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的天空清澈湛藍,天空上雪白潔凈的雲朵自由自在地飄動著,儼如大海裡神出鬼沒的遊龍。喬群望著天空,想象著自己飛上瞭藍天,如同天上的雲一般,隨心所欲地俯瞰著這座城市,遙望著自己的傢鄉,摟抱著心愛的吳霜。正想著吳霜水靈靈的眼睛和臉蛋兒,尖銳刺耳的哨音響瞭,監獄放風的時間到瞭。一間間牢門紛紛開啟,一個個蓬頭垢面的囚犯慢騰騰地走向操場。
巖谷川騎著一輛自行車從大門口沖瞭進來,他原本想停車,恰逢放風時間,滿院子裡聚集著成群的犯人,這個時而憂鬱時而亢奮的典獄長忽然發瞭癔癥般有瞭表演的興致,他撒開自行車的車把,站到車座上,兩臂平伸作翼,心如鳥兒一樣夢想著自由飛翔。巖谷川笑著,朝犯人做各種鬼臉。他的自行車橫沖直撞,無論駛向哪個方向,犯人們都急忙閃開。如犁鏵犁地一般,自行車在人群中犁出一條路,直到最後撞到一個犯人身上,鏈條斷瞭,巖谷川重重地摔在地上。被撞的犯人從地上爬起來,惶惶不已,一大幫犯人紛紛圍上前來,臉上充滿瞭興奮,準備看一場好戲。
“——瞎啊!”“——媽個逼,眼睛長到胳肢窩啦?”兩個獄警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看著巖谷川的臉色,以為找到瞭獻媚的機會。他倆架起那個倒黴的犯人,就等巖谷川下令開打。巖谷川從地上站起來,疼惜地看瞭一眼撞壞的自行車,把車子給瞭李延慶,說:“找人修修!”說完,又朝兩個獄警擺擺手,說,“放瞭他吧,是我撞的他!”巖谷川表情怪異地朝那個被撞倒的犯人笑瞭笑,犯人嚇傻瞭,沒敢笑,隻是小心地鞠著躬點瞭點頭。兩個獄警一見,知道是自己討瞭個沒趣,架著犯人的胳膊松開瞭,趁巖谷川一轉身朝犯人踢瞭一腳。
待巖谷川離開,李延慶一拍自行車,朝一大幫犯人喊道:“哎,哪個會修自行車?”他剛說完,犯人裡有五六個人舉起瞭手。喬群靈機一動,也舉起戴銬的雙手,大聲嚷道:“我也會修!”喬群說完用目光梭掃舉手的犯人。舉手的犯人懾於喬群的威名,趕緊把手都放下瞭。李延慶斜著眼睛看看喬群,說:“給你一個小時。”喬群目光直視李延慶,說:“不夠,不光鏈條,車帶也癟瞭,少說要三個小時。”李延慶仔細看看自行車,點瞭點頭,說:“好吧,三個小時,都需要什麼?”喬群眼珠一轉,說:“改錐、銼刀、鉗子、扳子、錘子、萬能膠。還有這個……”喬群抬起戴銬的雙手。李延慶看著喬群的手銬,猶豫一會兒,一想也沒什麼顧忌的,他手指一個獄警吩咐道:“你,去倉庫取傢夥什!”李延慶又指著另一個獄警說,“你,把他的銬子打開,就在這兒看著他修車。”
巖谷川回到他的監獄典獄長的辦公室,把水倒進角落鐵架上的臉盆,慢騰騰地洗手洗臉、刮胡子。刮完瞭胡子,他用毛巾擦瞭擦鏡子上的水霧,朝鏡子裡的自己輕輕問候一句:“上尉,祝你生日快樂!”一個日本兵走進來一個立正,說:“報告典獄長,石原將軍來過兩次電話瞭。”巖谷川“哦”瞭一聲,抓起話筒撥號,撥通瞭,他對著話筒恭恭敬敬地說道:“尊敬的將軍閣下!”話筒裡傳來石原莞爾的聲音,說:“我更喜歡你叫我學長。現在,我想知道謝鐵驊的最新消息。”
巖谷川想瞭想,小心地說:“讓您失望瞭,謝沒有任何妥協的跡象,他好像適應瞭這裡的生活,他的情緒很安定,甚至私下跟囚犯表示,這裡的三瓢兩坨比先遣軍夥食差不到哪裡。”石原莞爾沉默瞭片刻,問道:“什麼三瓢兩坨?”巖谷川回答道:“是囚犯們叫的。監獄每日兩餐,每餐都是一瓢玉米糊、兩瓢菜湯,外加一個或兩個玉米窩頭。”電話裡石原莞爾又沉默瞭片刻,巖谷川也小心地沉默著。他相信中國的一句話: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一個人要吃飽瞭才有力氣幹別的。謝鐵驊的隊伍是獨立存在的,沒有任何後勤發放給養,從上到下都是饑一頓飽一頓。“滿洲國”的平民可以用證件買到一點高粱米和玉米,謝鐵驊的隊伍買不到固定數目的糧食,他們連平民的膳食標準都達不到。現在他們在監獄瞭,雖說監獄的膳食幾乎和平民的膳食接近,但總比他們的隊伍吃得飽,謝鐵驊的手下也許是屈服於監獄裡安穩的吃食瞭。巖谷川想到這兒,打破瞭沉默,小心翼翼地對著話筒說:“在我看來,這個三瓢兩坨的膳食標準剛好維持囚犯的生存,又使得他們沒有太多力氣。”
石原莞爾聽完,滿意地說:“你說過,你治下的監獄,可以讓任何一個意志堅強的人崩潰。”巖谷川聽罷,心生驕傲,想到石原莞爾對謝鐵驊的贊譽,嘴上加瞭小心,回答道:“您知道,事情總有例外,也許謝鐵驊就是個例外。”石原莞爾卻不以為然,說:“他一個人而已,先遣軍的那個花駒不是被你征服瞭嗎?!聽著,一個謝鐵驊足矣,我不相信也不希望聽到“支那”有那麼多的死士。我剛從北滿回來,那裡的人都在說抗聯,說趙尚志。小小的關東軍,大大的趙尚志!”石原莞爾幾乎是在咆哮,巖谷川能感受到石原莞爾的激動,他謹慎地沉默著。石原莞爾接著吼道:“這樣的傳聞要是多起來,會縱容“支那”底層的反抗!懂我的意思嗎?我希望你那裡能有人站出來,發表投靠皇軍的聲明。”
巖谷川搖瞭搖頭,沉默瞭一會兒,卑微地回答道:“這個很難。”石原莞爾發瞭瘋一樣怒吼著:“可我需要!關東軍需要!天皇陛下也需要!我們要向世人證明,關東軍進駐滿洲,保障瞭滿洲人的福祉,完全符合滿洲土著居民的意願。”巖谷川以立正姿勢聽著、答應著。說瞭半天,終於放瞭話筒,他心思沉沉地踱步,走上陽臺。
外面陽光燦爛,放眼望去,操場上空空蕩蕩,除瞭警戒哨,隻有喬群在修自行車。巖谷川來到架在支架上的單筒望遠鏡後面。他在查看喬群,自行車似乎修好瞭,喬群正用手搖動腳蹬,腳蹬飛快地旋轉起來。負責監視的獄警蹲在地上,用手這兒碰碰,那兒敲敲,檢查自行車修復得是否完好。喬群趁著獄警檢查自行車的時候,好像將改錐插進鞋幫裡,用褲腿掩住瞭。巖谷川不能完全斷定自己看到的是否真切,趕緊離開陽臺,走下樓梯。
巖谷川匆匆來到操場上,獄警正在給喬群戴上手銬,說:“頭兒說瞭,晚飯獎你一個窩頭。”說完拍瞭拍喬群,準備押送喬群回“豬籠”。便在這時,巖谷川出現在喬群面前,雙手抱膀朝喬群笑瞭笑,說:“你修好瞭我的單車,我應該感謝你,可你不該偷我的東西。”獄警一愣,對喬群搜身,說:“太君說,你不該偷東西。”喬群一臉無辜的表情,舉起雙手,順從地配合獄警搜身。獄警搜瞭一遍,沒發現什麼,轉身對巖谷川報告說:“典獄長,搜過瞭,沒有。”
巖谷川微微一笑,說:“把褲子提起來!”喬群提起褲管,露出小腿,巖谷川沒發現異常,心裡納悶,說:“把鞋子脫瞭。”喬群甩掉鞋子,赤腳站在地上。一無所獲的巖谷川感到驚詫,喃喃自語說:“見鬼瞭!”喬群一臉真誠,說:“報告典獄長,這個監獄真的有鬼。”巖谷川問:“你見過?”喬群說:“見過。”巖谷川皺著眉頭,半信半疑,說:“說給我聽聽。”喬群手指廁所,繪聲繪色地說道:“有一次放風,我大便完瞭,沒草紙,我問,哪個有草紙?就聽茅坑裡有人說‘我有’。我一看,是一顆血赤呼啦的人頭!”巖谷川問:“什麼?人頭?”喬群點點頭,說:“人頭,千真萬確。那個人頭用嘴叼著草紙,順著茅坑一點一點往上飄,嚇得我沒敢揩屁股,站起就跑瞭。”巖谷川問:“你看清瞭?”喬群說:“看清瞭,是劉大個兒。”巖谷川問:“劉大個兒是誰?”獄警一指院裡的旗桿,說:“就是旗桿上吊過的那個人頭。”巖谷川面部抽搐,陰笑聲聲,說:“你早就認識劉大個兒,是嗎?”喬群平靜地說:“不認識。”巖谷川怒吼道:“你想恐嚇我?!”不待喬群回答,巖谷川朝喬群的頭猛擊一拳。
天色已晚,“豬籠”裡的喬群在黑暗中靠墻呆坐著。巖谷川的聲音在他耳邊回響著:“你早就認識劉大個兒,是嗎?”喬群心生寒意。喬群忍著疼痛爬到墻邊,從墻縫裡摳出一盒火柴,劃著,又摳出活磚,小心察看,發現放進磚縫裡的兩根發絲不見瞭。這個發現令他不安,他不願意相信有人動過這塊磚,再一次仔細看看,確認瞭,真的有人動過這塊磚。他吹滅火柴,在黑暗中睜大眸子,緊張地四下查看,尋找別人留下的蛛絲馬跡。
柴河堡喬日成傢的院子裡,喬日成嗨嗨地叫著,在院子裡舞大刀,一招一式雖顯笨拙,卻很認真。吳霜和程懿飛在灶間嘮著閑嗑,吳霜聽見院子裡嗨嗨的叫聲,扒門縫看,笑瞭,說:“程姐,快來看哦,我喬叔也耍上大刀瞭。”
程懿飛正在擇菜,聽吳霜一說,也去扒門縫,看見老喬一招一式挺有派頭,撲哧一笑,說:“這是耍給我看的,昨晚我倆又吵吵瞭。”吳霜愣一下,說:“為啥呀?”程懿飛說:“我說我不想做野鴛鴦,要搬去西屋睡,他死不讓,說生米已經做成熟飯瞭,想回鍋都不行。我說那可不一定,實在不行,我回牛鎮。就這一句話,他差點兒給我跪下。”吳霜天真地問道:“你是真話嗎?”程懿飛笑瞭笑,說:“嚇唬他呢。”吳霜不明白程懿飛為啥老和喬叔吵架,小心地勸說道:“喬叔人不錯的。”程懿飛點瞭點頭,說:“是,人是不錯,就是有點兒囊。喬豆腐,你就聽這破名吧!”
院子裡響起喬日成的呼喊聲,兩人又扒門縫仔細看去,隻見喬日成邊舞邊喊著口訣:“跨步挑撩似雷奔!殺!”這時,院門口有人接著喊:“連環提柳下斜削!殺!”喬日成聞聽,止住腳步,定睛一看,原來是張之勇拎著東西站在院門口。喬日成趕緊收起刀,熱情地說:“哎喲大兄弟,你這是路過還是?”張之勇回頭看看,見四下沒人,壓低聲音道:“專門來拜會書記官。”
這一聲“書記官”讓喬日成很受用,他接過張之勇的東西,問:“啥呀這是?”張之勇大大咧咧地說:“煙酒、燒餅。聽說你要那個瞭,這五十大洋就當禮錢瞭。”說罷,張之勇把一個小口袋拍到喬日成手裡,說:“多少就這些。”喬日成滿心歡喜,卻覺得禮金太重,沒法兒收,他把五十大洋退回張之勇的手上,說:“我的媽呀,你把我嚇著瞭,哪興這麼大禮。”兩人撕扯半天,喬日成執意要把禮金退給張之勇,張之勇真的不樂意瞭,說:“咱們這是誰跟誰呀!你不知道,我和喬群穿一條褲子。”喬日成說:“有啥不知道,咱三個都是從死坑裡爬出來的。”張之勇說:“我和喬群還要近一層,”他小聲地說,“住過一個號子。”喬日成一撇嘴,說:“這也值得顯擺?”張之勇說:“號子裡有句話:百年修得共枕眠,千年修得同號住。現在喬群在裡邊,我代他孝敬你不行嗎?”喬日成說:“拉倒吧,事兒這不還沒辦呢嘛。”
張之勇四下看看,看見灶間門裡有人,他瞪著眼睛,低聲說道:“我啥都知道瞭,你把地都賣瞭,就剩兩間破房子,兜比臉還幹凈!”喬日成滿不在乎,說:“還能湊合,你喬叔一身手藝。”張之勇瞅瞅灶間,低聲說:“跟我裝?扔大個兒?女人是貓,靠喂,兜裡沒兩個大子兒,漂亮臉蛋你養不住的。”喬日成心生感動,他抓住張之勇的手,搖著說:“言之極是言之極是,得瞭,啥也不說瞭,大兄弟,屋裡坐。”喬日成朝屋裡喊:“來客啦!燙酒!”
喬日成把張之勇讓進屋,吳霜見有陌生男人,小聲說:“喬叔,我回傢瞭。”喬日成說:“別呀,喬群的哥們兒,不是外人,一起吃吧。”吳霜小聲問:“就是你說的那個?”喬日成說:“對對,一個號子的,也是塊臭肉!”張之勇笑著,附和說:“臭肉臭肉!”張之勇先對程懿飛揖禮,問候道:“按江湖規矩,臭肉先拜見小嫂!”程懿飛點瞭點頭,說:“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張之勇笑瞭,說:“在牛鎮,那會兒你正跟我們書記官眉來眼去。”程懿飛嗲聲嗲氣地說道:“他死樣吧,我跟他眉來眼去?是他先去我傢,見著我就走不動道瞭,左顯擺右顯擺,我當時糊裡糊塗上道瞭。”
吳霜忍不住笑,看著喬日成,問道:“程姐說的是吧,喬叔?”喬日成一臉嚴肅,認真地說:“也不全是,我頭一次見你程姐,道還是能走動,就是有點兒順拐。”大傢都笑瞭。笑過瞭,張之勇納罕地問程懿飛:“她怎麼叫你程姐?”喬日成說:“沒過門呢,先這麼瞎叫吧。你也瞎叫好瞭。”張之勇嘿嘿一笑,說:“那我就瞎叫瞭。”然後轉向吳霜揖禮,說道,“夫人受我一拜!”吳霜笑著躲瞭。喬日成擺瞭擺手,說:“她一個小字輩,受不起。”張之勇一搖頭,說:“不能這麼說,喬群是我的長官,也當過我的老大,怎麼論都是夫人。”吳霜害羞地說:“什麼呀,程姐是小嫂,我倒成瞭夫人,都把我叫老瞭。”大傢哈哈大笑。說話的工夫,程懿飛把酒菜擺上瞭,喬日成和張之勇坐妥瞭,見程懿飛和吳霜站在地上,說:“都上桌都上桌!”
監獄到瞭放風時間,喬群和謝鐵驊排隊走進茅房,各占一個蹲坑。喬群輕輕叩動間隔的板柵,小聲說:“‘豬籠’被人踢翻瞭,我懷疑那個洞被人盯上瞭。”謝鐵驊問:“你能肯定嗎?”喬群說:“肯定。”謝鐵驊說:“原定方案作廢。”喬群說:“明白。傢裡會不會出內鬼?”謝鐵驊鎮定地說:“就算出瞭,也逃不過我的眼睛。”喬群問:“下一步怎麼辦?”謝鐵驊說:“院子裡新安瞭個水龍頭,聽說是洗澡用的,水龍頭離門口的哨兵隻有七米遠,懂我的意思嗎?”喬群謹慎地想瞭一會兒,問:“突襲嗎?這個太大膽瞭。”謝鐵驊說:“關鍵是,我們必須盡快拿到第一桿槍。”喬群說:“這事交給我吧。”
外面有犯人踢門,罵道:“媽個逼,你拉的什麼屎?”謝鐵驊說:“兄弟,我肚子不好,你換個地方。”外面的囚犯去瞭別的蹲坑。喬群聽見外面沒人瞭,說:“就算突襲成功瞭,也很難跑掉。”謝鐵驊說:“這個你不用擔心,監獄新來的醫生姓翟,是我們的人,他會負責外面的接應。”謝鐵驊把手從下面伸過去,叩擊地面。喬群仔細盯著謝鐵驊的手。謝鐵驊的手在地上畫動,先畫瞭個“7”,又畫瞭個“8”。謝鐵驊叮囑道:“記住這個日子。”說完,起身出瞭茅房。
柴河喬日成傢東屋裡,眾人酒興正酣。喬日成豪飲雙杯,啪地放下酒盞,拿起筷子,說道:“咱們按下‘吳鉤’不表,單說10月9號那天的遭遇戰,我喬某人主動請纓,加入瞭大刀敢死隊,喀喀喀喀!”喬日成以筷子做刀,左右揮砍。程懿飛奪瞭喬日成的筷子,白瞭他一眼,說:“不聽你喀喀,讓張之勇說。”喬日成對張之勇說:“好,大兄弟,她總說我是母豬肉,囊,你給她說說你喬叔。”
張之勇舉杯說:“來,為這事兒,咱先走一個!”幾個人都舉杯喝幹瞭杯子裡的酒。張之勇放下杯子,嬉皮笑臉地問喬日成:“講哪段?大埋活人?”喬日成原本指望張之勇給自己臉上貼金,沒想到這個癟犢子提起那件丟人的事兒,神情尷尬,支吾著說道:“這個嘛,往後放放,今天就說我過五關,斬六將。”張之勇隻是逗一逗喬日成,看喬日成一臉難堪,打住瞭話頭。他看看窗外,窗外暮色已濃,於是說:“我還要趕回城裡,還是說正事吧。我這次來,是勸你們搬傢的。”喬日成一愣,問:“搬傢?我住得好好的,憑什麼搬傢?”張之勇說:“是喬群的意思。他托人捎話給我,讓你們一定要搬。”
喬日成歪著頭瞅著張之勇,心裡琢磨喬群是怎麼打算的,任誰也找不著我們幾個!他可能又要惹出什麼亂子來。除瞭越獄,還能幹啥?真就像他原先說的那樣再拉桿子打小日本?這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兒,武器彈藥糧食都咋整?他一時腦子太亂,顧不上想太多瞭,於是問張之勇:“什麼時候?”張之勇說:“趕早不趕晚,明天不搬後天搬。我在奉天城邊上給你們租瞭一套房子,你們三個最好都過去。”一旁的程懿飛聽瞭,眉飛色舞地說:“城裡倒是挺好。”喬日成瞪瞭她一眼,說:“城裡有什麼好?跟小日本抬頭不見低頭見,就我這個脾性,你說殺他還是不殺他?”張之勇手指一隻空碗,壓低聲音說道:“聽我說,這個是監獄,他說不定哪天就……”他用手指劃瞭一道弧線,做瞭一個跳躍的手勢,說:“一旦喬群這樣,小日本抓不到喬群,就會折騰你們。”
張之勇說完,屋裡一陣沉默。喬日成吧嗒吧嗒抽起瞭煙,煙霧繚繞之中,他細細掂量著能不能搬傢,吳霜她媽眼睛不好,咋辦?地已經沒瞭,雞鴨毛驢咋辦?就算是搬瞭傢,到瞭城裡,吃啥?小日本在城裡糧食管制得那麼緊,中國人隻能憑本買玉米、高粱米和小米。大豆算甲級糧食,中國人不讓買,不能買大豆不能做豆腐,一傢子人吃啥?想來想去,喬日成拿定主意瞭,說:“那也不搬,我老爹臨咽氣的時候給我扔下話瞭,讓我守著祖墳,不準挪窩。”吳霜剛才聽張之勇說讓進城裡住,嚇瞭一跳,心想要搬的話,她媽咋辦。一聽喬日成說不搬傢,我心裡踏實瞭,說:“我也走不瞭,我走瞭,老媽誰管?”張之勇給程懿飛使眼色,說:“小嫂子,你得說話。”程懿飛問:“喬群他哪天出來?”張之勇說:“這個說不定。”喬日成哼瞭一聲,說:“這不扯淡嗎,一個說不定的事,他折騰我們幹什麼?”張之勇不理解為啥喬日成那麼倔,說:“你看你地都賣瞭,就這麼個破傢,有啥不舍得的?這些盆盆罐罐的,值幾個錢?”
喬日成搖搖頭,用煙袋桿兒敲敲桌子,說:“這你就不懂瞭,破傢值萬貫!盆盆罐罐倒不值幾個錢,在這兒我能接地氣,雞鴨鵝狗一叫喚,我心裡舒坦。不搬不搬!”張之勇說:“喬長官可不是讓我和你們商量。”喬日成說:“不是商量是啥?”吳霜說:“是命令吧?人傢是副參謀長。”張之勇說:“對,命令!”喬日成哈哈大笑,說:“我的媽呀,人在號子裡,還命令?!他那麼厲害,幹脆發佈一道命令,讓小日本投降得瞭。”張之勇沒詞瞭。程懿飛心有餘悸,說:“喬群這事兒要是成瞭,萬一小日本真攆到咱傢來呢?”喬日成滿不在乎地說:“老子跟他玩命!切,又不是沒玩過。”
張之勇看看喬日成,還真是一副愛咋咋地的樣子,又問瞭一遍:“真不搬?”喬日成點點頭,說:“不搬!搬傢算什麼本事?我能搬去奉天,還能搬出中國嗎?命裡八尺難求一丈,該河裡死的死不到井裡,愛咋咋地吧!”張之勇舉起酒杯說:“喬叔你牛逼,佩服,這杯酒我幹瞭!”
雄井和一個獄警押著花駒,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監獄的地下室,到瞭鐵門前。雄井古怪地笑瞭,對花駒說:“典獄長讓我請你欣賞一幕特別的景致。”說完,雄井讓獄警打開鐵門的活動窗,活動窗開瞭,雄井抓住花駒的頭發朝活動窗裡拽過去,對裡面說:“開始吧。”
花駒看見地下室的一個角落有一個囚犯蜷縮在地上,他剛聽到一聲口令,就看見兩隻狼狗閃電一般狂奔著,從兩個方向撲奔向那個囚犯。囚犯發出驚悸的狂呼,猶如壁虎一般死死靠墻。花駒趕緊閉上瞭眼睛。雄井死死盯著花駒,發現他閉上瞭眼睛,朝他的腦袋斜著鑿瞭一拳。花駒一扭臉,雄井又啪地抽瞭花駒一個耳光,高聲呵斥道:“渾蛋!不許閉眼睛!”花駒不得不睜開眼睛,隻見兩隻狼狗已經將囚犯的肚腹撕開,正在吞吃裡面的內臟,血水漫瞭一地。花駒痛苦地把臉轉去一邊。雄井惡狠狠地再抽花駒的耳光,呵斥道:“往屋裡看!”花駒往屋裡看去,雄井朝室內吆喝一聲,兩隻狼狗呼嘯而來,把兩隻肥大前爪搭在窗沿上,幽綠的眼球盯著花駒,花駒劇烈地抖動瞭一下身子。看見花駒驚恐的表情,雄井哈哈大笑。
雄井牽著兩條吃過人內臟的狼狗,和獄警一起押著花駒來到監獄的刑訊室。巖谷川已經在刑訊室瞭。花駒看瞭看巖谷川,沒說話,看瞭看刑訊室的四周,還是老樣子。這裡到處都是刑訊器具,第一次來覺得氣氛恐怖,令人窒息,再來,已經滿不在乎瞭。
巖谷川見花駒臉色煞白,知道花駒受瞭驚瞭,很滿意,揚揚自得地開口說道:“我的校友,讓你受驚瞭。”花駒心有餘悸,默不作聲。巖谷川拎一把椅子給花駒,說:“坐吧。”花駒沒坐,巖谷川用雙手將花駒摁在椅子上,說:“你不善於偽裝。你的眼神告訴我,你對皇軍還抱著敵意。”花駒深吸瞭一口氣,讓悸動的心平靜一下,緩緩說道:“我已經表示合作瞭。”巖谷川擺瞭擺手,說:“我希望你用日語和我交談。”花駒沉默瞭一會兒,心裡琢磨巖谷川接下來要說的話可能要對獄警保密,因為獄警們的日語沒有那麼好,於是說:“可以。”兩人開始用日語交談,巖谷川說:“對你合作的誠意我不懷疑,但是謝鐵驊至今沒有一絲變化。”花駒搖搖頭,說:“如果連你們都不能勸降,我更勸不瞭他。我說過,我懷疑謝鐵驊是共產黨人。”巖谷川不明白,問道:“那又怎麼樣?”花駒說:“你不知道共產黨人和一般人不一樣吧?他和我不一樣,中共黨徒都是吃瞭迷魂藥的,不會隨便改變自己的信仰宗旨。”
巖谷川沉默瞭一會兒,說:“可我等不及瞭,皇軍需要你們當中站出一個人,這個人如果不是謝鐵驊,我隻好退而求其次。”巖谷川盯著花駒的眼睛,花駒心裡明白瞭,這是要站出來一個投誠的人,他有些動心瞭,心裡左右盤算著、權衡著。花駒的聲音弱下來,問道:“會放我出去嗎?”巖谷川饒有興味地看著花駒,點瞭點頭,說:“會的。奉天警察署新近成立瞭一個靖衛大隊,我給你留瞭一個副隊長的頭銜。”花駒說:“我願意考慮一下。”巖谷川說:“是有條件的。很簡單,為瞭表明你的誠意,我們想在你的胳膊上刺一個圖案,然後拍成照片,登在報紙上。這不算為難你吧?”說完,巖谷川笑瞭笑,雄井在一邊也笑瞭起來。花駒看著巖谷川和雄井的笑容,心裡一驚,胳膊上刺一個圖案?忙問道:“什麼圖案?”巖谷川說:“日本帝國的軍旗。”
花駒沉默瞭,他看瞭看刑訊室裡插著的日本軍旗,回憶如同電影片段在眼前一一閃過。從北大營撤退的那個晚上,他掉瞭眼淚。晨曦中,他從撤退的隊伍中頻頻回頭望去,日本軍旗升起在北大營營盤上。在牛鎮城樓上,日軍的軍旗高高飄揚,讓人恨不得一槍打掉那桿軍旗。那次戰鬥,驟起的槍聲中,他一眼就發現瞭山頭上突然出現的日本軍旗。各種場合日本軍旗的影像密集地在花駒的眼前閃現,他感到惡心、仇恨、激動、沮喪、懊惱、恥辱。但這一切,花駒隻能忍在心裡,他垂著頭,不讓巖谷川看出自己的表情有什麼變化。花駒一直保持沉默。巖谷川對雄井一揮手,說:“讓翟醫生進來。”
雄井出瞭刑訊室,一直在走廊裡侍立的翟醫生應聲進屋,他拎著一個器械小木箱,顯然事先已有準備。花駒的眼神和翟醫生瞬間交會。翟醫生為花駒脫去瞭外衣,用藥棉為花駒的右臂消毒。巖谷川走到近前欣賞花駒裸露出的凸鼓的肌肉,滿意地說:“我才發現,你的皮膚質地很適合刺繡。你要感謝我哦,這是我的天才創意。”巖谷川盯住花駒的胳膊。
翟醫生給花駒消毒完畢,用筆在花駒的胳膊上勾勒日本軍旗。巖谷川說:“出任典獄長之前,我是聯隊的護旗官。帝國軍旗是我的生命,我在,旗在;旗亡,我亡。我夢想有一天,帝國軍旗在‘支那’所有的地方,每一個角落,都高高飄揚。我這麼說,你就能理解我的靈感。”說著,巖谷川接過翟醫生的筆,在花駒的胳膊上繼續勾勒日本軍旗的圖案。花駒的心快炸瞭,他承受不住瞭,他的臉激烈地抽搐著,突然站起來,改說中文,大聲吼道:“把我的這條胳膊砍下去吧,怎麼刺都行!”在場的人都愣瞭。
巖谷川問:“想好瞭?”花駒說:“想好瞭。”巖谷川說:“我願意成人之美。”巖谷川一擺手,兩個赤臂的日本軍漢持刀走過來,把花駒的胳膊架在案板上,之後揚起瞭刀,然而刀即要落時,被巖谷川阻止瞭。巖谷川示意翟醫生退出刑訊室。翟醫生走瞭,巖谷川問花駒:“你想死嗎?”花駒長出一口氣,說:“不!不想死!隻是,我不想生不如死。要是刺上貴國的軍旗,我的同胞用目光、唾沫就能殺死我。你難道不該替我想想嗎?”
監獄的羽字號監舍裡,黎明在灰暗的光線下靜坐不動,嘴裡喃喃有聲。謝鐵驊看著他好奇,問:“你在叨叨什麼?”黎明調皮地笑瞭,他的眼睛裡充滿瞭喜悅的光芒,說:“我剛作瞭一首詩。”謝鐵驊笑瞭,說:“念給我聽聽。”黎明從地上站起來,清瞭清嗓子,將蓬亂的長發向上一捋,朗誦道:“雖做囚,志彌堅。想故國莊園無復見,淚潸然。把我的頭顱拿去吧,讓它生成一朵山茶花,綻開在山巖!”
監獄刑訊室裡,巖谷川對花駒的審訊還在進行。一條狼狗的兩隻前爪搭在花駒的肩膀上,喉嚨裡發出類似風鳴的響動,耳朵豎著,在聆聽主人的下一個指令。花駒身子向後仰去,驚恐地大喘氣,閉著眼睛回答著巖谷川的提問,磕磕巴巴地說:“是的,越獄,謝鐵驊這會兒做夢都是越獄。”巖谷川將狼狗撥去一邊,抬起花駒的下巴,語速加快,逼問道:“我想知道怎麼越獄。”花駒見狼狗走開瞭,鎮定瞭一些,說:“喬群的‘豬籠’裡有個地洞。”巖谷川打斷他,說:“地洞你上一次講過瞭。”花駒說:“不一樣,這次是謝鐵驊讓我講的。”
巖谷川沉默瞭一會兒,他心裡琢磨謝鐵驊為什麼讓花駒對自己說這件事,沒想明白,便問道:“謝鐵驊為什麼讓你告訴我這些?他不怕喬群暴露嗎?”花駒說:“我不知道謝是怎麼想的,他早在講武堂時就當過我的教官,心思縝密,詭譎難測。”巖谷川問:“你怕他?”花駒點瞭點頭,說:“我也佩服他。”巖谷川問:“佩服他什麼?”花駒改說漢語,激動地嚷道:“他不像我,可以當狗、當孫子。他隻要還剩一口氣,也會和你們日本人血拼到底!”最後一句,花駒是咬著牙根說的。巖谷川揮起拳頭,重擊花駒的腮幫子。花駒的一顆牙齒掉瞭,他連同血水一起吐出來,說著日語:“拜托瞭,如果你們還想讓我茍活,就把謝鐵驊殺瞭吧!”
巖谷川哈哈大笑,說:“我的校友,讓我說實話吧,監獄裡混進瞭共產黨,在共產黨沒有暴露之前,我還想把這場遊戲玩下去。”花駒欲哭無淚,沙啞著嗓子說:“我玩不下去瞭,謝鐵驊已經對我有瞭疑心。”巖谷川拍一拍他的肩膀,自信地說:“他僅僅是疑心而已,隻要我們不動喬群,謝就不會認定你是異己。”巖谷川見花駒欲抹臉上的血水,高聲喝道:“不要動!”巖谷川撿起地上的牙齒,遞到花駒手裡,說:“留著,都留著,這對你有好處。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你老娘的住址?”花駒不假思索地說:“我說過,北陵南大街68號。”巖谷川哈哈一樂,嘲笑地說道:“你比我想象得還笨,北陵南大街的房子,末位號是65,緊挨渾河,如果有68號,就應該建在河當心。”花駒支吾著說:“我當兵那麼多年都在奉天,回趟傢也方便,也不寫信,確實記不清楚門牌號。”巖谷川知道他在撒謊,戳穿他沒有什麼意義,於是說:“我來告訴你準確的門牌號,方便你以後寫信回傢。北陵東大街128號,這是你老娘的新住址。我還知道,你在街坊鄰居中是個有口皆碑的孝子,我對這一點很欣賞。”聞聽自己老娘已經被日本人找到瞭,花駒的腦子嗡的一聲,他兩眼發黑,身上的筋骨被抽走瞭一般,立時變得癱軟。
眼看著花駒臉色煞白,眼神渙散,巖谷川變得十分興奮,他笑瞇瞇地問道:“告訴我,你是要老娘,還是要追隨謝鐵驊?”花駒迫不及待地乞求說:“老娘。”巖谷川舒心地笑瞭。攻心為上,攻城為下,花駒是個孝子,這就是他最大的弱點,找到瞭他的弱點,拿下他是遲早的事。巖谷川自豪地拍拍胸脯,喃喃地說道:“總算崩潰瞭一個,我一直想看到反抗者的崩潰!”巖谷川回憶著這一路走過來,一次一次的審訊,總是無法突破先遣軍被俘人員的心理防線,他們一個一個死扛著,就算這個花駒曾經同意合作,也是真話假話串在一起,總算找到花駒的老娘瞭,這才真的有瞭突破。巖谷川覺得自己的心血沒有白費,仿佛用功學習的孩子終於得瞭滿分,他開心、激動。巖谷川用手擋一下眼睛,他不願意讓人看到他激動的淚花。他盡量平靜下來,接下來謝鐵驊該怎麼辦,他在想。他至今在謝鐵驊身上找不到弱點。謝鐵驊是湖北人,有什麼親屬、愛人、朋友,都無從查起。以法動心,沒用,以情動心,找不到讓他用情深的人;以理動人,巖谷川知道日本沒站在理上;以禮動人,也沒用,石原莞爾那麼大的級別謝鐵驊也沒在乎。該怎麼朝他下手呢?思來想去,巖谷川找不到辦法。一般這樣的時候,他會出去透透風,暫時休息一下。
巖谷川把騎車時間當成運動玩樂的時間。他騎著自行車在監獄大墻下或快或慢地遊蕩,他欣賞著自行車的車把上那把奪目的小號日本軍旗。他哼著兒時的小曲:“小官小官,你馬前是什麼?一閃一閃,一飄一飄,那不是征伐朝鮮的軍旗嗎?”
天色已晚,喬日成坐著一輛驢拉的小板車來到監獄的大門前,他拎著東西下車,跟守衛的獄警點頭哈腰,又把兩個銅板揣進獄警懷裡,討好地說:“老總,麻煩通報一下,我是來看兒子的。”獄警隻收到瞭兩個銅板,不太熱情,慢條斯理地問道:“你兒子誰呀?”喬日成說:“79號。”獄警皺瞭皺眉頭,打量著喬日成,說:“喬什麼是吧?重犯,關進‘豬籠’瞭,你等著收屍吧。”喬日成心裡直罵“你個不積德的渾蛋玩意兒,沒準兒你先橫死呢”,臉上卻堆著笑,說道:“老總您說得就是,不是看一眼少一眼嘛,你行行好!”獄警回望一眼身後,見巖谷川騎著自行車朝大門口來瞭,趕緊小聲說:“少廢話,典獄長來瞭,走吧走吧。”喬日成機警地瞥瞭一眼,果然是日本人來瞭,趕緊回到驢車上。
巖谷川騎車來到大門前,看瞭喬日成一眼,問獄警:“什麼人?”獄警一個立正,說:“來探監的,關進‘豬籠’的那個重犯是他兒子。”巖谷川“哦”瞭一聲,重又打量遠去的喬日成,心裡一亮。
奉天監獄大門外公路上,喬日成駕著驢車,滿懷心事。他回望一眼監獄,下車跳腳大罵:“媽個逼的小日本,你要敢把我兒子怎麼樣,我這輩子跟你沒完!”喬日成撿起一塊石頭,使勁兒拋向監獄方向。再回到車上,喬日成給瞭自己一個嘴巴,有憤懣有自責,接著幽幽地哼起瞭在東北軍學會的歌曲《上起刺刀來》:“上起刺刀來,弟兄們散開!這是我們的國土,我們不掛免戰牌。這地方是我們的,我們住瞭幾百代,不管你誰誰誰,我們不會讓出來。”喬日成哼得興起,竟站到車上,手中的鞭子像刺刀一樣,他比畫著刺殺。正比畫著,喬日成看見瞭前方路口有個路卡,趕緊坐在驢車上。驢車走近瞭路卡,他看見有兩個警察,一個戴白帽子,另一個戴黑帽子,正在檢查過往車輛和行人。
喬日成的驢車到瞭路卡,他蔫聲坐在車上,排隊等候檢查。檢查得挺慢,看樣子是挺仔細。喬日成卷瞭根煙,跟後邊的車上戴瓜皮帽的老客搭訕道:“大兄弟,借個火。查什麼呀?”喬日成斜著眼睛看著倆警察正在對一個年輕的婦女搜身。老客小聲說道:“鬼知道,沒有他不查的。哪怕從你牙縫裡摳出個大米飯粒,就用小繩勒你大脖子。”喬日成問:“咋?”老客說:“經濟犯啊,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剛定的規矩,大米飯隻能日本人吃。”喬日成說:“咱擱市場上買高價大米也不讓嗎?”老客說:“那也不行,孕婦也不能吃,大米是給日本人和當官的吃的。”兩人小聲嘮著嗑,就聽一聲女人的尖叫,大夥往前湊,原來是被搜身的年輕婦女發出的一聲尖叫。戴黑帽子警察劈手給瞭女人一個嘴巴,用日語罵道:“叫什麼叫?轉過去!”年輕婦女捂著臉,不情願地轉過身。
喬日成小聲問:“戴黑帽子的是日本人嗎?”老客聲音更小,說:“二鬼子,假裝不會說中國話。”此話剛出口,老客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過瞭一會兒,老客叮囑喬日成說:“等會兒問你是哪國人,你可不能說中國人。”喬日成問:“那我得咋說?”老客說:“你得說你是‘滿洲國’人。”戴黑帽子的警察從後面把手伸進年輕女子的褲襠。年輕女子噙著淚,強忍著。黑帽子警察似乎不盡興,手在裡面摸索個沒完。白帽子警察朝黑帽子警察小聲嘟囔一句:“大白天的,行瞭吧!別惹眾怒。”說完,白帽子警察回頭看,等待檢查的十幾個人都緘瞭口,用陰暗的目光盯著他。黑帽子警察把手拿出來,朝眾人用日語放高聲嚷道:“看什麼看?我是奉詔行事。《滿洲國》的課本說瞭,皇帝陛下的警察官,有統治‘滿洲國’民的至上權。”
老客實在看不下去瞭,朝他嚷道:“郭小二,你行事歸行事,能不能把舌頭捋直瞭說話?”黑帽子認出老客,改用漢語,客客氣氣地說:“哎喲,大舅,你這是?”老客黑著臉訓斥道:“你都當皇軍瞭,我哪敢給你當大舅。”大夥一陣哄笑。白帽子警察手指喬日成,說:“你過來。”喬日成跳下車接受檢查。黑帽子警察上下打量著喬日成,問:“我怎麼看你不順眼!哪國的?”喬日成不甘心當這個“滿洲國”人,打著岔,說:“別著急,我記性不好,得現想。哎呀,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咱這疙瘩一直叫,那個那個,叫什麼來著?”喬日成回頭問大夥。老客緊張地說:“‘滿洲國’。”喬日成說:“對對,‘滿洲國’。”黑帽子警察抽出刀來,高聲呵斥道:“你敢耍滑頭!知道我是誰嗎?”喬日成一撇嘴,說:“我哪敢不知道。鄉下給你們編瞭一套磕哩,我給你學學啊:女國高,楊柳腰,穿皮鞋,戴手表,嫁個漢子挎洋刀,見瞭皇軍就哈腰,空你其哇,伊拉西亞伊馬塞(你好,歡迎)。”
白帽子警察掏出手銬,拎在喬日成眼前晃蕩,問:“你活膩瞭是吧?”喬日成悲從中來,他一挺胸,反倒哈哈大笑,高聲嚷道:“還真讓你說著瞭,我一共仨兒子,現在大小子沒瞭,二小子沒瞭,三小子關進去瞭,眼瞅著也要沒,喬傢就剩我一條爛命,死活一個價,你要看我不順眼,也不用戴銬子,麻麻煩煩的,就地砍我一刀算瞭。”隨後伸脖子嚷嚷著,“都閃開閃開,別濺你們一身血!”
老客看不下去瞭,對黑帽子警察勸說道:“郭小二,你積點兒德好不好?他犯著哪條瞭?”黑帽子警察臉上掛不住,想發威,又一想一個傢死瞭倆兒子,又要死第三個兒子,正趕在氣頭上,沒準兒能幹出啥事兒,再說四周等著排隊的老百姓壯漢子不少,看眼神都向著眼前的這個驢車老板兒,一旦惹瞭眾怒,他們警察隻有兩個人,萬一動起手來,說不定會吃眼前虧,於是氣急敗壞地罵瞭一句:“滾!”喬日成朝老客點瞭點頭,老客揚手示意他趕緊走。喬日成跳上驢車,吆喝著毛驢,顛顛地跑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