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慶吃過晚飯,讓人沏瞭壺茶,正要喝茶,聽到大門口有動靜。李延慶趿拉著鞋,端著茶壺踱著步從屋裡出來,朝屋門外問瞭一聲:“誰呀?”話音剛落,一抬頭,見喬日成已經進瞭大門,在院裡站著。李延慶心想這人還真是不拿自己當外人,不禁皺起瞭眉頭。喬日成見李延慶皺著眉頭沒給笑臉,自己先笑瞭,他樂呵呵地開口說道:“呵呵,大舅又來給你添麻煩瞭。”李延慶歪著頭上下打量著喬日成,還是那副滿臉堆笑的樣兒,無奈地嘟囔一句:“我得倒多大黴,才能有你這麼個大舅?”喬日成賠著笑臉,說:“不能這麼說吧,這年頭,什麼事都不能說絕瞭,誰知道哪塊雲彩能下雨。”李延慶嘖嘖幾聲,不服氣地說:“哎喲嗬,你下個雨我看看?”喬日成往他眼前湊湊,說:“別生氣,我也是為大外甥你好,你說你在小日本那兒能得著煙抽,可老百姓背地裡叫你什麼,知道嗎?”李延慶滿不在乎,說:“不就二鬼子嗎,怎麼啦?”李延慶說著從茶壺嘴兒裡咕嘟瞭一口茶。
喬日成也渴瞭,看著李延慶滋潤地喝著茶水,他咽瞭咽唾沫,說道:“光是叫二鬼子就完瞭嗎?”接著小聲說道,“我聽街裡人吵吵,義勇軍抓到漢奸都不合計,咔嚓就是一刀,光咱柴河這趟溝裡就剁死五個,都編成歌兒瞭,我給你唱一個?”不待李延慶應答,喬日成低聲唱道:“騎大馬,逛大屯,殺漢奸,削日本。”李延慶聽到這兒,把煙頭吐在地上,高聲呵斥道:“你敢跑到我傢來威脅我?”喬日成手指遮住嘴唇,“噓”瞭一聲,故意往大門外張望片刻,小聲說:“你看你別急啊!你把磕兒嘮散瞭。威脅你?我敢嗎?大舅是來給你提個醒,趁你得勢,能做好事就做點兒好事。”
李延慶知道眼前的這個傢夥賊能白話,心裡提防著,別一不小心就讓他給下瞭套,說:“啥叫好事?別跟我繞彎彎瞭,不就你兒子那點兒事嗎。”喬日成興奮地搓手,說:“哎呀哎呀,你一句話就攮我這兒瞭。”喬日成指著自己的心口窩,問道:“能不能再給他弄個美差?”李延慶呸瞭一口,罵罵咧咧地說道:“想得美,你當監獄是我開的?走吧走吧。”李延慶往外轟喬日成,說:“你煩死我瞭。”喬日成不動地方,眼睛不眨地看著李延慶,心想又不是沒打過交道,裝什麼大尾巴狼啊。想到這兒,喬日成低聲說道:“咱也不是外人,我就明說瞭,你大舅是講究人,不差錢。”李延慶也把聲音壓低,說:“別跟我提錢,我不稀罕。”喬日成說:“是,我也不稀罕。銀大頭不好用瞭,‘滿洲國’發的錢,老百姓背地叫棉花票,不過……”喬日成故意賣著關子,不往下說。李延慶斜著眼睛看著喬日成,有點兒急切地問:“不過什麼?”
喬日成有條不紊地說:“不管啥年頭,金條都是硬貨。”說完,喬日成瞇縫著眼睛,看李延慶臉上的表情。李延慶默不作聲,開始在院子裡踱步。過瞭一會兒,他斜看喬日成,語帶譏諷地試探著問道:“你一個做豆腐的,敢把金條掛嘴上?”喬日成一聽,知道有戲瞭,慢悠悠地說:“看怎麼說瞭,事要是辦大瞭,我把房子、地都押上,再不夠,還有喬群他那幫哥們兒。隻要我豁出去瞭,別說金條,金磚我也拿得出來。”李延慶的眼睛一亮,卻幹咳瞭幾聲,裝模作樣地說:“跟你說哦,我傢墻上別的沒掛,就掛一個字:廉。清廉的廉。我呢,指定不圖這個,可日本人胃口大著呢,不是仨瓜倆棗就能打發的。”喬日成開始琢磨李延慶的胃口有多大,想瞭想,小聲問道:“兩根金條夠瞭吧?”
李延慶低著頭默不作聲。喬日成把眼一閉,一咬牙,說:“三根!”李延慶接著抬價,說:“想套住狼,你就得舍得孩子。”喬日成搖頭嘖嘖幾聲,說:“就三根瞭,再多,就得把我自己押給你。”李延慶想想喬日成靠做豆腐活命,連房子帶地全壓上也不過就這樣兒瞭,笑瞭笑,說:“把你押給我?你拉倒吧,能吃能喝的,白給我都不要。”喬日成說:“說的是呢,我也不值個錢,你還得搭上飼料,不合算。”李延慶樂瞭,想瞭想,說:“要不,你進來喝杯茶?”喬日成心裡踏實瞭,美滋滋地說道:“大舅就等你這句話瞭。”
奉天監獄到瞭放風時間,犯人亂哄哄地散在院子裡。喬群一個人在操場外圈跑步。從哨樓下崗的雄井一直註視著喬群,從樓梯走下來後,他突然橫在瞭喬群的面前,還是先前的那句話:“你的,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喬群放慢腳步,卻沒有停步,說:“是嗎?你問過我一次瞭。”喬群從雄井面前跑過。雄井感受到瞭喬群的輕蔑,喊:“站住!”喬群停下腳步。囚犯們紛紛駐足圍上來看熱鬧。雄井用日語說道:“我可以肯定,在哪兒見過你!”喬群說:“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雄井見喬群說中國話,怒喝道:“已經發過教材瞭,你應該學日語。”喬群說:“我剛來。”李延慶走過來,小聲勸道:“太軍,他剛進來三四天。”
雄井朝辦公樓上喊話:“有日語課本嗎?”樓上一個日本兵扔下一本《日本語》。雄井接瞭,塞給喬群。喬群嬉皮笑臉,說:“太軍,日語很難學,我更喜歡國語。”雄井問:“國語?你是哪國人?”喬群說:“中國。”雄井給瞭喬群當胸一拳,用日語罵道:“渾蛋,你是‘滿洲國’人,日語是‘滿洲國’的國語,懂嗎?重復我的話。”喬群斜著眼睛瞅瞭雄井一眼,默不作聲。雄井朝喬群揮手又是一拳,喬群一個趔趄,但沒有倒下。雄井惱怒地用日語罵道:“你為什麼不反抗?”喬群將一口血沫吐在地上,說:“我隻有一年的刑期。”雄井一聽,發現喬群聽懂瞭他的話,接著用日語罵道:“渾蛋,你懂日語!”雄井這回改用槍托橫空劈下,喬群一個靈敏的側身躲過瞭。
喬群的這個靈敏的反應出乎雄井的意料,他越發惱怒,但是他註意到數百個囚犯已經圍成瞭一個圈,憤懣從一雙雙眼睛噴射出來,這種無形的威懾讓他心裡害怕。這時巖谷川和李延慶沖瞭進來。李延慶色厲內荏地朝犯人喊道:“想造反嗎?散開散開!”李延慶看表,吹起哨子,喊道:“放風時間到瞭!”巖谷川卻豎起一隻胳膊,用日語喊道:“誰都不許動,放風時間加長。”不少犯人已經能聽懂簡單的日語瞭,紛紛回轉,重又站成一個圈。巖谷川命令道:“四周武裝警戒!”
一隊日軍和兩隊警察持槍跑步進場,尾隨而來的是兩隻高大的狼狗,訓練有素地成列隊姿勢——屁股著地,前肢直立,氣氛徒然緊張起來。巖谷川踱步到喬群面前用日語問道:“敢和皇軍比試嗎?”巖谷川手指雄井,說:“我是說徒手格鬥,這樣才公平!”謝鐵驊趁人不註意,悄悄移到喬群的對面,暗中朝喬群搖頭。喬群看見瞭謝鐵驊,他輕輕搖頭,隻是說:“我說瞭,我隻有一年的刑期。”巖谷川蔑視地笑笑,激動地用日語嚷道:“你為什麼不說害怕呢?‘支那’式的狡辯!我厭惡!”李延慶翻譯給喬群聽,說:“太軍說你是‘支那’式的狡辯。何必呢,說服瞭不就完瞭?”李延慶用曖昧的眼神安撫和暗示喬群,意思是別惹麻煩。喬群卻被巖谷川激怒瞭,盡力克制著,問:“我要是贏瞭呢?”
聞聽此言,圍觀的囚犯們蠢蠢欲動。巖谷川朝喬群豎起大拇指,說:“好!你要是贏瞭,我減你一個月的刑期。”李延慶當眾翻譯說:“太軍說瞭,你要是贏瞭,減你一個月的刑期。太軍說話從來是算數的。”話是這麼說,李延慶卻給喬群使瞭個眼色,他想告訴喬群日本人說話怎會算數呢。喬群看懂瞭李延慶的暗示,心裡憤怒的火苗像是被點著瞭的幹柴,靠壓是壓不住瞭,他面無表情地朝巖谷川輕輕點頭,開始活動筋骨。囚犯們紛紛後撤,閃開一個場子。巖谷川奪瞭雄井的槍,從背後推瞭雄井一把。
雄井首開一拳,喬群閃過,雄井接下來連連出擊,但沒有一次得手,喬群憑著敏捷的身手,總能讓對方撲空。但喬群很少出擊,似乎想把局面維持在平手的結果上。當雄井又一腳飛來時,由於抬腳過高,被喬群順勢抓住瞭腳踝。喬群說:“你輸瞭!”言畢,喬群抓住對方的腳踝使勁掄動大臂,雄井騰空的身子在空中翻轉,重重摔在地上。囚犯們嗚嗷起哄。四周警戒的日軍和警察擁上來,但被巖谷川用手勢制止瞭。雄井站起,趁喬群朝犯人們抱拳,對他沒有防備,從斜刺裡突然偷襲喬群腮骨,喬群倒在地上。雄井拳腳齊上,欲置喬群於死地。場上鴉雀無聲。喬群在地上抱著頭假裝被打服瞭,雄井停下拳腳,院子裡一片死寂。忽然喬群從地上一躍而起,於跑動中凌空一腳,雄井飛出幾米遠,倒地不起。
巖谷川待雄井爬起,怒喝道:“你知道該怎麼辦。”雄井誤解瞭巖谷川的意思,從一個日本兵手裡奪過槍,對準喬群。犯人們立即大嘩。巖谷川瞪雄井,訓斥道:“這不是我的本意,也不是強者的風范。”雄井無奈,把槍給瞭日本兵,當著眾人很不情願地給喬群鞠瞭一躬。巖谷川在一旁贊許地點頭,輕輕說道:“尊重強者,你會因此變得更強大。”又走到喬群面前說,“我說話算數,減你一個月刑期。”李延慶膽戰心驚地看完瞭喬群和雄井的打鬥,聽巖谷川這樣說,趕緊給喬群翻譯瞭,然後,他匆匆忙忙吹響瞭哨音,眾囚犯紛紛回牢房。
喬日成的傢裡來瞭幾個陌生人,炕上坐著兩位鄉紳打扮的男人,地上還有兩個幫閑。喬日成沖門外喊:“小霜,筆墨伺候!”吳霜答應瞭一聲,端著筆墨進瞭喬日成住的東屋,小聲說道:“程姐讓你想好瞭再落筆。”喬日成聽瞭,不耐煩地擺手,說:“你告訴她,別跟著瞎摻和。”喬日成在炕桌上鋪著一張白紙,對一個戴著眼鏡的老先生說:“我說,你寫。”老先生將筆飽蘸墨汁,懸筆等待。喬日成在屋裡踱著步,邊走動邊措辭,緩緩說道:“立賣人喬日成,因傢有急用,將祖傳下窪子地產轉賣劉廉名下,其地十七分,東起買主,西至河岸。”喬日成一邊說,老先生一邊寫。
灶間裡,程懿飛蹲在灶坑前填柴做飯,吳霜躲在門後偷聽。隻聽得從屋裡飄出喬日成的聲音:“其銀洋當日交足,外無欠少,空口無憑,立文契存用。”中證人說道:“按手押吧。”程懿飛也聽到瞭,嘆瞭口氣,用手指捅瞭下吳霜,說:“你讓他先出來一下。”吳霜進瞭東屋,對喬日成說:“喬叔,程姐有話和你說。”喬日成正要按手押,聽到吳霜的話,愣瞭一下,便來到灶間,問程懿飛:“幹啥?”程懿飛把門關上,低聲問道:“你把地折騰瞭,以後靠啥養活傢?”喬日成看看程懿飛,眨巴眨巴眼睛,說:“這話你得這麼問,不賣地,我拿啥救那個犢子玩意兒?”程懿飛聽瞭,一時語塞。
喬日成見程懿飛不言語瞭,嘆瞭口氣,說:“你當我樂意?那十七分地是祖上傳下來的,我這是敗傢哩!”程懿飛說:“你不是會做豆腐嗎?”喬日成說:“咦,你不是看不起喬豆腐嗎?”程懿飛說:“我也是替你們喬傢想,莊稼人,地就是命。”喬日成擺擺手,說:“話是這麼說,我得做多少豆腐才能換根金條?人傢給我定瞭期限,最多不過七天,金條一定得送過去。”
吳霜在一旁幹著急,說:“喬叔,我媽說瞭,彩禮錢不要瞭,你都換金條吧。”喬日成伸出三根指頭,說:“那也不夠,人傢說瞭,得三根金條。”程懿飛輕蔑地哼瞭一句,說:“你金條送出去,人就保準能出來?”喬日成說:“難說!”程懿飛說:“人傢是忽悠你哩。從監獄裡撈人那麼容易?!”喬日成心裡想到底是半路夫妻,程懿飛看著喬群下大獄心裡最在乎的還是那塊地,他看瞭一眼程懿飛,說:“到瞭這個地步,我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中證人探頭出來,問道:“喬豆腐,等著你按手押呢,你不會反悔瞭吧?”
喬日成返回瞭東屋,猶豫瞭一下,用手指按瞭印泥,去契約上按瞭手印。等把買地人和中證人送出屋子,喬日成來到先祖的牌位前發愣,腿一軟跪下瞭,連磕三個頭,喃喃地說道:“不肖子孫喬日成,敗壞瞭祖傳的基業,該死該死!”
李延慶每次走進典獄長辦公室都有一種壓抑不住的恨意,這個辦公室曾經是他吞雲吐霧、收納錢財、逍遙自在的好地方,現在卻成瞭日本人的地盤。不過,心裡的恨還是要忍住的,他每次走進辦公室前都提醒自己要臉上掛著微笑。李延慶進典獄長辦公室的時候,聽見巖谷川正在接電話。
巖谷川挺著立正的姿勢,邊聽電話邊說道:“通知是新京司法部用專用件下達的,還特別提示我們,此事是滿洲皇帝的意志,日本軍方不得插手。”電話的那頭是日本關東軍的石原莞爾,他在電話裡笑著說:“皇帝的權杖是不能碰的,這沒錯,錯在溥儀真把自己當皇帝瞭。”巖谷川恭恭敬敬地回答說:“我遵從您的意志。”電話裡石原莞爾的聲音很清晰,他說:“不,是關東軍的意志。把你的大赦名單擴大到五十人,先報備軍部核準,然後才輪到新京。”巖谷川問:“是不是多瞭一點?”石原莞爾說;“‘支那’有句頌詞,叫‘皇恩浩蕩’,我很喜歡。”巖谷川說:“可是這樣一來,‘支那人’會把功德記在滿洲的皇帝頭上。”
李延慶聽見石原莞爾在電話裡哈哈大笑,然後接著說:“你低估瞭‘支那人’的聰明,他們不會記錯賬的。溥儀在他們眼裡,隻是皇軍膝下的一條狗。”巖谷川立即回答說:“明白。”石原莞爾接著說道:“順便說一下,我最近有一條心得,對滿洲老百姓,帝國應視為第二子民,武力征服之後,跟進的必須是懷柔政策。”巖谷川“啪”的一個立正,嚇瞭李延慶一跳。隻見巖谷川手持話筒一臉莊嚴地說:“您的話,我會視為圭臬。”巖谷川掛瞭電話,將一份名單遞給李延慶,說:“軍部堅持自己的意見,大赦名單要擴大到五十人。”李延慶故意點頭哈腰地恭維道:“我說瞭,皇軍比皇上大。”
巖谷川聽瞭,很滿意,說:“你對前科犯人很熟悉,我想聽聽你的想法。”李延慶說:“此事重大,卑職不敢置喙。”巖谷川扔給李延慶一支鉛筆,說:“隻要不是反滿抗日分子,你都可以畫圈。當然,你畫瞭的,我也未必同意。”李延慶連忙點頭道:“是、是。”巖谷川摘下墻上的步槍走向陽臺。李延慶忽而抬頭看陽臺,忽而在花名冊相鉤鉤畫畫。巖谷川手持步槍在陽臺上踱步。正是監獄放風時間,從陽臺上俯瞰,院子裡的犯人亂哄哄一片。巖谷川將步槍準星套住瞭謝鐵驊。謝鐵驊在人群中移動,巖谷川的準星也跟著移動。謝鐵驊和喬群擦肩而過,喬群將一個折疊的字條迅疾交給瞭謝鐵驊,兩人隨後分離。巖谷川註意到這兩個人擦肩而過,手似乎碰到瞭,他對這個微細的碰手動作產生瞭一絲疑惑,擺手喊來一個日本兵,秘密囑咐瞭幾句。待日本兵離開,巖谷川的準星又套住瞭喬群。
喬群在操場外圈奔跑,巖谷川的準星也在快速移動。在移動中,監獄墻外的道路上的一隻狗進入瞭他的準星,這隻狗和一個八九歲的男孩一起嬉戲奔跑。巖谷川的準星在狗和男孩之間移來移去。李延慶拿著圈好的名單來到陽臺上。他不敢打擾巖谷川,悄然肅立一邊。巖谷川的食指緩緩扣動扳機,槍聲響瞭。監獄外面的道路上,那隻剛剛還歡快的狗中彈瞭,狗蹦起一丈高,立即嗚咽著倒在地上。男孩抱起狗喊叫著狗的名字,狗已經沒有生息。男孩悲傷地四下張望,試圖發現射出罪惡子彈的人,他的眼裡泛著淚光。
羽字號監舍裡,三個日本兵和兩個警察在室內四處翻找,然後開始對犯人搜身。典獄長辦公室陽臺上,剛剛槍殺瞭一條狗的巖谷川意猶未盡,看見一旁肅立的李延慶,接過他遞上的名單,看瞭幾眼。他看見名單上的喬群被畫上瞭圈,問道:“這個喬群你瞭解嗎?”李延慶說:“這個人從前對張學良不滿,有反社會傾向,是個暴民。”巖谷川說:“暴民我不怕,我擔心他有反日傾向。”
一個日本兵進來報告,說:“典獄長,都搜過瞭,沒有發現可疑的東西。”巖谷川“嗯”瞭一聲。李延慶小心地看著巖谷川的眼色,說:“從他入獄的表現看,他還是願意服膺皇軍統治的。”巖谷川微微晃頭,說:“在他和雄井的決鬥中,我看到瞭他的不馴。”李延慶不吭聲,緊張地觀察巖谷川的表情。
巖谷川沉吟瞭一會兒,說:“但願這隻是他的性格,而不是別的什麼。”李延慶溫順地笑笑,說:“哪有別的什麼,就是個臭脾氣,典獄長您還是寬宏大量些吧。”李延慶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根金條,說:“這個是他老爹孝敬您的,還請笑納。”巖谷川臉色一變,厲聲呵斥道:“我不止一次申明,監管人員不可私受犯人傢屬的錢物,這是受賄行為。”李延慶滿臉堆笑,說:“典獄長言重瞭,中國人,不是,‘支那’人,不是,‘滿洲國’人講究報恩,您還是入鄉隨俗。”李延慶把金條放進巖谷川的抽屜,巖谷川抓起金條拋在地上呵斥道:“知道‘支那’為什麼會敗給日本帝國嗎?很重要的一條,是因為你們這些大大小小的貪官!”
給李延慶送完瞭金條,喬日成心裡踏實瞭。他樂顛顛地趕著馬車回到瞭柴河堡。到瞭自傢的院子,他拎著大包小裹從馬車上下來,內心挺樂和,臉卻繃著。吳霜從窗裡瞥見喬日成,喊道:“呀,程姐,人回來瞭!”說完,吳霜旋即迎出門,接過喬日成的東西,問道:“大包小裹的,買的什麼呀?”喬日成回答說:“給你和你程姐一人買瞭個小鏡子,還有雪花膏、花佈、老白幹、槽子糕,還有結婚用的東西。”吳霜問道:“見到喬群哥瞭嗎?”喬日成哼瞭一聲,說:“他?我懶得見他,嫌寒磣!”
喬日成進瞭自己的東屋,剛要脫鞋上炕,程懿飛問道:“事辦得怎麼樣?”喬日成說:“你們都疼那個癟犢子,就不知道問問我?小霜是個孩子也就罷瞭,你挺大個人,怎麼一點兒不長心?”程懿飛覺得奇怪,人都回來瞭,有什麼好問的。於是問道:“你怎麼啦?”喬日成不高興地說:“還怎麼瞭?啊,我前天一大早進城,到現在就吃瞭四個窩頭,啃瞭一個咸菜疙瘩,餓得我眼睛都綠瞭。”程懿飛說:“你又不是沒帶錢,挺大個人,還讓自己餓著!”喬日成沒好氣地說:“我舍得花嗎?不都給你們倆買東西瞭嗎!”接著上炕盤腿坐著,說,“趕緊的,飯,還有酒!”
程懿飛早就在大鍋裡做熟瞭飯菜,她給吳霜使瞭個眼色,兩人去瞭灶間,一會兒的工夫,喬日成的飯桌上就擺好瞭冒著熱氣的雪裡蕻燉豆腐、醃小辣椒和咸鴨蛋。吳霜給喬日成倒上酒,這下喬日成露出瞭笑意,他先嗞啦一口酒,回頭見程懿飛和吳霜在地上看著他,問道:“看我幹什麼?我又沒罰你們站,來來,都上桌!”程懿飛和吳霜嘻哈著上炕。程懿飛舉杯敬酒,說道:“知道你出門辦事兒不容易,可是不管事兒辦得順不順,也不能拿我倆出氣啊。”吳霜在一旁說:“就是就是。”喬日成滿飲一杯,強抑著內心的喜悅,故意淡淡地說:“誰告訴你事辦得不順?”程懿飛一喜,問:“成瞭?”喬日成賣著關子,又問:“啥叫成瞭?”吳霜心裡焦急,催促著說:“叔啊,你快說唄,我都急死瞭。”喬日成還是賣關子,吃一口菜,喝一口酒,說:“自己猜。”
吳霜看著喬日成,心裡不急瞭,看樣子是有好事兒瞭,她把程懿飛的酒給滿上,給喬日成也倒滿,說:“喬叔又像上回似的給他找瞭個美差?”喬日成晃頭,驕傲地說:“美差算啥。”程懿飛問:“減刑瞭?”喬日成微微點頭。吳霜問:“減多少?”程懿飛說:“總共一年的刑期,能減一半?”喬日成慢吞吞地說:“現在是小日本當令,我這相當於虎口裡拔牙,去天上摘星星。”程懿飛陪他喝瞭一杯,說:“也是也是,減一兩個月就算你瞭不起瞭。”喬日成繃臉,問:“我要是減他一年哪?”程懿飛愣住瞭,說:“減一年不就放出來瞭?”喬日成這下忍不住笑瞭,說:“是啊,說的就是放出來。”吳霜興奮得“媽呀”一聲,程懿飛對吳霜說:“別聽他的,沒那巴掌事。你誰呀?能把人從監獄撈出來?”喬日成啪地放瞭筷子,厲聲說道:“不信是不是?倒酒!”吳霜忙給倒酒,屏住氣息等著喬日成的下文。喬日成一飲而盡,也不說話,從包袱裡翻找出買來的囍字,說:“挑個日子,這個,貼你們西屋。”吳霜說:“西屋都貼瞭。”喬日成擺擺手,說:“都舊瞭,重貼。這個呢,貼咱們東屋。明兒個一早,你倆跟我進城看喬群。我估摸,最多也就十天半月,新京一個大赦令,那個癟犢子就會給我滾回來!”
程懿飛和吳霜對視著,兩人張大瞭嘴,都不敢相信這消息是真的。吳霜看看喬日成,不像是喝多瞭的樣子,還是不放心,問道:“叔,你沒喝多吧?”程懿飛說:“聽說大赦令得皇上開口,難不成你認識那個溥儀?”她聽喬日成吹噓過祖上禦前行走的事兒,於是就想到瞭宮裡是不是有什麼舊相識。喬日成得意地點點頭,說:“我這人不愛張揚,不細說瞭,你男人就有這麼大的面子。”程懿飛誇張地打量喬日成,說:“媽呀,我怎麼沒看出來?”喬日成終於憋不住,竟哈哈大笑,笑得鼻涕眼淚都出來瞭。程懿飛看喬日成笑得太張揚,小聲地對吳霜說道:“他這是怎麼瞭?以前也這麼笑嗎?”吳霜說:“叔,你笑得怪嚇人的。”喬日成還是忍不住笑,說:“你就當叔醉瞭,醉瞭行不?叔高興啊,一路上就想笑,不敢,一直憋到傢。我的媽呀,進瞭大赦令的名單,多不易啊!有我這個爹,那個癟犢子也算有福。”吳霜剛剛讓喬日成誇張的笑嚇得心驚肉跳,這下子心裡明白瞭,不害怕瞭,趕緊說:“有福有福。我敬你一個。”程懿飛也把杯子舉起來,說:“帶上我。跟瞭你喬豆腐,也算我有福。”
三個人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喬日成說道:“今兒個是好日子,我給你倆跳一個醉步。”喬日成喜悅之情迸發出來,在炕上盡情地跳起瞭蹦子,他高聲唱道:“正月裡來正月正,我領妹子逛花燈。”唱著唱著,喬日成淚流滿面。受到喬日成的感染,吳霜和程懿飛也蹦起來。小土炕成瞭一男兩女三個人的舞臺,三人狂跳不止,直到撲騰一下,炕被踩塌瞭。
李延慶得知這一天巖谷川去哈爾濱開會,讓人給喬日成送瞭消息。喬日成接瞭信兒,趕緊套上馬車,領著程懿飛和吳霜往奉天一路狂奔,馬車風一樣跑起來,免不瞭煙塵滾滾。喬日成他們到瞭奉天監獄,李延慶親自押解喬群出瞭監舍,在走廊拐彎的視線死角,李延慶低聲對喬群說:“聽著,你已經進瞭大赦名單,十天之內就能出獄,我已經跟你爹透瞭消息。”喬群驚詫地看瞭李延慶一眼,李延慶說:“別看我。大赦之前,你給我學乖一點。”喬群問:“怎麼叫學乖?”李延慶問:“晃尾巴會不?”喬群沒吭聲,走進瞭探監室。
探監室裡,吳霜一見喬群,還沒開口,眼圈先濕瞭。喬日成正要說話,李延慶探頭進來,聲音再壓低,說:“今天典獄長不在傢,多給你們幾分鐘,有屁就放。”說完,他退瞭出去。隔著鐵柵欄,喬群先是朝程懿飛笑笑,對爹問道:“爹,我得怎麼叫?”喬日成心裡說這個癟犢子挺會來事兒,說:“還沒過門,不作數,瞎叫吧。”喬群看吳霜一眼,眼神裡盡是關愛。吳霜說:“我叫程姐。”喬群對程懿飛笑一笑,說:“程姐,委屈你瞭。”喬日成在一旁不樂意瞭,對程懿飛說:“啥話呀,你跟我委屈嗎?”程懿飛笑著說:“我沒說呀。”喬群搖一搖頭,嬉皮笑臉地說:“我這麼大學問的爹,咋能這麼理解呢?我是說我,我本來應該在傢迎候的,大老遠的,讓人傢跑這兒來看我。”
喬日成倒背著兩隻手,回頭看看幾米外的獄警,掏出煙卷走過去,問獄警:“鼓一根?”獄警厲聲喝道:“去去!”喬日成把煙卷夾在獄警的耳朵上,說道:“你外道瞭,誰跟誰呀,我是你們李科長的大舅。”獄警默不作聲瞭。喬日成回頭又給程懿飛和吳霜使瞭個眼色,小聲說:“你倆跟他說,別咸瞭淡瞭,說要緊的。”程懿飛小聲問:“聽著點兒信沒?”喬群說:“我進大赦名單瞭,過幾天就放人。”吳霜問道:“知道誰的能耐嗎?傢裡把地賣瞭,喬叔跑省城好幾趟瞭,那個溥儀還挺給喬叔面子。”喬群聞聽傢裡的地都賣瞭,心裡一陣難過和感動。他歉意地看著喬日成,喬日成卻故意不看他,說道:“好歹那叫皇上,皇上是誰都能搬動的嗎?也就是你爹。”喬群知道爹多節儉、多愛攢錢,把地賣瞭,花瞭大把冤枉錢讓自己進瞭大赦名單,他自己又等著辦婚事,一大堆麻煩事都讓爹一個人自己操辦,心裡難過,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程懿飛開口說道:“你爹的意思,這幾天老實在裡面待著,到時候我們來接你。”吳霜說:“傢裡結婚的東西都置辦齊瞭,連炮仗都買瞭。”喬群依舊沉默。程懿飛急瞭,說:“你倒是說句話啊。”喬群抓著鐵欄桿,緩緩地下跪。喬日成擺擺手,忙說:“用不著這個,心裡有我這個爹就行瞭。”喬群跪著說:“爹,我什麼都知道,兒子不孝,把你坑瞭。”喬日成說:“不是坑,你是一坑再坑!這要是從頭捋,我三天兩宿都捋不完。”喬日成頓瞭一下,回憶著往事,說:“從你到東北軍,不,還要往前,從你不學好,耍大刀片那天起,不、不,還要往前,打你從娘肚子出來,我就沒省過一天心。”吳霜看見喬群一身囚衣跪在鐵欄桿裡面冰涼的地上,心裡一疼,說:“叔,他人都這樣瞭,說這些個幹啥?”程懿飛也說:“就是,都已經這樣瞭,提以前的那些事兒幹啥?說點什麼不好。”
喬日成說:“不說我心裡堵得慌。你跟我下個保證,要是大赦瞭……”喬群小聲說:“爹,大赦名單有我不假,可我……”喬群四下看看,喬日成說:“怎麼?”喬群說:“我出不去。”喬日成一愣,三根金條,李延慶打瞭包票,不會有錯,便對喬群說:“爹還能誑你嗎?”喬群說:“你沒誑我,可是,我出不去。”喬日成覺出他話裡有話,說:“起來起來,你把話說明白。”喬群站起來,眼睛盯著稍遠的獄警,說:“這不是說話的地方。”說著伸出手,抓住吳霜的手,“小霜,別等我瞭,我對不起你。”吳霜愣瞭,說:“我大老遠地來看你,你就跟我說這個?”喬群對程懿飛說:“還有你,程姐,你人都來瞭,要是能和我爹走到一塊,我當兒子的,會很高興。”說完,喬群退後一步,鞠瞭一躬,轉身就走。喬日成急眼瞭,罵道:“你個犢子玩意兒,話不說明白你就走瞭?”吳霜喊道:“喬群哥你說些什麼呀?”喬群再沒回頭。
吳霜慌瞭,焦急地問道:“喬叔,他怎麼說出不來呢?”喬日成心裡也納悶,嘴上卻說:“聽他吹牛!”吳霜說:“有拿這個吹的嗎?又不是什麼好事。”說完轉頭問程懿飛,“你說呢程姐?”喬日成說:“你不用問她,你程姐也不懂。男人大不吝的,急瞭什麼都能當牛吹。我就不信,大赦令一下,他還能賴著不走?”警察過來催促道:“走人,時間到瞭。”
探完瞭監,三人垂頭喪氣地回到瞭柴河堡。夜裡,喬日成把手伸進程懿飛的被子裡,小聲說:“來來?”程懿飛撥開喬日成的手,說:“來什麼來,你心夠大的!地賣瞭,兒子蹲在裡邊,還來來!來啥?也不知道個愁!”喬日成一撇嘴,說:“兒子是我的,有我愁的,還有你愁的嗎?”程懿飛在黑暗中瞪瞭喬日成一眼,說:“啥話呀!鬧瞭半天,我還是外人?”喬日成呵呵地笑瞭笑,手又伸過來拉她,說:“也是,從我這兒論,那個癟犢子得管你叫小媽。”程懿飛推瞭喬日成一把,說:“去去去,說點兒正經的。”喬日成不服氣,推瞭程懿飛一把,說道:“啥算正經?連皇上的大赦令都弄來瞭,這還不正經?就這能耐,別說柴河溝,就是省城也找不出幾個。”程懿飛心裡琢磨這事兒,覺得蹊蹺,就算咱和皇上能搭上話,進瞭大赦令的名單,也得等人出來才能算,人不出來,說什麼都沒用。再說,看喬群的神態像是有心事。程懿飛拽瞭拽喬日成的袖子,小聲嘀咕說:“我覺得吧,喬群有話瞞著你,他沒準兒真出不來瞭。”喬日成愣瞭,說:“啥?出不來?”
程懿飛瞅瞅他,問道:“你真連這個都看不出來?”喬日成翻過身去,背對著她,一陣沉默。
程懿飛取笑他,說道:“就你還書記官呢,真是白讓你當瞭。”喬日成撲棱一下坐起來,裹著被點上煙,抽瞭半晌才說:“我裝迷糊,你還真當我迷糊?我把底兒交給你吧,你可不準跑風。”程懿飛說:“我在這兒一個熟人都沒有,跟誰跑風?”喬日成吧嗒吧嗒抽瞭幾口煙,說道:“那天從監獄出來,我背著你們倆,去找喬群他哥們兒,一個叫張之勇的,他告訴我,這個癟犢子不是讓人抓走的,是他媽自首去的監獄。”程懿飛“哎呀”一聲,煞是驚詫,也坐起來,問:“自首?圖的什麼呀?”喬日成欠瞭欠屁股,朝窗外望瞭幾眼,確信外面沒人偷聽,把聲音再壓低,說道:“讓你問著瞭,他這把出的是險招兒,覺得吧,自己能耐大,裡邊也熟,想幫先遣軍那幫哥們兒越獄。”程懿飛心裡一驚,說:“越獄要是成瞭呢?”喬日成擺擺手,說:“成不瞭。”程懿飛琢磨一會兒,說:“聽小霜說,他從監獄跑過一次,老驚險瞭。”喬日成說:“那是瞎貓、死耗子撞上瞭。”程懿飛心裡一亮,說:“喬群命大,就興撞上。”
喬日成不言語瞭,拼命吸煙,呆呆地看著窗外。程懿飛追著問:“越獄要是成瞭呢?”喬日成說:“以前就說瞭,扯旗拉桿子,幹他媽的小日本。”程懿飛長吸一口氣,喃喃地說道:“那敢情好。”喬日成惱怒,急赤白臉地罵道:“好個屁!敢情不是你兒子。”這下程懿飛來瞭氣,躺倒,把脊背給喬日成。喬日成待瞭一會兒,口氣軟下來,輕輕拍打程懿飛,說:“一個話趕話,別來氣啊!”程懿飛老大不高興地說:“怎麼不來氣?我哪句話說錯瞭?幹小日本不對嗎?當初你說的啊,合夥劫大獄,救出謝司令,再扯旗拉桿子。”喬日成心裡想那不是想讓你高興,覺得我老喬是個有尿性的漢子嘛,可是不能說破,於是說:“我是說過,可是,中國這麼大,人多瞭去瞭,你就指望我們爺倆幹小日本?”程懿飛說:“我指望你瞭嗎?我早就看出來瞭,你就是個豆腐!”
本來喬日成心裡就懊惱,一聽程懿飛管自己叫喬豆腐,全然沒有瞭兩人剛認識那陣兒的敬意,惱羞成怒,質問道:“這話你說的?再說一遍我聽聽!”程懿飛哼瞭一聲,看也不看他,輕蔑地說:“再說一遍你也是豆腐。”喬日成氣急眼瞭,穿瞭衣服,一個高兒從炕上蹦下地,咣一腳把門踹開,在灶間四下尋找,先抓起磨石,扔下;又拿起燒火棍,敲瞭下鍋沿,扔下;再抓起菜刀,砍瞭一下門框,又扔下。他故意弄出響動,耳朵註意東屋的動靜。最後他去西屋櫃下拽出兒子的大刀,口中嚷嚷道:“說我豆腐!操,我都不隔夜,這就給你取個小日本的首級。”他這邊兒折騰著,程懿飛那邊兒聽著,覺得喬日成是下不來臺瞭,這半夜三更的可別真整出點兒事兒來,趕緊穿衣下地從屋裡跑出來。她一把抱住喬日成,小聲說道:“你別瘋瞭行不行?求你瞭,你能耐,行不?”喬日成做掙紮狀,說:“不行!你別攔著,小日本我也不是沒殺過。你看好,這把刀還沒見過血,我給你來個。”程懿飛忍不住心裡的譏誚,說:“來個什麼?”喬日成說:“來個十裡殺一人,千裡不留行。不如此,我就斷然不是你男人!”
程懿飛見他越勸越咋呼,也不和他拌嘴瞭,把他連推帶拽拖進屋裡,摁在炕上。這回喬日成也不反抗,程懿飛說:“不是沒見過血嗎,先把我首級取瞭,就當開張瞭!”程懿飛伸脖子給喬日成,喬日成蔫瞭。程懿飛松瞭手,連呼哧帶喘,恨恨地罵道:“一個喬群就夠鬧心瞭,你也老大不小,怎麼一點兒正經都沒有?”兩人沉默瞭一會兒,程懿飛說:“你呀,把喬群坑瞭。”喬日成滿心委屈,說:“怎麼是我坑他?”程懿飛說:“要是大赦令下來,你說他咋辦?出來還是不出來?”喬日成聽著程懿飛的話,想著自己又是賣地又是送金條,跟人傢點頭哈腰央求瞭那麼多日子,眼瞅著一切都白忙活瞭,萬般無奈,不由得嘆道:“你說,我怎麼養瞭這麼個孽障?那叫監獄,不是咱傢板柵子,一蹁腿就能跳出來。要是一條道跑到黑,這回死定瞭。”喬日成說完,嗚嗚地哭起來。程懿飛見喬日成哭得傷心,回想起當初相遇,眼見沒命瞭,喬日成扔一顆手雷炸瞭日本兵救瞭自己的命,心有不忍,不覺得喬日成懦弱可笑瞭。她摩挲著喬日成的後背,安慰地說道:“行啦行啦,其實我也盼他出來。改天我再跟你跑一趟,勸他改改主意。”程懿飛拿水浸瞭一下毛巾,給喬日成擦眼淚。喬日成擦幹眼淚,心裡安穩多瞭,說:“現在再去大獄沒用瞭,說什麼都晚嘍,他讓那個姓謝的領上道瞭。”程懿飛問:“什麼道?”喬日成說:“我哪知道,反正是共產黨的道。”程懿飛說:“那又怎麼樣?”喬日成唉聲嘆氣,說:“世上有那麼一種人,上瞭道,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奉天監獄的角字號監舍的獄門被打開瞭,獄警將一個胖子推進來。待獄警離去,喬群對眾犯使瞭個眼色,立時站起以疤瘌為首的四五個犯人。喬群去中央位置坐瞭,其他人各自找瞭自己的位置。喬群撿塊磚頭做驚堂木,喝道:“開庭,把犯人押上來!”胖子被幾個犯人押上“法庭”。一個犯人踢瞭胖子一腳,說:“見瞭法官要下跪!”說完拖死狗一般連推帶拽,可胖子就是胖子,一個人很難拽得動。胖子竭力保持威儀,客氣地問道:“哪位是頭鋪?”喬群對大夥做瞭個鬼臉,譏誚道:“明白人。”疤瘌抓住胖子的頭發,說:“往哪兒看,瞎呀!”胖子趕緊對著喬群,跪到大鋪下。喬群問:“姓名?”胖子說:“賤姓禹,名先舟。”喬群又問:“職業?”胖子回答說:“奉天警察署科長。”喬群朝大夥又做瞭個鬼臉,說:“你漢奸當得挺好的,怎麼來這兒瞭?”胖子跪著,不吭聲。
喬群等瞭好一會兒,胖子也不答話,喬群不耐煩地問道:“啞巴瞭?弄點兒槽子糕給他嘗嘗。”一個犯人用木棍去馬桶撅瞭塊屎,欲抹進胖子嘴裡。胖子躲閃,開口說道:“回稟法官,我另開瞭個煙館,賣的是假大煙,藥死瞭三男一女。”疤瘌說:“哦,弄出人命瞭,判瞭你幾年?”胖子回答:“一年零六個月。”喬群看看大夥,說:“哦,四條人命,判你一年零六個月?太便宜你瞭吧?”胖子挺直瞭腰桿,說:“是這樣,我托瞭人,皇軍念我剿匪有功,不想為難我。”喬群和幾個犯人對瞭眼色,然後故作客氣地問:“怎麼個剿匪有功?你還有那麼大的能耐啊?”胖子聞聽一臉得意,說:“這個,還是不說瞭吧,我怕嚇著你們。”喬群一拍磚頭,大喝道:“不說就是愚弄本官,來人哪,大刑侍候!”
犯人紛紛擁上來,將胖子就地摁倒。胖子哀告道:“說,我說。先遣軍聽過嗎?”喬群一愣,不言語。疤瘌問:“先遣軍不是讓皇軍滅瞭嗎?”胖子微微一笑,傲慢地說:“皇軍滅的不假,是本人搞到的情報。”喬群心裡一驚,見對方欲言又止,又拍驚堂木,訓斥道:“往下說!”胖子說:“我那個科在各地都有眼線,也是巧瞭,先遣軍的一個書記官在牛鎮的酒桌上吹牛,暴露瞭他們的行軍路線,被我的人聽到瞭。”胖子邊說邊瞅著大夥的反應,心裡揚揚自得,接著說道,“要說人要走運,擋都擋不住,就為這麼個情報,獎我一百大洋不說,我還成瞭皇軍的紅人。各位聽明白瞭吧?”
喬群想起那次被埋伏,最後打瞭個全軍覆沒,恨不得馬上就掐死眼前這個肥頭肥腦的渾蛋。他咬著牙根頻頻點頭,說:“明白明白,不過咱這裡邊的規矩你明白嗎?”胖子說:“我問瞭,先拜碼頭,後服水土,然後就是這個這個……我想想啊,對啦,串親戚。”一個犯人說:“那就從頭來吧。”胖子說:“不就拜碼頭嗎,好說。”說完,胖子給喬群砰砰磕瞭三個頭。磕完頭,胖子說:“頭鋪這位兄弟,我好歹穿過官服,面子已經給足瞭,行瞭吧?”說完胖子要站起來,大夥一看喬群面無表情,於是一起摁住胖子。疤瘌朝他說道:“沒拜完呢,還有我二鋪。”胖子倒頭又拜,砰砰磕頭。喬群閉著眼睛晃瞭晃頭。一個犯人會意,嚷道:“磕頭要見血!”胖子又磕,邊磕邊說:“這位兄弟,出來混事,不要把事做絕,誰栽到誰手裡都是不一定的事。”胖子摸額頭,額頭已經血津津的,他吐瞭一口流進嘴裡的血沫,說道:“你不過一個小小的獄霸,先遣軍不比你威風嗎,日本人都懼它三分,怎麼樣?累死他們也想不到,栽到我這個小人手裡,小人是不能得罪的。”喬群斜著眼睛看著他,壞笑兩聲,說:“你想過栽到我手裡嗎?你哪怕晚進來三天,本人就大赦出獄瞭。你也是個倒黴蛋!”胖子警覺起來,說:“你想把我怎麼樣?咱倆可是前世無冤,後世無仇。明著跟你說吧,有皇軍給我仗著腰眼,真有個好歹,你別想大赦。”喬群哈哈大笑,說:“我愁的就是大赦。小的們,先讓他享受一把我們的太師椅!”
大夥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將胖子擠兌到一側的墻上。一個犯人說:“坐呀,你屁股底下就是太師椅。”胖子左右看看,納悶,不知道太師椅在哪裡。另一個犯人罵道:“媽瞭個逼,跟我學,爺教你怎麼坐,這樣……”他背靠墻,兩腿前移,再讓身體慢慢下滑,兩腿成蹲襠步。因為有背部支撐,身體形同坐在椅子上。胖子照著他的樣子坐下,很快就一頭汗水。一個犯人起哄說道:“這就出汗瞭?早著呢,聽著,蹺起二郎腿!”胖子艱難地把左腿抬起,放在右腿上。另一個犯人抬手給瞭胖子一個嘴巴,罵道:“二郎腿要晃,晃啊!”胖子晃動左腿,一蹺一蹺,很悠閑的樣子。有人誇道:“對,就這麼晃。不晃叫什麼二郎腿!”更多的犯人都跑來看熱鬧,又是起哄,又是謾罵。喬群躺在炕上,看著這一切,心裡盤算著怎麼才算夠火候,隻是現在這樣是不夠的,過瞭一會兒,他開口說道:“別慢待我的客人,給他弄杯茶。”
疤瘌蹲在地上,聽瞭喬群的吩咐,嬉笑著發令道:“媽瞭個巴子,茶都給你瞭,端起來啊!”一個犯人響應疤瘌的話,往上敲打胖子的胳膊,直到胖子把胳膊抬到空中,手中虛握著一隻想象的茶杯。一個犯人誇贊道:“這小子還不笨,端得挺帶架!”胖子已是滿頭汗水,抬起左手想擦擦,被一個犯人一巴掌攔住,說:“這隻手別閑著,抽支煙!”胖子於是又把左手抬起,停在半空,食指和中指做夾煙的樣子。另一個犯人在一旁鼓噪,說:“別他媽的皺眉,好像誰虐待瞭你似的,喝口茶,再鼓一口煙。”胖子順從地做喝茶和抽煙的動作,嘴裡還咿呀有聲。一幫犯人嘻哈著,不斷拿他取笑。
喬群湊過來,半蹲到胖子面前,問道:“滋味怎麼樣?還不錯吧?”胖子耷拉著頭,閉著眼睛,周身汗水淋漓。喬群揪瞭揪他的耳朵,問:“有點兒乏味是不是?給你看段驢皮影?”胖子睜開眼睛,表情似哭似笑。喬群吆喝道:“小的們,給他看段驢皮影。”大夥一時蒙住,不知什麼東西可以稱作驢皮影。一個犯人歉疚地問:“老大,這個,兄弟們沒玩過。”喬群笑瞭笑,說:“我剛發明的,你玩過就見鬼瞭。”說完,喬群一指角落裡的馬桶。一個犯人會意,把馬桶搬過來,桶口對著胖子的臉,一邊罵道:“你他媽牛逼,坐太師椅,喝茶,老子還得給你放驢皮影。”喬群說:“給弟兄們學學,演的什麼?”胖子被臭氣熏得直晃頭,嘴裡嗚嗚嗚的,誰也不知說的是什麼。
一個犯人彈一彈胖子的腦殼,說:“別自己看,學給大夥兒聽聽。”胖子吃力地說道:“師徒四人西天取經,豬八戒累瞭,耍賴不走,孫悟空拔根毫毛,說,變。”一大幫犯人起哄叫道:“好!就說這段!變成什麼瞭?”胖子回答說:“變成瞭牛魔王。”一個犯人說:“牛魔王沒意思,要變就變妖精。”胖子嗡嗡地嚷道:“好,妖精妖精。”一個犯人流著口水提示說:“妖精不行,得是女妖精,最好不穿衣服。”胖子的身子往下滑,含糊不清地嘟囔說:“是,女妖精……沒穿衣服,隻穿個紅兜佈。”一個犯人大笑,說:“紅兜佈也不穿,拿掉。”胖子喃喃地說:“是,不穿,光著身子。”犯人們七嘴八舌地說道:“往下說!你都看見什麼瞭?女的光著身子,你趕緊看哪!”胖子喘著粗氣,吃力地說:“白白的……”有個犯人嚷道:“什麼白白的?”胖子前腿一滑,撲騰一下倒在地上。一幫犯人見他如此不禁折騰,挺失望。一個犯人拽起胖子,噼啪地扇嘴巴子,罵道:“媽個逼,剛到節骨眼上,你就完啦?”一個犯人抓住自己的褲襠,嚷嚷:“頭兒,他把弟兄們逗瞭,不能饒他!”
喬群看看大夥,問道:“你們說咋辦?”疤瘌說:“讓他摘星星。”喬群說:“好,那就摘星星。”一個犯人把一張煙盒紙撕瞭,朝紙上抹瞭大鼻涕,而後騎在另一犯人的脖頸上,將紙做的“星星”貼在棚頂。另一個犯人抬起胖子下巴,說:“看見星星沒有,手夠到不算,用嘴叼,要是叼不下來,就和你沒完。”走廊裡有腳步聲傳來,鐵門外一個獄警喊道:“哎,你們幾個蛐咕啥?”一個犯人將破抹佈塞進胖子嘴裡,把他摁倒。疤瘌走到門前回話說:“哥幾個睡不著,瞎嘮。”獄警一聽,走瞭。獄警一走,犯人們抓起胖子的四肢,疤瘌在一邊悶聲喊號子:“一、二、三!”犯人們將胖子使勁兒拋向棚頂,之後快速閃開。胖子從半空落下,像麻袋一般摔在地上,發出慘叫,四肢很快抽搐起來。
走廊又傳來腳步聲,號門開瞭,進來的是雄井和兩個獄警。一個獄警把手指放在胖子鼻孔上,說:“太君,快沒氣瞭。”雄井吆喝獄警把半死的胖子拖出監舍,而後大叫:“都滾出來,靠墻站著!”喬群往前一站,說:“跟他們沒關系,這事是我幹的。”雄井死死地盯著喬群,左看右看,圍著他轉瞭一圈,嘟囔道:“又是你!我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整過胖子的犯人一共是八個,胖子一一指認出來,八個人都被帶到監舍的外墻,手抱腦袋,面墻而立。兩個獄警拿著鐵鞭走過來。一個犯人瞄一眼,說道:“完啦完啦。”喬群問:“怎麼啦?”犯人說:“鐵鞭子叫八號線,三股鐵絲擰的,一抽一個口子。”趁著獄警不註意,疤瘌把喬群拽到自己旁邊,說:“這是靠後的位置。頭三個打得特別狠,到後來獄警就沒勁兒瞭。”疤瘌話音未落,一旁的獄警已經掄起瞭鐵鞭,說道:“自己記數,以後也好長記性!”一鞭子下去,挨打的犯人已經發出慘叫,喊道:“一哎喲、二你是爹呀、三祖宗、四姐夫行不行?”掄著鞭子的獄警罵道:“叫,讓你叫,再叫把你打成遺像,直接掛到墻上。”叫聲連成一片,四周的監舍犯人都爬起來,站在裡邊默聲觀看。挨打的犯人不斷倒在地上。疤瘌囑咐喬群說:“揍你時,你要媽呀媽呀叫,別硬挺。”輪到喬群瞭,雄井搶過鐵鞭,抖瞭抖腕子,啪的一鞭。喬群強忍著,咬緊牙關不發一聲。雄井一鞭接著一鞭死命抽打著,喬群終於發出一聲裂肺般的嘶喊。
從羽字號監舍裡望出去,可以清晰地看見角字號監舍的外墻。謝鐵驊和花駒在羽字號監舍裡,各自站在一個角落,默默看著鐵欄外挨打的喬群。隻見喬群挨完打,搖晃著走到柵欄外的走廊裡,咕咚一聲,一個後仰倒在地上,被獄警拖進角字號獄舍。花駒走到謝鐵驊身邊,小聲地問道:“喬群到底想幹什麼?他不是進大赦名單瞭嗎?”謝鐵驊一隻手摸著下巴,沉默一會兒,說:“看這意思,他不想走,想把自己從大赦名單裡踢出去。”花駒說:“我不明白,他不想出獄?”謝鐵驊點瞭點頭,說:“下次行動,他是第一環,他要是先出去瞭,整個行動就都要泡湯瞭。”花駒歪頭看看謝鐵驊,問道:“這麼說行動已經定瞭?”謝鐵驊“嗯”瞭一聲,說:“怎麼行動已經定好瞭。”謝鐵驊和花駒彼此凝視,花駒趕緊說道:“你可以不說,我也不想知道。”
謝鐵驊悄聲說道:“還是上次喬群入獄,有個死刑犯跟喬群說瞭一個秘密,他用瞭三年時間,挖瞭一條地洞,眼看就要挖通瞭,結果沒來得及,被拉出去槍決瞭。”說著,他看看左右,靠墻坐下,花駒聽得眼前一亮,也緊挨著坐下來,謝鐵驊接著說,“他跟喬群交情不錯,喬群他爹總來送吃的,臨死前給他好酒好肉伺候著,他無以報答,就畫瞭張圖給瞭喬群。可惜的是,喬群把圖丟瞭,隻記得地洞口在27號監舍,就是現在的‘豬籠’。”謝鐵驊的目光看向“豬籠”,那是專門用來懲罰犯人的單人監舍,被犯人稱作“豬籠”。
花駒聽完,想起謝鐵驊對自己的不信任,忍不住問道:“我花駒骨頭不夠硬,你就不怕我抗不住,噴出去?”謝鐵驊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緩緩說道:“我什麼都想到瞭。”花駒心裡迷惑不解,他沒有說話,隻是看著謝鐵驊。謝鐵驊深深吸瞭一口氣,說:“至少現在,我還是相信你的。”
到瞭宣讀皇帝大赦名單的時候,奉天監獄操場上數百犯人齊聚在一起,不少人焦急地等著看自己進沒進大赦名單,看看從各路給出的賄賂有沒有成果。李延慶集結完犯人,環顧四周,看一眼一旁的巖谷川,巖谷川朝他點瞭點頭,他開始念大赦名單:張玉勝、夏志、楊百裡、朱東雨。念到名字的囚犯紛紛出列。念到最後,沒有喬群,李延慶重新看瞭一遍名單,名單上的確沒有喬群,他對著名單發愣,走到巖谷川身邊,悄聲說道:“報告典獄長,漏瞭一個。”巖谷川問:“誰?”李延慶說:“喬群。”
巖谷川不言語,沉默著看李延慶,忽然揚手想打他一巴掌,想瞭一下又放下瞭。他陰沉著臉,低聲訓斥道:“今天是大赦的日子,否則我會教訓你。”李延慶心裡一驚,小心賠著笑臉,說:“請典獄長指教。”巖谷川沒說話,手指操場的另一端。李延慶順著巖谷川的手勢看去,見兩個獄警架著鮮血淋漓的喬群向“豬籠”走去。李延慶愕然,沒敢說話。隊伍中的謝鐵驊、花駒和黎明等,視線一直追隨著喬群,直到喬群消失在“豬籠”。此刻,樂隊奏起“滿洲國國歌”。在鼓樂聲中,被大赦的囚犯邊鞠躬邊高呼:
——東京遙拜!
——新京遙拜!
——天皇陛下萬歲萬萬歲!
月光從高懸的氣窗裡透射進來。喬群倦在角落的草墊上,慢慢蘇醒過來,慢慢睜開眼皮,打量新的環境。這個叫“豬籠”的單間空間逼仄,四壁墻體很高,頂部側墻上有一個小氣窗,氣窗周圍鑲有鐵框。喬群忍著傷痛爬起來,先東西,後南北,用腳步丈量瞭長度和寬度,而後蹲下來,目光從左至右一寸一寸地掃視。他來到墻角,用拇指和食指掐住底部的一塊磚,屏息,運氣,猛地一拽,磚居然活動瞭。喬群內心狂喜,他坐下來,背靠墻,用身體掩護著,兩隻手去身後作業。等他轉身時,磚頭已經抽出,露出裡面的黑洞。他確認這就是通向外面的地洞口,又把活磚塞進去。便在這時,號子的鐵門響瞭,李延慶帶著兩個獄警進來。
李延慶見到喬群,高聲罵道:“滾起來!”喬群順從地站起來。兩個獄警忙活著,給喬群戴上手銬。一個獄警在拿手銬的時候,帶出來半根鋸條,喬群眼尖,趁獄警不備,用腳將那半根鋸條踩在腳底,再一點一點踢到一邊的草墊子裡。李延慶圍著喬群轉瞭一圈,心裡莫名其妙,說:“我就不明白,豬還跳圈呢,你為什麼願意待在號子裡?”喬群不言語,透過門上的鐵欄桿看監獄走廊。李延慶順著喬群的視線望出去,見到走廊裡,大赦出獄的犯人們正在跟監舍裡的人嘻嘻哈哈地告別。李延慶問道:“知道這間房叫什麼嗎?”喬群說:“知道,‘豬籠’。”李延慶罵罵咧咧地說:“進瞭‘豬籠’,就是過年的豬,等著挨刀吧。”李延慶領著兩個獄警押解喬群出瞭號子,獄警知道喬群和李延慶關系不錯,故意走在李延慶和喬群的身後。李延慶壓低聲音對喬群說:“你爹來看你,想說啥就說點兒啥吧,我能幫你的,也就這個瞭。”喬群低聲說:“我都是過年的豬啦,你老人傢能不能給我弄點兒大醬?”李延慶警惕地愣瞭一下,問:“想幹什麼?”喬群嘻嘻一笑,說:“大醬能幹什麼,我這幾天惹事兒瞭,啥也吃不上,嘴裡發苦,饞大醬瞭。”
喬群來到瞭探監室。隔著鐵柵欄,吳霜和程懿飛一見喬群滿身傷痕,戴著手銬走來,禁不住黯然流淚。喬日成想罵他幾句,心裡難受,就沒說話。喬群見傢裡的兩個女人哭天抹淚的,笑吟吟地勸道:“別呀,我又不缺胳膊少腿,這不挺好嘛!”
吳霜擦瞭擦眼淚,把一個紙包從柵欄裡遞進來,眼睛不看喬群,說:“現去街裡買的,爹說你好這口兒。”喬群用戴著手銬的手打開紙包,驚喜地叫道:“哎喲,五香豬耳朵!”吳霜用兩隻手捧著紙包,喬群用嘴叼瞭兩塊,開心地大嚼起來。喬日成默默看著兒子,從懷裡掏出一個長條形的酒壺,打開壺蓋,遞給喬群,說:“快,整一口吧。”喬群看著幾個人悲哀肅穆的表情,覺得不對勁兒,問道:“又是豬耳朵又是酒的,這是幹啥?”喬日成把臉別去一邊,不說話。喬群愣怔著,獄警走過來,一掌打落豬耳朵和酒壺,罵道:“有屁快放!”喬日成趕緊把一盒香煙揣進獄警口袋裡,賠上笑臉,說著好話。獄警一邊揣起煙,一邊罵罵咧咧地走到一邊。
哄走瞭獄警,喬日成悲從中來,他抽泣著說道:“上次來,我見瞭張之勇,他都跟爹說瞭,我還不信。今天本來是接你出號子的,來瞭才知道。”喬日成掩飾不住悲傷,淚水潸然而下。喬群一愣,問道:“知道什麼呀?”一旁跟著抹淚的程懿飛悠悠說道:“說你關進瞭‘豬籠’,就等著挨刀瞭。”喬群聽完,沉默不語。喬日成見喬群不說話,躁急地勸說道:“爹不明白,你這是何苦呢?圖個什麼?”喬群四下望去,沒人註意自己,小聲回答道:“這不是說話的地方。該說的,我平時都和你說瞭。”喬日成急切地勸道:“爹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小日本也算給足瞭中國人面子。”喬群一皺眉,說:“面子?”喬日成急赤白臉地說:“‘滿洲國’皇帝好歹也是中國人吧?大赦誰是皇帝說瞭算吧?”喬群聽罷一聲冷笑,說:“這就叫給面子?”
喬日成嘆瞭嘆氣,說:“你要往開瞭想,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這日子怎麼就不能過?過不好還過不壞嗎?小日本操蛋,老蔣就好瞭?就算趕跑瞭小日本,日子就好過瞭?你嫩哩,外國老虎吃人,中國老虎也吃人。”程懿飛在一邊聽瞭半天,斜眼看看喬日成,冷言冷語地說道;“這也不像你的話呀?”喬群心存疑竇,也斜著眼睛看著爹,說:“你不會是替他們當說客的吧?”喬日成急瞭,說:“你們怎麼都用斜眼看我?”喬群還是斜著眼睛看著他。
程懿飛見爺倆要戧戧起來,忙對喬群說:“是那個姓李的說你鬼迷心竅瞭,讓你爹好好勸勸你。”喬日成把對喬群的怒氣撒向程懿飛,罵道:“你閉嘴吧。”吳霜見喬日成爺倆誰也說不服誰,連忙對喬群說道:“人傢也是好心,說你再這麼折騰,小命說沒就沒。”喬群看著吳霜,吳霜的眼睛哭紅瞭,心裡一疼,對大夥兒說:“你們都別勸瞭,勸也沒用,我真就鬼迷心竅瞭。”喬日成又氣又惱,高聲嚷道:“我的媽呀,成瞭雞和鴨嘮嗑,你怎麼一句都聽不進去呢?!死你一個,能把別人叫醒也值。可你是白搭呀!”他氣得直擺手,說,“過來過來,聽老爹給你擺擺天下大勢,”他四下看看,接著小聲說道,“義勇軍是瞎蹦躂,不成事;共產黨是窮黨,讓老蔣攆得到處跑,沒槍沒炮,說抗日也是瞎吵吵;老蔣倒是膀大腰粗,可東北讓人傢霸去兩年瞭,他放個屁瞭嗎?他啥都明白,在南京裝睡呢。裝睡的人你能叫醒嗎?”
喬群越聽越憤怒,他咬牙切齒地問道:“讓你這麼說,先遣軍那麼多弟兄白死瞭?”喬日成哼瞭一聲,說:“白搭白!”喬群冷冷地看著自己的爹,要不是自己的親爹酒後走瞭風聲泄露瞭行軍路線,先遣軍也不會那麼慘。他不知道對自己的爹應該吵還是應該鬧,隻是淡淡地說瞭一句:“走著看吧。”喬群剛要轉身,吳霜大叫一聲:“喬群哥!”吳霜淚如雨下,聲音裡充滿瞭絕望。喬群深情地註視著吳霜,把戴銬的手伸出柵欄,彎起食指刮去吳霜的淚珠。吳霜抓住喬群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喬群的手撫摸著她的臉,口中卻嚴厲地說:“不準哭!把眼淚給我憋回去!”吳霜抬頭看著喬群,喬群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輕聲說:“我喜歡你笑。”他的眼神裡洋溢著深切的愛意,吳霜忽然不怕瞭,她擦幹瞭眼淚,微微笑瞭一笑。喬群滿意地點點頭,說:“過來過來。”兩人去瞭柵欄另一邊。
待到喬日成和程懿飛背過臉去,喬群蠻橫地小聲道:“聽著,我改主意瞭,不準你嫁給別人,把你的好玩意兒給我留著!”吳霜一時沒聽懂,愣瞭一下,說:“我哪有什麼好玩意兒?”喬群一臉壞笑,說:“你真夠笨的!”吳霜一聽,滿臉羞紅,長長地響亮地“哎”瞭一聲。這一聲“哎”讓獄警愣瞭,喬日成和程懿飛也聽愣瞭。喬群不管他們的目光和疑問,笑嘻嘻地轉身朝走廊走去。
鄉土路上靜悄悄的,隻有馬車軲轆軋在地上的聲響。喬日成趕著馬車,半天不說話。他用鞭頭無力地戳著馬屁股,馬車散架瞭一般,懶懶地迎著落日走去山裡。走瞭半天,喬日成回頭看看車上的兩個女人,程懿飛在打蔫兒,吳霜背對著喬日成想心事。喬日成忍不住問道:“咋啦這是?都成癟茄子啦?”
程懿飛瞪瞭他一眼,諷道:“你找個由子唄,我給你齜牙樂一個?”喬日成說:“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程懿飛伶牙俐齒地回敬道:“我敢嗎?你喬長官不光滿腹經綸,還做一手好豆腐。”她模仿喬日成的口氣說道,“哎呀,做豆腐好啊,做硬瞭是豆腐,做稀瞭是豆腐腦,做薄瞭是豆腐皮。”喬日成看一眼車上的吳霜,對程懿飛低聲說道:“求你瞭,能不能不說豆腐?”程懿飛故意高聲說道:“說啥?說吳鉤,還是上馬提刀,取敵上將首級?”她看見喬群在大獄裡讓人打成那個樣子,心裡有氣,看喬日成全沒瞭當初打小日本的爺們兒樣,整天琢磨過小日子,早就一忍再忍,這會兒忍不住瞭。
喬日成聽瞭卻不服氣,反駁道:“吳鉤怎麼瞭?上馬提刀怎麼瞭?我叫喬豆腐不假,你真以為我是豆腐?”程懿飛譏諷地說道:“怎麼會啊!在牛鎮我傢,你親口對我說的,誰拉稀你都不會拉稀,什麼合夥劫大獄啦,又是什麼扯旗拉稈子啦!哼,你把我蒙個不輕!”喬日成漲紅瞭臉,把鞭子扔在車上,從轅板上轉過身來說道:“話是大瞭點兒,也不全是吹牛,此一時彼一時嘛,在什麼山,就得唱什麼歌,這叫韜略。”
程懿飛冷笑著說:“韜略?”喬日成點頭說:“韜略!”程懿飛假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哦,你的意思,要往開瞭想唄,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日子怎麼過不是過,過不好還過不壞嗎?!”喬日成抄著袖子,揚聲說:“那是那是,得先活下來。”程懿飛激憤地罵道:“那也要活出個樣子!不能活成漢奸!”喬日成氣短,手一攤,滿心委屈,問吳霜:“小霜你說,喬叔差嗎?我漢奸嗎?”吳霜聽他倆嚷嚷半天瞭,趕緊勸說道:“程姐是說氣話。”程懿飛繃著臉,甩過頭去,說:“不是氣話。”
喬日成把身子抹回去,拿起鞭子,甩出一個脆響,說道:“懶得和你掰扯,等哪天讓喬群給你白話白話,我是怎麼和小日本玩命的。我媽就是沒給我後脊梁刺字,刺瞭字,我就是一個嶽飛。”程懿飛不依不饒,緊逼著喬日成說道:“我性子急,現在就想聽喬群白話,你是怎麼嶽飛的。”喬日成被她的話噎住瞭,默不作聲瞭。車上的三個人一時都靜默。喬日成呆呆地看著前方的路,想著他跟著兒子進隊伍、做飯、行軍、扛槍打仗,艱辛不說,此刻喬群還在大獄裡,生死未卜,程懿飛一天天拿話噎自己,像是催命一樣,心裡又酸又苦,臉上爬下一行淚水。吳霜見喬日成悄悄抹著眼淚,輕輕說瞭一句:“都不用擔心,喬群哥沒事的。”喬日成一愣,程懿飛也愣住瞭,兩人都回頭看著吳霜。喬日成籲瞭一聲,停住馬車,回身急切地問道:“喬群跟你說什麼瞭?”
吳霜有點兒害羞,扭捏著不說。程懿飛也急瞭,對吳霜小聲說:“你趕緊的,他都說什麼瞭?你倆嘀咕的時候,我就聽一句‘好玩意兒’。到底咋回事兒?”吳霜附耳對程懿飛說瞭一句。程懿飛面有喜色,說:“真是這麼說的?”吳霜笑瞭,使勁兒點頭。兩個女人嘀嘀咕咕,臉上漾出笑意。喬日成在一旁看著,摸不著頭腦,問道:“笑什麼,也讓我知道知道唄?”吳霜說:“喬群哥不讓我嫁人,讓我給他留著。”喬日成一聽,興奮得一拍腦門,嚷道:“呀,呀呀,這個犢子玩意兒,他要這麼說,沒準真能成事!”
奉天監獄“豬籠”裡隻有喬群自己。月光淒迷。喬群看著小窗外的月光,思考著每一個步驟。夜深瞭,走廊上各個牢獄的呼嚕聲此起彼伏,驚天動地。喬群看時機已到,先用鋸條做成的萬能鑰匙打開瞭手銬,再把手銬磚頭雜七雜八的東西塞進被子裡,讓人感覺被子裡躺著人。之後他摳開墻底的活磚,泥鰍一樣溜進洞裡,從裡面把活磚復原。
地洞很狹小,剛好容一人通過。喬群在地洞裡爬行著,不時劃著一根火柴照一下亮。爬在洞裡,時間變得漫長。不知道爬行瞭多少時間,喬群總算來到瞭地洞的盡頭。他再次劃著火柴,居然發現瞭一把短把小鍬,顯然是囚犯當初挖地洞用的。他不再遲疑,用小鍬使勁鏟動洞口,隻幾下,洞口居然見亮瞭。喬群極度興奮,他試探著將頭鉆出洞口,張大瞭嘴,恨不能大聲喊幾聲,但他發出的隻是細微的斷續的單音。他大口呼吸外面的自由空氣,聆聽附近的響動,一邊將手指的骨節按得嘎巴嘎巴響。
時值六月,空氣溫潤,下弦月掛在西半天,除瞭鳥叫和蟲鳴,再沒有其他聲音。喬群躍出洞口,躲到草叢裡四下觀望。周遭是幹涸的河床,洞口恰在河岸的亂石堆裡。他將身子翻過來,躺成一個舒服的“大”字,貪婪地望瞭一會兒星空,又回望幾眼身後不遠的監獄外墻上的哨塔。哨塔上的哨兵隱約可辨,甚而可以聽見換崗的口令聲。獲得自由的喬群有一種逃脫的沖動,有一忽他甚至在荊棘中疾跑瞭十幾米,來到河邊突然止步。河水隻有幾步寬,在月夜裡泛著亮。他隻要蹚水過河,就成瞭自由身。他在河邊躑躅不前,想著還在大獄的謝司令、花駒他們,然後又回到瞭洞口,鉆瞭進去,淹沒在黑暗之中。
從洞口往回爬,路程不顯得那麼漫長瞭,喬群一邊爬一邊默默計時,沒多久,重又回到“豬籠”。他悄然鉆出洞口,看看四周,沒有人走動。他悄悄把洞口封好,拔下兩根頭發,插在磚縫裡,又給自己戴上瞭手銬,上瞭鎖,而後裹著破被靠墻而坐。在黑暗中,喬群睜大瞭眸子,沒有一絲睡意。就這樣兩眼大睜,直到東方泛白,牢獄裡透進一絲曙光。
監獄大墻外的蜿蜒小路上,巖谷川騎著單車在路上晃悠,他的單車車把上插著一面小尺寸的日本軍旗,那是巖谷川的最愛。巖谷川看似悠閑地騎著單車,心裡卻想著很多心事。他騎得忽快忽慢,快慢全憑自己的一時沖動。他想著監獄裡假裝聽話的犯人、一大幫臉上堆滿假笑阿諛奉承的下屬、街道上不拿正眼看他的路人,他的心裡變得很不愉快,恨不能端著一把大正十一機槍把方圓兩公裡內的人都突突瞭。他惡毒地想著,騎的車就慢吞吞的。當他想到從日本來到‘滿洲國’的日本人開拓團占領瞭一片又一片肥沃的土地,每天都可以享用著又脆又甜的沙果、蘋果、大棗,更別說大豆腐、高粱酒,再想到‘滿洲國’的鐵和煤礦都源源不斷運回日本,覺得自己是有功績的。這樣想著,雙腿就會把單車踩得疾跑如飛。此刻巖谷川想到自己有陣子沒有聽到槍炮隆隆的威武之聲瞭,他在監獄裡吆喝,雖然說指揮著一小隊武裝力量,但是仿佛已經脫離瞭雄壯的軍隊,像是落瞭單的狼,寂寞和孤單在心裡滋長著。他努力戰勝寂寞和孤單帶來的灰心,開始全速沖刺,小尺寸的軍旗在風中發出呼呼啦啦的聲響。
巖谷川突然一個急剎車,自虐般地給自己一個惡作劇,他連車帶人倒在地上。他在地上躺著,仿佛身體可以接著土壤裡的生命力。他待在地上久久不起來,恰好一個放羊的男孩路過,齜著牙朝他笑瞭。巖谷川也笑瞭,他認出瞭這個男孩,這個男孩曾經不止一次出現在他的望遠鏡裡和準星裡,他還射殺過這個小男孩的狗。不過巖谷川對此沒什麼歉意,他對生命的解讀就是殺戮,除瞭大日本帝國的人,其餘的人和牲畜都一樣,殺戮這些牲畜,保持血性,然後從中可以得到戰鬥的勇氣。他看著這個男孩整天守著這些羊,沒人和他說話,從男孩身上仿佛看到瞭自己,自己也和男孩一樣,隻不過自己看守的是犯人。他時常想和人聊一聊,無奈身邊隻有下屬,下屬是信不過的,沒有聊天的可能。身邊親近的隻有雄井,而雄井是一個呆頭呆腦的傻瓜,和他沒什麼可聊的。巖谷川對眼前的這個男孩產生瞭聊幾句的興趣,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塊糖遞給男孩。男孩猶豫著,剛想伸手去接,巖谷川把手又縮回去瞭。巖谷川笑著問:“你的,叫什麼?”男孩回答說:“蟈蟈。”
巖谷川沒聽明白什麼是蟈蟈,他對男孩的名字也不是真的感興趣,於是接著問:“你是哪國人?”男孩回答說:“中國人。”巖谷川搖搖頭。男孩看瞭看巖谷川手裡的糖,又看瞭看單車上的日本軍旗,討好地說道:“日本人。”巖谷川又搖頭,但是笑瞭。男孩趕緊又改口,說:“‘滿洲國’人。”巖谷川改用日語問道:“你會說日語嗎?”男孩說:“會。”巖谷川用日語說道:“說一句我聽聽。”男孩說瞭一句“謝謝”。巖谷川笑得燦爛,把糖給瞭男孩,而後站起身來,拍一拍身上的土,推著車快速跑,在跑動中縱身一躍,上瞭自行車上。在監獄大門值勤的日軍遠遠看見巖谷川來瞭,奮力推開瞭沉重的鐵門。巖谷川收起瞭剛才的笑容,板著臉,騎車進瞭監獄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