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切都隻是開始

外面再怎麼鬧騰,柴河堡的日子總還算是清靜,隻是喬日成不在傢,光憑吳霜自己找不到什麼好用的偏方,吳霜媽的眼睛越來越不好瞭,看得見人影,看不清楚五官。吳霜整天忙著傢裡傢外的活,手腳落不下清閑,心裡也沉甸甸的。窗臺冰涼,吳霜坐在窗臺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給雞撒食兒,心思沉沉的,絲毫不覺得身體冷。吳霜媽在屋裡摸索著漿洗被褥,半天聽不見閨女的動靜,覺得不對。往常吳霜不管多累,總是咿咿呀呀地哼著小調,和她媽不緊不慢地搭著話,今天這都半天瞭,她不言語,也不開腔。吳霜媽知道閨女有瞭煩心事,就隔著窗戶問道:“你咋啦?”吳霜說:“沒咋。”吳霜媽說:“不對,你這兩天怎麼打蔫兒瞭?”吳霜說:“沒呀,我不挺歡實嘛!”吳霜言罷,打起精神故意哼起瞭小調。她唱著,聲音裡卻滿是憂傷。吳霜媽聽瞭一會兒,說:“你說你,好好一首打情罵俏的小調兒,這讓你給唱的,哭嘰嘰的。得瞭,別唱瞭!那是唱嗎?別看媽眼睛不行瞭,可是媽耳朵還靈,你瞞不瞭我。到底出啥事兒瞭?跟媽說說。”

吳霜聽媽這樣一說,本來能忍住的淚水一下子開瞭閘,她背對著媽,聳肩而泣,抽泣著,由低聲到高聲,終於放聲大哭。吳霜媽驚呆瞭,從來沒聽過閨女這麼哇哇大哭,趕緊連哄帶點兒挖苦地說:“你哭個啥呀?我不沒死嗎,這是咋啦?你爹死也沒見你這麼個哭法,都出瞭調兒瞭。這傢夥,唱跟哭似的,哭跟唱似的。”吳霜還是哭個不停。吳霜媽也不哄瞭,說:“哭也行,哭痛快瞭,心裡就敞亮瞭。哭完瞭趕緊跟媽說說到底咋瞭。”過瞭好久,吳霜收住哭聲,擦擦眼淚,進屋裡從炕席下拿出一封信,甩給她媽,說:“又來信瞭,你自己看吧。”吳霜媽摸著信,想看看,可是連一個字都看不清楚。吳霜抽泣著,看見媽的手有些哆嗦,這才意識到自己沖動,竟忘瞭媽的眼睛接近瞎瞭。她抹瞭眼淚,拿過信,委屈地說道:“信的前邊沒什麼,就說隊伍往前開,怎麼怎麼想我……”吳霜滿心委屈,眼淚又掉瞭下來,不說瞭。吳霜媽耐著性子,說:“別光顧著哭,念給我聽聽,讓我知道知道他到底都說啥瞭。”

吳霜從她媽的手裡拿回喬群寫給她的信,讀道:“‘而今希賢不成,希聖更是奢念,我決意追隨先遣軍北上抗日。倭寇辱我中華,氣焰太盛,吾輩倘若不負先祖,就做一個橫刀立馬的豪傑吧。’媽,你能聽懂嗎?”吳霜媽稱贊道:“聽個大概,倭寇就是小日本,喬群是個爺們兒,要當個馬上英雄,打日本人,好樣的!往下念。”吳霜哼瞭一聲,說:“往下就難聽瞭,他說不把小日本打趴下,他這輩子就當和尚。”吳霜媽情不自禁地誇道:“不難聽。難聽嗎?好啊!好好!打小日本,好事兒!”吳霜不高興地噘著嘴,說:“好什麼呀?還好!他當和尚,我怎麼辦?”吳霜媽“嗯”瞭一聲,沉默一會兒。她心裡琢磨喬群的信到底是啥意思,日本人不走喬群就去當和尚?閨女已經哭瞭半天瞭,當媽的現在就是勸也不知道該咋勸。吳霜媽拿起棒槌,砰砰敲打漿洗的被子,心裡想不應該是要真當和尚的意思,打鬼子歸打鬼子,該娶媳婦的人傢也一樣娶媳婦。日子不好過,不是也得將就著過嗎?喬豆腐傢三個兒子就剩喬群一個獨苗瞭,喬豆腐總不能讓喬傢斷瞭香火吧?這樣一想,吳霜媽的心裡就敞亮瞭。吳霜媽說:“男人的話不可信,他就那麼一說,快當個嘴!貓還能不沾腥嗎?狼還能不吃肉嗎?”

吳霜說:“讓你這麼說,喬群不是要和我散瞭?”吳霜媽笑瞭,說:“我的傻閨女,聽媽說,他那是吹哩!男人可以戒煙、戒酒、戒賭,就是戒不瞭女人。戒瞭女人,男人還叫男人嗎?”吳霜說:“他不是說,是發毒誓。”吳霜媽呸瞭一聲,說:“要真是那樣,日本人打不走就去當和尚,哪兒整那麼大的廟啊。”說歸說,勸歸勸,吳霜媽心疼閨女,一想到寶貝閨女受瞭委屈掉瞭半天眼淚,她就生氣,心裡火燒火燎,便扔瞭棒槌,怔瞭好一會兒。她年輕時候死瞭男人,全靠著能幹和潑辣養大吳霜,閨女受瞭氣,說什麼也得替閨女做主。她摸索著,把屁股挪到窗臺上,對著窗外大罵道:“呸!你個瘟大災的喬豆腐,應名是爹,豆腐爹!你兒子沒正事,你也不知道管管。想當和尚,當就是瞭,何必來信嚇唬俺閨女!你兒子都要當和尚瞭,還給我閨女來什麼信?!這麼想那麼想的,這不是不著調嗎?!不是撩騷嗎?!”

吳霜媽正罵得來勁,喬日成出現在院門前,他聽見吳霜媽破口大罵,一愣,反倒呵呵笑瞭,說:“哎呀嗬,眼睛好使啦?能瞅人啦?那也不能剛見面就開罵啊!”吳霜媽一愣,心裡想這人看來是不經叨咕啊,罵著罵著,人還回來瞭咋的?她又一想,不能那麼寸,我在傢一開罵,他喬日成就聽見瞭?不過來人的聲兒是喬豆腐的,人到底是不是老喬呢?她不敢確認是喬日成,軟瞭調門,說:“哎喲!聽口音這麼熟呢。來客是本地人哪?”吳霜聽見門口的聲音從屋裡跑出來,看見是喬日成,驚喜地叫道:“哎呀,我喬叔!”隨即旋風一般跑出門,把喬日成拉進屋,說:“回來咋不給個信兒?”

喬日成進瞭屋,吳霜趕緊給他倒水,喬日成邊喝水邊說:“咋給信?喬叔也不承想能回來。”吳霜媽小聲說道:“你爺倆不是打鬼子去瞭嗎?”喬日成也小聲地說:“他嬸,你知道就行瞭,這個可不是編瞎話。”吳霜媽說:“我信,不是不信,可怎麼不見鬼子少啊?”喬日成笑一笑,奚落吳霜媽道:“你數啦?”吳霜媽也笑瞭,說:“哦,也是,少瞭我也看不見。”喬日成脫鞋上瞭炕,吳霜媽張羅著讓吳霜遞煙笸籮。吳霜把裝滿煙葉火柴的煙笸籮送到喬日成的手邊,拿出一張卷煙紙,給喬日成卷煙,嘆著氣,說:“我和我媽天天叨咕你們倆。”喬日成給吳霜媽卷瞭根煙,兩人點上火,吳霜媽吧嗒吧嗒抽瞭幾口煙,感慨道:“人哪,經不起叨咕,哪怕在天邊,叨咕叨咕就回來瞭。”

吳霜見喬叔進門半天也沒提喬群,忍不住問道:“咦,喬群哥呢?”喬日成說:“別管他!先給你喬叔來壺酒,最好來兩個小菜,讓我慢慢說,從頭兒捋。”吳霜急瞭,說:“喬叔你先說,喬群現在在哪兒?”喬日成說:“我也不知道。”吳霜媽看著喬日成模模糊糊的影子,覺得哪兒不對瞭,伸手一指喬日成的胳膊,問:“你胳膊是不是有啥不對勁兒的地方啊?我怎麼瞅著不對勁兒。”喬日成小臂的槍傷沒好,綁著一條白佈。喬日成小聲地說:“是槍傷,還沒好。”吳霜媽嚇得“啊”瞭一聲。喬日成故作神秘地說:“你小點動靜,快好瞭,別跟外人說。”吳霜媽說:“我也看不見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跟誰說去。你這槍傷是誰打的?”喬日成自豪地說:“還能誰,小日本,我往前沖哪,就聽‘啾——’子彈咬著瞭,那血流的,能有半缸。”喬日成吹噓流瞭半缸血,吳霜媽聽得心驚,嘖嘖聲不斷。喬日成聽著挺滿意,問:“這回信瞭吧?”吳霜媽知道老喬最會說古道今,不過他受瞭槍傷不見得是因為膽兒大往上沖的緣由,興許是貓在哪兒不小心中瞭流彈呢,反正不好說。喬群往戰場上沖的事兒說出去有人信,喬豆腐往上沖?喬豆腐是個歷來不愛惹事兒,樹葉掉下來怕打著頭的主兒,這事兒有點兒真假難辨。

吳霜媽一時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麼,她猶疑瞭一會兒,問道:“喬三來信,光知道你爺倆在一塊。你做豆腐行,動槍動炮行嗎?”吳霜聽瞭半天,也不見喬日成說起喬群的事兒,她有點兒著急,不過自己是個姑娘,主動問男人的事兒多少有點兒難為情,就耐心地給喬日成又點上一根煙。喬日成抽著煙,瞪一眼吳霜媽,不滿意地說:“啥話呀,動槍動炮的事兒我不行的話,能提拔我當書記官嗎!聽說過沒?書記官!”吳霜媽故作驚喜地叫道:“都書記官啦?”吳霜實在忍不住瞭,焦急地問:“那我喬哥呢?”喬日成吧嗒一口煙,慢條斯理地說:“副參謀長。”吳霜媽沒有聽懂,愣瞭一會兒,問:“啥啥?”喬日成說:“聽過連副團副吧,他是參謀長副。”吳霜媽拿笤帚疙瘩掃掃炕,嗔怪地說道:“你說你喬豆腐,哪兒有爺倆一起去打仗的?怎麼也得留一個看傢的啊。”吳霜媽心裡是在埋怨老喬傢留給吳霜的傢務活太重瞭,她接著說,“我回回做夢,不是你讓小日本抓到瞭,就是人傢把你把眼珠子打冒瞭,要不就是腸子打飛瞭,把我嚇得呀。”

說話的工夫,吳霜炒瞭兩個雞蛋,用一塊桂皮煮好瞭一盤剝瞭殼的花生米,端上桌來。喬日成雖說多日沒見葷腥瞭,見瞭炒雞蛋,還是責怪吳霜說:“這不年不節的,桂皮煮花生就有肉味兒,就行瞭,咋還舍得炒雞蛋呢?”吳霜媽倒是不心疼這倆雞蛋,說:“這你就見外瞭,你老喬是俺小霜公爹,你是長輩,吃點啥都是應該的。”說罷,讓吳霜給喬日成倒酒。喬日成平時就話多,幾杯酒下瞭肚子,更是滿嘴跑火車。他咂瞭一口酒,起身擺瞭個昂首舉起手雷的造型,說:“看見沒有?這式的!”見吳霜媽沒看他擺的架勢,說:“往哪兒看?看我右手。”吳霜媽說:“我往哪兒看也白看,你忘瞭我眼睛看不清瞭?”喬日成說:“我說,你聽,一樣。我右手是啥?我握的不是筆,不是燒火棍,也不是地瓜苞米,是手雷。”吳霜媽一臉茫然,問:“手雷是啥?”喬日成一時不知道怎麼解釋,抓耳撓腮地支吾著,說:“手雷啊是這個,手雷就是手雷。這麼說吧,手雷要是響瞭,你傢這兩間房能崩到天上去。”吳霜嚇得直咂舌,吳霜媽也嚇得用手捂耳朵。

看見她娘倆嚇成這樣,喬日成越發來瞭興致,說:“這工夫吧,子彈嗖嗖的,就像滿天飛螞蚱,我頭上就是小鬼子的碉堡,比奉天的樓都高,再往下看,我們的人正往上沖。”吳霜媽打斷他,問:“我這還捂著耳朵呢,手雷到底響沒響?”喬日成再喝一口酒,說:“不到節骨眼兒,我不能讓它響。我是用它指揮的。”吳霜媽一聽,松瞭手,揉瞭揉耳朵,說:“不響就往下來。”喬日成嘆道:“哎呀,往下來太文化,你們不一定聽得懂。”吳霜媽說:“你嘮我聽,聽不懂就聽個熱鬧。”喬日成於是擺出姿勢,一字一頓地說:“我就喊瞭,男兒自當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說到這兒,喬日成有意頓住,偷窺兩個女人的神情變化。兩個女人對他的事兒不太感興趣,木著表情,反應並不強烈。喬日成有點兒失望,嘆道:“講瞎瞭,瞎瞭瞎瞭。”吳霜媽不樂意瞭,說:“當著矬人不能說矮話,我眼睛不好,當我面別瞎瞎的,瞎啥呀,不就吳鉤嗎?!”吳霜在一旁接話說:“還有五十州。”

喬日成撲哧笑瞭,說:“看不清瞭,不當烸,我趕明就拿生石膏、生大黃和川芎給你熬藥。咱還是先說吳鉤和五十州,聽我細掰扯呵,吳鉤是什麼哪,形似劍而曲。這又得從春秋吳國說起,要問為啥,吳鉤是從春秋吳國得名的。”聽瞭半天,一直沒說喬群怎麼樣瞭,吳霜實在是忍耐不住瞭,給喬日成倒滿瞭酒,說:“行啦行啦喬叔,你好不容易從清朝講到民國,講到牛鎮,又要回到春秋吳國,算瞭,把人都急死瞭。你就說喬群哥,他現在去哪兒瞭?”喬日成沒說過癮,備感失望,咂瞭一口酒,問:“還有下酒菜嗎?”吳霜媽說:“醬缸裡還有醃咸菜。”喬日成一吧嗒嘴,說:“醬菜下酒好,疙瘩絲兒下酒最有滋味兒。”吳霜媽朝正在急切地等著喬群消息的閨女說:“小霜,你別著急,先去撈個咸菜疙瘩,好好拿水沖沖,把絲兒切得細一點兒,完瞭再看看缸裡還有沒有胡蘿卜和白菜頭,要是還有就都撈出來,讓你喬叔可勁兒造。”吳霜下地去外間屋的缸裡撈醃醬菜,高聲說:“喬叔,你講你的,我聽著呢。”

吳霜一提喬群,喬日成就抽起瞭煙,吧嗒幾口煙,恨恨地罵道:“那個癟犢子,提他我渾身都是氣。”吳霜媽也抽著煙,等著他的下文。喬日成接著說:“你說這個犢子玩意兒,說好瞭跟我一起回傢。我說,小霜那孩子在傢不一定怎麼著急呢。”吳霜媽點頭稱道:“就是就是。”喬日成說:“他倒好,在奉天城邊上,他跟我梗脖子,說隊伍打散瞭,心裡憋屈。”吳霜媽插嘴說:“憋屈就不過日子啦?”喬日成說:“是呢。我說瞭,亡國奴又不是你一個,日子還得過,該娶娶,該嫁嫁,該抱孩兒還得抱孩兒。”吳霜聽到這兒,臉紅瞭,在外屋插一句,說:“我倒不是著急這個。”吳霜媽撲哧一笑,說:“不這個哪個?嘴上起泡,屁股鼓包,火大瞭去瞭你。”吳霜不高興瞭,說:“媽,你說些什麼呀!”喬日成知道吳霜是大姑娘瞭,不愛聽她媽說屁股怎麼樣,抹不開面兒,轉話題說道:“我掰皮說餡,他就是不聽,硬是讓他一個哥們兒拽到奉天去瞭,沒心沒肺的玩意兒!”吳霜端著切好的醃蘿卜進屋來,一臉的失望,心裡想喬群還是不怎麼掛念自己,要是真像他信裡寫的那樣怎麼思念怎麼牽腸掛肚,肯定會先回來看看自己再出門,哪怕見一面待一會兒也是好的,幹嗎急著去奉天?吳霜的心裡黯淡,問道:“喬群去奉天幹啥?”喬日成呸瞭一聲,說:“沒好事。說瞭吳霜你別多心,他那個哥們兒吧,倒是不錯,就是根底不好,過去吃喝嫖賭,人也殺過,牢也坐過。當然瞭,也打過小鬼子。哎,不提不提,還是聽喬叔講吳鉤。”吳霜沒心情聽什麼吳鉤,她心裡想著喬群,怨著喬群,什麼也聽不進去。吳霜媽附和著親傢,說:“吳鉤吳鉤。”喬日成又咂瞭一口酒,酒意已濃,嘆道:“吳鉤好啊,吳鉤即吳刀,吳刀即曲刀,曲刀勝直刀。何以見得?有李賀的詩為證:‘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巖谷川接到瞭石原莞爾的電話,說是他要來監獄見謝鐵驊。巖谷川在奉天監獄典獄長辦公室裡等待迎接石原莞爾,心裡卻很納悶,他不明白謝鐵驊有什麼特殊的,能讓石原莞爾對他感興趣。巖谷川讓辦公室的門敞開著,等待石原莞爾隨時出現。石原莞爾來瞭,他的右手一直握著腰間的軍刀,保持標準的軍人身姿。石原徑直而入,巖谷川立即起身恭立,敬瞭禮,挪瞭挪自己的座椅禮讓他。石原莞爾擺擺手,說:“不,你是這兒的主人。我更願意坐到旁觀者的位置。”說完,石原莞爾坐到桌子一側的椅子上,邊坐下邊說:“你的表情告訴我,你非常不解。”巖谷川回答道:“是的,我不理解,您軍務纏身,何以對亂匪的兩個小頭目有這麼大興趣?”石原莞爾擺擺手,說:“這兩個人不同於土匪,他們是從東北軍叛離出來的,‘支那人’稱他們是英雄,這讓我很好奇。”巖谷川小心地問道:“您不會是英雄相惜吧?”石原莞爾沉吟一會兒,說:“也許吧,我對優秀的軍人總是懷有敬意。不過我懷疑,‘支那’軍中是否還中有死士。”

走廊裡傳來腳步聲。四個日本兵分別押解謝鐵驊、花駒進瞭巖谷川的辦公室。石原莞爾仔細打量著謝鐵驊和花駒,沒有發話,他示意巖谷川開始審訊。巖谷川審訊半天,沒得到什麼口供,這在石原莞爾看來很正常。石原暗暗觀察著謝鐵驊和花駒的表情。巖谷川說:“其實很簡單,兩位隻須在紙上簽個名字,就可以得到皇軍的禮遇。”花駒漫不經心地說:“別廢話瞭,我隻求一死。”石原莞爾和巖谷川交換瞭眼神,巖谷川走到花駒面前,用日語說:“據說你在日本士官學校留學三年?”花駒一愣。巖谷川接著說:“你畢業回國那一年,剛好我入學,我們算是校友。”花駒眼睛微微一亮。巖谷川和藹地笑瞭笑,說:“念在校友的分上,我送你一個頭套,這樣會減少一分恐懼。”花駒說:“不需要。”

巖谷川收斂瞭笑容,一擺手,雄井牽著一隻碩大的狼狗走進辦公室。狼狗吐著長舌,在花駒面前表現得急不可耐。因為沒有主人的指令,它隻能克制著。花駒的神情出現瞭變化。巖谷川瞇縫著眼睛,細密觀察花駒的變化。巖谷川繞著花駒踱著步,說:“因為你們的到來,它已經兩天沒進食瞭。它的先祖是荷蘭的牧羊犬,臼齒尖厲如刀,會把你撕碎,可你不會馬上死。大致的順序是這樣的,在你不反抗的情況下,它會先掏開你的肚子,但你若反抗,它很可能顛倒順序,先咬斷你的脖子。”花駒的眼睛閉瞭一下,謝鐵驊則泰然淡定。石原莞爾死死盯著謝鐵驊的表情。巖谷川有意頓瞭一下,接著說道:“即使這樣你也不會死。你死瞭,它會沒興趣。”巖谷川蹲下,拍拍身邊的狼狗,說:“它喜歡吃鮮活的東西,慢慢地品嘗,比如你的手、腳、鼻子、眼球、生殖器。怎麼樣?你需要頭套嗎?”花駒閉著眼睛,回答說:“不。”巖谷川拍拍花駒的肩膀,說:“我的校友,你很固執,可這沒有意義,我也幫不瞭你。”巖谷川一揮手,兩個日本兵將花駒押去地下室。巖谷川、雄井和狼狗尾隨在花駒的身後。辦公室裡隻剩下石原莞爾、謝鐵驊和兩個負責警衛的日本哨兵。

石原莞爾站起身來,親自搬瞭一把椅子給謝鐵驊,改用純熟的漢語說道:“我們之間需要一場對話,推心置腹的。”謝鐵驊聽到石原莞爾說中國話,心裡一驚,他坐下來,盡量坦然。石原莞爾不滿意謝鐵驊的表情,他習慣於每一個初次見到他的中國人聽到他的中國話如此流利而露出吃驚和贊嘆的表情,於是提醒說:“沒想到我的漢語如此純熟,是嗎?”

花駒被押到瞭監獄的地下室。地下室長約四十米,空闊而晦暗,頂部小窗透進微弱的光亮。花駒被命令站到地下室最陰暗的一角,巖谷川牽著狼狗站在光亮的一端。狼狗躍躍然,不時發出低哮。這低沉的吼哮因地下室的攏音而被放大。花駒看著光亮下猙獰的狼狗,開始恐懼,他用眼睛左右搜尋,想找到什麼可以自衛的東西,可他失望瞭,地上連根草都沒有。巖谷川小聲對身邊的雄井說:“敢和我打賭嗎?他會崩潰,會投靠我們。”雄井微微搖頭,說:“他看上去很強硬,並不怕死。”巖谷川撇一撇嘴,說道:“我研修過犯罪心理學,犯人是千奇百怪的。比如我們面前這個人,他也許不怕死,可他對怎麼死還是很在意的。”雄井沒聽懂,怎麼死不都是死嗎,有什麼可在意的,他說:“我不明白你的話。”巖谷川說:“你很快就明白瞭。”他朝花駒喊話道,“聽著,這是最後的機會,不然下一分鐘你就是它的午餐。”

花駒背靠墻,於沉默中睜大瞭驚恐的眸子,不言語。雄井說:“你輸瞭。”巖谷川輕蔑地笑瞭笑,說:“不,崩潰都是最後一刻發生的,把狗松開吧。”雄井松開瞭手中的繩套,狼狗箭一般沖出。狼狗朝花駒狂奔而去,帶著祖先牧羊犬的飄逸、兇狠、狂躁,勢如狂飆,不可抵禦。花駒看著狼狗沖向自己,臉孔急劇變形,失聲用日語大叫道:“不要,不要,不要!”花駒掩面癱在地上,大口喘氣。巖谷川喚回狼狗,得意地對雄井說:“這就是崩潰,我贏瞭。”雄井看著花駒,再轉頭看看巖谷川,心裡充滿欽佩,說:“我給你畫一張素描好嗎?”

石原莞爾和謝鐵驊談瞭好久,謝鐵驊一直不卑不亢,對他這個關東軍大腦也沒有絲毫驚訝感嘆。石原蒙爾說:“你比我想象得還要頑固。別忘瞭,你是我的俘虜。”謝鐵驊輕蔑地笑瞭笑,說道:“無非一死,你還能怎麼樣?”石原莞爾走到窗前,給窗臺上的花澆瞭水,說:“你錯瞭,我不會用死來威脅你。因為我確信,你深愛你的國傢,你不怕死。”石原從櫃子裡拿出一瓶酒,說:“這是日本的清酒,有興趣嗎?”石原莞爾倒瞭酒,端著酒杯給謝鐵驊。謝鐵驊用被捆綁的手接過酒,一飲而盡。石原莞爾饒有興致地觀察著謝鐵驊,說道:“問題是,你所做的一切有意義嗎?你縱然一死,就能改變滿洲的現實嗎?”謝鐵驊微微一笑,說:“我個人之死,對國傢也許絲毫無補,不過對你是有意義的。”石原莞爾很感興趣,說:“哦?說下去。”謝鐵驊心裡仇視著這個“九一八”事件的設計者,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瞭,說話的聲音卻是平靜的,他說:“我用死來告訴你,中國人有四萬萬,哪怕隻有一半人以死相抵,你們小日本就會輸得很慘。”石原莞爾聽完,淡淡一笑,輕蔑地說:“在此之前,我跑遍瞭大半個‘支那’,我的眼睛告訴我,‘支那人’的茍且、懦弱、奴性,還有得過且過、隨遇而安、表裡不一,已經無可救藥瞭。按達爾文的優勝劣汰學說,滿洲不劃入大日本的版圖,請原諒我的坦率——上天都不答應。”

正說著,巖谷川進入辦公室,附耳對石原莞爾說瞭句什麼,石原隻“哦”瞭一聲,示意不要打斷他和謝鐵驊的話。謝鐵驊咬著牙說道:“你說的也許不錯,中國人是他媽的茍且、懦弱、奴性,可誰要讓中國人活成一條爛命,那他連爛命也不要瞭,和你往死裡磕——往死裡磕你懂嗎?”石原莞爾不言語。謝鐵驊恨恨地說道:“不往死裡磕,中國哪來那麼多大英雄?!”石原莞爾哦哦點頭。謝鐵驊說:“你隻看到瞭隨遇而安,隨遇而安的另一面是順而不從。”石原莞爾一皺眉,問道:“順,而不從?”謝鐵驊說:“是的,因為順而不從,才有你說的表裡不一,這是幾千年專制造成的,是中國人的無奈,也是中國人的生存招法。他們朝你笑,叫你皇軍喊你萬歲,可他們心裡想的什麼你知道嗎?”石原一副洗耳恭聽的表情。謝鐵驊掩飾不住恨意,罵道:“心裡想的是我怎麼整死你!”話一出口,辦公室裡一片靜默。謝鐵驊罵出來,心裡痛快瞭,問道:“我這麼說,你不覺得害怕嗎?”石原莞爾稍稍抖瞭一下,輕松地呵呵笑瞭,說:“怕誰?你,張學良,還是你們的元首蔣中正?實話對你說,自從到瞭‘支那’,害怕對我是一個久違的字眼。”

提到張學良,謝鐵驊的心裡充滿瞭痛楚,從北大營一路撤離,到成立先遣軍,到隊伍被打散、被俘,其中的辛苦、艱難,都沒憷過,就是一提到張學良,難忍心酸。謝鐵驊心裡難過,表情卻堅定,說:“那我再告訴你,中國人愛說一句話:看誰笑到最後!這句話很有味道。”石原莞爾探究地看著謝鐵驊,說:“我瞭解你的民族,戰爭很快就結束瞭。”謝鐵驊輕蔑地笑笑,說:“你看到的我們這個民族的都是表象,戰爭不會很快結束,一切都隻是開始,才開始。”巖谷川在一旁說道:“可你卻要結束瞭。”巖谷川朝辦公室外擊掌,雄井牽著狼狗進來。謝鐵驊表情輕蔑,站起身來。石原莞爾對謝鐵驊說:“你誤會瞭!”他對巖谷川說,“把謝司令送回牢房。”待日本兵把謝鐵驊押出屋子,石原莞爾對巖谷川說道:“‘支那’如果有死士,此人算一個。對死士,隻能勸降。”

奉天監獄外是一片開闊地,開闊地的盡頭是一座山丘。此刻,山丘的灌木叢裡,喬群舉著單筒望遠鏡窺望著山下的監獄,蹲在他身邊的是張之勇。喬群看瞭很久,謝鐵驊終於出現在他的望遠鏡裡。喬群看見謝鐵驊身穿囚衣,不禁心痛,他小聲驚叫著:“看見瞭看見瞭。”張之勇搶過望遠鏡,看見謝鐵驊在日軍的押解下踏上樓梯,走去二樓的監舍。張之勇仔細觀察瞭一番,說:“他看上去不錯,好像沒挨打。”喬群搶過望遠鏡再看,他仔細觀望著監獄的環境,監獄比他倆在新建起瞭一座瞭望塔,他斷定瞭望塔裡面應該有機槍,而且應該不止一挺。張之勇望著監獄,想起在報上看過對日軍接管奉天監獄的報道,上面有對巖谷川的介紹,他對喬群說:“報上說這傢夥是日本最年輕的典獄長。”喬群聽瞭,沒有吭聲。

他倆從一條雨裂溝下山,張之勇一邊走一邊問:“你到底想幹什麼?”喬群說:“我還沒想好,反正不算完。”張之勇說:“你拉倒吧,日本人增兵好幾萬,你當你是誰?”喬群說:“隻要把謝司令救出來,還可以拉隊伍。”張之勇滿心驚訝,他看著喬群,笑瞭,說:“你說什麼?想劫大獄?”喬群輕輕地點瞭點頭。張之勇說:“說夢話吧?”喬群很鎮定,說:“不是說夢話。”張之勇很震驚,說:“那就是瘋話。真不知你怎麼想的,就憑你一個?”喬群瞅瞅張之勇,笑嘻嘻地說:“不是還有你嗎?”張之勇踢瞭一腳山路上的土坷垃,說:“別跟我扯犢子,好不容易撿條命回來,我不想跟你玩瞭。”

喬群站住,問道:“不跟我跟誰?別忘瞭,我還是你的長官。”張之勇也停下腳步,說:“別提長官,千萬千萬,隊伍散夥瞭,我不認這個。”喬群一歪頭,問:“老大行不?”張之勇悶頭不說話,過瞭一會兒,他說:“老大我認。”喬群嬉笑著一抱拳,揖禮道:“認就好,老大有禮瞭。求你,求你行不?”張之勇朝喬群的拳頭拍瞭一巴掌,說:“那也得看玩什麼。”喬群問:“你想玩什麼?”張之勇說:“世界這麼大,好玩的多瞭,隻要別跟我提先遣軍、謝鐵驊,你老大玩什麼我都陪,這行吧?錢我有,就在小日本眼皮底下玩,玩出花來,玩出大鼻涕泡兒。”張之勇邁著花步,哼起小調:“白花花的大腿水嫩嫩的腰,這麼好的東西留不住你,哎喲我的張哥哥。”

喬日成在吳霜傢喝多瞭。吳霜扶著醉得東倒西歪的喬日成出瞭自傢的院子。吳霜媽在自傢門前喊:“喬豆腐,想開一點兒,日子怎麼過都是過!”喬日成邁著醉步呵呵笑,朝吳霜媽擺手,含混不清地說道:“回吧回吧!”他對吳霜說,“小霜,你媽也是瞎操心,喬叔我吧,認命,想得開。又不是我把小日本請來的,他老蔣、張小六子都想得開,我有什麼想不開的?再說瞭,想不開又能怎麼樣?你叔再有韜略,再有文化,還能比老蔣有章程嗎?”吳霜回話說:“也是,咱就是草民、土坷垃,天塌的事不歸咱管。”喬日成醉醺醺的,挺樂和,說:“這就對嘍,咱就管做豆腐、喂雞、養豬,過日子。哎呀,我就納悶瞭,都說抽大煙上癮,逛窯子上癮,那個癟犢子倒好,殺人殺上癮啦!”吳霜嚇瞭一跳,說:“啥?”喬日成說:“別怕,我說的是殺小鬼子,你是沒見……”他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做刀,邊走邊舞動,說,“你是沒見,他大片刀一掄,嗖嗖嗖嗖,喀喀喀喀!你再看,東一個西一個,腦袋滿地滾,就跟秋天地裡翻出的土豆。”

吳霜眼前全是喬群在雪地裡舞著大刀上下翻飛的樣子,心裡甜甜的,說:“我敢說,中國人都跟他似的,小鬼子沒戲!”喬日成說:“那是那是。”吳霜隨之心裡悵然瞭,說:“可我也沒戲。”喬日成懵懂瞭,晃一晃腦袋,問:“你咋沒戲?”吳霜滿心委屈,說:“你不知道哇?他來信,說發毒誓瞭,不把小鬼子打趴下,他這輩子就當和尚。”喬日成怔瞭一會兒,勸道:“別聽他的,就是快當個嘴!隊伍打散瞭,他沒地方瘋瞭。”吳霜說:“我媽也這麼說的。”吳霜想起她媽說的貓還能不吃魚嗎,沒好意思說出口,隻是說:“我媽說打鬼子歸打鬼子,日子還得過,該娶媳婦的娶媳婦。”喬日成說:“你媽說的是真經,該娶媳婦的還得娶媳婦,該抱孫子的還得抱孫子。等哪天回來瞭,見瞭你他就得順拐。等結瞭婚,熱炕頭暖暖乎乎地烙上,再有人喊他爹,你就是用槍頂他,他也不會挪窩兒。”吳霜聽著,覺得對,心裡的難過一下子不見瞭,她幻想著喬群摟著她在炕上親熱,羞澀地笑瞭。

奉天最熱鬧最繁華的地方就是北市場,張之勇帶著喬群來到北市場,在巷子裡一棟破敗的小樓前停下。小樓牌匾上的漆片已經脫落,依稀可辨“怡紅館”三個字。二樓的燈籠還在,可從枝蔓的細節中,能感受到當初一派笙歌、鶯啼燕語的氣氛。張之勇用拳頭咣咣砸門。門開瞭,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探頭出來,張望一眼,問:“找誰呀?”張之勇說:“宋媽,不認識我啦?”宋媽瞄一眼,掏出手帕抽打張之勇,親昵地說道:“我的媽呀,這不歪子嗎,你死哪兒去瞭?”宋媽說著眼睛就潮瞭。張之勇愣瞭,問:“怎麼瞭這是?”宋媽擦著眼角,把張之勇和喬群往屋裡讓,一邊說:“沒怎麼,進來再說吧。”

張之勇和喬群進瞭大院,院子裡空落無人。兩人穿過院子,在廳堂裡坐下,宋媽端茶水給兩人,朝張之勇問道:“這位是?”張之勇說:“我哥們兒。”宋媽問道:“這麼長時間沒見,今兒個怎麼來興致瞭?”張之勇四下看瞭看,廳堂內的柱子朱漆脫落,花瓶裡的花早已枯幹,錦繡的門簾臟得斑斑點點,他向宋媽問道:“你先告訴我,你這兒開得好好的,怎麼黃瞭?”宋媽坐下,說:“你一點兒沒聽說?”張之勇說:“我去關裡躲難,剛回奉天。”

宋媽從櫃子裡拿出一張佈告,說:“你自己看,這是貼在外面的,讓我撕下來瞭。”張之勇看看佈告,遞給喬群,說:“我字認不全,老大你念。”喬群接過來佈告,念道:“奉天警察署差字第一號:為鼎力支持皇軍,建設和繁榮‘滿洲國’,擬在奉天設慰安所若幹,凡市屬鄉鎮每三百戶以上,選送姿色上佳婦女一名。本人給洋一塊,其傢庭由維持會每月供給大米五十斤、小米五升、煤油二斤。”張之勇聽到這兒,不明白,問宋媽:“這也沒你事啊?”宋媽嘆瞭嘆氣,說:“你往下聽。”喬群繼續念道:“若此仍不敷應付,可從現有妓女院中征調慰安婦。凡接到此佈告者,除有病者外,十日內務必按名單如數送達指定地點,不得有誤。”

宋媽喝瞭口茶水,問張之勇:“明白瞭?”張之勇的臉拉下來,陰沉地問道:“這麼說,小桃紅她在慰安所?”宋媽說:“沒瞭。”張之勇說:“跑瞭?”宋媽說:“死瞭。”張之勇震驚瞭,喘不過氣來,他定瞭定神,問道:“死啦?!”宋媽點瞭點頭,嘆著氣,說:“快小半年瞭。”張之勇霍地站起:“我操他媽的小日本!”宋媽拽著張之勇,說:“你坐下坐下,小點聲。聽我說哦,你冤枉瞭小日本,是她自己想不開。三個月前,警察開來個卡車拉人,小桃紅死活不上車,咬死瞭說,姑奶奶就不伺候日本人,咋地吧?警察打她,說她一個茅樓,誰尿不是尿!你猜小桃紅咋說,姑奶奶茅樓不假,茅樓也是國土,中國人咋尿都行,小日本想尿門兒都沒有。這麼三說兩說,警察要拿繩捆她,她急瞭,一頭撞在柱子上。”宋媽走去門前,指著臺階柱子上的血跡,說:“你看,血還在,這根頭發也是她的。”宋媽去到柱子上摘下一根頭發,張之勇接過,回屋用紙包瞭,小心揣進口袋裡。呆瞭半晌,他陰著臉一腳踢飛瞭凳子,把宋媽嚇得“媽呀”一聲。

柴河堡喬日成傢的磨坊恢復瞭原樣,笨重的石磨又隆隆地響起來。吳霜坐在門檻上,神情呆呆的,自言自語地說:“這都過去五天瞭。”喬日成勸說道:“別瞎想瞭,你吧,就當三十晚上打個兔子,有它過年,沒它咱也過年。”吳霜不懂,問:“叔,你啥意思啊?”喬日成說:“他本來就軸,給我當瞭一回副參謀長,我更說不動他瞭。”

吳霜也顧不上羞澀瞭,問道:“你是說,他心裡沒我?”喬日成忙著磨豆腐,沒註意吳霜臉上的憂傷,說:“有你是有你,可他更有小日本。”喬日成兩隻手比畫一個圓,說:“恨成個大疙瘩,解不開瞭。”吳霜賭氣地說:“有啥瞭不起,不就殺出癮瞭嗎,我又礙不著他。”喬日成一聽,嚇瞭一跳,趕緊說:“哎呀小霜,叔求你瞭,別這麼說,你要是這麼慣著他,他指不定惹出什麼禍。”吳霜想瞭想,問道:“那我咋辦?”喬日成一邊忙活一邊說:“等哪天回來,你想法把他纏住,消停地過日子。叔不怕你笑話,我比你還著急,你倆完婚瞭,叔也好往下張羅。”

吳霜一愣,有點兒糊塗,問:“往下張羅?張羅啥?”喬日成有點兒尷尬,笑瞭笑,說:“張羅我自己呀!”吳霜聽明白瞭,捂著嘴笑瞭。喬日成皺著眉頭,掩飾著難為情,故意咳瞭兩聲,說:“笑啥?我又不是七老八十。”吳霜止住笑意,打聽道:“聽叔這意思,心裡有人瞭?”喬日成停下手裡的活,悵然一笑,說:“也是命。本來說好瞭,隊伍打到新民,就把她接過來,哪錄想,不知哪個渾蛋跑風瞭,隊伍打散瞭。”喬日成說不知哪個渾蛋跑風時,心裡卻是說不盡的懊悔、苦澀和心酸。吳霜看不清喬日成滄桑的臉上有那麼多心事,隻是歡喜地站起,問:“她人在哪兒?”喬日成沉默瞭一會兒,說:“她在錦西一個叫牛鎮的地方。”吳霜笑嘻嘻地問:“喬叔和人傢對上眼瞭嗎?”喬日成整天想的就是程懿飛,一聽吳霜問,禁不住地誇道:“怎麼說呢,叔不是誇她,那小模樣,嘖嘖,貼墻上就是畫。”吳霜啊:“不是啦,我是問人傢看好你瞭沒有。”喬日成一撇嘴,說:“啥話呀,你覺得喬叔差嗎?梟雄我不是,就憑我登的那張照片,算半個人傑行吧?”吳霜說:“嗯,太行瞭。”喬日成聽瞭,美滋滋的,說:“哎,這話我愛聽。跟你說,不是我追她,是她追我。”吳霜隻是笑,似信非信。

喬日成看出吳霜不相信自己的話,說:“不信是吧?在牛鎮那兩天,我一會兒都不得閑,把我追得呀,氣都喘不上來。這麼說吧,要是不把我弄到她手裡,她都能記恨我一輩子。”吳霜誇張地嘆道:“是啊,可別讓人傢記恨。”喬日成心裡說女人嘛,都小心眼兒,不過對兒媳婦說這話可不應該,他說:“我也是這麼想的。都小半年瞭,要是再不給個動靜,她都能拿刀來殺我。”吳霜說:“是啊?不能,她哪兒能下得去手啊?”吳霜心裡合計著,是不是應該先張羅喬叔的喜事,等有瞭婆婆,再和喬群成親,那樣更像個過日子的樣子,於是開口說道:“要我說,選個日子,先把她接來得瞭。”喬日成沉默一會兒,說:“不瞞你,叔也是這麼想的,可那個癟犢子不給我省心啊。你倆的事不定,我一個當爹的先忙活自己,不寒磣嗎?”

奉天不起眼的小街裡,有一間張之勇的民房。民房裡,張之勇、喬群,還有張之勇的五個江湖弟兄圍坐著,桌上殘羹剩汁,空氣裡煙霧繚繞,地上一片狼藉。簡陋的案桌上供著小桃紅的遺像,遺像前有香碗和香。張之勇和喬群從桌前起身,並立在遺像前,後面張之勇的五個江湖弟兄也站起身來。張之勇雙手執香,含淚說道:“小桃紅,你歪哥這次回來,本來是想贖你從良的,可我來晚瞭。”他擦瞭擦眼角的淚,繼續說道,“別看你是窯姐,歪哥不如你。我哪,本來是想歇手的,為瞭你,我這回一條道跑到黑。”張之勇彎腰敬禮,把香插到香碗裡,大傢也都照著做瞭。

張之勇叫道:“再拿一瓶酒來!”一幫弟兄忙活著拿酒上菜,其他人圍在張之勇左右。一個弟兄給張之勇揉掐著肩膀,另一個弟兄殷勤地往張之勇嘴裡插煙,又點上火。張之勇斜一眼,吆喝道:“都聽著,我是你們老大,他,別看比我小,是我的老大,以後要好好孝敬。”幾個兄弟齊聲回答道:“明白。”一個小弟兄忙過來給喬群揉掐肩膀,討好地點上煙。喬群不大適應,給張之勇遞眼色。張之勇一揮手,說:“去吧去吧,讓我倆清靜一會兒。”那個小弟兄說道:“是是,歪哥、喬哥,有事隻管吩咐,我們哥幾個隨叫隨到。”

等張之勇的弟兄們退出去,喬群拍瞭張之勇一巴掌,嬉笑地說:“混得不賴嘛。”張之勇一臉傲慢,說:“我說過,奉天是小鬼子地盤,也是我的地盤。”喬群揶揄道:“你說瞭算唄!”張之勇被觸動瞭心思,陰沉著臉,說:“這話從前說可以,現在不敢瞭。”喬群端起酒碗,說:“重來,怎麼喝?”張之勇脫瞭上衣,赤臂,說:“擲骰子,誰輸誰喝。”張之勇晃動鐵碗,將碗裡的骰子晃得山響,之後突然用手把碗蓋住。喬群伸出巴掌,大叫:“五魁首!”張之勇嚷道:“八匹馬!”張之勇亮開手掌,說:“你輸瞭,罰酒!”喬群剛要拿酒碗,張之勇已經端起酒碗先喝瞭。喬群把酒碗搶下,說:“是罰我酒,你喝多瞭。”張之勇說:“沒多,我倒是想喝多!”喬群故意刺激張之勇,譏誚地說:“你也就是個酒膽。”

張之勇一聽,激動瞭,嚷道:“這話可是你說的?咱倆住過一個號子,我怕過誰嗎?”兩人彼此凝視。喬群故意輕蔑一笑,說:“你怕日本人。”張之勇呸瞭一聲,罵道:“狗屁!”喬群咄咄逼人,問道:“我說錯瞭嗎?你一直想開小差。”張之勇辯解道:“你不懂,國傢不是我的,我憑什麼替它拼命?”喬群問:“這麼說,也不是我的?”張之勇說:“你以為是,其實不是,總不能一條道跑到黑。”喬群靜靜地等著他的下文。張之勇把指關節按得嘎巴響,說:“小桃紅死瞭,她是我的人,這個仇得報。”喬群沒見過小桃紅,也不理解張之勇為什麼會覺得一個妓女是他的女人,口氣略顯輕佻地問道:“你的人?那個宋媽說瞭,一個茅樓,誰都可以尿。”話音剛落,張之勇噴著酒氣,冷不防抽瞭喬群一耳光。喬群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瞭,不言語瞭。張之勇滿臉悲傷,嗓音帶點哽咽,說:“別看她是窯姐,她不埋汰,她有真情,她一直想留住我。我不低看她,你也不能低看她!”喬群看到張之勇眼睛裡的真情,想到自己的吳霜,真心地說:“我說錯瞭。”張之勇自斟自飲一碗酒,抹抹嘴,說:“我不算男人,連自己的娘們兒都保護不瞭。”張之勇啪地抽瞭自己一個嘴巴。

張之勇默默流著眼淚,一會兒,他鉆到鋪下,掀開一塊活磚,取出一塊油紙包,打開,原來是兩把手槍。張之勇把槍拍到桌上,對著喬群說道:“你先挑!”喬群坐著沒動,問:“想幹啥?”張之勇說:“我原來是想留它砸響窯,綁肉票,當混世魔王,今天改主意瞭,還是跟小日本玩。”喬群盯著張之勇,問:“就為瞭那個小桃紅?”張之勇憤憤地問:“怎麼?你覺得不值?”喬群說:“值。怎麼玩?”張之勇說:“你是老大,主意你拿,我陪著就是瞭。”喬群說:“槍你先收瞭,我先回趟傢,回頭我找你。”兩人碰杯,一飲而盡。

喬群說:“有三件事,老大我拜托瞭。”張之勇一擺手,說:“別說拜托,我不愛聽。”喬群問:“那應該怎麼說?”張之勇說:“命令。”喬群說:“命令可是副參謀長的話。”張之勇說:“我認。”喬群想瞭想,說:“好,我命令。頭一件,還記得那個姓李的典獄長嗎?”張之勇點點頭,說:“聽說跟咱倆吃掛落瞭,現在是李科長。”喬群說:“讓你的弟兄們出面,用錢買通他,讓他照顧一下謝司令和弟兄。”張之勇想瞭想,搖一搖頭,說:“他現在是小鬼子的幫兇,我怕不靈。”喬群說:“靈。他喜歡錢,這還是次要的,聽說他背地裡也對小日本咬牙切齒。”張之勇說:“你是怎麼知道的?”喬群說:“我這幾天一直打聽監獄裡的事情。”張之勇:“沒問題,說第二件。”喬群從懷裡掏出一張圖紙,說:“這是我畫的圖,找一傢鐵匠鋪,按這個尺寸、樣子,給我訂做一把刀。”張之勇看一眼圖紙,說:“這個沒問題。”喬群沉吟道:“第三,想辦法弄一張奉天地圖。”張之勇皺著眉頭,問:“你到底想幹什麼?”喬群說:“別問瞭,這是命令。”

柴河堡的月夜靜謐,小河靜靜地流淌著。吳霜傢的小院子裡沒有光亮,院子的柵欄門鎖著,喬群翻墻跳進院,先在前窗瞄瞭一眼,又來到房後,悄悄磕窗。在北炕躺下睡覺的吳霜被敲窗的聲音驚醒,她披上外衣,扒窗一看,見是喬群,又驚又喜,差點兒失聲喊出來。她穿衣下地,看一眼睡在南炕的媽,躡著腳跑出瞭屋。

吳霜見到喬群瞭,剛剛的驚喜退去一半。喬群變瞭樣子,高大瞭許多,眉宇之間多瞭英氣,吳霜怯怯然,和喬群相隔三米遠站定。喬群見到吳霜瘦瞭,眼睛裡有一些哀怨,更添瞭一些嫵媚,單薄的身子讓人想摟過來,揉碎瞭。喬群一陣沖動,撲過去,吳霜怯怯地說:“別過來!”喬群不管她說什麼,旋風般把她卷進懷裡,一邊尋找她的嘴唇,一邊揉捏著她,嘴裡說道:“可想死我瞭!”

吳霜媽聽到瞭院子裡的動靜,她起身披上外衣,耳朵貼著窗戶,聽著外面的動靜。隻聽得吳霜嗔怪地說道:“你還知道回來呀?你不當和尚嗎,回來幹啥?”喬群說:“我是花和尚,回來看媳婦兒,怎麼著吧?”院子裡,喬群一把將吳霜抱起來,走進柴垛的夾空裡。吳霜媽聽見柴火垛裡輕微的折斷聲,撲哧一笑,自言自語道:“鬧瞭半天,花和尚。”吳霜媽的心一下子踏實瞭。

柴垛裡,喬群溫柔激情地親吻著吳霜柔軟鮮嫩的嘴唇,吳霜“哎呀”叫瞭一聲:“好啊,你咬我舌頭!”喬群在黑暗中睜大瞭眸子,輕輕舔著吳霜的嘴唇,說:“疼瞭嗎?我想親你都想瘋瞭,我想親死你,揉搓死你,再把你吃瞭,嚼碎瞭,咽進肚裡。”吳霜說:“我塗瞭毒藥,你吃瞭我就會中毒死掉。”喬群說:“我不怕,那就一起死瞭吧。”吳霜嘴上犟著,卻順從地躺在喬群的身下,她日日夜夜的思念像一座冰山壓在心底,此刻這座冰山都融化成瞭潺潺的溪水,她癡癡地享受著自己的男人,呢喃地說著:“揉搓吧,吃瞭我吧,我再也不想和你分開瞭。”喬群像一頭狼,俯視著她,在她身上謹慎地逡巡著、噙著,輕輕地叼著。吳霜禁不住,輕輕地叫著。

月光幽明。喬群摟著吳霜,摟得緊緊的,半天不說話,心事重重。喬群說:“要是真的一起死瞭也好,再不分開瞭。”吳霜驚覺地問:“你啥意思嗎?”喬群看著吳霜月光下白皙的面孔,笑瞭笑,輕輕攬過吳霜,說:“瞎說,瞎說。”吳霜一個激靈,說:“不對,你有事瞞著我。”喬群說:“別瞎想,能有啥事。”喬群的眼睛瞇縫著,吳霜一看就知道喬群的心思不在眼下,她問:“你這幾天去奉天幹啥瞭?奉天有那麼好嗎?你爹都知道先回傢再想別的。”喬群沉默不言。吳霜掐一下喬群大腿,問:“啞巴瞭你?”喬群撫摸著吳霜的眼眉、頭發,輕輕地說:“你先答應我,替我保密,任何人都不能講,不管誰。”吳霜說:“也不跟你爹講?”喬群說:“跟我爹和你媽都不能講,講瞭會壞瞭我的大事。”吳霜看著喬群懇切的眼神,鄭重地點瞭點頭。喬群說:“我很可能還要蹲大牢。”

吳霜一聽,嚇呆瞭,說:“你不是嚇唬我吧?”喬群說:“不是。”吳霜眼前發暈,說:“你才回來就又要進大牢?天啊,到底怎麼回事?”喬群捏一捏吳霜的臉頰,說:“隻告訴這一句,不要問瞭,我也不會講。你早晚會明白。”吳霜呆瞭半晌,起身說道:“你等著我,我去拿東西。”喬群拉住吳霜,說:“拿東西幹什麼?”吳霜掉瞭眼淚,抽泣地說道:“你明知道蹲大牢,為什麼不跑?你跑啊!我跟你一塊跑。”喬群問:“往哪兒跑?”吳霜說:“我不管,你就是跑到月亮上,我也跟你。”喬群用手指給吳霜擦著眼淚,堅定地說:“我哪兒也不去,就準備跟小日本耗下去瞭。”吳霜說:“你耗得過人傢嗎?”喬群說:“大不瞭,搭條命進去。”吳霜幽怨地嘆息道:“說得輕巧,你有幾條命?”喬群說:“你不懂。我一個男人,人傢欺負到傢門口瞭,還要命幹啥?活著也是寒磣!”吳霜說:“也不是寒磣你一個。”喬群說:“我和別人不一樣,生下來就是克星。”吳霜說:“克星咋啦?”喬群說:“克誰都是克,我幹嗎不克小日本?”

兩人沉默著。過瞭一會兒,喬群說:“萬一哪天我那個瞭,你幫我照看一下我爹。他有我這麼個渾蛋兒子,也夠倒黴的,操死心瞭。”吳霜說:“你還知道啊?”喬群說:“我啥都知道。我不是個東西,渾球!”吳霜說:“你要知道,就該替你爹想想。”喬群說:“我這不是在替爹想嘛。”吳霜沉默瞭一會兒,說:“你爹其實就一個心思,想讓咱倆趕緊把事辦瞭。咱倆的事一定,他也好張羅自己的事。”喬群問道:“他自己什麼事?”吳霜說:“他說在牛鎮看好瞭一個女人,想弄到自己身邊。”喬群“啊”瞭一聲,沉默半晌,吳霜要是不說,他把這茬兒就忘瞭。吳霜說:“你說話呀,我就要你一句話。”喬群說:“你傻呀?我是要蹲大牢的人,死活還不知道,你敢張羅著和我結婚?”吳霜笑嘻嘻地說:“你就當我是個大傻子。”

喬群心思沉迷在吳霜的臉上,她的眼睛像是會說話,水靈靈的,她的嘴唇厚嘟嘟的,總想去含在嘴裡。他此時想成為一頭狼,叼著自己心愛的小崽子在風雨裡闖蕩,一會兒也不和她分開。可是,謝鐵驊還在牢裡,花駒和一大群弟兄都在牢裡,喬群狠下心,說:“實話說給你,我真的想和你安安穩穩過日子,整天摟著你,耍耍刀,喝喝酒,可是,有大事兒要幹,我必須得狠下心,先和你分開。我知道有活路可走,也不想奔著死路走,但是,男人有男人的事兒。”吳霜依在喬群懷裡,說:“沒見過你這樣的,有活路不走,非要奔死路!”喬群推開吳霜,站起身來,決絕地說道:“好瞭,咱不說這個瞭,我打定主意瞭。”

奉天郊外刑場上,烈日高照。場外停著三輛日軍卡車。謝鐵驊、花駒、蔡六子、田洪祥、黎明、劉大個兒、周五斤、張百正八位先遣軍被俘人員,被日軍押解到刑場,一字排開。巖谷川牽著狼狗在刑場上轉悠著,見九個俘虜站定瞭,大聲喊道:“行刑手!”八個行刑的日本兵跑步進到刑場,在離被俘人員三米遠處站定。日軍的翻譯手裡拎著一個口袋來到隊伍前,從口袋裡取出香煙,用手指彈出一支,問道:“按照你們‘支那人’的習慣,你們有誰想吸最後一支煙?”翻譯從俘虜們的面前緩緩走過,俘虜的隊伍靜默無聲。日軍翻譯又取出瞭幾個頭套,說:“面對槍口是很恐怖的,你們有誰想蒙上眼睛?”無人答話,刑場上靜默無聲。日軍的翻譯左右看看,說:“當然,你們也可以把臉轉過去,但必須本人提出要求。有沒有?”還是無人應聲。翻譯見沒有人理睬他,說:“註意瞭,這是最後的機會,你們有誰想說什麼嗎?”每個人都仰望著天空,不看他,也不答話。巖谷川看看頑固的俘虜們,一揮手,喊道:“開始!”

行刑手紛紛拉動大栓。站在隊伍最左面的是田洪祥,一個日軍一腳踹倒他,抓起他的頭發,讓他跪著。田洪祥大叫道:“我有個要求!”聽罷,巖谷川眼睛一亮,他和翻譯走到田洪祥面前說:“說吧,現在還不晚。”田洪祥梗著脖子,咬著牙說道:“讓我站著死!”其他被俘人員紛紛重復這一要求。花駒盯著巖谷川,用日語說道:“同為軍人,我希望你能滿足這個要求。”巖谷川想瞭想,說:“好吧,我能理解你們。你們無非想證明‘支那’軍人的品格,既然如此,我成全你們。”巖谷川來到田洪祥面前,說:“你,7號,槍殺對你來說太老套瞭,為瞭表示對你的敬意,我決定按武士道的傳統,讓你做刀下鬼!”田洪祥站瞭起來,被押解出列。巖谷川把武士刀扔給雄井,雄井已經沒有瞭往昔的恐懼,單手持刀,敬瞭個禮,說道:“我也有個請求,把他的手解開吧。”巖谷川問道:“為什麼?”雄井回答說:“這樣顯得公平一些。”巖谷川仔細打量著雄井,臉上露出瞭贊許的笑意,說道:“雄井君,你總算起變化瞭。”

日本兵給田洪祥松瞭綁,他抖瞭抖已經麻木的雙腕,尚未站穩,雄井的刀已經凌空劈下。田洪祥敏捷閃過,袖管被劃破。一旁的被俘人員欲看不忍,紛紛屏住氣息。田洪祥連續閃過三刀後,順勢踢起一腳塵土,將雄井眼睛迷瞭。田洪祥撿起利石正欲砸過去,巖谷川松開瞭狼狗,狼狗將田洪祥撲倒,接著雄井的長刀插進瞭田洪祥的肚腹,剎那間,血流如註。田洪祥沒有立即死去,雄井似乎也沒有讓他速死的想法,而是一臉邪惡,站在身旁朝他招手。田洪祥咬著牙掙紮著站起身來,搖搖晃晃走瞭幾步,雄井追上去,向他劈下瞭第二刀,接著是第三刀、第四刀。田洪祥徹底仰天倒下瞭,他的臉孔扭曲著,雙目圓瞪,仇恨凝固在他的軀幹上。

巖谷川小聲跟日軍翻譯交代幾句,翻譯來到隊列前,問道:“有誰想說什麼嗎?現在還來得及。”他環顧左右,沒人理他,隊伍依然沉默。這時,行刑手紛紛拉動大栓。巖谷川喊道:“預備——”死一般的沉寂。忽然,隻聽謝鐵驊高聲呼喊道:“先遣軍萬歲!”周五斤跟著大聲呼喊:“操你姥姥小日本!”張百正指著自己的心臟位置,大叫道:“小矮子,朝大爺這兒開槍!”花駒正要喊什麼,巖谷川用手勢做停止動作,行刑手放下瞭槍。翻譯對著這些剛剛呼喊過的犯人說:“現在,典獄長決定寬限你們的死期。我能給諸位的忠告是不要和皇軍作對,否則等待你們的隻能是痛苦、沮喪、絕望,還有揮之不去的噩夢,直到有一天和他一樣!”說著,翻譯朝他身後一指。他的身後,兩個日軍正抬著田洪祥的屍體,像拋麻袋一般拋下瞭山谷。

喬群在自傢的院內演練大刀,刀法日漸輕靈狠辣。喬日成擔著豆腐挑從集市回來,見兒子“嗨嗨”叫著,進入忘我境界,不免皺眉,說道:“這才回傢幾天,又耍上啦?”喬群仿佛沒聽見,依舊耍刀。喬日成放瞭豆腐挑子,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可咋整?你說你啊,副參謀長也當過瞭,還是沒正形。”見兒子裝聾,喬日成高聲罵道:“老子累一天瞭,你連個屁都不放?!”喬群收起刀,抱瞭抱拳,用戲腔念道:“大人在上,恕頑劣小兒怠慢。”

喬日成看看他的大刀,問道:“又從哪兒弄把刀?”喬群掂瞭掂大刀,大刀線條分明,刃口如鋼,誇贊道:“我托張之勇在省城一傢鐵鋪訂做的。你看這兒,”喬群給爹看刀頭,說,“刀是一面刃,我這個刀頭是兩面刃,可以砍,也可以刺和紮。”喬日成不屑地推開他,說:“我眼暈,拿一邊去!去去!你能不能琢磨點別的?”喬群呵呵笑瞭,說:“別的什麼?豆腐?”喬日成啪地打瞭他一巴掌,罵道:“豆腐怎麼瞭?寒磣嗎?這不是先遣軍,是傢,總得過日子啊!”喬群不言語。爺倆往屋裡走,喬日成低聲訓斥道:“過哪兒的山唱哪兒的歌兒,我不書記官瞭,你也別副參謀長瞭,行不?”喬群故作輕松,說:“還啥參謀副啊?我沒呀。”喬日成還是放心不下,叨叨著說道:“還沒呀,我都做豆腐瞭,你就別舞刀弄槍瞭。”

一進屋,喬日成就聞到瞭貼餅子的香味兒,他掀開鍋蓋,大鐵鍋裡貼著玉米餅子,混雜的香氣撲鼻而來,他吹瞭吹香噴噴的熱氣,看清楚鍋裡燉著的是肥嫩嫩的大黃蠶蛹、新鮮山藥、幹豆角,還有地瓜粉做的粉條。喬日成聞著香氣,感嘆道:“嗨,一鍋熟!你看人傢小霜!這孩子就是懂事,知道我累一天瞭。”喬群往碗裡盛菜,笑嘻嘻地說:“你誇錯人瞭,飯菜是我做的。”喬日成脫鞋上炕,聽喬群這麼說,不信,說道:“哎呀,不光沒正事,還學會編瞎話瞭。”喬群以少有的乖順給爹夾菜,說:“爹,真是我做的。你看這蠶蛹,肥吧?還有幹豆角燉粉條,來來來,嘗嘗你喬三兒的手藝。”喬群吹瞭吹蠶蛹的熱氣,遞給爹。喬日成吃瞭一口喬群遞給他的燒蠶蛹,軟嫩、香滑,他品咂著滋味,心裡卻覺得哪兒不對勁兒。他搖搖頭,自言自語道:“怎麼有點兒不對?不對不對。”喬群問:“哪兒不對?咸瞭還是淡瞭?”喬日成盯著喬群的表情,警惕地說道:“不該咸淡的事。”他放瞭筷子,上下打量著喬群,左看右看,沒看出什麼來,便詢問道,“你今天不對勁兒,告訴我,又闖瞭什麼禍,還是你撿到錢串子瞭?”喬群哈哈一笑,說:“哪兒跟哪兒啊這是,我當一回你兒子,給你做一回飯,孝敬孝敬,給爹獻獻殷勤,不該嗎?”喬日成滿心狐疑,說道:“該是該,不過,就這?”喬群笑著說:“就這。”喬日成也笑瞭,拿起瞭筷子,夾一口粉條,說:“我還琢磨,怎麼鬧鬼瞭?日頭怎麼從西邊出來瞭?”喬群陪著爹笑著,又給爹夾山藥。

喬日成忽然放瞭筷子,罵道:“你個犢子玩意兒,沒酒能叫孝敬嗎?去去,把酒壇子給爹搬來!”喬群爽快地答應一聲,去外屋搬來一個小壇,用酒盅盛瞭,再用開水燙。喬日成滿心歡喜,兒子知道孝順瞭,日子終於有盼頭瞭。他喜滋滋地說:“瞅這意思,哪天一高興,興許還能給我洗個腳。”喬群說:“別哪天,外屋有熱水,我現在就給你洗。”喬日成說:“你拉倒吧,我饞酒呢,洗什麼腳,給我撓撓後脊梁。”喬群順從地把手伸進爹的衣服裡,給他從上到下、從左到右耐心地撓著。喬日成瞇縫著眼睛,享受著兒子的大手抓來抓去的痛快,這是從未有過的親情啊,他忍著眼淚。這個從小就不聽話的兒子,總是跟自己作對,犟嘴,今天終於懂事瞭,他知足瞭。過瞭一會兒,喬日成從桌子底下拽出一個錢口袋,晃瞭晃,裡面發出硬幣的響動,他說:“算今天賺的,又湊整瞭。跟你說哦,這樣湊整的口袋,爹攢瞭四個,禮錢齊瞭。”

喬群問道:“小霜她媽提過禮錢嗎?”喬日成一撇嘴,說:“啥話呀,人傢不提,咱就裝糊塗?爹是那人嗎?”喬群記得好像給過彩禮瞭,問他爹:“給過彩禮瞭吧?”喬日成搖搖頭,說:“彩禮是定親,等禮錢過去瞭,人才能過門。再說人傢還有個娘傢媽,眼神不好,咱這仨瓜倆棗的,就想把人傢黃花閨女抱到自傢炕頭上?”喬群想起在吳霜傢院子裡的柴火垛裡,臉一紅,說:“不能,缺德。”喬日成說:“過來陪我喝酒。”

喬群和老爹隔桌而坐,兩人碰杯。喬日成來瞭興致,說:“聽我說說什麼叫過門。這頭一個口袋,”他把錢口袋擺在桌上,說,“好比是小霜的腦袋。”喬群饒有興趣地看著“腦袋”。喬日成又撿起一隻空碗,擺到“腦袋”下面,說:“這個口袋,是小霜的身子。下面該啥瞭?”喬群說:“胳膊腿。”喬日成撿起兩根筷子,說:“別急。第三個口袋,是小霜的胳膊。”他將兩根筷子擺在碗兩邊,再押上第四個口袋,說,“小霜的兩條腿就進咱傢瞭。”他把兩根筷子豎在碗下邊,成人形,“這才叫過門。隻有到這個時候,”他剛要伸手比畫,像被燙瞭一樣忽然又縮回,說,“哎喲……我一個當老公公的,不雅不雅。”喬群嘻嘻笑,手去兩條腿中間一指,說:“我來,隻有到這個時候,這個窟窿才歸我?”喬日成說:“光歸你還不行。”喬群忍不住地笑,說:“明白。我給你種個孫子,讓他從窟窿裡爬出來。”

喬日成皺著眉頭,也笑瞭:“不雅不雅!你個犢子玩意兒,不過一點兒不傻!來來,走一個!”爺倆喝個滿杯。喬群嬉笑著,冷不防說一句:“爹,和你商量個事。”喬日成放下酒杯,警惕地說:“完瞭,肯定不是好事。”喬群給爹斟滿瞭酒,說:“好事。”喬日成讓他說下去,喬群說:“你去把牛鎮那個女的,叫什麼來著?”喬日成說:“姓程,芳名懿飛。”喬群說:“對對,就她,挑個日子,把她接傢來唄。”喬日成愣瞭一下,心裡感動得有點兒害怕,這兒子怎麼學得這麼懂自己心思瞭,這是咋瞭,他說道:“我的媽呀,這事……小霜跟你說什麼瞭?”喬群說:“沒說什麼。”喬日成說:“這麼說,你還記著哪?”喬群說:“當初我答應過你,打完仗讓你娶她。”喬日成說:“不急。先忙活你倆,完瞭再忙活我倆。”喬群說:“何必呢,張張羅羅的,累人。”喬日成心裡想辦喜事沒什麼可累人的,喜慶、熱鬧,不過兒子的話還是要聽的。喬日成問道:“依你的意思呢?”喬群幹脆說道:“依我,你把你的人接來,咱倆的婚事一起辦。”喬日成呵呵地笑著,稍顯猶豫,說:“這好嗎?我見過哥倆一起辦的,沒見過爺倆一起辦的。”喬群說:“這叫好事成雙。別人傢也不是不想這麼辦,是爺倆趕不到一塊。”喬日成心活瞭,附和著說道:“可也是,一起辦還能省兩個錢。哎呀,這個這個,你西屋,我東屋,爺倆一起拜天地、入洞房,我還真有點兒不好意思,呵呵。”喬群舉起酒杯,說道:“要當新郎官瞭,敬老爹一個。”喬日成舉杯欲撞一下,說:“互敬互敬。”喬群嚇瞭一跳,手裡的杯子躲閃瞭,說:“這個不成,這是在傢裡,哪有老子敬小子的。”喬日成說:“另事另論,你不也是新郎官瞭嗎?”爺倆哈哈大笑,盡興地推杯換盞。

窗外雷聲隆隆,有雨點打在窗戶上,雨越下越大,吳霜忙著關窗。吳霜媽追問著吳霜,說:“喬群還說瞭啥?”吳霜說:“他還說,這事跟誰都不能講,跟你、跟他爹都不能講。”吳霜媽哀嘆一聲,說:“愁死媽瞭!這事講給媽沒用,要講就講給他爹。要是他爹也攔擋不住,那就沒轍瞭。”吳霜關瞭窗戶,頭枕在她媽的腿上,想著心事,過瞭一會兒,問道:“你不是能請來二郎神嗎?”吳霜媽撫摸著吳霜的頭發,哀傷地說:“我的傻閨女,你還真以為媽會點兒啥?媽真有那本事,先把小日本趕回老傢。”

窗外的雨一點兒沒有影響到喬傢爺倆的酒興,喬日成父子倆對飲著,酒意漸濃。喬群趁著酒勁兒,問道:“爹,說實話,埋你那陣兒,你是不是心裡一直在罵我?”喬群想起差點兒把爹的命丟在自己手裡,一陣後怕。喬日成的酒意正濃,說出來的話不是謊話,他大大方方地回答道:“沒、沒,一句都沒!爹要撒謊,是這個!”喬日成向下豎起小拇指。喬群忙說:“跟我還扯這個。”喬日成從心裡感嘆道:“禍是我闖的,殺瞭我該!該!爹那會兒想,你是參謀副啊,領軍人物,我要替你想,不殺爹,你就沒法號令三軍。爹是讀過大書的人,開通。三國劉備為瞭籠絡軍心,不是把孩子都摔瞭嘛!”喬群撲哧笑瞭。喬日成問:“你笑什麼?”喬群說:“人傢劉備是摔孩子,可你是爹。”喬日成擺擺手,說:“理兒是一個理兒。”喬群看著一路追隨自己在槍炮裡沖殺的老爹,眼角濕潤,心裡頓痛,他舉起杯,說:“再敬老爹一個。”爺倆又碰瞭一杯。

喬日成也回憶著這些日子,不由得感嘆道:“哎呀,回頭一想,像一場夢似的。本來在傢做豆腐,也不知怎麼弄的,一宿工夫,咔嚓,成瞭東北軍;又一宿工夫,咔嚓,成瞭先遣軍;又一宿工夫,咔嚓……”喬群接話說道:“當上瞭書記官!”喬日成說:“不是,是打散夥瞭。”喬群問:“後怕瞭?”喬日成想瞭想,說:“也不全是怕,還有那麼一點點……什麼呢?遺憾?說不好說不好。你爹這輩子,窩囊個不輕啊!”喬群看著爹,心裡想爹可是從來兜裡有一個鏰子兒能說成仨的,這會兒怎麼謙虛上瞭?喬群問:“咋窩囊瞭?”喬日成說:“你說爹是一般人嗎?”喬群笑嘻嘻地說:“肯定不是。”喬日成自誇道:“韜略有,文化有,通古又知今。你就說天上地下,我啥不懂?”喬群一本正經地附和著,說:“都懂。”喬日成白瞭他一眼,說:“都懂那是吹,可一點不懂的,我也挑不出幾樣。可他媽的怪瞭,都喊我喬豆腐。”

喬群說:“可是自打成立先遣軍……”話沒說完,喬日成搶著說:“哎,我就想說這個,自打進瞭先遣軍,爹顯擺大瞭。”喬群呵呵地笑。喬日成一拍大腿,說道:“英雄不說瞭,登報紙也不說瞭,你沒見爹講話那氣魄,那叫一個豪氣千丈!一大屋子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戴金鎦子鑲金牙的,小眼珠動都不動,就看爹一個人在那白話。我那點兒文化水,一點兒沒糟蹋,全用上瞭。哎呀,說真話,我這個書記官正在勁頭上,還沒當夠。”喬群接下去,說:“還可以當下去。”喬日成醉眼惺忪,有些結巴,大著舌頭說:“拉倒吧,散夥瞭,給誰當?給你?”喬群說:“行啊!”喬日成問:“老子是書記官,你是什麼?”喬群說:“參謀副啊!”喬日成說:“還是我長官?”喬群說:“本來就是。”

喬日成呵呵笑著,一隻手舉到眼前,搭成遮陽的棚子,做瞭個遠眺的動作,說:“讓我看看副參謀長。哎呀,委屈你嘍,回到傢,你就矮啦,你是兒,我是爹!”喬群笑瞭,說:“看怎麼說瞭。”喬日成呸瞭他一口,罵道:“怎麼說我也是你爹。”喬群猛飲一口酒,帶著酒意,問道:“這會兒幾點瞭?”喬日成也帶著酒意,糊裡糊塗地回答道:“六點有瞭。”喬群板瞭面孔,下地,高聲喝道:“點名時間到瞭。喬日成!”喬日成愣瞭,一時沒反應。喬群從口袋裡摸出哨子,吹出三短一長:“書記官喬日成!”喬日成下意識地急忙喊道:“到!”喬群厲聲喝道:“坐在炕上喊到嗎?”喬日成慌亂地下地穿鞋,成立正姿勢,忽想起瞭這是傢,不是先遣軍,於是坐回到炕上,罵道:“你小子……喝多瞭,這是傢!”喬群腳步歪斜著出屋,大聲喝道:“錯!副參謀長在哪兒,哪兒就是先遣軍!聽好瞭,現在是副參謀長跟你講話,全副武裝,到院子裡集合!”喬日成醉眼蒙矓,一時間分不清這是在傢還是在部隊,趕緊喊:“是!”喬群從西屋取瞭大刀出來。喬日成則順手從門後拿起燒火棍,跑到下著大雨的院子裡。

雨水嘩嘩下著,院子裡到處是水窪。喬群單手持刀,站定,喊:“以我為中心,成一列橫隊!”喬日成把燒火棍扛在肩上,面對喬群站定。喬日成瞅一眼喬群,說:“你鞋帶沒系。”喬群怒目而視,呵斥道:“不要講話!”吳霜冒雨跑進喬傢的院子,見喬傢爺倆古怪的樣子,嚇瞭一跳,沒有聲張,躲到馬廄裡,從氣窗裡張望他爺倆。

喬群喊:“報數!”喬日成甩頭間高喊:“一!”喬群說:“重報!”喬日成再甩頭:“一!”喬群喊:“重報!”喬日成說:“再報也是一。”喬群從心裡悲愴地大喊:“人哪?”喬日成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喬群一抹眼淚,喝道:“回長官的話。”喬日成也心生難過,回答道:“打光瞭。”喬群說:“沒光!還有你!有我!”喬日成哽咽著,說道:“我的傻兒子,你喝多瞭。古來有話:‘三人才能成軍。’”喬群說:“不一定,古來也有話:‘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喬日成說:“對呀,說的也是三。”喬群說:“那我告訴你,奉天還有一戶,張之勇。”喬日成的酒醒瞭,此時他心裡清楚,兒子是個犟種,讓人打散瞭隊伍不服啊,勸說道:“你小子,別鬧瞭行不行?”喬群說:“怎麼是鬧?!軍中沒戲言。向北轉!”喬日成不動,呵呵笑,說:“說你喝多瞭你不信,都是向左轉向右轉向後轉,哪來的向北轉?多瞭多瞭。”喬群說:“別笑!北征抗日,當然是向北轉!”喬日成說:“是!”喬群說:“錯瞭,哪兒是北?”喬日成於慌亂中辨瞭方向,轉向北。

喬群酒意正濃,高聲喊道:“出發!唱《先遣軍鐵律之歌》!”爺倆沿著墻根,冒著大雨兜圈子齊步走,邊走邊唱:

救我危亡,神聖天職,

以身殉國,誓死抗日,

我先遣軍人第一要義;

舍身為群,忠貞堅毅,

服從指揮,遵守紀律,

我先遣軍人第二要義;

英勇殺敵,流血不惜,

臨陣爭光,死不逃避,

我先遣軍人第三要義;

……

爺倆唱得慷慨激昂,熱淚盈眶。喬群走著走著,因醉酒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吳霜一見,趕緊從馬廄裡跑出來,對喬日成問道:“喬叔,他沒事吧?”喬日成說:“沒事,就是喝多瞭,耍酒瘋哩。”喬日成和吳霜費力地把喬群拖到屋裡,吳霜打瞭盆水,拿毛巾給喬群擦著濕透瞭的頭發,滿心愛意和憂傷。喬日成對吳霜說道:“他睡一覺就好瞭,你不用管他,我送你回傢吧。”

送完吳霜,喬日成回到傢裡,輾轉難眠,他幹脆起身,將煤油燈點燃。喬日成穿好瞭衣服,來到墻上的破鏡前,朝鏡裡的自己哈瞭一口酒氣,問:“醒酒瞭?”鏡裡的自己換瞭表情,答:“本來就沒多。”喬日成對著鏡子說道:“那我考考你,在牛鎮酒會上,你都說瞭些什麼?”鏡子裡的自己振振有詞地說道:“日成我世居東北,夙夜靜思,以為不抗日就愧對列祖列宗,就愧對後代子孫。”喬日成想起瞭那件威武的衣裳,離開鏡前去櫃子裡翻找,從破衣爛衫中找到瞭那件曾經讓他輝煌耀眼的黑大氅,披在身上,又回到鏡前,再看鏡子裡的自己,眉眼神態都變瞭。他的眼前幻化出和程懿飛離別的情景,那時程懿飛說:“我前邊那個男人,打算盤噼裡啪啦的,一聽小日本就尿褲子。”喬日成說:“我也不是生來就這樣,哎呀,這叫‘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程懿飛的樣子好像就在眼前,喬日成柔腸百轉。他想起程懿飛說過的話:“英雄也不能當日子過呀!你能光棍一輩子?”喬日成對著鏡子自言自語地說道:“倒也不是,我再長官也是人,屋裡總得有個燒飯的吧?炕上總得有個暖被窩的吧?哪天悶曲瞭,總得有個人給我解悶吧?”程懿飛的模樣在他的眼前時隱時現,喬日成嘆瞭口氣,隨即,他一抖大氅,對著鏡子抱拳揖禮,說道:“程懿飛,你男人今天貪瞭幾杯,不過沒什麼,你若不信,我給你來個。來個什麼呢?魯提轄拳打鎮關西,還是關公溫酒斬華雄?”他鏗鏘地說道,“妥!你兒子瘋完瞭,該你瞭。”

喬日成邁著碎步出屋,先去西屋門前聽瞭聽兒子的鼾音,撿起燒火棍出瞭房門。他從馬廄先牽瞭一匹馬,馬死活不走,喬日成又拽出一頭驢,他爬到驢背上,一路撒歡奔去河套。天已見亮,河面閃著波光,岸上是沙灘、矮樹、草叢,稍遠的地方是層層疊疊的山巒。毛驢撒開四蹄狂奔,喬日成將燒火棍作刀,揮舞著,不時地劈一下地上的矮樹,嘴裡呼道:“看刀!看槍!小日本,你姥姥的!”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裡殺一人,千裡不留行!”喬日成吟誦著李白的詩句《俠客行》,豪情萬丈。

如此來來回回,喬日成大汗淋漓,酒徹底醒瞭。喬日成沒有看到附近的岸邊上,蔣大鼻涕正在駐足觀看著他。喬日成騎著驢,一株矮樹把驢絆瞭一下,喬日成身子一晃,滾到瞭地上,爬起來時,見前面不遠站著蔣大鼻涕。喬日成一驚,趕緊變換出笑臉客氣地說道:“哎喲,保長,你這是……”蔣大鼻涕背著手,說:“我看你半天瞭,殺來殺去的,皇軍讓你殺死幾個啦?”喬日成忙擺擺手,說:“扯淡扯淡,我有幾個膽兒,敢殺皇軍嗎?!”

蔣大鼻涕摸摸喬日成的大氅,說:“行頭不錯,哪兒來的?”喬日成打著哈哈,說:“早年的陳貨,瞎穿,再不穿就爛箱底瞭。夜裡不是涼嘛。”蔣大鼻涕轉身往回走,掏出煙卷叼上。喬日成追上去,忙掏火柴,上前點上火。他倆走著走著,到瞭喬日成傢院前的石板路,喬日成心裡說你傢也不在這個方向啊,怕是又惦記上白吃我做的豆腐瞭。喬日成說:“哎呀,當瞭保長就是不一樣,叼上洋煙啦?”蔣大鼻涕一臉鄙夷,說:“聽著喬豆腐,村裡有你們爺倆的閑話。”

喬群一覺醒來,發現爹沒在傢,磨坊裡的豆還沒有磨,剛要幫爹磨豆腐,聽見院門前有動靜,忙躲在院內墻下,聽見墻外的聲音一個是爹的,一個是蔣大鼻涕的。喬日成說:“是嗎?都怎麼說的?”蔣大鼻涕說:“聽說過義勇軍嗎?”喬日成說:“倒是聽過兩嘴,說北滿南滿都在鬧義勇軍。”蔣大鼻涕端量著喬日成,說:“你怎麼看這事?”喬日成大大咧咧地說:“瞎起哄。東北軍又怎麼樣,不是照樣拉稀嗎?老百姓是一幫散羊,能鬧過皇軍嗎?”蔣大鼻涕“嗯嗯”地點頭,說:“這就對瞭,你還算明白人。不過有人說你們爺倆這兩年沒影瞭,說是參加瞭什麼義勇軍,專門跟皇軍過不去。”

喬日成趕緊擺手,說:“那是瞎傳,我有那麼傻嗎?!就算是亡國奴,又不是我一個!啊,別人豁出死,我豁不出埋呀?”蔣大鼻涕“哦哦”地點頭,說:“你真就不傻。”兩人到瞭喬日成傢院門前,蔣大鼻涕駐足,看瞭喬日成幾眼,說:“你,我信。我信不過你兒子。你兒子發起飆來,那可是愛誰誰。”喬日成打著哈哈,說:“我不沒死嘛,我喊立正,他就不敢稍息。”蔣大鼻涕一聽,立即起瞭疑,說:“咿呀,又立正又稍息的,你怎麼滿口當兵的話?”喬日成自知說走嘴瞭,連忙說:“我就說這個意思。走、走,我豆腐出鍋瞭,你揀幾塊。”蔣大鼻涕假裝客氣地說:“不好意思,好幾年瞭,我一直賒著你的豆腐賬。”喬日成討好地說:“不提不提,抹瞭。多大點兒事呀!”

喬日成牽著驢進瞭院子,一眼發現躲在墻下的兒子,喬群朝他擺手。喬日成懂瞭,沒聲張,進屋,很快又端著盛著豆腐的涼瓢出來,隔著墻豁遞出去。蔣大鼻涕接過豆腐,假惺惺地說:“這不成瞭白吃瞭?”喬日成擺擺手,說:“不能這麼說,誰求不著誰呀,你當瞭皇軍的保長,我們爺倆還指望你罩著點兒呢。”蔣大鼻涕嘗瞭一口豆腐,說:“話說到這兒,我就告訴你吧,你爺倆不在傢的時候,警察署來人瞭,查問你兒子。”喬日成心裡一驚,問道:“我兒子怎麼啦?”蔣大鼻涕說:“別跟我打啞謎瞭,他是越獄出去的,雖說變天瞭,皇軍當令瞭,可他案底還在,這個事不算完。”喬日成心裡琢磨著應該怎麼辦,說:“要不,保長幫我拿個主意?”蔣大鼻涕說:“讓你兒子老實地在傢貓著吧。隻要不跟皇軍作對,沒啥大不瞭,我給你罩著點兒。”喬日成作揖說道:“這可謝瞭。哎,你嘴裡沒味兒瞭,就過來揀豆腐,這都一趟溝裡住著,親戚一樣,什麼錢不錢的。”蔣大鼻涕走出很遠瞭,喬日成使勁兒朝對方的背影呸瞭一口。

喬群從墻根站起來。喬日成看一眼喬群,心裡發愁,說道:“都聽到瞭吧?”喬群不言語,他另有心思。喬日成說:“別到處亂竄,在傢貓著吧,裝死吧。”喬群不在乎,說:“一輩子都裝死?”喬日成尋思瞭一會兒,說:“哪天我帶倆錢去奉天,先把那個典獄長的嘴堵死。”

奉天郊外的一座山丘上,囚犯們或背或扛,沿著山脊往山上搬運石頭,山上另有一撥囚犯在構築碉堡,四圍站著警戒的日軍哨兵。花駒因不堪負重,滑瞭一跤,石頭滾落一旁。兩個日本兵上來,用腳踢,用槍托子砸。花駒慘叫著,奮力掙紮,大聲叫罵,引來四五個囚犯圍觀。一個囚犯趁機搶奪日本兵的槍支,被趕來的兩個日軍亂槍擊斃。槍聲引來更多的囚犯,他們紛紛扔瞭石頭,潮水一般湧到事發地點。一股乖戾的情緒在迅速蔓延,囚犯們蠢蠢欲動,視線紛紛聚集到謝鐵驊身上。山上山下的哨子急起,十幾個日軍和二十幾個偽軍迅疾沖來。黎明小聲說道:“頭兒,隻要你發話。”謝鐵驊舉目四望,審時度勢,高喊:“弟兄們,聽我的,趕緊散瞭!”囚犯們紛紛散去,一場更大的流血事件化解瞭。

山脊上,謝鐵驊和花駒各自背起石頭,蹣跚復蹣跚。花駒小聲說道:“看你的意思,打算熬下去啦?”謝鐵驊回望四周,沒有言語。花駒說:“我們成瞭過年的豬瞭。”謝鐵驊問:“怎麼講?”花駒說:“就等著挨刀瞭。”謝鐵驊小聲說道:“據可靠的消息,日本人對我們幾個很有興趣,想勸降,所以暫時死不瞭。”花駒突然來一句說:“投靠也不是不行。別人不好說,咱倆,會在靖安軍重新掛個長。”謝鐵驊一聽,知道花駒已經有投降的心思瞭。他壓住內心的震驚,面無表情地看著花駒,問:“什麼長都能掛嗎?”花駒說:“跟他玩心眼兒啊,假投靠,找機會再拉桿子。”

謝鐵驊抬頭看看天空,長出一口氣,悶瞭半晌,說道:“失去名節,就沒人跟你瞭。”花駒無言以對,謝鐵驊接著說,“我已經托人電告北平,謝鐵驊隻有抗日一途,決無投降一說。”謝鐵驊背著石頭從花駒身邊走過,花駒心緒復雜地看著謝鐵驊的背影,攆上去,聲音壓得極低:“你想過越獄嗎?”謝鐵驊沉默瞭一會兒,說:“再放風的時候,你觀察一下茅房的大糞池。”

柴河堡喬日成的傢裡,喬日成怒氣沖沖,一腳踢開西屋的門,揪住喬群的衣領罵道:“過來過來,我有話問你!”喬群跟老爹來到東屋,見吳霜正在幫老爹整理出門的包袱,問:“這就準備走瞭?”喬日成說:“本來要走的,又不想去瞭。”喬群說:“別呀,日子都定好瞭,就等你把人接回來。”喬日成氣哼哼地說:“你又是這個又是那個,我還接什麼人!”喬群見吳霜的眼神躲著自己,心裡明白瞭,他生氣地看著吳霜。吳霜見他瞪著自己,索性不躲瞭,說:“你別瞞喬叔瞭,我都說瞭。”喬日成朝著喬群一指,罵道:“你別瞪她,這麼大的事,瞞著我行嗎?”喬群卷上一袋煙,在心裡措辭,想瞭一會兒,說:“爹,是這樣,遭埋伏那天晚上,我和謝司令對天發誓瞭。”喬日成說:“發的什麼誓?”喬群說:“為驅除日寇,復我中華,義結金蘭,成功無把握,成仁有決心。”喬日成不屑地搖搖頭,說:“你爹也不是沒發過誓,一吧嗒嘴唄!”喬群說:“沒那麼輕巧吧?你跟我說過,中國人誰都可以騙,就是不能騙祖宗。”喬日成心裡著急,還是耐著性子勸道:“你聽著,你爹也不是不抗日,咱抗瞭呀,喬傢就咱們爺倆,都上去瞭,你爹我差點信被活埋,還想怎麼樣?抗不成是命!命!”

喬群沉默一會兒,說:“你兒子不認命。”喬日成急得抓耳撓腮,說:“哎呀媽呀,都打散夥瞭,還不認?”吳霜說:“認瞭吧,那麼多人都認瞭呀。”喬群陰沉著臉,說:“不認。”吳霜勸道:“喬叔比你有文化,啥不明白?”吳霜的聲音滿是憂愁,喬群不舍得再瞪她瞭,也沒有答話。喬日成抽瞭一會兒煙,想來想去,不服氣地說:“我就一樣不明白:我前世做瞭什麼孽,生瞭你這麼個犟種?”喬群笑嘻嘻地給爹揉揉肩膀,說:“你老別生氣,兒子就這麼個兒子。”喬日成心裡明白瞭,怪不得又是給撓癢癢又是給洗腳的,原來是在這兒憋著壞屁呢。他強壓火氣,說:“好好,不認,算你尿性!我問你,總得憑點兒啥吧?就你一個,光桿一個人,咋整?”喬群還是嬉皮笑臉的,說:“不是光桿。”喬日成拿煙袋搖晃著,說:“別算我。”喬群說:“不算你,那也不是光桿,北滿南滿到處都是義勇軍、綠林隊。”

喬日成尋思一會兒,說:“人傢是人傢,跟你不是一夥。打架還得找個幫手呢。”喬群說:“我跟你說過,話沒說完。”喬日成搶過話來,說:“是,奉天還有個張之勇,也是個不著調的玩意兒。就你們兩個傻小子,就想把天翻過來?知道小鬼子這會兒有多少嗎?”吳霜接茬兒說道:“報上說,小日本增兵瞭,十幾萬!飛機坦克都來瞭。”喬群暗中捏一捏吳霜的手,吳霜甩開他的手,不理他。喬群見吳霜真動瞭氣,又去拉一下她的手,吳霜想掙脫,喬群使勁兒攥著,吳霜掙紮幾下,心軟下來,讓喬群把自己的手握在他的大手掌裡,眼角噙著眼淚。喬群心裡不舍得吳霜,但是,他心意已決,對爹說道:“不瞞你,我想把謝司令救出來,他是桿旗,大旗一豎,不愁沒人。”喬日成跺足、搓手,嘖嘖連聲,嚷嚷道:“我的媽呀,看把你能的,還要劫大獄?!我倒想問問,你是哪個廟的?何方神聖?孫悟空啊還是二郎神?”喬群沉默不語。喬日成指著喬群罵道:“我看你病得不輕啊。監獄裡三層外三層,連蛤蟆都爬不進去,你上下嘴唇一吧嗒,就能把謝司令救出來?你咋想的?”吳霜不舍得喬群再出去闖,有意順著喬日成說:“喬叔說得對,你是說夢話哩。”喬日成瞪起眼睛,朝兒子高聲喝道:“跪下!”

喬群撲騰一下跪到地上,他滿心愧疚,動情地說:“爹,我正想給你跪一個。忠孝難兩全,我隻能選一樣,盡忠就不能全孝,你踹我一腳吧。”喬日成聽兒子這麼說,沉默半晌,冷冷地說道:“我懶得踹你,你也別管我叫爹。滾吧,從今兒個起,我不認你這個兒子,我就當那塊地瓜把你憋死瞭,就當這輩子,絕戶!”喬日成說完淚流滿面,卻不發一聲。吳霜忙給喬群遞眼色。喬群站起身,拿毛巾給爹擦眼淚,他眼珠一轉,瞬間改換瞭表情,說:“爹你別這樣,我還沒想好,試探你呢,你還當真事瞭。”喬日成聞聽,半信半疑,說:“試探我?逗我玩兒?有這麼逗的嗎?”吳霜此刻卻相信瞭喬群的話,她覺得喬群懂事瞭,不會再讓自己的爹整天追著罵,也不會讓她跟著操心瞭,她勸喬日成,說:“興許剛才喬群是拿話激你,讓你點撥點撥他。”喬日成罵道:“你個犢子!”喬群滿臉堆笑,忙不迭地道歉說:“我犢子犢子。”吳霜高興瞭,說:“叔,你要真給他撂臉子,他不敢的。”喬群笑嘻嘻地哄著爹,說:“不敢,真不敢。別生氣瞭,該接人還是接人。”喬日成好一會兒緩過神來,氣喘籲籲的,覺得自己開始老瞭,遇上點事兒眼前直發花。喬群給他捶捶肩膀,再揉一揉,喬日成嘆息著說:“你把我嚇得,心裡忽悠忽悠地蹦,哪還有心思想著去接人!”

吳霜見喬群嬉皮笑臉的樣子,忽然起瞭疑心,覺得喬群沒說真話。她對喬日成說:“沒準兒你把人接回來,喬哥就又改主意瞭。”喬日成惱怒地瞪著喬群,喬群含糊地說:“這個也說不定。”喬日成說:“別說不定,我下面說的話就是聖旨!”吳霜在一旁起哄,說道:“都聖旨瞭,還不跪下接旨啊?”喬群單腿跪下,用戲腔念道:“孩兒接旨。”喬日成心裡琢磨著怎麼說才能把這個犟種說服,吧嗒抽瞭幾口煙,說道:“人活一世,草木一春。”喬群低頭笑著說道:“明白明白。”喬日成說:“你明白啥啊?什麼這個那個,都往後放一放,等我把人從牛鎮接回來,先把咱們爺倆的婚禮辦瞭,也不枉為男人一場。至於抗日,還是從長計議。你爹不才,通曉天下大勢,老蔣和張小六子,一個貓在南京,一個躲在北平,幹閑著,不是秧歌就是戲。都說富人思來年,窮人思眼前,咱們是小百姓,管那麼多幹啥?老蔣和張學良都不著急,你著急有何用?”吳霜一聽,從心裡贊嘆喬叔的智慧,脆生生地說道:“還是喬叔英明。”喬群爽快地對爹回答道:“遵命!”

《上陣父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