夜晚的鄉村,悄無聲息,大人、孩子和牲口都早早睡下瞭。老鄉的土坯房內,一盞小煤油燈亮著細微的光,謝鐵驊和花駒還在推杯換盞,二人皆有三分醉意,但酒興正濃。喬日成在灶間吧嗒吧嗒地抽著悶煙,時不時從門縫裡往屋裡偷窺一眼。謝鐵驊一心想打上一仗,塹壕也挖瞭,槍也磨瞭,最後還是得瞭個撤退的命令,仿佛胃裡有無數塊砂石,需要拿酒去沖刷。他舉起杯,說:“花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你敬我,今天,我敬你一個。”兩人一飲而盡。謝鐵驊喝瞭這杯酒,花駒給他斟滿一杯,也給自己倒瞭一杯。謝鐵驊又是一飲而盡,說:“你說,我這個團長當得有點兒寒磣,是不是?”
花駒仰頭喝瞭一杯酒,反問道:“你自己覺得呢?”隨之又朝灶間喊,“喬豆腐,你說?”蹲在灶間的喬日成伸頭進來,嘿嘿一笑,說:“不寒磣不寒磣。”謝鐵驊問喬日成:“實話?”花駒替喬日成回答:“瞎話!弟兄們背後都說你是大忽悠。”謝鐵驊臉色陰沉,沒有搭話。花駒酒勁兒上膽,問道:“聽說瞭嗎?北邊已經爆發瞭江橋大戰,馬小個兒馬占山跟小日本幹翻瞭。咱們這叫什麼?剛想比畫比畫,一道命令,全旅一起撒丫子瞭。那傢夥,就差舉手投降瞭。都是接著不抵抗的命令,人傢馬占山不管那個,一聲令下,打!幹死瞭多少小日本子,那才叫當兵的。咱這叫啥啊?寒磣,說寒磣是輕的,說包軟蛋才是真的。”
喬日成端瞭一盤炒雞蛋進屋,見花駒已經喝多瞭,心想都說酒是穿腸的毒藥,不假,花駒這會兒啥都敢說,別把團長給說惱瞭,連忙說:“不能這麼說,謝團長也不容易。大名是團長,小名是夥計,也是聽人傢吆喝的。人傢喊稍息,你敢立正嗎?”謝鐵驊不答,馬占山率部隊在嫩江江橋和日本人血戰一場,大快人心,自己近日來也在琢磨如何應戰,然而,能帶走的兵能有多少,他心裡沒底。自己和馬占山沒法比,馬占山是黑龍江代主席,可以指揮一萬多人的部隊,而他隻是一個團長,這個話題,此時不便多說。他頗有深意地看著花駒說:“上邊喊稍息,你敢立正嗎?你敢嗎?少帥對你我恩同再造。”花駒雖說有瞭酒勁兒,但是也還知道分寸,說:“團長,你是在試探我嗎?”謝鐵驊呵呵笑道:“你不是也在試探我嗎?”兩人會心地哈哈大笑。
笑瞭一會兒,花駒笑不出來瞭。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花駒自幼跟隨張大帥橫掃東北,如今,張大帥讓日本人炸死在皇姑屯,慘不忍睹;北大營讓人端瞭不說,一路撤退,一路讓老百姓戳脊梁骨,從來沒這麼窩囊過,由不得自己。他忍不住眼圈一紅,起身道:“團長,你自己慢慢喝吧,我就不陪瞭,我擔心今晚又有開小差的。”謝鐵驊嘆瞭一聲,說:“替我轉告弟兄們,開小差要加小心,督導隊這幾天要大開殺戒。”
花駒下炕出屋瞭。謝鐵驊自飲一杯,自言自語地說:“滾吧,都滾吧。”喬日成脫鞋上炕,討好地說:“我不滾,您要是不嫌棄,我陪您嘮幾句小嗑。”謝鐵驊瞅一瞅喬日成,說:“你會嘮什麼?我隻知道你會做豆腐。”喬日成喝瞭口酒,說:“團長有所不知,我是時運不濟才做豆腐。”謝鐵驊笑瞭,說:“是啊,來一個!”兩人碰瞭一杯。
喬日成話匣子一開,就開始吹上瞭,他說:“不怕您笑話,在我們傢鄉柴河堡的那條溝,我小名叫喬大文化,人傢說我,天上的事兒知道一半,地下的事兒全知道。”謝鐵驊哈哈大笑,又舉起酒杯,說:“天上的事兒我不想知道,你就說地下的事兒吧。”喬日成說:“這麼說吧,中國三千年都裝在我心裡,您想嘮啥吧,從江山社稷到時局方針。”謝鐵驊打斷他,說:“江山社稷啊,時局方針啊,不用嘮,你就嘮現在,嘮我。”喬日成不明白,問:“嘮你?你什麼?”謝鐵驊說:“你剛才說我不寒磣。”喬日成咂巴一口酒,說:“我沒說瞎話。中國是你的嗎?不是。蔣介石、張學良都不嫌寒磣,你寒磣啥?”謝鐵驊呵呵笑。喬日成抿瞭口酒,信口開河地說道:“這叫什麼知道不?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褲衩。你一個領兵一千的小團長,救不瞭奉天,更救不瞭中國。張學良貴為上將軍尚且如此,何況團長乎?”謝鐵驊說:“叫你這麼說,我隻能撒丫子?”喬日成語氣肯定,說:“對呀,必須撒丫子。”謝鐵驊又笑,和喬日成碰杯:“知我者,你喬豆腐也!”
部隊宿營的民房裡,南北大炕睡滿瞭士兵,鼾聲一片。張之勇悄然進屋,匍匐到炕沿下,將喬群撥拉醒,小聲道:“快,穿衣服,我在院裡柴垛後面等你。”喬群睡得迷迷糊糊,問:“啥事兒?”張之勇使勁兒揪著喬群的頭發晃悠,喬群醒瞭。張之勇小聲說:“出去再說。”說完先溜瞭出去。
喬群下炕,出瞭房屋後輕輕掩上門,四下看瞭兩眼,直奔院落一角的柴垛。柴垛周圍不見人影,喬群納悶時,從柴堆裡伸出一支槍管,頂住瞭他的後腰。喬群乖乖地舉起瞭雙手。張之勇從柴堆裡鉆出來,低聲說:“麻利點兒,跟我撒丫子。”喬群猶豫著,在院前停下腳步,說:“我還沒想好。”張之勇急瞭,說:“有啥想的,你跟姓謝的往南撤不也一樣是撒丫子嗎?”喬群還是覺得這樣不好,總得打個招呼吧,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走瞭,算怎麼回事兒。不過,打招呼不也算開小差嗎?喬群正在琢磨,張之勇說:“開小差有打招呼的嗎?打招呼的話,姓謝的要是把你捆起來,我救你還是不救你?”喬群問他:“我爹知道這事兒嗎?”張之勇左右打量,小心說道:“就是你爹的意思,他去給姓謝的做飯,走前讓我一定把你拉上,說今晚是最好的機會。”喬群見張之勇這樣說,不再猶豫,尾隨張之勇鉆進村裡的小街。
喬日成見謝鐵驊喝得有點兒多,就起身告辭。謝鐵驊沒有睡下,卻嚷嚷要送送喬日成,他的步伐不穩,喬日成隻好攙扶著他出瞭院子。謝鐵驊略呈醉步,推開喬日成,說:“我沒事兒。”喬日成:“我也沒事兒。長官你客氣瞭,我一個夥夫,送出門口就行瞭。”謝鐵驊說:“我睡不著,順便……查鋪查哨。”
迎面走來遊動哨,邊走邊看手心,聽見謝鐵驊的話音,閃到路邊,站定,給謝鐵驊敬禮。謝鐵驊問:“有情況嗎?”遊動哨回答:“沒情況。”謝鐵驊好奇,問:“你剛才看什麼?”他學哨兵看手心的樣子。遊動哨有點兒難為情,說:“看我媳婦。”謝鐵驊說:“你媳婦在黑龍江,怎麼看?”遊動哨從腰帶處摸出照片,回答道:“我媳婦讓我別褲腰帶上瞭。”謝鐵驊接過照片對著月光看瞭一眼,呵斥道:“掃一眼就行瞭,別看起來沒完。你的任務是放哨!”哨兵回答:“是!團長……”哨兵欲言又止。謝鐵驊說:“說。”哨兵說:“我媳婦剛才問我,啥時候能打回黑龍江。”謝鐵驊打瞭個酒嗝兒:“快瞭。”哨兵攔住謝鐵驊:“快瞭是哪天?團長能不能給我個準話?”謝鐵驊打著酒嗝兒說:“寫信告訴你媳婦,三天之內,我會掉轉槍口,先遼寧,再吉林,之後是黑龍江。”哨兵啪地立正。等謝鐵驊走前幾步,喬日成拉住哨兵小聲說:“酒話你也信?長點兒心眼,該跑跑吧。”哨兵愣在那裡。
在十字路口,喬日成攔住謝鐵驊:“長官您止步,鄙人已經誠惶誠恐瞭,您要是再往前走,我就得跪下瞭。”謝鐵驊用食指抬起喬日成的下巴,左端詳右審視。喬日成心裡發毛,不知道喬群和張之勇此時跑瞭沒有,戰戰兢兢地問道:“您這是?”謝鐵驊微微笑著,說:“你有事瞞著我?”
謝鐵驊的話讓藏在十字路口一側的喬群和張之勇聽到瞭。已經探出半個身子的張之勇急忙縮回,卻不知月光下,兩人的影子還在墻外。張之勇把聲音壓低,說:“你爹會不會給說漏瞭?”喬群耳語道:“不好說,不過他腦子比我活。”
喬日成的聲音飄過來,隻聽他說:“你是我長官,又當過我兒子的恩人,我怎麼敢瞞你啊!”謝鐵驊往前方瞥瞭一眼,搖搖頭,說:“此話當真?”喬日成瞇縫著眼睛,說:“真。”謝鐵驊微笑道:“把喬群喊出來,我看他怎麼說。”喬日成擺擺手,說:“他一個小年輕的,都這個時候瞭,早睡死瞭。”謝鐵驊哈哈笑,手指喬群藏身之處,說:“他就在前邊路口,目測距離不到十五米。”喬日成傻眼瞭,似信還疑,朝前面喊:“三啊,你要是在前邊,就出來吧。”
十字路口果然閃出兩個人來,走在前面的是喬群。喬日成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心裡罵道:這個笨蛋兒子,我喊你出來你就出來啊?你不會好好藏好啊?心裡說著,嘴上卻說不出話來。張之勇扯住喬群的後衣擺,小聲嘟囔:“你想怎麼樣?”喬群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我打個招呼。”張之勇說:“你傻呀,你以為真能放你走?”喬群腳步停頓瞭一下,說:“你想怎麼樣?”張之勇說:“看我的。”
兩人站在謝鐵驊面前。喬群說:“團長,這個還給你。”喬群把槍扔給謝鐵驊,說:“我啥意思,不說您也知道。”謝鐵驊呵呵笑著說:“督導隊有令,凡開小差者,格殺勿……”謝鐵驊的“論”字還沒說完,張之勇的槍刺已經對準瞭謝鐵驊。謝鐵驊毫不驚慌,說:“張之勇,你膽子不小啊?!”張之勇歹笑兩聲,說:“團長,不好意思,我在執行您的訓令。”謝鐵驊回頭看著他,說:“把我打成篩子?”張之勇說:“沒錯,這個不能怪我!”謝鐵驊罵道:“渾蛋,當初你和喬群越獄出來,是我收留的。”張之勇說:“謝謝團長收留,本來想跟你混的,可我看走眼瞭,你是個囊貨!”張之勇剛要扣動扳機,後腰挨瞭狠狠一槍托,軟癱在地上。喬群跑過去,用手撫瞭撫謝鐵驊被槍刺挑破的胸口,說:“沒事吧團長?”謝鐵驊說:“有事,把我背回去。”
猶如扛麻袋一樣,喬群扛起謝鐵驊就走,邊走邊朝後面做手勢,是快逃的意思。張之勇拉起喬日成就跑。喬日成邊跑邊回頭,泣聲道:“完啦完啦,這個傻狍子。”喬群扛著謝鐵驊,進瞭土坯民房的院落,把謝鐵驊放下來,說:“團長,就到這兒瞭,您自己進屋吧。”謝鐵驊說:“別呀,就差這麼幾步嗎?”喬群說:“我怕進去瞭出不來。”謝鐵驊冷冷一笑,說:“你以為在院裡就能出去?”剎那間,十幾隻手電筒的強光齊射到喬群臉上,喬群睜不開眼睛。接下來王副官一聲吆喝,十幾個虎狼兵一擁而上,將喬群摁倒在地上。
謝鐵驊在炕上坐定,喊:“把他帶進來!”喬群被五花大綁地推進屋來。謝鐵驊下令說:“松開他,搬個凳子來。”等搬來凳子,謝鐵驊一揮手:“你們去吧。”士兵們去瞭院子裡。謝鐵驊開口說道:“你救我一命,按理我要重重獎你。”喬群默不作聲,謝鐵驊又說,“可你開小差,按軍令,我應該把你就地正法。”喬群還是不言語,謝鐵驊踹他一腳,說,“你啞巴瞭?”喬群開口說:“聽候長官處置。”謝鐵驊見喬群一直站著,說:“有凳子,為什麼不坐下?非要等我讓座嗎?”喬群回答說:“不敢。我是兵,習慣瞭。”謝鐵驊說:“這樣吧,回答我三個問題,完事兒你照開小差,我決不攔你。”
喬群說:“問吧。”謝鐵驊問:“一個,我讓你傷心瞭是嗎?”喬群回答說:“是的,傷透瞭。不然我會鐵瞭心跟你走。”謝鐵驊說:“好,第二個問題,鐵瞭心跟我走,你圖的什麼?”喬群嘆口氣道:“這個就得多說幾句瞭。我十四歲讀私塾,到瞭第三年,老師問我的志向,我說:‘希賢希聖希豪傑。’到瞭如今,我知道希賢不成,希聖更是奢念,我想追隨長官,驅除倭寇成豪傑。”謝鐵驊聽得仔細,說:“結果這個志向也差點兒讓我破滅瞭?”喬群說:“是的。”謝鐵驊說:“所以你開小差?”喬群說:“是的。”謝鐵驊沉吟良久,說:“最後一個問題,全當我是騙子,你還能相信我一次嗎?”喬群猶豫半晌,猜測著說道:“你的意思是我還可以成為豪傑?”謝鐵驊說:“沒問題。”喬群搖搖頭,說:“我有問題,不抵抗是上峰指令,你敢謀反嗎?”謝鐵驊點頭,說:“再跟著我三天,三天之內,你什麼都會明白。”喬群按捺住激動,說:“忽悠我?長官喝酒瞭,酒話。呵呵,我不會把酒話當真。”
謝鐵驊說:“給你看樣東西。”謝鐵驊喊來王副官,讓王副官把做的東西拿給喬群看。王副官看瞭喬群一眼,他並不很信任喬群,稍顯遲疑。謝鐵驊說:“我觀察他很長時間瞭,不會看走眼。”王副官出去,一會兒又進來,打開包袱,抖開一面大旗,大旗上繡著五個金黃色的大字:抗日先遣軍。
喬群眼睛一亮,伸手欲摸。王副官阻止他,說:“別動。”王副官把旗幟卷起,說:“這可是絕密。”喬群說:“我懂。”謝鐵驊問他:“還想開小差嗎?”喬群激動不已,立正回答:“不,追隨長官,驅除倭寇成豪傑。”王副官收起旗幟,說:“這可是一條不歸路。”喬群說:“不為瓦全,隻求玉碎。當不上天下第一條好漢,也要當上天下第九條好漢魏文通,一把青龍刀殺他個痛痛快快!”謝鐵驊來瞭興致,命令道:“上炕喝酒!我還有話說。”
牛鎮的古城墻斑駁滄桑,見證著一代又一代人的戰亂、悲歡。古城墻上,廣瀨悠然踱步,翟舉人尾隨著他,亦步亦趨,故意顯出唯命是從的樣子。廣瀨中佐說:“我還要率隊征剿滿洲的亂軍叛匪,牛鎮的事宜,全拜托翟縣長瞭。”陪同的日本軍官把此言翻譯給翟舉人。翟舉人抱拳,道:“鄙人會恪盡職守,不遺餘力。”廣瀨中佐看著城墻下三三兩兩的路人,心裡想不知道這些路人裡會不會出現偷襲的抵抗者,說:“請代我警告那些不良分子,對皇軍唯有順從,反抗是沒有意義的。如果出現意外,哪怕傷及皇軍一條狗,我也會讓這座城市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翻譯復述。翟舉人心裡還在哀痛失去的老仆人,那是陪瞭他幾十年的老人,和自己情同父子。他心裡痛恨著殺人如麻的占領者,但是,他要為鄉親討得一個活下去的空間。他語氣平靜地對廣瀨說:“明白。”
烈日當頭,十幾個日本兵和一大幫警察在古城墻下構築工事。地缸子一樣的伍長晃來晃去,閑得無聊,吩咐呆頭呆腦的雄井帶著大狼狗“蔣先生”去集市買肉食和雞蛋。雄井有點兒害怕,不敢牽著狗鏈,伍長踹瞭他一腳,雄井哆裡哆嗦地牽過狗鏈,去瞭集市。
集市在一條小街上,正是逢十的日子,街兩旁擺滿瞭地攤,叫賣聲此伏彼起。雄井和“蔣先生”的出現,讓這裡的一切驟然改觀。人們紛紛緘口,周遭變得十分安靜,一種恐懼的氣氛彌散開來。在集市的一端,雄井忽然停步,翻遍自己的口袋,發現身上隻有一枚硬幣。犯難中,他鬥膽拍拍“蔣先生”的長喙,讓“蔣先生”把買菜的籃子叼起,發出口令。自己則掏出畫筆,坐在附近的陽光地上畫起瞭素描。
嘴上叼籃的“蔣先生”獨自優哉遊哉地步入集市。雄井的目光追隨著“蔣先生”,在紙板上嚓嚓嚓地走筆,一個威風凜然的“蔣先生”躍然紙上。便在這時,雄井突然凝眸,舉起頸上的望遠鏡,一個意外的景觀令他驚奇、亢奮,甚而不可思議:隻要“蔣先生”在哪個攤位上駐足,攤位的主人就會乖順且極盡小心地把叫賣的東西裝進籃子,直到“蔣先生”奔去下一個攤位。
雄井停瞭畫筆,癡癡地遙望著“蔣先生”,眼前的這一幕惡作劇讓他備感驚奇,這不是乞討,當然也算不上交易,因為雙方沒有討價還價的過程。卑微的“支那人”對“蔣先生”十分謙恭和友好,難道這就是“支那人”的逆來順受嗎?
大狼狗“蔣先生”行進在集市的過道裡。因為人們紛紛閃避,高大的“蔣先生”成瞭孑然的獨步者,行姿持重,從容不迫,儼然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籃子裝滿後,“蔣先生”很快折返到雄井的身邊。雄井驚奇地看著這條軍犬,果然像軍人一樣,他不再怕瞭,摘下籃子,將籃子裡的一塊鮮肉扔給“蔣先生”,算作獎勵。
荒野上臨時辟出瞭一個刑場,場外是圍觀的東北軍官兵。十幾個逃犯被捆綁在十字架上,其中有喬日成和張之勇。被五花大綁的張之勇不斷地掙紮著,憤憤不服。喬日成看一眼左面掙紮的張之勇,說:“死到臨頭瞭,你還蹦躂個球啊?”言罷哼起瞭小調,“正月裡來正月正,我領小妹逛花燈,逛燈純粹是扯犢子,哎喲妹子呀,哥是想和你扯那個裡哏愣。”張之勇說:“你唱個球啊?”喬日成說:“我高興啊,替我兒子高興!萬幸啊,這要是他也被抓,我們喬傢就絕戶瞭。”張之勇罵罵咧咧地說:“我簡直悔透瞭,當初就不該跟你兒子跑進東北軍。”喬日成說:“你得瞭,啥也別說瞭,我兒子當初要不是遇上你這條爛命,這會兒早就出獄瞭。”張之勇說:“我爛命,你啥?”喬日成鼻子一哼,說:“我?我貴族,鑲藍旗。知道啥叫鑲藍旗嗎?往前數上五代,我喬傢是吃皇室俸祿的。”他一遇上事兒就有點兒忘瞭祖上鑲藍旗是他自己瞎編的,美滋滋的。
督導軍官進場,朝天咣地一槍,喝道:“都聽好瞭,旅長手諭,為整飭軍紀,懲戒逃兵,對你們十三個開小差的,就地執行槍決。”行刑手進場,一字排開,紛紛拉動大栓。喬日成閉上瞭眼睛。場外突然傳來一聲喊:“槍下留人!”從附近林中飆出一騎,馬上的謝鐵驊單手持槍,後面尾隨著數十個士兵,頃刻間將行刑手包圍。另有幾個士兵沖上去解救喬日成和張之勇。替喬日成解繩索的是喬群。喬日成喜極而泣:“你再晚來一會兒,你老爹腦袋就開花瞭。”喬群說:“別廢話,趕緊跑。”
督導軍官欲行攔阻,被謝鐵驊率隊包圍。督導軍官喝道:“謝團長,你好大的膽子!”謝鐵驊說:“你稟告王旅長,我的人歸我,自行處理。你要是不知趣,就別怪我不敬瞭。”督導軍官四下一看,數十個槍口對著自己,他心裡發怯,躲去一邊。待謝鐵驊領著喬日成和張之勇離開,督導軍官向行刑手揮手。槍響瞭,十字架上的逃兵紛紛中彈。
謝鐵驊部隊行軍到瞭另一個村莊,找瞭一戶大宅,當瞭臨時團部,大宅門口有哨兵站崗。喬群所屬的這個無番號團的大小軍官們,陸陸續續進瞭院子。大宅的廳堂裡擺上瞭四張桌子,上面擺滿瞭酒肉。喬日成在灶間忙活著,已經燒好瞭一大鍋紅燜肉,還有魚燉茄子,兩個士兵從灶間往廳堂裡端菜,一溜小跑。花駒在桌邊伸手抓瞭一塊肉扔進嘴裡,邊吃邊問:“團長,今天是啥日子?”謝鐵驊平靜地說:“啥日子都不是。從奉天出來大半年瞭,沒吃一頓正經飯,本人今兒個有心情,就想犒勞犒勞弟兄們。”待軍官們落座,菜基本上齊,謝鐵驊站起吆喝道:“來!坐下坐下,大碗酒大碗肉,今天就當過年瞭。”
大宅的附近有片樹林,此時雲遮霧蓋,月色迷茫。張之勇一個人躡手躡腳地進瞭林子,四下看看,沒人。他擊掌,還是沒人應。他試著走進樹林深處,身後突然一聲喝:“不許動,把槍放下!”張之勇乖乖放下槍,撒腿就跑。前面的林子裡突然蹦出三個兵,槍口迎面對準他:“不許動!”喬群從斜刺裡鉆出來,說:“張之勇,你的死期到瞭!”兩人在三米的距離上彼此凝視。張之勇十分鎮定,說:“老大,讓我死個明白。”喬群說:“你不知罪嗎?你逃跑的那天晚上,差點兒要瞭團長的小命。”張之勇鄙視地一仰頭,說:“我那是為瞭你。”喬群說:“謝瞭。可我人在江湖,幫不瞭你。”張之勇掏出煙,點上,抽瞭一口,說:“我不明白,反正是死,何必把我從刑場救出來?”喬群說:“長官當時有話,要自行處理。”張之勇說:“這樣才解氣,是這意思吧?”喬群點頭,說:“不錯,他想讓你死於亂槍。”張之勇抽完瞭整支煙,沉默半晌,開口說道:“我還以為他大仁大量。就這種狗人,你敢跟他混飯吃嗎?”喬群舉槍瞄準他,說:“出口不遜,污蔑長官,你真是不想好瞭!”
林子裡又鉆出十幾個兵,紛紛舉槍,成口袋狀圍住張之勇。張之勇毫無懼色,說:“來吧兄弟,你要夠交情,就送我一個炸子。”喬群突然哈哈笑,說:“把槍還給他。”有人把槍拋給張之勇。張之勇接瞭槍,懵懂地說:“你小子搞什麼名堂?”喬群用槍指點眾人,說道:“團長讓我秘密組建一個特別行動隊,這些人都是我點的,你有幸成為副隊長。”張之勇問:“隊長是誰?”他看見喬群得意揚揚的表情,明白瞭,隊長是喬群。張之勇晃晃腦袋,想瞭半天,問:“特別行動隊,是幹什麼的?”喬群挑瞭挑眉毛,嬉皮笑臉地說:“機密。不到最後一刻,我不會告訴你們。好瞭,”喬群向士兵們喊道,“都跟我來!”
大宅廳堂裡,明燭高照,煙霧彌散。宴會進入高潮。謝鐵驊挨個碰杯,一飲而盡,說:“諸位,酒喝到這個分上,我有一問,爾等想做大丈夫,還是想做小男人?”一個軍官問道:“大丈夫怎麼樣,小男人又怎麼樣?”謝鐵驊高聲說道:“大丈夫建功立業流芳百世,小男人追名逐利蠅營狗茍。”喬日成從灶間閃進半個身子,擊掌道:“佳句佳句,說得好!”花駒往外轟喬日成,說:“去去,沒你事。”又轉頭對眾人說,“這個還用說嗎,當然是想當大丈夫。”軍官們紛紛附和。謝鐵驊掃瞭一遍在場的軍官,說:“好,那我就往下說。何為大丈夫?拿到當前就是抗擊倭寇,復我中華。這不光是我,也包括你們,是中華吾輩全體之初衷。無奈上峰有令,我們團一退再退,退到今天這個地步。你們不感到羞恥嗎?”眾人沉默。唯有花駒猛喝一口酒,將酒碗砰地摔落在桌上,激動地嚷道:“長官,我操!你這不是歪嗎?!哦,你下令撤退,讓我們羞恥?我們羞你的恥!”
氣氛陡然緊張,眾人都看著謝鐵驊。有個軍官搶下花駒的酒碗,呵斥道:“你喝多瞭。”謝鐵驊卻沒有惱怒,緩緩說道:“花駒沒喝多,他罵得爽快。本團長邀你們來,就是想一雪恥辱。不過此事重大,我想聽聽你們怎麼說。”軍官們一時沉默,私交好的一些人暗暗交換著眼神,等待下文。謝鐵驊環視一遍,問:“都沒話嗎?”薛參謀長咳嗽一聲,清清嗓子,說:“上峰明令不抵抗,你叫大夥兒怎麼說!”
在灶間的喬日成還在炒菜,卻把耳朵貼去門縫偷聽。大宅廳堂裡,謝鐵驊端坐,把聲音放得很輕,說道:“既然諸位不便說,我來說。我想把全團拉出去,換個名,叫抗日先遣軍,一路殺回奉天,和小日本對命。”薛參謀長問道:“團長不是戲言吧?”謝鐵驊朝門口喊道:“來人哪!”一個士兵從側門走進廳內,把先遣軍大旗鋪在地上。眾軍官頓時一片躁動。
偷窺的喬日成大吃一驚,膝蓋一軟,差點兒坐到地上。從門縫飄來花駒用筷子擊碗的聲音,接著是喝彩聲:“好!好!這才爺們兒!早就該這麼幹瞭。小日本指不定尋思,中國老爺們兒是不是都給騸瞭!”喬日成半蹲在地上,聽花駒這麼說,一隻手下意識去褲襠裡這兒摸那兒捏。另一個軍官說:“自傢的女人都保護不瞭,還當什麼老爺們兒!”
花駒的話,隻有少數人附和,多數人對突然的變故回不過神來,一臉驚詫,愣在那裡。又是長時間的靜默。花駒大聲問:“怎麼?都沒屁放嗎?”一個軍官說:“這事得細掂量,少帥擁兵幾十萬,一個不抵抗,連老營都不要瞭,誰要以為他是軟蛋,那就錯瞭。”薛參謀長接下話來,說:“此話說得好。還有人罵他賣國,更是沒心沒肺。他和小日本有殺父之仇,就是賣國也輪不到他。”畢老六問:“薛參謀長怎麼看這事?”薛參謀長說:“少帥是覺得,以日本雄厚之軍力,必須舉全國之力,才能戰而勝之。東北軍單打獨鬥,等同以卵擊石。他不想犧牲全體將士,成就一己之英名。”花駒抽根煙,嘲笑地說:“喲,參謀長鉆到少帥肚子裡看去瞭?”一個軍官說:“你可以看前天的《大公報》,他接受記者采訪說瞭這層意思。”
謝鐵驊說道:“明白瞭,聽薛參謀長的意思,本團長舉事,是想用全團官兵的玉碎,換我謝某人一個瓦全?”薛參謀長擺擺手,說:“不敢不敢,我隻是說,小日本的頭不好剃。”花駒滿臉的不屑,說:“我就不信這個邪,小日本的腦袋,比中國人長得結實嗎?”大宅廳堂灶間的喬日成小聲地接話說:“沒的事!小日本的肚子也是肉做的,也怕刀。”花駒接著說道:“別跟我扯什麼《大公報》記者咋說的,我就知道馬占山馬小個兒領著一萬三千個兵跟日本人幹上瞭,日本人飛機大炮一起上,他怵瞭嗎?他不也是接到不抵抗的命令嗎!”
沒幾個人再繼續說下去,大宅廳堂的氣氛有些詭異。王副官站起來說道:“諸位,有句話我必須說出來,關東軍是小日本的精銳,不要說我們一個團,就是一個旅一個軍,也完全沒有勝算。我們要麼不抵抗,抵抗瞭,就要準備成仁。”畢老六說道:“成仁沒問題,我愁的是糧餉。”從灶間傳來喬日成的聲音:“糧餉是大事哦,吃飽喝足才能放響屁。”謝鐵驊皺著眉頭喊:“誰呀?”喬日成站到灶間門前嚷道:“我。長官開會,我不該插話。”說完他進到廳堂給謝團長鞠瞭一躬,輕輕打瞭自己一個嘴巴。謝鐵驊問道:“沒有糧餉就放棄抗日嗎?”喬日成搖搖頭,說:“不能。就是餓肚子,爬,也要頂上去!實在打不過人傢,就甩他一身大鼻涕嘛,這是氣節問題。我不該插話。”謝鐵驊微微一笑,說道:“這句話插得不錯。”喬日成還要說什麼,薛參謀長卻一擺手,呵斥道:“下去!”喬日成又退回到灶間。
謝鐵驊轉身對各位軍官說下去:“糧餉不必愁,抗日是國民之心願,隻要我們舉起抗日大旗,所到之處,必有簞食壺漿者。馬占山打日本人,省庫就剩下一千多塊錢,一籌錢,哈爾濱就籌來瞭二百四十萬。抗日的錢,不用愁。隻是,諸位都是大帥少帥的老部下,你們會擁戴我這個叛軍首領嗎?”謝鐵驊的目光從眾人臉上徐徐掃過,最後落在墻角:“譬如你薛參謀長?”薛參謀長站起:“謝團長,容我直言,你這叫扯旗拉桿子,擱在過去,我薛某人二話不說,直接抄傢夥。你,我就不說瞭,我是端老張傢飯碗長大的,抗不抗日,我全憑少帥一句話。至於你謝某人,我隻能對不起瞭。”薛參謀長這番話使屋內氣氛發生變化,軍官們相互私語,甚而爭執。大宅廳堂灶間的喬日成貼著門縫屏息偷聽。隻聽得謝鐵驊哈哈一笑,說:“薛參謀長,不要動氣,我是邀你們來商量,不是最後決定。”花駒不耐煩瞭,說:“還商量個球啊,你白天劫瞭法場,說不定王旅長明天就把你逮去。再說,要是張大帥還活著,他能讓小日本打進奉天嗎?”薛參謀長陰險地一笑,說:“諸位都聽到瞭吧?謝團長,你要是為瞭避禍而扯旗,這事就更得琢磨瞭。以愚人之見,日本的武力在世界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不抵抗,我們還能殘喘;送上門去,隻能死光光。”花駒站起來,不服氣地質問道:“薛參謀長,你怎麼張嘴跟放屁似的,開口就是死光光。你拿瞭日本人的好處嗎?”謝鐵驊呵斥道:“放肆!讓參謀長把話說完。”
後門悄悄開瞭,喬群閃身而入。正在偷聽的喬日成一驚,小聲問:“你怎麼來瞭?”喬群不應,示意老爹閉嘴,之後將他撥去一邊,去門縫處偷聽。喬日成對兒子耳語道:“掐起來瞭,我的媽呀,那個南蠻子要拉桿子,說要一路殺回奉天,小日本是稻草人嗎?比你爹還能吹。”喬群小聲回應說:“不是吹,這回是動真格的。”喬日成說:“你是他肚裡蛔蟲啊?他哪回沒動真格的?”他模仿謝鐵驊的湖北口音說:“兵打沒瞭,當官的往裡填,你填完瞭我來填。”喬群用手掩住老爹的嘴。
屋裡飄出薛參謀長的聲音:“就說你花駒,民國十五年,張大帥花三千白銀,送你我到日本士官學校,不然你一個大字不識的人,等同大糞;民國二十八年,少帥又親自舉薦你到講武堂,拿連長的軍餉。人要講究報恩的,你還想怎麼樣?你現在缺啥?哦,缺個媳婦。你是不是想要少帥把媳婦放到你炕頭上啊?”
喬日成在灶間小聲蛐蛐般說道:“開始扒小腸瞭。你還別說,咱爺倆也是端老張傢飯碗的,這叫吃人傢嘴短,你別去當那個叛臣賊子,好說不好聽。”喬群說:“啥好聽?不抵抗好聽嗎?報上都把張學良罵死瞭。”喬日成說:“關你啥事?天塌瞭有大個子頂著。”喬日成話音未落,從後門悄聲擁進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喬日成感覺不妙,問:“你們想幹什麼?”喬群一把捂住老爹的嘴。
大宅廳堂裡,花駒滿飲一杯酒,到薛參謀長面前深深一鞠躬,說:“日後薛參謀長見到少帥,請替我轉達一句,張大帥待我不薄,少帥於我也有恩。可是,少帥不孝!少帥明明知道日本人炸死瞭他親爹,不去報仇不說,日本人打進奉天,他居然還下瞭個不抵抗的命令,把奉天白白讓給瞭日本人。他親爹知道這事兒,在閻王爺面前不得被他羞得想找個縫兒藏起來?假如日後我死在戰場上,請轉告少帥不要計較我不執行命令的罪過,就當替他老爹報仇瞭。”薛參謀長聽罷,把目光轉去謝鐵驊,問道:“這麼說,謝團長決意要拉桿子瞭?”謝鐵驊沉吟道:“此事重大,還要全體弟兄定奪。這樣吧,贊成舉事的坐到我這邊,反對的,坐到薛參謀長那一邊。”三十幾個軍官瞬間變換位置,分為隔桌相望的兩個陣營。
坐到薛參謀長一邊的有六個人。謝鐵驊看瞭一下,說道:“既然是多數人擁戴,我意已決。不過我想最後說一句,先遣軍此行北征,絕無私利可圖,隻為爭回老祖宗留下的土地,能爭一尺算一尺,能爭一寸算一寸,即或尺寸之地都爭不到,也算盡瞭一份軍人之責。我腦袋不笨的,古人言‘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說的就是我。這一路肯定是血雨腥風,甚至死無葬身之地。所以現在還不晚,你們有誰後悔瞭,還可以坐過去。”謝鐵驊回望身後,沒有人動搖,他直視對面薛參謀長那一側的軍官,說,“當然,你們有誰想通瞭,也可以坐過來。”片刻的沉默後,對面一個軍官起身走過來,接著又走過來一個。對面隻剩下四個人。
薛參謀長惱怒地起身呵斥道:“不想聽你廢話瞭,剩下的跟我走!”謝鐵驊大喝一聲:“都給我坐下,我還有重要的沒說。”對面的四個人坐定,謝鐵驊一字一句地說,“畢竟在一個鍋裡攪過馬勺,我很想放你們走。不過因此壞瞭我的大事,我怕是追悔不及。”謝鐵驊露出絲絲冷笑。薛參謀長大驚失色,喝道:“姓謝的,你想幹什麼?”謝鐵驊說:“你們罪不該死,可是為瞭抗日,隻好讓你們當冤死鬼瞭。來人!”
以喬群為首的特別行動隊從灶間闖門而入。薛參謀長正要掏槍,行動隊的槍已經響瞭,連發數槍,將薛參謀長等四人擊斃。跟著跑進來的喬日成目睹瞭這一幕,靠墻緊閉雙目,腿打哆嗦,之後順墻緩緩下滑,直到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