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理津子在大森租下一間公寓,至今已經過去一周瞭。某個星期天,我和理津子約好到澀谷去看一部叫《極速狂飆》[1]的電影。
九點剛過,我就睜開瞭眼睛,正在準備早餐的烤面包時,外面忽然下起雨來。我走過去把窗戶關上。這場雨下得非常大,連電視機的聲音都被雨聲蓋過去瞭。
為瞭等雨變小,我吃完早飯後又在房間裡待瞭一段時間。因為窗戶關得緊緊的,室內一下就悶熱起來。T恤漸漸被汗水浸透,我開始有種不好的預感。
聽到外面的雨聲稍微變小瞭些,我便把錢包和月票塞到牛仔褲口袋裡,走到門口,從鞋櫃裡拿出雨傘。正準備穿鞋時,我的動作突然停瞭下來。因為我發現,鞋子裡塞瞭張白色紙片。我彎下身,把紙片撿起來。展開那張折瞭四折的紙片,瞬間,我的心臟像是掉進瞭冰窟。
那是一個成年人的端正筆跡。上面隻寫瞭一句話——千萬不能出門。
那字跡跟我不久前收到的明信片上的字完全不同。寫明信片的人明顯試圖掩飾自己的筆跡,故意用筆直的線條寫出瞭很差勁的字。這次的紙條卻不一樣,字體相當漂亮,而且,一看便知是中年人才寫得出來的字。
我如同目睹瞭不可思議的奇跡,過度的訝異反而讓我產生瞭不可抑制的恐懼。是誰,為瞭什麼要做出這種事情來,我所關心的並不是這個。不,或許還是有些好奇的。雖然有些好奇,但我更想說的是,這種事情根本不存在可解釋性。因為我昨晚從理津子的公寓回來後,馬上就鎖上瞭房門,又把窗戶鎖好才睡覺的。直到現在,那兩個鎖都從未被打開過。不管是誰寫瞭這張紙條,照理說,他都沒可能把它放進我的鞋子裡。
我陷入瞭片刻的茫然,猶豫著應不應該聽紙條的話放棄外出,還把鞋子拿起來仔細查看瞭好幾遍,生怕把腳塞進去後,又會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可是,那裡面沒有任何機關陷阱,還是我的那雙舊鞋子。
結果,我還是出去瞭。因為想念理津子的心情最終戰勝瞭不安。我關上房門,用鑰匙上鎖,撐開傘,走進雨中。我低頭走著,牛仔褲的褲腿被雨水濺濕,顏色漸漸變深。
為瞭避開車輛,我走進瞭小路,拐過第一個轉角,走瞭三十多米後——
“喂,小子。”
一個粗啞的聲音突然把我叫住瞭。
因為今天是周日,很多公司都拉上瞭卷簾門。我看到在其中一個屋簷底下,站著三個大個子男人,他們正在躲雨。三人齊刷刷地留著中分頭,穿著白襯衫。他們的襯衫被雨水淋濕,透出瞭胸前的肉色。此外,三人都一臉兇殘,沒有一個人打傘。
“啊?”
我停瞭下來。就在那一瞬間,雨勢突然變大,在柏油路上濺起大量白色水霧。
叫住我的男人好像又說瞭什麼,但因為雨勢太大,我沒有聽清。隻見左右兩側的人突然向旁邊動瞭動。緊接著,我就被打倒在濕漉漉的柏油路面上。
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幾秒鐘後,被打飛的雨傘落在瞭我面前。這時,我才終於發出瞭痛苦的呻吟。
我雙手撐在地上,試圖站起來,可是,又被其中一個人一腳踢在側腹,踹飛出去。我慘叫著滾倒在柏油路上。直到我整個人蜷成一團,才停止瞭滾動。
因為事發突然,我沒能采取任何防備,僅僅在一瞬間,身體便遭受瞭嚴重的打擊。我甚至沒有想到反擊。看來,這三個人不是什麼善類。
雨水流進耳朵裡。我焦急地想緩解這一狀況,身體卻無法動彈。
緊接著,我的頭發被粗魯地抓住,腦袋被迫抬瞭起來。我奮力伸直綿軟的膝蓋,想重新站起來。但他們並沒有給我這麼多時間,而是一拳打向我胸口。我發出瞭低沉的、像無生命的物體受到碰撞的聲音。我的意志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瞭。不等我倒地,臉上就又挨瞭一腳,把我踹得仰天倒瞭下去。很快,又有一隻腳踏在我臉上。
“喂,我傢大小姐,你藏哪兒去瞭?”
一個人踩著我肚子說。
“你把她藏哪兒去瞭!”
他一邊大吼著,一邊使勁踐踏我的身體。我隻得不斷發出痛苦的呻吟。身體被粗暴地搖晃,那個聲音也不斷逼問著。可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實在做不出什麼像樣的回答。
他們似乎也發現,這樣下去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很快,另一個男人便讓我坐在瞭柏油路上。他扯住我的T恤領口用力搖晃,我卻隻發出瞭斷斷續續的慘叫。他很快便失去耐心,朝我臉上揍瞭一拳。我再次倒在馬路上,激起大片水花。
他們讓我躺瞭一會兒,很快,又有人抓住我的衣領,把我拽到瞭屋簷下面。然後,我就又被仰面朝天地放倒瞭。
“怎麼瞭小鬼,你還想被揍嗎?嗯?”
一個人在我耳邊說道。我嘴裡已經滿是鮮血,血量還在不斷增加。
我繼續痛苦地呻吟,假裝因為劇痛無法說話。全身的疼痛已經超越瞭我能忍受的范疇,讓我無法保持安靜。
“大小姐在哪裡?把她的地址告訴我們,好嗎?”
一個男人溫柔地在我耳邊低聲說道。我這才睜開眼睛看清瞭他們。雖然大雨模糊瞭我的視線,但我還是看到瞭眼前這個粗眉毛、蒜頭鼻、有著兩片目中無人的厚嘴唇的男人。一看便知,他不是正道上的人。
我高中時代參加過足球部,也有過幾次打架鬧事的經驗。但這回的對手跟我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我和他們之間的力量差距實在是太明顯瞭。從他們身上散發出類似野獸一般的壓迫感,讓我的身體動彈不得。我甚至沒有勇氣握緊自己的拳頭。
“怎麼瞭?說不出話瞭嗎?”
男人說。
“小兄弟,你要是再不說,會被我們打死哦。”
另外一個男人說。
盡管如此,我還是一言不發,於是,男人又用力甩瞭我一巴掌。我口中的血一下飛散到雨幕裡,這回好像連鼻血也被打出來瞭。
因為屈辱和恐懼,以及渾身的劇痛,我的意識一下模糊起來。
“不準發呆,你這白癡!”
我的額頭被狠狠撞到瞭什麼東西上——好像是男人的膝蓋。我現在已經完全變成砧板上的魚肉瞭。我的意識瞬間清醒瞭一下,很快,在沖擊過去之後,我又變得神志不清瞭。
我的身體恐怕還去被揍上一段時間吧。不過,我的意識早已飛到九霄雲外去瞭。
回過神來,我已經被獨自扔在瞭雨中。雨勢大得猶如老天爺打翻瞭巨大的水桶。我甚至以為自己躺在一個淺淺的水池裡。
我從柏油路的水窪中稍微抬起頭。因為不這麼做我就要溺水瞭。但隻是一個小小的動作,就讓我渾身痛得如同火燒。
大雨激起的水花砸在我的鼻尖上。我抬高視線,看瞭看馬路另一邊。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任何東西。是因為我的眼睛被打腫瞭嗎?一隻眼睛已經腫得睜不開瞭。耳邊是嘈雜的雨聲和濺起水花揚長而去的汽車聲。到處都充滿瞭水的氣味,以及咸味——那是我的血和眼淚的味道。
我驚訝於自己的身體竟然完全無法動彈。這種體驗讓我想起瞭那場交通事故。當時的情況也是如此。莫非我又骨折瞭嗎?我腦海中浮現出在品川外科醫院住院時的情形,同時還想起瞭放在我鞋子裡的那張紙條——千萬不能出門……
“理津子……”我喃喃道。我並沒有向她呼救,甚至可以斷言,自己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打算。我心想,總之先自己想辦法挪到醫院去,包紮完瞭再回公寓養傷。
過瞭一會兒,我終於發現那三個黑社會男人已經不見瞭。太好瞭,我想。多虧瞭自己失去意識,這才沒被他們逼問出理津子的住址。
就像倒在賽場地板上的拳擊選手,在裁判數到八之前爭分奪秒地讓自己休息一樣,我躺在雨幕中一動不動。我把身體彎曲得像隻大蝦,咬緊牙關,流著淚,等待身上的劇痛慢慢消散。我拼命告訴自己,剝奪瞭我所有行動力的,正是這難以忍耐的疼痛。若不這樣想,我的精神就會被強烈的不安徹底摧毀。這樣一來,我就隻能一直躺在這裡,直到有人來救我瞭。我從高中參加運動社團的經驗中,深切體會到瞭這一點。
“你怎麼瞭?遇到交通事故瞭嗎?”
身邊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我用力撐起腫脹的眼皮,隻見一名打著傘的中年男子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不,我是被黑社會的人打瞭。”
我本想這麼說,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幫你叫救護車吧?你看你流瞭這麼多血,想必傷得很嚴重。”
男人彎下身查看我的傷勢。我不顧劇痛,奮力搖瞭搖頭。若他真把救護車叫來,我就要徹底崩潰瞭。
“等等,不用叫救護車。”
我終於擠出瞭一句話。男人把耳朵靠到我面前,又確認瞭一遍。
“真的不用叫嗎?”
我點頭。
叫瞭我就麻煩瞭。如果被送上救護車,我當然能順利抵達醫院。可是這樣一來,恐怕又會被強制住院瞭吧。一旦住進醫院裡,我就無法跟理津子取得聯系瞭。
今天,我跟理津子約好瞭要到大森的公寓去找她。如果遲遲不見我出現,理津子很有可能以為我出瞭什麼事,跑到我公寓來找我。為瞭她,我無論如何都要回到自己的公寓裡。要住院也得等到那之後再說。總之現在,我絕不能讓理津子找不到我。
“不用叫救護車瞭,如果您不嫌麻煩的話,能把我先送回公寓嗎?我住的地方就在這附近。”
我用盡吃奶的力氣說出瞭那句話。實際上,我所在的位置距離安田第一莊隻有百米之遙。
我強忍劇痛,緩緩站起身來。或許是因為他人在場,我多少能使出幾分力氣,讓自己站瞭起來。全身都痛得要命,但好像並沒有骨折。我身上到處都被打腫瞭,同時還伴隨著強烈的嘔吐感。不過,他們應該也算手下留情瞭吧。真不愧是以傷人為業的惡棍。
“嗯,可還是應該叫救護車來比較好吧?”
男人表現出瞭我無法理解的固執。我艱難地在柏油路上坐下,疑惑地想。這是為什麼呢?
“不,我不能上救護車。”
男人聞言,便說:“那,我還有點急事……”
他隻留下這麼一句話,便匆匆離開瞭。
雨一直下。雖然沒有剛才大瞭,但依舊砸得人臉上生疼。我拼命抑制著重新倒在路面上的欲望,以四肢著地的姿勢,緩緩向前挪動起來。
花瞭將近十分鐘,才挪瞭不到十米。這裡雖然是小路,但大白天還是有很多行人。有這麼一小會兒,我是在一大群撐著傘的圍觀群眾身邊,咬緊牙關爬行的。讓我感到驚訝的是,竟沒有一個人出手相助。
為什麼?!我在心中怒吼。你們為什麼要漠然圍觀?如果不想幫我,那就快走開啊!
爬著爬著,我終於想到瞭原因。那是因為我衣服很臟。剛才那個男人也是因為如此,才一直堅持要幫我叫救護車的。
這究竟是些什麼人啊!我心想。想看熱鬧,卻不想弄臟自己的衣服嗎?!
屈辱、憤怒、絕望、疼痛,在我緩緩挪動的同時,這些感情卻在我心中疾速流竄。怒火逼上咽喉,讓我的雙唇止不住地顫抖,同時沖破淚腺,讓我眼中噙滿瞭血紅的淚水。
帶著雨水、淚水和血水,我終於回到瞭自傢門前。剛才鎖門離開的場景,現在回想起來簡直像一周前的事情瞭。
我抓住門把,痛苦地呻吟著,好不容易站瞭起來。突然,後背和腹部又襲來一陣劇痛。取出鑰匙,反復嘗試瞭無數次,才終於把它插進鎖孔。因為我有一隻眼睛根本睜不開。
打開門,我直直倒在玄關的三合土地面上,因為劇烈的疼痛而不斷呻吟著。我奮力撐起身子,掙紮著把房門關上。至於鎖門,我哪裡還有如此多的精力。回過神來,我發現右手還緊緊捏著鑰匙。我把鑰匙甩到房間地板上,又躺瞭回去。身邊發出一聲巨響,原來我把鞋櫃撞倒瞭。我的記憶到此為止,很快,我就失去瞭意識。
2
我被一聲驚叫喚醒瞭。與此同時,渾身的疼痛也瞬間蘇醒。我的上半身好像被抱瞭起來。那個人正奮力把我拉到榻榻米上。隨後,我的衣服也被脫瞭下來。我努力維持著朦朧的意識,忍耐著身上的劇痛,並感覺到,那人正在用濕毛巾給我仔細擦拭身體。
“理津子?”
我問。
“是我。”
她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地遙遠。
“很疼嗎?是被誰打的?究竟發生什麼事瞭?”
她彎下腰來問我,聲音裡帶著難以控制的顫抖。我努力撐開眼皮,但還是隻有一隻眼睛能睜開。這使我無法看清她的表情。
“我在前面的拐角突然遇到三個黑社會的人,接著就被他們揍瞭。”
我又費盡力氣說瞭這麼一句話。隨後我就閉上眼睛,痛苦地喘息。過瞭好一會兒,我還是沒聽到理津子的聲音。
我本來以為她會說點什麼,可是,她卻沒有做出任何回應。我覺得奇怪,又睜開眼睛。隻見理津子的長發垂到瞭我的鼻尖,發絲正在微微顫抖。她緩緩抬起頭,臉上已有幾道淚痕。
“對不起。”
她說著,雙手握住瞭我的右手。同時,我也感覺到瞭她的顫抖。她把我的右手按在臉頰上,淚滴在瞭我染血的指尖。
“對不起,都怪我。”
我想起瞭那幾個男人對我說的話。
“大小姐在哪裡?把她的地址告訴我們,好嗎?”
這是他們對我大打出手時說的一句話。
“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低聲問出這個問題,馬上又後悔瞭。我本來可以換種說法的……這樣一來,就好像我在質問她是否與他們一夥似的。
我聽到理津子在嘆息。
“我給你把床鋪好吧?這樣應該會舒服點兒。”
理津子說著站瞭起來。我看著理津子打開壁櫥的背影。
“你有點發燒。”
理津子在我額頭上敷瞭塊濕毛巾,輕撫我的脖子說道。她的手指剛接觸過冷水,涼涼的非常舒服。
“外面還在下雨嗎?”
我問她。因為我聽不到雨聲。
“還有點小雨。”
理津子回答。屋裡十分悶熱,今天聽不到半點蟬鳴。
“我能把窗戶打開嗎?”
理津子說著,又站起來把窗戶開瞭一條縫,然後她撿起榻榻米上的鑰匙,走到玄關把門鎖上瞭。回來後,她又幫我把額頭上的毛巾翻瞭過來。
“果然,這樣下去不行啊。”
她突然低語。什麼事情不行呢,我不太明白。
“怎麼不行瞭?”
理津子並不理會我的問題。
“你真的不用去醫院嗎?”
她轉移話題道。
“沒事,所幸骨頭沒有斷掉。這點皮肉傷隻要睡一覺就好瞭。”
“是誰扶你回來的嗎?”
“不,我一個人回來的。”
“怎麼回來的?”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想,自己已經不用再扮演醜角瞭。
“大傢都想幫我叫救護車,可是一旦上瞭救護車,我就得住進醫院瞭,這樣一來,我不就見不到你瞭嗎?”
我說。理津子慢慢抬起雙手,蓋住瞭自己的臉。直到此時,我才終於聽到瞭雨聲。
“我隻想待在你身邊。無論遇到什麼事情我都無所謂。就算不能做戀人,隻做普通朋友也好。我想繼續待在你身邊,哪怕隻能多待一年,甚至一天也好。所以……”
我沒能繼續說下去。所以能怎麼樣呢?我究竟想說什麼呢?我腦中一片混亂,被高熱燒得意識不清。
“我喜歡你。從在病房窗口看到你那天開始就一直喜歡你。所以,無論你是什麼樣的人,就算你曾經殺過人,我也……”
話一出口,我自己也嚇瞭一跳。因為我根本就沒想說那樣的話。隻見理津子猛地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我。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眶幾乎要裂開。那眼神裡,露出瞭明顯的恐懼。
“即便如此,我也毫不介意。”
理津子依舊瞪大瞭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到她怯懦的神情,我反而感到瞭恐懼。
她一言不發,我再次陷入陰鬱的情緒中,如同淪陷在深不見底的黑暗裡。
她似乎並不打算反駁,而是低聲問道:
“為什麼……”
我猶豫瞭片刻,還是斷斷續續地說瞭起來。其實我早有準備,因為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把真相告訴理津子的。
“我以前一直瞞著你沒說,其實,我住院的時候是用望遠鏡觀察你傢的。因此,也曾幾次見到你父親出現。他滿頭銀發,戴著眼鏡,身材高大,總是一副嚴厲的表情,看起來有點神經質。因此我曾經想象,他應該是處在某個集團最頂層的人物。”
說到這裡,我停下來觀察理津子的臉。她面無表情,依舊瞪圓瞭雙眼,眨也不眨一下。在我看來,她就像沉默的化石一般。
“某個下雨的晚上,我很偶然地看到你在日光室被父親毆打。而且不僅是那樣,你倒地之後他還用腳踹你。因此,我嚇瞭一大跳。”
理津子的表情依舊毫無變化,隻有黑色的瞳孔緩緩看向瞭地面。
“後來,連你母親也受到瞭牽連。最後,你拿出瞭一把刀,我想,那應該是菜刀吧。”
我閉上眼睛,當時的場景清楚地浮現在腦海裡。
“第二天深夜,依舊是陰雨綿綿。你拖著一個大大的黑口袋,進入醫院的工地。我因為睡不著,偶然看到瞭現場那一幕。
“你拖著黑口袋走下土方車專用的鐵板斜坡,進入工地裡,然後抄起一把小鏟子,把那個大口袋埋瞭起來。我自始至終都在病房的窗前看著你。”
我再次停下來,焦急地試圖用雙手撐起身體。理津子伸手按住我的肩膀。
“我想坐起來,幫幫我。”
我說。理津子的手一開始有些猶豫,後來還是撐住瞭我赤裸的後背。
我艱難地坐起身,面向理津子。
“告訴我好嗎?我聽到什麼都不會驚訝的。我從未想過要因為任何事情而討厭你。告訴我吧,那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埋在工地裡的大口袋,裡面究竟裝瞭什麼東西?”
理津子轉過頭,低下臉。
“那裡面的東西跟我想的一樣嗎?那天以後,我一直註意觀察你傢。能夠下床走動後,也數次走到瞭你傢門前。可是,我卻再也沒有見到過你父親。而且……還有葬禮。”
理津子一直沒有轉過臉來。
“告訴我,好嗎?我想知道真相。”
理津子聞言,用力搖搖頭。兩下、三下、四下,她不斷搖著頭。
“你問瞭又有什麼用?!”
緊接著,她發出瞭近乎悲鳴的叫聲。
“啊?”
我小聲說。
“說出來也沒有用不是嗎?那你為什麼還要問呢?那隻會結束我倆的關系!”
果然,是真的嗎……我大受打擊。
“果然是真的嗎,你……”
我話還沒說完,她突然抬起頭,然後便一動不動。她雙唇微張,似乎在思考什麼重要的事情。我覺得奇怪,便一直盯著她。
“我希望你告訴我的還不止這些,並不隻是口袋裡的東西,以及你是否殺害瞭自己的父親。我對你們母女倆一無所知,所以我想知道更多。在我看來,你們似乎在相互怨恨,你母親為何會表現得如此異常呢?你們之間究竟發生瞭什麼事?如果我今天的遭遇真的是因為你,而你也覺得很對不起我的話,那就把我想知道的都告訴我吧。”
理津子陷入瞭片刻的沉默。她直直地看著我。我似乎看到她做瞭個“我殺瞭”的唇形,但那或許是我的錯覺。如此過瞭好一會兒,她才終於開口道:
“如果你知道瞭真相,我們就不得不分手瞭,即便如此,你還是想知道嗎?”
“分手?那可傷腦筋瞭,我不要。可是這樣下去的話,我對你的瞭解就太少瞭,實在是太少瞭。”
“你一定要知道我的底細嗎?”
“因為對你我根本就是一無所知啊。如今被三個黑社會的傢夥打成這個樣子,我卻還是一頭霧水。既然已經遭瞭這麼大的罪,我覺得我有權利知道一些真相。”
我故作強硬地說道。
“對不起。”
理津子又說。
“可是,你知道後,我們真的隻能分手瞭。這個世界上,恐怕有許多事情是不知道比較好的吧。而世間所有戀人,也不一定要非常瞭解彼此……”
“我們這根本算不上是戀愛關系!”
我第一次對理津子搶白瞭。或許這是因為自己之前遭到瞭野獸般的待遇,不知不覺積聚瞭許多戾氣吧。
“我……對不起。你想要我嗎?”
理津子突然說。若換作平時,她的話肯定會讓我不知所措,最終落荒而逃吧。但此時不一樣。此時的我,已經被憤怒占據瞭頭腦。
“啊,當然想要。”
我賭氣地說。
“可是,你的身體受得瞭嗎?”
理津子擔心地問著,同時站起來關上瞭窗戶。緊接著,她拉起窗簾,開始解開上衣紐扣。不一會兒,她便脫下裙子,露出被曬成小麥色的美麗大腿。
理津子隻穿著胸罩和內褲,鉆進被子裡,在我身邊坐下瞭。她不帶絲毫猶豫地將兩手伸到背後,解開瞭胸罩的扣子。我忍耐著劇痛轉過身子。理津子那躲過瞭陽光照射,依舊潔白的乳房呈現在我面前。
“你要我把這個也脫掉嗎?”
理津子問我。此時,她身上隻剩下最後一片白佈。
初次經歷這種事,讓我全身止不住地顫抖。那是因為興奮、恐懼,還是傷口的劇痛呢,我不知道。理津子跪坐起來,把最後的衣物也褪去瞭。隨後,她緩緩地趴到我胸前。
我伸出顫抖的手指,輕觸理津子的乳房。理津子秀麗的眉毛間馬上出現瞭一道皺褶。她緊閉雙眼,露出忍耐痛苦的表情。
緊接著,我的手指順著她柔滑的肌膚緩緩向下,觸摸到她的私處。我嚇瞭一跳。因為在此之前,我完全沒有碰她,甚至沒有親吻她,她那裡卻已經非常濕潤瞭。我用手指稍微抽插幾下,她眉間的皺褶變得更加明顯,同時還發出瞭微弱的喘息。
結束後,我身體的痛苦不可思議地緩解瞭許多。
我看著天花板一動不動。
“身上,還疼嗎?”
理津子問。
“嗯,沒事瞭。”
我沒有說謊,那一刻,我真的感覺自己如同痊愈瞭一般。
“為什麼會變成那樣呢?”
我忍不住問道。
“那樣?”
“我是說這裡。”
我把手放在她的私處。理津子微微一笑。
“不知道。可能是哭瞭吧。”
看來,我又學到瞭新的知識。
3
不過,我的身體並沒有奇跡般地復原,那隻是興奮帶來的暫時性錯覺罷瞭。天黑以後,我又開始痛苦地輾轉反側,還發起高燒來,不停說胡話。理津子則片刻不離地看護我,一整夜都沒合眼。
到瞭凌晨,我的痛苦有增無減,甚至無法控制自己不斷的呻吟。不知是否因為過於痛苦,還是因為理津子毫無怨言的細心看護,使我一直壓抑著的任性突然蘇醒過來,開始刻薄地質問理津子。因為她不願意回答我的問題,我感到越來越憋屈。
“你能告訴我嗎,那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真的殺死瞭自己的父親嗎?你掩埋在工地裡的,是你父親的屍體嗎?”
理津子一邊給我敷上冷毛巾一邊讓我,別問瞭。一開始她隻是一味地拒絕,接下來,就換成瞭等我身體痊愈再告訴我。
我並沒有就此罷休,因為高燒讓我感到煩躁不已。我說:“不行,你現在就要告訴我。”於是,理津子就露出瞭傷心的表情。後來,她應該是這麼說的:
“這樣下去我隻會……我隻會給你添麻煩的,所以……”
因為高燒而神志不清的我,當時並未能理解她說的話。應該說,根本就不願意去理解。我隻知道自顧自地說“快告訴我,快告訴我”。
“等等!你先讓我想想!”
理津子突然發出瞭歇斯底裡的叫喊。緊接著她便低下頭,努力思考著什麼。過瞭好長時間,我看瞭看書架上的鬧鐘,已經凌晨四點瞭。
理津子終於抬起頭來,她十分幹脆地對我說:
“沒錯,我把我父親殺瞭。”
瞬間,我忘卻瞭全身的痛苦。
外面的雨聲早已平靜下來,隻聽到些許蟲鳴。
“好熱啊,不如把窗戶打開一點吧。”
理津子站起來,拉開窗戶的鎖扣,把窗子開瞭條二十厘米左右的縫後,便回到我身邊跪坐下來。
“你猜得一點沒錯。我父親向來位高權重,因此也養成瞭說一不二的粗暴性格。而且他一生氣就愛動手,我和母親都挨瞭他不少打,具體有多少次,我已經數不清瞭。
“母親的性格之所以變得如此異常,也是因為父親的暴力行徑。因為她幾乎被父親虐待瞭半輩子。至於我,我從小就下定瞭決心,總有一天要殺死父親。
“後來,就在那個雨夜,我終於無法忍耐,抄起菜刀刺向父親。母親雖然也提供瞭協助,但將父親殺死確實是我一人所為。
“然後我就把父親的屍體裝進口袋裡,並想瞭一晚上的對策,突然,我想到瞭附近那個工地。我知道那裡現在正在用土方車運來的泥土填埋地基,隻要把父親的屍體埋進去,他就再也無法重見天日瞭。”
原本一片漆黑的窗外開始透進些許天光。馬上就要天亮瞭。我感到窗外吹來一絲黎明前的清涼空氣。
“那麼,你果然……”
“當時我已經成年瞭,不再是個小孩子,因此,我是個名副其實的殺人犯。而且,警方總有一天會查出真相的,所以……”
她的坦白讓我內心緩緩生出瞭某種預感。或許,那就是終結的預感吧。
“所以,你不能待在我身邊。因為我會連累你的。”
“我才不在乎呢!”
我說。理津子聞言,輕笑一下。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我跟你已經不是什麼外人瞭。難道不是嗎?”
我話音剛落,理津子便用冰冷的眼神盯著我。我第一次見到她那樣的表情。
“我剛才做那件事,為的不是這個。”
“那你意思是說,我們要就此分開瞭嗎?!”
我絕望地大叫起來。理津子終於變回瞭原來那副略帶悲傷的表情。
“我當然也不想分開,因為分離對我來說實在是太痛苦瞭。可是,你今天不也體會到瞭嗎?如果我們再不分開,你今後肯定還會不斷遭遇同樣的事情。並且,有一天你可能會受更重的傷,甚至被活活打死。”
我突然詞窮瞭。因為我想到瞭那張明信片,還有人群中傳來的聲音。
“如果真的變成那樣,你一定會很傷腦筋的。”
“隻要逃跑就好瞭,我和你,兩個人。”
“沒用的。就算逃得瞭一時,也逃不瞭一輩子。”
“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是黑社會。他們應該是我父親以前在工作中經常用到的K聯合會裡的小混混。就算你再怎麼掙紮,也沒辦法跟他們作對的。”
理津子的話,如同在我身為一個男人的自尊心上,安靜地、深深地,刺上瞭一刀。其實她就算不那麼說,我也已經用自己的血肉之軀親身體驗過瞭。
“他們在找你。”
“對,他們在找我。”
“為什麼呢?”
“我父親對他們來說是個大人物,甚至可以說,是他們的領袖,所以,他們想必是要把我找出來,為父親的死負責任吧。”
我不禁渾身顫抖。那個世界與我的世界實在相差太遠瞭。隨著理津子的世界逐漸露出全貌,我漸漸意識到,她與我完全不是同一類人。我的精神掙脫瞭意志的束縛,正一點一點萎靡下去。
“不過你別想太多,我不會被殺的。所以你完全不用擔心我,真正要擔心的是你自己才對。因為跟我這種人扯上關系,才會讓你遍體鱗傷,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道歉才好……”
“你明明跟我們一樣是兼職員工,卻在調研中心受到瞭特殊待遇,難道也是因為……”
“因為我父親是個大人物,所以很多公司都要看他的臉色,而我也因為是他的女兒而沾瞭不少光。我父親雖說是N興業的會長,平時飛揚跋扈,但說到底,他就是個黑道組織的大頭目。父親手下有許多願意為瞭他粉身碎骨的小混混。所以,就算我是他女兒,如果殺瞭他們的大頭目,他們也不會輕易放過我的。”
“你要是被他們抓住瞭會怎麼樣?”
“不會怎麼樣,一根小指頭應該就能解決問題。”
她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小指。
“他們會把你帶到哪裡去?”
“熱海。在一個小山丘上,有一座熱海最大的臨海別墅。父親生前經常到那裡去度假,那個地方現在已經變成K聯合會的大本營瞭。”
“你不害怕嗎?”
“我當然害怕啊,但也沒辦法。”
理津子似乎已經想通瞭,非常幹脆地回答道。
“你現在總算明白,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瞭吧?所以我才不想跟你過於親密。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自己會給你惹麻煩的。
“可是,你對我來說又是如此新鮮。你的性格如此純粹,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人。一直以來,我身邊都是些心機算盡的人精。
“所以,我見到你之後,覺得整個心都得到瞭凈化。不騙你,我真的很喜歡你。雖然要分開我會感覺很痛苦,可是,如果我繼續待在你身邊,又會給你帶來更多的危險。我實在無法忍受讓你繼續痛苦下去瞭。”
天不知不覺已經亮瞭起來。我忘卻瞭渾身的疼痛,聽得入神。
“那就是說,我們今後再也不能見面瞭嗎……”
理津子在窗外陽光的襯托下,顯得十分沮喪。
“是嗎?”
我又問瞭一遍。
“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瞭。對不起,一切都怪我。我見到你之後,做瞭個夢。充滿瞭罪惡的……對,充滿瞭罪惡的夢。
“租下一間公寓,遠離母親及現有的生活,獨自居住著,身邊還有喜歡的男人陪伴。這對以前的我來說,完全是夢一般的場景。自從見到你之後,我便想試著實現自己的夢想,沒錯,我實在是太天真瞭。明知自己犯下瞭那樣的罪行,卻依舊如此任性。其實像我這樣的女人,完全有能力同時扮演娼婦和少女兩種角色。如此任意妄為,你一定覺得很不可思議吧。”
說著,她笑瞭笑。
當我回過神來時,發現我們二人之間已經出現瞭一段距離。那段距離遙遠得讓人絕望。可是,我對現狀的理解卻還不足以從這段距離中感受到苦痛。我依舊驚訝得無法思考。
突然——
那真的來得很突然!
外面傳來一聲讓我心臟險些停跳的巨響,窗戶一下被撞開瞭。我倒抽一口冷氣,理津子發出瞭尖叫。
窗邊突然出現瞭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留著整齊的中分頭——是昨天那幫黑社會的傢夥。其中一個人正從窗口爬進來。
“等等!不要這麼亂來!我把門打開就是瞭。”
理津子凜然叫道。男人聞言,乖乖從窗口跳回瞭地面。
理津子站起來,向房門走去。不一會兒,就傳來門鎖被打開的聲音。我掙紮著往外一看,隻見窗邊還留著一個人,另外兩人則繞到瞭門口的方向。
說句實話,此時的我害怕得不行。從再次看到他們的瞬間,我全身的顫抖就沒停止過。比起精神,我遍體鱗傷的肉體似乎更加瞭解他們的恐怖之處。
理津子悄無聲息地回到我身邊坐下。她伸手抱住因為驚嚇而坐起來的我。
理津子的唇與我的唇重疊瞭。同時,她又緊緊摟住我的脖子。不一會兒,理津子松開雙手,房門也隨之打開。
“對不起,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快樂。永別瞭。”
理津子在我耳邊輕語道。
“你們幾個,為什麼要對一個毫無關系的人大打出手?”
理津子的聲音從某個地方傳來。我沒有聽到男人的回答。
理津子在我枕邊塞瞭一團包著什麼東西的紙巾,然後說:
“你用這個到醫院去吧。要早日康復哦。”
我的大腦一片混亂,不知道眼前究竟是個什麼狀況。當我回過神來,房門已經被關上瞭,我流下兩行熱淚。
可是,我還是坦白說吧,我真的害怕得不得瞭。因為過於害怕,整個人都癱軟瞭。
我試著站起來,雙腿卻使不上勁。不得已,我隻能在榻榻米上爬行,下到玄關的三合土地面上,掙紮著打開瞭房門。
外面停著一輛黑色奔馳車,理津子正坐進後座裡。一名身穿白色襯衫的中分頭男人也緊隨其後坐瞭進去。
“理津子!”
我大叫。
留在外面的另外一個男人馬上回過頭來,好像沖我笑瞭笑,隨後,他也彎身坐瞭進去。不知是不是沒聽到,理津子從車後窗裡露出的頭一次也沒有看向我。
車門被關上,奔馳揚長而去,轉過拐角後便再也看不到瞭。
我呆立在門口,疼痛很快便蘇醒瞭,不得已,我隻得回到室內。倒在被褥裡,我流出瞭悔恨的眼淚,同時也深深體會到瞭我這個“臭小子”的無力。我,沒能保護理津子到最後。
那團紙巾突然落入我的眼簾。我把它撿起來,拆開一看,裡面包的竟全是萬元大鈔,足足有二十張吧。這對我來說無疑是一大筆錢。我惡狠狠地將那卷錢扔向書架。頓時,一萬日元的鈔票如同天女散花般飛舞在我的房間裡。
4
不知過瞭多久,也不知我是否睡著瞭,總之,當我睜開眼睛時,發現房門敞開著,能夠直接看到外面的行人。室內則依舊散亂著滿地的萬元紙幣,一切如故。我又轉頭看向書架上的鬧鐘,卻驚覺現在已經八點半瞭。
我果然睡著瞭。我嘗試著坐起身,竟比較輕松地做到瞭。可喜的是,我的身體已經恢復瞭不少。於是我站起來,在隻穿著內褲的身體上套上已經晾幹的T恤和牛仔褲,隨後緩緩彎下身來,撿拾地上的鈔票。
我打開壁櫥,從裡面取出頭盔和護目鏡。頭盔裡還塞著我的手套。我拿著裝備走向鞋櫃。在鞋櫃深處,存放著我隻在冬天使用的摩托靴,它們此時正可憐兮兮地被折成兩段。我把它們拽出來,套在腳上。
關上門,我正準備上鎖,卻停住瞭動作。因為昨天被狠揍一頓,爬回來後連開門都險些要瞭我的小命。因此我把鑰匙扔回室內,隻把門合上便離開瞭。反正裡面也沒什麼值得偷的東西。
我的膝蓋、脊背、腰部和面部還是很痛,但從昨晚一直把我折騰到黎明的那種高熱和苦悶已經奇跡般地消失瞭。現在的我雖然不能跑步,也已經能夠正常行走。就連原本腫得睜不開的那隻眼睛,現在也能勉強看到東西瞭。
今天的天氣格外晴朗,跟昨天完全是天壤之別。就算我隻是緩慢地行走,也很快便出瞭一身汗。蟬鳴聲從遠處傳來。這渾身大汗的時節,總是少不瞭嘈雜的蟬鳴。
我之所以沒能保護好理津子,就是因為自己實在太軟弱瞭。我必須正視這一事實。身為一個男人,絕對不能用任何理由給自己開脫。
剛才的我實在是太窩囊瞭,窩囊得讓我笑都笑不出來。就算明知道自己打不過那些人,至少也要沖上去踹上兩腳。可是,我卻害怕再次受傷,害怕失去性命。但事到如今,沒有瞭理津子的我也失去瞭活著的意義。這就沒什麼可在乎的瞭。
穿過京濱急行線的路口,我來到第一京濱。朝著六鄉橋方向拐瞭個彎,我直直地沿著第一京濱的高速公路走著。
第一京濱的公路旁有傢摩托車店,我以前那輛被撞壞的W1就是在那裡買的。因此,我也算是店裡的熟客瞭。
來到店前,隻見門口停放著幾輛二手摩托車,都是排氣量五十毫升或一百二十五毫升的貨。
“咦?原來你還在東京啊?”
老板朝我招呼一聲。
“聽說你住院瞭?真夠倒黴的啊。”
他口無遮攔地說道。
“我的W1壽終正寢瞭。想再弄輛別的。”
我低聲說。
“現在有什麼好貨色沒?”
“你等等。我這裡新進瞭一輛本田CL72,哦對瞭,還有輛W1S。”
“W1S?!”
我忍不住叫出聲來。
“對。六八年款,馬力五十三。”
我真是太幸運瞭——W1對我來說,簡直如同手腳的延伸。
老板從裡頭推出來的W1雖然不是嶄新的,但隻一手油門,便聽到瞭我所熟悉的Cabton消音器的吼聲。排氣量六百五十毫升,垂直軸雙缸發動機,我的W1又回來瞭。
我把身上的二十萬日元全數交給瞭老板,用找回來的一些零錢買瞭汽油。我戴上頭盔,套上護目鏡,隨後又戴好手套,掛上一擋。片刻之後,我便離開充斥著蟬鳴的蒲田,一路向東名高速疾馳。
上瞭東名高速,我保持在左車道上,一路把油門擰到底。換到二擋之後,摩托車的前輪浮瞭起來。
我愈發認為,自己是個毫無可取之處的平庸之輩。這甚至不用理津子的母親來特別指出。今天,這種想法已經達到瞭頂峰。
我思考著,十九歲的自己究竟有些什麼呢,結果隻有一個,那就是我的摩托車。我當時對摩托車熱衷不已。無論是下雨天還是大冬天,我都會開著車出去兜風。無論我的心情多麼沮喪,隻要跨在摩托車上擰動油門,心中一些小小的自信就會被喚醒。我堅信,隻要騎在摩托車上,自己就不會輸給任何人。
之前的我,就像被擰去瞭手足的廢人。失去瞭心愛的摩托車之後,理津子又出現在我面前。我一直是在沒有瞭手足的狀態下與理津子來往的。可想而知,我不可避免地墜入瞭小醜的窘境。如今,我的手足終於又回來瞭。
我想把自己當成一個男人來尊敬。如果就此夾著尾巴逃跑,徹底從把我打成重傷,又把理津子帶走的男人們面前消失的話,我是絕對不會原諒自己的。
我知道自己有多麼無力。理津子不是說,熱海的別墅已經成瞭K聯合會的大本營瞭嗎?我遇上其中三個人,就隻能縮成一團發抖瞭,現在卻要單槍匹馬地殺到那幫人的老巢裡。更何況,還是在我的身體重傷未愈、十分虛弱的情況下。
可是,我卻無論如何都要到熱海走一趟。因為我認為,理津子還是有點愛我的,並且也對我有所依賴。可我卻沒能保護好她,我還沒有那樣的實力。盡管如此,我還是要向理津子證明,我對她的愛並不虛偽,勝與敗倒是其次瞭。最重要的是,要奪回我的名譽和驕傲。那是我對理津子應盡的義務。
我俯身在摩托車上,沿著東名高速向西一路疾馳,隻為瞭證明我的愛。時速表顯示我現在的速度已經超過瞭一百四十公裡。身下的W1發出急切的吼聲。旁邊行車道上的車輛看起來像是靜止的,被我一一拋在瞭身後。
“唉,這真是悲願啊。”
我小聲喃喃道。當時我很喜歡《悲願》[2]那首歌。曲子的旋律在我腦中回響,我不禁想道:理津子是否也是我遙不可及的悲願呢?
我在大井松田下瞭高速,繼續沿著二五五號國道南下。經過小田原,沿著海岸線一路行駛,又轉上瞭一三五號國道。來到熱海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瞭。
因為之前隻顧著開車而滴水未進,我在熱海車站前停下來吃瞭點東西。這搞不好會變成我的最後一餐,當時的我非常認真地想到。全身的疼痛讓我沒什麼食欲,但不吃東西是不行的。
我在收銀臺詢問,熱海最大的別墅在哪裡;服務員回答應該是N興業會長的別墅,並把地址給瞭我。我沿著他說的坡道一路開瞭上去,緊接著便如理津子所言,在樹林間看到瞭星星點點的海藍。
不久便看到瞭別墅。我把摩托車停在遠處的樹蔭下,一路步行到門前。
鐵柵欄門關得緊緊的,內側被插上瞭門杠,還掛著個巨大的鎖頭。別墅周圍砌瞭一圈混凝土圍墻,裡面種著許多綠色植物。地面鋪滿瞭大小均勻的砂粒,不遠處還停著一輛似曾相識的黑色奔馳車。理津子果然被帶到這裡來瞭。
門口並未看到有人站崗。隻要我有心,就能輕易翻進去。
我站在門前思索瞭片刻。似乎隻能如此瞭。現在那幫黑社會成員很可能正把理津子按在桌上,準備剁掉她的小指頭呢。我沒時間再磨蹭瞭。
我不知道僅憑自己的闖入能否阻止他們的行動,但最重要的是,必須讓理津子看到我的決心。理津子的母親之前把我評價成一個平凡無奇的臭小子,我要讓她看到,我並不滿足於此。
我脫掉手套,握住鐵制的門柱。大門足有兩米多高,要我這個重傷患者翻過這麼高的鐵門,著實有些勉強,但若不趁著周圍沒人趕快行動,我恐怕就再也進不去瞭。當我抬起右腳,正在尋找落腳點時,突然聽到背後傳來沿著坡道而上的引擎聲。我趕緊停下動作,走回停放摩托車的地方,等待來者過去。
讓我意外的是,車子竟在我背後就停瞭下來。原來那是一輛出租車,有人乘坐出租車跑到這座別墅來瞭。我嚇瞭一跳,趕緊加快腳步,回到停放摩托車的樹蔭下。
我從樹影裡探頭窺視,原來是理津子的母親。她從出租車上走下來,按瞭門柱上的門鈴。出租車在門前掉瞭個頭,又沿著斜坡回去瞭。
我趕緊催動大腦思考,她剛按瞭門鈴,而且在門前等著,這也就是說,那扇門很快就要被打開瞭。
這無疑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沒時間猶豫瞭,我慌忙戴好頭盔,套上護目鏡,騎到W1上。踢開支架,腳踩離合器等候著。
十秒過去瞭,二十秒過去瞭。從我藏身的樹蔭之上,不斷落下惱人的蟬鳴。我焦急地等待著,她母親依舊沒有動彈。汗水沿著我的鬢角落下,手套裡的手早已被汗水濡濕。
出現瞭!是個中分頭的男人,穿著白色T恤,微胖的體格——那正是昨夜把我狠揍一頓,今早又把理津子帶走的其中一人。
理津子的母親對男人露出諂笑,男人打開門鎖,又緩緩抽去門上的鐵杠。就在那一瞬間,我轉動鑰匙,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瞭離合器踏板上。
一腳啟動,垂直軸的兩個排氣口齊聲轟鳴。蟬鳴聲瞬間安靜下來。我擰動油門,轉到一擋。前輪飛瞭起來。我從樹蔭下沖出去,向著門柱一路狂奔。換擋,提速!
那兩人馬上註意到我的存在。理津子的母親嚇得瞪大瞭雙眼。看著吧,這就是我這個臭小子的實力!
如我所料,她大驚失色地往門外逃去。因為她那個舉動,五分頭的小混混無法及時把門關上。我踩瞭一腳剎車,讓後輪稍微打滑,使整個摩托車撞向鐵門。下一個瞬間,我用靴子堅硬的鞋跟狠狠踹開瞭大門。
因為車速夠快,那個小混混也被我一腳踹飛,摔在砂地上。
我換回一擋,沖入中庭。身後塵土飛揚,砂粒紛飛。
“喂!快來人啊!”
五分頭大叫起來。看來他也慌瞭手腳。因為我戴著頭盔,他似乎沒認出我是誰。若讓他知道眼前這個車手就是昨天被自己揍得一塌糊塗的臭小子,想必他就不會發出如此驚慌失措的聲音瞭吧。
不過,這幫人果然都是狠角色。隻見那人一邊大叫著一邊沖過來,試圖把我從摩托車上拽下去。
“滾開,你這渾蛋!”
我也大叫著,一腳踹向那男人的臉。男人再次摔倒在地上。我打算沿著別墅轉上一圈,找個防守較弱的地方沖進去。
從奔馳車旁邊開過去,我繞到瞭別墅的後門。那裡有一間倉庫,周圍的植物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條。我沿著庭樹間的小道穿瞭過去。
很快,我就繞著別墅轉瞭一圈。一無所獲。不管是後門還是窗戶都被關得嚴嚴實實的,而且旁邊還種著許多植物,很難找到地方沖進去。
我又回到正門玄關前。此時,那裡已經有三個五分頭小混混在等著我瞭。這要是一停下來,我就沒希望瞭。於是,我幹脆把油門擰到底,換上二擋朝那三人沖瞭過去。
我甚至打算就這樣撞死一個算一個,可是,他們卻在被我撞到的前一瞬間四散逃開瞭。因為失去瞭目標,我險些撞到前面的灌木叢裡。不得已,我隻得趕緊捏住後輪的剎車,然後放倒車身,右腳著地。緊接著,我再次擰緊油門,就地掉頭重整架勢,把許多砂粒彈到瞭灌木叢上。
三個男人一齊向我沖來。我躲開他們,朝玄關疾馳過去。因為我眼角瞥到,別墅大門是敞開的。
我很奇怪,難道這裡的守衛隻有我昨天遭遇的那三個人嗎?本來我還以為,這裡起碼有超過一打的小混混駐紮著。總之,隻有三個人就算我命好瞭。
我駕駛著摩托車沖進玄關。地板與地面的落差比我想象的要低,太走運瞭!我大叫著,在摩托車上稍微探起身來,擰緊油門,狠狠拽起車頭。
一切動作有如行雲流水。W1揚起前輪,飛身躍到擦得一塵不染的地板上。
我尚未掌握把後輪也抬起來的車技,不出所料,後輪狠狠撞上瞭玄關的臺階,我險些從W1上跌落下來。緊接著,摩托車狠狠地撞到瞭墻上。整座房子猛地顫瞭一下,我聽到瞭東西落地的破碎聲。門口的黑色電話機滾落在我腳邊,墻上的木架掉落下來,摔得粉碎。
三個小混混此時也跑瞭進來,在我背後大聲嚷嚷。我不難理解他們的騷動。不待他們上前,我便咬緊牙關,再次油門大開,沿著走廊沖瞭進去。W1的引擎轟鳴聲頓時回響在整座別墅裡。
這座別墅異常寬敞,我沿著狹長的走廊前進瞭十米左右,就進入瞭一個到處都豎立著粗大柱子的大廳。整座大廳都鋪滿瞭看起來非常昂貴的絨毯。我毫不客氣地把W1開瞭上去,沙發被我無情地撞到瞭一邊。
這大得讓人咋舌的地方仿佛在邀請我駕駛摩托車暢遊一般。我來回奔走著,卻看不到半個人影。我試著尋找理津子,並高聲呼喚著她的名字。
前方出現一扇茶色房門,我思考著是否要下車開門,但最後還是因為嫌麻煩,選擇瞭開車撞上去。一聲巨響之後,房門開始向內傾斜,我趁機一腳踹瞭過去。又是一聲巨響,房門轟然倒地。我把摩托車開瞭進去。
我好像聽到瞭女性的慘叫聲。但當時我正處於興奮狀態,並未仔細考慮其中含義。我踢開眼前的沙發和桌子,桌子上的玻璃打火機和煙盒、杯子等物紛紛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停下車,喘著粗氣。此時,女人的慘叫才總算清楚地傳到瞭我耳中。我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隻見漫天的塵埃中,出現瞭理津子的身影。她瞪大瞭雙眼,似乎被嚇得不輕。
她依舊大叫著,我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害怕。過瞭好一會兒我才發現,原來我還戴著頭盔和護目鏡,她沒認出我來。
“是我!理津子,是我!”
我大叫著,把護目鏡扯瞭下來。
“啊!是你!”
她也大叫起來。
“你沒事吧?!”
我趕緊看看理津子的雙手。兩根小指頭都還完好無損。
“太好瞭!我太擔心你瞭,這不,我來救你瞭。快跟我走吧!”
就在此時,她背後突然傳來一個低啞的聲音。
“理津子,這白癡到底是誰?!你認識他嗎?!”
我抬頭尋找聲音的出處。當時的沖擊,我至今仍記憶猶新。
一個身材健碩的小個子老人出現在她身後。我驚訝得險些叫出聲來。
銀發、銀框眼鏡、嚴肅的表情——是她父親!!本應死去的山谷之傢的男主人,就站在她身後!
這是怎麼回事?!我在內心狂吼著。
“這到底……到底是怎麼回事?”
緊接著,我又大聲質問理津子。
理津子呆立著,眼神中滿是歉意。
5
受到如此巨大的沖擊,我一下失去瞭所有鬥志。因為這一瞬間的大意,我背後的三個五分頭男人如雪崩般一齊向我撲來。他們奪去我的頭盔,把我的雙手緊緊扣在背後。直到此時,其中一個男人才終於認出瞭我。
“是你!真沒想到你竟然這麼經打啊!”
他大吼道。他那句話對我這場不要命的冒險來說,實在是過譽瞭。
下一個瞬間,我又被他們團團圍住狠揍起來,我已經做好瞭被殺的覺悟。我已經做瞭我能做的事情,再也不是個懦夫瞭。我想,理津子肯定也能理解這一點吧。這樣一來,我就滿足瞭。
男人高舉拳頭。我閉上雙眼,咬緊牙關。就在此時——
“等等!”
我聽到瞭理津子的聲音。睜開眼,隻見理津子的秀發垂在我面前,原來她擋在瞭我身前。
給我一個小時,我有話跟他說,馬上就回來——理津子拼命說服她沉默的父親和一語不發的保鏢們。
於是,我便意外地被釋放瞭。推著已經被我撞得慘不忍睹的W1S,我倆走到別墅外面。在走出大門二十米開外的地方,理津子停瞭下來。隻見五分頭靠在門邊,正往這邊張望,想必是在監視理津子吧。
“你給我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我隻是個莽撞的冒失鬼嗎?你父親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嘛!”
我說。
“對不起,我不該騙你的。可是,我這麼做也是因為害怕被你鄙視啊!”
理津子抬起頭,說出瞭讓我意外的話。陽光從樹蔭間落下,在她絕望的臉上投下點點光斑。
“鄙視?被我嗎?”
理津子用力點點頭。
“其實我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女性。”
我沉默瞭。緊接著,不知為何,我的身體開始顫抖。剛才那場賭命的行動,現在才讓我漸漸感到恐懼。
“我現在開始說的一切都是實話。我能與你結識,真的感到非常幸運。這一點你一定要相信我。今天你還為我賭上性命闖進來,為此,我為這個曾經喜歡過你的自己感到驕傲不已。”
“那種話就不要再說瞭!”
我腦中充滿瞭說不清是懷疑還是虛脫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剛才的緊張漸漸退去,身體開始止不住地顫抖。為瞭不讓她察覺,我裝作漫不經心地敲瞭好幾下上臂。可是,顫抖依舊無法停止。
“你父親根本沒死!”
我又說。現在,我最想知道的就是這個真相。
“那不是我父親。”
理津子馬上回答。
“你說什麼?!那……”
理津子嘆瞭口氣。
“隻有這件事,我實在不想跟你說……不過我想通瞭。那是我幹爹,是我的資助者。我是他的情人。”
“什麼?!”
我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都要被顛覆瞭。我之前根本連想都沒往那個方向想過。難道說,我從一開始就錯瞭嗎?!
“可是你說你父親死瞭……而且你母親也是那樣說的。”
“我父親在我還是個孩子時就去世瞭。他死在九州的礦井裡。”
“可是……你們年齡相差這麼多。”
我甚至以為,若他不是理津子的父親,那就可能是祖父瞭。
“所以我也覺得,母親就是因為我們兩人年齡相差太遠,才會允許我做他情人的。”
“對啊,那你母親呢?那是你真正的母親嗎?”
“沒錯,那是我的親生母親。”
“你母親會允許你跟他發生那種關系嗎?而且還跟他住在同一屋簷下?”
我對理津子的愛,此時已經讓我亂瞭方寸。
我看向大門的方向,隻見她母親從那個五分頭保鏢身後現出瞭身影。
“一開始介紹我和幹爹認識的,就是我母親啊。”
我一時語塞。
“父親去世後,母親把年幼的我帶到東京,獨自一人把我拉扯大。她工作的公司就是N興業,後來,她與幹爹結識……”
“你別再把他叫成幹爹瞭!”
我大叫著。我實在無法想象,理津子竟會說出那樣的詞。
“對不起。我母親與N興業會長結識,並且千方百計讓自己的女兒做瞭他的情人。”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又回頭往門口看瞭一眼。她母親已經不見瞭,隻看到保鏢一個人。
此時,我突然對理津子的母親產生瞭無限的憎惡。
“真不敢相信。她究竟是為瞭什麼?生計嗎……”
“不,那是為瞭傢。”
“傢?”
我還是搞不太明白。
“傢怎麼瞭?”
“我們現在住的那座房子是會長的房產。雖然名義上是N興業的。”
“啊……”
“她為的就是那座被你稱為山谷之傢的房子。我母親對所謂的獨門獨戶有著近乎偏執的執著。對她來說,那座房子就是她的全部理想和抱負。為瞭能夠住在那座房子裡,她願意做任何事情。”
我再次感到渾身戰栗。被她這麼一說,我不禁感慨萬分。
“對我母親來說,能在那樣的房子裡居住是值得她誇耀一生的事情,更是她整個人生的價值所在。”
獨門獨戶的房子對一個女人來說竟是如此重要的存在嗎?難道鄰裡街坊的閑言碎語也因此變得可以忍耐瞭嗎?我突然想起瞭關東調研中心的那份調查問卷。
“所以,母親非常害怕你。不僅是你,那個人極端懼怕我對別的任何男人產生戀愛感情。如果讓我幹爹……對不起,如果讓N興業會長生氣瞭,我們母女倆就要被趕出那所房子。所以,母親一直不太願意讓我外出,對男性打給我的電話或寄給我的信也抱有某種病態的警惕心理。”
我想起她母親接的那通電話。那女人竟模仿起自己女兒的聲音試圖跟我對話來著。
“女人的……虛榮心?”
“對,你說得一點也沒錯。”
“可是,她為什麼會同意你到關東調研中心兼職呢?”
“那是因為我那段時間突然變得神經質瞭。因為連續遭遇瞭許多讓人傷心和討厭的意外,她也覺得我應該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於是你就得到瞭那個特殊待遇的兼職?”
“是的,因為會長在那個公司話語權很大。因此,公司的人可不敢讓我整天風吹日曬地出去當調查員。”
“哦,那就是說,你母親從一開始就打算讓你當N興業會長的情人嗎……”
“也不是這麼說。她好像一開始想把我培養成模特或是演員來著。不過我實在太沒用瞭,根本沒那方面的才能。所以,為瞭得到她夢寐以求的獨門獨戶的傢,讓我成為N興業會長的情人對她來說就是最快的捷徑瞭。”
我長嘆瞭一口氣。心中那個理想女性的肖像,正在一點一點崩塌。
“我母親一直都很憧憬品川的那座小樓,她早就看準瞭。還說總有一天,她要住進那座小樓裡。可是,憑母親現有的一切條件,她能想到的也隻有這條路瞭吧。”
我突然想起來瞭。可是,那個雨夜呢……
“那在我看到你的那個雨夜,你究竟把什麼東西埋到工地裡瞭?!”
理津子聞言,低垂雙目。
“在前一天晚上,日光室裡,你和你母親為什麼會遭到會長毆打?你甚至被他用腳踹瞭。這是為什麼?還有葬禮。葬禮是怎麼回事?!”
聽我說到這裡,理津子一下露出瞭悲傷的表情。
“我一定要回答這個問題嗎?”
“一定要回答。”
我十分幹脆地肯定道。
“我很喜歡你。因為你把我看成瞭跟你一樣純潔的人。所以,現在不得不向你解釋那些事情,讓我感到非常痛苦。”
我並不回答,而是等她繼續說下去。無論事實讓人多麼痛苦,既然已經到瞭這個地步,我已經沒理由忽視那些問題瞭。
理津子又嘆瞭一口氣。隨後,她緩緩地用低沉的聲音說。
“那……是孩子。”
我沒聽懂她說的話。可是,當理津子繼續說下去時,我突然受到瞭莫大的沖擊,更加感覺理津子變成瞭遙不可及的存在。
“我……懷上瞭會長的孩子。”
當時才十九歲的我,根本沒想過孩子的問題。因為那是離我非常遙遠的另一個世界的事情。可是,理津子卻已經進入瞭那個世界。
“不知道為什麼,會長膝下並無子嗣,當他聽說我懷孕時,簡直高興得不得瞭。我才懷瞭三個月,他就給我肚子裡的孩子買瞭各種各樣的玩具,還置備瞭最高級的嬰兒車。當孩子生下來時,他已經高興得無以復加瞭。
可是,孩子出生不到一個月,就因為感染肺炎夭折瞭。會長一下樂極生悲,氣得簡直要發狂,這才動手打瞭我和我母親。因為他覺得,孩子之所以會夭折都是因為我們照顧不周。而我也自知理虧,所以……”
“那葬禮是怎麼回事?”
“那是孩子的葬禮。隻邀請瞭會長的近親參加。”
原來是孩子的葬禮!這真是太滑稽瞭。
“那你在那個下雨的晚上,把什麼東西埋到工地裡瞭?”
“那是會長給孩子買來的各種嬰兒用品。像嬰兒車、玩具和衣服之類的。因為我找不到地方燒掉那些東西,也沒有可送的人,感覺傷透瞭腦筋。而且我怕自己觸景生情,更不想把那些東西留在傢裡。因此,才想到瞭那個工地。”
“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麼回事。
“可是,你那天晚上拿瞭把菜刀走進日光室,還摸到瞭會長背後。”
我話音未落,理津子便輕笑瞭一下。
“那是為瞭給水果削皮。當時溫室裡栽培的梨樹剛好結果瞭。會長平時很喜歡吃水果,我們就打算討好討好他。”
“這到底是……那你說的連續發生許多事情讓你傷心是怎麼回事?”
“我是指孩子的死。對此,我受到瞭很大的打擊,再加上懷孕時的荷爾蒙分泌異常,整個人都變得非常神經質……”
我再次面臨一個難解的謎團。她是否真的愛著會長呢?失去瞭那個男人的孩子,她竟會如此傷心,這是否意味著她其實對會長還是心懷愛意的呢?還是說,她對會長並無感情,而對自己的親生骨肉卻另當別論呢?我很想質問這一點。這一沖動過於強烈,把我的問題一下就逼到瞭嘴邊。可是,我因為過於害怕,最終還是沒能問出來,而是選擇瞭另外一個問題。
“我一直看著你傢,根本沒發現有嬰兒生活在裡面的痕跡,晾衣間裡也從未出現過小孩子的尿佈。”
“最近出瞭一種一次性的紙尿褲。雖然那東西很貴,但會長買起來卻毫不手軟。”
這曾經被我無限憧憬的偶像,如今在我面前卻變成瞭另外一副樣子。
“那你今天早上為什麼要騙我?說什麼父親是自己殺死的,你為什麼要撒那樣的謊?!還不止這些,你還騙我說可能會被黑社會的人砍掉一根小指頭。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你絕對不會瞭解我這種心情的吧!”
我現在真想像個孩子般大哭大叫。眼看著理津子身陷危機的那種恐懼感,一個男人為瞭愛情甚至願意舍棄性命的覺悟,這些,理津子她能理解嗎?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但我說那些也是為瞭你好。因為我覺得,再繼續下去你會很危險的。
“那些小混混其實是會長的保鏢。為瞭讓我回到會長身邊,他們可是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的。”
“那你也沒必要承認自己殺死瞭父親啊……”
“一開始我根本沒打算那樣說。你要相信我!我之所以不想告訴你我在工地裡埋瞭什麼東西,是因為不想讓你知道我有個孩子,那孩子還夭折瞭。後來聽你說瞭那些話,我發現你誤以為我殺死瞭自己的父親,於是我才臨時起意,順著你的誤解將錯就錯瞭。
“所以我們,我和你,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在一起的。那隻會讓你陷入危險,因此,我必須想盡一切手段讓你放棄我。不管你多麼迷戀我,隻要知道我是個殺人兇手,都會離我遠去吧?所以我才會利用瞭你的誤會。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被她這麼一說,我已經無言以對瞭。過瞭好久,我才開口:
“你應該沒想到,我會一個人闖進來找你吧?”
“嗯,我真的沒想到。”
“結果自始至終,我在你面前都隻是個小醜而已!”
我陷入瞭自嘲的深淵。我思考著,該如何從這個局面解脫出去呢?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那樣說?!”
理津子叫道。
“現在,你對我應該刮目相看瞭吧?”
我說。
“哪有,我本來就……”
“不,我希望你能這麼說。我為瞭成為配得上你的男人而拼盡瞭全力。如果你真的喜歡過我,哪怕隻是一瞬間,我也不想讓你覺得自己的那種感情是錯誤的……”
“怎麼會是錯誤呢?怎麼會是錯誤呢?”
理津子用力搖頭。
“我從來沒那樣想過。為什麼要那樣想?你實在是太完美瞭,應該是我配不上你才對。”
“哼,聽到你那句話,我心裡是不是該舒服點呢……”
我依舊深陷在自嘲的旋渦中,對自己捫心自問道。可是,我卻無法得出答案。這個事件的意義,以及對自己的解答,我直到十五年後才終於弄清楚。
對當時的我來說,自己經歷的無非是一個失敗接著另一個失敗,別無其他解釋。騎摩托車被撞進醫院,好不容易看上個女孩子卻隻是單戀,拼上性命想拯救理津子,結果她根本就不是被綁走的。說來說去,她隻是回到瞭自己男人的身邊而已。此時的我,不正是個天大的醜角嗎?
蟬鳴依舊聒噪。
“我一直在想,是一直在病房窗前看著你比較好,還是說,嘗試著與你接觸,親近你,才更加幸福呢?
“我不知道,我還是不知道。”
“對不起。”
理津子再次沮喪地說出瞭那三個字。
“不。我還是認為,能認識你實在是太好瞭。跟你漸漸熟絡,一起到海邊遊泳,一起入眠,總有一天,我會覺得那是幸福的。”
理津子激動地用雙手掩住面孔。
“我也一定,會那樣想的。”
理津子流著淚說。
我呆站著,傾聽夏日的蟬鳴。
註釋:
[1]一九七一年在美國上映的賽車電影,又譯《勒芒》(Le Mans)。
[2]即動物樂隊的《Don't Let Me Be Misunderstood》,在日本被譯為《悲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