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可是那天晚上,我還是沒有睡著。在悶熱的被褥裡輾轉反側,我內心不斷重復著“不如我們一起去看《2001太空漫遊》吧”、“我有兩張電影票,你願意跟我一起去看《2001太空漫遊》嗎”這樣的話。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汗流浹背地轉瞭二十幾戶人傢。跟往常一樣,多數人都讓我把答卷留下先回去,或許是我漸漸習慣瞭吧,已經很少會被人拒絕瞭。
調查區域也已離開瞭舊城區,變成瞭八王子和高尾[1]一帶。那一天,我在外面一直走到深夜十點多。
又過瞭一天,中午十二點,我意氣風發地捧著二十八份調查結果,坐在瞭“O”店內。十二點二十分,小池理津子出現瞭。她在門口看到我,叫瞭一聲“哎呀”,隨後便來到我身邊。
“你好。”
我說。
“你昨天怎麼沒來呀。”
她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問道。
“啊?”
我不由得反問瞭一句,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幻聽瞭。緊接著,喜悅慢慢地湧上我的心頭。理津子看到瞭我,還跟我打招呼瞭。她沒等我貼過去,自己就走到我的座位上來瞭。不僅如此,她還問我昨天怎麼沒有來。
“是啊,昨天我可認真工作瞭。要不給你看看我的成果?你看。”
說著,我打開提包,故作沉重狀,捧出瞭那二十八份答卷。
“呀!”
她瞪大瞭眼睛,隨後伸出手,擋住瞭我正準備把答卷放在桌子上的手。
“小心點,別又把水灑上去瞭。”
她說。
“太過分瞭,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說。但我還是尊重瞭年長女性的意見,將調查問卷塞回瞭包裡。
這時,服務生過來為我們點餐瞭。
“什錦三明治和檸檬茶。”
她說。
“你中午總是吃三明治呢。”
我說。
“是啊。”
說著,她突然用一種戲謔的目光盯著我看。那雙眼睛似乎在說,今天你要用什麼樣的鬧劇逗我開心呢。
不過,我卻並不討厭此時此刻的氣氛。
“莫非你還想看我鬧笑話嗎?”
她輕笑一下,思考瞭片刻,回答道:“是的。”
“那我就獻醜瞭。”
我收斂目光,思考瞭片刻。接下來我要說的話,就算包上一層戲謔的外衣,還是讓我心跳加速瞭不少。
我抬起頭,看到小池理津子正盯著我。
“你想跟我一起去看《2001太空漫遊》嗎?我這兒正好有兩張票。”
我豁出去瞭。再看小池理津子,她瞪圓瞭眼睛,似乎以為我在開玩笑,一下反應不過來。
“《2001太空漫遊》?”
她問。
“是電影啦,電影。東京劇院正在上映這個片子呢。你不喜歡科幻電影嗎?”
笑容已經從她的臉上消失瞭,我頓時緊張起來。
“也說不上喜歡或是討厭啦,可是……”
我非常害怕從她口中聽到拒絕的言辭。就算她不答應也好,總之我不想現在就聽到她拒絕我。因此,我趕緊問瞭另外一個問題。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電影呢?純愛類的?”
她的回答讓我備感意外。
“我最討厭純愛電影瞭。”
她幹脆地回答道。
“那你喜歡什麼電影呢?”
“動作片和西部片。”
這個回答同樣讓我備感意外。
“動作片?”
“像史蒂夫·麥奎因[2]的電影。”
“那西部片呢?”
“《奪命判官》和《原野奇俠》這類型的。”
“哦,原來你的愛好這麼不像女孩子呢。”
“其實我一點都不像個女孩子啦。”
“那真是太意外瞭。對瞭,你喜歡《生死戀》和《羅馬假日》嗎?”
“《羅馬假日》還好,但《生死戀》我最討厭瞭!”
“哦,那又是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啊。反正就是討厭。那你呢,你喜歡戀愛電影嗎?”
“嗯,其實……也還可以吧。”
“真像個女孩子。”
小池理津子哼笑瞭一下。這時,三明治和紅茶被送瞭上來。我又成瞭欣賞她吃飯的觀眾。
“我怎麼沒見你吃過午飯啊,莫非你沒那個習慣?”
理津子問我。
“你總是在我吃完飯後才來。所以,我都吃過瞭。”
“是嗎?”
理津子的性格真不可思議。平時總是非常溫柔,善解人意,但有時又會用高人一等的冷淡語調說話。
“要是你今天也想看著我吃三明治,就給我說點好玩的吧。”
她用有些人甚至會理解為傲慢的語氣對我說道。
“聽你這麼一說,莫非你每天都過得很無聊嗎?”
我說。
“是啊,我實在太無聊瞭。”
“那你喜歡聽什麼樣的事呢?”
“說說關於你的事情吧。”
“我的事情?”
“嗯,比如說住在哪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我住在蒲田。從蒲田車站步行十五分鐘,有個叫安田第一莊的公寓,我就住在那裡。我是個大學生,現在正放暑假。”
“我要聽的不是那種平淡無奇的事情,你就沒有更加奇怪的經歷嗎?”
“奇怪的經歷?你是說,不想聽我平時總在車站前的飯館吃飯這樣的話嗎……”
“對,我不要聽那種。我要聽更加奇怪的經歷。”
她慢慢開始對我展現出任性的一面瞭。
“那麼,不僅僅是蒲田,我有時還會遠征到自由之丘[3]的意式面館去。”
“真的嗎?我母親也經常到自由之丘那一帶去。”
我們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瞭一會兒,她又像上次一樣看瞭看表。
“時間到瞭,我得回去幹活瞭。”
“那我也得走瞭,得去讓你檢查功課瞭。”
“是啊,我們快走吧。”
“電影的事情,能請你考慮一下嗎?”
我飛快地說。
“啊,那個啊,可是我……”
“請你明天或後天再給我答復,我會等你的。”
看她的表情,我就有瞭被拒絕的準備。可是,就算同樣是拒絕,我也不想馬上就聽到。
“好吧,那我考慮考慮。”
她如此說道,我松瞭一口氣。這樣一來,我就能再做一兩天美夢瞭。
2
第三天中午,我又帶著二十三份調查結果坐到瞭“O”店裡,並且見到瞭小池理津子。可是她並沒有四處尋找我的身影,而是在門邊的座位上坐下瞭。她的樣子看起來很奇怪,於是我又帶著水杯站起來,走到她身邊。
“中午好。”
我背著黑色單肩包,右手拿著水杯,左手拿著點餐票站在理津子面前。她抬起頭看著我,說瞭句:“是你啊。”
她美麗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笑意,與往常的理津子全然不同。我不禁感到疑惑,更加不知說什麼好。好不容易,我才小心翼翼地擠出一句。
“我……能坐這裡嗎?”
“請吧。”
理津子用冷淡的、稍微有些刺耳的聲音回答。她一動不動,甚至沒用手示意我就坐。我就像被父母叫過去準備叱責一番的小孩一樣,膽戰心驚地落瞭座。
好一會兒,我們都沒有說話。直到服務生來為我們點單。
“三明治和檸檬茶。”
我試圖替她說出那句話,但馬上察覺現在氣氛不對。
“你怎麼瞭?今天好像沒什麼精神啊。”
在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我詢問道。但理津子依舊沉默瞭好久,才終於回瞭我一句。
“沒什麼,就是遇到瞭一些煩心事。”
“在公司嗎?”
她搖搖頭。
“跟媽媽吵架瞭嗎?”
我本來隻是想插科打諢而已,怎知理津子的臉色突然就變瞭。
“為什麼?你怎麼會那樣說呢?”
“沒、沒什麼,我隻是隨口說說……”
說到這裡,我想起瞭她母親臉上尖刻的表情。
“你到底是誰啊?太可怕瞭。”
她盯著我逼問道。看來我猜對瞭。
“還知道我的名字,你實在太可疑瞭。”
“很可疑嗎?”
我故意用滿不在乎的語調反問。
她應該是剛從公司過來的吧,我心想。若她上午一直待在公司,那為什麼還會因為今早與母親的一些口角而沮喪到現在呢?莫非是剛才在與母親通電話時發生瞭爭吵?
她似乎想就我為何如此瞭解她一事繼續追問下去,但最終還是因糟糕的心情而作罷。小池理津子移開直直盯著我的視線,沮喪地說:“總之,我現在沒心情跟別人談笑。”
被現場陰鬱的氣氛所震懾,我一句話也不敢說。理津子竟對我這個不太熟稔的人表現出如此陰鬱的情緒,看來她是真的很難過吧。
“那今天也就……”
我說到一半就被她打斷瞭。
“我希望你今天不要太多話。”
她在我面前默默地喝著檸檬茶,吃著三明治,沒有露出半點笑容。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理津子。為此,我更想知道她變成這樣的原因。她與母親之間究竟發生瞭什麼矛盾呢?
“現在,你想讓我幫你轉換一下心情嗎?”
看她吃完,我戰戰兢兢地說道。
“轉換心情嗎……”
她隨口說著,思考瞭片刻。
“我現在沒那種心情。”
聽到這裡,我悄悄嘆瞭口氣。要是她回答想轉換心情,我還打算再次邀請她去看《2001太空漫遊》來著。事到如今,我已經徹底絕望瞭。是時候像個大男人一樣,該放手時就放手瞭。現在這個時機實在是太糟糕瞭。
“沒辦法,那我放棄瞭。”
我說。
“我還是找別人一起去看《2001太空漫遊》吧。”
“等等,你是說電影嗎?”
理津子突然問。
“是啊,是電影。”
理津子的手停在半空,整個人好像丟瞭魂一樣。
“喂,你還想邀請我去嗎?”
她第一次用“喂”來叫我瞭。
這還用問嗎?我是要找別人一起去,但現在畢竟是暑假,那些狐朋狗友幾乎都回老傢去瞭。
“那當然想啦。”
“好吧,我跟你去。”
理津子答應得實在過於爽快,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今晚可以嗎?”
“今晚?啊,可以,當然可以啦,我什麼時候都可以的。”
“那傍晚六點半,在東京劇院門前等我,怎麼樣?”
“那當然好啊!”
“好,我一定會去的。你要等我哦。我得走瞭。”
理津子站起來,隨後便拿著自己的點餐票,快步離開瞭餐廳。
我又在那裡坐瞭一會兒。我完全無法相信剛才那一幕,真想捏捏自己的臉,看是不是在做夢。
不一會兒,喜悅開始湧上我的心頭。終於,我終於能跟理津子去看電影瞭。
3
如此這般,我第一次跟小池理津子有瞭這麼一個像樣的約會。我實在等不及瞭,五點半就跑到東京劇院門前,買瞭兩張電影票等在那裡。而且,我一點也不覺得一個小時有多漫長。不管是兩小時還是三小時,隻要對方是理津子,我都會滿心歡喜地等在那裡的。
電影的內容我一點都沒看懂。那部電影即使是一個人去看,也不太能明白,更何況我身邊還坐著小池理津子,哪裡還有時間去關註電影的內容呢。每當畫面切換到昏暗的宇宙空間,我都會偷偷看一眼理津子的側臉。因為我至今仍不敢相信自己的幸運,必須無數次確認她真的就在身邊。
因為不斷分神,在我們離開東京劇院,走進一傢古舊的西餐廳吃飯時,我根本沒能在剛剛看完的電影中找出任何可聊的話題。即便到瞭現在,我還是無法理解、回憶起那部電影的內容。隻依稀記得裡面出現瞭星星和宇宙飛船,具體情節早就忘到九霄雲外去瞭。
小池理津子的心情依舊很糟糕,但比起剛才已經好瞭很多,偶爾還能對我笑一下。
“那就是你喜歡看的電影類型嗎?”
理津子問我。不過,其實我今天也是第一次看那樣的電影。
“呃,算是吧……”
我做出瞭模棱兩可的回答。
“不好意思,我覺得那部電影不怎麼樣呢。”
理津子說。
“不好看嗎?”
“嗯,不太好看。有點無聊。”
“是嗎,很無聊啊。其實說實話,我也覺得挺無聊的。”
我也實話實說。最後,我們倆一起笑瞭。
“你好像心情好點瞭呢。”
我試探著問道。
“嗯,是好點瞭。”
理津子自言自語般回答,但我的話無疑勾起瞭她不好的回憶,讓她又變得沉默寡言瞭。
“你好像一點都沒打算問問我的名字呢。”
我稍微有點焦躁瞭。
“啊?哦,對啊,真抱歉。請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報上瞭自己的姓名,並再次透露瞭自己住的地方、公寓的名稱,甚至還想把電話號碼也報出來,但我當時並沒有電話。
“小池小姐,能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我嗎?”
我咬咬牙問道。理津子聞言,驚訝地看著我的臉。
“電話號碼?為什麼啊?”
被她如此義正詞嚴地反問回來,我不禁感到心寒不已。
“你想給我打電話嗎?”
“也不是這麼說,隻是想知道而已。”
這真的是實話。我隻想拿到她的電話號碼,像交通安全的護身符一樣隨身攜帶而已。
“那不行,我不想告訴你。”
她非常幹脆地拒絕瞭。這讓我非常受傷。
“我得回去瞭。”
理津子說。就這樣,我寶貴的約會即將草草結束瞭。
“你想不想喝咖啡?你看,就像那邊那幾個人一樣。”
“不,算瞭吧。現在太晚瞭,我得回去瞭,不然要被母親罵的。”
理津子站起來。我看瞭看手表,原來如此,現在已經十點多瞭。
或許是因為心靈受傷,又或許是心慌意亂,我在緊跟著理津子站起來時,說出瞭一句讓我後悔一輩子的話。
“小池小姐,不如我送你回品川吧。”
理津子突然停下瞭正準備掏出錢包的手,死死盯住我。不,她或許隻是單純地看著我而已,但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後,我因為心虛而誇大瞭她目光的含義。
“為什麼?”
一段時間的沉默後,理津子終於開口瞭。
“因為我們坐的路線是同一條啊,我住在蒲田,所以……”
“我問的不是那個!你剛才不是說要送我回品川嗎?”
“好像是說瞭吧……”
我試圖以裝傻來掩飾自己的失策。
“我從來沒說過我住在品川啊。你這人實在太奇怪瞭,為什麼會這麼瞭解我呢?太可怕瞭,快老實交代。”
小池理津子說著,又坐回瞭椅子上。沒辦法,我也隻好跟著坐瞭下來。
“好瞭,快解釋。”
理津子用嚴厲的語氣逼問我。她的表情看起來非常嚴肅,應該說,看起來怒火中燒。
“其實我也沒什麼好解釋的。”
話雖如此,我卻不知該如何向她說明事情的經過。自己好像已經惹怒瞭理津子。這要是告訴她我每天從病房窗口用望遠鏡偷窺她的生活,她肯定要火冒三丈瞭,搞不好還會就此跟我斷絕來往。不,一定會那樣的。
可是如果什麼都不說,理津子今後肯定不會對我產生進一步的感情瞭。今晚一別,明天說不定又得倒退到隻能一起在“O”吃午飯的淺交瞭。既然如此,我還不如盡量利用一下自己給她帶來的神秘感。這樣一來,我至少能在她心裡留下深刻的印象。
“其實,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
我開口道。理津子並不回應,隻用目光催促我快說。
“我知道,你住在品川外科醫院附近一個獨門獨院的小樓裡。前不久你父親去世瞭,現在與母親兩個人相依為命。你傢周圍三面都是高層建築,看起來就像山谷間的小樓一樣。
“我還知道,你傢馬路對面有一傢叫‘R’的咖啡廳,你有時會到那裡吃早餐。斜前方是超市,超市樓上開瞭傢美容院。你和你母親都會到那裡去做頭發。你傢附近的商店街上有一傢叫‘K’的蛋糕屋,你經常在那裡買蛋糕回去。”
隨著我娓娓道來,理津子的臉上漸漸失去瞭血色。她的雙唇正在微微顫抖。我對自己的話語制造出的效果感到驚訝萬分,忍不住停瞭下來。隨後,我們之間就隻剩下瞭讓人費解的沉默。
我無法理解這陣沉默的意義,因此感到瞭些許迷惘,試圖說些什麼來打破它。就在那個瞬間,突然發生瞭一件讓我難以置信的事情。
“什麼嘛!”
理津子突然歇斯底裡地大叫起來。店裡的客人一下都看著我們,這讓我一陣膽寒。
理津子此時已經站瞭起來,她面色蒼白,嘴唇依舊不斷顫抖著。過瞭好一會兒,我才終於明白那是出於憤怒的緣故。雖然理解瞭,但卻對其中緣由一無所知。
“怎、怎麼瞭?”
我膽怯地說。
莫非我惹她生氣瞭嗎?
“這到底算什麼嘛!你究竟是什麼人?!既然你知道瞭這麼多,為什麼還要接近我?!難道是在玩弄我嗎?!”
現在回想,她當時的身體狀況肯定是不太好的,與母親的爭吵一定也一直讓她記掛在心。最糟糕的事態竟同時出現瞭好幾個。
她的聲音回蕩在店內。我卻無法理解其中緣由。面對這一險惡的事態,我竟然毫無頭緒。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理津子猛地轉過身,她的身體一下掀翻瞭椅子,發出一聲巨響。理津子朝出口猛沖過去,像一陣風刮過瞭狹小的店內。
我也趕緊站起來,拾起點餐票緊隨其後,隨手拽出兩三張千元鈔票,不等收銀員找錢就沖瞭出去。
推開玻璃門跑到大街上,我看到理津子正向著電通大道跑過去。我毫不費力地追上瞭她,此時,我們已經站在電通大道的路邊瞭。
“等等!你先等一下啊!”
我繞到理津子前面,把她堵瞭下來,抓著她的肩膀說道。當時我們身邊有大量的醉漢正在搖搖晃晃地走著。
“我還是沒搞懂,你能告訴我嗎?為什麼要生氣?”
我一邊喘氣一邊問。
我的計劃是這樣的。先故意提出一個謎團,讓理津子十分好奇卻摸不著頭腦,然後我再說,如果你想知道我為什麼如此瞭解你,那就明天傍晚再與我見一次面吧,到時候我才會把理由告訴你。我心裡想的,隻是這麼一個無聊的陰謀而已。沒想到如今竟落得個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下場。
“為什麼?!你居然還問我為什麼要生氣?!”
理津子也喘著氣。她肩膀劇烈起伏,因為怒火和激動的情緒,連說話都頗費力氣瞭。但我卻並沒有這樣的癥狀,於是我說:“我都告訴你還不行嗎!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生氣,但我其實在離你傢不遠的那個醫院裡住瞭兩個月的院。就是品川外科醫院。”
一邊說著,我意識到自己的肩膀也在劇烈起伏。看來我的情緒也很激動。
“從我病房的窗戶能看到你傢。我知道你傢朝向大街那一面是紅磚墻,院子裡還種瞭許多樹;你住的那個兩層小樓,從我病房的窗戶看過去,就像放在高樓腳下的存錢罐一樣。
“我很喜歡你傢的小樓。因為受瞭重傷,根本下不瞭床,所以我隻能一天到晚盯著你傢看。那已經成瞭我唯一的樂趣瞭。
“看著看著,我就發現瞭你。這是真的,對我來說,你就像天使一樣。我是說真的,絕對沒有說謊。我一直對你憧憬不已。我非常非常喜歡你,心裡一直在想,一直在期盼,哪怕是一次也好,我真想跟你說說話。所以……”
我突然躊躇瞭。真的要說出真相嗎?萬一說出來,我會不會被討厭呢?
無所謂瞭,我又想。既然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撒謊瞭,也不想再做一個靠堆積謊言騙取信任的男人。如今我要向她展示真實的自我,若因此而被討厭,我也認瞭。
“所以,我就跟蹤瞭你,也知道瞭關東調研中心這個地方。後來,我就加入瞭那裡的兼職隊伍。一心想著這樣一來,我就能見到你瞭,若是運氣好,說不定還能跟你說上話。
“我的夢想在今天實現瞭。我不僅跟你喝瞭兩次茶,說上瞭話,甚至還一起去看瞭場電影。因此我已經再沒有任何遺憾瞭。這樣一來,就算與你分別,我也不會太難過。可是,我唯獨不希望你一直對我抱有誤解。我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要生氣,但我剛才已經把自己的所有想法都告訴你瞭。我喜歡你,太喜歡你瞭,所以才會故意接近你的。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理由。要是你對此有所誤解,我會很傷心的。
“我總是會一整天都想著你。每天每天,一直都想著你,甚至連晚上做夢都會夢到你。所以我不希望被你誤解,如果你討厭我,這也沒有辦法,但在被誤解的情況下從此無法相見,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難過瞭。”
說著說著,電通大道的燈光突然模糊起來,看來我已經熱淚盈眶瞭。唉,自己怎麼會如此脆弱呢。沒點男人樣,也不夠強壯,簡直就像剛出生的嬰兒似的。我甩瞭兩三下頭,試圖甩掉悲傷。但悲傷卻牢牢占據瞭我的腦海。再這樣下去,我就要哭成一個淚人瞭。想到這裡,我像是要對自己的脆弱做出挑戰一般,鋌而走險瞭。
其實連我自己都嚇瞭一跳。在這個深夜,在周圍擁擠的人群中,我緊緊抱住瞭理津子,將自己的嘴唇按在她的雙唇上。既然要訣別,不如在最後給自己制造一些回憶吧。
我們的嘴唇一直貼合在一起,似乎過瞭很長時間。我閉著眼睛,這樣一來,路旁的人群一下都消失瞭,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我們兩人。漸漸地,我意識到理津子並沒有把我推開。與此同時,我也感受到瞭難以置信的幸運。
在周圍醉客的高聲嘲諷中,我放開瞭她的唇。剛才那個瞬間讓我感覺到瞭某種眩暈。而理津子此時依舊緊閉雙眼,與我僅有咫尺之遙。她緩緩睜開眼,目光裡已經沒有瞭剛才的倔強,而是多瞭幾點淚光。
對我來說,她的淚至今仍是個謎。關於小池理津子,我還有許多需要瞭解的地方,但我卻徹底陶醉在瞭自己的世界裡,絲毫沒有關註她內心的起伏。因為我當時還無暇顧及這一點。
“這樣很痛。”
理津子小聲說。此時,我才終於發現自己正用渾身的力氣,緊緊抓著理津子的手腕。
“啊,對不起。”
我趕緊放開她。其後,我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得呆站在原地。隨著頭腦慢慢冷靜下來,我逐漸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是何等粗魯。最後又想,自己已經犯下瞭如此無禮的舉動,是否應該誠懇地道歉,馬上離開這裡,從今以後再也不出現在她面前呢。
純情之如我,當然飛快地得出瞭以上結論。於是便按照順序,先開口準備道歉。
“那個,理津子小姐……”
剛一開口,我馬上因為羞恥而感覺耳垂滾燙。
“我剛才實在是亂瞭陣腳,竟做出這麼失禮的事情……真是太對不起瞭。這樣一來,我最好還是不要再出現在……”
理津子抬起頭,打斷瞭我的話。她用略帶冷淡的語氣說:
“你說什麼?”
“啊?”
“失禮是指什麼事情呢?”
被她這麼一問,我才意識到自己其實對理津子做瞭無數失禮的事。首先是從病房窗戶偷窺她的傢,其次是跟蹤她上班,第三是今天惹她生氣,再加上剛才那個突然的舉動。
“不,那個……我是指強吻你。”
理津子聞言,依舊用冷淡的語調說:
“我不希望你道歉。”
不明她話中深意,我愣住瞭。
其實,剛才是我的初吻。因此,我也與世間所有男性一樣,對這種行為本身抱有某種罪惡感。在我看來,道歉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我是在銀座這個鬧市區,在這麼多人的圍觀之下親吻瞭她。因此,對她不希望我道歉的發言,我實在不明就裡。
正當我絞盡腦汁試圖理解她的話時,理津子冷淡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們走走吧。”
分開滿街的醉客,我們並肩走瞭起來。在前往有樂町站的路上,我意識到,理津子似乎還能接受我走在她身邊。為此,我感到萬分不可思議。
4
“那個,你真的不介意我繼續陪你走嗎?”
因為我們一路上過於沉默,在經過日本劇院門前時,我終於忍不住戰戰兢兢地問道。
她聞言輕聲笑瞭起來。那還是我當天第一次聽到理津子的笑聲。聽到那笑聲,我覺得自己的心都得到瞭救贖。
“為什麼要介意呢?”
她含笑反問道。
“要說為什麼嘛……”
“你在品川外科醫院住過院嗎?”
“是的。”
“什麼時候?”
“一直住到上個月。”
“你所知道的關於我的信息,就隻有剛才說的那些嗎?”
“是啊,怎麼瞭?”
“沒什麼。”
理津子說著點瞭點頭,隨即又陷入瞭沉默。她說的那些話裡,並未包含對我的回答。
我們坐上瞭京濱東北線。彼時已接近深夜,電車裡空蕩蕩的,隻是零零散散地坐著幾個醉客。我們沒有坐下來,而是選擇站到瞭門邊。
我們之間的沉默一直持續到電車過瞭濱松町,漸漸地,我陷入瞭不安的情緒中。今後,我的境遇究竟會如何呢?到達品川後,她一定會下車吧?我是否能跟著她一起下去呢?如果不能,那我們今後還有機會再見面嗎,還是說,品川站就是我們永別的地點呢?
因為理津子一句話都不跟我說,讓我很難確認自己目前的處境。我還在為如何向她詢問這一點而大傷腦筋。不久,電車就過瞭田町,下一站就是品川瞭。我本來已趨於平靜的內心悸動,此時又卷土重來。
“那個……”
我又戰戰兢兢地打破瞭沉默。
“怎麼瞭?”
“今天真是太對不起瞭。”
理津子聞言,將頭轉向另一邊,輕輕嘆瞭口氣。
“你是指吻我的事情嗎?”
“是的。”
我點點頭。
“你為什麼要抓住那件事反反復復地說呢?難道你不是因為喜歡我才吻我的嗎?”
理津子的語氣已近乎詰問。
“那當然是因為喜歡啊!”
我反射性地回答。
“那為什麼還要道歉呢?”
她又問。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
“那,那……我能再問個問題嗎?”
我對靠在電車門上,凝視著窗外夜景的理津子說。因為現在再不開口,電車就要駛入品川站瞭。
“我們還能再見面嗎?你能原諒我之前的無禮嗎?”
沉默瞭片刻,理津子小聲說:“可以啊。”
我不知道她回答的究竟是哪個問題。她是說我們還能再見面,還是說願意原諒我呢。
“你,還願意再見我嗎?”
“嗯。”
喜悅一下從我的腳底躥上頭頂。人生真是太美妙瞭!
“嗯,你是在品川站下車吧?”
“是啊。”
理津子依舊看著窗外回答道。
“我也能一起下車嗎?我想送你回傢,畢竟現在已經很晚瞭。”
“那樣太麻煩你瞭吧?”
“怎麼會麻煩呢!”
“太不好意思瞭。”
“別不好意思呀!”
“那就請你送我回去吧。”
“嗯,謝謝。”
我心中的喜悅已經快要溢出來瞭。這樣一來,我又突然開始急切地想到達品川站瞭。
終於到瞭品川站,站臺上空無一人。理津子先下瞭車,我跟在後面。站臺的時鐘顯示此時已經是十一點瞭。我們向西口走去,出瞭檢票口。
我看到瞭如同行駛在自傢後院一般橫行在第一京濱國道上的出租車,也看到瞭品川王子酒店的燈光。這就是對我來說怨念極深的第一京濱。因為我就是在這條路更靠近橫濱的一頭遭遇事故的。可是現在的我,卻高興得恨不得趴在地上親吻第一京濱的柏油路面。
“我本來想叫出租車的……”
走在站前的人行道上,理津子低聲說。
“那太浪費錢瞭啦。”
我馬上反駁。當然我心中想的卻是另一回事——要是走路的話,就能跟理津子多待一段時間瞭。
“也是啊。”
理津子輕笑一下,便朝著正在待客的出租車隊的反方向走去。她現在已經慢慢找回平時的感覺瞭,為此我感到十分高興。
就在那個瞬間,突然有個黑色的人影從旁邊的電話亭陰影中躥出來,粗魯地抓住瞭理津子的手腕。理津子發出瞭淒厲的慘叫。
我一下緊張得全身僵硬。
“你死哪兒去瞭?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那個黑影尖聲叫道。那聲音,我聽起來似曾相識。是個女性的聲音。
“媽媽?”
理津子顯得驚訝不已,但她的聲音並不大。雖然很激動,卻是沙啞的低語。
“怎麼瞭?您怎麼會在這裡?”
“你還好意思問為什麼?!”
她母親又激動地尖聲叫道。即便人行道上一片昏暗,我還是能猜到她此時的雙眼必定反射著歇斯底裡的光。
“當然是在等你回傢啊,你想擔心死我嗎?到底去哪兒瞭?你怎麼能讓長輩這麼擔心呢!”
“你為什麼要擔心我啊?我又不會怎麼樣,都已經是大人瞭,難道就不能讓我自由一點嗎?!”
理津子反駁道。
“你哪裡算是大人瞭?這讓我怎麼放得下心啊!”
“我已經二十一歲瞭。”
“二十一歲也隻是小孩子!”
她母親毫不客氣地說。理津子聞言,挑起嘴角露出瞭不屑的笑容。
“是嗎,我原來不是大人啊。對,我就是個小孩子。”
她突然說瞭句我難以理解的話。更加讓我難以理解的是,剛才還怒氣沖沖的母親,在聽到女兒的那句話後,竟然無言以對瞭。緊接著,她用力拉起女兒的手說:“回傢瞭!”
而我,此時已經被她完全忽視瞭。
“等等,我朋友好心送我回來的。”
理津子不顧母親的拉扯,轉頭看向我。
“這是我媽媽,今晚真是太對不起瞭。”
理津子說。此時,她母親好像終於察覺到瞭我的存在,隻見她松開女兒的手,站到瞭較為明亮的地方。當然,那不是為瞭讓我清楚看到她,而是為瞭讓自己更清楚地觀察我。不過多虧瞭她這一舉動,使我得以在距離不到一米的地方仔細觀察這位母親的外貌。
她的表情十分嚇人。眼皮深深地凹陷下去,刻薄的眼神第一次正對著我。我不禁感到背後一涼,緊張和莫名的恐懼占據瞭我的內心。面對她母親幾近瘋狂的表情,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原本緊閉的雙唇此時已經張開,似乎隨時都會向我傾倒瘋狂的謾罵。
“您、您好。”
我說。
可是,她母親卻毫不理會我的問候,而是突然說:
“你是什麼人?”
“呃,我是您女兒的朋友。”
我回答。
“你和她什麼關系?”
“啊?”
我嚇瞭一跳。
“媽媽,你別這樣啊!”
理津子插嘴道。
“他隻是我的普通朋友,因為實在太晚瞭,才送我回來的,僅此而已。”
“帶著你在外面瘋到這麼晚,算什麼朋友啊!”
母親轉過頭沖她嚷道。
“媽媽,你太過分瞭,難道連女兒的話都不相信瞭嗎?”
“你,把我女兒帶到什麼地方去瞭?”
母親又轉向我問道。這位母親的腦子有問題,我想。
“今晚我們隻是一起去看瞭場電影而已。”
“電影?什麼電影?”
“電影的名字叫《2001太空漫遊》。”
“在哪個電影院看的?”
“銀座的東京劇院。”
“哼,那看完電影又去哪兒瞭?”
“媽媽,你夠瞭吧!”
理津子忍不住哭瞭出來,引得路人紛紛看向這邊。
“你也是的,為什麼會答應這種人的邀請,跑去看電影啊?”
母親把我說成瞭“這種人”,我與其說是生氣,還不如說是無奈。
“你究竟看上他哪一點瞭?這種沒有實力的窮小子,就算你跟他交往也得不到任何好處啊。媽媽不是跟你說過很多次,要看好對方的條件,別隨隨便便就把自己賣瞭嗎?!”
“媽媽,別說瞭,當著人傢的面多不好啊。什麼叫隨隨便便把自己賣瞭啊!媽媽你其實是隻想著自己,為瞭自己的利益才說那些話的吧?那隻不過是媽媽你自己的算計啊!為什麼要把我也拖下水呢?!”
母親聞言,抬手就想給理津子一巴掌。但理津子大叫著躲開瞭,兇惡的母親落瞭空,隻打到一束頭發。
我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得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
“媽媽還不是為你著想,你為什麼就不理解呢?!”
“我才不想理解呢!你完全是為瞭自己!”
理津子用近乎尖叫的聲音回應道。
“你這孩子怎麼說話的啊!”
“總之,別再這樣瞭,媽媽。要吵我們回傢再吵。”
理津子說完,又轉向我。
“對不起,今晚你先回去吧。下次我再好好跟你道歉。”
理津子話音剛落,她母親歇斯底裡的聲音馬上就刺進瞭我的耳膜。
“不,你們再也不會見面瞭!我是絕對不會允許的!你,今後不準再接近我傢理津子瞭!理津子已經有對象瞭。”
“你錯瞭,媽媽,這個人並沒有……”
“不,是你錯瞭,你太不瞭解男人瞭。我告訴你,你隻要照媽媽說的話去做就好,我絕對不會讓你不好過的。因為最理解你,而且最為你著想的就是我啊!”
“你哪裡為我著想瞭?我再也不相信媽媽的話瞭!”
“你這孩子!怎麼能這樣呢?!”
我覺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瞭,就對理津子說:
“那我明天中午還在‘O’等你。”
“嗯,知道瞭。”
這兩三個小時內發生的各種戲劇性事件,已經把我們的距離拉近瞭不少。
理津子用對待好友的諳熟口吻回答瞭我。那句話瞬間掃去瞭我的所有不快,讓我重新置身於天堂之上。
“不,你不能去!”
我將她母親的話拋在腦後,轉身走向品川站。
這究竟算什麼母親啊!說話怎麼這麼刺耳呢?不過,姑且等到明天再說吧。等到瞭明天,再慢慢聽理津子解釋剛才的那場鬧劇吧。
5
可是,到瞭第二天,我坐在“O”裡,從不到十二點一直等到下午兩點半,都沒有等到小池理津子。
坐到三點,我又到關東調研中心露瞭個頭,找到那個負責給我們開說明會的叫戶谷的職員,詢問小池理津子今天是否來過,結果卻得到瞭她今天沒來上班的回答。
“是嗎?那我明天再來吧。”
我心不在焉地說著,準備離開那裡。但他卻並未表現出應有的反應,反倒沉默不語瞭。我感到些許異常,回頭看瞭一眼戶谷。隻見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便也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的臉。
“小池怎麼瞭嗎?”
他問。
“不,我前幾天跟小池小姐借瞭點東西,想還給她而已。”
我隨便撒瞭個謊,怎知他接下來的發言卻讓我大吃一驚。
“小池理津子已經辭職瞭。”
因為過度驚訝,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辭職瞭?”
“嗯,今天她母親給公司打瞭個電話,說她突然生病瞭。”
“突然生病瞭?!”
那無疑是謊言。那個母親完全做得出那種事情來。她一定是為瞭不讓我見到理津子,才撒瞭那樣的謊,把理津子鎖在傢裡的。
“那可麻煩瞭,我得去看看小池小姐才對。”
聽我這麼一說,戶田突然沉默瞭。想必他正在心中估量我和理津子的關系吧。
“戶谷先生,你能告訴我小池小姐在品川那個傢的電話嗎?”
此時猶豫隻會壞事,我便盡量裝出一副隨意的樣子拋出瞭那個問題。戶谷呆站瞭一會兒,實在沒辦法,隻好從西裝的內袋裡掏出記事本,裝模作樣地慢慢翻動。
“(四四〇)XXXX。”
他用非常不情願的語氣給我報瞭電話號碼。我把那個號碼記在自己的本子上,離開瞭調研中心。
我沿著銀座大道向四丁目走去,一邊走一邊尋找電話亭。找到後,就給理津子傢裡打瞭個電話。
撥完轉盤,信號音響瞭三下,那邊就有人接起來瞭。會是理津子嗎?我有點緊張。
“你好。”
沉默瞭片刻,我首先開口。
“這裡是小池傢。”
那邊傳來一個低沉而一本正經的中年女聲。我一下就泄氣瞭。是她母親。
“那個,能叫理津子小姐來聽電話嗎……”
我說。
“你是哪位?”
我報上姓名。
“請你等一下。”
母親說完,又傳來放下聽筒的聲音。
我吃瞭一驚,因為此前一直認為,那樣的母親必定不會輕易讓我找到理津子。不過照現在這個情況看來,她應該會乖乖地把女兒叫過來聽電話吧。看來她並沒有發現我就是昨天那個男人,這還真夠走運的。
“你好?”
聽筒那邊傳來瞭與此前的中年女聲完全不同的、尖細而溫柔的聲音。那是努力裝出來的尖細聲音。
要是我不夠謹慎,說不定就會脫口說出:“理津子小姐?是我啊,我聽說你生病瞭,但是你好像還不錯嘛。”搞不好還會一不小心把“昨晚在銀座大街上吻瞭你,真是太對不起瞭”給說出來。這樣一來,就正中對方下懷瞭。
那聲音聽起來跟理津子很像,不,是努力裝得很像。但依舊有些奇怪。或許是因為其中夾雜的些許沙啞吧。
是她母親。我險些中招,但最終還是識破瞭她的詭計。母親假裝去叫女兒來聽電話,過瞭一會兒又拿起聽筒,裝出瞭女兒的聲音。
她為何要做出如此讓人哭笑不得的舉動呢。莫非是為瞭打探電話另一頭的男人跟自己女兒的關系,才裝出那種聲音的嗎?面對她那異常的精神狀態,我感到一陣戰栗。
見我沉默不語,她母親好像自知偽裝失敗瞭。
“理津子出門去瞭。”
她變回原來那個低沉的聲音,似乎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說道。
可是我卻暫時沒能從那異常的打擊中恢復過來,依舊保持著沉默。如果我沒能及時發現其中有詐,把那個聲音當成理津子一直交談下去,她母親想必也會一直裝出女兒的聲音,一心相信自己絕不會被看破吧。若果真如此,她究竟會在什麼時候表明自己的真實身份呢?真相大白後,她難道不會覺得尷尬嗎,抑或她其實根本就沒有想這麼多呢?
而且,那個“出門去瞭”的回答也讓我感到十分意外。因為那跟戶谷的說辭完全不一致。理津子果然沒有生病。那麼,一切就都如我所料瞭。
可是,我決定繼續追問下去。
“她是去做兼職瞭嗎?”
“不知道。”
“什麼時候回來呢?”
“不清楚。”
“那個……”
我下定決心,向她母親坦白道。
“剛才我去她兼職的公司看瞭看,那邊說理津子因為突然生病,已經辭去瞭調研中心的工作。莫非她其實沒有生病嗎?”
說到這裡,她母親似乎終於發現我就是昨晚那個“窮小子”瞭。
“理津子生病瞭,你以後不要再打電話過來瞭!”
她歇斯底裡地大叫著,突然掛斷瞭電話。
這當母親的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慢慢放下聽筒,心裡想著。果然,她不是輕易就能制伏的對手。
6
坐上電車,回過神來時,我已經站到品川站臺上瞭。隨後,我便一個人走在瞭昨晚與理津子並肩走過的路上。這段距離有點遠,但若跟理津子在一起,恐怕就不會讓我覺得那麼遠瞭吧。
拐進商店街,不一會兒就來到瞭能夠看到山谷之傢的地方。品川外科醫院的工程又有瞭明顯的進展。樓房已經長高瞭不少,雖然還沒來得及撤掉腳手架,但新的住院大樓已經呈現出近乎完整的樣子,我住過的那間病房早已被擋在瞭後面。就在那座大樓腳下,就在那個巨大的水泥塊下面,埋藏著理津子不可告人的秘密。如今,那個秘密已經再也無法被挖掘出來瞭。
理津子母親的異常狀況,與她的那個秘密是否有所關聯呢?我最擔心的就是這點。若隻有她一個人背負著那個秘密,無論那是多麼黑暗、多麼陰沉的事實,即便是殺人,我也不會在意。不,當然會在意,但對她的感情卻是不變的。隻是,若此事還牽扯到瞭她的母親——我不禁心中一涼,為瞭理津子,我隻能硬著頭皮上瞭。
我在商店街找瞭個餐廳進去吃飯,又在住瞭兩個月的醫院周圍閑逛瞭一圈,跑到R咖啡廳喝瞭杯咖啡,盡我所能地逗留在山谷之傢附近,但還是沒能見到理津子。因為她被困在傢裡,我也就無能為力瞭。
天黑後,我走出R咖啡廳,看瞭看手表,已經是晚上八點半瞭。山谷之傢當然已經點亮瞭燈。我本想再打一次電話,但想到有可能重復剛才的遭遇,便隻得作罷。
我抬頭看著品川外科醫院的工地,又有一幅寫著“安全第一”的條幅掛在五樓裸露的水泥外墻上。那條幅跟我住院時窗戶下面掛著的一樣。
尚在施工的大樓靜悄悄的,沒有一絲人氣。工程相關人員已經下班回傢瞭。
現場依舊被一圈金屬圍墻團團圍住,僅有的出入口依舊蓋著一塊寫有建築公司名稱的佈簾。看著那塊佈簾和樓上的條幅,我腦中漸漸浮現出一個想法。
隻要爬到那座樓的五樓附近,就一定能看到山谷之傢內部吧。而且那個位置比我以前的病房更靠近山谷之傢,搞不好根本不需要望遠鏡的幫助。畢竟山谷之傢就在它腳下啊。
想到這裡,我就再也按捺不住激動,趁著周圍沒人的時候,掀開入口的佈簾鉆進工地。
不出我所料,裡面空無一人。我繞開攪拌機和手推車,走進施工中的大樓一樓,尋找上去的臺階。
不過大樓裡面一片漆黑,讓我走起來步步驚心。再往裡走一點,就黑得連地上有個洞都看不到瞭。不得已,我隻得放棄向內進軍,沿著外壁上的腳手架向上爬去。
隨著高度逐漸攀升,一片熟悉的風景便在我腳下展開。到瞭三樓左右,就能感到微風吹拂在臉頰上,地面的嘈雜漸漸遠去,我還聽到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音樂聲。
走到五樓,我一屁股坐在散發著獨特氣味的潮濕水泥地板上,抱起雙膝。那“安全第一”的條幅就在我視線的右側迎風招展,而左下方,則是山谷之傢的屋頂。
日光室的燈沒有被點亮,但在另一邊,此前被我猜測為理津子房間的那扇窗戶卻是亮著的。
我抱著膝蓋,坐在帶有潮濕水泥氣息的夜風中,獨自一人俯視著理津子房間的窗戶,感覺我們二人的命運就像不被雙親和傢族認可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一樣。
我覺得,把理津子比作朱麗葉再合適不過瞭。因為她有一頭潔凈的秀發,又一直散發著好聞的氣味。她是純潔的,我堅信。
不知過瞭多久,我看瞭一眼手表,已經快到午夜瞭。原來我竟在這裡呆坐瞭三個小時。本來還想查看山谷之傢是否會發生什麼異常事件,但過瞭這麼久,卻一點動靜都沒有。裡面似乎開著空調,窗戶一直都是緊閉的。
現在電車已經停運瞭,我隻能走回傢去。我實在找不到其他能聯系到理津子的方法,就算打電話過去,也會被她母親百般阻撓,寄信過去估計也是一樣的下場吧。她母親必定會不厭其煩地檢查所有渠道,將我送進去的消息一一扣下,不讓理津子看到或聽到來自我的隻言片語。
理津子連兼職都被迫辭去瞭,如今我已經不可能有機會再見到她瞭。而且,她也沒辦法與我聯系,就算她有心這麼做,我也不曾告訴過她自己公寓的詳細地址和電話號碼。我住的公寓雖然有一臺公用電話,但她卻不知道那裡的號碼。這就意味著,我可能永遠也見不到她瞭。
我不禁感到萬分沮喪。即使同樣是離別,我還是想與她再見一面,好好地說上幾句話。可是無論我怎麼想,也無法聯系上她。
不得已,我隻得放棄瞭。正當我準備起身時,突然發現臟兮兮的水泥地板一角滾落著一支馬克筆。
這並不是什麼大發現,但我卻十分在意,重新彎下腰去。因為我不由自主地覺得,這支小小的馬克筆對我有著某種重要的意義。
我抬起頭。眼前就是剛才那個條幅,“安”字在街燈的照射下,隱隱約約地透過幕佈落入我的視線。
“啊啊!”
我忍不住大叫一聲。因為我突然有瞭個絕妙的想法。由於這個想法實在過於絕妙,讓我忍不住陶醉瞭片刻。緊接著,我又一個人大笑起來。因為這實在是太可笑瞭。我的絕妙想法是——
“安全第一”,沒錯,就是“安全第一”。我在第一眼看到條幅上的這幾個字時,就覺得有些眼熟。那些字好像在哪裡見過。不,畢竟這樣的標語滿大街都是,我肯定已經看到過好幾次瞭。我覺得眼熟的是那幾個文字排列在一起的樣子,因為它們跟我公寓的名字實在太像瞭。我的公寓名叫“安田第一莊”。跟“安全第一”著實很像。
如果把“安全”的“全”字上面去掉,再用馬克筆在剩下的“王”字左右各添一筆,就成瞭“田”字,這樣如何呢?然後再在“第一”下面加個“莊”字就大功告成瞭。這樣一來,不就是我公寓的名字瞭嗎?
這個想法真是太棒瞭。我隻需在條幅右邊寫上詳細地址,左邊寫上公寓電話,再添個“轉”字就好。雖然這是個過於誇張的惡作劇,但至少明天一天都會掛在這座樓的墻壁上吧。這樣一來,理津子也一定會察覺到的,畢竟從她傢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這條幅。
我因為這一想法,整個人都高興瞭不少。隨後便趕緊開工,拾起馬克筆,確認裡面還有墨水後,便爬上瞭六樓。
我從六樓把條幅整個扯上來,拉進室內開始塗改,這一步驟還不怎麼困難,隻是要在上面用巨大的字寫下地址和電話實在是太累人瞭。這一工作花瞭我將近一小時的時間。
總算完成瞭條幅改造,我又將它恢復瞭原狀,隨後便離開大樓,意氣昂揚地朝品川站走去。
註釋:
[1]此處雖屬於東京都內,卻在二十三個主區之外,一般被看作比較偏遠的城區。
[2]史蒂夫·麥奎因(Steve McQueen,1930-1980),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著名的好萊塢硬漢派影星,曾出演過《大逃亡》(The Great Escape)等影片。
[3]位於東京都目黑區,集中瞭許多餐廳、點心屋和美容店,在東京宜居地區中排名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