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福尼亞醫療委員會在緬街的羅納德·裡根州立辦公大廈有辦公室,和洛杉磯警察局隔著三個街區。由於交通堵塞,從柏高開車過去花瞭四十五分鐘。路上盧爾德給傑裡·埃德加打瞭個電話,說她和她的搭檔正在去見他的路上。當埃德加推托說自己要開會,想之後再約個時間的時候,她說自己的搭檔是哈裡·博斯,這使得埃德加無法拒絕。他說他會在日程裡騰出時間。
他們將車停在瞭一處收費停車場,埃德加正在州立大廈的大廳裡等著他們。他熱情地向博斯打招呼,擁抱時有些不自然。不論是在工作中還是在生活中,他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面瞭。博斯記得自己從埃德加那裡收到的最後一條信息是幾年前他對博斯前妻的吊唁。博斯聽說他的老搭檔自那之後就退休瞭,但他並沒有收到退休聚會的邀請,盡管他不知道實際上有沒有退休聚會。雖說如此,在好萊塢分局命案組共事的時候,他們一起瞭結瞭好幾個案子。現在,好萊塢分局連命案組都沒瞭。所有謀殺案都交由西部分局的警探們或者劫案/命案組負責。世事無常。
警察們常說對搭檔的真正考驗是在其中一人需要幫助的時候。正確的回應應當是放下手頭的事情就走,不管是否有紅燈,將油門踩到底,拉響警報就朝需要幫助的警察趕去。真正的搭檔在加速通過十字路口的時候會一人應對一邊,駕駛員負責左邊,副駕駛上的負責右邊,在警車呼嘯著闖過紅燈和十字路口的時候,每人都喊出“安全”。在你的搭檔喊出安全的時候,不作假和不查看另一邊都需要異乎尋常的信任。擁有一位真正的搭檔,你就不需要去查看另一邊。你知道。你相信。當博斯和埃德加搭檔時,博斯總是會不放心地自己去查看路的另一邊。外人可能覺得這是兩人因種族不同所造成的隔閡,畢竟埃德加是黑人,而博斯是白人。但他們二人都清楚,這並非因為膚色深淺,而是因為其他原因。是兩人在工作看法上的差異,是警察如何辦案和案子如何改變警察的不同。
不過,當兩人互致微笑,不自在地擁抱時,所有這些都沒有透露出來。埃德加現在留著光頭。博斯想著如果不知道這是自己老搭檔的話,他是不是還能夠認得出來。
“我之前聽說你離開瞭這裡,搬到拉斯維加斯去賣房子瞭。”博斯說。
“不是那樣,”埃德加說,“我隻在那邊待瞭兩年就回來瞭。看看你,我就知道你永遠都放不下,不過,我還以為你最後會去地方檢察官辦公室什麼的。聖費爾南多警察局。他們稱呼自己是使命之城,對吧?那兒真是跟哈裡·博斯很配啊。”
盧爾德微笑著,埃德加指瞭指她。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他微笑著說,“哈裡一直都是個執行使命的人。”
看到博斯僵硬的表情,埃德加知道自己把兩人間的差異拉得太大瞭。他趕緊收起微笑,換瞭話題。他示意他們跟著他來到電梯間,一起進瞭一部開著的、擁擠的電梯。埃德加按下瞭四樓的按鈕。
“話說,你女兒怎麼樣瞭?”他問道。
“上大學去瞭,”博斯說,“在讀大二。”
“哎喲,”埃德加說,“太棒瞭。”
埃德加從來沒有見過麥迪,很明顯他們現在是在隨意說笑。電梯開始上行時,他便沒再說話。他們在四樓出瞭電梯,埃德加用門禁卡打開瞭辦公套間。墻上有個巨大的政府圖章,上面是被“加利福尼亞消費者事務局”幾個字圍繞著的七芒星。
“我的房間在這兒。”埃德加說。
“你在消費者事務局?”盧爾德問。
“沒錯,健康質量調查處。我們負責醫療委員會的執法行動。”
他帶著他們來到一間狹小的私人辦公室,裡面有一張擁擠的辦公桌和兩把訪客座椅。他們剛一坐下,就轉入瞭正題。
“所以你認為你現在正在調查的這個案子,”埃德加說,“跟你們其中一個被害人向我們發來的投訴有關?”
埃德加說話時一直盯著盧爾德,但是博斯和盧爾德在路上已經商量好,盡管是貝拉最先聯系的埃德加,這次會面還是由博斯牽頭。博斯之前與埃德加共事過,更加清楚如何開展對話對他們更有利。
“對這一點,我們還不是百分之百確定,”博斯說,“但線索是這麼暗示的。整個案件過程都有錄像,從上面我們看得出,這是一起偽裝成搶劫案的謀殺案。兩名槍手,事先準備瞭面罩和手套,進出迅速,沒有留下彈殼。我們將這個孩子視為目標,找到瞭他發出的投訴。他是個好孩子——沒有犯罪記錄,沒有幫派關系,是藥學院畢業的孩子裡最有可能成功的那種。他和他的父親正因為什麼事情不和,有可能就是按照那傢診所給出的處方配藥的事。”
“諷刺的是,這孩子上藥學院的錢很可能就是老頭給可疑處方配藥賺來的。”埃德加說。
“真是令人難過,”博斯說,“那麼,那孩子的投訴怎麼樣瞭?”
“嗯,”埃德加說,“這麼說吧,正如我告訴盧爾德警探的,那份投訴送到瞭我的桌子上,但我還沒有處理。在我們通話的時候,我把它找瞭出來,從發送和接受的日期看,那份投訴到瞭薩克拉門托五六周之後他們才看瞭一眼,然後送到瞭我這裡。官僚作風——你知道的,是吧,哈裡?”
“是的。”
“這類罪行的訴訟時效是三年。我也想盡快處理,但殘酷的現實是我得等兩個月左右才能去處理。我手裡正在調查的案子已經讓我忙不過來瞭。”
他指瞭指桌子上成堆的文件和右手邊的架子。
“和這座大廈裡的其他人一樣,我們的人手也嚴重不足。我們這個組原本應該有六名調查員和兩名辦事支持人員的職位,以便負責整個縣的工作。但實際上,我們隻有四名調查員和一名辦事支持人員,去年他們還將半個橙縣的事務放到瞭我們這裡。光是為瞭辦案,往來橙縣一趟就得花上半天時間。”
埃德加似乎在不辭勞苦地向他們解釋為什麼自己還沒有處理這份投訴,博斯意識到這是因為他們曾經的經歷。博斯作為搭檔非常苛刻,這一直讓埃德加很有壓力,讓他必須做點什麼才可以。過瞭這麼多年,他仍試圖找理由在博斯面前為自己辯白。這讓博斯感到內疚的同時也有些不耐煩。
“我們都明白,”博斯說,“誰的子彈都不夠用——體制就是這樣。我們隻是因為手頭的雙重謀殺案才來試著看看能不能有什麼進展。對藥劑師投訴的那傢位於柏高的診所,你能告訴我們什麼?”
埃德加點點頭,打開桌上一份很薄的文件,其中有一份一頁紙的記錄。博斯覺得,在盧爾德打電話提到博斯,並說明他們正在來市區的路上之前,埃德加並沒有怎麼處理這件事。
“我查過瞭,”埃德加說,“這傢診所有營業執照,以柏高疼痛和急救看護所的名義營業。診所所有人是埃弗拉姆·埃雷拉,但是我之後查瞭下他的藥品管理局號碼,他——”
“藥品管理局號碼是什麼?”博斯問。
“每個內科醫生都需要有藥品管理局號碼才能開處方。每個藥店都應該先檢查處方上的藥品管理局號碼,然後才能往藥瓶裡裝藥。實際上有很多假號和被盜號碼被濫用。我查瞭埃雷拉醫生的號碼,兩年時間裡他都沒有開過處方,從去年開始,突然跟變瞭個人似的,瘋瞭一樣狂開處方。我是說,一周開數百個。”
“數百個藥片還是數百個處方?”
“處方。方子。要是拿藥片來算,得數千片。”
“所以這能告訴你什麼?”
“這可以確定這地方就是個藥品作坊,這個年輕藥劑師的投訴會成為靶子也就不奇怪瞭。”
“我知道你跟貝拉說過一些,但是你能多教我點嗎?藥品作坊是怎麼——這整個東西是怎麼運作的?”
在博斯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埃德加狠狠地點瞭點頭,忙不迭地抓住機會向這個總是懷疑自己的人展示自己的專業水平。
“他們把幹這事的人稱作‘假買客’,”他說,“他們主導整件事,這需要昧良心的醫生和藥劑師共同參與才能運作。”
“假買客不是醫生或者藥劑師?”博斯問。
“不是,他們是老板。他們要麼是從開診所開始,要麼就是從利用偏遠社區已有的診所開始。他們會找個垃圾醫生,某個剛剛被註銷執照的人。很多在醫用大麻機構工作的醫生就是完美的候選人。假買客會說:‘醫生,每周到我的診所工作兩個早上,付你五千美元怎麼樣?’這對某些人來說是一大筆錢,他們會同意加入。”
“然後他們就開始寫處方。”
“沒錯,假買客讓傀儡們早上去排隊,從醫生那裡開處方——既不會好好做體檢,也沒有什麼合法性——然後他們去外面,上瞭車,假買客就開車帶他們去藥店買藥。通常來說,作為同謀的藥店不會隻有一傢,所以他們就分散開來,爭取盡可能長時間地不被發現。很多人都有好幾個身份證件,所以他們就每天突擊兩三個地方,而且不會被記錄到電腦上。身份證件是假的一點屁關系都沒有,因為藥劑師也是和他們一夥的,不會去認真看每一點。”
“然後藥就到瞭假買客那裡?”
“非常正確。大多數傀儡自己本身就是癮君子,假買客是二老板,他要向上線報告,還得確保沒人會把這些藥給私吞瞭。所以他會先讓所有人都待在面包車裡,然後讓他們去藥店,也許每次進去兩個人,等他們返回面包車的時候就得立刻把藥交給假買客。假買客會提前向他們提供每日維持藥癮所需的劑量,好讓他們一直工作。他讓他們一直上癮,讓他們永不止步。這就是個陷阱。他們一進去,就再也出不來瞭。”
博斯想起瞭他和盧爾德跟蹤的那個司機,他戴著太陽鏡,留著山羊胡,開車載著一群老人。
“之後呢?”博斯問。
“藥品會被分銷出去。”埃德加說,“他們到街上去,賣給吸毒成癮的人。自從這種交易開始以來,已有五萬五千例死亡發生,這一數字還在繼續增長。和越南戰爭的死亡人數一樣。遺憾的是,這一點還可以計量,但是錢的話,還是別想瞭。超乎想象。很多人都從這場危機中賺瞭錢——這是這個國傢的新興產業。還記得他們曾經是怎麼說銀行和華爾街太重要而不能倒的嗎?這和那些一樣,隻不過是太大而不能停掉。”
“就像大衛和歌利亞。”博斯說。
“比那個還要嚴重,”埃德加說,“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對我來說這故事說明瞭一切。阿片成癮——如果你不知道的話——會阻塞器官,它會阻礙胃腸區域發揮其功能。重點是會讓人拉不出來。所以有傢大藥企研制出瞭一種能夠解決問題的處方通便劑,價格是非處方通便劑的二十倍左右。隨後這傢藥企的股價就漲上瞭天。他們的銷量非常高,甚至到國傢電視臺去做瞭廣告。當然,他們對上癮之類的事屁都不提。他們就是發廣告說有個正在修理草坪的傢夥,哦,他拉不出來瞭,趕緊讓你的醫生給你開這個。然後他們就得到瞭華爾街的投資,有瞭國傢電視臺的銷售廣告。每個人都在瘋狂賺錢,哈裡,這種事發生之後就停不下來瞭。”
“我還以為華盛頓的一切都在改變。”盧爾德說。
“不見得,”埃德加說,“藥店是主要的競選贊助人。沒人會去自斷生路。”
埃德加似乎是在用整個國傢的現狀來為自己的不作為辯護。博斯希望眼下能夠將註意力集中到小事上,大事也總要先從小處著手。
“那麼,回到柏高這個具體的案子上來,假買客找上瞭埃雷拉醫生,然後他就從不開處方變成瞭一次開幾百個。”
“沒錯,這些都是大劑量處方。六十片,有時候甚至是九十片。絲毫沒有小心翼翼的意思。我查瞭下他的記錄,他已經七十三歲瞭。看起來是他退休之後,他們又把他請瞭回來,重開診所,把處方本放到瞭他面前。據我們所知,這傢夥可能老糊塗瞭,我們之前瞭解過。他們將一些早已退休的可憐蟲拉回來,因為這人仍然有藥品管理局號碼和行醫執照。‘要每個月再多拿兩萬美元嗎?’”
博斯沒有說話,他正在努力消化所有這些信息。埃德加主動說瞭下去。
“他們還會和這些老醫生一起翻找以前的記錄,用合法的名字偽造身份證件和醫保卡。許多現實中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被他們用來做這種事。政府認為最低需求是合法的。”
“這太瘋狂瞭。”盧爾德說。
“所以說,你們的人怎麼處理呢?”博斯問。
“等確認的時候,我們就把醫生給停掉。”埃德加說,“我們和藥品管理局合作,撤銷醫生的藥品管理局號碼,然後撤銷醫生的執照。但這是一個很長的行政過程,大多數時候假買客已經轉移到瞭下一個醫生那兒,像埃弗拉姆·埃雷拉這種人則被留下來背黑鍋。不是說我對這些醫生有什麼同情心,而是真正的罪犯早已逃脫。不用我說你也知道這多讓人沮喪瞭。”
“看得出。這些藥物傀儡,你有聽說他們用飛機到處轉移嗎?”
博斯隨意問瞭問,但是由於這個問題問得突然,埃德加頓住瞭。博斯從這份遲疑中看出,這和他們調查埃斯基韋爾案子的常規程序有所出入。
“你那邊調查的就是這個嗎?”埃德加問。
“看起來是,”博斯說,“我們從診所跟蹤一輛面包車到瞭懷特曼機場,有幾個人被安排登上瞭一架老舊的跳傘飛機。飛機起飛後朝南飛去瞭。他們沒有提交飛行計劃,我們到管制塔核實過瞭。那裡的一個老兄說飛機每天都會飛來飛去。診所就在機場路對面。”
“懷特曼的燃油賬單都發到瞭加利西哥一傢名叫切洛·阿蘇爾的公司。”盧爾德補充說。
博斯看得出埃德加臉上的變化,他的眼神更加不安,眉毛也更加深邃。他向前俯身,將胳膊肘放在瞭桌子上。
“原來如此。”他說。
“怎麼瞭?”博斯問。
“就你們手邊這個案子而言:國內藥品作坊這個行當裡最大的操盤者之一是一夥俄裔美國人組成的犯罪集團。大多數來源於這種小組織的藥片都流向瞭他們,然後他們會供貨給芝加哥、拉斯維加斯以及其他熱點地區。據說他們用飛機載著傀儡們到處飛,一天去多傢診所和藥店。飛機幫助這些傀儡四處流竄,將處方變現為藥片。就像我之前說的,他們使用多個身份證件,一天去三四傢藥店。這可是樁大買賣,買賣一大,風險也就大。那個孩子在決定挺身而出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對抗的是什麼。”
“他們殺瞭他,就是為瞭殺一儆百?”
“完全有可能。‘不乖乖按我的處方給我拿藥,你幹脆就別幹瞭。’像這種。”
“這個犯罪組織的據點在哪兒?在這兒嗎?”
“你們得去找藥品管理局談談,哈裡。這是完全不同層次的——”
“別推瞭,傑裡。跟我說說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也不多,哈裡。我們隻是替醫療委員會執法,這裡不是有組織犯罪管理單位。據我在藥品管理局的聯系人說,他們在沙漠裡。”
“哪個沙漠?拉斯維加斯?”
“不是,在加利西哥的邊境附近,靠近孟買海灘的板坯城——那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被他們稱為‘茫茫蠻荒之南’。那裡有各式各樣的卡特爾——甚至是美軍——留下的飛機跑道。他們用飛機運人的時候就是用的這些跑道。這幫人躲在鳥不拉屎的地方,就像吉卜賽人的大篷車。他們不斷移動,一旦意識到麻煩就馬上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該死的遊牧人。”
“能不能給我幾個人名?這個犯罪組織的頭兒是誰?”
“頭兒是個亞美尼亞人,他雇瞭好多俄羅斯暴徒和飛行員。他自稱桑托斯,因為他看起來像是墨西哥人,但可能並不是。在這點上,我隻知道這麼多。”
“如果知道這些人在哪兒、在做什麼,為什麼不去把他們拿下呢?”
“那是藥品管理局的問題,夥計。我也好奇為什麼。我想是因為桑托斯。他們希望拿下他,而他就像是煙霧一樣難覓蹤影。”
“給我一個藥品管理局的聯系人。”
“哈裡,看吧,別——”
“就一個名字。”
“好吧,查利·霍文。他是他們對付亞美尼亞毒販的專傢。他跟我說他們傢的姓氏本來是霍瓦尼安還是什麼的,後來入鄉隨俗改成現在這樣。”
“查利·霍文。多謝,傑裡。”
博斯看向盧爾德,看她是否還有要問的。她搖瞭搖頭,準備走瞭。博斯又轉頭看著他的老搭檔。
“那我們就不打擾你處理這件事瞭,”他說,“多謝合作。”
博斯站起身,盧爾德緊隨其後。
“哈裡,關於桑托斯有一個故事,”埃德加說,“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你應該知道。”
“說吧。”
“藥品管理局策反瞭他的一名傀儡。那傢夥氧可酮成癮,他們利用他做線人。本來他應該繼續參與遊戲,回來向緝毒刑警提供情報。”
“發生瞭什麼?”
“不知道桑托斯怎麼知道的或者聽到瞭什麼風聲,有一天,這個線人和其他的一群傀儡一起登上瞭一架飛機,起飛去做當天的工作。但是當飛機落地的時候,他就已經不在飛機上瞭。”
“他被扔下瞭飛機。”
埃德加點瞭點頭。
“他們那裡有索爾頓湖,”他說,“想來高鹽度的湖水很快就會把屍體腐蝕掉。”
博斯點瞭點頭。
“很高興知道我們要對付的是誰。”他說。
“是啊,你們倆照顧好自己。”埃德加補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