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鎮街巷的戰鬥進入瞭巷戰階段。槍聲已不似先前那般激烈,殘存的日軍在軍旗的導引下,步步為營,漸呈頹勢。伍長、雄井等幾個人掩護十幾個傷兵來到一處民居。伍長先是朝傷兵鞠躬,說道:“對不起,我帶不走你們瞭。”接著,大聲吼叫道,“隻要沒死,你們就該振作起來!天皇與你們同在!”伍長踢一腳倒地的傷員,問:“你傷在哪裡?”傷兵說:“長官,我的腿斷瞭。”伍長咬牙切齒地呵斥道:“你的手還在,還可以勾動扳機!”這個傷兵試圖爬起來,但還是歪歪斜斜地倒下瞭,說:“是,我的手還在,可是槍不在我的手上。”他拖著斷腿去撿幾米外的步槍。伍長又用軍刀敲打跪在地上哼叫著喊疼的另一個傷兵,罵道:“術科裡沒有這個姿勢!除非你想剖腹。”傷兵說:“是的,我很想剖腹,太疼瞭,我要馬上赴死,能把你的戰刀借我用用嗎?”伍長吼叫道:“除瞭剖腹,你們還有更好的選擇,你們還可以打一場漂亮的阻擊戰,知道嗎?拜托瞭!”附近響起槍聲。伍長一揮手,十幾個日本兵惶惶而走。
田洪祥率幾個兵一路追殺,到瞭一個院墻拐角處。田洪祥從墻豁探頭一看,發現院子裡躺著一地的日本傷兵,心中竊喜,蹲在地上小聲說道:“該著咱們哥幾個發財,謝司令有話,抓一個活的,賞大洋五塊,要是軍官,還加兩塊。這院子裡有十二個傷兵。”田洪祥的士兵也向院子裡偷偷張望,見院子裡的傷兵用日語嘰嘰咕咕,極艱難地向一處聚攏。從墻縫偷窺的一個士兵細心地發現院子裡的日本兵有十四個。還有一個估計是急於立功,嘴一快,說:“我再數數。”他立即用食指在手心上計算,“四五一十五。”田洪祥一聽,咣地給瞭他一腳,罵道:“你傢四五一十五?聽著,你倆跳東墻,我倆跳西墻,一個不能殺,我要喘氣的。”言畢,四個人分成兩組,翻身越墻。
田洪祥身手敏捷,跳進院子,喝叫:“不許動,把槍放下!”窩瞭大半年瞭,第一次打鬼子,田洪祥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見到這麼多日本傷兵,禁不住哈哈大笑。他大叫道:“哈哈,小日本,你們也有今天!”一個日本傷兵剛要舉槍,田洪祥一槍將對方的手腕擊穿,又沖上去,照對方下巴猛踹一腳,對方慘叫著仰倒在地。田洪祥紅著眼,蹲到一個傷兵面前,咬牙切齒地說道:“老子真想用碎刀剮你們!你說你啊,自個兒傢不待,跑來中國幹什麼,欺負中國沒人是不是?”田洪祥撿起一挺日本造的歪把子機槍,擺弄兩下,突然嘩地射出一梭子,子彈從俘虜頭上掃過。打完瞭槍彈,田洪祥說:“今兒個便宜瞭你們,隻要當孫子,老子一個不殺,真的。用我們謝司令的話說,老子喜歡食啖鮮活之食。”
場上很靜,沒人回應,也沒誰表現出恐慌,傷兵們安靜極瞭,甚至停止瞭呻吟。他們或爬動或跪行,艱難地小幅度移動,讓身子緊密地挨在一起,堆成瞭一個圓。田洪祥對一個士兵說道:“去,進屋找繩子!”一個士兵飛快進屋,拿瞭繩子出來,突然發現日本傷兵的姿態不對,於瞬間一瞥,嘶聲大叫道:“臥倒!手榴彈!”話音未落,日本傷兵堆裡爆響瞭成捆的手榴彈。院子裡血肉橫飛,頓起硝煙。
等田洪祥驚魂未定地站起,抖落一身土,見院子裡的十幾個日本傷兵已無全屍。更讓他鬱悶的是,自己的兩個兵也被炸死瞭。田洪祥不甘心,仔細撥拉撥拉,看有沒有裝死的。拎著繩子原準備抓俘虜的士兵在屍體中翻來找去,沒有發現活著的傷兵,沮喪地說:“連副,全炸飛瞭。”田洪祥耷拉著頭,心裡想,小鬼子作惡多端,不敢當俘虜,怕俺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就這麼炸死瞭,倒也是一個痛快的死法。不過,俺的幾十塊大洋的賞錢一下子就沒瞭。這些死瞭的日本人也和中國人沒啥大的差別,怎麼就能幹出那麼多傷天害理的缺德事兒呢?田洪祥就那麼傻呆呆地站著,想不透亮。
喬日成從碉堡一路狂奔,跑進瞭一個小院。小院很偏僻,半天沒人出來應門。喬日成躲在灶間的水缸後面,良久,一個女子的聲音脆生生地傳來:“是位軍爺嗎?”喬日成定睛一看,是一個妖嬈的俏女子,雖說有瞭幾分年紀,倒也讓他眼睛盯上去就不想離開。牛鎮的街上還響著零碎的槍聲,喬日成見女子也盯著自己上下打量,眼光嫵媚,心裡一美,答話道:“剛從碉堡打進小鎮,多有打擾。”俏女子嗔怪道:“哪裡的話,軍爺既然打鬼子,到瞭這兒就像到瞭自傢。”喬日成瞇縫著眼睛細細端詳,發現這個傢裡沒有男人的東西,心裡暗自高興,大大方方地坐在女子的炕上。喬日成將手雷啪地放到炕桌上,盤腿大坐,嗞嗞地喝著女子端上來的茶,嘴裡嘖嘖有聲。
俏女子很熱情,居然端菜上來。喬日成看一眼,說:“哎呀,一個燉豆角,一個紅燒豬大腸。”俏女子說:“也沒啥好玩意兒。”喬日成嘗一口,“嗯”瞭一聲,說:“不錯不錯,有酒嗎?”見俏女子有些猶豫,喬日成扔瞭個大話,說:“虧不著你,回頭我讓夥夫給你一炮錢。”俏女子說:“長官外道瞭,都自傢人,別提錢。”俏女子一轉身,掀門簾出屋而去。
喬日成扭頭細細打量俏女子的後身,圓腰肥臀,十分讓人向往。她說話聲音脆生生裡透著浪氣,眼睛看人像是臺上的嬌娘子,一瞥一瞥的,給人輕佻的印象。他不由得咽瞭口唾沫,眼神變得曖昧起來。女主人端酒上來,喬日成欠身客氣地說道:“過路的軍爺,不該白吃白喝,回頭我讓手下的給你把酒菜錢送來。怎麼敢比作自傢人呢?”女主人說道:“喲,可不就是自己人嘛。你們打小日本,命都豁出去瞭,我們不得當自傢人待嘛!”喬日成悶瞭一口酒,心中暗喜,說:“也是也是。”喬日成起瞭興致,用手指蘸瞭唾沫,在桌上筆走龍蛇,口中鏗鏘有聲,念道:“孟子有曰:‘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去,把門口膏藥旗拔瞭,我看著鬧心。”女主人猶豫著,說:“這個不行吧,上邊沒發話。”喬日成說:“有啥不行的?”原來翟縣長有令在先,每傢每戶必須掛日本膏藥旗,否則受到日本兵的滋擾,縣長概不負責。喬日成沒把翟縣長放在眼裡,問:“上邊是翟縣長,翟縣長上邊是誰?”女主人說:“是小日本啊。”喬日成咂子一口酒,問:“小日本上邊呢?”女主人說不出來。
喬日成眼神迷離,笑呵呵地說:“笨,笨,小日本打跑瞭,我就是上邊。去,拔瞭!”女主人邁腳出門檻,又回到屋裡,說:“街裡還響槍呢!”心裡卻想勝負還不知道呢。喬日成聽出她話裡有話,說:“你不信我是吧?跟你說,城墻上的碉堡都拿下瞭,我從城樓一路打到街裡,咔咔咔咔,就跟切白菜土豆似的,小日本這下子堆襠瞭。”
女主人不再說什麼,出屋很快又回來瞭,說:“拔瞭倒行,是不是掛個別的?”喬日成問:“你傢還有什麼旗?”女主人翻箱倒櫃,掏出一面五色旗。喬日成一看,說:“這個是北洋的,不行。”女主人又掏出一面繡有青龍的旗,問:“這個行嗎?”喬日成接過旗子,看瞭半天,說:“這個是啥啊,我都不認識。還有嗎?”女主人於是又掏,取出一面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喬日成一看,說:“好,青天白日,就它瞭。”女主人拿瞭“青天白日”,出屋去門垛上把日本國旗換瞭。女主人換旗時,喬日成忘瞭喝酒,從窗子裡傻傻地看著女人,嘴裡含糊不清地嘟囔著:“這小娘們兒。”女主人掛完旗往回走,喬日成忙正襟危坐。
女主人一臉媚笑,說道:“看不出來。”喬日成說:“啥?”女主人說:“你唄。看著像個粗人,說起話來文縐縐的。”喬日成心裡沒底,詢問道:“是誇我嗎?”女主人一個勁兒點頭。喬日成來勁兒瞭,吹噓道:“我這叫上馬提刀,取敵上將首級;下馬提筆,撰寫妙語華章。哎呀,也是沒辦法,國傢有難,逼的!欲挽大廈於將傾,吾輩隻好文武兼習。”喬日成一副很無奈的樣子。女主人的表情變得既感動又仰慕,說道:“長官,我人賤,能不能敬你一杯酒?”喬日成落落大方地說:“這話說哪兒去瞭,我從不在庶民面前擺架子。來來來,我替你斟上……傢裡幾口人?”女主人和喬日成撞杯,飲瞭酒,說道:“謝長官,就一個孩子,剛會走道就死瞭。”喬日成“嗯”瞭一聲,問道:“你傢男人呢?”女主人說:“沒瞭。”原來她的男人先前販牲口,小日本一打進來,扔下她就跑瞭,一口氣跑到蒙古邊界,還是碰到小日本,小日本讓他站住,他還跑,日本兵開槍瞭,男人就沒瞭。
喬日成知道瞭女主人的身世,暗懷一絲欣喜,表情卻變得悲天憫人,嘆道:“須眉男子,怎麼可以這樣呢?他就是跑,也不能扔下你一個弱女子嘛。”女主人嬌嗔地說道:“說的是呢,他有你這兩下子,那就不是他瞭。”
院外突然槍聲驟急。女主人叫瞭聲不好,慌張下地。喬日成此時已經喝瞭不少酒,非常鎮定,說:“別慌,有我呢。”喬日成拿瞭桌上的手雷,從容不迫地下地問:“傢裡有地窨子嗎?”女主人說:“有。”喬日成命令道:“快,鉆進去。”女主人急忙出門,搬起外屋墻角的雞筐,五六隻雞頓時飛躥。她掀起雞筐下沾滿瞭雞糞的墊板,跳瞭進去。喬日成猶豫著是否跟著跳進去,忽然女主人又頭頂墊板鉆出來。女主人問:“你怎麼辦?”喬日成瞬間改瞭主意,雄赳赳出瞭屋子,扔下一句話:“別管我!”
喬日成剛出院,見先遣軍一個士兵中彈倒地,剛要爬起,又被趕上來的伍長劈瞭一刀,鮮血濺瞭一地。喬日成嚇蒙瞭,急忙縮回院子,鎖瞭鐵門,再急步回屋,忽見女主人頭頂墊板探頭看著他。女主人問:“怎麼啦?”喬日成說:“一幫小日本,實在是寡不敵眾。”女主人焦急地說:“快!藏進來。”喬日成不再猶豫,跳進瞭地窨子。地窨子隻有藏兩個人的空間,兩人擠在一處。女主人小聲問道:“你哆嗦什麼?”喬日成說:“哆嗦瞭嗎?”女主人摸喬日成的腿,說:“這還不是哆嗦啊?”喬日成難為情瞭,說:“倒不是怕!連小日本都不怕,我還怕誰?”女主人趕緊說:“那是那是。”喬日成說:“我吧,其實是替你擔心,你要有個好歹,都是我連累的。”女主人說:“長官,別這麼說。”
外面傳來紛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接著是日本人的說話聲。兩個日本兵仔細確認,一個說道:“你看見瞭嗎?”另一個說:“看見瞭,一個男子拿著手雷。”喬日成聽著日本兵的話,雖說不懂具體是什麼意思,但也害怕被日本人發現。他閉上眼睛,緊張地屏住呼吸。便在這時,女主人順勢倒在喬日成懷裡:“嚇死人啦。”喬日成油然而生豪氣,耳語道:“別怕,有我呢!”
伍長和日本兵在屋子裡用槍刺挑開箱蓋、米櫃、佈簾,挑開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沒有發現人。伍長自言自語道:“人呢?”一個日本兵回答道:“見鬼瞭,明明看他進瞭院子。”伍長不再說話,眼睛盯在墻角的墊板上,躡足走過去。窨子裡,喬日成眼見槍刺從縫隙處捅進來,不再猶豫,一把掀瞭墊板,將手雷丟瞭出去。手雷轟地爆炸,房子的半面墻坍塌瞭,煙塵彌漫,磚頭、瓦礫、木料紛紛下落,將墊板死死壓住。
天晴日朗,鐘鼓樓飄蕩著先遣軍大旗。小鎮的人們從四面八方湧向鐘鼓樓。上午九時,十幾個著盛裝的年輕小夥子懷抱椽木,合力撞響鐘鼓樓中央的吊鐘。鐘聲沉鬱而悠遠,在小鎮上空纏繞不去。接著鐘鼓樓四角直徑三米的大鼓被擂響瞭,列隊在鼓樓城垛的嗩吶手一律將號嘴朝天,吹奏出節拍很慢的單音節,並從一個音節滑向另一個音節。翟舉人身著長袍,頭戴禮帽,在喬群的陪同下緩步登上城樓。翟舉人環顧城樓上的長空及城樓下的鄉親,興奮地尖著嗓子鏗鏘高喊道:“鄙人宣佈——開城門,鋪黃沙,奏凱旋,掛青天白日,以迎王者之師!”城下的人們像潮水一般湧去東城門下。喬群正要上馬時,張之勇跑來報告:“我撒出去兩個班,你老爹還是沒找著。”喬群把馬給瞭張之勇,說:“你代我迎一下謝司令。”
牛鎮東城門,翟舉人和張之勇騎著高頭大馬並行,後面跟著數千民眾。厚重的城門吱嘎嘎開啟,謝鐵驊、王副司令和花駒騎馬進城,後面是列隊的士兵。翟舉人下馬躬身揖禮,緩緩說道:“謝司令鞍馬勞頓,翟某人有失遠迎!”謝鐵驊在馬上抱拳還禮,說:“客氣,讓鄉親們受驚瞭!”張之勇向謝司令致軍禮,道:“卑職代表喬副參謀長迎接長官進城。”謝鐵驊覺得奇怪,問:“他怎麼沒來?”張之勇湊近小聲說:“找他老爹去瞭。他老爹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謝鐵驊、王副司令和張之勇一行人馬進入市街。人們紛紛散去街兩邊,夾道歡呼。另有十幾個壯漢端著簸箕,在馬前一路小跑,輪番將黃沙揚去路中央。“鋪沙子是什麼意思?”謝鐵驊向緩韁並行的翟舉人問道。翟舉人回答說:“鄙人查縣志,萬歷十一年,皇帝巡遊路過此地,也是從東門進入,當地縣丞令鄉民滔洗瞭五萬斤黃沙,一路鋪撒,此乃皇傢禮儀。”謝鐵驊心中感慨,說道:“我等慚愧,此次阻擊落空,毫無斬獲。”翟舉人聞聽,不語,過瞭一會兒,說:“我聽說援兵已經走到半路瞭?”謝鐵驊微微一笑,說:“不錯,這邊早早拿下瞭縣城,把鬼子嚇回去瞭,否則會有一場惡戰。”翟舉人贊嘆道:“謝司令此番用兵,可真是鬼神莫測。”謝鐵驊心裡高興,他沒料到喬群居然用這個法子打進瞭牛鎮,呵呵一笑,說:“你這不是誇我,是誇我的部下。”
入城隊伍來到鐘鼓樓前,嗩吶齊聲高奏。謝鐵驊、王副司令、花駒在翟舉人的陪同下登臨城樓。翟舉人高聲喊話道:“翟某人榮幸地告知諸位鄉鄰,我身邊的這位,就是傳聞中的抗日先遣軍司令謝鐵驊將軍。”場上歡聲雷動。城下,來自北平的黎明不停地按響快門。謝鐵驊高舉雙手,示意大傢停下掌聲。掌聲停下來,謝鐵驊滿懷深情地說道:“牛鎮的父老鄉親們,我是來負荊請罪的。本人曾經是東北軍駐奉天的團長,因為奉行不抵抗,致省城陷落敵手,後來途經此地,雖蒙受翟先生厚待,卻因為不抵抗,將牛鎮再次拱手讓給倭寇。身為軍人,兩番失職,本人已然是罪人之身,深以為恥。”謝鐵驊摘瞭帽子,朝城下民眾彎腰大鞠躬。場上寂然。謝鐵驊話鋒一轉,說:“好在本人已經覺悟,決意率軍北上,與強敵抗爭,縱然全體玉碎,也萬死不辭!”城下眾人歡呼起來。
牛鎮市街上,喬群帶著幾個兵在街頭小巷四處尋找自己的爹。剛經過戰火洗禮的市街滿目瘡痍,煙火彌漫,街頭不時可見死屍。喬群此刻最害怕看見和爹年紀相仿的屍首,他翻過每一具屍體的時候,都比打仗更加緊張。遠遠望去,一個廢墟前面,十幾個兵正在清理著。喬群焦急地踱步在廢墟前,問為什麼在這裡清理,一個小兵說這個廢墟下面有動靜。喬群俯身細聽,從廢墟裡傳出若有若無的歌聲:“……我領小妹逛花燈,逛燈純粹是扯犢子,哎呀妹子喲,哥哥是想和你扯那個裡哏愣。”喬群的耳朵在碉堡裡聽多瞭爆炸聲,此刻聽得並不清晰,他分不清這歌聲是從哪兒傳出來的,也說不清楚是真聽見瞭什麼歌聲還是隻是幻覺。一個小兵把耳朵貼地,聽得清楚瞭,喊:“長官,這裡真有人,還唱歌哪!”喬群急步過去,細聽,歌聲似有還無,他心急火燎,說:“唱的什麼?我怎麼聽不見?”
小兵撅著屁股,再聽,歌聲沒瞭。小兵有點兒拿不準,說:“我剛剛明明聽見瞭。”一個士兵深吸一口氣,朝地下大聲喊道:“哎——底下有人沒?有,你就大聲唱!”從廢墟的瓦礫中居然升起嘶啞卻不失歡快的歌聲,且聲音漸漸響亮:
二月裡來龍抬頭,
我領小妹逛花樓。
花樓修得高,
哎呀妹子喲,
你可別閃瞭楊柳腰……
這下喬群聽出來瞭是爹的聲音,又驚又喜,大聲叫道:“我爹!”他向士兵命令道,“都愣著幹什麼?快!”士兵們紛紛鏟土,抬磚瓦木架子,很快除去最後一堆殘土,露出來明顯的墊板。他們揭瞭墊板,喬日成的腦袋先露瞭出來,他抖瞭抖灰土,一眼看見瞭喬群,喬群也不伸手拉他一把,隻是叉著腿瞅,嬉皮笑臉地看著他。喬日成破口大罵道:“你個犢子,你在那兒賣呆是不是?”喬群走過去,親自拉喬日成上來,笑嘻嘻地挖苦說:“花樓逛完瞭?”喬日成不應,拍打身上的灰土,說:“快,裡面還有貨。”喬群望瞭一眼地窨子,見裡面還有個女人。
幾個兵連拉帶拽地把女人弄瞭上來。俏女人一邊拍土,一邊嬌滴滴地叫著:“哎喲哎喲,我的腰閃瞭……”小兵們嘻嘻哈哈地互相擠眉弄眼嘀咕著。田洪祥一臉的壞笑,說:“逛花樓閃的吧?老喬,你也不幫人傢揉揉。”喬日成紅著臉扭捏不前。喬群一揮手,田洪祥領著士兵們走瞭。喬群走到老爹身邊,小聲問:“這算咋回事?”喬日成吭哧著,扭頭問俏女人:“是啊,咋回事?”俏女人問:“這位就是……”她不敢確認眼前的小夥子是不是喬日成說瞭一晚上的當長官的三兒子。喬日成自豪地說:“他是喬副參謀長,本人的孽種。”
俏女人嬌嗔地說道:“長官,你爹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要不是甩出那顆炸子,我就沒命瞭。”喬群心存疑慮,自己的爹真敢朝鬼子甩手雷?爹又在吹吧?他不太相信,說:“我咋就不信呢。”轉身問喬日成,“那個伍長是你炸死的?”俏女人搶著回答說:“就是就是,刺刀都捅進來瞭,那刺刀,老長瞭,可嚇人瞭,把我嚇的!你爹一咬牙一瞪眼,就把鬼子給炸瞭。”喬日成頓時神氣活現地顯擺說:“聽到瞭吧?在節骨眼兒上,你爹一點兒也不糠。”喬日成背著手走瞭。喬群看一眼女人,也走瞭。俏女人愣怔一會兒,突然喊:“喬長官——”爺倆同時回頭。喬日成對喬群小聲呵斥道:“沒你事兒,叫我呢。”他轉過身,大聲問道,“有事嗎?”俏女人也喊道:“你……就這麼走啦?”喬日成說:“你放心,不差錢,我回頭讓人把飯錢送給你。”俏女人有點兒惱瞭,說:“是錢的事嗎?我也不差錢!”
喬群小聲問:“你倆說的什麼?”喬日成拽一拽喬群的衣袖,小聲說:“你不懂!”沉默瞭一會兒,喬日成看看兒子,小聲問:“我能帶走這個娘們兒嗎?”喬群小聲說:“你看好瞭?”喬日成點頭,說:“牙白、嘴甜、會哄人,總不能讓你爹打一輩子光棍吧?”喬群用嗓子眼兒的聲音問:“你把人傢摁倒瞭?”喬日成臉一紅,有點兒害臊,瞪瞭兒子一眼,說:“咋和你爹說話呢?”喬日成本來不想仔細說,一想反正是自己的兒子,也沒啥可見外的,便沒忍住,就說:“反正吧,也啃瞭也抱瞭,就差那個瞭。”喬群一繃臉,說:“不行,累贅!”喬日成嘟囔說:“我的女人,你累贅啥?讓你背瞭讓你扛瞭?”心裡卻是美滋滋的。他回味著俏女子肥膩的身子蜷縮在自己懷裡,那個軟和勁兒,那個熱乎勁兒,估摸一半兒是讓鬼子給嚇的,一半兒是喜歡讓自己摟著。隻可惜,地窨太小,隻能讓兩人容身,別的啥也幹不瞭。
正在回味著,喬群嘰嘰歪歪地嚷嚷道:“打仗剛開始,才第一仗,你弄個女人算咋回事兒?我都替你累贅!還有,你不知道,記者把你的事登報瞭。”喬日成一時沒弄明白啥記者,想瞭一會兒,想起來瞭,那個叫黎明的北平來的大學生給自己照過相,順口說:“是啊!”喬群說:“登瞭報,你就不一般瞭,是英雄。英雄上戰場,身後贅個娘們兒,你自己尋思尋思,好聽嗎?”喬日成多年沒有動過女人的念想,怕兒子受後娘的氣,忽然間就有瞭一個想和他一起好好過日子的女人,不承想還讓兒子一頓搶白,心裡五味雜陳,也知道兒子的話有道理,可是又實在放不下這個女人,真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喬日成想來想去,終於憋紅瞭臉,沖女人喊道:“你讓我想想,過一兩天回你話。”俏女人還在原地站著,有些不舍,也有些委屈,幽怨地嚷道:“可你還沒問我名字呢。”不等喬日成問,女人自報名號,嚷道:“我叫程懿飛。”
翟傢的大宅成瞭先遣軍的臨時指揮部,門口有兩個哨兵把守,先遣軍的軍官進進出出,路過的行人指指點點、樂樂和和,顯得牛鎮的日子非常安定。喬日成戎裝一新走進大院,直奔設在西廂房的指揮部。哨兵攔住他,說:“謝司令有客人。”喬日成將哨兵撥拉到一邊,晃晃腦袋,趾高氣揚地說:“我就是謝司令的客人,來研究軍機大事。”哨兵認識他,上下打量他,不屑地說:“你不是五連那個喬豆腐嗎?”指揮部裡面飄來謝鐵驊的聲音:“老喬嗎?請他進來!”喬日成面呈得意之色,瞅瞅哨兵,問:“聽見瞭吧?以後不要喊我喬豆腐,實在不知道該咋稱呼,我教你,喬大先生,記住沒?”說完,喬日成得意揚揚地走進西廂房。
臨時指揮部設在翟傢大宅的西廂房,墻上掛瞭幅軍用地圖,地圖上的牛鎮已經插上瞭小紅旗,周遭用紅藍鉛筆勾勒出戰鬥過程。謝鐵驊坐在炕上,用木棍敲打著地圖,對黎明說:“我希望你寫信給北平,把你看到的一切轉告北平救亡會。牛鎮一役隻是個序曲,我們很快就會直插敵後,在敵人老巢展開遊擊戰。”黎明趴在炕桌上,認真地聽著寫著。
謝鐵驊一抬頭,見喬日成站在門前,介紹說:“黎明,這就是你要找的那位壯士。”黎明跳下地,雙手握住喬日成的手,搖個不停,激動地說:“欽佩欽佩,我是北平救亡會的戰地記者。您的壯舉已經見報瞭,四萬萬國人會記住您的英名。”說罷,黎明將一份報紙給瞭喬日成。喬日成接過報紙一看,隻見報紙上登載著他的照片:在城墻上的石階上,他握著手雷,振臂高呼,造型誇張而奇特。附註文章的標題是:豆腐男兒帶吳鉤……“哎呀……”看見喬日成皺著眉頭不高興地“哎呀”一聲,黎明不明白哪裡出瞭錯,趕緊問:“怎麼啦?”喬日成背著手直搖頭,在地上踱瞭幾步,不高興地說:“帶吳鉤就帶吳鉤唄,前邊何必加個‘豆腐男兒’?”黎明心裡納悶,還是沒明白怎麼加個“豆腐男兒”就有問題瞭,小心地問道:“請問,這裡有什麼問題嗎?”喬日成齜牙咧嘴地說:“豆腐是囊貨,一提豆腐,我就英雄氣短。”說完,喬日成又看看報紙上自己的樣子,挺得意,把報紙揣進懷裡。謝鐵驊哈哈笑,說:“你老喬可不囊!我剛剛聽說,你用手雷炸死瞭兩個小日本,其中一個是伍長。”
喬日成一會兒不吹都難受,大大咧咧地說:“其實按我本意,我是想捉活的。沒辦法,我隻有手雷。”黎明一聽,激動地舉起照相機,說:“再來一張,英雄不可貌相啊!”喬日成擺瞭造型,任由黎明咔嚓地按動快門。喬日成照完相,掏出一份草稿,交給謝鐵驊,說:“募兵文告我擬好瞭,請您斧正。”謝鐵驊掃瞭一眼,改瞭幾個字,說:“哦,不錯不錯,還真有幾分文采。”謝鐵驊喊自己的副官姚副官把這份募兵文告抄十份,張貼出去,另外強調,凡有報名參軍的,當場獎一塊大洋。姚副官說翟先生準備明晚在縣裡搞個光復酒會,請先遣軍務必派代表光臨,最好是謝司令去。謝鐵驊想瞭想,明晚要研究下一步作戰方案,幾個頭頭都不能分身,不過人傢一片盛情,拒絕怕是不好。謝鐵驊看看喬日成,拍拍喬日成的肩膀,問:“老喬,你能不能喝酒?”喬日成心裡想能不能喝酒?能喝多少算是能喝呢?回答說:“酒倒是能喝幾杯……”下面的話是“喝不瞭太多”,還沒說出來,謝鐵驊說:“就是你瞭!你明晚代表先遣軍去翟傢赴宴,我讓姚副官陪你。”
喬日成一聽讓姚副官陪著自己去赴宴,嚇瞭一跳,忙問:“都什麼人?”姚副官說:“牛鎮各界名流。”喬日成心虛,直擺手,說:“這個可不行,不行不行,你還是換個人吧。”謝鐵驊說:“你老喬人都見報瞭,你的名氣大瞭去瞭,赴個宴有什麼不行的?”喬日成這下真害怕瞭,自己那時不過是舉個手雷照瞭張相,沒真的沖鋒陷陣幹點兒什麼,又轉念一想,我喬大先生也不算孬,炸死瞭兩個鬼子,也算抗日英雄,再說,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哪隻是會做豆腐?喬日成眼睛一瞇縫,有瞭主意,狡黠地說:“不行不行,不是我人不行,人傢去的都是名流,我一個在傢做豆腐、進部隊背行軍鍋的夥夫,一沒身份二沒封號的。”喬日成邊說邊看謝鐵驊的眼色。謝鐵驊犯難瞭,半晌不語。喬日成覺得瞇縫著眼睛,別人看不見自己的眼神,就不知道自己正在緊張地打著小算盤。他心裡算計著,下一句該說點兒啥才能討個封號,他看看謝鐵驊,又看看姚副官,說:“要不的話,讓姚副官替我報個號?”
謝鐵驊倒是提起瞭精神,說:“說出來我聽聽。”喬日成小聲說:“就說本人是先遣軍的書記官。”他邊說邊觀察謝鐵驊的神色,看謝鐵驊沒責怪他,接著說,“我也不是瞎說,不是剛擬瞭個文告嗎?”謝鐵驊還是犯難,說:“可是,先遣軍初創,我不想養閑差。”喬日成忙說:“你放心,就是枉擔個虛名,我該幹啥還幹啥。”謝鐵驊一聽,很痛快,說:“你要這麼說,成!夥夫兼書記官。”謝鐵驊給瞭喬日成一支煙卷,喬日成看瞭看牌子,沒舍得抽。謝鐵驊又讓勤務兵拿來一件黑色大氅,說:“這是朋友送我的,我不稀罕,你換身行頭。去的時候,我讓軍需官給你弄匹馬。”喬日成把大氅抖開披在肩上,歡喜地說:“這可是好玩意兒!”黎明在一旁豎起大拇指,由衷地稱贊道:“嗯,好,平添幾分英雄氣。”喬日成一挑眉毛,盡量把小眼睛睜得大一點兒,搖頭晃腦,得意揚揚,說:“雖然說人靠衣裝馬靠鞍,那也得看誰穿,我喬日成就帶這個架。”喬日成穿著黑色大氅挺胸疊肚地走出瞭臨時指揮部。
七連的臨時灶間搭在一戶破敗的民居院子裡,喬日成披著大氅走進院子。一個又瘦又矮的兵在劈柴,另一個歲數大的兵在淘米做飯。喬日成看看這兩人,以為這兩人對他的大氅應該會贊不絕口,不料他倆對他的這身裝束毫無反應。心想真是倆土包子,不識貨,還是人傢北平來的大學生有見識。喬日成摸出謝鐵驊送他的煙卷,喊:“劉大個——”劉大個兒其實是又矮又瘦的兵,爹娘就怕他不長個,叫他劉大個兒。叫瞭也沒用,該不長個還是不長個。劉大個顛顛兒跑過來,問:“啥?”喬日成揚瞭揚手裡的煙,說:“火,一點兒眼色沒有。”劉大個兒子忙掏火為喬日成點煙,說:“抽洋煙啦?”喬日成給劉大個看商標,問:“識字嗎?老刀牌。我吧,本來不稀罕,謝司令非要給我。”喬日成見老頭一樣的周五斤把飯燜在鍋裡瞭,喊道:“哎,周五斤,你也過來,站好瞭站好瞭,別吊兒郎當的,長官訓話要立正,立正立正。”
兩人嘻哈笑著,立正成一排。喬日成揮舞著拿煙的手,訓斥道:“你倆都是新兵,新兵要懂規矩。以前你倆喊我喬豆腐,喊就喊瞭,從今兒個起,你倆要改口,叫我喬長官。”劉大個兒憋不住,撲哧笑瞭。喬日成一繃臉,呵斥道:“笑什麼笑?我有那麼好笑嗎?說正經的,謝司令剛才委任我為先遣軍指揮部書記官。”周五斤將信將疑,問:“真的?”喬日成瞪瞭他一眼,訓斥道:“這個我敢編嗎?”劉大個兒齜牙咧嘴地搖搖頭,問:“書記官是幹啥的?”喬日成故意不說話瞭,專心抽瞭幾口煙,吐瞭幾個煙圈兒之後,說道:“說出來嚇你一個跟頭!今後先遣軍所有文告,均出自本人之手,這可是正經八百的官,拿連長我都不換。看見沒有?”他一抖大氅,轉瞭一圈,說,“大氅!謝司令給我置換的行頭。明晚,這個這個啊,我代表先遣軍參加牛鎮的光復酒會。去的什麼人知道不?牛鎮的政要名流、豪紳大賈。去的時候要騎馬的,姚副官陪著我。就這個派頭,別說你倆,就連翟大先生也要喊我長官。”
程懿飛忽然出現在院門前,聽見周五斤對著喬日成說:“是,是。”然後劉大個兒問道:“那以後你還做飯嗎?”喬日成擺擺手,說:“飯嘛,做飯歸做飯,長官歸長官。今後粗活力氣活,像背鍋啦、劈拌子啦、挑水啦,你們倆要搶著幹。”喬日成背對著院門訓斥兩個士兵,沒有看見程懿飛,但是倆兵看見程懿飛瞭,神色有變。喬日成順著他倆的目光回頭望去,隻見程懿飛打扮光鮮站在院門前。喬日成朝兩個士兵揮手,說:“長官訓話就到這兒,幹活去!”
兩個士兵眼睛瞄著程懿飛,各自走開。喬日成上前迎程懿飛,問:“你怎麼摸到這兒來瞭?”程懿飛幽怨地說道:“傢沒瞭,沒地方待,三打聽兩打聽,就把你問出來瞭。”喬日成心虛,自己一直冒充長官,不知道程懿飛是不是已經知道自己隻是個夥夫,忙問:“都問出什麼來瞭?”程懿飛說:“說你是夥夫,叫喬豆腐。”喬日成一聽,急瞭,說:“別聽他們的,瞎叫。實話對你說,我會做豆腐,從前做過夥夫,這都不假,現在不啦,謝司令看好瞭我的文采,非讓我改行做書記官。”晃瞭晃身上的大氅,說,“夥夫有穿這個的嗎?”程懿飛摸摸佈料,說:“好料子。剛才聽你說,還要代表先遣軍喝酒去?”喬日成這下心裡有底瞭,說:“那是那是。我難哪,糧秣吃喝要管,還要代表司令應酬那些達官顯要。走走,這不是說話的地方。”他扭頭對院子喊道,“劉大個兒,給我的客人倒碗熱水!”劉大個兒乖巧地應瞭一聲:“是,長官。”
程懿飛跟著喬日成進瞭他的小屋。大炕兩端,喬日成和程懿飛分頭坐著。劉大個兒端一碗熱水進來,程懿飛接過。喬日成見劉大個兒恭立一邊,說:“去吧去吧,沒你事瞭。”劉大個兒躡足退出,居然懂事地把門輕輕掩上瞭。待劉大個兒出瞭屋子,程懿飛微笑著說:“你的兵很懂事。”喬日成掩飾不住得意,說:“也是我調教出來的。”
屋外的窗臺下,劉大個兒朝周五斤擺手,兩人蹲下偷聽。屋裡,程懿飛喝著水,偷偷打量小屋,小屋隻有簡單的鋪蓋,不過倒還幹凈,隻要稍稍佈置一下,貼個紅剪紙窗花,做個紅佈窗簾,換一下被褥,就可以是個挺好的新婚住處。這裡不比在地窨裡,地窨裡兩人貼在一起,自然可以無話不談,這會兒,喬日成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兩人一時沒有話說。兩人不說話,屋外窗臺下偷聽的劉大個兒和周五斤著急瞭,劉大個兒用一隻眼睛在窗縫裡瞄著,小聲道:“幹坐著有啥意思,嘮點兒啥呀!”周五斤也說:“離那麼遠幹啥,往一塊兒湊湊。”
屋裡面,兩人沉默著。程懿飛心裡想,男追女如隔山,女追男如隔紗,還是我主動一些吧。這麼些年,沒遇到個像個爺們兒的男人,好不容易遇見一個,不能就這麼撒手。於是程懿飛先開瞭口,她緩緩說道:“這水,都是我喝瞭,你也喝一口。”程懿飛把水碗端過來,往前湊近瞭一步坐下,說:“喬長官,你就打算這麼過下去瞭?”喬日成一激靈,說:“我挺風光啊,北平報紙都登我照片瞭。”喬日成掏出報紙給程懿飛看,邊指點邊說:“這是攻打牛鎮那天,子彈嗖嗖的,你看這架勢,”他振臂,學自己的動作,“爺們兒吧?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演戲呢。”程懿飛深情地看著喬日成,說:“我就佩服你這種血性男人,不像他。”喬日成問:“他誰呀?”程懿飛說:“我前邊那個男人,打算盤噼裡啪啦的,一聽小日本就尿褲子。”
喬日成大度地笑笑,說:“我也不是生來就這樣,哎呀,‘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程懿飛說:“可是,這過日子……”她停頓下來。喬日成說:“咋瞭?你說。”程懿飛說:“英雄也不能當日子過呀,你能光棍一輩子?”喬日成喝口水,也往前湊瞭湊,說:“倒也不是。我再怎麼長官也是人,屋裡總得有個做飯的吧?炕上總得有個暖被窩的吧?哪天悶曲瞭,總得有人給我解個悶吧?”程懿飛嗔怒地叫道:“喲,你不是想娶仨吧?”喬日成一撇嘴,說:“那倒不是,好女人一個足矣!”程懿飛清清嗓子,說:“我呢,就是文化短一點兒,怕是解不瞭你的悶兒。別的,炕上活地下活,我都拿得起。論模樣,就是去瞭奉天、北平,我也拿得出手。”她眼波流轉,看著老喬,說,“你再喝一口,趁熱。”說完雙手端碗湊到喬日成面前。
屋外窗臺下偷聽的劉大個兒半蹲瞄窗縫,說:“完啦完啦。”周五斤看不見屋裡的狀況,急得直問:“咋啦?”劉大個兒說:“喬豆腐迷糊瞭。”張之勇進院,咳瞭一聲,問:“你倆看什麼呢?”劉大個兒示意他小點兒聲,說:“連長,喬豆腐和一個女的黏糊上瞭。”張之勇也好奇,走到窗臺,劉大個兒把窗縫讓給張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