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喬日成忽然想起這幾句詞,心裡滋生出一股溫暖。他感嘆自己半生坎坷,如今兒子都這麼大瞭,還能有女人對自己產生好感,不易啊。自己也是,這個歲數也還能對女人同樣產生好感,動瞭真情,又恰是在這兵荒馬亂的時節,真是奇緣。喬日成品著程懿飛遞過來的水,覺得水是摻瞭蜂蜜的,是甜的。程懿飛的手肉鼓鼓的、軟乎乎的,在他的頭上摩挲著。程懿飛的身子傾斜著靠向喬日成,她胸前也肉鼓鼓、沉甸甸的,像是薄薄的衣裳裡藏著兩隻不安分的兔子,惹他去抓。他想伸出手去,又不好下手。軟綿綿、肥而不膩的身子就在他眼前晃蕩著,他幾乎眩暈瞭。喬日成不用回頭看就知道窗外有一幫人在聽墻根,他掙紮著閉瞭閉眼睛,定瞭定神,拍瞭拍程懿飛的大腿,說道:“你好好坐,坐正瞭。”喬日成努瞭努嘴,用手指瞭指窗戶,暗示程懿飛窗外有人。喬日成接著對她說道:“你聽我說,我現在是軍務纏身,實在是身不由己啊!隊伍往北開,打仗就不說瞭,文告呢,是寫不完的寫。”
程懿飛拋過來一個媚眼,柔柔地說道:“那怕啥呀,我又不礙你的事。你該打小日本打小日本,該寫文告寫文告,我能礙著你什麼呢?說不定還紅袖添香呢!”這下喬日成樂瞭,說:“哦,‘對月把酒時看劍,紅袖添香夜讀書’,紅袖添香你也知道?”程懿飛嗔怪地捅瞭喬日成一手指頭,說:“你別看我識字不多,可也不是一抹黑的什麼都不懂。”喬日成暗自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麼辦,自己已經在部隊上瞭,指定是不能留在這兒和程懿飛過日子。程懿飛要是想和自己過,那就得跟著隊伍走。她一個女人,真能進隊伍跟著一起行軍打仗?沒馬沒車的,靠兩條腿走天下,不行吧。不過,花木蘭替父從軍不也是成瞭佳話嗎?喬日成不死心,試探著問她:“你的意思,你跟著隊伍走?”程懿飛認真地點點頭,說:“是,我想明白瞭,跟你走,你看行不?反正我的傢也炸沒瞭,就剩下幾隻雞,我把雞都給賣瞭,也沒啥可牽掛的。”
喬日成看著程懿飛,好一個身姿曼妙的女人!這要是在往常的年景,風調雨順,沒有兵匪之亂,這麼一個好女人,自己好好疼她,好好生幾個孩子,憑著自己做豆腐的手藝,日子得過得多滋潤啊!可惜瞭。不過,也還不晚,她總算在輕手利腳的時候落到瞭自己的手裡,自己會好好待她。程懿飛見喬日成愣怔著沒答話,說:“你要是吐口,我這就收拾東西去。”喬日成見程懿飛急忙忙地起身,連忙阻攔道:“不行不行,你先別收拾東西,咱倆這事兒得長官放話。”程懿飛拽著喬日成的手,說:“那走吧,我跟你一起去見長官。”喬日成沒有動,面有難色,說:“明知道是不行的事,還是先別見瞭。隊伍上一群男的,就你一個女的,這像什麼話?!你不知道,我是要臉的人。”
程懿飛剛才喜滋滋的臉一下子冷瞭下來,不悅地說:“啊,弄瞭半天,敢情我不要臉?”喬日成趕緊解釋,說:“不是不是,你弄擰巴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不好意思。部隊上是大火燒樹林,一片光棍!從司令員、副官到參謀長、連長啥的,都是光棍一個,你說就我自己,臨陣有瞭女人,這是好事兒,不假,就是我這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不好意思。”程懿飛依舊覺得委屈,淚珠在眼裡打轉。喬日成見程懿飛是動瞭真格,真的不高興瞭,抓住她的手,哄著她解釋說:“你看我怎麼跟你說呢,我現在吧,不比從前,要是光是一個夥夫,我也就不當個事兒,我光棍一個,娶媳婦不是應當應順的嗎?你司令員管天管地,還能管著我傢添人進口嗎?我又不犯法,是吧?可是現在,我是書記官瞭,這就不說瞭,我還登瞭報紙瞭,影響不一樣瞭,就得事事考慮周到點兒,註意點兒影響吧。”程懿飛看看喬日成,發現他真的很在乎自己高興不高興,心裡的不愉快煙消雲散瞭,不過也不太理解,問道:“報紙上不就是登瞭一張照片嗎?”
喬日成小心翼翼地掏出報紙給程懿飛看,說:“你看看,不光照片,上面還有我的語錄。”他指著報紙上的一段,說,“看這兒,豆腐男兒帶吳鉤,知道啥叫吳鉤嗎?”程懿飛說:“無鉤就是沒鉤兒吧?啥玩意兒沒鉤啊?”她知道喬日成當日殺鬼子拿的是手雷,啥有鉤兒沒鉤兒的,她聽不懂,搖瞭搖頭。喬日成一見程懿飛沒明白,趕緊炫耀說:“不懂吧?吳鉤是啥,不知道吧?吳鉤,是古代春秋戰國裡吳國的兵器,就是彎刀。說我帶吳鉤是啥意思呢?就是個比喻。說我帶吳鉤,就好比……我讓麻雷子崩瞭,咣嚓一下,把我送到天上去瞭。”喬日成誇張地往上看。程懿飛納悶地問:“天上?咋還上天呢?多不吉利呀。”喬日成臉上凝重起來,這會兒他又想到瞭一個問題,那就是刀槍子彈不長眼睛,上前線的事兒哪有準兒,萬一他喬日成真的上瞭天入瞭地,剛把程懿飛娶瞭,又讓她當寡婦,不是把她坑瞭嗎?喬日成含糊其辭地說:“天上。我知道說也白說,你不明白。”程懿飛說:“明白,有啥不明白的!你上瞭報紙,就像是上瞭天瞭,下不來瞭唄!”喬日成一聽,程懿飛比喻得也對,上瞭報紙就有影響力瞭,不能想一出是一出,凡事得謹慎,說:“對嘍,我下不來瞭。”他拽著程懿飛的胳膊,說:“你坐,我給你說說吳鉤和五十州。”
程懿飛聽瞭半天,不見喬日成提見長官說親事,有點兒不耐煩瞭,一扭臉,說:“什麼吳鉤不吳鉤五十州六十州的,不聽,別說些用不著的。”喬日成扳過來程懿飛背對自己的身子,說:“不都跟你說瞭我上報紙瞭下不來瞭嗎,反正我下不來瞭。大夥兒都忙活打鬼子,這時候,就我顧著自己痛快,忙活女人,好嗎?我好意思嗎?人傢不戳我脊梁骨嗎?”喬日成摟著程懿飛,聲音壓低,面帶羞澀地說:“你說,要是忙活出孩子,你說我管還是不管?”程懿飛在喬日成懷裡掙脫著,說:“我又沒讓你管。”喬日成使勁兒摟住她,小聲嘀咕說:“不管,我是那人嗎?管吧,我還怎麼當書記官?”喬日成心裡還有話沒好說出口,那就是還沒和兒子商量這娶後媽的事兒。喬群也得先答應啊。這不是還沒來得及商量妥嗎。程懿飛沒想那麼多,她就是覺得喬日成凈說些沒用的,不爽快。她掙脫出喬日成的懷抱,瞪著他,說:“瞅這意思,你是不想帶我走?”喬日成急瞭,說:“不是不想,是我這身份……呵呵,書記官,把我絆住瞭,耽誤事。”程懿飛盯著喬日成,回憶著這幾天,他抱也抱瞭,親也親瞭,東摸西摸的,臨瞭,這是不認賬瞭。程懿飛又羞又臊,又愛又恨,擰勁兒上來瞭,朝著喬日成叫板道:“你說準瞭?”喬日成弱弱地說:“準瞭。”程懿飛委屈地一扭頭,邁出門檻,回頭扔瞭一句:“跟你說喬豆腐,惦著我的人多瞭,你別後悔就行!”
喬日成愣瞭一會兒,等聽出味兒來瞭,趕緊追出屋外。程懿飛已經出瞭院子。喬日成朝院外面喊:“哎——沒事就來坐坐。”程懿飛頭也不回,喬日成悵然若失。張之勇幾個人站在院子裡,看著程懿飛的背影,笑著問道:“誰呀?”喬日成悶悶不樂,說道:“說瞭你也不認識。”張之勇突然來一句:“姓程對吧?”喬日成一愣,說:“哎呀,你咋知道?”張之勇說:“人傢牛鎮有一號的,程大美人。”喬日成被震住瞭,心裡說怪不得那麼大的脾氣。張之勇嬉皮笑臉地說:“行啊,喬叔,有兩下子。啥工夫勾搭上的?”喬日成小聲訓斥道:“啥叫勾搭啊?沒老沒少的。”喬日成忍不住炫耀,接著說,“在地窨子。”張之勇又是羨慕又是贊嘆,說:“行啊喬叔,什麼都不耽誤。”正想和張之勇說道點兒什麼,喬日成覺得氣味兒不對,用鼻子四下嗅著,終於找到瞭煳味兒,原來飯煳瞭。
喬日成騎馬到瞭牛鎮的翟傢大宅院前,把馬給瞭姚副官,自己身披大氅,徑直往院子裡闖。哨兵伸出刺刀攔住他,說:“謝司令交代瞭,開會,誰也不見。”喬日成一抖大氅,頗有威勢地說:“你去通報,就說喬書記官有要事求見。”另一個哨兵跑進去,很快就回來,給喬日成敬個禮,說:“謝司令有請。”喬日成告誡那個用刺刀攔截自己的哨兵說:“這是第二次瞭,記住,以後我再來,不要扯這個。”哨兵立正,答道:“是!不扯。”
先遣軍臨時指揮部裡開著會,喬日成沒理會,精神抖擻地敲門。謝鐵驊正在主持作戰會議,頭也不抬地看著地圖,問:“老喬嗎?進來。”喬日成立正,略微抖瞭下大氅:“報告!”見喬日成這副打扮,謝鐵驊笑瞭,說:“有事嗎?”喬日成有點兒不好意思開口,嘀咕道:“事兒倒是不大。”謝鐵驊催他快說,喬日成說:“去瞭牛鎮的宴會我得敬酒吧?”謝鐵驊正在想下一仗的事兒,想打發喬日成快走,敷衍道:“敬,敬敬。”喬日成說:“敬酒得整幾句吧?”謝鐵驊說:“整啊,整幾句!”喬日成覺得這是大事兒,說:“這就有個說法瞭,我是代表個人哪,還是——”謝鐵驊一時沒反應過來,說:“就為這事?”喬日成說:“就這事。”在場的一幫指揮官憋不住笑,喬群也笑瞭起來。喬日成被大傢笑得發窘,不敢跟別人瞪眼,隻好悻悻地對兒子訓道:“這事好笑嗎?”喬群趕緊嚴肅起來,轉頭對謝鐵驊說:“我爹的意思是能不能代表你,代表咱們先遣軍。”喬日成“哎”瞭一聲,說:“就這個意思。”謝鐵驊也嚴肅起來,說:“當然能代表,喬群就不用說瞭,我們幾個,你都能代表。”開會的有王副司令、花駒和喬群,都異口同聲地說讓喬日成代表。喬日成呵呵笑瞭,說:“你要這麼說,我就繃臉造瞭。事關先遣軍,我得拿出點兒氣勢。”謝鐵驊對著地圖看臨時搭起的簡陋沙盤,敷衍著說道:“好好,氣勢,氣勢。”謝鐵驊邊說邊擺手,意思是你走吧。喬群瞪瞭父親一眼,喬日成退出去瞭。喬日成到瞭大宅院前,剛上馬,又下來瞭,自言自語說:“忘瞭個事。”隨行的姚副官問道:“什麼事?”喬日成說:“大事。”喬日成匆匆忙忙返回瞭院子。
指揮部裡,謝鐵驊正用木棍指點沙盤,講述作戰意圖,說道:“這次奔襲,一天少說一百裡。能不能成功,就看我們能不能隱蔽接敵。看這裡,”他的木棍指著一個地區,說,“歇馬山右側是一條五裡長的溝谷,我們從溝谷出來,直插奉天的後院——新民。”謝鐵驊敲打著沙盤,指揮官們俯身聆聽,他說:“這是關東軍在新民的彈藥庫,不是幾噸幾十噸,也不是幾百噸,是幾千噸,引爆之後,能把天崩個大窟窿。”正說著,一抬頭見喬日成在門口站著,謝鐵驊一皺眉頭,問:“又什麼事兒?”
喬日成一把年紀,對於軍事上的事兒卻是如同初生牛犢不怕虎,沒覺得自己闖入指揮部有什麼大不瞭的。他說:“我尋思,能不能讓那個北平來的記者也跟去?”沒等謝鐵驊發話,王副官問道:“他去幹什麼?”喬日成作出照相的姿勢,笑道:“我尋思機會難得,咔嚓幾張,登到報上,呵呵。”花駒不耐煩瞭,說:“你登報登出癮瞭是吧?”喬日成弱弱地反駁道:“不能這麼說吧,我是誰?不是先遣軍代表嗎?我是為瞭壯先遣軍的聲威。”謝鐵驊一揮手,說:“可以考慮。老喬,傳我的話,讓那個黎明赴會就是瞭。”喬日成白瞭花駒一眼,退瞭出去。
待到喬日成、黎明和姚副官上馬時,喬群追瞭出來。喬群俏皮地彎動食指,示意喬日成下馬。喬日成下瞭馬,喬群小聲告誡他說道:“你這次去可是代表先遣軍,代表謝司令。”喬日成說:“我知道,這還用你說嗎?”喬群叮囑道:“據說牛鎮各界名流都在,去瞭別貪杯。”喬日成問道:“你的意思是……”喬群鄭重地說:“你不喝正好,喝瞭就多,酒多話就多,我真怕你瞎咧咧。”
喬日成不高興瞭,說:“我一口不喝行不?”喬群說:“也別不喝。”喬日成耍上性子瞭,說:“你要怕我現眼,我一句不說,裝啞巴。”喬群說:“別。我的意思是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喬日成更不高興瞭,說:“你教教我,哪句該說,哪句不該說。”喬群啞然。喬日成不服氣,癟犢子,兒子教訓老子?他罵道:“切,在傢都是我教你,現在輪到你教老子瞭?你不就一個參謀長副嘛,還是代理。”喬群板起面孔,嚴肅地訓斥道:“現在,代理參謀長的‘代理’兩個字去掉瞭,以後我的話就是訓令!”喬日成下意識地打瞭個立正,不情願地說:“是。”喬群朝姚副官使瞭個眼色,說:“姚副官,替我照看一下我爹。”姚副官說:“是。”喬日成、黎明和姚副官翻身上馬,一溜煙走瞭。喬群看著老爹的背影,撲哧一聲笑瞭。
殘陽夕照,霞光鋪路。牛鎮石板路上,喬日成、姚副官、黎明三騎碎步顛跑著。喬日成對黎明說:“黎記者,我打瞭個腹稿,你幫我聽聽。”說罷在馬上大聲誦道,“小日本占我東北,山河淪亡,屍山血泊,草木悲傷,凡有血性敢稱大丈夫如我者,莫不拔劍而起!”黎明大聲喝彩,說:“好!好!豪氣十足!”喬日成不太滿意,說:“光是豪氣嗎?”姚副官附和著,說:“還有文采。”喬日成自得地點點頭,說:“你明白謝司令為什麼讓我當這個代表瞭吧,場面上的事,別人未必拿得出手。”姚副官笑著附和說:“那是那是。你喬先生,論文采,除瞭謝司令,先遣軍無人能比。”
此時牛鎮的戲園子裡擺瞭八張餐桌,來賓絡繹不絕。服侍人員還在上菜,場內另一邊的空場上,略施粉黛的女戲子已經在京胡的伴奏下,甩著長袖,繞場走起瞭碎步,咿咿呀呀地唱起瞭《宋江殺惜》。坐在主賓席的翟舉人不時鼓掌喝彩。便在這時,從長長的走廊傳來一聲聲喊:“先遣軍長官到!”這呼喊自門衛起,經過走廊四個人的傳遞,一直到大堂,形成瞭一股威勢。翟舉人揮手,演唱的女戲子驟停。翟舉人和主賓席上的頭面人物起身到大堂入口迎接。戲園子的走廊裡,喬日成走在前面,姚副官和黎明緊隨其後。走廊兩側每隔幾米就立著一位著黑衫的彪形大漢,另有引路的小女子眉間帶笑,燕語呢喃。喬日成沒見過這陣勢,走路險些順拐。姚副官在喬日成耳邊小聲提醒說:“我的書記官,你的雞架門沒關。”喬日成低頭掃瞭一眼,兩隻手忙去下面扣扣子。
翟舉人在入口處揖禮,見來人是喬日成,頗感意外,說:“哎喲,這不喬長官嗎,怎麼是你?”喬日成滿臉不悅之色,說:“怎麼,我不配嗎?”翟舉人連忙擺擺手,說:“不不,幸會幸會,隻是,謝司令怎麼沒來?”喬日成不答,示意姚副官。姚副官解釋道:“謝司令軍務纏身,讓喬書記官代表瞭。”翟舉人重又打量喬日成,說:“哦,幾日不見,擢升瞭?恭喜恭喜!”喬日成拱手道:“不客氣。”喬日成步入大堂的瞬間,餐桌上的賓客紛紛起立鼓掌。姚副官抱拳向賓客揖禮,之後雙手下按,意思是請大傢就座。
戲園子大堂裡,喬日成脫去大氅,讓姚副官拿去掛在衣架上,自己去主賓席落座。翟舉人幹咳兩聲,開口說道:“諸位,今天的酒會,我們有幸請來瞭先遣軍三位尊貴的代表。”喬日成小聲糾正道:“代表就我一位,他們倆是我的陪同。”翟舉人說:“哦,好好好。請允許鄙人隆重介紹我身邊這位喬長官,據說北平一傢報紙用半個版面,登瞭喬長官在牛鎮一役的英雄壯舉。”喬日成又幹咳幾聲,在桌下碰瞭碰翟舉人的腳,小聲再糾正道:“不是據說,我可以給你看。”喬日成從內衣口袋掏出報紙,展開,給瞭翟舉人。翟舉人掃瞭一眼,念標題:“豆腐男兒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念完高舉報紙給大傢看,說,“諸位請看,照片上這個人就是喬長官,左腿繃,右腿弓,一隻手高舉手雷,其情其狀,真乃大英雄也!”喬日成正襟危坐,表情極不自然。翟舉人向眾人舉著報紙,有人開始傳閱,場上響起一片混亂的掌聲。喬日成表情矜持,也跟著有一下沒一下地鼓掌。翟舉人見大傢興奮,挺高興,說:“我也不廢話瞭,下面請喬長官為酒會致詞。”
喬日成在掌聲中站起,咳瞭幾聲,看看手心,手心上是密麻的小字。他說:“諸位,我喬某人不才,今天是代表先遣軍、謝司令赴會,所以下面的話,可以視為先遣軍宣言。”姚副官小聲提醒道:“這……不妥吧?”喬日成挺胸,小聲說:“別打岔,沒什麼不妥。”他轉而高聲說道,“小日本占我東北,吾輩無不慨嘆,山河淪亡,屍山血泊,草木悲傷。凡有血性,敢稱大丈夫如我者,莫不拔劍而起,痛宰東洋。孰料號稱政府,勢為中央,位居元首,執掌兵權,一蔣一張,既不念萬代子孫五千年光榮之歷史,更不應庶民官兵愛國反日之志念,不抗不衡,將我東北拱手讓於東洋,玷宗辱國,罪不容誅!”眾人叫好,起立鼓掌。黎明在一側不停地拍照。喬日成因興奮更因緊張一時間忘瞭詞,額頭冒汗,掏毛巾揩汗時,趁機看手心。姚副官擺擺手,讓大傢安靜,頓時靜場,鴉雀無聲。
喬日成幹咳兩聲,又開始道:“先遣軍本屬東北軍,顧民族之淪亡,恨日寇之猖獗,豎旗倒戈,發誓北征。牛鎮一役重創日軍,才讓吾等有顏面見江東父老。”掌聲又起。掌聲一響,喬日成又忘瞭詞,“這個這個……啊,姚副官在身邊小聲安慰說:“別急別急。”喬日成迅疾掃瞭一眼手心,說道:“日成我世居東北,夙夜靜思,以為不逐日就愧對列祖列宗,也愧對後代子孫,故在此代表先遣軍宣言:拯我同胞於水火之境,挽我民族於危亡之中,為收復失地而戰!為我同胞而戰!為列祖列宗而戰!為子孫後代而戰!”掌聲雷動。黎明湊過來,激動地說:“講得太好瞭!隻要稍加整理,完全可以做先遣軍宣言。”喬日成白瞭黎明一眼,小聲說道:“這還是忘詞瞭,要不講得更好。”
牛鎮翟傢大宅的先遣軍臨時指揮部裡,作戰會議已結束,屋裡隻剩下謝鐵驊和喬群。謝鐵驊遞給喬群一根煙,喬群接過來,給謝鐵驊的煙先點著火。謝鐵驊抽瞭一口,問道:“我聽說,你老爹看好瞭牛鎮的一個小女子?”喬群一驚,心想消息傳得可真快呀,這八字還沒一撇呢,司令就知道瞭。喬群有點兒替爹害臊,點點頭,說:“有這事,人我見瞭,模樣還不錯。不過我就納悶瞭,她看好我爹什麼瞭?”謝鐵驊呵呵地笑,說:“男女之間的事,就是一筆糊塗賬,別說當事人瞭,連鬼都說不明白。”喬群說:“可不是嘛,她纏著我爹,非要把她帶走。”謝鐵驊一聽,挺感興趣,問道:“你爹啥意思?”喬群撓撓頭皮,無奈地說:“我爹他巴不得呢,讓我給擋住瞭。”謝鐵驊一愣,說:“你擋她幹啥?”
喬群奇怪謝鐵驊這麼問,說:“咱先遣軍不是行軍就是打仗,怎麼帶著一個女人呢?我嫌累贅。再說,也是怕別人笑話。”謝鐵驊朝他一擺手,搖搖頭,說:“這就是你的不對瞭,下次擴兵,我不光要男的,女的也要。打仗我不指望她們,搞個縫紉班,做點兒後勤工作也好嘛!據說中共紅軍也有女的。”喬群一聽謝鐵驊提起中共紅軍,一時語塞,用異樣的眼神看著謝鐵驊。謝鐵驊笑瞭,說:“你小子,看我的眼神不對。”喬群警覺地看看窗外,回頭壓低嗓音對謝鐵驊說:“你這是第三次跟我提中共瞭,別人都管他們叫‘共匪’。”謝鐵驊哈哈笑,說:“叫什麼不是叫!”喬群壓低聲音,接近耳語,俏皮地說:“我懷疑你就是‘共匪’?”謝鐵驊收斂瞭表情,說:“不要開這種玩笑。”喬群嚴肅地說:“是!下官豈敢和司令開玩笑。”謝鐵驊問他:“既然你不是和我開玩笑,那你說說,你有什麼根據。”
喬群倒是不害怕謝鐵驊,直言道:“我知道你讓黎明給北平救亡會發瞭封電報。”謝鐵驊一皺眉頭,問道:“電文給你看瞭?”喬群不好意思瞭,說:“我本來不想偷看,沒忍住,就偷看瞭。”喬群記得電文是:“為國犧牲,士皆用命;成敗利鈍,亦所不計。”謝鐵驊聽罷,沉吟瞭一會兒,緩緩說道:“不錯。救亡會一個老同學勸我不要孤軍深入,說以我千人弱旅,要對抗幾萬強大的關東軍,隻是以卵擊石。難道這就是共產黨?”喬群道:“我聽說,北平的救亡會是中共的外圍組織。”謝鐵驊不動聲色,問道:“是嗎?我孤陋寡聞。”喬群接著說:“王副司令昨晚又秘密聚會瞭,其中有三個連長,還有軍需官蔡六子。”謝鐵驊面不改色,問道:“有這事?”喬群反問道:“你不知道?”謝鐵驊一副不知情的表情,淡淡地說:“他那人愛拉呱。”喬群狡黠一笑,一副不信的樣子,說:“可是,又據說,王副司令是傳達您的什麼最新訓令。會後出來,一個個都跟抽瞭大煙似的,那個興奮,餓狼一樣,那些傢夥,眼睛都是綠的。”謝鐵驊故作懵懂,說:“是嗎?這個我要查一查。”喬群試探地問謝鐵驊,說:“你就不怕王副司令假借你的名義搞別的名堂?”謝鐵驊饒有興致地反問道:“我倒是擔心,你一個副參謀長,背後盯梢副司令,就不怕惹他不高興?”
喬群一臉的滿不在乎,說:“我不是有你罩著嘛。”謝鐵驊呵呵笑著,突然一轉話題,問道:“我要真是‘共匪’呢?”喬群會心一笑,說:“共不共匪和我無關,隻要你和小日本不共戴天,卑職就追隨到底。”謝鐵驊親昵地罵道:“滾吧。”喬群轉身出屋,謝鐵驊把他喊回來,說:“等等,我是不是‘共匪’,你可以懷疑。”喬群接話說:“但不要對別人亂說。”謝鐵驊點頭。喬群說:“明白。”
牛鎮戲園子的廳堂,爆起一片叫好聲。廳堂的一側,花旦正在輕拂水袖,咿呀演唱《紅娘》:“小姐呀小姐你多風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唱到“你大雅才”一句時,花旦輕移蓮步,身子搖曳,蘭花指直指喬日成,杏眼裡的愛慕也隨之飄過來。喬日成仿佛遭到電擊,向後一仰,躲瞭過去。場上頓起笑聲一片,喬日成也笑呵呵的,心花怒放。花旦繼續唱道:“風流不用千金買,月移花影玉人來。一宵勾卻相思債,一對情侶稱心懷……”主賓席上的喬日成看得癡癡的,禁不住自飲自酌,不斷地叫道:“好,好好!”
姚副官撩撥喬日成,說:“喬長官,你艷福不淺啊。”喬日成以為他是說花旦,瞥瞭一眼姚副官,說:“你懂什麼?人傢是逗長官我開心。”姚副官壓低聲音,說:“我說的是——地窨子。”喬日成一愣,說:“啥?地窨子?”姚副官一撇嘴,說:“長官別裝糊塗啊。”喬日成這才反應過來,說:“哦嗬,你也聽說瞭?”姚副官說:“別說我,半個牛鎮都知道瞭。那個姓程的娘們兒,名氣可大瞭,號稱牛鎮一朵花。”喬日成臉上的皺紋漣漪般綻放著笑容,心裡得意,嘴上卻收斂著,說:“呵呵,一朵花也是開敗的花,都讓人折過瞭。”姚副官說:“你可別沒數,我聽說,盯上她的男人不少,她看好的男人不多。”喬日成說:“這還用說嘛!”
喬日成略略起身,花旦這時結束瞭唱段,見翟舉人使眼色,端著酒杯直奔喬日成。花旦裊裊地扭到喬日成面前,放嬌聲說道:“我是叫你喬長官呢,還是喬大英雄?”喬日成有點兒拘謹,客氣地說:“隨你,怎麼叫都隨你。”花旦雙手虛握在腰際,道瞭個萬福,而後用戲腔道:“那我叫你喬哥哥,奴傢這廂有禮瞭。”喬日成站起來,說:“使不得,使不得。”花旦給喬日成倒酒,柔聲道:“喬哥哥要是賞臉,就連喝三杯。”喬日成不言,運瞭運氣,豪飲一杯,擺手說道:“軍務在身,不勝酒力,就一杯。”花旦拿眼角掃向翟舉人。翟舉人接話說道:“喬長官,這可是我們牛鎮一帶的名角,也不是見誰都敬的。”花旦甩起蘭花指,向喬日成額頭上輕輕一點,嬌聲念道:“我是慕哥哥大名,不光是大英雄,還是大雅才。”喬日成立即變得亢奮,連連喝瞭兩大杯,人已經有五分醉意。一旁的姚副官小聲問道:“沒事吧?”喬日成白瞭姚副官一眼:“什麼話?!武松連喝八大碗,還打得吊睛白額大蟲,何況我喬日成?來人哪,換大杯!”
桌上的人亂紛紛叫好。大杯取來後,姚副官要代為喝酒,被喬日成一把推開,小聲呵斥道:“一邊去,去去,立正!咱倆誰是代表?敬你還是敬我?”姚副官說:“當然是敬長官。”他貼耳小聲對喬日成說道,“喬副參謀長走時有交代。”喬日成酒勁兒上湧,豪氣沖天,訓斥道:“呔,你拿他當個棍!這麼跟你說吧,在傢我削他,都是他自己扒褲子!”喬日成轉身再運氣,對大傢說道,“今兒個高興瞭,回敬諸位一杯,以謝盛情。”言畢喬日成牛飲一杯,而後給眾人看空杯。眾人嘖嘖連聲。一個戴著眼鏡的白面男子誇獎道:“這才叫英雄豪飲!”一位牛鎮的白須老者也誇贊道:“雅才更兼英雄,讓我長見識瞭。”一個中年貴婦也說道:“喬長官,我們牛鎮可是把你當姑爺待的。”喬日成沒明白什麼意思,說:“這個,我不懂。”花旦解釋說:“我們都聽說瞭,奴傢隻恨相見太晚,讓別人搶先瞭一步。”一幫人開懷大笑。喬日成明白瞭,他們是在說程懿飛的事兒,呵呵笑著,雙手抱拳,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翟舉人端起酒杯,問道:“喬長官,冒昧瞭,我有一問,希望你能釋疑。”喬日成喝瞭不少,腳跟發飄,他竭力站穩,說:“但講不妨。”翟舉人問道:“先遣軍此番北征,是奉誰的指令?”喬日成此時酒力沖頭,結巴地說道:“沒誰……的指令。”翟舉人一搖頭,說:“不是實話。”喬日成說:“是實話。如果硬要說是誰的指令,那就是老天的指令,庶民的指令。所謂天怒人怨,我們代天伐寇,代民討日。”眼鏡男問道:“這麼說,貴軍是前無接應,後無援兵?”喬日成一愣,說:“是……啊。這麼看的,接應啊,援兵啊,那叫沒本事!所謂豬狗成群,真猛獸獨往獨來。孤軍深入,單打獨鬥,方顯滄海橫流。”眾人鼓掌。翟舉人沉吟道:“你要這麼說,本人願意再捐兩千大洋。”中年貴婦嚷道:“我也捐!”一幫人嚷著要捐款。花旦說道:“喬長官要是再喝一大杯,我這個小女子也捐二百大洋。”在掌聲中,喬日成將一杯酒倒進肚裡。
翟舉人:“口說無憑,拿紙筆來!”下人去一邊拿瞭紙墨,翟舉人率先在紅紙上書寫四個大字:募捐名單。眾人紛紛去名單上簽名。喬日成此時已是八分醉意,搖晃著揖禮道:“不讓諸位白捐,我這裡先誇下海口,休整幾天之後,我們會來個長途奔襲!”眼鏡男一驚,問:“奔襲?”喬日成吼叫道:“奔襲!一天至少一百裡,嗖嗖嗖!知道歇馬山吧?”喬日成撿起一根筷子放到桌子上,說,“這個就是歇馬山。”姚副官制止道:“長官,你喝多瞭。”喬日成“嗯”瞭一聲,把豎著的筷子又橫過來,說:“多瞭多瞭,歇馬山是東西走向,穿過車莊這條大山谷,”他將酒杯擺到筷子一端,說,“就到瞭新民。”姚副官急得在後面扯喬日成的衣擺,小聲說:“長官,你喝多瞭!”喬日成不高興瞭,朝姚副官哈一口氣,呵斥道:“多嗎?我看你多嘴!”姚副官不吭氣瞭。喬日成問花旦:“我講到哪兒瞭?”花旦回答說:“新民。”喬日成說:“對,新民,我們要給小日本弄個響,不是二踢腳,不是麻雷子。”眼鏡男連忙問:“那是什麼?”喬日成醉眼蒙矓,說道:“是什麼就不說瞭,軍事機密。反正,我們要把天崩個窟窿。”眾人哈哈大笑,眼鏡男卻沒有笑。喬日成腿一軟,坐到椅子上,眼皮耷拉著,道:“姚副官,開車!”姚副官小聲說道:“長官,咱們是騎馬來的。”喬日成“嗯”瞭一聲,努力睜開眼皮:“去,把我的馬牽進來。”姚副官苦笑著,喊過來黎明,兩人一起架起瞭喬日成。
姚副官和黎明把喬日成送到駐地,看見喬日成的酒開始醒瞭,打馬離去。喬日成牽著馬邁著醉步回到夥食班的小院,劉大個兒聽見響動從屋裡出來。喬日成把馬的韁繩扔給劉大個兒,嚷嚷道:“劉大個兒,把馬拴瞭。”劉大個兒子牽過馬,問道:“喝大瞭吧,長官?”喬日成把一口酒氣噴在劉大個兒臉上,問:“聞出來啦?”劉大個兒一捂鼻子,問:“啥?”喬日成的舌頭還大著,說:“驢肉。”劉大個兒子羨慕地說:“驢肉啊?這個可上講究,天上龍肉,地上驢肉。”喬日成的酒喝得高興,他滿意地拍瞭拍劉大個兒,誇道:“你還算明白人,翟大舉人說……說,牛鎮隻有來瞭像我這樣的貴客,才給上驢肉!”喬日成進瞭屋裡到處找,喊道:“人哪?”已經睡覺的周五斤醒瞭,懵懵懂懂地問道:“喬豆腐,你說誰呀?”喬日成眼珠一瞪,罵道:“你喊……喊……誰喬豆腐?”周五斤徹底醒瞭,連忙說:“錯瞭錯瞭,是喬長官。”喬日成接著喊:“人哪?”
劉大個兒進到屋裡,說:“長官,這不就咱仨嗎?你還找誰呀?”喬日成瞇縫著眼睛,東瞅西瞅,嘴裡嘟囔:“就是那個……啊那個那個……小白牙,後面梳個小抓髻。”周五斤和劉大個兒對瞭下眼神。劉大個兒說道:“別撒目瞭,人不讓你攆走瞭嘛。”喬日成迷迷糊糊地問道:“我攆走她?不能!我攆瞭嗎?”周五斤說:“攆瞭。”劉大個兒說:“我證明。”喬日成不樂意瞭,摔摔打打的,一邊訓斥道:“我攆歸我攆,你倆為什麼不攔著?”周五斤和劉大個兒想笑,見喬日成還醉著,沒敢笑出來。劉大個兒忍不住想逗逗喬日成,故意深深鞠躬,說道:“卑職沒能理解長官的意思,請求嚴懲。”喬日成喝口茶,晃晃腦袋,拉長聲音,訓斥道:“好好,下次長點腦袋,長官說東,你們要……往西想。長官有時候也不說真話。”劉大個兒和周五斤回答道:“是、是。”
喬日成一拍腦門,抬腿就走。劉大個兒和周五斤追出門,劉大個兒子問道:“長官,你去哪兒?”喬日成說:“備馬。”劉大個兒勸說道:“這麼晚瞭,長官還是睡覺吧,明天我替你把人找來。”喬日成說:“少廢話!我說找人瞭嗎?我去巡視,巡視懂嗎?”劉大個兒忙不迭地說:“懂、懂。”喬日成煞有介事地訓斥道:“軍情緊急,我一個書記官豈能安睡?”劉大個兒回話道:“是、是!”劉大個兒和周五斤出屋牽過馬,兩人好不容易把喬日成扶上去。喬日成接過馬鞭,狠抽一鞭,戰馬飛奔出院。
明月當空。牛鎮鐘鼓樓附近空場地上,百餘名戰士執刀列隊。喬群手執一把大刀,走到隊前,環視一圈大刀隊的戰士,開始訓話:“我跟謝司令建議,訂做瞭一百把大刀,從今天起,我兼任大刀隊總教官。送弟兄們一句話:成功雖無把握,成仁要有決心。牛鎮一役告訴我們,面對小日本,除非你決心必死,否則絕無取勝希望。聽口令。間隔兩米,散開!”隊伍嘩地散開。外面圍觀的牛鎮百姓也跟著散開。人群裡,程懿飛聚精會神地觀望著。
大刀隊演練得正歡。喬群巡視著,糾正著,看差不多瞭,高聲命令道:“再來一遍,按我教的破鋒八刀口訣,一句一刀,預備——”眾隊員雙手執刀,成預備姿勢。唯獨張之勇單手握刀,姿勢慵懶。喬群高喝:“開始——迎面大劈破鋒刀!”眾人雙手舞刀,齊喊:“殺——”喬群高喝:“掉手橫揮使攔腰!”眾人雙手舞刀,齊喊:“殺——”喬群高喝:“順風勢成掃秋葉!”眾人雙手舞刀,齊喊:“殺——”喬群高喝:“橫掃千軍敵難逃!”眾人雙手舞刀,齊喊:“殺——”喬群高喝:“跨步挑撩似雷奔!”眾人雙手舞刀,齊喊:“殺——”喬群高喝:“連環提柳下斜削!”眾人雙手舞刀,齊喊:“殺——”喬群高喝:“沒見過殺豬殺屁股!”
眾人雙手舞刀,齊喊:“殺——”“咦……”眾人發覺詞兒不對,都愣在那裡。喬群一指單手握刀不聽指揮的張之勇,問:“你,七連長,怎麼回事?”張之勇嬉皮笑臉地說道:“回稟長官,我見過殺豬殺屁股,這叫各有各的殺法。不信你問他們。”張之勇手指老百姓。老百姓一陣哄笑。喬群對著張之勇說:“我說過不下五遍,破鋒八刀從老祖宗傳下來,就是雙手刀法,無論是埋頭刀、攔腰刀,還是斜削刀,都不可以單手提刀。”張之勇放賴,說:“幹脆說吧,我懷疑這玩意兒不靈。”喬群一擺手,說:“看怎麼說瞭,對付子彈肯定不靈,肉搏戰,對付小日本的刺刀,靈得很。”張之勇不信,連連晃頭,說:“不靈不靈。”喬群見張之勇不服,心想這要是制不服他,接下來沒法訓練瞭,於是手指張之勇,說道:“你不服,可以試一試。”喬群從槍架上取瞭一把帶刺刀的步槍,扔給張之勇。
張之勇接瞭刺刀,趨上前來,把聲音兒壓低,說道:“老大,玩真的?”喬群面無表情,說:“隨你便。”張之勇有點怯瞭,他不習慣一切都聽喬群的,所以隻耍耍嘴皮子,真動真格的,他不想,所以沒動地方。喬群勾動食指,戲弄地說道:“來呀!”士兵和老百姓都開始起哄。張之勇無奈瞭,呀呀怪叫,挺槍向前,連續幾個突刺,喬群都閃過瞭。張之勇再一次來襲時,喬群後退一步,雙手握刀,刀背朝外,由下向上使勁兒一磕,張之勇的刺刀被刀背磕飛瞭。喬群的大刀此時已停在空中,剎那間借著回力,順勢砍下,刀落在張之勇的脖子上。場外老百姓驚聲尖叫,張之勇的臉都灰瞭。喬群小聲說道:“你要是小日本,腦袋就搬傢瞭。”張之勇小聲說道:“服瞭行不?”
喬群收刀,對眾人高喝道:“都看見瞭吧,要訣就四個字:一磕二砍。隻要你把小鬼子的刺刀磕開瞭,借力回砍,我保你賺一個人頭。這個刀法的開山鼻祖是戚繼光。”喬群忽然停下訓話。隻見從鐘鼓樓一側呼啦啦跑來一騎戰馬,一個人披著大氅,舉著樹條,一路狂呼:“男兒自當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人群中的程懿飛眼睛一亮,看見馬上的人是喬日成,忍不住驚呼一聲:“我的媽呀!”喬日成繞鐘鼓樓跑個不停,因為正值入夜,喬群隻看瞭個模糊的背影,忍不住罵道:“媽的,這是哪個犢子?”張之勇看出來馬上的人是喬日成,忍不住幸災樂禍地挑唆道:“罵,再罵,使勁兒罵!”喬群的訓練被馬上的人給攪和瞭,氣不打一處來,說:“我都想揍他!”張之勇純粹是逗樂子,一見喬群真生氣瞭,趕緊小聲說:“那是你爹。”喬群頓時無話可說瞭,朝著大刀隊的戰士吆喝道:“註意,再來一遍,動作連貫起來,預備——開始!”戰士們呼喊著口訣,剛拉開架勢演練,喬日成繞著鐘鼓樓又出現瞭。大刀隊隊員紛紛駐足,無法凝神練下去。喬群下令道:“去兩個兵,把他給我拉下來!”張之勇一揮手,帶著幾個兵迅疾沖出隊伍。
喬日成騎馬跑到牛鎮鐘鼓樓的一側,被兩個兵從馬上給扯下來,他趔趄著倒在地上,人還醉著。程懿飛從不遠處跑過來,看見喬日成倒在地上,吃瞭一驚。喬日成雖說還沒有醒酒,但是從地上一睜眼就看見瞭四周站著的人裡有程懿飛,本想爬起來,礙於程懿飛在場,朝著張之勇高聲訓斥道:“大膽,知道我誰嗎?本人乃先遣軍書記官。”張之勇早已經瞥見瞭程懿飛,趕忙上前扶起喬日成,假作惱怒地訓斥士兵說:“膽大瞭,就算參座有令,你們也不能往倒拽啊?·去去!”幾個兵退去一邊。張之勇拉喬日成起來,小聲說:“喬叔,你也是,又不是唱戲,怎麼這身打扮?”喬日成酒醒瞭一大半瞭,故意說話給程懿飛聽,訓斥道:“你以為我愛穿?這是謝司令給我的行頭,非讓我代表先遣軍赴宴,發表宣言。”
程懿飛走過來,為喬日成拍打身上的土,關切地詢問道:“摔壞瞭沒有?”喬日成呵呵地笑,說:“沒事沒事,他們瞎咋呼,不敢讓我真摔。”張之勇看一眼程懿飛,把喬日成拉去一邊,小聲說:“你跟我交個底。”喬日成壓低聲音說:“我的人。”張之勇撲哧一樂,說:“上手啦?”喬日成小聲嘀咕道:“咬鉤瞭,我沒打算起竿。”張之勇問:“差啥?”喬日成耳語道:“我那個癟犢子給我臉子看。”張之勇四下看一眼,給喬日成使眼色,小聲說道:“走吧喬叔,去、去,哪兒背風往哪兒去,晚上不用回來瞭。”喬日成把馬韁繩給瞭程懿飛,讓她把馬先牽走。程懿飛走出幾步,喬日成拽過來張之勇,小聲問:“這,能行嗎?”張之勇表情狠辣,聲音壓低,說:“我就問你一句,她有主嗎?”喬日成搖搖頭,說:“跟我一樣,耍單。”張之勇隻說瞭一個字:“妥。”喬日成心裡沒底,他主要還是怕喬群不樂意,也怕影響喬群在隊伍上的前途,試探著問:“妥?”張之勇滿不在乎,說:“有啥呀,還不知道哪天死呢,樂和一天是一天。”喬日成還是猶豫,說:“這不成瞭先上轎後紮耳朵眼兒?哎呀,有點兒不講究吧?”張之勇不耐煩地說:“行啦行啦,什麼耳朵眼兒,她寡婦,你光棍,你這邊點火,她那邊就著。”
喬日成朝程懿飛擺擺手,示意她把馬牽得離人群遠一點兒,程懿飛著見他的手勢,牽著馬往遠處走去。喬日成囑咐張之勇,說:“我那個王八犢子要是問你……”張之勇回答得很幹脆,說:“我就說不知道。”喬日成親昵地拍瞭下張之勇的肩,想說“謝謝,拜托”,卻說不出口。喬日成還是覺得一沒有媒人二沒有聘禮,就這麼和程懿飛把生米做成熟飯,終究還是有點兒不好意思,但是轉念一想,張之勇的話也對,孤男寡女,戰火紛飛,顧不上那麼多瞭。
喬日成告別張之勇,轉身走出幾米,忽聽得背後突然響起喬群的聲音:“站住!”喬日成不情願地轉過身。喬群走上前來,先把老爹的大氅解瞭,扔給身邊一個兵。喬日成心疼地想往回拽,說:“別呀,這是謝司令給我的。”喬群說:“你一個夥夫,這玩意兒是你穿的嗎?”喬日成頗有底氣地說:“我還是書記官。”喬群看一眼遠處的程懿飛,再看看老爹,說:“我問瞭,那是個兼職,夥夫兼書記官。”喬日成不服氣地糾正,說:“那要倒過來說,書記官兼夥夫。”喬群繃著臉,說:“一回事。”喬日成不服氣,說:“那可不是一回事。”喬群也不犟瞭,說:“好好,書記官,你要去哪兒?”喬日成說:“不去哪兒。”喬群說:“再說一遍?”喬日成說:“不去哪兒。”喬群看瞭一眼路邊牽馬的程懿飛,道:“鴨子嘴,哪兒哪兒都煮爛瞭,就嘴硬。”喬日成瞅瞭一眼程懿飛,又看一眼張之勇,心裡的火苗躥瞭出來,罵罵咧咧地蹦出一句:“說誰呢?沒老沒少!我他媽給你個大耳刮子!”喬日成揚起巴掌,欲落未落。
喬群不動聲色,說:“你削你兒子行。”張之勇緊接一句說:“削長官可犯說道。”喬日成怯瞭,揚起的巴掌不知道該不該放下,隻好跟張之勇磨嘰:“這小子他媽的渾球,還抵不上你這個哥們兒。”張之勇朝喬群使個眼色,小聲說道:“耍威風也得看跟誰呀,把你拉扯這麼大,都餓蒙瞭,打個野食怎麼瞭?”喬群眼睛骨碌轉,不吭聲。程懿飛在遠處看著,猜到喬日成在犯難,於是喊道:“喬長官,天兒涼,你要凍死我呀?”喬群欲應沒應,喬日成趕忙“哎”瞭一聲,跟兒子補白道:“沒跟你說。”喬群故意打量著爹,嘲笑說:“你也敢稱長官?”喬日成一撇嘴,說:“咋?興你長官,不興我長官?拿書記官不當幹糧?”喬群走到老爹身邊,下巴朝程懿飛方向歪瞭一下,小聲道:“悠著點兒,剛認識,急個啥嘛。”喬日成越發不自在瞭,罵道:“屁話,我急瞭嗎?”喬群把聲音再壓低,耳語道:“聽我說完,我問過瞭,謝司令有話,隊伍裡可以有女的,以後沒準還能成立個縫紉班。”
喬日成一聽,仿佛接到瞭謝司令的指令,興奮地說:“是啊!你看人傢謝司令多開通!”喬日成轉身要走,喬群咳瞭一聲,嗔道:“急個啥嘛!我話沒完。”喬日成不自在,說:“我急瞭嗎?”喬群趨前小聲說道:“你就想做個露水夫妻,我啥話沒有,走你的。”喬日成聽他話裡有話,沒動地方,聽他接下來怎麼說。喬群說:“你要是真看好瞭,還是悠著點兒。我不想隨隨便便就認個野媽。”喬日成這一點同意喬群,說:“也是也是。”喬群說:“等下一仗打完瞭,我派兵回頭把她接來就是瞭。”喬日成呵呵笑瞭,說:“你同意我明媒正娶?”喬群點頭。喬日成有點兒疑心,說:“你不是忽悠爹吧?”喬群看著遠處的程懿飛,大大方方的,毫不扭捏,一下想到瞭吳霜。喬群心裡生出陽光融雪般的向往,他希望將來有一天程懿飛和爹坐在炕頭上,陪著爹,受穿紅掛花的吳霜和自己一拜,再和吳霜一起照料傢裡的孩子、牲口。想得太遠瞭,喬群趕緊打住,說:“我敢拿這事忽悠你嗎?”喬日成倒沒想那麼遠,隻是不明白,幹嗎非要把下一仗打完再娶程懿飛。他不知道喬群心裡想的是即將開始的急行軍,天天百八十裡,就算部隊要女人當縫紉工,女人也不能隨著部隊開拔。
喬日成告別喬群,隨著程懿飛牽著馬走瞭一段路程。程懿飛領他到瞭一個院子,把馬拴在當院,領著他進瞭屋。屋裡沒點燈,喬日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程懿飛拉著喬日成的手臂叮囑道:“小心點兒,別有前眼沒後眼。”喬日成四下張望,問道:“這是哪兒啊,黑燈瞎火的?”程懿飛說:“跟我一個遠房親戚借的房子,他們全傢跑兵,前天去關裡瞭。”喬日成覺得奇怪,說:“小日本不是打跑瞭嗎?”程懿飛說:“我也這麼說,可是人傢不信,說小日本指不定哪天還回來。”喬日成“嗯”瞭一聲,說:“可也是。”
程懿飛把煤油燈點燃瞭,屋裡有瞭光亮。程懿飛看著喬日成,溫柔地問道:“餓不餓?給你弄點兒吃的?”喬日成坐到炕上,說:“餓倒不餓,晚上鎮裡宴請,酒啊肉啊,造瞭一肚子,眼睛看人現在還是雙影。”程懿飛拽出一個枕頭,拉著喬日成,說:“躺下,躺下。”喬日成自己過瞭多年,身邊不習慣有女人,有點兒拘謹,躲瞭一下。程懿飛嘰嘰嘎嘎地笑瞭,說道:“熊樣吧,看把你嚇的,我能吃你還是能嚼你啊?!來,給你揉揉。”喬日成順從地躺到瞭炕上,閉上瞭眼睛,任由程懿飛去頭上臉上揉捏。喬日成閉著眼睛,說:“我想好瞭,明人不做暗事,等打完瞭下一仗,我派兩個兵把你接到老營,給你個名分。”程懿飛停止瞭揉捏,說:“喲,不是說要請示長官嗎,這就決定瞭?好像你說瞭算似的。”
喬日成不想說是兒子請示瞭長官,那樣顯得自己沒能耐,於是說:“咋,你以為我這個書記官就是個虛名?擺設?”程懿飛說:“你原先不是說隊伍裡不要女人嗎?”喬日成又吹上瞭,說:“那也得看誰的女人。”程懿飛一邊揉搓他一邊說:“嗯,口氣不小。”喬日成說:“這麼說吧,我要是打定主意要你,什麼這個那個,一邊去,誰也別想攔著。”聽著這話,程懿飛心裡舒坦,她美滋滋地再問瞭一遍:“真的?”喬日成說:“我能誆你嗎?”程懿飛有點兒疑慮,說:“我怎麼不敢信。就為瞭你,隊伍現改規矩?”喬日成打瞭個哈欠,說:“讓你說著瞭。在先遣軍,我這個書記官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先遣軍日後要是女人多起來,就是從你程懿飛開始的。”程懿飛給喬日成捏完瞭頭面腰腿,打來一盆熱水,招呼他洗一洗。她還是不知道喬日成要怎麼安排她,她這輩子能幹、要強,不想當累贅。喬日成一邊享受著熱水,一邊敘述喬群告訴他的話,他說:“我跟司令建議瞭,先成立個縫紉班,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真有頂楞的,發她一桿槍也不是不行。”程懿飛出去倒水,一聽這話,來瞭興致,擦幹凈手,說:“我就算頂楞的。”喬日成一愣,說:“你?你敢玩槍?”
程懿飛在喬日成臉上親瞭一口,噗地把燈吹滅瞭,在黑暗中說道:“有你在我身邊,我什麼都不怕。”兩人躺在一起,一會兒,忍不住抱住,開始在炕上滾動。黑暗中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說著體己的話。喬日成呼呼喘著粗氣,說:“先說好瞭,日後你可別後悔。”程懿飛說:“後悔就不讓你進傢門瞭。”喬日成說:“不是說這個,我是說小日本。隊伍往北開,一抹兒是惡仗,沒見大刀片嗎?腦袋當西瓜砍,咔咔咔。”程懿飛怏怏的,突然沒話瞭。喬日成不明就裡,問道:“怎麼瞭你?”程懿飛嗔道:“你這人,也不挑個時候,嘮什麼小日本啊!”喬日成在黑暗中解程懿飛的紐襻,發狠道:“嘮怎麼瞭?我就拿你當小日本,幹死你!”程懿飛在黑暗中先是嘰嘰嘎嘎地嬉笑,一會兒,嬌聲連連。
晨曦中的曠野上,砂石路上起瞭塵煙。揚塵而奔的是兩輛日本人的軍用卡車,車上載著從牛鎮撤下來的傷兵,其中就有雄井。雄井蜷縮著坐在角落裡,面孔陰鬱。在他的心裡,有無數說不出來的怨恨。他隨著牛鎮的傷兵回撤到奉天。回到奉天的時候是3月9日,這一天,“滿洲國”成立。雄井木訥地看著周遭的一切,自負的長官、怒氣沖沖的傷兵,他覺得這一切都和自己無關,自己應該盡早回到日本本土,回到自己的傢。正鬱悶著,他看見一個腿部負傷的日本兵用陰森的目光死死盯著自己。雄井試圖躲避這種閃爍著武士刀刀光般涼颼颼的目光,但是,當他的目光轉回時,那陰森的目光還在他身上。雄井打瞭個冷戰,接著他發現,並不是一雙眼睛在盯他,車上的十幾個傷兵幾乎都在無語地看他。
車子在飛奔,雄井感受到冷意,把身子挪向車廂的角落,試圖拉開自己和眾人的距離,但是沒有用,十幾道目光死死地跟著他,那目光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厭惡和憤怒。被這目光壓迫著,雄井縮緊瞭身子,東張西望,希圖擺脫這如影相隨的目光。雄井很快發現,一個斷瞭一條腿的傷兵在一寸一寸地挪動,努力向他靠近。他每一次挪動都很艱難,伴隨著隱忍的呻吟;但他又是堅定不移的,挪動時用嘴叼著槍刺,好騰出兩隻手撐地。他腿上的血從紗佈裡滲出,在車廂板上留下印痕。雄井害怕瞭,問:“你要幹什麼?”斷腿的傷兵咬牙切齒地說道:“都是因為你,我們才倒黴!”雄井辯解道:“我並非是故意的,是狡猾的‘支那人’把我給騙瞭。”斷腿的傷兵罵道:“你是個笨蛋,你總是給我們找麻煩。”他正說著,另外幾個傷兵也無聲地開始向雄井移動。雄井感受到危險,成跪姿向眾人鞠躬,他不停地說:“對不起!原諒我一次吧,我已經請求退役瞭。”
沒人吭聲。斷腿傷兵舉起槍刺,猛刺雄井,雄井閃過瞭。槍刺紮進車廂板,斷腿傷兵因無力拔出而惱怒,掙紮著用一條腿站起,猛撞雄井,雄井後仰在車廂板上。另幾個傷兵撲上來,抓住雄井的四肢,欲將其扔到車外。雄井哇哇大叫,兩隻手死死抓住車廂板,身子在車廂外悠蕩著。斷腿傷兵陰陰地笑著說:“就這樣吧,這樣更好玩。”雄井就這樣固定瞭姿勢,他兩隻手扒著行進中的車廂板,兩條腿在半空晃蕩,猶如一面飄飛的旗幟。雄井試圖爬上車,但是,他每一次試圖攀爬到車上,都在最後一刻都失敗瞭。守候在車上的傷兵毫不猶豫地挫敗他的努力。雄井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抓住車廂板,心裡說我記不得這是第多少次挨打瞭,這是為什麼?我要熬過去,不知這次能不能熬過去。不行,我要熬過去。
汽車狂奔著,雄井的兩條腿在車外悠蕩著。車廂裡士兵看見瞭雄井狼狽的樣子,心生快意,哼起瞭日本小調。坐在駕駛室裡的巖谷川從後視鏡裡一直看著雄井,不動聲色,良久才對司機淡淡,說瞭一句:“盯著他,要是掉下來就停車。”駕車的日本兵說瞭聲:“是。”巖谷川閉上眼睛打起瞭瞌睡。
夜色還沒褪盡,晨起的街市寂寥清冷。先遣軍從四面八方悄聲擁來,會聚到牛鎮的鐘鼓樓下。各連集結完畢,接著是點名報數,清理裝具,各種雜響會聚成細密的聲浪,打破瞭晨起的靜謐。謝鐵驊騎著戰馬在鐘鼓樓附近逡巡,花駒騎著馬跑過來,向他報告說隊伍清點過瞭,多出三百新兵,都是牛鎮的。謝鐵驊很滿意,他問:“新兵情緒怎麼樣?”花駒回答說:“不錯,都跟狼似的,嗷嗷叫。”謝鐵驊下令道:“出發吧。”花駒打馬離去,很快隊伍蠕動起來,蟒蛇一般逶迤而去。
翟舉人就在這時帶著兩個跟班出現瞭,謝鐵驊客氣地下馬迎接。兩人寒暄過後,謝鐵驊問道:“翟先生,你怎麼來瞭?”翟舉人望著出征的隊伍,感嘆道:“壯士出征,我豈有不送的道理?我原來還想組織老百姓,敲鑼打鼓把你們送出城。”謝鐵驊一擺手,說:“翟先生的好意我領瞭,軍隊出行,最好是神出鬼沒,我誰都不想驚動。”翟舉人欲言又止,他看看謝鐵驊,從對方的眼神裡,他看出瞭將士斷腕的氣魄,於是顧不瞭太多的忌諱,說:“有句話我不能不說,牛鎮這個地方眼雜,有關貴軍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到省城,謝將軍慮事還是要縝密一些。”
謝鐵驊一聽,覺得翟舉人話裡有話,從對方的眼神中,他感受到深不可測。謝鐵驊真誠地說道:“翟先生,有話不妨明言。”翟舉人沉吟良久,還是顧忌著日後牛鎮的安危,掩飾著剛才的提示,說:“我也就是隨便一說,您不必想得太多。”謝鐵驊明白,先遣軍走瞭,日本人很可能殺回來,到時候翟舉人的日子不見得好過。翟舉人此時也正在想日本人殺回牛鎮該怎麼辦,他陰沉地微微一笑,看一眼城樓上飄蕩的先遣軍旗幟,心裡說他已經想過瞭,無非是城頭變幻大王旗。謝鐵驊也在看著先遣軍的旗幟,他意味深長地嘆瞭口氣,和翟舉人鄭重告別。
部隊已經出發,颶風一般嗚嗚嗚地“刮”向城門,那是雄性腳步濺出的聲浪。在稍顯僻靜的街角,喬日成和程懿飛還在依依惜別。程懿飛不停地用手帕揩眼角。喬日成小聲地哄著她,說:“別呀,別這樣,你這樣我就拔不動腳瞭。”程懿飛扭著身子,說:“人傢不是難受嘛!”喬日成說:“你看看你,我不說瞭嘛,打完下一仗,我派兵把你接到老營。”程懿飛依偎在喬日成的懷裡,撒著嬌說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男人要是靠得住,母豬會上樹。打瞭下一仗,你說不定又會碰上別的女人。”喬日成委屈地拍拍程懿飛的後背,說:“我的媽呀,你說的那些靠不住的還叫男人嗎?男人是要有擔當的!你說你把我這個書記官看成什麼人啦?蒼天在上,我要是變心……”程懿飛齜著一口小白牙,狠狠說道:“我就殺瞭你!”喬日成嚇瞭一跳,說:“啥?”程懿飛笑瞭,改口說道:“我就吃瞭你!”聽罷,喬日成呵呵笑瞭。隊伍中有人跑上來喊:“喬豆腐——”喬日成回頭瞪瞭一眼,嚷道:“喊啥哪?!”追過來的劉大個兒改口稱道:“喬長官,連長催你歸隊。”喬日成朝程懿飛擺擺手,跟著劉大個兒跑瞭,邊跑邊回頭。
天低雲暗,雷聲轟鳴。先遣軍快速奔行在“之”字形的盤山路上,人馬皆喘。喬群身披從喬日成身上扒下來的大氅,騎著馬,從步行的隊伍一旁顛簸而過,山風把大氅吹得如同山鷹的巨型翅膀,很飄逸,很威風。隊伍中,喬日成背著平底大鍋一直在小跑,看著喬群披著大氅,威武地騎在馬上,朝他使勁呸瞭一口,罵道:“嘚瑟吧你就!”喬日成腳步越來越遲滯。張之勇湊過來,問喬日成:“喬叔,你行不行?”喬日成氣喘籲籲地說:“本來行,你這一問……真不行瞭。”喬日成離開隊伍,腳步越發凌亂,終於一屁股坐在地上,像盛夏裡的狗一般喘著粗氣。
張之勇駐足在喬日成的身旁,笑嘻嘻地小聲說道:“我看明白瞭,不用多,在牛鎮再住上三五天,你就得被人傢掏空。”喬日成一撇嘴,罵道:“呸!別埋汰你喬叔。”張之勇朝隊伍喝道:“來人!”一個壯漢從隊伍中鉆出。張之勇命令道:“替他背鍋!”壯漢把喬日成的大鍋摘下來,自己背著跑瞭。喬日成依然坐著不起來,他太疲憊瞭。張之勇又喊:“劉大個兒!”矮小的劉大個兒出現在張之勇面前。張之勇命令道:“把他架起來跑。”劉大個兒:“是!”
無奈喬日成成瞭綿軟的面團,無論劉大個兒怎麼使力,喬日成就是起不來。張之勇說:“你放賴是不是?“喬日成的臉蠟黃蠟黃的,說:”他大兄弟,我真不行瞭,讓我歇一會兒!”張之勇說:“不行!喬副參謀長有話,有誤行軍者,輕者鞭笞,重者槍斃。”喬日成一甩頭,說:“你要拿別人嚇唬我,我還知道個害怕。”張之勇拔出手槍,說:“喬叔,軍中無戲言。”喬日成一把撕開衣服,袒露出肩膀,說:“來吧大兄弟,你手別哆嗦!”話音未落,張之勇抬手砰的一槍,子彈射在喬日成兩腿之間,喬日成一個高蹦起就跑。張之勇詭詐地一笑,朝隊伍高喊:“快!跟上!”
奉天關東軍的司令部裡,石原莞爾皺著眉頭一臉陰鬱地聽著戰況匯報。待到巖谷川匯報後,石原莞爾沉吟半晌,他來回踱著步子,呼吸粗重。巖谷川在一旁垂首而立,不敢說話。石原莞爾終於開口,他說道:“牛鎮一役,讓皇軍蒙受恥辱。”巖谷川啪的一個立正,說:“是的,完全出乎我的預料。”石原莞爾又良久不語,從抽屜裡拿出一本卷宗,從裡面抽出一張照片,指著照片問道:“是這個人嗎?”巖谷川仔細看看照片,說:“不是。”石原莞爾又抽出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身背一把大刀,石原問道:“是他?”巖谷川表情恍惚,點頭又搖頭,說:“我不敢確認,隻是一瞬間的印象。他身輕如燕,身手非凡,很像‘支那’古代的勇士。”
石原莞爾指著一張照片,說:“這個人叫謝鐵驊,先遣軍司令,是個靈魂人物。這個人叫喬三,一個極端的反日分子,先遣軍副參謀長。我希望,在你即將供職的奉天監獄,你會遇到這兩個人。”巖谷川一愣,問道:“您是說我要馬上到奉天監獄報到?”石原莞爾完全不看巖谷川的目光,冷冰冰地說:“你不應該感到突然。”巖谷川懇切地說:“還是讓我待在軍隊吧,我喜歡護旗官這個角色。”石原莞爾示意他閉嘴,說:“我們更需要一個出色的典獄長,奉天監獄不光有囚犯,還會有越來越多的戰俘。”
巖谷川聽著石原莞爾的話,明白瞭。如果石原判斷得對,就是意味著先遣軍很快就會遭遇厄運。石原莞爾說:“下一步,我們必須教訓一下先遣軍,否則會縱容那些反日分子。”巖谷川聽罷,不敢多說,石原說道:“你可以走瞭,不過,你不想提什麼要求嗎?”巖谷川啪的一個立正,回答道:“作為軍人,我隻需要長官的命令。”
石原莞爾滿意地點頭,又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說道:“戰事緊張,兵員不足,你隻能帶去名單上這五個人,而且是戰場淘汰下來的傷兵。”巖谷川看瞭一眼名單,說道:“我還想帶一個人,他叫雄井。”石原莞爾歪著頭,看看巖谷川,問道:“他很特別嗎?”巖谷川回答道:“是的,他是個畫傢,我哥哥的同學,一個屢屢受挫的人。”石原莞爾點點頭,說:“看不出來,你還挺有人情味兒。”巖谷川恭敬地回答道:“不僅僅如此,我還有好奇心。”石原莞爾“嗯”瞭一聲,表示不解。巖谷川說道:“我想知道,戰爭會在多大程度上改變一個人。”
王副司令和花駒騎著馬走在隊伍的前面,後面長長的隊伍跑步進入狹窄的山谷。騎馬走在隊伍中間的喬群忽然勒住韁繩,環視左右。他指示隊伍停下來,後面的隊伍停瞭下來。謝鐵驊和姚副官騎馬趕上來,謝鐵驊問喬群說:“看什麼?”喬群依然仰望天空,又一群鳥兒撲簌簌飛出林子。“有點兒不對勁。”喬群自言自語道。謝鐵驊問他:“哪兒不對勁?”說話間左側的山峰上滾落一塊巨石,隆隆作響,帶起一片石子,最後墜落谷底。過瞭一會兒,周遭復歸沉寂,是那種亙古的沉寂,似乎一切帶口的東西都緘默瞭。
“反正不對勁。”喬群又說瞭一句。“石頭風化嘛,我湖北老傢的山上也常掉石頭。”謝鐵驊安慰喬群。喬群看一下隱沒的夕陽,對謝鐵驊說道:“這個時候,太陽要落山瞭,鳥兒是應該往林子裡飛的,不應該從樹林裡往外飛。”謝鐵驊沒看見鳥從哪裡飛出來,又飛向哪一片樹林,安慰喬群說:“你是不是太緊張瞭?”姚副官在馬上探身跟謝鐵驊耳語瞭幾句。謝鐵驊臉色一變,呵斥道:“怎麼才跟我說?”姚副官看瞭喬群一眼,不語。謝鐵驊追問道:“還說瞭什麼?”姚副官說:“把天崩個窟窿。”
謝鐵驊沉思不語,耳畔迅疾響起翟舉人的聲音。翟舉人送別他的時候說過:“牛鎮這個地方眼雜,有關貴軍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到省城,謝將軍慮事還是要縝密一些。”謝鐵驊聯想到這裡,心裡有數瞭。喬群指著山上說:“山外還有一條路,現在下決心還不晚。”謝鐵驊沒接喬群的話,高喊:“花參謀長——”花駒打馬趕來。謝鐵驊命令道:“傳我的命令,後隊變前隊,跟我來!”謝鐵驊掉轉馬頭回奔。花駒登高呼喊:“各連長註意,後隊變前隊,跑步——走!”
話音剛落,兩面山上的機槍突然響瞭,同時響起的是迫擊炮。彈雨、硝煙彌漫山谷,先遣軍隊伍頓時散亂。謝鐵驊的戰馬中彈,滾落馬下的謝鐵驊一骨碌爬起,在濃煙中高喊:“保持隊形,準備戰鬥!”
山頂上,廣瀨中佐躲在山巖後用望遠鏡往下望。望遠鏡中的先遣軍陷落在彈雨中。廣瀨植人一擺手,一個少佐軍官走到近旁肅立。廣瀨植人下令道:“你帶一個中隊下山,占領半山那座廟,把山口封死,一個不準逃出去。”少佐軍官回答說:“是!”
山谷的谷底,謝鐵驊在彈雨中高喊:“傳令兵——傳令兵——”周圍沒人應。附近不遠處,喬日成正在給傳令兵包紮傷口。奄奄一息的傳令兵用手指瞭指,卻說不出話。喬日成順他手指的方向回頭望瞭望,這才聽見幾近被彈雨淹沒的謝鐵驊的呼喊。喬日成在彈雨中爬向謝鐵驊。喬日成爬到謝鐵驊身邊,還沒忘瞭顯擺他的書記官職務,說:“司令,你的書記官來瞭!”謝鐵驊見是喬日成,罵道:“好你個狗屁書記官,你幹的好事!”喬日成不明語義,問:“我幹什麼好事瞭?”謝鐵驊恨得咬牙切齒,罵道:“你把小日本引來瞭!”喬日成似哭還笑,說:“長官,你能不能有點兒正經的?屎都頂到糞門瞭,你還有心思開玩笑!”謝鐵驊強抑憤怒,扭頭看著半山腰,隱約看見從雨裂溝鉆出的日本兵,正在朝小山包的廟宇發起沖擊。
謝鐵驊顧不上責罵喬日成瞭,問他:“你學過傳令嗎?”喬日成說:“不就跑腿學舌嗎?”謝鐵驊說:“快,傳我的命令。”喬日成“哎”瞭一聲,掉頭就跑。謝鐵驊怒喝:“站住!我讓你幹什麼?”喬日成說:“傳你的命令。”謝鐵驊氣極瞭,說:“我什麼命令?”喬日成蒙瞭,說不出話來。謝鐵驊說:“蒙瞭嗎你?”喬日成站定,使勁晃瞭晃頭,說:“沒蒙!”謝鐵驊打斷喬日成,說道:“聽著,讓你兒子帶領大刀隊,拿下半山那座廟,掩護大部隊撤退。”喬日成撒腿就跑,跑出兩步站定,舉目四望,到處是硝煙,到處是死屍,子彈流螢一般飛竄著,他嚇住瞭,又折回來:“長官,我那小子在哪兒?”謝鐵驊氣得快要發瘋瞭,吼:“我知道在哪兒,用你找嗎?滾!滾滾!”
半山腰的小路上,在少佐的帶領下,幾十個日本兵發瘋一般奔向半山上建有廟宇的山頭。翻過雨裂溝,廟宇已經清晰可辨。山谷的谷底,喬群臥在彈坑裡,用兩隻手做喇叭,朝周圍喊:“大刀隊聽著,翻過左面那條河,到對岸樹林裡集合。”言罷喬群從彈坑裡躍起,在硝煙中和大刀隊隊員沖向附近的小河。突然閃現的喬日成一把扯住兒子的胳膊:“我可逮住你瞭!”喬群劈手打開老爹的手,繼續前跑。喬日成緊跑幾步,一個絆將喬群掃倒,興奮地大叫:“我這叫掃堂腿!”喬群惱怒地拔槍對著老爹:“你想幹什麼?”喬日成說:“我是來傳謝司令的命令。”
一串子彈掃來,喬日成撲到兒子身上。喬日成這個舉動讓喬群心生感動。喬群說:“什麼命令?快說!”喬日成指點著,說:“看見半山那座廟沒有?黃瓦,飛簷……”喬群打斷他,說:“別囉唆!”喬日成說:“我囉唆嗎?”喬群強壓怒火:“好、好……你不囉唆。”喬日成:“本來就不囉唆。”喬群氣得用槍戳點,怒喝:“往下說!”喬日成害怕瞭,蒙瞭,問:“說到哪兒瞭?”喬群說:“黃瓦,飛簷。”喬日成急瞭,說:“你真夠囉唆,你就說廟。”喬群氣得快要暈過去,說:“我真該一槍……崩瞭……”喬日成問:“崩誰?”喬群說:“崩我。趕緊的,廟怎麼啦?”喬日成說:“謝司令讓你把那座廟拿下來,掩護大部隊撤退。”
喬群騰身而起。喬日成喊道:“等等……腦子活絡一點,拿下更好,拿不下也別硬充好漢!”喬群問:“這也是謝司令的命令?”喬日成說:“這是你爹的命令!”喬群惱瞭,氣急敗壞地說:“以後別說你是我爹,我嫌寒磣!”喬群帶領隊員沖到河裡。喬日成眼看喬群等遊到河心,也追上去,一閉眼跳進齊腰身的河裡。
山包南側,有一個連綿山峰中的獨立凸起,山頂有廟,廟下的石階通向谷底的路。在地理位勢上,它是扼守咽喉通道的關卡。幾十個日本兵正在這裡艱難攀爬。山包北側,喬群和他的大刀隊也在奮力攀登。快接近山頂的時候,田洪祥疲憊不堪,以大刀當拐,一步一趔趄。趕上來的喬群照田洪祥屁股狠踹一腳,田洪祥索性躺倒。沖上來的戰士皆有疲態,一步三晃。喬群靈機一動,喊話道:“謝司令有話,誰頭一個沖上山,獎大洋五十、洋煙一盒。”
田洪祥撩開眼皮,問道:“真的?”跟上來的喬日成忙道:“是我傳的命令。”喬日成站起又喊:“謝司令還有話,凡立有戰功者,可以成傢帶老婆。”田洪祥掙紮著站起,掄著大刀往上沖。疲憊至極的隊員們紛紛鼓起精神,嗷嗷叫著沖上山。喬群在跑動中小聲問喬日成:“成傢帶老婆?謝司令真說瞭?”喬日成白瞭兒子一眼,說:“謝司令也沒說獎洋煙大洋啊!”喬群瞪瞭老爹一眼,呵斥道:“你跟來幹什麼?”喬日成一挺胸,說:“你當我是閑人?本人是書記官,來督戰不行嗎?”喬群拔出自己的小手槍給瞭老爹,問:“會用嗎?”喬日成看看,說:“不就自來得嘛!”喬日成瞄都沒瞄,手起一槍,竟然誤中沖上山的一個日軍,連槍帶人從廟宇的房頂滾下。喬群這才知道日軍已經占領瞭半山的廟宇,他讓自己鎮定下來,拔出大刀高喊:“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