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下的山村,薄霧繚繞。喬日成要去牛鎮接程懿飛瞭,喬群執意去送他,喬日成怕人看見喬群已經回傢瞭,不讓他送,拗不過他,就讓喬群和吳霜跟著走一段。他倆跟著喬日成的馬車走到柴河堡的村口,喬日成四下望望,說:“得瞭,別送瞭,趁著早晨沒有什麼人在村裡轉悠,你倆趕緊回去吧。”說完,駕著馬車揚鞭而去。
馬車走遠瞭,喬群顯得依依不舍。吳霜看著喬群的表情沉鬱,覺得奇怪,心想柴河堡離牛鎮來回一兩天,有什麼可難過的。她正納悶,喬群說:“聽著,小霜,我一會兒就進城,傢裡的事都交給你瞭。”吳霜聽罷一驚,才知道喬群在他爹眼前又是揉肩膀又是滿臉堆笑的,原來全是戲,是假的!她怒目圓睜,想說點兒責備的話,可是眼淚先撲簌簌地掉下來。吳霜擦擦眼淚,嘴唇顫抖著說:“你要這麼說,我把叔喊回來!”喬群一把捂住吳霜的嘴,他看著吳霜,吳霜委屈他知道,他的眼睛裡充滿不舍。吳霜淚汪汪地說:“我知道,你心裡沒我,我也拴不住你。”喬群把吳霜輕輕摟在懷裡,沉默良久。過瞭一會兒,他用雙手捧起吳霜的臉頰,深情地說:“小霜,不是你拴不住我,你就住在我心裡。”吳霜的眼淚又開始撲簌簌地往下掉,喬群給吳霜擦擦眼淚,說道,“乖,不哭。我是舍不得你,也舍不得我爹,可是,我更是咽不下這口氣啊!咱們的地盤,他日本小矮子憑什麼橫晃?中國男人都劁瞭嗎?”
奉天監獄裡,巖谷川和雄井從樓梯上下來。巖谷川邊走邊問雄井:“聽說你有寫日記的習慣?”雄井回答說:“是的,每次挨打,我都有記錄,不過不是用文字記,是畫。”巖谷川“哦”瞭一聲,說:“差點兒忘瞭,你是畫傢。”雄井看著監獄裡單調的院子,一點讓人畫畫的沖動也沒有,皺著眉頭說:“我更習慣用畫筆,僅此而已。”巖谷川挺好奇,問道:“為什麼要畫下來,是想復仇嗎?”雄井說:“不,隻是好奇,我就是想知道我到底能挨多少次打。”巖谷川微微一笑,說:“能告訴我嗎,迄今為止,已經挨瞭多少次打?”雄井回答得很快,張口就說:“如果沒記錯,應該是六十三次瞭。”兩人走下樓梯,巖谷川問道:“如果是你打別人呢?你也會記錄嗎?”雄井一愣,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想瞭一會兒,說:“不知道,我一直是新兵,沒有打人的資格。不過,我要是打瞭別人,也會記錄的。這種事情值得記住。”
兩人踱步到院子裡,三個新補入的兵已經列隊,準備接受訓話。巖谷川來到隊伍前,環視左右,緩緩說道:“你們三個都是新兵,按日本的規矩,對新人要以禮相待。我想放你們三天假,帶你們轉一轉奉天的故宮,那是‘支那’皇帝住過的地方,有很多稀世珍寶。”三個新兵聽罷,個個露出興奮的眼神。巖谷川話鋒突轉,說道:“不過這是不可能的。你們面對的是懲罰,因為按預定的報到時間,你們晚瞭十七分鐘。”一個新兵回話說:“典獄長,這和我們沒關系,是車子在路上耽誤瞭。”巖谷川上下打量著他,問道:“你叫什麼?”新兵回答:“菅直二。”巖谷川問道:“應招之前做什麼?”菅直二回答道:“入殮師。”巖谷川看著他假意地微笑著,忽然一變臉,說道:“我的入殮師,就從你開始吧。”巖谷川朝雄井一揮手,雄井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巖谷川用縱容的眼光看著雄井,說:“你已經獲得瞭資格。我希望從今天開始,你的日記出現變化。”
雄井聽懂瞭,他來到隊伍前,劈手給瞭菅直二一個耳光,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他打得興起,越打手越狠。這是他第一次打自己人,他的情緒完全失控瞭,他在打人的過程中體驗著瘋狂的快意。他曾經被打瞭六十三次,所積累的晦氣如井噴一般。他越打越覺得自己的身體裡住著一個魔鬼,這魔鬼主宰著他。菅直二挺不住瞭,似乎要倒下去,但憑借意志力又重新站穩瞭。雄井看著菅直二,覺得這個可憐的入殮師就像是從前的自己一樣,躲都不躲,就那麼挺著。雄井又抽瞭一個耳光,轉而大聲訓斥道:“你為什麼不躲?你在抗議我是嗎?”菅直二這回躲瞭。雄井罵道:“你為什麼躲?膽小如鼠!”雄井又掄起巴掌。菅直二問道:“請告訴我,我怎麼做才是對的?”雄井開心極瞭,哈哈大笑,說:“怎麼做都不對!可我必須告訴你,這是對你好!即使我不打你,別人也會打你。”菅直二已經被打得發蒙問道:“為什麼?”雄井笑著笑著,忽然不笑瞭,說:“從前我也這麼問,他們說,這是戰爭的需要!懂嗎?”菅直二搖頭。雄井說:“戰爭是機器,機器棄絕理性,不要邏輯,假如我想活,你就必須死,就這麼簡單!”說完,雄井一拳將菅直二擊倒。
謝鐵驊、黎明和花駒他們被囚禁在奉天監獄的羽字號監舍,花駒憑欄而立,看著院子裡的雄井。謝鐵驊和黎明靠墻坐著。花駒回頭對謝鐵驊說道:“昨天夜裡,羽字號又有兩個弟兄被拉出去喂狼狗瞭。”黎明說:“我聽說瞭,是南滿綠林隊的,姓呂。”“你怎麼知道?”謝鐵驊問黎明。黎明說:“放風的時候,他送過我一首詩。”言罷,小聲吟誦道,“骨露原野,血染白山巔。義憤填胸,揭竿齊向前。誓驅倭寇,團結赴國難。民族自救抗日軍,殺敵救國復河山。”
正說著,走廊傳來腳步聲,接著有人開鎖,李延慶帶著一個獄警和雜役送飯來瞭。李延慶踱步到謝鐵驊面前,低聲說道:“你有個狗屁親戚,叫張什麼?”謝鐵驊看瞭李一眼,不言語,悶頭吃飯。李延慶把聲音壓得更低,說道:“他捎話給你,說傢裡還好,他和喬老板正四下張羅錢,生意就要開張瞭。”謝鐵驊聽罷,心裡一動,表情還是淡淡的,說:“謝瞭。”
放風的哨子響瞭。囚犯們排著隊等著進茅房。茅房前有警戒的日軍哨兵和警察,便溺者每出來一個,排隊的囚犯就放進去一人。花駒和謝鐵驊進瞭茅房,兩人各自占據瞭一個大便坑,謝鐵驊迅速觀察瞭一眼下面的便坑。隔壁蹲坑傳來花駒的聲音,他說:“我試瞭,可以伸進腦袋。”謝鐵驊小聲說:“你是說能出去?”花駒用手丈量蹲坑的寬度,把嘴對準板縫,說:“隻要腦袋伸進去,身子就能過去。”謝鐵驊懷疑,說:“我怎麼覺得屁股比腦袋大?”花駒說:“看上去是這樣,不過你信我的,這是經驗。”謝鐵驊想瞭想,說:“關鍵的是糞池外面是不是有高墻?”花駒屏住呼吸,說:“你仔細聽。”
從坑眼裡傳來外面的舀糞聲和說話聲。花駒聽瞭一會兒說:“是附近的農民。”謝鐵驊雖然在東北多年,但是對東北口音分不太清楚,奉天的口音和錦西的口音對他來說沒什麼分別,他問花駒:“你能肯定嗎?”花駒肯定地說道:“我熟悉這兒的口音。”謝鐵驊說:“就是說外面沒有墻?”花駒說:“是,外面有農民就說明糞池外面沒墻。”正說著,花駒的廁所門板被人踹瞭一腳,有人在外面高叫:“還沒拉完嗎?”花駒提上褲子,走出蹲坑,朝等在外面的犯人瞪瞭一眼。
喬日成的馬車順順當當地來到瞭牛鎮,他到瞭市街的鐘鼓樓,看一眼當初打響戰鬥的地方,心裡一陣唏噓。夜幕已經降臨。喬日成看看天色,正巧看見鐘鼓樓的樓上飄蕩著血紅的日本膏藥旗,一個持槍的日本兵在上面遊蕩著。此情此景,讓喬日成不禁打個冷戰。喬日成趕著馬車悄悄走在牛鎮的市街上,沒敢揚鞭策馬。待他經過翟舉人門前時,見門口停著一輛轎車,一個穿戴考究的中年男子進瞭院子,接著傳出翟舉人的聲音:“哎喲,老同學,失迎失迎。”翟舉人的大宅門口高高飄揚著日本的膏藥旗,這更讓喬日成唏噓不已,裹足不前。他返身折回到路口,徑直走去西街,繞道去找程懿飛。他猜測程懿飛還在逃難的親戚的住處。
月朗星稀。喬日成拴好瞭馬車,院墻不高,他翻墻進瞭院子,見屋裡亮著燈光,便輕輕叩門。程懿飛在屋裡聽見動靜,端著煤油燈披衣出來,把臉貼近門縫,問道:“大半夜的,誰呀?”喬日成聽出是程懿飛的聲音,心裡很是高興,卻想逗逗她,故意捏住鼻子,聲音變瞭個調兒,說:“我,你老相好。”屋裡傳出程懿飛惱怒的聲音,說:“哪兒來的老相好?你要是明白事兒,就趕緊滾,要不我喊人瞭。”喬日成撲哧一笑,繼續捏著鼻子講話,說:“別呀,我跟你打聽一個人。”屋裡程懿飛的聲音說:“打聽誰呀?”喬日成換瞭個手捏鼻子,問道:“一個姓喬的,喬日成,據說是先遣軍的書記官。”程懿飛一聽,警惕瞭,冷冷地說道:“不認識,你打聽錯人啦。”喬日成一聽,知道程懿飛警覺瞭,他怕程懿飛真的被嚇著瞭,趕緊用自己的聲音說道:“沒錯,你不程懿飛嗎?我聽說你倆蹲過一個地窨子。”程懿飛一聽是喬日成的聲音,又驚又喜,興奮得哆嗦一下,轉念一想,萬一不是呢,於是扒門細聽,說:“你再說一遍?”喬日成小聲說道:“開門吧,喬書記官特來府上拜訪。”
門吱呀開瞭,程懿飛將煤油燈舉高,一見真是喬日成,滿心歡喜,顫悠悠地說:“我的天啊!”喬日成進屋翻身將門鎖死,回過身來,一把抱住程懿飛。程懿飛用粉拳砸著喬日成,一邊恨恨地責罵道:“拜訪就拜訪唄,還跟我裝神弄鬼!”喬日成任對方怎麼敲打,就是不撒手,說:“我也怕走錯門上錯炕弄錯人。”程懿飛擎煤油燈的手躲閃著,嬌嗔地說道:“燒著啦燒著啦!挺大個人,毛手毛腳的,還差那麼一會兒呢,餓死鬼!”喬日成呵呵笑著,說:“餓死鬼餓死鬼,趕緊給餓死鬼弄點兒吃的。”
沒有瞭小桃紅的奉天對於張之勇來說已經失去瞭光彩,燈紅酒綠的夜晚,隻有酒才能讓他覺得這個城市還不賴,至少他還有一幫兄弟。這個晚上,張之勇又喝多瞭,幾個弟兄叫瞭一個妓女陪他過夜,一起把妓女和喝得醉醺醺的他護送回傢。到瞭傢門口,張之勇用鑰匙開瞭門,回頭對弟兄們吆喝道:“你們都滾吧,把這個雛兒留下。”張之勇手指那個花枝招展的女孩。一個小兄弟推瞭一把女孩,說:“去吧,你要把歪哥伺候好瞭,要月亮都給你。”張之勇把胳臂搭在女孩肩膀上,邁著醉步,呵呵地笑著說:“別聽他吹牛,月亮指定不行,給個星星還差不多。”女孩看見張之勇雖然醉瞭,可是一身的匪氣,有點兒打怵瞭,表情怯怯地,沒敢搭腔。張之勇進屋反鎖瞭門,拉開電燈,女孩“媽呀”一聲叫瞭起來。張之勇定睛一看,見過堂的椅子上坐著喬群,二郎腿一蹺一蹺的。
張之勇回頭看看門,又看看喬群,說:“咿呀,門鎖著,你是怎麼進來的?”喬群神秘地笑笑,說:“從煙囪爬進來的。”張之勇居然下意識地看看棚頂,罵道:“鬼話!”喬群又指側墻的窗戶,說:“我會縮骨術,從小窗鉆進來的。”張之勇不信,說:“屁話!”喬群說:“要不要再鉆一遍給你看看?”張之勇搖頭,說:“行啦行啦,哎呀,你也是來得巧,她歸你瞭。誰讓你是老大呢。”張之勇輕輕拍瞭拍女孩,女孩看一眼喬群,也是一身的匪氣,隻好怯怯地走近喬群。
喬群打量著女孩,故作親切地拉起女孩的手,問道:“十幾瞭妹妹?”女孩面帶恐懼和羞澀,說:“十六。”張之勇大大咧咧地說:“剛到的貨,我本來要嘗鮮的,看來隻能撿你的剩瞭。”喬群不屑地看看張之勇,說:“太小瞭,還是放生吧。”張之勇急瞭,說:“別呀,已經給過錢瞭。”喬群瞪一眼張之勇,口氣不容反駁,說:“放生吧,我有話說。”女孩忙把懷裡的錢掏出來,說:“歪哥,把錢退你。”張之勇一揚手,表示錢不要瞭。女孩猶豫,看看張之勇,又看看喬群,不知該咋辦。喬群說:“還不謝謝你歪哥?”女孩朝張之勇鞠瞭一躬,說:“謝謝歪哥。”女孩出瞭門,撒腿就跑。
牛鎮程懿飛的住處,煤油燈幽幽閃亮。隔著炕桌,喬日成和程懿飛相向而坐。喬日成舉杯自飲,嗞啦有聲,感嘆道:“世道變化真快哦,來的路上,我見滿街都是膏藥旗,真像戲文說的,你方唱罷我登場。”程懿飛嘆瞭嘆氣,說:“你們走後第三天,小日本就開進來瞭。都沒隔夜,那個姓翟的派人通知各傢各戶,換成人傢的膏藥旗。”喬日成沉默不語,過瞭一會兒,說:“我本來想順道去翟縣長府上拜訪拜訪,可是看見他的大宅門前掛著膏藥旗,心裡犯合計,就繞道走瞭。”程懿飛嚇瞭一跳,說:“得虧你犯合計,犯合計就對瞭,那個姓翟的,現在是小日本的紅人,沒準兒能讓人用繩把你捆起來送給憲兵隊。”
喬日成瞅一眼程懿飛,她的眼睛亮閃閃的,充滿恨意。喬日成喝幾口酒,心裡琢磨一會兒,說:“能嗎?他可是給我們先遣軍捐過兩筆大錢。”程懿飛呸瞭一聲,說:“那是個陰陽臉,見人人話,見鬼鬼話。”喬日成嘆瞭一聲,說:“唉,國將不國,人心難測。”程懿飛說:“不提別人瞭,還是說你吧。”喬日成說:“我都說完瞭,事兒就這麼個事兒。哎呀,也是命!死的死,傷的傷,跑的跑,俘虜的俘虜,偏偏我和我兒子逃出瞭死坑,也算造化。”程懿飛說:“今後咋辦?”喬日成不知道程懿飛指的是什麼,問:“還咋辦?這不接你來瞭嘛!”程懿飛說:“去你傢?屎坑挪尿炕。”喬日成說:“我傢是大山溝,小日本不稀罕,比你這兒消停。”程懿飛聽完,撇瞭撇嘴,沒什麼驚喜。喬日成見程懿飛不太滿意,說:“跟你說,傢那頭兒吧,喜字貼瞭,喇叭雇瞭,帖子也發瞭,你要想熱鬧,我還可以花倆錢從縣城雇個戲班子,流水席擺它一天,這邊吃著,那邊唱著,好好折騰它一天。”程懿飛盯著喬日成,問:“完瞭呢?”喬日成呵呵笑瞭,說:“完瞭入洞房啊。兩個喬長官,雙雙入洞房,咱倆東屋,東為大,我兒子西屋。”程懿飛接著問:“完瞭呢?”喬日成摸不著頭腦,說:“完瞭?完瞭做豆腐啊!”聽罷此言,程懿飛失去興趣瞭,覺得沮喪,埋怨道:“你就知道豆腐。”
喬日成瞥一眼程懿飛,心裡想這女人就是心性太高,我不做豆腐咱咋過日子?指望我當軍官吃軍餉嗎?不過不能跟她來橫的,心平氣和地勸說道:“幹我們這行的有句話:夜思千條路,早晨還得賣豆腐。你是不知道,做豆腐好啊!做硬瞭是豆腐,做稀瞭是豆腐腦,做薄瞭是豆腐皮,做沒瞭是豆漿,都能換錢。萬一賣不瞭,擱臭瞭,撒上一把鹽,還能當臭豆腐下酒。”程懿飛放瞭筷子,滿心失望,說:“除瞭做豆腐,就沒別的瞭?”喬日成問:“別的什麼?”程懿飛提醒他,說:“你那個什麼什麼,對,吳鉤,還有五十州,就白說瞭?”喬日成嘎巴著嘴,半晌說不出話,過瞭一會兒,他說:“這個吧,不關我事。隊伍打散花瞭,就剩下我和我兒子,連個傢夥什都沒有,我總不能把自個兒的腦袋揪下來當手雷吧。”程懿飛想瞭想,說:“那倒是,難為你瞭,可是我別不過來彎兒。”喬日成抓住程懿飛的手,問:“什麼彎兒?”
程懿飛笑瞭笑,說:“我說瞭你別生氣,有兩個喬豆腐,我吧,喜歡那個喬豆腐。”喬日成納悶,怎麼有兩個喬豆腐,沒明白,問:“那個喬豆腐?那個喬豆腐是什麼豆腐?”程懿飛回憶著她和他從前的相遇,眼睛裡閃爍著媚人的光亮,她甜甜地說:“牛鎮的那個喬豆腐。你那時說的話我都記著呢!‘上馬提刀,取敵上將首級’,下一句是……”她問,“下一句怎麼說來著?”喬日成也放下瞭筷子,說:“下馬提筆,撰寫妙語華章。”程懿飛臉上露出瞭笑容,一拍手,說:“對對,就這句。‘下馬提筆,撰寫妙語華章。’要是光做豆腐,你就不是你瞭,我也興許不是我瞭。”喬日成聽明白瞭,他隻能沉默。程懿飛見喬日成陰沉著臉,半天沒說話,問:“咋啦?”喬日成擠出笑容,說:“沒咋。哎呀,事弄大發瞭,出來兩個喬豆腐。”程懿飛趕緊哄哄他,說:“我隨便說說,你別生氣。”喬日成說:“生氣倒不生氣,我在琢磨,我是哪個喬豆腐。”程懿飛噗地吹滅瞭燈,說:“大半夜瞭,躺下琢磨吧。”
此刻牛鎮的另一隅翟舉人的大宅裡,燈火通明,翟舉人和來客在客廳喝茶。來客客氣地問道:“我不明白翟兄的意思,參事乃閑差,靖安大隊長可是人人垂涎的肥缺呀!翟兄幹嗎非要堅辭?”翟舉人搖搖頭,緩緩地說道:“你誤解瞭我的意思,當初我請你去省城遊說,就想謀個閑差,圖個清靜。”來客說:“都說小亂進城,大亂下鄉,待在牛鎮不是更清靜嗎?”翟舉人嘆瞭嘆氣,說:“你有所不知,這會兒鄉下兵匪成災,都打著抗日的旗號,我這個縣長不好當啊。日本人我傷不起,兵匪我就傷得起嗎?”
來客低頭不語,過一會兒,說:“要我說,你還是去奉天當這個大隊長。”翟舉人問:“嗯?你說個必當不可的理由!”來客說:“適逢亂世,有槍就是王。再說,這個職位是日本人點瞭頭的,你若推辭,日本人會對你起疑心。”翟舉人沉默半晌,嘆道:“隻怕這樣一來,我從此再無寧日。”
喬群說出自己的想法,張之勇驚得一跳,說:“你說什麼?你去自首?你瘋啦?”喬群看著張之勇吃驚得就差大聲喊瞭,說:“你別一驚一乍的,聽我說。我什麼招兒都想過,也隻有這個靠點兒譜。監獄的情況我熟,那個李延慶吃瞭你的錢,又和我沾點兒親,會幫我一把。我在裡邊,你在外面,這事沒準能成。”張之勇直搖頭,說:“你說得輕巧,怎麼跟吃蹦豆嗑瓜子似的?”喬群嬉皮笑臉地說:“你覺得這事很難嗎?”張之勇說:“不是難,是很難,是難過上青天。”喬群遞給張之勇一根煙,給他點上火,說:“要是跟走平地似的,還用得著我老大去顯擺嗎?你就可以瞭。”張之勇抽一口煙,定瞭定神,說:“我算服瞭你瞭,我見過橫的,見過不要命的,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喬群挺好奇,問:“我啥樣?”張之勇說:“世上沒你這種人,你是妖精變的。”喬群聽完哈哈大笑,說:“還真讓你說對瞭,我爹說我是孽種,生下來嗷的一聲,嚇死一頭牛。”喬群說完忍不住咯咯笑起來。張之勇說:“你別笑瞭,還能笑得出來!你傢裡人知道嗎?”喬群搖搖頭,說:“我正想跟你交代這個。我爹去牛鎮瞭,想把那個娘們兒接傢來,我們爺倆一起完婚,日子都定瞭。等他回來,知道我蹲大獄瞭,傢裡肯定炸營。”兩人都沉默瞭。
沉悶著的他倆隻顧抽煙,煙沒瞭,張之勇從地上撿瞭個煙頭,點著剛抽一口,讓喬群搶過去瞭。喬群使勁抽瞭口煙,終於開口說道:“你替我捎個話,跟我爹。你就說我是個渾蛋,挺好的局兒,全讓我攪瞭。”張之勇說:“你還真就是個渾蛋!我要是你爹,二話不說,先把你腿打折。”喬群給瞭張之勇一巴掌,說:“聽我說完,還有吳霜,這姑娘不錯,我要是嘎嘣瞭,你待她好一點,沒準她會給你當老婆。”說完,喬群眼角濕瞭。
晨曦從窗戶投射進來,喬日成睡得踏實,一覺醒來,見程懿飛在整理上路的行裝,她翻出一件小孩的衣服,貼在胸口,淚眼婆娑。喬日成見程懿飛滿臉的依依不舍,心生醋意,不高興地問:“還有什麼牽掛嗎?”程懿飛擦擦眼淚,嘆息道:“沒。男人沒瞭,房子不是我的,要說牽掛,隻牽掛孩子。”喬日成不解,問:“孩子?我聽你說過,你孩子不是……”喬日成知道程懿飛的孩子沒瞭,沒往下說。他自己也沒瞭兩個兒子,那種撕心裂肺的疼,他懂。程懿飛說:“我隻說死瞭,沒說怎麼死的。那是小日本進牛鎮的那天,我領他在院子裡玩,他鬧,非要站墻頭,我把他舉到墻頭上,就聽叭的一槍,咋那麼寸啊,孩子都沒叫出聲,腦袋就耷拉下來瞭,腦漿子流瞭一地。”程懿飛說完,淚流滿面。
喬日成在一旁沉默瞭,把手巾遞給程懿飛擦淚。程懿飛接過手巾,擦擦眼淚,一仰頭,說:“我不想說這個,一說這個就恨得牙根癢癢!”喬日成攥拳頭發狠,起身出屋,去門垛上一把拽下日本的膏藥旗,摔在地上使勁兒踩瞭幾腳,邊踩邊往屋裡瞥,嘴裡還嘟嘟囔囔地罵。再進屋,喬日成一臉得意地看著程懿飛,猶如小學生想討得老師的幾句表揚。程懿飛哼瞭一聲,輕輕說道:“你那算什麼本事,連我都敢!”喬日成急赤白臉地說:“啥都不用說,你孩子就是我孩子,這行不?”程懿飛的情緒總算受到點安撫,點瞭點頭。喬日成往窗外看看,小聲說道:“跟你說,就我本人,啥都不差,實話說給你,我吧……”他起身把門關上,繼續說道,“我吧,原想合夥劫大獄,把謝司令救出來,重新扯旗拉桿子。”程懿飛驚得張大瞭嘴,說:“是嗎?!那可瞭不得!還沒聽說誰敢劫小日本的大獄。”喬日成見程懿飛聽他說得眉飛色舞,抖起來瞭,說:“你還不知道我嗎,閻王爺的頭我都敢剃,別說小日本。”
程懿飛聽喬日成說到這兒,心裡痛快,整理行裝的速度加快瞭,說:“那是那是,我瞄好的男人,再差也是金剛鉆!”喬日成接著吹噓道:“大刀片都準備好瞭,到瞭節骨眼上,我兒子還行,他那個哥們兒拉稀瞭。”程懿飛點頭附和著說:“也是,擱誰誰都拉稀。”喬日成越發來瞭興致,說:“我就不拉稀!”程懿飛勸說道:“一個掉腦袋的事,你也別逞能。”喬日成說:“我不書記官嘛,想不逞能都不行。你想啊,謝司令是一桿旗,我要是將,人傢就是帥,要是真能救出來,往那一戳,咔嚓,又是一個先遣軍!”程懿飛越聽越起勁兒,瞪大瞭眼睛,問道:“真的?”喬日成一撇嘴,訓斥道:“那能假嗎?!不過……”程懿飛好奇,等著下文。喬日成說:“這是個細活,就算我有韜略,也得三思而後行。”程懿飛的情緒好起來瞭,安慰喬日成說:“別急,小日本也不是一天就能打跑的,咱路上慢慢合計。”喬日成說:“慢慢合計不行,我性子急,幹啥都急。走!”喬日成拎起包袱,跟在程懿飛身後,感慨道:“哎呀,瞅這意思,我要是不打小日本,你就不能跟我瞭?”程懿飛回頭瞟瞭一眼喬日成,說:“跟也能跟,就是興頭沒瞭。”喬日成呵呵笑瞭,說:“就沖這個,我也得跟小日本子沒完。”
奉天離警察署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茶館,李延慶接到茶館夥計給的信兒,往茶館溜達。進瞭茶館,夥計引導李延慶來到一座包廂。夥計對包廂裡的客人說:“先生,您等的客人來瞭。”喬群站起身,鞠瞭一躬,說:“請坐。”因喬群戴著墨鏡,李延慶沒有認出喬群,無不警惕地問道:“你是?”等小夥計離開,喬群摘瞭墨鏡,吟笑說道:“山不轉水轉,想不到吧?”李延慶大吃一驚,四下望瞭望,沉下臉來,低聲說道:“你膽子大瞭點兒,這兒離警察署不到兩百米。”喬群給李延慶倒上茶水,說:“不勞煩警察署,等喝完瞭茶,你直接把我帶走就是瞭。”李延慶落座,看瞭看表,說:“要不是一趟溝住著,我真想把你帶走。你他媽當初跳圈,差點兒把我飯碗砸瞭。”喬群點頭稱是,笑嘻嘻地說道:“聽我慢慢跟你說。”李延慶皺著眉頭,低聲說:“別嬉皮笑臉的,我沒工夫陪一個越獄犯磨牙,給你五分鐘。”喬群說:“一分鐘就夠瞭。戴手銬子瞭嗎?我是來自首的。”李延慶驚訝地看著喬群,覺得喬群太怪異瞭,監獄又不是戲園子,出去的人哪有願意再回去的?他弄不明白喬群哪根筋出瞭毛病,半天沒說話,等著喬群的下文。喬群喝瞭幾口茶,問:“你不會把我當瘋子吧?”李延慶說:“反正你不正常。你也別跟我賣關子,說,你小子怎麼想的?”
喬群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說:“我亡命天涯,聽見警車叫就心慌,夠瞭,不想過這種日子。”李延慶想瞭想,覺得喬群的話也有道理,問:“你覺得裡邊的日子比外邊好過嗎?”喬群說:“看怎麼說瞭,我東躲西藏的,有傢難回,現在想求個安穩,不躲不藏,睡個踏實覺。我也打聽瞭,皇軍對我這號人不感興趣,頂多加個一兩年的刑期,我能熬過去。”李延慶沉吟瞭一會兒,想到喬群他爹給自己送過不少錢,多少也得顧忌鄉裡鄉親的面子,說:“真要把你抓進去,後果很難說。”喬群問:“你是說……”李延慶打斷他的話,說:“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你還是滾吧!”說完,李延慶起身要走。喬群緊追幾步,橫在李延慶面前,故作懇切地說:“聽著啊,我自首可是奔你來的,當初我連累瞭你,這回呢,你可以在日本人面前邀功,這樣的話,咱倆扯平瞭。”李延慶看看喬群,像是真話,他說:“給你活路你不走,你不是犯賤嗎?”喬群嬉皮笑臉,說:“我就犯賤瞭。”李延慶走到外面,朝不遠處的警車輕輕擊掌,從警車上跳下兩個持槍的警察,李延慶吩咐幾句,警察不由分說把喬群帶走瞭。
監獄裡正是開飯時間,犯人們捧著破盆爛碗呼嚕呼嚕吃著晚飯。頭鋪的犯人疤瘌沒吃,枕著被子假裝睡著瞭,一個犯人在給他捏腳。監舍的獄門哐的一聲開瞭,換瞭號服的喬群被推進來。犯人們把目光齊刷刷地投射到喬群身上,那本是令人膽寒的目光,喬群看瞭幾眼,面無表情。過瞭幾秒鐘,犯人們紛紛放瞭碗筷,蒼蠅逐臭般圍過來。給疤瘌捏腳的老犯小聲問:“老大,來新人啦。”疤瘌睜開一道眼縫,在瞇盹中說瞭一句:“按祖上的規矩辦。”
一個老犯人扳過喬群的肩膀,在屁股上踹瞭一腳,罵道:“頭頂墻!”喬群乖順地把兩臂和頭頂在墻上,做出挨打的姿勢。一個歲數大點兒的犯人朝喬群肋間猛地踢瞭一腳,罵道:“你小子悟性不賴。”喬群雖疼痛難忍,卻盡力忍著不叫出聲來,說道:“我身子有點兒虛,弟兄們手下留情。”疤瘌聽見喬群說話,覺得聲音有點兒熟,把眼睛睜開,認出是喬群,大叫一聲:“住手!”疤瘌興奮地跳下地,說:“我的天,你怎麼又進來瞭?”喬群笑瞭笑,和疤瘌來個擁抱。疤瘌朝四周的犯人大聲叫道:“他就是我跟你們說過的那個喬老大,趕緊的,把頭鋪讓出來,我睡二鋪。”喬群拉住他,說:“別急,還沒完事。”喬群又用頭和手臂頂墻,做出挨打的姿勢。疤瘌頭一歪,說:“老大,你這是不給我面子。”喬群說:“聽我說,不能壞瞭祖上的規矩,打吧。”一幫犯人看著疤瘌的眼色,疤瘌有點兒為難,想瞭一會兒,說:“挑肉厚的地方,給我打!”犯人們聽懂瞭他的意思,裝模作樣地施以拳腳。疤瘌到鋪上搬開自己的行李卷,把頭鋪給喬群讓出來。
鄉間原野上,喬日成的馬車晃晃悠悠地走著,一路上青草的芬芳讓程懿飛心曠神怡。喬日成心裡美滋滋的,一邊趕車一邊哼著小調:“逛花燈是扯犢子,哎喲妹子喲。”程懿飛輕輕給瞭喬日成一巴掌,說:“從牛鎮出來你就扯犢子,都扯到開原地界瞭,還扯個沒完。”喬日成說:“我愁啊!”程懿飛嗔怒地責怪道:“一個大子兒沒花,人你就糊弄到手瞭,還愁啥?”喬日成揚鞭甩瞭個脆生生的響兒,回頭朝程懿飛說:“弄到手瞭才愁。給你當男人容易嗎?豆腐指定不能當營生瞭,我往後做夢都得合計小日本。”程懿飛哼瞭一聲,說:“你自己合計吧,窩窩囊囊的男人我死看不上。”
奉天監獄的院子裡,放風的哨子響瞭,囚犯們蜂擁而出,喬群最後一個走出監舍。他沒有進入人群,而是駐足場外,用目光謹慎地四下搜尋。他知道典獄長辦公室的望遠鏡對著他們,所以他沒有和人交談。
典獄長辦公區的陽臺上,巖谷川和李延慶正在用望遠鏡看著監獄大院裡的人犯。巖谷川一邊看,一邊問身邊的李延慶:“聽說昨晚來瞭一個自首的?”李延慶朝喬群一指,說:“就是最後出來的那個人,編號79。”巖谷川舉起手中的望遠鏡,觀察喬群,看見他走進集合的隊伍。喬群進瞭隊伍,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謝鐵驊身邊。謝鐵驊看見瞭他,心裡一震,二人的目光短暫接觸瞭一下,沒有交談。例行的遙拜開始瞭,散亂的人群集體轉向北方。雄井用日語領著歡呼:“新京遙拜!”大群犯人跟著嘰裡咕嚕地喊:“新京遙拜!”呼喊中漢語和日語混雜著。囚犯們再轉向東方,雄井嚷道:“東京遙拜!”一群人跟著嚷嚷。接下來就是“東京遙拜,天皇陛下萬歲萬萬歲!”
趁著人群嚷嚷,謝鐵驊壓低聲音對喬群說道:“小心,不要看我,樓上有人用望遠鏡看著我們。”喬群放松表情,也低聲說:“我知道。”謝鐵驊問:“怎麼進來的?”喬群的視線一直盯著隊伍最前面的雄井,低聲說:“自首。”謝鐵驊皺眉,低聲呵斥道:“我不懂瞭。”喬群說:“你應該懂。”謝鐵驊急瞭,再壓低聲音,說:“那你就是胡鬧!”遙拜儀式完畢,隊伍解散瞭。趁著亂勁兒,喬群扔下一句:“胡鬧也晚瞭。”說完混進瞭犯人堆裡。
巖谷川站在陽臺上盯著犯人們,直到放風結束,沒發現什麼值得註意的事兒,轉身問李延慶:“你是說那個人越獄,在你的任期上?”李延慶朝他一鞠躬,說:“是的,我是個笨蛋。”巖谷川問:“他叫什麼?”李延慶回答說:“喬群。”巖谷川從陽臺回到辦公室,李延慶緊跟著他,巖谷川問:“前一次入獄是什麼罪?”李延慶說:“此人原來是東北軍講武堂的,因為鬥毆傷人,先被開除學籍,又被判瞭九個月刑期。”巖谷川仔細聽著,有點兒好奇,他問道:“監獄已經被關東軍接管瞭,他為什麼向你自首?”李延慶說:“我想是懾於我的威力,這兒的犯人沒有不怕我的。”巖谷川粗暴地打斷李延慶的話,說:“你是指望我誇獎你嗎?我原來以為你是笨蛋,現在不瞭,你是豬!”李延慶滿臉堆笑,巴結地說:“您這就是誇我,其實我連豬都不如。”巖谷川看著賠著笑臉的前典獄長,心裡充滿鄙視,他說:“你知道就好。我很尊敬的一位帝國將軍這樣斷言,‘支那’官乃貪官,民乃刁民。我再加一句,兵乃兵痞。實話對你說,我對你抓來的這個人不感興趣,我治下的監獄不需要這樣的兵痞,他隻是一個數字,懂嗎?”李延慶點頭哈腰地回答說:“明白明白。”
監獄的茅房外,囚犯們排著隊等待如廁。謝鐵驊給排在後面的喬群使瞭個眼色,喬群出列,到謝鐵驊的前面加塞。這個行徑令其他犯人惱怒,其中兩個犯人欲揪出喬群,疤瘌出來攔擋。疤瘌橫瞭吧唧地嚷嚷道:“知道這位爺是誰嗎?就是我跟你們說的那個喬哥。”兩個犯人改換笑臉賠瞭個不是,說:“你喬哥大號弟兄們都有耳聞,不長眼、不長眼。”喬群大度地一擺手。
待犯人退後,謝鐵驊眼望別處,壓低聲音,說:“跟我們一起走。”喬群驚訝地愣住瞭,問:“什麼時候?”謝鐵驊眼睛盯著茅房,說:“馬上。”喬群見隊伍前站著花駒、黎明、劉大個兒幾個人,心裡明白瞭。一分鐘後,他和謝鐵驊進瞭茅房。大便池裡的蹲位都滿著,隻有一個空位,謝鐵驊朝劉大個兒使眼色,劉大個兒泥鰍一般鉆進大便池。謝鐵驊和喬群裝作小便,花駒則站在茅房門口警戒。又有兩個犯人從大便池出來,這時糞坑裡傳出撲騰一聲,是重物落入泥潭的響動。兩個犯人詫異地回頭看,花駒眼露兇光,說:“把嘴閉上,滾!”兩個犯人趕緊把目光轉向天空。花駒聲音極低,急促地催促道:“沒時間瞭,你們倆先走,我在最後。”謝鐵驊剛要躍上大便池,被喬群一把拉住。喬群說:“簡直胡鬧!”謝鐵驊說:“外面沒墻。”喬群急瞭,差點兒大聲吵,壓住焦急,低聲說道:“有鐵絲網。”謝鐵驊聽瞭大吃一驚。
大老劉是個瘦小個子,他的身子埋進大糞池裡,隻把頭露出水面。這一刻,他看著前面的鐵絲網發呆。稍傾,他把兩根手指塞進嘴裡,發出類似鳥鳴的叫聲,那是事先規定的信號,意即停止行動。謝鐵驊剛聽喬群說外面有鐵絲網,又聽見劉大個兒的暗號,心裡沉痛,看瞭一眼花駒,表情沉重地說:“撤!”三個人沖出茅房,和走進的犯人擦肩而過。
正值夏季,劉大個兒在臭氣熏天的糞水裡使勁遊動。糞水黏稠,他張開兩臂做槳,奮力劃動。他前面是五米寬的糞坑,高墻一般的鐵絲網將糞坑一隔兩半。大老劉的表情近乎絕望,但此時他已沒有退路,隻能寄希望於鐵絲網的底部。臨近鐵絲網時,他長籲一口氣,捏住鼻子,下潛到糞水裡。一分鐘後,他鉆過鐵絲網的底部,奇跡般地浮出糞池面,出現在鐵絲網的另一側,這讓他看到瞭希望。他抹瞭一把臉上的糞水,使盡最後的力氣攀爬糞坑的邊沿。
就在這時,監獄院子裡響起瞭刺耳的警報,接著是皮靴踏地的聲音和用日語發出的口令,這一切讓劉大個兒絕望瞭。他兩臂撐著,身子就要躍出糞坑,卻因力氣耗盡,瞬間墜入糞坑。糞坑周邊很快站滿瞭日本兵,刺刀在太陽光下格外炫目。劉大個兒沒有另外的選擇,他隻能無望地繼續攀爬。菅直二將刺刀伸給劉大個兒。面對十幾張猙獰的笑臉,劉大個兒抓住刺刀的底部,居然成功地爬出瞭糞坑,然而他的另一隻手卻被皮靴踩住瞭,踩他的是雄井。雄井兇狠地給瞭菅直二一個嘴巴,然後一腳把劉大個兒踢入糞坑。雄井笑著朝劉大個兒招手,喊道:“重來一次!”劉大個兒在糞湯裡掙紮著,積蓄力氣,又一次開始攀爬。
傍晚,吳霜在院子裡喂雞,看見喬日成傢冒出瞭炊煙,知道喬叔回來瞭,便放下雞食,急急忙忙去瞭喬傢。吳霜跑進喬傢的院子,闖門而入,見程懿飛正在燒火做飯。吳霜才想起自己習慣瞭在喬傢出出進進,覺得自己太冒失瞭,害羞地笑瞭一笑。程懿飛已猜出來人是誰,微笑著問道:“你就是吳霜吧?”吳霜點瞭點頭。
喬日成端著酒壺從屋裡出來,說:“小霜啊,呵呵,這個就是我的那個……”程懿飛白瞭他一眼,嗔怪道:“哪個?我沒名啊?”喬日成一瞪眼睛,說:“她是晚輩,敢叫你名嗎?!叫個什麼呢,事還沒辦,叫媽也不對。”程懿飛說:“難聽死瞭。”喬日成說:“那就瞎叫。”吳霜說:“你長得真年輕,叫你程姐吧。”程懿飛“哎”瞭一聲。喬日成急瞭,說:“哎什麼哎,叫你程姐,我不成瞭姐夫嗎?”程懿飛故意逗他,說:“姐夫怎麼瞭?”喬日成皺著眉頭,說:“別瞎扯,她叫我姐夫,我那個癟犢子叫我什麼?”
吳霜聽喬叔提起喬群,忍不住眼淚,哭瞭起來。喬日成愣瞭,說:“怎麼啦?你這是哭的哪出啊?”吳霜說:“哭那個癟犢子,他讓小日本抓進去瞭!”喬日成傻瞭,趕緊問:“啊!從傢抓走的?”吳霜抽噎著說:“你走的第三天,他去省城買結婚的東西,在茶館被抓走的。”喬日成狐疑地問:“準嗎?”吳霜說:“準的,他那個哥們兒前天捎來的話。”喬日成一屁股坐在鍋臺上,喃喃地嘟囔道:“我這是怎麼瞭?屋漏偏逢連陰雨哪!”
奉天監獄的院內豎起一根木桿,木桿頂端吊著劉大個兒的人頭。風吹來,人頭微微擺動。與劉大個兒人頭垂直的地上,有一攤血污,那是滴下來的血水。整個院子被恐怖、陰森的氣息籠罩著。巖谷川攜著狼狗,由李延慶陪伴著,踱步在空曠的院內。巖谷川直行,李延慶則像螃蟹一般側行,兩人嘰嘰咕咕說著密語。走完一圈之後,巖谷川站定,李延慶朝羽字號監舍大聲喊道:“各監舍註意,典獄長要給你們訓話。”
巖谷川用日語說道:“早上好!我是典獄長巖谷川。老實說,‘支那’讓我乏味,監獄讓我寂寞。但是從昨天起,我因為受到挑戰而感到生活的樂趣。木桿上這個人是羽字102號,按國聯公約,不可以無故虐殺戰俘,不幸的是,他因為越獄成為例外。”他的嗓音十分尖厲,翻譯的聲音也在模仿著他。巖谷川說到這兒有意頓住,踱步到羽字號監舍前,眼睛盯著監舍裡面的謝鐵驊,依舊大聲說:“做一下自我介紹或許是必要的。在日本,本人曾經在監獄供職三年又七個月,在我到職之前,那所監獄的犯人連續三年越獄,都成功瞭,但自我到來以後,再沒有犯人有過越獄的念頭。因為老鼠們突然發現,我是一隻真正的貓!”巖谷川喊話時,有一對眼睛一直跟隨著巖谷川,那是來自角字號監舍的喬群。
喬日成傢的氣氛沉悶半天,地上的吳霜和炕上的程懿飛都沒有說話。喬日成一個人喝著悶酒,幾杯酒下肚,他不那麼發愁瞭,故意把口氣放得輕松,說:“哎呀,炕上一個地上一個,你倆不吃也不喝,也不說話,這是怎麼啦?就我當爹的心大是不是?不就這點兒事嗎,監獄也是人住的,當回男人,一輩子不蹲回大獄,有意思嗎?再說瞭,他又不是頭一次蹲大獄。”吳霜不高興瞭,說:“喬叔,你這話我就不愛聽。咋?蹲兩次就成玩兒啦?”程懿飛說:“就是啊,你這話我也不愛聽。”
喬日成一看她倆結瞭盟,樂瞭,說:“我不是這個意思。”程懿飛說:“你啥意思?”喬日成說:“伍子胥過昭關一宿愁白頭,有用嗎?攤上事瞭,咱得打起精神想轍,愁頂啥用?”程懿飛給瞭個白眼,問他:“你有轍?”喬日成說:“啥話呀,先遣軍那也是千軍萬馬,我要沒點兒轍,能讓我當書記官嗎?!”
吳霜見喬日成如此說,忙給斟酒,說:“喬叔,從現在起,你就是書記官,我和程姐給你打下手,有事你隻管吆喝。”喬日成一晃腦袋,說:“你這孩子,還姐啊姐的,叫嬸兒。”程懿飛一吐舌頭,說:“難聽難聽。”吳霜連忙哄喬日成,說:“先這麼叫著,等結婚瞭再改口。”程懿飛還年輕,聽見一個大姑娘管自己叫嬸兒實在難受,不過這會兒也顧不上瞭,說:“叫啥都不是個事兒,還是喬群的事大,你還是先想轍。”喬日成嗞啦喝一口酒,把酒杯往桌上一敲,說:“想好瞭,我明天進城!”
兩個獄警押送花駒回羽字號監舍,進門時,一個警察使勁給瞭花駒一槍托,花駒慘叫一聲倒在地上。謝鐵驊和黎明冷漠地看著花駒,沒有去扶他。獄警轉身離開。待到獄警走遠,謝鐵驊輕輕擊掌,黎明沖出來,將站起的花駒重又摔倒在地上。花駒震驚,心裡感覺到什麼,但不敢肯定。花駒朝著黎明嚷道:“別鬧!”謝鐵驊和黎明冷冷地看著他,他看出來瞭,對方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待黎明再次往花駒身上撲過去時,花駒開始瞭反擊,一記重拳將黎明打得滿臉流血。
謝鐵驊把黎明拉到一邊去,說:“讓我來!”謝鐵驊活動瞭兩下手腕子,一步步向花駒逼過去。花駒下意識地退著,說:“為什麼打我?我不明白,到底發生瞭什麼?”謝鐵驊二話不說,左右出拳,將花駒打得暈頭轉向,花駒猶同困獸,抱住謝鐵驊用頭猛撞,謝鐵驊險些跌倒。之後幾番角鬥,謝鐵驊用兩個手指扼住花駒的喉嚨。花駒有窒息的感覺,吃力地喘著,聲音細如蚊子聲,說:“讓我死個明白。”謝鐵驊厲聲呵斥道:“你把弟兄們出賣瞭,劉大個兒死在瞭你手裡。”花駒啞著嗓子,吃力地說:“天大的冤枉!”謝鐵驊氣憤地說:“你以為我那麼好騙嗎?要不是喬群提醒我外面有鐵絲網,大傢都會栽到你手裡。”花駒急瞭,爭辯道:“我剛被提審,要是出賣,喬群能不暴露嗎?”謝鐵驊一聽,愣住瞭,半信半疑,沉思瞭一會兒,松瞭手。花駒靠墻坐下,呼哧呼哧大喘氣。謝鐵驊蹲在一旁,黎明在鐵門處望風。
謝鐵驊問花駒:“剛才提審,他們都問你什麼瞭?”花駒回答道:“問你是誰的人,他們懷疑你是中共黨徒。”謝鐵驊機警地四下看看,小聲問道:“為什麼?”花駒說:“不知道。也許,他們覺得你是死士,凡是死士都是有信仰的人。”謝鐵驊接著問:“你怎麼說?”花駒說:“我說當然不是。”謝鐵驊問:“他們相信你的話嗎?”花駒哼瞭一聲,說:“不知道。不該說的,我一句沒說!”謝鐵驊聽他話裡有話,問:“哪句話該說沒說?”
花駒不言語瞭。過瞭一會兒,他惡狠狠地說:“說實話,我也懷疑你是中共的人,先遣軍起兵時我就懷疑。”謝鐵驊冷笑一聲,說:“你能拿出證據嗎?”花駒白瞭謝鐵驊一眼,說:“是,我沒有證據。”謝鐵驊接著問:“還有什麼?”花駒說:“沒有瞭。”謝鐵驊琢磨一會兒,說:“不對,我發現瞭,他們對你很感興趣。”花駒說:“不錯。那是因為我有日本留學的經歷,那個典獄長說他跟我是校友,他們好像很看重這個。”過瞭一會兒,花駒說:“其實他們真正感興趣的,不是我,是你。”謝鐵驊聽瞭,想起石原莞爾和他的那次見面,沒有答話。花駒見謝鐵驊沉默,接著說:“他們不死心,想讓我留在你身邊,勸降,這是他們不殺我的理由。”
謝鐵驊奇怪,問道:“既然他們認定我是死士,為什麼還要勸降?”花駒說:“那個典獄長更相信他自己的理論。”謝鐵驊問:“什麼狗屁理論?”花駒說:“信仰建立不容易,崩潰隻是一瞬間。”謝鐵驊一聲冷笑,說:“哦,還想看到我崩潰?”花駒說:“是的,他想拿你做試驗,證明‘支那’沒有死士。”謝鐵驊朝著花駒抬手就給出一記耳光,罵道:“渾蛋!你也說‘支那’?”花駒用手背揩去嘴角的血,說:“錯瞭,中國。剛才提審的時候順著他們說的。”謝鐵驊氣哼哼地喘著粗氣,過瞭一會兒,他平靜瞭一些,問:“這麼說,他們讓你對我勸降,你答應瞭?”花駒表情痛苦,半天才回答說:“答應瞭。”謝鐵驊揪住花駒的脖領,又要開打,花駒搶著辯解說:“就算答應他們瞭又怎麼樣?反正我知道你不會投降。”謝鐵驊說:“可是你希望我投降,對吧?”
花駒垂下頭,雙手揪著自己的頭發,過瞭一會兒,他說:“我很矛盾,一會兒希望你投降,一會兒又害怕你投降。從東北軍講武堂開始,風風光光,走在街上誰也不放在眼裡,到今天,落到這般地步,我看不到希望。少帥那兒是沒希望瞭,南京老蔣那兒也沒希望瞭。豎起大旗跟著先遣軍沖鋒,咱二話沒有,可是,現在先遣軍也沒希望瞭。”花駒用絕望的眼神看看天花板,又看著謝鐵驊,眼神發散,如同死人。謝鐵驊將花駒扶正,彎著食指抬起花駒的下巴,一字一頓地說道:“坐正瞭,看著我,老子就是希望!老子可以死,但不會投降。隻要不投降,人人做死士,中國就有希望,小日本早晚會崩潰的。”花駒想起那條兇惡的大狼狗,想起自己手無寸鐵,就連根棍子都找不著,心裡一陣難過,他說:“我很矛盾,我不希望你投降。你當過我的教官,我花駒這輩子什麼都不信,我就信你,你要是投降瞭,我也就完蛋瞭。”謝鐵驊盯著花駒,心緒復雜。過瞭一會兒,他回到黎明身邊躺下。黎明耳語道:“他是叛徒嗎?”謝鐵驊也耳語道:“難說。”
監獄角字號監舍裡,雄井和一個獄警手持電筒查監。手電筒光透過鐵窗,晃過監舍的長鋪,凝聚在喬群臉上。喬群猛地坐起身來,手電筒的光晃得他睜不開眼。雄井盯著喬群,覺得哪兒不對勁兒,命令獄警開瞭鐵門,進瞭獄舍。
囚犯們紛紛被驚擾,坐起來。雄井手指喬群,呵斥道:“你,起來!”他說的是日語,喬群聽不懂。獄警是個中國人,學瞭不少日子的日語瞭,知道他的意思,趕緊對著喬群說:“說你哪,79號,太君讓你站起來!”喬群揉著眼睛慢騰騰地下地。待喬群揉著眼睛的手從臉上拿下來,雄井仔細打量著他,改用漢語問道:“你的,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喬群瞇縫著眼睛盯住雄井,認出來眼前的這個呆頭呆腦像是缺瞭心眼兒的日本兵是在牛鎮鐘鼓樓交過手的日本笨蛋。喬群瞇縫著眼睛,裝作很困的樣子。雄井看著他,左看看又看看,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這個人。
喬群用手使勁摩挲臉,兩隻眼睛成瞭逗眼,點頭哈腰地說:“太君,別急,你再使勁兒想想。”雄井怎麼費力地想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喬群。他來中國已經不少日子瞭,行軍打仗去過不少地方,中國北方盡是些彪形大漢,一個個濃眉大眼兒的,長得也都差不太多,不好分辨,不像日本人那麼多羅圈腿兒的,憑著腿彎的程度就能記住誰是誰。雄井的頭想得快破瞭也沒想出來,自己尋思一會兒,覺得無趣,轉身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