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牛鎮攻略

鄉野的夜晚原本是靜謐的,隻有月色照亮著村莊。這個晚上,村裡大戶的大宅院裡燈火通明,幾個傢丁和鄉親好奇地張望一陣,聽見槍響,嚇得趕緊關門閉戶,不敢出屋。槍響過後,尖厲的哨子聲此起彼伏。哨子一響,各傢的狗吠、驢嚎和孩子的哭聲亂成一片。昏黑的天幕下,三五成群的士兵從居住地跑去村口的大野甸子。混亂中不時響起軍官的呵斥:

——全副武裝,快!快快!

——把領章帽徽都撕下來,扔掉!

大宅院內,喬日成把屋內最後一具屍體拖出,拖進院內剛挖的大坑。一個士兵跑進院內,說:“老喬,喬連長讓我來喊你。”喬日成一皺眉,問:“哪來的喬連長?”士兵說:“你還不知道啊,你兒子當連長瞭。”喬日成不信,說:“扯!”士兵說:“真格的,謝司令剛剛宣佈。”喬日成又一愣,問:“什麼?謝司令?”

原來東北軍謝鐵驊團長已經正式更名為東北抗日先遣軍謝鐵驊司令員。喬日成心想這還真是快呀,一會兒工夫,部隊的名就改完瞭;一會兒工夫,薛大參謀長就被斃瞭。好好的大活人,參謀長,官兒不小啊,說沒就沒瞭。癟犢子喬群非要守著這個姓謝的,別是輪到喬群他自己,小命也保不住啊。一想到這兒,喬日成就打瞭個尿戰戰。又一想,不至於,喬群是姓謝的一手提拔的,他往地上呸呸呸地吐瞭幾口唾沫,去去煞氣。

小當兵的讓喬日成快去報到,喬日成說:“不急,我這就來。”喬日成惦記著快點兒把這幾個死人埋瞭,飛快地往坑裡撮土,等平瞭坑,他又去上面踩瞭踩,自言自語道:“一個亂世,有個坑就不錯瞭。你們誰也別怪,這是命啊。今天我埋你們,明天不知誰埋我呢。”喬日成言罷跑出院外,追隨著士兵跑去集合點。

月光慘白。夜幕下的荒甸子上,集合瞭近千人的隊伍。一個土臺上,一個參謀人員打著手電筒,新任司令官謝鐵驊用鉛筆在軍用地圖上畫定行軍路線。謝鐵驊問:“這個是什麼山?”參謀回答說是蟠龍山,山上有一座老廟,傳說薛仁貴征東時在這宿過營,上過香。謝鐵驊聞聽,心想薛仁貴征東大勝而歸,借他的名頭討個好彩頭吧,於是在圖上畫瞭個箭頭,說:“就走山下這條路。”

喬群跑來土臺報告,說:“部隊重新編隊完畢,請王副官檢驗。”王副官搖搖頭,說:“你要改口瞭,我現在是王副司令,重說一遍。”喬群“啪”的一個立正,說:“是,請王副司令檢驗。”王副司令走到隊伍前,在田洪祥面前站定:“你現在是?”田洪祥立正說道:“報告,七連連副。”王副司令又走兩步,到張之勇面前,問道:“你呢?”張之勇也“啪”的一個立正,回答道:“也是連副。”“讓他當連副,”喬群說:“他本來是當連長的料。”王副司令看著他眼熟,回憶著,一下想起來瞭,說:“你就是那個那個,差點兒把謝司令送回老傢的那個逃兵?知道嗎?你當連副,我可是說瞭話的。”張之勇說:“謝王副司令栽培。”王副司令用手一指喬群,說:“別謝我,要謝,謝他。”王副司令拍拍張之勇的肩膀,說:“我信不過你,是他給你出具的擔保。你要是再有個什麼事,我先斃瞭他。”

王副司令沿排面西行,喬群卻不動。張之勇見沒有別的上司,隻剩下喬群瞭,說:“滾吧。”喬群笑嘻嘻地說:“你還沒感謝我呢。”張之勇呸瞭一聲,罵道:“狗屁,賞我一個小連副,就想拴住我?”喬群遞給他一根煙,說:“別忘瞭擔保,這回咱倆穿的是連襠褲。你好瞭我未必好,你孬瞭,我肯定倒黴。你看著辦。”喬群拍拍張之勇的肩膀。張之勇給喬群點上煙,自己也點上,抽一口,說:“你這手兒太黑瞭。”喬群說:“何止一手,後邊還有呢。”張之勇一路從大獄走來,磕磕絆絆經歷瞭這麼多事兒,心裡早已經明白,自己和喬群是天定的生死緣分,怎麼樣也分不開瞭。

王副司令來到隊伍中央,訓話道:“弟兄們,奉謝司令之命,抗日先遣軍今天夜裡北征,同小日本對命。現在我宣佈行軍序列,五連在前,七連押後,其他按編排序列,出發!”千人隊伍開始蠕動。這時從附近曠野傳來一聲喊:“等等——還有我哪!”來人是喬日成。謝鐵驊問:“怎麼把你落下瞭?”喬日成跟左右訴苦道:“就是就是,一個打小日本,又不是撿洋落,什麼好事啊!”他對喬群罵罵咧咧,說,“你別瞪我,掉腦袋是好事嗎?”

王副司令喊:“喬日成是哪個連的,連長來領人。”隊伍中沒人應。畢老六一手舉著手電筒,飛快地翻動花名冊:“怪瞭,花名冊上沒有。”喬日成有點兒急瞭,說:“不可能!一個大活人還能漏嗎?”畢老六又翻瞭半天,說:“真沒有,我翻兩遍瞭。”喬日成摸摸腦袋,說:“我的天,花駒是我的連長,當瞭一路的夥夫,連你謝團長……”畢老六悄悄捅他,小聲提醒說:“叫司令。”喬日成說:“哦,對,改名瞭,連你謝司令都吃過我的飯,竟然把我的名弄沒瞭,我上哪兒說理去!”喬日成急得直跺腳。

王副司令看老喬真著急,忙安慰道:“老喬,別急別急。花參謀長,要不還讓老喬跟著你?”花駒看看喬日成,一把年紀瞭,為難地說:“我倒是缺個跟腚的勤務,老喬不合適吧?”喬日成欣喜地說:“跟腚倒行,不是不行。行是行,可勤務,是管啥的?”花駒說:“就是個兵,跑腿、學舌、打雜,給我倒洗腳水。”喬日成心裡不願意瞭,自己好歹是個文化人,給部隊當夥夫不丟人,民以食為天嘛,哪個大活人也繞不開一天柴米油鹽醬醋茶,再說,做飯是學問。給人倒洗腳水不行,我堂堂喬大先生怎麼能淪落到給比我年輕的人倒洗腳水呢?喬日成說:“這個,不行。年歲不說,我好歹是文化人。”

氣氛稍顯尷尬,謝鐵驊道:“怎麼搞的,老喬表現尚佳嘛,不該漏的呀!”喬日成覺得委屈,說:“哎呀,從奉天撒丫子到現在,大半年瞭,你們一仗沒打不說,官都升瞭,又連長又司令又參謀長的,這個我不挑。行,不行也得行,誰讓俺原來做豆腐呢!可也不能把我漏瞭啊!我表現比誰差嗎?”王副司令安慰他說:“不差不差。”喬日成瞇縫著小眼睛,越發滿肚子委屈,說:“不是不差,是好。你到我那個連問問,哪個不說我的飯菜好吃!”畢老六也連忙安慰喬日成說:“老喬手藝不錯。”喬日成嚷嚷道:“光是手藝嗎?煎炒烹炸拌煮燉燜,哪樣不是文化?剛從奉天往外撤的時候,部隊斷糧瞭,不是我出去說書、化緣,不得餓死幾個?不是我上牛鎮翟舉人傢磨嘰,哪來的大肥豬和銀元?你軍需官的活,我幹瞭一半。”喬日成說得眼淚在眼睛裡轉圈。畢老六小心地賠著不是,說:“那是那是。”

喬群此刻發話瞭,說:“爹,這個怪我,當時忘瞭到軍需長那裡履行手續瞭,要不,爹揍我一頓吧。”謝鐵驊說:“這樣吧老喬,你到你兒子那個連,彼此也好有個照應。”說罷,謝鐵驊和王副司令一躍上馬,揚鞭而去。喬日成很不情願地跟著兒子向隊伍走去。

清晨的曠野上,先遣軍成三列縱隊在大山的褶縫裡移動。隊伍中,一個叫大老劉的又瘦又小的士兵趕上來,用屁股拐瞭一下喬日成,問:“你是喬豆腐吧?”喬日成打量對方一眼,不樂意瞭,說:“你誰傢孩子?這麼不會說話!”大老劉說:“我叫大老劉,也算老兵瞭。”喬日成不想搭理他,說:“就算你是老兵,喬豆腐是你叫的嗎?”大老劉眨巴眼睛,不明白哪兒不對瞭,說:“你又沒掛‘長’,我怎麼叫?”喬日成說:“你怎麼也得喊我個老喬吧。”大老劉說:“那好,老喬,來,幫個忙,把鍋卸下來。”

喬豆腐幫他把背上的鍋卸下來,大老劉又幫喬日成把鍋背到肩上。大老劉說:“這個東西死沉。以後再行軍,咱倆換著背。”喬日成這才反應過來,說:“這,不妥吧?”大老劉說:“你不用客氣,是連副讓我給你的。”喬日成有點兒急瞭,說:“我又不是夥夫。”大老劉說:“你就是夥夫。”喬日成問:“誰說的?”原來是連副說的,讓大老劉跟他當夥夫。喬日成是大廚,大老劉給他打雜。喬日成白瞭大老劉一眼,心裡說是連副說瞭算哪,還是連長說瞭算?我兒子可是連長。不過,夥房的事兒,連副說瞭就算。眼下喬日成也不覺得委屈瞭,他知足瞭,以前是自己一個人背一個行軍鍋忙活吃的,現在有瞭跟班兒瞭,也算混出來瞭。

喬日成背著鍋,快步走去連隊前面,和兒子並行。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兒子的裝具起瞭變化:身後出現瞭一把大刀,步槍卻不見瞭,腰間多瞭一把德國的快慢機盒子槍。喬日成摸瞭一下兒子的駁殼槍,見兒子沒反應,索性把駁殼槍掏出來。喬群喝道:“別動!”喬日成不服氣地說:“我擺弄擺弄不行嗎?”喬群把槍奪回,插在腰裡,道:“這不是你擺弄的玩意兒。”喬日成搭訕道:“掛瞭‘長’就是不一樣,傢什換瞭,精氣神兒足瞭,臉也繃起來瞭,跟老爹也敢來橫的瞭。”喬群懶得理,大步向前。喬日成大步跟上。喬群問:“有事嗎?”喬日成說:“沒啥事。”喬群說:“沒事回隊列!你也算老兵瞭,連規矩都不懂嗎?”喬日成說:“你還沒說我幹啥。”喬群說:“原來幹啥還幹啥。”喬日成說:“這個,不合適吧?”喬群說:“咋不合適?”喬日成說:“這個那個都掛‘長’瞭,連田洪祥都混個連副,我差啥?”喬群說:“這事你得找司令,我說瞭不算。”

喬傢這爺倆戧戧上瞭。喬日成說不想當夥夫,喬群問他說:“你能幹啥?沖鋒打仗,行嗎?”喬日成尋思著讓喬群封他一個夥食長。話說當兵不掛“長”,放屁都不響屁。奉軍是從來不設夥食長的,都是副連長管夥食。副連長管夥食,還管開荒種地,管一切雜物。現在,雖說不是奉軍,是先遣軍瞭,一切還都是奉軍的習慣。喬日成想當個夥食長,喬群還真沒辦法,別的連也都是副連長管夥食,沒有這個編制。喬群說:“我說瞭又不算,還是當你的夥夫吧。”喬日成惱火瞭,說:“我夠瞭!”喬群說:“這是命令。”喬日成依然沒把喬群當連長,他還沒有習慣,說:“我的媽呀,還命令,你長官啊?”喬群說:“當然,我可不就是你的長官嘛。”喬日成急瞭,罵道:“哎喲嘿,你跟老子論長官?你個癟犢子!”喬群咬耳朵對爹說:“老爹,你還別較這個勁兒,在隊伍裡,你必須服從長官,不然你會吃虧的。”

不等喬日成醒過神,喬群又一聲喝:“喬日成!”眾目睽睽之下,喬日成憋紅瞭臉,不得不喊:“到!”喬群接著喊:“立正!”慌亂之中,喬日成擺瞭個稍息姿勢。喬群小聲呵斥道:“這叫立正嗎?你連立正都不會,還想掛‘長’?”一幫士兵哄笑。喬群表情威嚴,猛一擺頭,示意喬日成歸隊。喬日成回到隊伍裡,走出一段,心裡覺得不順,又快步趕到兒子身邊。喬群問他:“有事嗎?”喬日成心裡憋著火,質問道:“你剛才叫我啥?”喬群愣住。喬日成說:“我越尋思越沒面子。”喬群說:“我怎麼你瞭?”喬日成委屈極瞭,說:“當著一群兵崽子的面兒,你奔兒都不打,上來就喊我喬日成!”喬群沒明白爹為什麼那麼較勁,說:“怎麼瞭?”喬日成越想越來氣,說:“還怎麼瞭,老子的大名是你叫的嗎?”喬群一聽,也急瞭,說:“不叫你大名叫什麼?叫小名?喬豆腐,還是喬大先生?”喬日成一時沒詞兒。喬群還是耐著性子哄哄老爹,說:“你在傢當老子,在隊伍上,我是你的長官,咱得按規矩來。你要是覺得氣不順呢,可以調到別的連隊。”喬群把聲音壓低說,“要不這樣,你也可以開小差,但不能讓我知道。”喬日成眨巴幾下眼睛,沒有說話。又走瞭幾步,喬群小聲斥道:“別跟著我,你是夥夫,走後邊。”喬日成腳步慢瞭下來。張之勇走過喬日成身邊,幸災樂禍地笑道:“挨狗屁哧瞭吧?”喬日成瞪瞭他一眼。

此時天已泛白,晨曦將天際染成一片嫣紅。地缸子似的伍長一覺醒來,睡眼惺忪地步入牛鎮城垛工事的環型地堡,大狼狗“蔣先生”一路尾隨著他。在一個槍眼處,他站下,抓起墻上的望遠鏡朝外瞭望。鐘鼓樓、白塔、街巷、民居,寧靜的小鎮美好得猶如一幅長卷的風景畫。伍長看著望遠鏡裡的景致,自言自語地說:“不知為什麼,這座小城總讓我想起傢鄉。”一旁的一個日本兵搭話問道:“你傢鄉什麼地方?”伍長回答說:“迷汀番,有很多帶飛簷的房子,還有城墻。不過在迷汀番,我總能找到好玩的地方。”日本兵說:“是啊,這裡很無聊。整天待在地堡裡,連空氣都是發黴的。”

伍長和日本兵講話時,雄井往墻上張貼一幅素描畫,畫上的“蔣先生”行姿高傲,脖子上套著菜籃。伍長不理解,問:“雄井君,就沒有比繪畫更有趣的事情嗎?”雄井說:“也許有吧,我沒發現。”伍長說:“我倆做個遊戲吧。”雄井說:“在我現在這個年齡,遊戲已經沒意思啦。”伍長扔給雄井一把槍,說:“你肯定沒玩過。殺過人嗎?”雄井嚇得打瞭個冷戰,點頭又晃頭,說:“我槍法不好,在北大營打傷過一個,好像沒死。”伍長得意地笑一笑,說:“我打死過六個,不過為瞭公平起見,我們可以從零開始。”雄井呆呆地看著伍長,不明白他的意思。旁邊的日本兵厭煩地說:“你可真夠笨的,伍長想和你玩殺人比賽。”雄井大驚失色,語塞著,不知道該怎麼辦,遲疑瞭一會兒,問伍長:“你是說現在?”伍長說:“當然瞭。你過來,這個射擊位置很好,可以轉九十度角,隨便朝哪個方向,都可以找到靶子。看見瞭嗎?”

俯瞰下的市街上,行人如織。雄井擺擺手,說:“可是,這些人是平民,這不是在戰場上,殺人是需要邏輯的。”伍長邊瞄準邊說:“我每次打你時講過邏輯嗎?”伍長邊說邊把準星套住瞭一個白衣少女,準星隨著白衣少女的移動而移動,隨著一聲槍響,雀步跳躍的白衣少女倒地,街上行人尖叫著,紛紛聚攏來。接著又是一聲槍響,一位白發老翁倒斃。人們頓時四散,倉皇奔逃。

伍長打死瞭兩個人,把槍收起來,轉身對雄井說:“該你瞭。”在伍長的逼視下,雄井操著步槍,對準瞭小街上一位倉皇奔跑的婦女。槍響瞭,就要進傢門的婦女歪倒在石階上。伍長稱贊道:“開局不錯。”然後轉過身對一群日本兵興奮地說,“我們的雄井總算會殺人啦!”雄井目光發呆,心裡說這是我射殺的第一個人,因為距離的原因,我看不見死者的表情,不覺得殺人有多麼恐怖,可是,我殺人瞭。

伍長把菜籃子給瞭雄井,命令道:“買菜去吧,中午改善一下夥食,算我對你的獎勵。”牛鎮集市附近有一個廢墟,這裡離集市還有一段距離,雄井讓“蔣先生”叼起籃子,自己則爬上廢墟的頂部。雄井在廢墟頂部駐足,用望遠鏡觀察集市。

“蔣先生”很快出現在他的鏡頭裡,他從遠處盯著大狗和集市中人們的一舉一動。牛鎮集市裡,賣魚的、賣雞蛋的、賣米的、賣菜的,都在慌忙收拾著攤位上的東西。大傢議論著剛才街上碉堡裡打出的黑槍,算一算,死瞭三個人。賣魚的老爺子罵道:“挨瞭碉堡的黑槍,白白就死瞭三個人,我操他媽的小日本!”賣雞蛋的女人說:“你小點兒聲,背後罵算什麼本事,有能耐你去對命啊。”賣菜的小媳婦兒小聲咳嗽,說:“別說話,來啦來啦。”賣雞蛋的女人問:“怎麼就來它一條狗?”賣魚的老爺子嘆道:“唉,一條狗咋瞭,你敢不伺候?”

集市盡頭走來的大狼狗“蔣先生”,照例重復自己以往的動作,於跑動中忽然停步,用鼻子嗅嗅,於是攤位的主人立即揀出自己賣的物什,或吃食或菜蔬,它聞得時間長一點兒的,就表示喜歡,賣東西的人就小心地把東西放進它的籃子裡。此刻,“蔣先生”站到瞭賣雞蛋的攤位上,賣雞蛋的女人一連揀瞭六個雞蛋,“蔣先生”依然不走。女人哭喪著臉問:“它今天是怎麼啦?”賣魚的老爺子小聲幫著分析,說:“準是有臭雞子。它鼻子可靈瞭,你糊弄不瞭的。”女人賠著笑臉,去籃子裡把臭雞子揀出來,換瞭個雞蛋,道:“皇軍,這個肯定新鮮。”“蔣先生”似乎聽懂瞭意思,悠然而去。賣雞蛋的女人長出一口氣,心說這叫啥事兒啊,我自己傢孩子都不舍得給吃,我得給狗吃,啥玩意兒啊?眼淚卻撲撲簌簌地掉瞭下來。

謝鐵驊的隊伍行軍到瞭一座山上,半山腰的巨石上刻著三個恢宏的大字:蟠龍山。隊伍繞石而過,在一處平緩地成橫隊集合。隊伍的一側是執號、鼓、鈸、木魚等各種樂器的和尚。附近案桌上蒙著紅佈,上面擺放著一尊香爐。在法號聲中,一位穿袈裟的和尚前來參拜,雙手合十,緩緩說道:“阿彌陀佛,得悉謝將軍揮師北上,懲膺日寇,貧僧十二分仰敬,特意率弟子出山迎候。”謝鐵驊揖禮道:“感謝慧能法師禮遇。”

一個士兵端瞭盆凈水,謝鐵驊、王副司令和花駒依次凈手,而後每人由慧能法師分發瞭十炷香,點燃後插到爐裡,三人成“品”字形列隊香爐前。值日官喬群登臺高喊:“全體立正——”千人隊伍一片肅靜。

正當午時,烈日當頂,陽光燦爛。謝鐵驊右手握拳,朗朗發誓,鏗鏘念道:“抗日先遣軍司令謝鐵驊,謹以至誠昭告山川神靈,我今率堂堂之師北上,保衛中華列祖列宗遺留吾人之地,名正言順,鬼伏神泣,決心至堅,誓死不渝。古有明訓:‘春秋存大義。’生為軍人,死為軍魂,吾有何懼焉!然吾堅信蒼蒼者天,必佑吾輩護國之忠誠。先遣軍於血戰之際,已昭示中華屹立不倒。此誓,大中華民國三十二年。”謝鐵驊每說一句,群山都發出空谷回響。至結尾處,眾將士已經熱血沸騰。

就在這時,一個哨兵跑上來,對謝鐵驊耳語幾句。謝鐵驊臉色突變,問:“多少人?”哨兵回答說:“不清楚。”謝鐵驊:“軍情緊急,不便久留,還望慧能法師保重。”謝鐵驊和慧能法師匆匆告別。

謝鐵驊率隊行至蟠龍山山下的凹地,四周突然響起亂槍。左側山脊上站出督導隊軍官,大聲喊話道:“叛賊謝鐵驊聽著,山上都是我們的人,王旅長親自率隊把你們包圍瞭。”花駒舉槍就射,罵道:“你他媽扯犢子,王以哲是我大哥,他才不會管這屁事!”躲在巖石後的王以哲不顧眾人阻攔,站到瞭巖石上,兩個馬弁衛護左右。王以哲喊話道:“弟兄們,七旅旅長王以哲在此!我是奉命而來,一天兩宿趕瞭兩百裡,就為瞭捉拿你們這些叛軍。”田洪祥砰砰兩槍,其中一個馬弁被撂倒。謝鐵驊喊:“不要開槍!”話音未落,炮彈飛來,凹地頓起硝煙。先遣軍四散,紛紛臥倒。蟠龍山半腰高地上,炮彈停歇時,王以哲又開始喊話道:“謝鐵驊,你放明白點兒,三面山頭都被我占領瞭,我還調來幾門炮,口袋嘴也讓我紮上瞭,你們就算沖出去也剩不瞭幾個。”

蟠龍山下凹地裡,喬日成臥在草叢裡,嘟囔著說:“完瞭,孩子剛生,就讓狼叼去瞭。”喬群呵斥道:“閉嘴!”謝鐵驊站起來,向山上的王以哲喊道:“你想怎麼樣?”王以哲說:“把弟兄們帶回去,負荊請罪,我可以保你不死,還當你的團長。”謝鐵驊冷笑一聲,說:“對不起瞭王旅長,我剛和弟兄們在山上盟誓,北上抗日,誓死不渝。有蒼天在上,我豈能出爾反爾?不信你問一句,弟兄們回不回?”眾人齊聲發喊:“不回!不回!不回!”王以哲大喝道:“姓謝的,東北軍對你不薄,當初你落難奉天,是東北軍收留瞭你。沒有少帥的賞識,你一個南蠻子會有今天嗎?”謝鐵驊朝山上揖瞭個禮,喊道:“請長官轉告少帥,謝鐵驊是投桃報李之人,栽培之恩,永世銘記。但私人之情,不能誤國之大事。今日之事已經鑄成,我決不悔改。長官你若想抄傢夥,卑職奉陪就是瞭。”

蟠龍山半腰高地上,督導隊的軍官們蠢蠢欲動,勸說道:“旅長,動手吧!”王以哲沉聲喝道:“慢!國傢已遭塗炭,兄弟之間還要相互殘殺嗎?”督導隊長說:“榮臻參謀長下瞭死令,若不能平叛,長官會受到重責。”王以哲沉默瞭一會兒,大聲朝山下喊話道:“弟兄們,我王以哲也是熱血男兒,又何嘗不理解你們的報國之心。但軍有軍令,旅有旅規,都像你們司令這樣胡來,東北軍會一朝崩潰。更何況你們千人弱旅,孤軍北上,前無響應,後無援兵,豈不是白白送死嗎?”山下一片沉寂。

蟠龍山下凹地裡,謝鐵驊問身邊的王副司令:“旗在哪兒?”王副司令回答說:“在司旗兵手裡。”謝鐵驊下令:“把旗亮出來!”王副司令轉達命令道:“司旗兵,把旗亮出來!”詞旗兵從溝壑裡躍出,抖開包袱,取出一面旗,系在步槍上。司旗兵高舉步槍,躍上高地,寫有“抗日先遣軍”的大旗霎時在空中呼啦啦飄揚。謝鐵驊站到旗下,說:“弟兄們,王旅長講的是實話,我想再給你們一次機會,願意抗日的,站到旗下來;怕死的、不想離開東北軍的,上山好瞭,我謝某人不會為難你們!”四周有短暫的沉默。十幾個人放下槍,走去山上。見身後沒人開槍,又有二十幾個人放下槍上山。

喬日成緊張地觀察陡轉的形勢,爬到喬群身邊,小聲道:“你小子咋想的?王以哲不好惹,還是上山吧,人傢把口袋嘴紮上瞭,好漢不吃眼前虧。”喬群眼睛盯著不遠處的張之勇,對父親說:“你自己走吧,就當五連沒你這個兵。”喬群躍起,振臂呼喊:“五連的跟我走!”在喬群的帶領下,越來越多的士兵齊集到謝鐵驊周圍。喬日成和張之勇磨磨蹭蹭,終於在最後站到瞭先遣軍的旗下。喬群沒忘瞭小聲諷刺老爹,說:“你不是要上山嗎?”喬日成呸瞭一聲,說:“不是怕給你丟臉嗎?!豁出去瞭,埋就埋一塊兒。”喬群看看張之勇,說:“你咋不上山?”張之勇說:“我倒是想上山,看你一直盯著我。”喬群笑嘻嘻地說:“咋瞭?怕我打你黑槍?”張之勇不屑地搖搖頭,說:“都是你那個破擔保,我怕連累你,也舍不得這個連副。”

謝鐵驊命令道:“花駒,你帶兩個連做兩翼掩護。”花駒答:“是!”謝鐵驊喊:“五連長!”喬群喊:“到!”謝鐵驊命令喬群的五連做突擊隊,不惜一切代價,往西邊的那個口子沖!喬群喝道:“是,五連弟兄跟我來!”謝鐵驊隨即高喊:“王旅長,你要不怕辱瞭聲名,就朝弟兄們下手吧!”山下凹地裡,先遣軍隊伍在喬群的帶領下潮水一般湧去西山口。

山頂上,王以哲手臂高高揚起,卻沒落下。督導隊的軍官催促道:“長官,再不下令就晚瞭。”王以哲深深嘆瞭口氣,命令道:“傳我口令,槍口抬高三寸,為先遣軍送行。”督導軍的軍官愣瞭,說:“旅長,你不怕?”王以哲哀嘆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東北軍已經聲名狼藉,我這會兒最怕的,是國人的唾沫星子!”王以哲背瞭手,拖著沉重的步履下山。

蟠龍山中,東北軍王以哲部隊的排子槍槍聲大作,這是自從1931年9月18日以來,王以哲下令打出的第一槍。這是為先遣軍送行的槍聲,槍聲在山野裡久久回蕩。這是來自東北軍心裡的震怒,也仿佛是來自山裡的龍的震怒。槍聲長鳴,為先遣隊的壯士們送行、助威。

奉天機場,一群記者在等待著。一架日本客機轟然降落,從艙門走出石原莞爾。他沒有馬上步下旋梯,而是左手握住武士刀的刀柄,雙腿叉開,在緩步臺上做瞭個造型。飛機下的記者們紛紛拍照。有一個日本僑女手捧著鮮花走向前,對著他深深鞠瞭一躬,說道:“歡迎石原將軍授勛歸來,您辛苦瞭!”石原莞爾似乎無動於衷,和奉天的各界要員草草握過手,即要登車離去。一個戴眼鏡的日本記者攔住石原莞爾,嚷道:“石原先生!”石原莞爾一擺手,說道:“不要叫我先生。”日本記者忙道歉說:“對不起,我剛剛得知您被軍部授為將軍,可我不知先生和將軍,到底哪個更能表達我的敬意。”石原莞爾答非所問地說:“我的日程很緊張,隻允許你們提三個問題。”戴眼鏡的記者舉手問道:“聽說您此番回國,整個日本都為之狂歡,說您是開疆擴土的大英雄。您能描述一下此刻的心情嗎?”石原莞爾說:“很平靜,幾乎沒心情。”記者問:“怎麼可能啊?”石原莞爾說:“很簡單,我還是童子軍的時候,就對著地圖上的滿洲發呆。滿洲的事情就像一道淺顯的作業題,我早就答完瞭,現在隻是復習。”

一個長著大胡子的西方記者問道:“我是英國《泰晤士報》派駐國聯的記者,我的問題是,有人說你是日本最懂侵略的軍人,你認可這個說法嗎?”石原莞爾道:“我想知道這個說法從何而來!”大胡子記者說:“我想是這樣的,日本軍界因為滿洲的勝利變得很沖動,有人提出即刻出兵華北的計劃,但被您制止瞭。”石原莞爾皺瞭皺眉,說:“這是機密,不予回答。但我可以公開我的看法。滿洲的勝利不可以復制,我們不能試圖在‘支那’每一個地方,都能找到一個張學良。而且我們最終的戰略目標不是‘支那’,甚至不是蘇聯。”《泰晤士報》的記者追問道:“是美國嗎?”石原莞爾略顯遲疑地說:“我隻能說,如果世界必定有一場終極決戰的話,我們代表的是東方文明。至於你說的侵略,我不喜歡這個詞。我固執地認為,關東軍會給滿洲帶來繁榮和秩序。‘支那’這個國傢太混亂瞭,舉目四望,到處是官僚,到處是腐敗,到處是奴才,到處是醜陋,已經無可救藥瞭,隻能靠日本輸入清流。佛界管這個叫善行。”

一個中國女記者終於有瞭問話的機會,她問道:“我來自上海《文匯報》,聽說中國的末代皇帝就要在長春登基,你覺得這個被日本扶植起來的傀儡政權會長治久安嗎?”聽完記者的話,石原莞爾冷笑道:“你的諷刺意味很深啊。我這樣告訴你,滿洲目前的反日情緒很濃,無論北滿和南滿,我們都遇到瞭民間的反抗。我不認為這是你們蔣先生的意願,很可能受瞭共產黨的煽動。我還想說,這些雞零狗碎的反抗是沒有意義的。依據我的經驗,‘支那人’更擅長屈從,而不是反抗。”

一個日本記者搶著說:“我想問個有趣的問題……”石原莞爾打斷他,說:“對不起,我隻答三個問題。”石原莞爾一隻腳踏上車,忽然轉身,說道:“我倒是可以講個有趣的事。我每次乘坐飛機,都會發生神秘的偏航現象。直到不久前才發現,我這把祖傳的軍刀磁性太強瞭,以至於飛行時影響到羅盤。可這帶來瞭另一個難纏的問題:沒有哪個機組敢拒絕這把軍刀,因為它的主人是石原莞爾。”說完,石原莞爾放肆地爽然大笑。車子飛出很遠瞭,石原莞爾的笑聲還黏在空氣裡。

曠野裡,已經有瞭春天的景象。天空陰霾,雨水淅瀝。先遣軍的千人隊伍拉成散兵線,在山路上行進著。喬群走在隊伍的前面,心裡惦記著吳霜,前天他給吳霜發出瞭信,不知道此刻吳霜收到沒有。

柴河堡吳霜傢,吳霜坐在門檻上給她媽讀喬群的來信:“謝司令在動員時發瞭狠,說在哪兒丟的臉,就在哪兒把臉找回來。畢老六已經帶人先行一步,除瞭籌糧,聽說還要給先遣軍訂做一百口棺材,以撫慰軍心。”吳霜哽咽著念不下去瞭。吳霜媽說:“別哭,沒到哭的時候,往下念。”吳霜說:“就剩下一句,讓我別等他,說等我接到信,這場惡仗說不定已經打完瞭,他已經不在人世瞭。”吳霜抖著肩膀,趴在她媽的懷裡哭起來。吳霜媽撫摸著閨女的肩膀,罵道:“這個死喬豆腐,你不是東西,你兒子更不是個東西,一個說不定的事,就拿來嚇唬我們娘倆。”吳霜一聽,忍不住笑瞭,說:“媽,你這不是不講理嗎!我喬叔怎麼不是東西瞭?”吳霜媽說:“我這不是被狗咬瞭去打雞,凈想撒氣嗎!”吳霜抹瞭眼淚,開始翻箱倒櫃,收拾行裝。吳霜媽說:“你這是要幹啥?”吳霜說:“我去找他,萬一趕上瞭,我想法把他爺倆的屍首弄回來。”吳霜媽嘆口氣,說:“別傻瞭,你去哪兒找?打起仗來,漫山遍野都是屍首,你知道哪倆是?你自己挨個兒翻哪?”吳霜一片茫然。

吳霜媽勸說道:“閨女,聽媽說,你要有這個心思,就把女人那點兒值錢的玩意兒留好,等那個臭小子,隻要他不死,就傻等。”吳霜倒是疑惑瞭,問:“傻等是怎麼等?”吳霜媽看著自己的閨女,一臉的淚珠沒擦幹凈,心裡反倒透亮瞭,知道自己閨女跟這個喬群是張飛吃秤砣——鐵瞭心瞭。居傢過日子,隻要這女人一鐵瞭心,兩個人的日子不管怎麼樣,窮富也好,打架打得雞飛狗跳也好,都能過到頭。再說,喬群命硬,他能克不過小日本?吳霜媽信命,她相信喬群不能有什麼大事兒。她說:“等他,等到死!男人總要回傢的,今兒不回,明兒不回,打跑瞭小日本還不回嗎?老喬傢的牲口你好好照應著,總有一天,他得回傢。”吳霜一聽,有道理,使勁兒點點頭。吳霜媽說:“媽也是,一眼高一眼低,從前看走眼瞭。喬群,他是個能幹正事的人。”吳霜心裡說,喬群不光能幹正事兒,還能幹大事兒!

先遣軍宿營地臨時指揮所裡,作戰會議正在進行。謝鐵驊查看地圖,指指點點,說:“這可是出師第一仗,我們輸不起,隻能打贏。”王副司令也盯著地圖,謹慎地說:“你要這麼說,那就先挑個軟柿子捏,放棄牛鎮,打白城。看這兒,”他在地圖上圈瞭白城,說,“日本人利用警察公署的老底子,在白城拼湊瞭一個偽軍靖衛旅,名聲很大,實則烏合之眾。”花駒聽罷,撇瞭撇嘴,說:“這樣的話,打贏瞭又怎麼樣?打偽軍有啥意思,能當牛吹嗎?要我說,打就打牛鎮。”謝鐵驊沉吟良久,說:“我何嘗不想打牛鎮啊。據喬群他們偵察,牛鎮的鬼子有兩個中隊,外加偽軍兩個連,城樓上修有明碉暗堡,另外還配屬瞭五輛坦克。”王副司令說:“這個,還在其次,我擔心久攻不下,駐邑莊的鬼子會來增援,我們是沒有增援部隊的,這樣的話,就麻煩大瞭。”花駒不耐煩瞭,說:“軟的你不想吃,挑個硬實的吧,你又怕硌牙,這個仗怎麼打?”

正說著,謝鐵驊一抬頭,見門口人影一閃,問:“誰在那兒賊頭賊腦?”喬群笑嘻嘻地進屋,說:“我是來請戰的,聽你們戧戧,沒敢進。”謝鐵驊抱著胳膊,問他:“你有什麼招法,也可以說說。”喬群指瞭指花駒,說:“我贊成花參謀長,打牛鎮。一樣是花錢,誰不挑大的揀?”謝鐵驊問:“要是邑莊的鬼子增援呢?你想過沒有?”喬群滿不在乎地說:“一隻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反正牛鎮的鬼子和邑莊的鬼子加一塊也不過八百人,和咱們也差不多,咱怵他嗎?”謝鐵驊一搖頭,說:“賬不是這麼算的,蔣先生有個公開的說法,我們打日軍一個,要拿出五個,這還是樂觀的算法,要是保守一點兒,是9:1。”喬群悻悻地插言道:“要按這個算法,我們投降得瞭。小日本是天兵天將嗎?他們的腦袋是石頭做的嗎?還9:1,日本人有那麼厲害嗎?個個都是武士?我就不愛聽你們誇小日本。孫子兵法不是出在中國嗎?”

謝鐵驊倒是來瞭興致,問道:“要是派你打牛鎮,你要多少兵?”喬群反問道:“你能給我多少?”謝鐵驊說:“傢底你知道,總共十一個連,去瞭打阻狙擊的,我最多能給你六個連。”喬群沉默。謝鐵驊一咬牙,說:“再加一個連。”喬群想瞭一會兒,說:“兩個連嫌少,四個連嫌多,我隻要三個連。其他的,你們帶走,愛幹啥幹啥。”花駒急瞭,說:“你這是瘋話,嘚瑟!”喬群輕聲道:“本人可以立軍令狀,先把腦袋押上。”謝鐵驊惱瞭,說:“你有幾個腦袋?你要弄清楚,牛鎮城樓不是一個碉堡,是三個,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別說三個連,就是先遣隊全撲上去,也沒有勝算。”喬群嘿嘿一笑,說:“所以啊,不能死磕,我想鉆進去打,一上來就讓他蒙。”謝鐵驊迷糊瞭,說:“怎麼回事兒?怎麼讓他蒙?”喬群說:“蒙,就是迷糊!隻要蒙瞭迷糊瞭,仗就好打瞭。”花駒在一旁根本不信,說:“吹吧你就!”喬群哼瞭一聲,說:“喲,這就叫吹呀?那我再來一句,你聽好瞭,我讓牛鎮的鬼子以後碰到我,有屁夾著放!”

場上沉默。謝鐵驊心裡一橫,說:“好吧,我謝鐵驊從來不僥幸,今天在你身上僥幸一回。不就三個連嗎,你隨便挑。”喬群問他:“同為連長,我憑什麼吆喝別的連?”謝鐵驊說:“沒問題呀,我讓花參謀長隨同指揮。”花駒不同意,說:“我要指揮的話,至少要增加三個連。”喬群口氣決絕,說:“是我立的軍令狀,多一個兵都不要。”花駒滿心不悅,啪地把手槍放到桌子上:“哎喲嘿,你挺驢呀!連大小王都分不清瞭。”喬群轉身對花駒啪地立正,說道:“參謀長,別急眼呀!這要看什麼事,立瞭軍令狀,我就想吃獨食。”喬群把目光轉去謝鐵驊,眼睛裡是期待、渴盼。謝鐵驊看看喬群,又看看花駒,心想花駒跟著張作霖鞍前馬後打過不少仗,他不太可能把喬群放在眼裡,戰時能聽喬群叨叨嗎?想到這兒,他說:“這樣吧,花參謀長跟我們走,我委任你為先遣軍副參謀長。”喬群亢奮地立正,回答說:“是!”謝鐵驊接著說:“我還沒說完,副參謀長隻是代理,仗打不好,我還會收回來。”喬群回答:“是。”

月夜下,喬群心事重重,用磨刀石嚓嚓磨大砍刀。曠野上,磨刀的聲音在靜夜裡十分響亮。陸續有士兵走過來,在喬群身後站成一隊,不敢出聲,靜默地看著喬群磨刀。張之勇湊過來,笑著諷道:“光看你磨刀瞭,嘩嘩的。”喬群說:“沒見我殺人是吧?”張之勇說:“明天顯擺一個,省得……”喬群說:“什麼?”張之勇嘿嘿笑,說:“花大參謀長說你花拳繡腿。”喬群沒言語,張之勇問:“你想不想知道花駒花大參謀長還說你什麼瞭?”喬群看看他,沒有搭腔。張之勇說:“明天要是吃敗仗,他會狠狠修理你。”喬群的磨刀聲越發響瞭,過瞭一會兒,他說:“我明天倒是想帶它進城,可這玩意兒不好帶。”張之勇拿過刀,琢磨一會兒,說:“我幫你想想辦法。”

喬群來到隊伍前站定,問張之勇:“齊瞭?”張之勇回答說:“齊瞭。”喬群沿排面來回走著,走瞭一圈,說:“來的都是敢死隊,是我挑出來的。我可是立瞭軍令狀,牛也吹出去瞭,先遣軍能不能立威,就看明天這一錘子瞭。仗打好瞭,有酒有肉,還放你們一天假。張連副要是帶你們會會窯姐,我睜隻眼閉隻眼。”士兵們相互擠眉弄眼。喬群話鋒一轉,說:“不過,哪個要是孬種,今後我這麼看他。”喬群變成斜眼,一臉鄙視的表情。眾人哈哈大笑。喬群說:“世上有一種人,你不操他媽,他就不管你叫爹。小日本就是這號人。小日本占瞭我們的傢,還要建什麼國,吃我們喝我們,還想讓我們跪著,給他當孫子。他姥姥的,對付這號人,磕頭作揖是沒用的,就一個辦法——打!把他打趴下,讓他服!”

喬日成氣喘籲籲地跑來。喬群喝道:“站住,你來幹什麼?”喬日成一把拉住喬群的胳膊,站住說:“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告訴爹一聲?”喬群不耐煩地呵斥道:“去去,沒你事兒,站到一邊去!”喬日成怒從膽邊生,罵道:“這是跟誰說話?一個卵子大的小連長,就跟你爹裝?”一幫士兵起哄地笑起來。喬群突然放高音喝道:“喬日成!”喬日成下意識地立正。喬群喝道:“你聽好,現在是先遣軍代理副參謀長喬群跟你講話!”喬日成愣瞭一下,弱弱地反駁道:“把你嘚瑟的,別說你一個代理副參謀長,就是謝司令,都待我以禮。”喬群不耐煩地說:“沒工夫跟你磨牙,五連副,把他弄一邊去。”張之勇把喬日成拽到一邊,小聲說道:“您老也不看個火候,明天就見血瞭,他要跟敢死隊的弟兄們忽悠兩句。”喬日成拉著張之勇的胳膊說:“我就是為這個來的,去,你跟那個犢子說,我也想忽悠兩句。”張之勇呵呵笑:“喬叔,你能不能有點兒正經的?”喬日成一撇嘴,說:“我哪兒不正經?興他忽悠不興我忽悠?你知道我是誰?”

張之勇將喬日成左看右看,又上前聞瞭聞,說:“你真把我造蒙瞭,不是沒喝酒嗎?”這句話把喬日成提醒瞭,他將張之勇撥拉開,從腰帶上解下酒壺,猛喝瞭一大口,又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直奔喬群。喬群見爹沖過來,嚇一跳,大聲喝道:“你要幹什麼?”喬日成狠抽瞭一下喬群,罵道:“犢子玩意兒,二郎神在此,休得無禮!”當著戰士的面,喬群一時不好發作。喬日成轉身,來到隊列前,表情因過於莊重而顯滑稽,他振振有詞地念叨:“我奉太上老君之命特意趕來,聽說明天進城,請諸位壯士受二郎神深深一拜。”隊伍中一個戰士嬉笑著說:“你不二郎神嗎,天眼在哪兒?”喬日成去額頭上摸瞭一下:“走得太急,天眼忘傢瞭。”言罷,他抖動肩膀,嘴裡發出一連串的喉音,“嗷、嗷,嗷嗷嗷……”喬日成的滑稽舉動讓眾人欲笑又吃驚。喬群也對老爹的反常舉動驚詫不已,上前小聲地說:“爹,你這是抽的什麼瘋?”

喬日成不應,以樹枝代鞭,旁若無人地邊舞邊唱:

日落西山黑瞭天,

傢傢戶戶把門關。

喜鵲老鴰奔大樹,

傢雀醭鴿奔房簷。

忽然一股青煙過,

天上下來孝天犬。

……

士兵們嘻嘻哈哈。喬群神情窘迫,喝道:“笑什麼笑!把他拉下去!”兩個兵欲上前,張之勇急忙攔住:“別管他。”他對喬群說,“你爹會跳大神嗎?”喬群一頭霧水,說:“沒見他跳過啊。”喬日成在舞動中突然插嘴,大聲喝道:“我那是不露!”喬日成言罷又唱。張之勇對喬群小聲說:“神仙就要附體瞭。”喬群問:“附體又怎麼樣?”張之勇說:“會保佑咱們打勝仗。”喬群半信半疑,問:“這玩意兒靈嗎?”張之勇說:“靈。”說話間喬日成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嘴吐白沫,口中喃喃有詞。張之勇推喬群:“快過去聽聽。”喬群湊過去聽。喬日成翻著白眼,神神秘秘地誦道:“我本二郎神,下凡來顯靈……”喬群強作耐心:“快說,我聽著呢。”喬日成:“日本是妖孽,降妖還靠……喬日成。”

喬日成抹去嘴上的沫子,翻身爬起,吩咐道:“把你們手裡的傢什都放在地上,擺成一溜。”喬群問:“你要幹什麼?”喬日成一臉莊嚴,訓斥道:“站一邊兒去,別啥都問,此乃天機,不可泄露。”張之勇帶頭把手槍放在地上,士兵們紛紛仿效。喬日成一指喬群,說:“還有你!”喬群不情願地把手槍放下。喬日成再指喬群手裡的刀,說:“還有刀!”喬群去一邊把刀放好。喬日成在眾目睽睽之下,解瞭腰帶,背朝士兵,邊走邊朝武器上尿尿。喬群哭笑不得,喬日成的表情卻異常嚴肅。尿畢,喬日成道:“成瞭,二郎神的尿可以降龍縛虎、避邪驅妖,更別說小日本瞭。”

牛鎮又逢集日瞭。通往城門的路上,趕集的人三五成群,絡繹不絕。攤販中有賣菜的、賣雜糧的、賣魚的、賣傢禽的。喬群此刻成瞭賣雞的販子,用扁擔擔著兩個筐,筐裡裝著六七隻雞。田洪祥則扛著長桿,長桿的頂端插著糖葫蘆。其他的敢死隊員也都化瞭裝散在鄉民中,假作互不相識,用眼神和手勢傳遞暗號。

一聲鞭子響,張之勇趕著馬車沖上來,車裡拉的是紅木大棺材。喬群放慢腳步,和馬車同行,並把聲音壓到最低:“記住,你是呼啦屯的,死者是翟縣長的娘傢舅,就這兩句話。”張之勇問:“姓翟的知道嗎?”喬群一邊看著周圍的環境,一邊點點頭,說:“串通好瞭。”張之勇問:“姓翟的是老狐貍,不會出賣我們?”喬群說:“沒事兒,翟縣長不是不會出賣我們,是不敢出賣我們。”張之勇不信,說:“他有啥不敢的?”喬群說:“就因為他是老狐貍。”兩人說話時誰也不看誰,隻有嘴在動。

馬車前行,喬群突然發現老爹擔著豆腐挑跟上來,愣住,問:“你怎麼又來瞭?”喬日成沒理會他,大大咧咧地說:“我就不能來?興你賣雞,不興我賣豆腐?”喬群註視著前方看守城門的日本兵,呵斥道:“小點兒聲,說話別看我!這可不是鬧著玩兒,來的都是敢死隊。”喬日成不作聲,吭哧吭哧往前走。喬群以命令的口氣喝道:“回去!”喬日成說:“跟你爹說話,別酸瞭吧唧的。”喬群火瞭,又沒法發作,小聲呵斥道:“這是命令!”喬日成也火瞭,說:“我就違抗命令瞭,你能把我咋的?你有本事把我斃瞭?”喬日成故意看一眼前方城門,張之勇的馬車此時已到城門下。喬群欲怒不成。喬日成放下挑子,說:“嗨嗨,息怒息怒,我就知道你不敢。”喬群氣得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加重語氣,沉聲:“喬日成!”喬日成意識到問題嚴重瞭,停步,收攏腳跟,險些成立正姿勢。喬群又氣又急,說:“別立正,沒讓你立正,往前走,對,就這樣,裝沒事似的。”

喬日成氣得嘟囔,口氣軟下來,說:“說得輕巧,裝沒事似的,那得長多大心?你看看我這嘴。”他對兒子大張嘴,忽然意識到什麼,馬上又轉頭,“一宿工夫,我嘴裡鼓出三個大火泡。你說,起個什麼名不好,非叫敢死隊,把我的心弄得忽悠忽悠的。你真要是……那個瞭,我還活個什麼勁兒?”喬日成嗓音裡帶出哭腔。喬群氣惱得不知道該怎麼辦,任性地說道:“你哭,大點兒聲哭!”喬日成反倒沉默瞭。喬群自己勸自己冷靜一點兒,過瞭一會兒,他問爹:“你說你跟著起什麼哄?你去瞭能幹啥?”喬日成看也不看兒子,說:“打仗,爹不行,望個風,不行嗎?再不濟,替你擋個槍子兒不行嗎?”喬群聽罷,心裡一熱,一股豪氣湧上胸口,邁著大步,向城門走去。

牛鎮城門下,張之勇正在接受日本兵盤查。日本兵先搜身,而後槍刺指向車上的棺材,大聲咕嚕一句,問:“這是什麼?”張之勇說:“死人。”日本兵跳上車,用槍刺撬封死的棺蓋。棺蓋發出吱吱嘎嘎的叫聲。張之勇故作鎮靜,暗中把兩枚大洋揣進同時站崗的警察手裡,小聲說瞭句什麼。警察賠笑臉,連比畫帶說,意思是死者是翟縣長的娘傢舅,來城裡做法事,超度靈魂,而翟縣長是你們皇軍的座上賓,我們得罪不起的。日本兵表情毫不松動。警察又哄勸日本兵:“太君,死人動不得。當地有個說法,死人若見光,魂靈會跑出來找替身。”日本兵表情松動,狐疑地放行瞭。後面的喬群、喬日成等一大群化裝成小販兒的敢死隊士兵趁亂一擁而入。

牛鎮翟傢大宅的後院,靜靜停放著剛剛運進牛鎮的紅木棺材。張之勇待到敢死隊隊員到齊瞭,撬開棺蓋,把藏在棺材裡的駁殼槍和手榴彈一一分發給大傢。翟傢的大宅屋內,喬群坐在上賓的位置,和翟舉人秘密交談著。喬群希望翟縣長傳令各傢各戶,把日本旗摘下來,換上青天白日滿地紅。翟舉人沉吟半晌,沒有同意,他思忖著,萬一牛鎮這一仗,先遣軍敗瞭,牛鎮的百姓會不會再遭塗炭。

喬群的意思是先遣軍這邊一接火,牛鎮的百姓就換旗。翟舉人想瞭一會兒,口氣決絕地說:“這一點辦不到。牛鎮隻要在日本人手裡,我就不換旗。”喬群生氣地說:“你說的這不是奴才話嘛!”翟舉人冷笑,說道:“喬長官,你舉目四看,中國人哪個不是奴才?日本人來瞭我是奴才,日本人不來我也是奴才。”喬群搖搖頭,說:“不一樣,你現在是亡國奴。”翟舉人見多瞭城頭不斷變換的大王旗,感嘆道:“喬長官,你還年輕啊。我是清朝的舉人,按理說,我的國早就亡瞭。現在,我是亡國奴怎樣,不是亡國奴又怎樣?連你們的少帥都不在乎亡國,鄙人又何必自作多情?”

喬群想不明白瞭,說:“這我就納悶瞭,既然這樣,你為啥還要幫我們?”翟舉人說:“很簡單,我誰都不想惹,也惹不起。”喬群問他:“我們要是把牛鎮奪回來瞭呢?”翟舉人晃晃頭,嘆息道:“成王敗寇,而鄙人,隻服膺王者。對我翟某人來說,最重要的,是想要我牛鎮父老鄉親都能保住平安。”

牛鎮集市上,穿梭著賣東西的小販,喬群扛著插著糖葫蘆的草桿子,悠閑地吆喝著。張之勇匆匆走進集市,來到賣糖葫蘆的喬群身邊,小聲說道:“太陽快要下山瞭,再不動手就晚瞭。”喬群望一眼城樓上的碉堡,說:“現在動手,隻能是找死。”喬群言罷眼睛一亮,在集市的盡頭,雄井和大狼狗“蔣先生”出現瞭。“蔣先生”的脖子上照例套著碩大的菜筐。雄井帶著笑朝每個攤販點頭,嘴裡不停地說:“添麻煩瞭,添麻煩瞭。”不同於往日的是,這次雄井親自采購,並付錢。其實是雄井自認為的賞錢,因為不存在討價還價的過程,給多少錢全憑雄井的心情。雄井從一個姑娘手裡拿瞭一隻雞雛,一隻手托著,在陽光下欣賞,嘴裡不停地誇贊,之後居然給瞭姑娘三枚硬幣。姑娘不敢接,說:“給多瞭。”雄井笑瞇瞇地說:“不多不多。”

雄井接著繞過喬群,站到瞭喬日成的豆腐攤前,蹲下,嘗瞭嘗豆腐,說:“我吃過‘支那’的豆腐,很不錯。”喬日成說:“我這個豆腐是禦膳珍品,不要說日本沒有,在中國也堪稱一絕。”雄井“嗯”瞭一聲,他認出瞭喬日成,問:“你怎麼跑這兒來瞭?”喬日成也認出瞭雄井,說:“哎喲,熟人,我傢就是這兒的。”雄井疑惑地問:“你不是在奉天賣豆腐嗎?”喬日成趕忙說:“那晚在北大營,我讓皇軍嚇破膽啦,跑傢來瞭。”喬日成用刀紮瞭一塊豆腐給雄井,神秘地說:“鹵水點豆腐知道嗎?做豆腐的訣竅全在這裡。我是跟我爺學的,我爺是跟宮廷裡的大勺學的,所以我這個豆腐稱得上禦膳珍品。”雄井點頭稱贊。喬日成誇誇其談地說:“你看這成色,又白又嫩,又鮮又香,吃瞭我的豆腐,你再吃豬肉都沒味。要不怎麼說,要想長壽,多吃豆腐少吃肉。”雄井挺高興,說:“你的豆腐我都要瞭,挑到上面去。”雄井手指城垛上的碉堡,把口袋裡最後一枚硬幣塞進喬日成的圍裙口袋裡。喬日成不悅,說:“太少瞭,我這是六板豆腐。”雄井牽過狼狗,說:“你可以和它講價錢。”“蔣先生”吐著長舌,綠瑩瑩的眼睛盯著喬日成。

喬群心裡一陣驚喜,心怦怦狂跳,使勁兒剜瞭老爹一眼。喬日成看懂瞭兒子的眼色,說:“皇軍,這個太沉,我腿腳不好,爬不瞭高,讓我兒子挑上去吧。”雄井警惕地看瞭喬群一眼,又看瞭一眼喬日成,似乎想從長相上判斷兩人是不是父子關系。喬群不大情願地嘟囔道:“我的糖葫蘆還沒賣完。”雄井再仔細打量喬群,說:“好說,這兩樣我都要瞭。”喬群說:“可我隻要日本的老頭票。”雄井問:“為什麼?”喬群說:“都‘滿洲國’瞭,皇軍的錢才是錢。”雄井對這個回答似乎很滿意,說:“好說好說。”喬群這才擔起瞭豆腐挑,說:“爹,你扛那個。”

牛鎮城垛眼下成瞭日軍的碉堡。環形碉堡建在城垛一角,和城垛的另外兩個碉堡群互成犄角,其間築有連接的暗道,構成鉗形火力網。碉堡外有站崗的哨兵。沿著城垛內墻的之字形石階,雄井在前,喬日成父子尾隨,“蔣先生”押後,一行隊伍爬向城垛的碉堡。牛鎮城垛內墻石階上,喬群挑擔子的一隻手從褲管裡掏出瞭一隻手槍。牛鎮城垛下隱蔽處,散在四處的敢死隊員緊張地盯著石階上的向動,喬群的每一個手勢都是一個啞語。張之勇小聲吩咐一個化裝成推車賣雞蛋的士兵說:“註意,槍一響,我們就沖上去。往下傳!”

——註意,槍一響就沖上去。

——註意,槍一響就沖上去。

一個學生模樣的人也激動地重復瞭一句:“註意,槍一響就沖上去。”張之勇這才發現隊伍裡混進瞭一位戴眼鏡的陌生人,他把身子挪過去,見對方胸前吊著一個照相機。張之勇打量著他,呵斥道:“你,什麼鳥人?”學生模樣的人謙恭地回答說:“長官,我叫黎明,是你們謝司令的北平校友。”張之勇皺著眉頭說:“校友?你?”黎明也小聲說:“有高攀之嫌,我要晚他五屆。”張之勇打斷對方的話,說:“別磨嘰。謝司令知道你來嗎?”黎明回答說:“我是帶著他親筆信來的,就是為瞭找先遣軍敢死隊的喬群。”黎明掏信給他看。張之勇隻掃瞭一眼落款的名字,說:“我沒工夫細看,找喬群幹什麼?”黎明回答說:“參加抗日先遣軍。”

張之勇鄙夷地說:“你還是走開,戰鬥就要打響瞭。”黎明一副學生氣,昂揚地說:“長官,我渴望戰鬥!我胸膛裡湧蕩的是志士仁人的鮮血。”張之勇呵呵笑,說:“你拉倒吧,還有什麼?”黎明說:“還有詩,我發表的詩。”黎明從背囊裡掏出一本雜志,翻到某一頁,朗誦道:“鼓動吧,風!咆哮吧,雷!與其刀口放在脖頸,毋寧奮起抗爭!”張之勇不耐煩瞭,說:“好瞭好瞭。”張之勇把一顆手榴彈給瞭黎明。黎明說:“謝長官。”

牛鎮城垛碉堡前,喬日成父子被哨兵的刺刀攔住。雄井說:“你倆回去吧。”喬日成不動,點頭哈腰地說:“皇軍,你還差我錢。”喬群也滿臉堆笑地說:“皇軍,還有我的,還有我的糖葫蘆錢。”雄井微微一笑,手指著喬日成,說:“看在緣分上,你來吧,我會給你錢,不過……”話音未落,兩個日本兵從碉堡裡拖出一具中國人的屍首,鮮血淌出一涇水流。雄井指著屍首說道:“你很可能像他一樣被拖出來。”喬日成腿哆嗦瞭,回望兒子一眼,喬群沉臉不言。雄井說:“我善意地告訴你,為瞭訓練補充的新兵,我們需要活人做靶子。明白我的意思嗎?”喬日成哭喪著臉,說:“豆腐錢不要瞭。”

喬群把喬日成撥拉到一邊,說:“我要糖葫蘆錢。”雄井和喬群彼此凝視。雄井開口道:“我和你爸說過瞭,他是個知趣的人。”喬群沉默,用餘光看著四周的情況。喬日成朝雄井作揖,卑躬屈膝地說:“皇軍大仁大量,抬抬手,我這個兒子,他是個犟眼子。他一天到晚賣糖葫蘆,也掙不瞭幾個錢,您就給他錢吧。”雄井打瞭聲口哨,和“蔣先生”步入碉堡內。喬群扛著糖葫蘆跟進碉堡,喬日成拉住兒子的後衣擺,被他一手打飛。

城垛碉堡內地堡的通道晦暗如同地穴,喬群用餘光迅疾打量左右地形,從插糖葫蘆的稻草棒頂端抽出大砍刀,猛的一下砍向前方的雄井。雄井的一條腿傷瞭,慘叫一聲倒下。喬群撿起雄井的槍,跑去主碉堡。主碉堡的日本兵正在擦拭重機槍,發現跑來一個陌生人,愣神之間,被喬群一槍撂倒,喬群支起瞭重機槍。正在地堡裡吃飯的數十日本兵飛快地持槍跑出。此時喬群的重機槍響瞭,通道裡的日本兵紛紛倒斃。

城垛碉堡前,喬日成聽見第一聲槍響,緊張地閉上瞭眼睛,嘴裡自言自語:“完啦完啦。”他撒腿就跑,剛下石階,站崗的哨兵沖他開瞭一槍。子彈擦著喬日成的頭皮過去瞭,喬日成跌倒裝死,從指縫裡見哨兵沖進碉堡,他爬起來狼狽地跑下石階。就在這時,他見石階下,以張之勇為首的敢死隊正在向上沖。喬日成愣瞭一下,再仔細辨聽碉堡裡的槍聲,這才意識到兒子似乎沒死,在裡面和敵人接火瞭。

張之勇邊跑向碉堡邊問:“喬叔,你跑下來幹什麼?”喬日成大聲喊著:“我去喊你們啊,怕你們磨蹭。我都沖進去瞭,才發現沒帶傢夥。”張之勇給瞭喬日成一顆手雷,問:“會用嗎?”喬日成又開始吹上瞭,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此時喬日成站在高處揮舞手雷,造型猶如指揮若定的大將軍:“快!沖啊——男兒自當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隊伍後面的黎明用照相機攝下瞭這一造型。

城垛主碉堡連接兩個通道,分別通向其他碉堡和彈藥庫、食堂、蓄水池、指揮部,每個通道閃爍著嘎斯燈光。此刻的喬群處在亢奮狀態,他從近處的敵人屍體上取來三桿槍,分別架在碉堡的槍眼上。接下來,他不停地變換位置,用機槍、步槍瘋狂射擊。有一次,來自北面通道的敵人幾乎就要沖進碉堡,他不得不抱著機槍沖出碉堡,沿步兵坑道一陣狂掃。這時,他為自己的大意付出瞭代價——來自另一通道的三個日本兵幾乎占據瞭主碉堡,他費瞭很大勁兒才將主碉堡奪回。他的小臂負傷瞭,血流不止。好在主碉堡裡存有急救包,他找出繃帶勒緊小臂,然後又讓機槍吼叫起來。

子彈如流螢。爆炸聲、慘叫聲、槍械碰撞聲不絕於耳。突然,碉堡裡的槍聲驟停。喧囂的碉堡一下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這種戛然而止的寧靜讓喬群倍感不適和緊張。他仔細辨聽來自每個方向的微弱響動,並迅速轉移機槍槍口,於微弱的嘎斯燈光裡瞬間點射。接著又是沉寂。他在沉寂中繃緊瞭神經,以狼狗般的銳敏作出反應——有一次點射,他擊中瞭黑色閃電一般的不明物,等上前踢瞭一腳,才發現是那隻“蔣先生”;但另一次反應純屬神經過敏——是碉堡窗子發出的響動。他終於感覺到累瞭,抑或是神經近乎崩潰,癱軟在地上,像狗一般大喘氣。

碉堡內通道裡,最後一盞嘎斯燈被子彈擊碎。黑暗中,一隊日本兵以匍匐姿勢前行,悄無聲息,為首的是護旗官巖谷川。巖谷川低語問道:“搞清瞭沒有,我們的敵人到底是誰?”日本當日值班的軍官回答說:“報告說,是當地一夥刁民。”巖谷川仔細聽聽四周的動靜,寂寞無聲,他說:“不是一夥,是一個。也不是什麼刁民。如果刁民如此訓練有素,我們的滿洲計劃就沒希望瞭。”值班軍官問:“不會是南京派來的政府軍吧?”巖谷川搖頭,說:“南京的所作所為都在我們的掌控中。”值班軍官說:“奉天的電話說,東北軍有一支部隊反叛瞭,打出抗日先遣軍的旗號。”巖谷川不信,輕蔑地說:“一隻溫順的羊會在一夜之間變成老虎嗎?隻有在神話中才能發生。”值班軍官無語瞭。通道前面現出光亮,巖谷川一躍而起,用旗桿直指主碉堡。槍聲響瞭,日軍發起瞭最後的沖鋒。

城垛碉堡裡,先遣隊的敢死隊員此時已占據主碉堡,在喬群指揮下殊死抗擊。牛鎮城門的城墻上槍聲一片。城門外,數百先遣隊士兵懷抱五六根長長的櫞木,呼喊著號子,一次次撞擊緊閉的城門。半扇城門轟然倒下,負責攻打牛鎮的先遣軍兩個連潮水般沖入城內。

沖在前面的士兵遭遇瞭日軍坦克手,其中一個坦克手已經登上瞭坦克。田洪祥一槍將其斃命,隨即高喊:“別讓他們登車!”雙方在巷子裡展開瞭激烈的阻擊戰。有一個日軍坦克手一度登車,又被戰士生生拽出來,用刺刀捅死。田洪祥命令戰士用手榴彈炸掉履帶,一個講武堂畢業的排長覺得可惜,央求田洪祥給他留一輛。原來日軍教官曾在課堂上教過坦克,他擺弄瞭好一會兒,居然把坦克開走瞭。

《上陣父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