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群一邊率領大刀隊的弟兄們往山頂上攀登,一邊合計著即將到來的肉搏戰。那將會是一場以大刀對刺刀的肉搏戰。日本人的三八大蓋上裝的刺刀有二尺長,喬群他們的大刀最輕的有四斤多重,按照喬群對弟兄們的訓練,先是拿大刀的刀背磕飛刺刀,然後砍向敵人,不知道到瞭實戰,弟兄們會不會發蒙。一路攀巖,終於到瞭山頂。
田洪祥第一個登頂,嘴裡不停地叨叨口訣:“一砍二磕、一砍二磕、一砍二磕……”喬日成在後面糾正道:“不是一砍二磕,是一磕二砍。你得先把刺刀給磕開!”田洪祥心裡說到底是會說書的人,腦子還真就比我好使。轉眼間就有五六個日本兵挺著刺刀朝田洪祥沖來。田洪祥有點兒蒙,廟前的空場,山頂的平臺不過三百多平方米,除瞭西面的緩坡通往谷底,其他三面幾近深淵。田洪祥剛剛登頂,孤身一人,面對三面懸崖,有點兒發蒙,但是無路可退。
喬日成也爬上瞭山頂,見田洪祥發呆,在他背上猛地一擊掌,喊道:“一磕二砍!”田洪祥像是突然驚醒瞭,順勢就沖瞭上去。他甩開日軍四五個抱團兒的,朝著最近的那個撲瞭過去,大聲喊道:“姥姥的,迎面大劈破鋒刀,嗨!”日本兵嫻熟地揮舞長槍朝他的胸口刺來,田洪祥毫不畏懼,用大刀刀背磕開槍刺,順勢砍過去一刀,對方躲過瞭。田洪祥又喊:“連環提柳下斜削!”一顆人頭落地,脖腔裡的血噴瞭田洪祥一臉。田洪祥在臉上抹瞭一把,頃刻變成瞭血人。此時先遣隊又有幾個人登頂,日本兵分散迎敵,田洪祥變得輕松瞭。他的大刀在肉搏中被刺刀挑飛瞭,對方左一刀右一刀,步步緊逼,危急中喬群朝他喊:“傻逼,你腰裡有槍!”田洪祥猛醒,拔出手槍就射,鬼子應聲倒地。
在另一個角落,張之勇在肉搏中被屍體絆倒瞭。一個日本兵見張之勇倒地,舉起刺刀就紮,張之勇在地上翻滾著,躲過去幾刀,但是有一刀紮中瞭肩胛,他連連慘叫。喬日成在日本兵的背後舉槍想偷襲,可惜沒有子彈,啞火瞭。情急之下,喬日成運瞭運氣,從後面一個黑虎鉆襠,將那個日本兵拱翻在地。張之勇趁機爬起來,把大刀紮進日本兵的肚子。喬日成拍瞭拍巴掌,朝日本兵呸瞭一口,張之勇誇喬日成說:“你還行!”喬日成得意揚揚,說:“不是還行,是很行!”喬日成撿瞭日本兵的三八大蓋,將一頂日本的戰鬥帽戴在頭上,又去脫日本兵的衣服。衣服口袋裡掉下一張照片,是一男一女穿著日本和服的合影。喬日成看看照片,再看看屍體的臉,把照片放到死屍的臉上,說:“這個你自己留著吧,我就不要瞭。”
在山頂的另一隅,喬群左手持槍,右手拿刀,一個對四個,殺得酣暢淋漓。他先是反手捅死瞭一個從後面來襲擊的日本兵,而後拔槍一個點射,把兩個鬼子放翻。剩下一個鬼子拔腿就跑,喬群抄近路直接登上廟宇的臺階,兩人拼殺到廟宇裡。廟宇裡有一尊金身大佛,佛身下一個念經的和尚竟然不為喊殺聲所動,依舊坐在蒲團上捻動佛珠,口中念念有詞。喬群和日本兵拼著刺刀,因為用力過猛,喬群的大刀紮進木柱裡,拔瞭幾下,沒拔出來。日本兵見狀哇哇沖上來,刺刀直抵喬群的胸膛,喬群側身想躲,怎奈廟堂之中空間狹小,眼看刺刀穿透喬群的胸腔,瞬息之間,念經的和尚抓起一個香碗向日本兵拋過去。香灰迷住瞭日本兵的眼睛,喬群趁機拔出木柱上的刀,橫空劈下,大刀迅疾凌厲,日本兵來不及吭聲就倒下瞭,污血飛濺在柱子上,流到和尚的蒲團前。和尚居然視而不見,繼續念經。喬群對和尚揖禮,說道:“多謝師父,驚擾瞭。”和尚吟誦著佛經,微微一笑,看瞭喬群一眼,不發一語。
喬群跨出廟門,見陽光燦爛,廟前到處是屍體,山頂的爭奪戰已近尾聲,大刀隊已呈強勢。愣神之間,一個滿臉血污的日本兵挺著刺刀朝他走來。喬群揮著大刀迎上去。日本兵忙躲閃,大叫道:“你殺紅眼啦?我是你爹!”喬群定睛一看,來人居然是自己的老爹喬日成。喬群一皺眉頭,不高興瞭,問:“怎麼這副打扮?”喬日成說:“你又不發衣服,我衣服上全是虱子。”喬群看見爹滿不在乎,語氣嚴厲瞭,說:“那你也不能穿日本兵的衣服啊,誤傷瞭咋辦?快脫瞭!”話音剛落,傳來一陣喊殺聲。爺倆幾乎同時扭頭,看到二十幾個大刀隊員正在追逐一個日本兵,確切地說,是一個日本軍官。戰鬥基本結束,這是戰場上唯一幸存的日本軍官瞭,爺倆馬上加入到追逐的行列。
喬群拎起大刀邊跑邊喊:“不要開槍,我要活的!”日本軍官四下張望,餘光掃過二十幾個如狼似虎的中國軍人和三面懸崖,眼裡充滿絕望。他於絕望中慌亂地刺出一槍,被張之勇用刀架住。田洪祥上去拿大刀再一磕,日本軍官的三八大蓋槍就飛瞭出去。接下來的情景是,子彈在日本軍官的腳下前後左右開花。這近乎群貓玩鼠,驚得日本軍官陀螺一般在彈雨中旋轉,神經幾近崩潰,而“貓們”卻在肆虐中盡情享受愉悅。這種“群貓玩鼠”的心理,既是肆虐,也是戰場上的心理變態。
在眾人的追逐下,日本軍官最後退到瞭懸崖,抽出瞭隨身的一把軍刺,聲嘶力竭地用日語大叫道:“別過來,大日本皇軍不會當俘虜!”喬群攔住圍攏過去的一幫人,問道:“誰能聽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嗎?”一個隊員回答說:“我能聽懂,他說大日本皇軍不會當俘虜。”喬群一聽,哼瞭一聲,說:“呸,還大日本呢,那叫小日本!你告訴他,本官有令,日軍一個俘虜不要,統統殺死!”隊員用日語翻譯給日本軍官。日本軍官聽完翻譯,“啪”地一個立正,說:“懇請你們,最好不用刀,用亂槍打死我吧!”
隊員趕緊翻譯給喬群聽:“他求我們,最好不用刀,用亂槍打死他。”喬群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用槍,日本軍官說按照他傢鄉的說法,腦袋要是掉瞭,就找不到歸傢的路瞭。喬群聽完,狡黠地笑瞭笑,舉起槍,說:“好吧,我成全你。”聞聽此言,日本軍官挺胸抬頭,毫無懼色。喬群舉槍便射,槍響瞭,日本軍官的小臂被喬群的子彈擊中,槍刺落地。喬群高喊:“抓活的!”張之勇等人迅疾撲上去,不料日本軍官縱身一躍,墜入瞭山谷之中。
大刀隊的士兵紛紛趴到懸崖邊向山崖下面張望,山崖下面深不見底,山間的叢林峭壁被浮雲纏繞,陰森神秘。一會兒,重物墜落的聲音傳來,這聲音的回響在山谷間久久縈繞。大傢不由得眼神茫然,紛紛緘默。眾人正在肅穆,喬日成趴在懸崖邊,感嘆瞭一句:“哎呀,跟人傢比,我們還是有點兒那個。”田洪祥也在懸崖邊向下張望,說:“啥?”喬日成呸瞭一口,說:“啥?你說啥!武大郎賣燒餅——人軟貨囊。”喬群小聲訓斥道:“狗屁!”喬日成站起來,跳腳罵道:“敢罵你老子?!”喬群背著手不搭理老爹,朝大刀隊的人說:“都愣著幹什麼?快,修工事,掩護大部隊撤退。”
山谷的谷底,在彌漫的硝煙中,謝鐵驊率隊朝山口沖去。從兩側山頂沖下的日軍受到大刀隊的火力攔截,一度受阻。槍聲停瞭,月朗星疏。此時,半山腰靜謐的樹林裡,每隔幾米就有一個日本兵,屏息斂氣,拉網一般向山下搜索前進。喬群指揮大刀隊的隊員悄悄行軍,到瞭一條小河邊。小河邊草叢茂密,適合隱蔽,喬群下令大刀隊埋伏在草叢裡,他們緊張地窺望著在月光下幽幽閃亮的河帶。河中間,數十人蹚著齊腰深的水朝對岸走去。有人拉動大栓。
喬群隱隱約約聽見瞭對方的說話聲,小聲說:“別開槍!好像是我們的人。”河裡的人說著話,是湖北口音,喬群大喜,站起來喊道:“謝司令!”十幾個隊員激動地躥出來跑去河岸。總共一二百人的隊伍在河岸會合,大傢用男人的方式,相互拍打,你給他一拳,他踹你一腳,這個捅那個的胳肢窩,那個給這個一拳頭,更多的是無言的擁抱、握手。喬群和謝鐵驊擁抱後看瞭看周圍的人,問:“其他人呢?”謝鐵驊點煙的手哆嗦著,悲愴地說道:“隻跑出這麼多,王副司令犧牲瞭,那麼多弟兄,都讓人包餃子瞭,有的打散瞭。”喬群聽罷,心生悲壯,懊惱地說:“我沒完成任務。”謝鐵驊擺瞭擺手,說:“不能這麼說,我要感謝你的大刀隊,不然就全軍覆滅瞭。你的人還剩多少?”喬群回頭數瞭數,說:“十七個。”
喬日成從人堆裡鉆瞭出來,說:“我也剩下瞭,算我十八個。”喬日成給謝鐵驊敬禮,又伸出手,但謝鐵驊沒握,冷冷看瞭喬日成一眼,說:“真沒想到,你老喬還活著。”喬日成撇瞭撇嘴,說:“我是準備戰死的,轉念一想,不行,我要死瞭,先遣軍的文告誰寫。是吧?呵呵。”謝鐵驊上下打量著喬日成,悲憤地罵道:“死這麼多弟兄,你還笑?”喬日成安慰地說道:“長官,你別難過,打仗還能不死人嗎?”喬日成用自己的袖頭子去給謝鐵驊擦淚。謝鐵驊閃開瞭,朝花駒下令,說:“花參謀長,先把人拿下!”謝鐵驊說完,轉身鉆進瞭林子。花駒吆喝一聲,四五個軍漢不由分說,上來就將喬日成摁倒。喬日成蒙瞭,喬群也蒙瞭,趕緊問道:“怎麼回事?”沒人應答。喬日成在地上一邊掙紮一邊喊叫道:“誰跟誰呀?我是犯軍法還是犯天條瞭?喬群你個犢子,就看著你爹讓人綁瞭?”喬群不好動手阻攔,問花駒:“花參謀長,他是我爹,總得給我個說法吧?”花駒沒理他,隻冷冷地說一句:“人押在我這兒,你找謝司令說去吧。”說完,領著士兵押著喬日成朝樹林裡走去。
清晨的山間,偶爾有飛鳥呼啦啦飛過,樹林中的空地裡,部隊在露天宿營,燃起一堆堆篝火。篝火的橫木上是去瞭皮毛的野兔、狍子和各種飛禽。田洪祥把衣服翻過來在火上烤,衣服上的虱子發出輕微的噼啪聲。田洪祥不時地去衣服上抓起一個什麼東西放進嘴裡。一個士兵見他吃得挺香,問:“吃的什麼?”田洪祥說是虱子。士兵一咧嘴,問:“虱子也能吃?”田洪祥沒回答,又抓起兩個虱子,走向十幾米外綁在立木上的喬日成,問道:“肚子餓瞭吧?看在老哥們兒的分上,喂你兩個虱子。”說完戲弄地把虱子塞進喬日成嘴裡。喬日成惡心地吐出虱子,罵道:“大膽!你一個小連副,竟敢戲弄書記官!”田洪祥嘲弄地撥弄綁著喬日成的繩子,說:“看見沒有,死扣兒,這叫殺豬繩。死到臨頭瞭,還跟我扔大個兒?”喬日成不理解,眼睛直瞭,問道:“啥?死到臨頭?”田洪祥點瞭點頭,拿手做刀,比畫著砍喬日成的脖子。喬日成歪著腦袋躲過去,還是沒明白自己為什麼被謝司令綁瞭,他朝田洪祥訴委屈,說:“我屈呀,你點撥我一下,犯哪條瞭?”
田洪祥上下打量喬日成,一想到部隊就是因為喬日成瞎嘚瑟酒後失言,稀裡糊塗遭瞭埋伏,氣就不打一處來,呸瞭一聲,罵道:“那麼多弟兄都死在你手裡,還好意思叫屈?”田洪祥罵完不解氣,用反手抽瞭喬日成一個嘴巴,說:“你自己想想,在牛鎮,你是不是喝醉酒跑風瞭?”喬日成嘴嘎巴著,回想起牛鎮的那頓酒,想辯解,可是,再也說不出話來。又有兩個傷兵沖過來,一個用樹枝狠命抽打喬日成,另一個解開褲子,朝喬日成撒尿。喬日成為抽打他的傷兵加油,說:“使勁兒!再使勁兒!”
此時,不遠處的山洞裡,攏著篝火,謝鐵驊、花駒和喬群在篝火旁邊席地而坐。喬群和謝鐵驊談瞭不少話,花駒默不作聲,氣氛尷尬。喬群不甘心,問謝司令:“沒改瞭?”謝鐵驊口氣決絕,說:“沒改。”喬群說:“他可是我爹。”謝鐵驊皺著眉頭說:“顧不上瞭,先遣軍到瞭非常時期,不嚴明軍紀,就無法統軍。”花駒插瞭一句話,說:“死傷瞭幾百弟兄,不取你老爹的頭,弟兄們也不服。”喬群不服,問花駒:“誰能證明是我老爹跑的風?”謝鐵驊說:“姚副官。”喬群心裡有點兒幸災樂禍,說:“可姚副官死瞭。”謝鐵驊看出喬群是很慶幸的樣子,呵斥道:“你很慶幸是嗎?無恥!”隨後扭頭朝山洞裡面喊道,“黎明!”
黎明在山洞裡面用手電筒照明,趕寫稿件,聽見謝司令喊他,應聲跑出。謝鐵驊問黎明:“喬日成那天醉酒都說瞭什麼,還記得嗎?”黎明看看喬群,又看看謝司令,回答說:“記得。”謝鐵驊說:“學一遍。”黎明模仿著喬日成的腔調,說:“小日本占我東北,吾輩無不慨嘆。山河淪亡,屍山血泊,草木悲傷。凡有血性敢稱大丈夫如我者,莫不拔劍而起。”謝鐵驊顯然動怒瞭,他克制著,說:“沒讓你說這個。”黎明眼珠轉轉,說:“讓我想想哦,他還說:‘日成我以為,不逐日就愧對列祖列宗,也愧對後代子孫。故在此代表先遣軍宣言:為收復失地而戰,為我們同胞而戰,為列祖列宗而戰,為子孫後代而戰。’”
謝鐵驊不耐煩地呵斥道:“我讓你學他的酒話。”黎明看著謝鐵驊的眼色,小聲說:“酒話也有,什麼武松連喝八大碗都打得吊睛白額大蟲,何況他喬日成怎麼怎麼樣。”謝鐵驊徹底惱瞭,瞪黎明,喝問道:“你想袒護喬日成是嗎?”黎明不敢發話瞭,他沉默瞭一會兒,說:“喬日成酒後失言,走漏機密,這個是事實,我是想,念他是牛鎮一役的英雄,何不讓他戴罪死在戰場上?”花駒在一旁也不耐煩瞭,說:“先遣軍有八條鐵律,就怕弟兄們不答應。”喬群瞪著花駒,說:“不說怎麼知道不答應?”謝鐵驊手指著喬群,呵斥道:“我希望你清楚自己的身份,你不光是喬日成的兒子,還是先遣軍的副參謀長。”大傢都沉默瞭。喬群悲愴地說:“我爹要是死在小日本手裡,我屁都不放!”謝鐵驊深深嘆瞭口氣,說:“這樣吧,你代你老爹跟弟兄們求情,看他們怎麼說。”幾個人一起走出瞭山洞。
林中空地上,喬日成被綁在樹上,不再有人打他、罵他,顯得孤零零的。喬群走出洞口,喬日成遠遠地就看見瞭。那一刻,喬日成企盼救星一般盯著兒子。當喬群走過喬日成身邊時,喬日成眼巴巴地看著,連聲幹咳著,想引起他的註意,但喬群故意不看老爹,徑直走去大隊人的面前。喬日成失望瞭,耷拉著頭。喬群在一片靜默中艱難地開瞭口,說道:“弟兄們,有幾句話想跟大傢說,我們遭瞭埋伏,死瞭很多弟兄,我知道你們都很難受,我,更難受。你們可能都知道瞭,我爹在牛鎮喝酒時跑風瞭,牛鎮的漢奸很可能給日本人報瞭信,事先在這裡埋下伏兵。所以,謝司令、花參謀長斷然決定,槍斃喬日成。”話音一落,無人應聲,人們把目光紛紛投向十幾米外五花大綁的喬日成。隻見喬日成耷拉著腦袋,眼神哀怨,一聲不吭。喬群硬著頭皮繼續說道:“沒有規矩不成軍。作為副參謀長,我擁護這個決定。不過作為喬日成的兒子,我想替他跟弟兄們——不管死去還是活著的——求求情……求你們瞭!”說完撲通跪下,泣聲說道,“我先替他給死去的弟兄們磕一個。”砰砰砰一連三個響頭之後,他仰望天空,道,“我爹就我一個獨苗,要不是為瞭我,他不會一直當光棍;要不是為瞭我,他也不會到東北軍,也就不會落到今天的地步。我沒別的意思,謝司令說瞭,弟兄們要是同意放他一條生路,就讓他戴罪立功,死在戰場上。”說完,喬群站起來。
人群沉默,半晌不發一聲。十幾米外被捆綁著的喬日成發聲:“我能不能說兩句?”無人應答。喬日成可憐巴巴地說:“論歲數,我可以給你們好多人當爹,你們好多人都吃過我做的飯。”花駒厲喝:“閉嘴!”喬群神色難堪,鐵著臉不吭聲。張之勇看不過眼,拎著手槍在散亂的隊伍裡遊走,用他那陰鷙的目光緊逼每個人,小聲道:“都啞巴瞭?喬長官都給你們跪下瞭,還想怎麼樣?別給臉不要臉。”然後站到一個士兵面前,暗中使勁兒給瞭對方一腳,低聲道,“你帶個頭兒。”被踢的人正是在牛鎮塹壕和張之勇搶錢挨打的士兵,外號拐子。拐子的眼神這次沒有躲閃,長久和張之勇對視之後,突然給瞭張之勇一拳,高聲道:“東北軍老皇歷翻過去瞭,該啥啥,別來這一套!”喬群說:“拐子,你也別來這一套,有屁就放。”拐子毫無畏懼,說:“喬長官,我沒屁放,倒想給長官唱一個。”拐子言畢吼出一嗓子:“全軍耳目,哨兵所系,戒備機警,保守機密,我軍人第五之要義!”喬群一聽,他喝的是《先遣軍鐵律之歌》。人群爆出哄的一聲。張之勇就此和拐子廝打起來,士兵們紛紛加入拐子一方,十幾個人毆打張之勇。喬群拔槍朝天咣地一槍,嚷道:“張之勇,給我滾出來!”士兵停止瞭對張之勇的圍攻,張之勇狼狽地跑出隊伍。
密林深處,一隊日軍在搜索中行進,聽見槍聲,日本軍官一震,仔細辨瞭方向,舉刀命令道:“跟我來!”日軍搜索部隊掉頭循槍聲而去。
林中空地上,喬群和謝鐵驊在瞬間交換瞭眼神,不再發一聲,他朝謝鐵驊沉重地點瞭點頭。謝鐵驊聲音沉痛,緩緩說道:“喬副參謀長願意帶頭遵守先遣軍鐵律,下面我宣佈,將喬日成就地槍決。”眾人目光一下子唰地齊聚到喬日成身上。謝鐵驊轉頭對喬群說:“人交給你瞭,執行吧!”喬群一愣,壓低聲音,說:“為什麼交給我?你不覺得殘忍嗎?”謝鐵驊小聲說道:“我是為你好。要想攏住隊伍,隻能這麼做。”謝鐵驊朝不遠處一擺手,傳令兵立即跑瞭過來。謝鐵驊從傳令兵身上摘下軍用水壺,搖瞭搖,給瞭喬群,說:“你爹好酒,替我敬你老爹一杯。”
喬群走向喬日成,給他松瞭綁,帶著他找瞭一塊樹林中的僻靜處,席地而坐。張之勇把酒肉擺放好,帶著幾個兵,遠遠地站在一邊。喬日成看見張之勇給他擺放瞭酒壺和烤熟的飛禽和獸肉,什麼都明白瞭,他故意顯得挺高興,大口嚼肉,大口喝酒,酒肉一落肚,更想開瞭。見兒子不吃不喝,他撕瞭一塊肉給兒子,說:“你也吃點喝點,陪陪我。”喬群心裡五味雜陳,沒吃,拿過水壺喝瞭口酒,而後給喬日成跪下,說:“爹,你罵我幾句吧,這樣我會舒服點兒。”喬日成吃著肉,含混地說:“你是長官,我哪敢罵你啊?再說我也不是你的親爹。”喬群怔瞭一下,說:“真不是?”喬日成說:“你說瞭算,你說不是就不是。”喬群砰砰砰連連磕頭:“我錯瞭,我渾蛋!雜種!孽種!行不?你要是不罵,我就這麼一直磕下去。”喬群額頭上已經冒出血津。喬日成把兒子拉起來,罵道:“你小子喪天良,憑什麼說我不是你爹?”喬群說:“小時候就聽村裡人說,我是你從墳上抱回來的。”喬日成“啊”瞭一聲,說:“有這事!”喬群有些糊塗瞭,他急著問道:“這麼說真有這事兒?”
喬日成咂巴一口酒,說:“聽我給你說。那時咱傢窮,你頭上還有老大老二,養不起。你一下生就哇哇哇,嗓門那個大,把咱傢那頭大牛嚇個前趴,倒地就死瞭。算命先生說,你是喬傢克星,牛是讓你克死的。”喬群聽得嚇瞭一跳,說:“我?”喬日成撕瞭一塊肉,往嘴裡放,邊嚼邊說:“說的就是你。”喬群一搖頭,說:“我不信。”喬日成看看兒子,說:“本來我也不信,可你媽信,咬下一塊熱地瓜,把你嗓子眼堵死瞭,讓我把你扔到南上崗亂墳地,喂狗。那天天兒冷啊,小北風颼颼的。也不知怎麼瞭,我扔下你剛要走,一群瘋狗嗚嗷嗚嗷就上來瞭。我又回去把你抱起來,把你嗓子眼裡的地瓜摳出來瞭。”喬群說:“就這麼從墳上抱我回來的?”喬日成說:“是,就這麼著,你又返陽瞭。這就是命。”喬群的眼睛濕潤瞭,他一直以為自己不是爹的親兒子,還怨恨爹向著二哥。經歷瞭這些離傢的日子,喬群不知道該不該信命。喬日成說:“命。命啊!老大老二都讓你克死瞭,現在輪到你克我瞭。”喬群眼角潮濕,又要跪下磕頭,被喬日成攔住瞭。喬日成拍拍兒子的肩膀,勸說道:“爹不怪你,我闖下大禍,一下子死瞭那麼多弟兄,罪有應得啊。”喬群擦擦眼角,舉起酒壺,說:“這口酒是我替謝司令喝的,他說隊伍立不住規矩,就是烏合之眾,烏合之眾是幹不過小日本的。”喬日成爽快地笑笑,說:“啥都別說,你老爹畢竟當過書記官,這點道理我懂。走,送爹上路!”
喬群摁住老爹,強忍淚水,說道:“想想,你還有什麼要求?”喬日成想瞭想,說:“爹也不怕你笑話,就是有點兒牽掛牛鎮那個姓程的小娘們兒。”他有點兒不好意思,說,“我挺後悔的。”喬群說:“沒那個?”喬日成死到臨頭,也顧不上害臊瞭,說:“爹不瞞你,還真就那個瞭。要是沒那個,我興許不後悔。”喬群看著嬉笑著的爹,想不明白瞭,那個瞭,還後悔啥呢?他說道:“你把我說糊塗瞭。”喬日成一晃腦袋,說:“我不糊塗。就因為那個瞭,我嘗到瞭滋味。你不知道她多女人,待你爹有多好,跟小貓似的,那麼一叫,你爹的骨頭節就嘎巴嘎巴嘎巴嘎巴。”喬群沒聽明白,問:“咋瞭?”喬日成說:“酥瞭!說也白說,你沒結婚,不懂。”喬群嘆瞭嘆氣,問道:“你怕死?”喬日成悲愴地感嘆一聲,緩緩地說:“爹不怕死,爹是沒活夠。說啥都晚瞭!爹求你,過後呢,你想辦法往牛鎮捎個信,讓她別等我。她也是鬼迷心竅,就看好你爹瞭。”喬群說:“這個沒問題。”喬日成說:“我還沒說完。順便幫我編個故事,就說……”他想瞭想,說,“就說我是小日本打死的。”喬群聽瞭,沉默不言。
喬日成想瞭一會兒,說:“不不,你就說我是打小日本死的。”喬群起身說道:“這個,好像也沒問題。”喬群一擺手,兩個士兵過來拖喬日成。喬日成朝喬群擺瞭擺手,喬群示意士兵停手,喬日成說:“等等,還有個要求,能不能讓我給大夥來一段?”喬群愣瞭,問:“來段什麼?”喬日成有點兒害羞,說:“來段蹦子。”喬群納罕,不理解為什麼老爹要唱蹦子。喬日成見喬群沒明白,說:“蹦子。臨瞭,鬧個樂子,這個還難嗎?”喬群說:“不難。不過,還是算瞭吧。”喬日成輕松地說:“別呀,你爹好這口,就當我跟弟兄們告個別。”喬群皺著眉頭說:“你蹦子唱得不好,跳得更難看。”喬日成一晃腦袋,說:“我圖的是喜慶。”喬群更是糊塗瞭,死人的事兒怎麼喜慶?喬日成見兒子木訥,說道:“喜慶。誰說死瞭不是高興事兒,興許比活著有意思呢。兩腿一蹬,什麼這個那個的,都不用牽掛瞭,亡國啊絕種啊都不關我事瞭,你,我也不牽掛瞭,我徹底舒心瞭。”喬群聽得心酸,想瞭想,說:“跟我來。”
喬群領著喬日成來到隊伍前。喬群對大夥抱瞭抱拳,沉重地說:“弟兄們,我爹上路之前,要給弟兄們唱段蹦子。你們要是捧場,就給我爹打個場子。”士兵們紛紛趨上前來,給篝火添瞭柴,站成一個圓圈,張之勇帶頭鼓起掌,士兵也紛紛響應,鼓起掌來。掌聲先弱後強,漸漸鼓出瞭節奏。喬日成鉆到圈子裡,對大夥兒抱拳揖禮,道:“哎呀,從奉天出來,一晃一年多,冷不丁說分手,我還真有點兒舍不得。”說著,喬日成掉瞭眼淚,他抹抹眼角,決絕她一擺手,說道:“不說這個瞭!我這就上路瞭,弟兄們還要往前趕路,我不想抹大鼻涕,也不想看到你們愁眉苦臉,我這段蹦子就當給弟兄們開心瞭。”喬日成用嘴當鼓樂,先唱瞭過門,而後進入正文。士兵們亂哄哄叫好。喬日成唱得興起時,喬群在人群裡跟張之勇小聲交代,說:“我下不瞭手,這事拜托你瞭。”張之勇瞪瞭他一眼,罵罵咧咧地說:“我就能下得瞭手嗎?我也下不瞭手。我說你好事怎麼不想著我?”喬群暗暗踢瞭他一腳,呵斥道:“少廢話!你跟行刑的兵交代一聲,活兒幹得利索點,別拖泥帶水。”
喬日成唱得聲音越發高亢:
正月裡來龍抬頭,
我領小妹逛花樓……
兩個兵持槍進場,欲帶喬日成下場。喬日成不肯就范,說道:“還剩下兩句,讓我唱完。”
花樓修得高,
哎呀妹子喲,你可別閃瞭你的楊柳腰……
場上哄的一聲,爆出熱烈的掌聲,很快掌聲止息瞭。喬日成被兩個兵押走瞭,走出幾步回頭看兒子,眸子裡流瀉著無盡的悲涼。喬群卻不敢看老爹,青著臉站在高處,沉聲朝士兵們喝道:“往哪兒看往哪兒看?看我!”士兵們收回註視喬日成的目光。喬群鐵青著臉色,下令道:“檢查裝具,準備出發!”
喬日成被押到密林深處的一棵大樹下,喬群下瞭檢查裝具的命令,卻偷偷跟上瞭押走爹的小分隊。隻見喬日成站在大樹下,仰望著樹梢上依稀可見的天空,背影顯得很鎮定。大栓拉動時發出的脆響,讓喬群身子一抖,眼睛隨即閉上,他一屁股坐在樹下,淚水接著漫下來。但是,喬群等來的不是槍聲,而是喬日成的呼喊:“等等!我不想挨槍子,換個死法不行嗎?”喬群探頭看一眼,馬上又恢復原來的姿勢。不遠處飄來張之勇的聲音:“你想怎麼死?”喬日成的聲音傳來:“這兒有個樹坑,把我埋瞭吧,好歹是囫圇個兒。”張之勇說:“這個我做不瞭主。”喬日成說:“去,跟那個癟犢子要個話。”
張之勇從密林深處疾步走來,見到喬群。喬群抹瞭眼淚,休整瞭姿勢和表情。張之勇問道:“老大,你爹不想挨槍子,想活埋。”喬群痛楚不耐地擺手,說:“這還用問我嗎?”張之勇說:“還是槍子?”喬群罵道:“你混啊?!埋!埋!埋!”張之勇又問:“埋有兩種埋法,一種是倒栽蓮花。”喬群一愣,問道:“什麼倒栽蓮花?”張之勇說:“頭朝下埋,死得快,少遭罪。”喬群痛苦至極,心被撕開瞭一樣,用槍點著張之勇罵道:“你他媽再囉唆,我先崩瞭你!”
密林深處的喬日成見張之勇回來,知道他是請示過喬群瞭。喬日成躺進瞭樹坑裡,閉上眼睛,等著活埋。當幾鍬土落下,他撲棱坐起,欲往上爬,被兩個兵幾腳踹下去。喬日成慘叫:“大兄弟,你還真埋呀?!”張之勇嘆瞭口氣,勸說道:“喬叔,我勸你,怎麼也是死,別給你兒子丟臉!”喬日成頓時老實瞭很多,安穩地坐下,任憑土塊石頭紛紛揚揚落下。喬日成再不發一言,卻從嗓子眼裡擠出瞭歌聲:“花樓修得高,哎呀妹子喲,你可別閃瞭你的楊柳腰。花樓修得高,哎呀妹子喲,你可別閃瞭你的楊柳腰。”土已經埋到腰際,喬日成閉瞭眼睛,喘氣有些困難,歌聲變得斷斷續續:“花樓修得高,哎呀我的程懿飛,你可別閃瞭你的楊柳腰。”張之勇蹲到坑邊,問道:“你能不能換一句?唱瞭半天還是那個楊柳腰。”喬日成似乎沒聽見,依舊重復著哼嘰:“你可別閃瞭你的楊柳腰……楊柳腰……楊柳腰。”喬群表情呆滯地坐在地上,聽著爹的聲音越來越弱,眼淚已經模糊一片。老爹的歌聲幾乎聽不見瞭,他一下下抽自己的嘴巴。
山下突然響起槍聲。喬群一震,站起來,機警地辨別槍響的方向。附近有人驚呼:“小日本上來啦!”喬群迅疾跑向隊伍,邊跑邊朝張之勇喊:“撤!快!”張之勇跑過來,問道:“人呢?還埋嗎?”喬群罵道:“你他媽豬啊,把他留給日本人嗎?這還要我來說嗎?!”張之勇撒腿往回跑,跑到活埋喬日成的樹下,和幾個兵連拉帶拽把喬日成從坑裡弄瞭出來。喬日成嘴裡叨叨著:“大恩不言謝,大恩不言謝。”張之勇說:“先別謝,不是不殺你,是不想把你留給日本人。”喬日成忙不迭地說道:“是、是。”張之勇扔給喬日成一條槍,一行隊伍跑去密林深處。
此時附近槍聲已經響成一片。密林深處有一個石崖,撤退的隊伍經過石崖,喬群發現這個石崖是個狙擊敵人的好地方,他命令道:“張之勇,你帶大刀隊守住這個口子!”張之勇說:“是!”張之勇面對散亂的後撤隊伍,不停地喊名字:“田洪祥、吳昊、陳佳恒……”被叫到名字的人紛紛從隊伍走出,自動站成一列。喬群看看張之勇挑選的這些人,都是大刀隊的好手,他對張之勇說道:“除非指揮部安全突圍,不然你們就破褲子纏腿,哪怕剩最後一個人,也要給我頂住!明白我的意思嗎?”兩人彼此凝視。張之勇壓低聲音,問喬群:“你不要我們瞭?”喬群沉默半晌蹦出一句:“是,不要瞭。”張之勇轉身,氣急敗壞地嚷嚷道:“站好站好。”眾人站成一排,最後一瘸一拐趕來的喬日成也站到隊列裡。喬群看見爹的腿一瘸一拐的,心裡依然隱痛。大敵當前,沒什麼可說的,爺倆相互凝視。喬群先開瞭口,說:“你還行嗎?”喬日成說:“沒啥行不行,就當活埋瞭。”喬群無言地和大刀隊員握手告別,握到喬日成時,他無言地擁抱瞭一下,之後趕去隊伍。張之勇帶著二十幾個大刀隊員在石崖處排開,隱蔽起來。
先遣軍僅剩的百十人在喬群的帶領下一路攀山越嶺,攀登到山頂時,半山的槍聲響成一片。謝鐵驊聽聽槍聲,判定隊伍目前是安全的。他坐下來,說:“可以喘口氣瞭,等天黑瞭再說。”喬群背對謝鐵驊,沒應聲,回望山下,久久不出聲。謝鐵驊對喬群的背影說道:“我知道,殺父之仇,肯定要記恨在心。”喬群冷冷地說:“別用話敲打我。我們不是私人恩怨,都是為瞭打日本,這個我分得清楚。”謝鐵驊一聽,覺出喬群沒有多少恨意,贊道:“好,這才是我欣賞的氣度。”喬群輕輕又補充一句,說:“何況我爹沒死。”聞聽此言,謝鐵驊沉下臉,說道:“哦,你敢違抗軍令?”喬群心裡暗笑,掩飾著,說:“算不上,土埋瞭一半,日本人上來瞭,弟兄們不想把他留給日本人,我沒攔,我也是這麼想的。”謝鐵驊不言語瞭,過瞭一會兒,他問:“他人在哪兒?”喬群黯然神傷地說:“在山下阻擊日軍,這回死定瞭。”
密林深處石崖邊的阻擊戰在激烈地進行。上百的日本兵從山下沖上來,張之勇一聲令下,手槍、步槍、機槍一起掃射,子彈刮風一般響起來。受挫的日本兵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前仆後繼,有幾次險些突破陣地。緊急中,張之勇帶領隊員躍出塹壕,耍起瞭大刀片,連續砍翻瞭幾個日本兵,打退瞭敵人第一次進攻。天色很晚瞭,槍聲才停瞭,石崖的陣地硝煙彌漫,一片沉寂。張之勇清點人數,檢查隊員傷情,他一邊問一邊挨個用腳踢大刀隊的弟兄們。“我沒事!”一個隊員抖抖頭上的土,說道。“我腿肚子鉆瞭個眼兒!”一個傷兵扯瞭褲管包紮傷口。一個戰士擔憂地說:“連長,子彈不多瞭。”張之勇蹲到一個小戰士面前,這是一張陌生的面孔。小戰士在吹一個空的子彈殼,發出嗞嗞的哨音。張之勇問:“你叫什麼?”戰士回答說:“我叫張百正。”張之勇見他還是個孩子,問道:“十幾?”張百正說:“十七瞭。”張之勇回憶自己十七歲的時候也是沒有親人在身邊,到處流浪,心裡對這個小兵親切起來,他說:“怎麼沒見過你?”兩人一聊才知道,原來張百正是在牛鎮當的兵。張之勇問他打仗怕不怕,張百正稚嫩的臉上笑出瞭細紋,嬉皮笑臉地說:“死不怕,就怕死不出樣來,讓牛鎮人笑話。”一邊的喬日成聽著,呵呵笑瞭,拍拍張百正的肩膀,說:“像我。”有人喊道:“上來啦上來啦!”大傢急忙奔赴臨時構築的工事。
日本人發起瞭第二波攻擊。他們藏身在山麓的小樹林裡,幽靈一般潛行,等現身在開闊地,距陣地隻有二百多米。喬日成從陣地探頭看,皺眉,嘟囔著說:“完啦完啦完啦!”張之勇瞪瞭他一眼,說道:“誰完瞭?一邊去,我嫌你晦氣!”張之勇踹瞭喬日成一腳。喬日成沒吭聲,蔫著,從陣地一側悄聲滾下山坡。田洪祥看見,尖叫一聲,喊道:“不好,喬豆腐逃瞭!”張之勇啐瞭一口,喝道:“補他一槍!”田洪祥瞄準已到坡下的喬日成,“叭”地一槍。他視線中的喬日成翻瞭個筋鬥倒下。田洪祥自言自語地說道:“喬豆腐,誰也別怪,你就是該死。”他轉頭對張之勇說,“回頭要是喬長官問起來,你可要替我兜著。”張之勇眼睛盯著前方,陰沉沉地說道:“沒有回頭瞭,這一仗下來,我們誰也剩不下。”
石崖下坡地上,喬日成的小臂中彈瞭,血流不止。他扯瞭褲腿,用佈條簡單地包紮瞭小臂的傷口,自言自語道:“哎呀喬豆腐,田洪祥喊我喬豆腐,這是把我當逃兵瞭!想給我兒子爭口氣,必須先洗清自己。”包紮完傷口,喬日成拎起槍,隱沒在矮樹林裡。他一會兒在樹林中疾跑如飛,一會兒隱蔽傾聽飛鳥的聲音。月光透過大樹照在叢林裡,喬日成的影子在樹叢裡晃動著。
石崖邊的阻擊陣地硝煙彌漫。硝煙散開,陣地前再次出現險情,沖在前面的日軍已經抵近陣地。張之勇高喊:“準備大刀!”恰在這時,日軍背後突然響起瞭槍聲,沖在前面的日本兵紛紛中彈。張百正直瞭眼睛:“哎呀呀,你們看,那是誰?”有人喊:“喬豆腐!”張之勇詫異地看田洪祥,說:“不是讓你打死瞭嗎?”田洪祥擦瞭擦眼睛,說:“咿呀,不是撞見鬼瞭吧。”在日軍後面出現瞭喬日成,他破衣爛杉,滿臉污血,抱著一挺從屍體手裡撿來的歪把子機槍,邊跑邊掃射,人瘋瞭一般,全然不知躲避,嘴裡竟然半句半句地蹦出小調:“正月裡來……正月正,我領……小妹……逛花燈!逛他媽……逛花燈……”半句與半句的間隙,是瘋狂射出的子彈,日軍大片大片地倒下。張之勇一揮手,幸存的十幾個大刀隊員揮舞大刀出擊。喬日成的子彈打完瞭,兩個日本兵端著刺刀朝他撲過來,兩個大刀隊的戰士一人一個,喬日成得救瞭。
夜晚瞭。山頂上,一輪明月靜靜地俯視著山頂上的隊伍,來自半山的槍聲變得稀疏。謝鐵驊一直聽著槍聲,斷定今夜不會再有戰鬥,對傳令兵下令道:“發信號彈,讓大刀隊撤離!”三顆信號彈相繼升空。謝鐵驊來到喬群身邊坐下,問道:“想什麼呢?”喬群說:“我擔心鬼子下瞭狠手,我們陷入重圍瞭。”謝鐵驊遞瞭一根煙給喬群,說:“那又怎麼樣?無非是要麼魚死,要麼網破。”喬群抽瞭口煙,說道:“網破當然好,要是魚死呢?”謝鐵驊淡淡地笑瞭笑,說:“我已經修書一封,給傢中交代後事瞭。”喬群聽謝鐵驊說起傢中後事,沉默瞭一會兒,他想到瞭爹,想到瞭吳霜,他問謝鐵驊:“能說給我聽聽嗎?”謝鐵驊不吭聲,躺在地上,對著天空發呆。過瞭一會兒,謝鐵驊問道:“真想聽?”喬群說:“想。”
謝鐵驊閉上眼睛緩緩說道:“兒今率先遣軍北上抗擊倭寇,原屬軍人之本分。匹夫尚且有責,軍人豈能棄國難而偷安?兵兇戰危,生死難卜,傢人當認我已死,絕勿當我生。唯懇請大人依時加飯添衣,即超拔頑兒靈魂也。”話沒說完,謝鐵驊淚流滿面。他在黑夜中沉默地流著淚,喬群沒有看見,隻是問:“完瞭?”謝鐵驊偷偷擦下眼淚,繼續誦道:“我別無牽掛,唯一的憾事,是和組織失掉瞭聯系。”喬群聽罷,為之一振,問道:“你是……”他猶疑著,不好點破。謝鐵驊無聲地點頭,說道:“不想瞞你瞭,四年前,還在北平念書時,我就秘密加入瞭共產黨。”喬群問道:“這麼說我以前的懷疑是對的?”謝鐵驊回答道:“對。我參加東北軍是組織的授命。”喬群驚喜地問道:“那組建先遣軍呢,也是組織授命?”謝鐵驊想瞭想,說:“怎麼說呢,我是在報上看瞭共產黨的《八一宣言》,自己作的決定。我自信,組織是贊成我的。可事實上,9月18日之後,共產黨滿洲省委被日本人破壞瞭,我和組織失掉瞭聯系。”
喬群回想起和謝鐵驊相遇的前前後後,不由得感嘆道:“想不到,我追隨你謝鐵驊,成瞭追隨共產黨。”謝鐵驊瞅瞅喬群,笑呵呵地問他:“後悔瞭?”喬群搖搖頭,說:“共產黨的事我不懂,我就知道誰打小日本,我就跟誰走。”謝鐵驊問道:“我要是有個意外呢?”喬群神色凝重,心裡想打小日本,誰能沒有個意外呢?我爹這會兒怕是已經陣亡瞭。他心中滿是對小日本的仇恨。他對謝鐵驊說:“我喬群和小日本不共戴天,此生無解。”謝鐵驊沉默不語。喬群看看謝鐵驊,說:“長官若不信,我們可以結拜兄弟,對天盟誓。”謝鐵驊想瞭想,當即拉喬群跪下。謝鐵驊先開口,說道:“拳拳之心,蒼天可鑒,我兩人為驅除日寇,復我中華,義結金蘭。”喬群把他的話復述瞭一遍:“拳拳之心,蒼天可鑒,我二人為驅除日寇,復我中華,義結金蘭。”謝鐵驊接著說:“成功無把握,成仁有決心!”喬群跟著說道:“成功無把握,成仁有決心!”待喬群說完,謝鐵驊從地上站瞭起來。喬群還跪著,問道:“這就完瞭?”謝鐵驊說:“完瞭。”喬群想瞭想,沒有站起來,說:“我再加一句。”他磕瞭個頭,說道,“我爹說瞭,對天發誓就是對祖宗發誓,中國人誰都可以騙,就是不能騙祖宗。”說完,喬群站瞭起來。
這時,從密林跌跌撞撞地走出幾個人,定睛一看,是張之勇、喬日成和三個兵。喬群看見爹還活著,喜出望外,不過一看除瞭這幾個人,其他人都不見瞭,又一愣,問道:“就你們幾個?”張之勇推出喬日成,說:“要不是你老爹,一個都剩不下。”謝鐵驊看見喬日成渾身血污,衣服全成瞭破佈片,有氣無力的,他拍瞭拍喬日成的肩膀,想說幾句,不知道怎麼開口。喬日成搶先說道:“謝長官,慚愧慚愧!”謝鐵驊問:“慚愧什麼?”喬日成說:“我還活著,真不好意思,要不您再下道令,把我斃瞭算瞭?”謝鐵驊說:“我都聽說瞭,將功贖罪,你還是活著吧。”喬群暗中握住父親的手,兩人誰沒有看誰,握著的手卻在使勁兒用力,兩隻手交流著彼此的感慨、牽掛和惦念。
花駒帶著隊伍過來,對謝鐵驊說:“天黑瞭,下山吧。”謝鐵驊拉花駒和喬群到一邊細細商量。花駒說:“我派人偵察瞭,山下都是小鬼子。咱這一百多人,目標太大,上吊也不能找一棵樹。”謝鐵驊目光轉向喬群,示意喬群說說看法。喬群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咱仨各帶一支隊伍,分散突圍。”謝鐵驊聽罷,點瞭點頭,說:“山下北去九裡路,有個貨郎屯,我們在那兒會合吧。”三個人各自率領一支隊伍,在夜色掩護下從三個方向匆匆下山。
自從日本人接管瞭奉天,奉天監獄更加戒備森嚴。天空依舊湛藍,空氣卻是腥的。正是放風時間,數百個犯人齊集在院內,如蟻攢動,周圍是荷槍警戒的日本兵。奉天監獄的典獄長李延慶自從日本人接管後被貶為瞭警務科長。此時,李延慶立在隊伍前,對犯人們喊道:“站好瞭站好瞭!面朝北!”一大幫犯人亂哄哄地跟著轉身。李延慶領著呼喊道:“遙拜新京!”犯人們齊聲呼喊:“遙拜新京!”其間有人夾雜一句:“你媽的新京!”李延慶走近隊伍,目光直逼一個大個子,明知故問地嚷道:“誰喊你媽的?”大個子不言語,犯人們一起沉默著。李延慶瞥瞭一眼左面的房頂,房頂上站著巖谷川和雄井。李延慶色厲內荏地朝眾人喊話:“都聽好瞭!現在不比從前瞭,不是我當典獄長的時候瞭。跟你們說,皇軍不慣毛病。監獄裡新增加瞭兩間房,一間鎮靜室,一間實驗室,哪個要是膩味瞭,我可以讓他嘗嘗鮮。”說完,李延慶下達口令,隊伍轉向東,跑起步來。李延慶領著呼喊:“遙拜東京!”犯人們高呼:“遙拜東京!”李延慶領呼:“天皇陛下萬歲萬萬歲!”眾人跟著他高呼道:“天皇陛下萬歲萬萬歲!”其間又夾雜一句,“天皇完蛋完他媽蛋!”李延慶怔瞭一下,盯瞭一眼人群裡的高個子,又瞥瞭一眼左側房頂,猶豫間喊瞭一聲:“解散!去那邊領教材。”
操場一側擺瞭一張桌子,桌上擺著厚厚兩摞日語教材——《憧憬日本》和《日本語》。犯人們四下散去,排隊去操場的一側領教材。就在這時,兩個日本兵沖到那個高個子犯人面前,不由分說用槍托將對方砸倒,裝進白色的帆佈口袋。
奉天監獄左側房頂平臺上,巖谷川在房頂悠然踱步,給雄井介紹情況。巖谷川說:“除瞭那兩個哨樓,我還新建瞭這座瞭望塔。在南面,加修瞭一排監舍,冠名為羽,專門囚禁戰俘。”雄井不理解,問:“為什麼叫羽?”巖谷川炫耀地說道:“我是按音律排的,五排監舍,分別叫宮、商、角、徵、羽,是不是很雅?”雄井聽罷滿心贊賞,說:“你在沒有詩意的地方找到瞭詩意,我很喜歡。”巖谷川仔細看瞭看雄井,看出雄井沒有說假話,他洋洋自得。巖谷川昂著頭走下用鐵板焊的樓梯,雄井緊緊跟隨著他。到瞭監獄的院子裡,巖谷川看瞭看當頂的太陽,說:“今天的陽光真好。”他在院子裡的樹上摘瞭一片葉子,對著太陽仔細地看葉子的紋脈,自言自語地說道:“在沒有詩意的地方找到瞭詩意,是的,詩意。可我不能不說,這裡更多的,是殘酷的詩意。”巖谷川撕瞭葉片,撒花一般地拋向天空。
雄井和巖谷川在樹下駐足,巖谷川的視線盯在墻角的佈口袋。佈口袋裡的人在掙紮著,口袋因此劇烈變形。兩人橫穿操場,來到口袋前。巖谷川問道:“怎麼回事?”一個日本兵說道:“報告典獄長,此人遙拜時,對天皇出口不遜。”巖谷川面無表情,從一個日本兵手裡拿過槍,扔給雄井。雄井接過槍,不知所措。巖谷川他示意將佈袋裡的人刺死,他說:“這是你來監獄的第一天,你要向我證明,你不是廢物,至少還能勝任監獄的職事。”雄井有點慌張,他看一眼周圍,發現院子裡的犯人表面都無動於衷,其實犯人們都在緊張地看他下一個動作。雄井沒敢下手,問巖谷川:“我能知道他是什麼犯人嗎?”巖谷川一擺手,說:“這不重要。”雄井弱弱地問道:“重要。我需要仇恨,需要激情,需要沖動。”巖谷川站到雄井面前,逼視雄井,惡狠狠地說道:“我再說一遍,不重要。重要的是,長官在命令你,這就是一切!一切!!”
雄井定瞭定神,不再猶豫,退後一步,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跑動中呀呀叫著,將刺刀刺入佈袋。佈袋裡發出一聲慘叫,接著佈袋近乎直立,竟然動瞭幾步。雄井心裡充滿驚恐,他閉瞭眼睛,接著又刺出一刀。佈袋悶聲倒下瞭,殷紅的血很快殷染瞭佈面,可是還在蠕動。雄井將步槍豎起,雙手握槍,刺刀朝下,連紮數刀。佈袋不動瞭,操場上一片寂然。接著李延慶的哨子響瞭,放風時間結束,犯人紛紛回牢房。一個日本兵在陽臺上喊道:“典獄長,您的電話。”巖谷川跑步上樓。院子裡隻剩下雄井,他依然抓著手裡的槍,呆滯地看著流血的佈袋,心裡覺得很奇怪,這次殺人很新鮮很刺激,讓他嘗到瞭扼殺生命的快感。他問自己:“這是為什麼?難道我們日本人天生是扼殺生命的惡魔嗎?難道我們日本人一出生就帶來瞭殺戮的種子嗎?”但一想到他自己的轉變不會再讓日本兵譏笑,雄井高興瞭起來。
巖谷川匆匆回到奉天監獄的辦公室裡,接過電話,邊聽邊問道:“幾個人?什麼時候?是!”巖谷川放下瞭話筒,伸展雙臂,躍躍欲試的樣子,而後吩咐一旁的日本兵說:“把我的單車推出來。”巖谷川推著單車出瞭監獄的大門。哨兵敬禮。巖谷川跨上車,沿監獄大墻墻根慢悠悠地行駛。一個日本哨兵追上來說:“典獄長,你一個人很危險!”巖谷川回頭怪笑,說:“是嗎?可我喜歡一個人。”沿著奉天監獄外的墻根,巖谷川騎著單車,撒歡一般在坑窪不平的土路上顛簸行駛。因為車速太快,他連車帶人跌入土坑。這一點沒有影響巖谷川的興致,他從土坑裡爬出來,又跳上瞭單車,竟然撒把行駛,看上去十分愜意。雄井站在奉天監獄的哨塔上,舉著望遠鏡,仔細觀察巖谷川的一舉一動。他研究著巖谷川的神情變化,饒有興味。雄井看著這個巖谷,想起瞭另一個巖谷,想起瞭他的中學時代。
暮色微染。一個小山村的村口,三輛日軍卡車疾馳而過。第一輛卡車押解著五花大綁的謝鐵驊和花駒。喬群和喬日成此時躲藏在村口路邊的陰溝裡,看見謝鐵驊和花駒在車上,喬日成幾乎失聲叫出來,被喬群用手捂住瞭。直到卡車跑出很遠,喬日成父子和張之勇才一躍而起,穿過馬路,隱沒在樹林裡。
進瞭樹林,大傢驚魂未定。稍事休息,張之勇說:“我進城打點野食,你們爺倆在城外等我。”喬群說:“我陪你去吧。”張之勇忙攔擋,說:“行啦行啦,你是副參謀長,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你幹不瞭,倒耽誤事。”說完,張之勇幾步躥出林子。
張之勇進瞭附近的一個小城,待他出城的時候,趕著一輛裝具講究的帶著縫的馬車,一看就是富人傢的馬車。張之勇趕車回到大夥兒藏身的樹林前,還沒進樹林,喬日成和喬群就從路邊的壕溝邊躥瞭出來。喬群身手敏捷,飛身上車。喬日成卻是連滾帶爬好不容易才上車,鉆進車篷裡。張之勇時刻不忘貶損喬日成,他笑嘻嘻地嘲笑說:“喬叔,就你這個身手,還當書記官?”喬日成坐穩瞭,不屑地說:“不懂瞭吧,書記官書記官,一書二記,我這叫文官,文化!”坐在轅板上的張之勇一隻手揮著鞭子,一隻手打開一個大包袱,不停地將一件件衣服塞進車篷裡,說:“來,這個文化!”隨後把一副眼鏡給瞭喬日成。喬群和喬日成在車篷裡脫去先遣軍衣服,另行打扮。喬日成把眼鏡架上,故意往兒子跟前湊合,問:“怎麼樣?”喬群打量著爹,說:“還別說,我爹戴瞭眼鏡,還真像念大書的。”喬日成沾沾自喜,說:“切,你爹是沒趕上好時候,不用多,早生二十年,就是損到傢瞭也能中個舉人。”
張之勇回頭看看喬日成,嬉笑著又甩進一件,說:“老大,你再試試這個。”喬群抓到手裡,發現是女人的紅內衣,隨即使勁兒拋出。紅內衣在半空中隨風飄蕩。喬群鉆出車篷問:“說,你小子把誰傢搶瞭?”張之勇壓低聲音,神秘地說:“一傢開錢莊的大戶,傢裡就一個姨太太,小模樣長得那個妖啊,我的媽呀,這麼大!”車篷裡飄出喬日成的聲音:“什麼這麼大?”張之勇大聲回答道:“我說轅馬屁股。”喬群小聲呵斥道:“我就知道你沒好事,把人傢嚇著瞭吧?”張之勇得意地搖搖頭,說:“讓你說的,我沒槍,不是搶,是騙。”喬群:“胡扯!把女人貼身衣服都騙來瞭?”張之勇忍不住一陣浪笑,然後對喬群小聲說道:“人都給我瞭,還差什麼衣服。”喬群看著張之勇輕狂的樣子,一點兒不像個戰士,他說:“得瞭吧,我還是不信。”張之勇揚起瞭鞭子,在半空中打瞭個響鞭,得意地說:“別不信。玩槍玩刀,你霸道;玩女人,我霸道。”
穿著緞子馬褂的喬日成鉆出瞭車篷,聽見瞭張之勇的話,他說:“不是我書記官說你,你這犯說道。”張之勇嬉皮笑臉的,問道:“什麼說道?下官恭請書記官訓示。”喬日成表情嚴肅,說:“愛惜民眾,秋毫無犯,我先遣軍之第六要義。”張之勇嘎嘎地笑道:“扯淡加扯淡!司令、參謀長都讓人抓走瞭,還什麼先遣軍?”喬群故意幹咳一聲,說:“副參謀長還在。”喬日成接著補一句說:“書記官也在。”張之勇看看他爺倆,有點兒苦澀地說:“拉倒吧,你就說出鬼叫,老子也不陪你玩瞭。”喬日成父子倆猛一怔,一時無言以對。過瞭一會兒,喬群問張之勇:“不玩,玩什麼?”張之勇說:“換個玩法,你們爺倆跟我到奉天撒歡吧。”張之勇晃動口袋,裡面叮當作響,誰都能聽出裡面裝瞭不少大洋。張之勇說:“聽著啊,奉天是小鬼子地盤,也是我的地盤。吃我管,住我管,喝酒抽煙我管,誰讓我認你是老大呢。”
喬群的眼前全是謝鐵驊被日本人五花大綁的樣子,突然想起瞭和謝鐵驊立下的誓言:“拳拳之心,蒼天可鑒,我二人為驅除日寇,復我中華,義結金蘭。”他倆的誓言聲聲猶在耳畔。喬群陰沉著臉,問張之勇:“我要是還想嫖女人、抽大煙呢?”張之勇滿不在乎地說道:“都管都管,裝窮咱不會,講擺闊,那是老本行。”喬群用異樣的眼神盯著張之勇,心裡充滿憤懣。張之勇說:“你別這麼瞅我,我認你作老大,可你要跟我耍長官威風,多餘瞭!”喬群沉默著。喬日成咂巴著嘴,恍然大悟,自言自語地說:“哦,也是啊,我才醒過味兒來,先遣軍黃攤瞭,我呢,也別當書記官瞭,回傢做我的豆腐,過我的小日子。”喬日成心裡說我得先回趟牛鎮把程懿飛領回傢,這麼多天瞭,心裡想的都是她。張之勇接過話說:“管他亡國奴不亡國奴。”他心裡也正惦記著還在奉天的小相好。喬日成附和著說:“就是就是。”
喬群轉過頭,怒目瞪著老爹。喬日成罵道:“瞪我幹啥?跟我耍長官威風,你更多餘瞭。從前你是長官,那是在先遣軍,現在沒用瞭。回到傢,我是老子,你狗屁!”喬群陰沉著臉,奪瞭張之勇的鞭子,猛抽牲口,馬車瘋跑起來。車上的喬日成和張之勇被晃得東倒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