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公開越獄

對於巖谷川來說,騎車意味著運動放松、玩樂思考,更意味著自由的駕馭。他覺得他的自行車和他本人常常達到人車一體的境界。他在車子上更容易理清思路,更能找到駕馭的感覺。他覺得駕馭別人,源於把握別人的生命和利益。巖谷川騎著自行車在監獄外面轉來轉去,想出瞭一個主意,他決定回去辦公。他把車騎進監獄門口,四下望瞭望,看見獄警給他打瞭個立正,一臉謙恭,忽然想捉弄這個獄警。他用力一推自行車,自行車帶著強大的慣性向前滑去,直沖獄警。獄警看見自行車朝自己沖過來,閃身想躲,巖谷川大喝一聲:“不許動!”獄警眨瞭眨眼睛挺兒直身子保持不動,放任自行車砰的一聲撞到自己身上。巖谷川滿意地笑瞭,自行車撞倒瞭獄警,就像自己撞倒瞭獄警或者踹倒瞭獄警一樣,讓他有一種隨心所欲的快感。巖谷川在監獄的院子裡東看西看,他仿佛看到瞭有秘密的犯人在嘲笑自己,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瞭。他朝樓上拍瞭三下掌,這是他給傳令兵的信號。警報突然淒厲地響起來,十幾個日軍和二十幾個獄警霎時拎著槍很快在院內集合,兩隻狼狗也前來列隊。

淒厲的警報聲和日軍獄警的突然集結讓牢房裡的囚犯們感到震驚,紛紛集聚到牢房前觀望。隻見巖谷川來到隊伍前吩咐道:“三人一組,對各個監舍實施突擊搜查。我可以明確告之,監舍裡隱藏著一個地洞,誰要是搜不出,我會重罰,開始吧。”日軍和獄警三人一組,分赴到各個牢房突擊檢查。李延慶剛要隨隊出發,巖谷川喝道:“站住!”李延慶迅速站住,心裡一突,臉上盡量裝出鎮定。巖谷川直勾勾地盯住李延慶,陰沉著臉,問道:“79號和你什麼關系?”李延慶看著巖谷川的眼睛像死魚一般毫無人氣,心裡生出恐慌,回答得有些結巴,說:“沒什麼關系。”巖谷川嗖的一下抽出武士刀,鋒利的刀尖直指李延慶的喉結,他聲音尖厲地吼道:“我不指望你多麼清廉,可是,你若是對皇軍不忠誠,我,決不寬恕。”李延慶徹底嚇著瞭,聲音顫抖地回答說:“我說實話,79號是我老鄉。”

監舍的一道道鐵門開瞭,日軍和獄警端著槍闖門而入。犯人們按照獄規,紛紛舉起雙手,背朝外面朝墻貼墻而立。監獄“豬籠”裡,兩個獄警也在細細搜查,喬群高舉著雙手,面壁靠墻而立。雄井帶著狼狗進到喬群所在的“豬籠”,他用槍托輕輕敲墻。便在這時,狼狗沖著一處墻壁低嘯。雄井走過去,順著狼狗目光的方向用刺刀翻弄著,很快,他捅開瞭墻底的活磚。獄警挪動活磚,裡面的地洞露瞭出來。雄井一見地洞,大吃一驚,震驚瞭幾秒鐘,他命令一個獄警下去看看。隨即,雄井兇狠地用槍托把喬群砸倒,喬群毫不掩飾憤怒的目光,這目光讓雄井開瞭竅,他抓起喬群的頭發,仔細端詳,腦子轟然爆炸,發出驚恐的叫聲,他高喊著:“想起來瞭!原來是你!”喬群朝他戲謔地笑著,這更讓雄井確認瞭,他說:“沒錯,就是你,在牛鎮……”雄井想起在牛鎮的集市,喬群就是用這樣桀驁不馴的眼神和自己對視,還說:“我隻要日本的老頭票。”他想起瞭通向牛鎮城樓碉堡外石階,他在前面毫無警惕地溜達,喬日成和喬群扛著豆腐挑著糖葫蘆跟在他的身後。他想起瞭在牛鎮城樓碉堡前,喬日成朝他點頭哈腰地說:“皇軍,你還差我錢。”喬群緊跟一句說:“還有我的糖葫蘆錢。”

雄井想起瞭喬群一次一次戲弄自己,拿大砍刀對付自己,在監獄和自己較量,他發瘋一般,雙手拽著喬群的脖領,用膝蓋將喬群重又頂在墻上,正欲大施拳腳,巖谷川走瞭進來。巖谷川朝雄井擺瞭擺手,雄井撒開喬群,去一旁肅立。這個叫“豬籠”的房間逼仄潮濕,氣味難聞,巖谷川隻看瞭一眼洞口,便捏緊瞭鼻子,咕噥一句,讓雄井和一個獄警把喬群拖出牢房。

監獄走廊裡,兩個獄警拖著喬群走在前面,雄井和巖谷川走在後面小聲交談。犯人看見喬群被拖著,紛紛駐足在鐵欄桿裡觀望著,不敢交談。羽字號監舍的謝鐵驊、花駒註意到被拖走的喬群,相互交換瞭眼色。巖谷川傲慢地走著,雄井緊緊跟隨著他,激動地敘述著喬群在牛鎮帶著先遣軍隊員和自己的碉堡遭遇戰,直到說到剛剛發現的地洞,巖谷川還是很平靜。雄井不明白為什麼巖谷川聽瞭他的話無動於衷,巖谷川停下腳步,朝雄井微微一笑,說:“這些我都知道,喬群是先遣軍的副參謀長,喬群故意進‘豬籠’,‘豬籠’裡有地洞,這些對於我來說都不是秘密,我早就知道。”說完,巖谷川大步向刑訊室走去。

陰暗潮濕的刑訊室裡,喬群早已被綁在瞭刑架上,渾身到處都是鞭痕燙痕。巖谷川看著打手對喬群行刑,一邊問道:“我很想知道,既然你想求生,為什麼要放棄大赦的機會?”喬群喘著粗氣,聲音卻很平靜,他說:“我不想大赦出去,大赦沒有挑戰性,我想越獄。”巖谷川假作恍然大悟,說:“嗯,越獄?對你來說,越獄很好玩,是嗎?”喬群笑嘻嘻地點瞭點頭。巖谷川繞著喬群轉瞭一圈,問道:“據前任典獄長說,你有過一次成功越獄的經驗,你似乎嘗到瞭快感。就像一個盜竊成癮的慣犯,錢物已經不重要,他著迷的是盜竊的過程。是這樣嗎?”喬群贊許地點頭,微笑著說:“不錯,我有這個癮。”

巖谷川微笑地看著喬群,忽然,他面色一沉,抓起案上的皮鞭,目測瞭距離,從稍遠的地方啪地甩出一鞭,正好抽到瞭喬群的臉上,一股殷紅的血從喬群的眉骨上流瞭下來,流到臉上,漫過嘴唇。喬群冷靜地看著巖谷川,朝他呸瞭一口血水。巖谷川抽完瞭這一鞭子,看著喬群的眉骨間赫然醒目的鞭痕,對自己的鞭打技術很滿意,他傲慢地對喬群說道:“告訴你我是誰,來‘支那’之前,我是……”喬群打斷他的話,搶先說道:“你是日本最年輕的模范典獄長。”巖谷川一愣,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喬群平靜地說:“報上說瞭。”巖谷川說:“可我幹膩瞭,知道為什麼嗎?在我任職的崗位上,我從來沒失過手。”喬群沒有答話,表情卻不以為然,帶著譏諷的笑意看著他,說:“那是因為你的犯人都是一群笨蛋!知道我是誰嗎?除非你不給我機會。”巖谷川習慣瞭犯人、獄警對自己點頭哈腰畢恭畢敬,見喬群對自己一臉嘲諷,毫無敬意,感到尊嚴被冒犯瞭,他氣得想抽出武士刀一刀劈死眼前這個心高氣盛的犯人,耳邊卻有一個聲音說道:“沖動是魔鬼,冷靜!”他克制著情緒,長久沉默著。沉默的時間裡他冷靜下來,面帶笑意地說道:“先遣軍喬副參謀長!我這麼稱呼你,你不會感到突然吧?”

喬群心裡一震,他迅速垂下眼簾,不讓巖谷川看見自己吃驚的眼神。他故意打瞭個哈欠,暗暗告誡自己要冷靜。他用餘光看瞭一眼旁側的雄井,心裡盤算著雄井是回想起瞭牛鎮的碉堡遭遇戰認出瞭自己,但是當瞭先遣軍副參謀長的事情是在離開牛鎮以後,雄井不會知道,一定是先遣軍被俘人員裡出瞭叛徒。喬群心裡有數瞭。巖谷川見自己說出瞭喬群的秘密,喬群依然無動於衷,徹底惱怒瞭,他把軍刀架在喬群的脖子上,威脅道:“隻要我願意,你下一秒鐘就會喪命!”喬群斜著眼睛輕蔑地看著巖谷川,他挺直瞭身子迎向巖谷川的武士刀,輕松地說:“來吧,老子當初加入先遣軍,就把命交出去瞭。”

巖谷川見喬群毫無懼色,更加惱火,手裡的刀向喬群的脖子更逼近瞭。喬群依然輕蔑地斜眼看著他。巖谷川想起石原莞爾對他說過的叢林法則,其中一條法則就是想消滅他就先激怒他。巖谷川提醒自己不要被敵人激怒,要學會激怒敵人。眼前的這個喬群可能和謝鐵驊一樣都是死士,他一定要征服死士,看著這些死士在自己的監獄裡崩潰。也許征服謝鐵驊是困難的,因為還找不到謝鐵驊的弱點,可是,喬群的弱點已經找到瞭,那就是喬群的父親。想到這兒,巖谷川平靜下來,把刀收回,自信地說:“我暫時不想殺掉你。你是我想要的人,真的,我感謝你!你足夠強大,堪稱我的對手。知道我的樂趣在哪兒嗎?從現在起,我讓你看不到任何希望,讓你生不如死!我要看著你,一點點崩潰!崩潰!崩潰!”

河水不再清澈瞭。是漲水的季節瞭,柴河堡的大河套幾天來漲瞭四五尺,喧囂的河水夾雜著泥沙滾滾東去,不能蹚水過河瞭。喬日成一個人坐在河岸邊,癡癡地望著河水,嘆著氣。在大獄門口看見那個日本典獄長之後,他真有點兒絕望瞭。此刻他坐在河邊,看著漲成大江一樣的大河,心裡敞亮瞭一些,大不瞭爺倆一起死吧,他活得累瞭。想到自己那個癟犢子兒子死犟死犟的那麼不聽勸,傢裡賣瞭地去求人讓他進特赦名單,他就是不幹。喬日成氣得想揍他,可惜,夠不著,人傢不讓見瞭。再想起李延慶讓他準備給兒子收屍,喬日成想到瞭跳河去死,那樣幹脆,一瞭百瞭,那樣就再也不用費盡心思去琢磨兒子的破事兒瞭。可是,轉念一想,死也不能白死,這一切都怨該死的日本人,自己一個人死瞭不劃算,怎麼也得拉個日本人墊背才不冤。還有,謝司令也在大獄,先遣軍不少人都在大獄,興許他們密謀點兒什麼計劃,興許他們能成事都還有救呢。不過他們手裡沒有傢夥,怎麼成事呢?

他正在左思右想,遠處傳來程懿飛和吳霜交替的喊聲。喬日成聽見吳霜喊得心切焦急,吳霜喊的是:“喬叔你在哪兒啊?”程懿飛這個小娘們兒喊得就沒好話,他聽見程懿飛喊道:“倒黴玩意兒你死哪兒去瞭?”喬日成心裡暗暗叫罵,好你個小妖精騷娘們兒,老子就一個晚上沒近你的身,你就罵老子倒黴玩意兒,我非讓你著急上火不可。喬日成想到這兒,趕緊默不作聲地找地方躲藏,著急忙慌的,他光著一隻腳躲到附近的灌木叢裡。

吳霜找到瞭河邊,發現瞭一隻鞋,她拿不準這隻鞋是不是喬日成的,慌忙問程懿飛說:“程姐,這是不是喬叔的鞋?”程懿飛接過鞋仔細一看,向河心望去。正是汛期,河水波濤洶湧。程懿飛禁不住泣聲說道:“完啦完啦!”吳霜眼圈一紅,接過來鞋,說:“興許不是喬叔的鞋呢。一隻鞋能說明啥啊?男人的鞋不都一樣嘛!”她安慰程懿飛。更多的是自我安慰,接著說道,“程姐,咱不哭,還不到哭的時候,別嚇唬自己,喬叔是文化人,遇事想得開,不能尋短見。”程懿飛哭得心酸,邊哭邊說:“越是文化,越是心眼小,完啦,指定完啦!”隨之放聲大哭,邊哭邊嚷道,“老喬啊,老喬,說你豆腐,你真是個豆腐,就算喬群有個好歹,你也不能扔下我跳河呀!我容易嘛,大老遠的奔你來!”吳霜聽得一下子蒙瞭,急忙問道:“程姐,你別哭,喬群他怎麼啦?”程懿飛抽噎著,說:“昨天他回來,說喬群給關進瞭死牢,完瞭就抽悶煙,人跟傻子似的。我怕他想不開,連哄帶勸,我還給他撓癢癢。哎喲喂,沒想到他還是跳河瞭!”

喬日成躲在灌木叢裡,聽著程懿飛真心真意地哭自己,十分感動,想起剛才她罵自己是倒黴玩意兒,報復瞭她一下,覺得挺開心,忍不住吃吃地偷笑。程懿飛又咿呀地哭起來,吳霜也開始哭。喬日成聽得不忍,從灌木叢走出來,吼一嗓子,說:“我還喘氣呢,哭什麼哭?”程懿飛和吳霜聽見他說話,止瞭哭聲,兩人一時間沒回過神兒來,傻愣著,隨即扔瞭鞋子,跑過去分別架住喬日成的兩條胳膊。喬日成這下來勁兒瞭,想演一出戲給她倆看。她倆越拉住他,他越往河邊掙,越掙兩人拉得越緊。兩個女人氣喘籲籲的,喬日成忍不住笑瞭,他問:“你倆這是幹什麼呀?”程懿飛說:“怕你想不開!”喬日成呵呵地笑,說:“有啥想不開的。”兩人看喬日成樂呵呵的,不像是能跳河的樣子,便松開瞭。喬日成一邊穿鞋,一邊說:“你倆也是,就我這脾性,就算想不開,也不會跳河呀!我他媽弄個‘二人抬’。知道啥叫‘二人抬’不?”程懿飛和吳霜互相看看,搖瞭搖頭。喬日成說:“不知道吧?‘二人抬’是一種火藥槍,因為太重,需要兩人抬,所以叫‘二人抬’。要是逼到頭瞭,我先把奉天大獄給炸崩瞭!”吳霜想起剛才程懿飛說的喬群在死牢的話,趕緊問道:“叔,我喬哥到底怎麼瞭?”喬日成四下看看,除瞭他們三個,沒有見到人跡,但還是不放心,對吳霜低聲說:“回傢,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

奉天監獄裡有一個屬於典獄長的專門餐廳,巖谷川接管監獄以後因為不喜歡獨自吃飯,所以這個餐廳很少用得上。這會兒,巖谷川命人把餐廳佈置一下,他要請客。巖谷川和李延慶在餐廳門口等候著即將到來的客人,李延慶的心裡琢磨不透巖谷川要幹什麼,他沒有多言多語,小心地在門口迎接。一會兒,謝鐵驊被押送到瞭餐廳的走廊。一見謝鐵驊,巖谷川就客氣地迎上前去,給他打開瞭手銬。謝鐵驊大大方方走進餐廳,他看瞭一眼桌上的酒菜,心生詫異,卻不動聲色。

巖谷川今天特意從一傢叫“寶發園”的飯店訂瞭號稱“奉天四絕”的名菜——熘腰花、熘肝尖、煎丸子和熘黃菜,這四個菜是張學良最喜歡的菜,也是東北軍每次慶典宴會必上的四道菜。巖谷川盯著謝鐵驊的神情,他預先設想的是謝鐵驊看到昔日東北軍的美味佳肴會心有所動,有所感慨,也會因為懷念過去戎馬生涯吃香喝辣的日子而對眼下階下囚的身份感到懊惱。巖谷川盯著謝鐵驊的一舉一動,他期待的神情一絲一毫也沒有出現,他有點兒失望。不過,他並沒有放棄努力,他牢記突破犯人心理防線的四條原理。對謝鐵驊來說,以法動心、以情動心、以理動心看來都沒有用,他要用最後的以禮動心打動謝鐵驊,讓他感到有尊嚴,他就會動心。巖谷川自信他會讓這個石原莞爾稱贊的死士有所動搖,進而崩潰。巖谷川臉上掛著笑容,客氣地用日語說道:“不必疑慮,是石原將軍讓我設宴款待你。”一旁的李延慶趕緊翻譯道:“典獄長讓你別多心,今天是典獄長代石原將軍請你喝禦座酒。”巖谷川拉開椅子,說:“請坐。”

謝鐵驊默不作聲,在座位上坐下。巖谷川輕輕擊瞭兩下掌,從側門旋即走出四個濃妝艷抹的日本藝伎,其中一個懷抱三弦琴,另一個提著“楚楚米”小鼓。施禮後,在三弦琴和“楚楚米”小鼓的伴奏下,兩個歌舞伎邊舞邊唱起日本著名小調《湯之花》。李延慶不識趣地鼓起掌來,巖谷川瞪瞭李延慶一眼,舉杯說道:“這杯酒,我代石原將軍敬你。”謝鐵驊自打從北大營撤退後一路行軍打仗,並沒有吃到過像樣的菜,進瞭監獄更是很久沒見過葷腥,他暗暗發笑,覺得巖谷川用這招兒對待自己正中下懷,隻是對於喬群不能和自己對飲有點兒遺憾。他輕輕抿瞭一口酒,大口吃著心愛的熘肝尖、熘腰花,毫無顧忌。他吃得盡興,甚至反客為主,對巖谷川勸說道:“別看我啊,你們也動筷子。”他用手一指巖谷川,說,“你也不容易,背井離鄉,拋傢舍業,能不能回去還不好說,是吧?說真的,我有時也替你們愁。”巖谷川皺皺眉頭,說:“我提醒你,地獄和天堂有時就在一念之間。”謝鐵驊裝作沒聽見,歪著頭看藝伎表演,並輕輕打著節拍,叫好鼓掌。

巖谷川看謝鐵驊吃得差不多瞭,說:“回到正文吧,如果謝將軍肯合作,你馬上可以拿到新京的委任狀。”李延慶勸說道:“聽明白瞭?你隻要點個頭,馬上就會從階下囚變成座上賓。”謝鐵驊喝瞭一口酒,對李延慶諷刺地說道:“與你為伍嗎?我怕老祖宗不讓。這個話題談過瞭,換個別的。”

李延慶看看巖谷川的眼色,巖谷川示意他拿扇子。李延慶從桌上拿起一把折扇,打開,說:“典獄長請你來,是想讓你提個字。”謝鐵驊看一眼扇子,問道:“誰的扇子?”巖谷川微微一笑,驕傲地說:“說瞭你會感到意外。扇子的主人是石原將軍,他酷愛‘支那’書法,尤其喜歡顏真卿。”李延慶趕緊翻譯給謝鐵驊聽。謝鐵驊聽完,夾瞭一口熘黃菜,津津有味地嚼著,又喝瞭一口酒,才慢騰騰地說道:“本人於書法一竅不通。”巖谷川耐著性子等謝鐵驊又吃又喝,以為他會感到知遇之恩,沒想到他說他不會書法。巖谷川想發怒,克制瞭一會兒,繼續客氣地說道:“謝將軍太過謙遜瞭吧,石原將軍很瞭解你。”李延慶見謝鐵驊沒理巖谷川,接過話來,說道:“關東軍為你建瞭檔案,你五歲臨帖,專攻王羲之,考上北平燕京大學之後,興趣轉到瞭顏真卿。石原將軍對這點很好奇。”

謝鐵驊微笑著聽完,點瞭點頭,說:“請你們轉告石原,顏體威風八面,氣吞山河如虎,那叫一個盛唐氣派,我心向往之。”巖谷川感受到謝鐵驊話裡的意蘊,沉下臉來,把手放在刀柄上。李延慶見狀趕緊把扇子攤到謝鐵驊面前,又取來紙筆,說:“別犯糊塗,敗軍之將,階下之囚,石原將軍對你贊賞,你應該感到榮幸才是。”李延慶的眼神卻在暗示說別逞強瞭,寫吧。謝鐵驊雙目直視巖谷川,問道:“你這是跟我求字嗎?漢字至高無上,你們可以拿刀殺我,不可以拿刀索字。”巖谷川的手從武士刀上松開,朝歌舞伎一揮手,讓她們退下,他默念著心戰為上,兵戰為下,重新客氣地說道:“為瞭求字,我特意從城裡請來瞭日本藝伎,找到瞭您最喜歡的菜肴,而且,請您喝的是禦座酒,是日本的最高禮遇。”

李延慶向謝鐵驊頻頻遞眼色,謝鐵驊略一沉思,笑著說道:“難得你一片誠意。”謝鐵驊起身,揮毫在扇面上寫下“哀者勝矣”四個字。寫完,謝鐵驊給自己點瞭一根煙。李延慶拿過紙扇一看,一臉驚慌地看看謝鐵驊。俗話說“飯後一支煙,賽過活神仙”,謝鐵驊吃飽喝足又抽上瞭煙,一臉的逍遙自在。李延慶心裡罵道你寫個扇子對付幾個什麼字不好,整什麼“抗兵相加哀者勝矣”的詞兒啊!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嘛!他心裡罵著,沒敢說出來。巖谷川看著這四個字,一臉狐疑,問道:“什麼意思?”李延慶支支吾吾地回答道:“這個這個,這是古漢語。”巖谷川瞪起眼睛,呵斥道:“我問是什麼意思?”李延慶又看看謝鐵驊,看看巖谷川,小心地回答道:“意思是說皇軍必勝。”

柴河堡的喬日成傢裡,倒是挺消停。喬日成獨自喝著悶酒,程懿飛和吳霜在一旁默默地陪著,三個人都耷拉著腦袋,各想各的心事。喬日成咂巴一口酒,長嘆道:“哎呀,玩大嘍!五毛玩成十塊瞭。當初本來是大赦的,可倒好,非要逞能。”話說到這兒,喬日成舉起杯子想喝酒,程懿飛一把搶下瞭酒杯,杏眼圓瞪,說:“這話我就不愛聽,你逞個能我看看!”喬日成動瞭氣,一巴掌砸向案桌,大聲說道:“別逼我!逼急瞭,我也往大瞭玩!”程懿飛譏誚地笑道:“怎麼玩?又是耍耍嘴皮子,給嘴過生日。十裡殺一人,千裡不留行唄!”這話說到瞭喬日成的痛處,他不吭聲瞭。程懿飛心裡憋悶,顧不得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朝吳霜說道:“去,小霜,上西屋把大刀片拿來。”吳霜一愣,看看喬日成,又看看程懿飛,問:“拿刀幹啥?”程懿飛說:“別管,拿來。”

吳霜起身出屋,再進來時,手裡拿著大刀。程懿飛接過刀,放到桌上,說:“今天誰也不攔你,就想看你玩個大的。”喬日成神情尷尬,不動地方,說:“逼我?”程懿飛說:“就逼你!”吳霜這才明白為啥讓她去西屋拿大刀。看著兩個長輩的話僵在那兒瞭,她趕緊對喬日成說:“喬叔你別動氣,程姐逗你玩兒呢。”喬日成呵呵一笑,說:“我知道逗我玩兒呢。”程懿飛滿心委屈,恨恨地對吳霜說:“逗他玩兒?沒的事!小霜你不知道,我當初認識他那會兒,他不這樣,那會兒他橫看豎看都是男人,現在也不知怎麼瞭,日子過成這樣,他不著急不上火,就剩下個嘴,整天用嘴殺人。說書啊?”喬日成賠著笑臉,說:“不是用嘴殺人,說書,那是文采。”程懿飛呸瞭一聲,說道:“文采是能救喬群啊,還是能趕走小日本?”吳霜看著他倆,不知道該怎麼勸說。喬日成噴著酒氣不服氣地嚷道:“你不懂。駱賓王聽過吧?當年駱賓王討伐武氏,一介書生,連豆腐都不會做,更不用說拳腳瞭,可他不用刀劍用檄文,那傢夥,文采飛揚,千古絕罵,風雲為之變色,敵人為之膽寒。”

正白話著,外面突然響起一聲喊:“喬豆腐在傢嗎?”喬日成一聽,說:“不好!是蔣大鼻涕。快,把刀收起來!”程懿飛還在賭氣,說:“收起來幹啥?正好,你也玩個大的,我看熱鬧不怕亂子大。”說著,程懿飛把刀塞到喬日成手裡。喬日成用眼神向吳霜求救,吳霜沒懂,喬日成尷尬地說:“你看她大白天的,啥也不為,就想看我殺人!”吳霜趕緊搶過刀,藏到櫃子底下。喬日成扒窗向外一看,蔣大鼻涕帶著兩個跟班已經進瞭院裡。喬日成趕緊下地出屋,把門掩好。喬日成出瞭房門到瞭小院,對著蔣大鼻涕迎上去,作瞭個揖,說:“哎喲,蔣保長,今兒個怎麼閑瞭?”蔣大鼻涕嗅嗅鼻子,聞到瞭喬日成的酒味兒,回答說:“今兒個閑瞭,瞎溜達。你日子過得挺滋潤呀,有酒有肉!”喬日成一撇嘴,擺擺手,說:“哪來的肉,我饞酒瞭,就一兩個醬菜,要不嫌棄,哥幾個整兩盅?”喬日成隻是客氣地讓讓,沒想到蔣大鼻涕帶著兩個人還真就闖進瞭屋裡,他們倒不是想喝酒,而是知道柴河堡來瞭個陌生女人。

蔣大鼻涕進屋一眼盯上瞭炕上坐著的程懿飛,他色迷迷地看著程懿飛,問道:“哎喲,誰呀這是?”程懿飛把臉轉向窗外。蔣大鼻涕說:“傢裡來客啦?”喬日成賠著笑,回答說:“怎麼跟你說呢,還沒過門,過瞭門就是你嫂子。”蔣大鼻涕一副垂涎的樣子,用手撥拉程懿飛的肩膀,說:“讓我看一眼,喲,小嫂子模樣挺周正呢。”程懿飛瞪瞭蔣大鼻涕一眼,起身抓起蠅甩子,四處亂甩,轟趕蒼蠅。蔣大鼻涕看不夠程懿飛,眼珠滴溜溜亂轉,說:“哦,這就是你喬豆腐不對瞭,現在不同過去瞭,傢裡來瞭人要掛條子。”喬日成納悶,問:“什麼叫掛條子?”蔣大鼻涕眼睛看著程懿飛,嘴裡說道:“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喬日成給幾個人遞上煙,說:“我這兩年不都是在外邊跑嘛。”一個留鼻涕胡、戴著日本戰鬥帽的跟班插嘴說道:“來人要到村裡登記,是你什麼人,來幹什麼,住多長時間,還要往哪兒去,然後發你一個帶火印的木牌,你才能走動。像她這樣不掛條的,算黑人,犯法。”

喬日成不愛聽瞭,說:“誰的法?哪條哪款?我走的時候還不這樣。”蔣大鼻涕說:“你走的時候是民國,這會兒是‘滿洲國’,能一樣嗎?把章程給他看看。”鼻涕胡把兩本小冊子給瞭喬日成,吩咐說:“這個是‘國民訓’,這個是‘街村五訓’,要一條一條背下來,背不下來也犯法。”喬日成態度軟下來,客氣地說:“明白明白,我背就是瞭。”鼻涕胡又掏出一個油印的單子,說:“還有這個。”喬日成接過來,念道:“‘國本奠定詔書’,凡國民者,必供奉天照大神。”蔣大鼻涕接著說:“詔書也得背。”喬日成順從地說:“背、背!背倒是行,可是天照大神是日本人的祖宗,讓俺供天照大神就有點兒那個瞭。”

蔣大鼻涕一轉臉色,陰鬱地問道:“哪個呀?”程懿飛愛答不理地說道:“老張傢的祖宗,硬叫老李傢供著,天下有這個理嗎?”吳霜也插瞭一句話,說:“就是就是,要供你供!”蔣大鼻涕瞅一眼程懿飛,說道:“你看看,不光臉蛋好,牙口也不錯。這樣吧,喬豆腐,你慢慢背著,人我先帶走。”兩個跟班叱吒地,把程懿飛拖下地。喬日成沉聲喝道:“蔣大鼻涕,你敢到我傢抓人?”蔣大鼻涕問道:“叫我什麼?”喬日成換成笑臉,說:“叫順溜瞭,保長保長。”蔣大鼻涕說:“她沒掛條子,黑人,還有反日言論。帶走!”喬日成賠著笑臉,說:“都是一個堡子長大的,父一輩子一輩,總得給我留點面子吧?!”蔣大鼻涕哼瞭一聲,說道:“我給你面子,誰給我面子?給日本人當差容易嗎?現在有連坐法,你犯事,我得跟你吃掛落兒,別廢話,走人!”

喬日成追上去對蔣大鼻涕咬耳朵說道:“你還欠我豆腐賬呢。”蔣大鼻涕拽著程懿飛的胳膊,一臉淫笑,說:“那是前朝的事,你找蔣大鼻涕要,現在,我是蔣保長。”喬日成跺腳,卻說不出話來。程懿飛被蔣大鼻涕拽著,回頭失望地看瞭喬日成一眼,罵道:“你真是個豆腐!”這句話讓喬日成滿臉充血,他追瞭上去,吳霜也追瞭上去。喬日成攔住蔣大鼻涕,態度強硬地問道:“真不給面子?她可是我媳婦。”

蔣大鼻涕看看程懿飛嬌嫩的臉,問:“你媳婦?不是沒娶到傢嗎?”喬日成吭哧著說:“生米做成熟飯瞭。”蔣大鼻涕想瞭想,說:“你要留她,也不是不行,行是行,讓吳霜跟我走。”喬日成說:“大白天的搶人,誰給你的膽子?”蔣大鼻涕一聽,笑瞭,說:“你問著瞭,實話說給你,日本窯子缺人,警察署給咱堡子派個名額,不然皇軍就下來抓人。雞飛狗跳的,我這個保長也沒面子。”程懿飛聞聽此言奮力掙紮。喬日成愣瞭,猶豫著,不知道該咋整瞭。蔣大鼻涕勸說道:“舍不得兒子的,就得舍自己的。想開一點吧,為個娘們兒得罪皇軍,不值。”一幹人押著程懿飛往外走。程懿飛撕心裂肺地一聲喊:“喬豆腐,人傢挑軟柿子捏,你死去吧!算我瞎眼!”

這聲喊激起喬日成的豪氣。喬日成又追上去,揪著蔣大鼻涕的衣服袖子問道:“非要逼我玩渾的?”蔣大鼻涕呵呵笑瞭,說:“你玩個我看看。”喬日成二話不說跑進自己小院,回到東屋,把酒碗裡的殘酒一口喝下,從櫃子底下抽出大刀,踹門就走。吳霜想攔下他,被他一把推開。蔣大鼻涕一幹人押著程懿飛慢悠悠地走在石板路上,喬日成拿著大刀氣籲籲地追上來,一個誇張的亮相,而後順勢一刀,路邊一棵小樹攔腰被他咔嚓一下砍斷瞭。

蔣大鼻涕等人被這架勢嚇蒙瞭,程懿飛又亢奮又著急,說:“老喬,你別胡來!”喬日成對程懿飛厲聲喝道:“你閉嘴!”他轉頭對蔣大鼻涕小聲說道:“你光知道我做豆腐,也不問問我這兩年在外邊做什麼營生。”蔣大鼻涕嚇著瞭,也轉瞭小聲,他問道:“什麼營生?”喬日成把酒氣徐徐噴在蔣大鼻涕臉上,小聲說道:“殺人!”蔣大鼻涕和喬日成彼此凝視。蔣大鼻涕去喬日成頭上摸瞭一下,嘲笑說:“就你?”喬日成滿心豪氣,說:“不像?”蔣大鼻涕呸瞭一聲,罵道:“你以為粘兩根牛毛,就是牛魔王啊?”正說著,蔣大鼻涕的兩個跟班趁喬日成不註意,猛地沖上來,一個抱住喬日成的腰,一個扯住喬日成的膀子。喬日成口中念念有詞,用刀背猛磕一個跟班的後背,對方倒地後,他又虛晃一刀,把另一個嚇得媽呀媽呀地叫,倒退好幾米。

喬日成又一個亮相,朝蔣大鼻涕高聲喝道:“我練的是九陰豆腐刀,剁石頭就跟切豆腐似的,人留下,咋都好說,不然……”喬日成眼花繚亂地舞瞭一通,而後刀尖直指蔣大鼻涕,說,“勿論我會生否,汝必死無疑!”蔣大鼻涕驚魂不定,似懂非懂,問跟班:“他說些什麼亂糟糟的?”跟班說:“我也聽不懂。”

蔣大鼻涕看著喬日成像突然間變瞭一個人,滿臉殺氣,心想他平時好說話,可能還真是蔫人出豹子,剛才一動手,兩個人沒整過他,沒準兒這兩年他還真殺過人。他心裡一怕,顧不上面子瞭,隻想著不能吃眼前虧,對兩個跟班說道:“放人!”兩個跟班解瞭程懿飛的繩子。蔣大鼻涕眼睛盯著刀尖,繞著喬日成走開,走出十幾米來瞭一句:“別著急,咱們走著瞧!”喬日成頗有幾分勝利感,故意不理程懿飛,背著手往回走。程懿飛一手挽住喬日成的胳膊,嫵媚地笑瞭,甜甜地說道:“我的媽呀,沒看出來,還真有你的!”喬日成繃著臉,自得地問道:“這回見真佛瞭吧?哼!”

奉天某日軍駐地辦公樓走廊上,巖谷川尋找著石原莞爾的辦公室。在石原莞爾辦公室門前,他停下瞭腳步,正欲叩門,聽見室內傳出石原莞爾的講話聲,他的手放下,在門外等候。石原莞爾正在給下級軍官訓話,十幾名日軍軍官圍坐長桌,認真聆聽著。石原莞爾說瞭很久,最後說道:“總之,滿洲反日亂匪已成燎原之勢,北滿有個趙尚志,南滿有個楊靖宇,吉東又出瞭個周保中。我們的討伐方針需要檢討,光有武力討伐是不夠的,必須輔之以懷柔策略。我已經說服最高長官,對捕獲的匪首,不要動輒虐待槍殺,要善加誘導,使之歸降,為我所用。”

會散瞭,屋裡隻剩下石原莞爾。他解瞭衣扣,撫著身邊的愛犬,閉上瞭眼睛。巖谷川輕輕叩門,沒人應聲,巖谷川小心翼翼地進門一看,石原莞爾居然沒有察覺,他靠在椅背上,敞著衣領,似乎已經睡著瞭。巖谷川一瞬間仿佛窺見瞭面前這位有“關東軍大腦”之稱的人的精神世界。他姿勢松垮,衣著因不整而顯得邋遢,面容亦疲憊不堪,和公眾場合的石原莞爾判若兩人。巖谷川悄然站瞭一會兒,有些不安,正欲退出,因為門的響動,石原驚醒瞭,他下意識地迅疾抓起案頭的軍刀。當他發現來人是巖谷川,他虛弱地長出一口氣,扣瞭衣領,強制自己打起精神。

巖谷川鞠瞭躬,說道:“對不起,打擾您瞭。”石原莞爾問道:“我的睡姿很難看,是嗎?”巖谷川趕緊回答說:“不、不!”石原莞爾說:“記住,就像日本女人早起梳妝前,決不會讓人看見一樣。”巖谷川鞠躬,低著身子不敢看石原將軍,說:“我錯瞭。”石原莞爾擺擺手,說:“扇子拿來瞭吧?”巖谷川把題瞭字的扇子打開,放在石原的案頭上。

石原莞爾去扇子上瞄瞭一眼,皺著眉念道:“‘哀者勝矣’。字是好字,可惜,你被這個謝鐵驊作弄瞭。他引證‘支那’古語,說皇軍註定會敗給‘支那’。”石原莞爾的眼神中有責怪的意思。巖谷川並不慌張,說:“我雖然不知詞意,但這在我的預料之中。”石原莞爾“哦”瞭一聲,問道:“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送給我?”巖谷川回答道:“我想讓您知道,謝鐵驊和喬群都是死硬分子。”石原莞爾哦哦點頭,說:“你是想讓我出面,說服有關方面殺瞭這兩個人,是這樣嗎?”巖谷川點瞭點頭,無奈地說道:“是的,我已經沒有耐心瞭。雖然我是典獄長,可在內心深處,我找不到勝利感。”石原莞爾想瞭一會兒,緩緩說道:“那隻能說明,你的對手內心世界比你強大。”巖谷川聽瞭,沉默不語。石原莞爾將扇子精心擺弄瞭一會兒,架在案頭上,說:“也好,就擺在我案頭上吧。從一定意義上,我欣賞並感謝偉大的敵手,隻有偉大的敵手,才能成就偉大的英雄。”巖谷川滿心欽佩,說:“學長的帝國情懷令我欽敬。”石原莞爾看著他,問道:“還要我說什麼嗎?”巖谷川腳底一磕,打瞭個立正,回答道:“我知道該怎麼做瞭。”

奉天監獄喬群所在的“豬籠”裡寂靜無聲。喬群從墻縫裡拔出鋸條,在微弱的光亮下彎瞭彎,三弄兩弄,手銬上的鎖開瞭。他卸瞭手銬,丟去一邊,倒在土炕上呼呼大睡。此刻,奉天監獄大門外,幾個哨兵對遠處而來的軍車敬禮,而後急忙推開大門。一輛軍用吉普車沖門而入,從車上跳下巖谷川。他巡視一周,緩步踏上樓梯,走到一半時卻又返身下來。

李延慶幽靈一般出現在巖谷川身邊,問道:“典獄長,您有事?”巖谷川說:“按獄規,典獄長每周夜裡必須巡查一次牢房。”李延慶賠著笑,說:“我已經替您代勞瞭。”巖谷川面無表情,說:“職事不可以代勞。”

巖谷川身後跟著李延慶、雄井和一個獄警,他們逐個巡視牢房。手電筒的光柱四射,犯人們紛紛驚醒。巡視到瞭“豬籠”,巖谷川用手電照向喬群,喬群人裹著破被,身體躺成個大字,手銬扔在一邊。雄井大驚,問:“手銬怎麼開瞭?”

獄門被打開,一幹人沖進牢房。在呵斥聲中,喬群揉著眼睛站起來,滿不在乎地靠在墻上。巖谷川用異樣的眼神盯著李延慶。李延慶見巖谷川懷疑自己,有點慌,沖喬群吼道:“說,銬子是誰打開的?”喬群白瞭他一眼,沉默不語。尖厲的哨子聲響起,夜班值勤的獄警紛紛跑來,在走廊裡站成一排。李延慶跨出牢門,朝獄警們挨個打量,厲聲說道:“老實交代,79號的手銬是誰打開的?”五六個獄警相互交換眼神,無人應答。一個帶班的獄警走到巖谷川身邊,小聲說道:“典獄長,弟兄們沒這個膽,再說鑰匙也不在我們手裡。”

喬群站在一旁樂瞭,說:“不要冤枉他們瞭,是我自己打開的。”巖谷川盯著喬群,似信又疑,命令道:“查,鑰匙在誰手裡?”李延慶小聲回答道:“想起來瞭,鑰匙被您收去瞭。”巖谷川一愣,摘下腰間的鑰匙串,把手銬合死,再用其中的一把插進手銬的鎖眼,“咯嗒”一聲,手銬開瞭。巖谷川驚愕地看著喬群。喬群笑得痛快,說:“在我眼裡,你這不叫鎖。”巖谷川狂躁、羞惱地嚷道:“你這是挑釁!你在羞辱我?”雄井沖上來,一拳將喬群擊倒。喬群剛爬起,雄井又一重拳,喬群搖晃幾步,直挺挺倒地。幾秒鐘後,喬群掙紮著,又艱難地爬起。正要出拳的雄井被巖谷川制止瞭。巖谷川小聲吩咐一句,一個獄警奪門而出。

巖谷川克制著情緒,平和地說道:“你是想告訴我,隻要你想,隨時都可以越獄,是這樣嗎?”喬群沉默不語。巖谷川惡狠狠地說道:“坦率地告訴你,在我的職業生涯中,還沒有哪個囚犯敢公開自己的越獄企圖,你是第一個。”喬群嬉笑著說:“是嗎?”巖谷川咬著後槽牙說道:“我還想告訴你,在我的職業生涯中,還沒有哪個囚犯成功越獄。”喬群打瞭個哈欠,滿不在乎地說道:“試試吧。”

走廊裡,一個獄警拖著專為死囚準備的重達幾公斤的腳鐐走著,腳鐐拖在水泥地上,在靜夜裡發出恐怖的聲響。走廊一線,好多犯人隔著鐵柵欄驚恐地看著這一幕。“豬籠”裡,雄井舉起大錘為喬群砸腳鐐上的鉚釘,每落一錘,喬群就疼得閉一下眼睛。但他咬著嘴唇,不吭一聲。有一錘,雄井故意砸偏瞭,滑到喬群腳背上,鮮血頓時流出,喬群忍不住慘叫一聲,昏死過去。雄井蹲下,噼啪地抽喬群的嘴巴,喬群蘇醒過來。巖谷川看著喬群,做瞭個制止的手勢,說:“我改主意瞭,把腳鐐卸瞭。”雄井不理解,但是順從地把喬群的腳鐐卸去。巖谷川冷笑著發狠說道:“願意打賭嗎?你要是成功越獄,我願意辭掉典獄長。”喬群不言語。巖谷川吩咐人把獄醫翟醫生找來,給喬群包紮一下。一個獄警應聲而去。

監獄衛生所的醫生姓翟,這會兒他已經入睡瞭。聽到咚咚的敲門聲,翟醫生爬起來,警覺地問道:“誰呀?”門外傳來獄警的聲音:“典獄長讓你給犯人包紮一下。”翟醫生邊穿衣服邊問道:“幾號監舍?”獄警回答說:“‘豬籠’那個姓喬的。”翟醫生穿衣下地說:“等一下,就來!”然後拉開器械櫃子,將一把手術刀塞進急救包裡。

翟醫生來到監獄“豬籠”的路上,他看見巖谷川的巡查還在進行,從走廊深處不時傳來鞭笞聲和一聲聲慘叫。翟醫生到瞭“豬籠”給喬群包紮傷口,小聲說道:“明天是日本的魂祭,午飯後巖谷川進城。”喬群裝作疼痛叫瞭兩聲,見門口獄警沒有反應,壓低聲音問道:“還是預定方案?”翟醫生輕輕搖頭,說:“新增瞭兩挺機槍,加派瞭四個遊動哨,風險太大。”他開始收拾急救箱,急切地說,“他們想知道你的想法。”喬群壓低聲音,果決地說:“通知他們,改到明天夜裡。”翟醫生用餘光掃向門口的獄警,低聲問道:“夜裡幾點?”喬群說:“時間不能確定。”翟醫生吃瞭一驚,問道:“這怎麼可能?”喬群低聲說:“你別管,我隻需要一把刀。”翟醫生回望一眼門外的獄警,抽出急救箱底部的手術刀。喬群接過刀,屁股挪瞭幾下,摳出地上一塊活磚,將手術刀藏瞭進去。翟醫生起身出瞭牢房。巖谷川一幫人又從門外走過。喬群掙紮著爬起,瘸著一條腿,故意發出慘叫聲。

《上陣父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