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茫茫蠻荒之南 第22章

博斯站在櫃臺前,兩眼低垂。一個男人坐在櫃臺裡,正在看一份外語報紙。那人並不是留著山羊胡子的面包車司機。他年齡更大些,頭發灰白。在博斯看來,他應該是個上瞭些年紀的小頭頭,臟活累活都由手下的年輕人替他幹。

他頭也不抬,操著濃重的俄羅斯口音問博斯。

“誰派你來的?”他說。

“沒人。”博斯說。

那人終於抬起頭,盯著博斯的臉端詳瞭半天。“你自己走來的?”

“是的。”

“從哪兒來?”

“我隻是想看醫生。”“從哪兒來?”

“法院旁邊的庇護所。”“那得走瞭很長時間啊。你想要什麼?”

“我來看醫生。”

“你怎麼知道這裡有醫生?”

“在庇護所。有人跟我說的。行瞭嗎?”

“你看醫生幹什麼?”

“我需要止疼藥。”

“哪裡疼?”

博斯往後退瞭退,拿起手杖,抬起瞭腿。那人俯身向前,好看到櫃臺外面。然後他又靠瞭回去,眼睛盯著博斯。

“醫生正忙著呢。”他說。

博斯看瞭看身後,又環視瞭一下房間。等候區有八張塑料椅子,都空著。屋裡隻有他和這個俄羅斯人。

“我可以等。”

“身份證件。”

博斯從牛仔褲後面的兜裡掏出破舊的皮錢夾。錢夾是用鏈子拴在皮帶上的。他翻開錢夾,從裡面拿出駕駛證和醫保卡,放到櫃臺上。俄羅斯人伸出手,把兩個證件都拿瞭過去,仰靠在椅子上查看證件。博斯希望那人向後靠在椅子上是因為自己身上的氣味。事實上,他真是從庇護所一路走過來的,作為自己代入角色的一部分。他穿瞭三件襯衫,一路走來,第一層已經滿是汗水,另外兩層也都濕瞭。

“多米尼克·H.賴利?”

“沒錯。”

“歐申賽德這地方在哪兒?”

“南邊,靠近聖迭戈。”

“把眼鏡摘下來。”

博斯將太陽鏡推到眉毛上面,眼睛看著俄羅斯人。這是第一個重大測試。他需要露出藥物上癮者才有的那種眼睛。在庇護所附近下車前,他把藥品管理局訓練員提供的薄荷精油抹在瞭眼睛下面的皮膚上。現在每隻眼睛的角膜都受瞭刺激而發紅。

俄羅斯人看瞭好一會兒,然後將塑料證件扔回到櫃臺上。博斯又戴好太陽鏡。

“你等著吧,”俄羅斯人說,“或許醫生會有時間。”

博斯通過瞭測試。他努力讓自己不要露出放松的跡象。

“好的,”他說,“我等。”

博斯從地上撿起自己的背包,一瘸一拐地走到等候區。他挑瞭把最靠近診所前門的椅子坐下,把背包當腳凳,用來放自己戴著護膝的那條腿。他將手杖放到地上,滑到椅子下面,然後雙臂抱在胸前,頭靠在後面的墻上,閉上瞭眼。在一片黑暗中,他回顧瞭一下剛剛發生的事,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向俄羅斯人露出任何馬腳。他覺得自己作為臥底,在初次接觸上處理得不錯,他也知道藥品管理局準備的錢夾和身份證件都很完美。

前一天,他花瞭好幾個小時跟著藥品管理局訓練員學習做臥底的技巧。當天前半段培訓行動的基本要點是:哪些人會在什麼地方暗中觀察並保護他,他的偽裝身份是什麼,在他的錢夾和背包裡有什麼是可以利用的,如何以及在什麼時候呼叫撤離。後半段基本上是角色扮演,訓練員教他怎麼做出氧可酮上癮者的樣子,還設置臥底期間可能出現的不同情景讓他練習。

此前設置的情景就包括他剛剛和櫃臺後俄羅斯人的接觸。前一天,博斯已經像剛才一樣反復練習瞭多次。一天的臥底學習,其關鍵在於幫助博斯隱藏恐懼和不安,並將其引導到他將要扮演的角色上。

稱自己為喬·史密斯的訓練員還訓練瞭博斯出庭時的可信度——能夠出庭做證或是私下在法官面前證明自己在臥底期間沒有犯罪或是逾越道德。如果臥底行動引發起訴的話,這對爭取陪審團的支持非常關鍵。對在法庭上的可信度而言,其基礎在於避免真的使用他假裝上癮的藥物。除此之外,他的一條褲腿中還藏有兩片鹽酸納洛酮。如果他被迫吞咽或是迫於情勢吞咽的話,每一片黃色藥片都可以快速解除藥物中毒。

幾分鐘後,博斯聽到俄羅斯人站起身來。他睜開眼睛,發現俄羅斯人進瞭櫃臺後面的走道,然後就消失瞭。很快,他聽到瞭他說話的聲音。隻有他的聲音,而且用的是俄語。博斯猜測他在打電話。他說俄語時語氣緊迫。博斯覺得應該是他們的幾個藥物傀儡被藥品管理局和州醫療委員會給帶走的消息。

博斯查看瞭下墻壁和屋頂。他沒有發現攝像頭。他知道犯罪組織的成員不太可能會安裝攝像頭拍下自己的不法行為。他把護膝往下推瞭推,以便能夠正常走路,快速移動到櫃臺。俄羅斯人繼續在診所後面說話,博斯則探過頭去看櫃臺後面有什麼。裡面雜亂地放著幾份俄語和英語報紙,包括《洛杉磯時報》和《聖費爾南多太陽報》,大多數都展開在此前的選舉和與俄羅斯人有關的調查報道上。櫃臺後的這位老兄看來跟西律一樣關註這件事的報道。

博斯挪開一堆食品外賣服務的菜單,找到一本活頁記事本。他迅速翻開,看到幾頁用俄語做的筆記。上面有帶日期的表格和數字,但是他一點也看不懂。

俄羅斯人突然停瞭下來,博斯迅速合上記事本,把它放回原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將護膝恢復瞭原位,剛靠到墻上,俄羅斯人就回到瞭自己櫃臺後的位置上。博斯瞇著眼睛盯著他。俄羅斯人絲毫沒有發現櫃臺上的東西有任何不對的地方。

後來的四十分鐘沒有任何動靜,直到博斯聽到有車停在瞭診所前門外。很快,門打開瞭,幾個邋遢的男男女女進瞭診所。博斯認出一些他在這周早些時候監視面包車時見過的人。他們跟著俄羅斯人進瞭走道,消失在視野中。博斯此前見過的面包車司機站在櫃臺後,可能是因為看到瞭博斯,又立即雙手放在胯上,朝博斯的方向走瞭過來。

“你到這兒來幹什麼?”他問。他的口音和那名櫃臺服務員一樣濃厚。

“我想看醫生。”博斯說。

他將左腿從背包上抬起來,以免那人沒有註意到他的護膝。司機開始問博斯一些櫃臺服務員已經問過的問題。他一直把手放在胯上,沒有放下來,問完最後一個問題之後,司機沉默瞭很長時間,似乎在做什麼決定。

“好的,你過來。”他最後說。

他開始朝走道走去。博斯站起身,拿起手杖和背包,蹣跚地跟在他後面。走道很寬,通往一處未使用的護理站,然後分出左右兩條路。司機帶著博斯往左走去,那邊的走道有四個門。博斯猜這裡是合法診所還開著的時候使用的檢查室。

“進去。”司機說。

他推開門,用胳膊撐住,示意博斯進去。博斯跨過門框時看到房間裡隻有一把椅子。還不等他轉身,他就被猛地推到瞭房間裡。他扔掉背包和手杖,舉起雙手,以免自己的臉撞到對面的墻上。

他立刻轉過身來。

“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老兄?”

“你是誰?你想幹什麼?”

“我跟你說過,跟另外那傢夥也說過。你知道什麼?算瞭吧,我要離開這兒。我會再找個醫生。”

博斯伸手去拿地上的背包。

“把它放在那兒,”司機命令道,“想要藥的話,你就把它放在那兒。”

博斯站起身,那人走上前,雙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又將他推到瞭墻邊。“想要藥片的話,就把你的衣服脫瞭。”

“醫生在哪兒?”

“醫生會來的。把衣服脫瞭做檢查。”

“不,去他媽的。我知道其他可以去的地方。”

他彎下身體,把護膝滑到膝蓋下面,讓自己能夠屈膝。他伸手去拿手杖,因為他知道手杖作為武器遠比背包要有用。但是司機快速上前一步,用腳踩住瞭手杖。然後他伸出手,抓住瞭博斯牛仔上衣的衣領。他把博斯拉起來,又往墻上推去,將他的頭狠狠地撞在瞭粗糙的石膏墻上。

他靠瞭過來,呼吸時氣都喘到瞭博斯臉上。

“把衣服脫瞭,老頭。現在就脫。”

博斯舉起雙手,關節都貼到瞭墻上。

“好的,好的,沒問題。”

司機往後退瞭退,博斯開始脫自己的上衣。“然後我就能看醫生瞭,是嗎?”

司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把衣服放到地上。”他說。

“沒問題,”博斯說,“然後就是看醫生,是嗎?”

“醫生會來的。”

博斯坐在椅子上,將護膝解開,脫瞭下來,然後脫掉靴子和臟襪子,接著他開始脫身上穿的三層襯衫。藥品管理局給他的臥底角色和整個行動取的代號叫“骯臟的牛仔”,真是恰如其分。他的藥品管理局訓練員一開始反對護膝和手杖,但最終還是同意按照博斯的意願給這個角色增加點他自己的特色。當然,他們並不知道手杖裡藏著武器。

很快,博斯脫掉瞭三層襯衫,隻剩下平角內褲和一件被汗水濕透的臟T恤。他從褲袋鏈子上拆下錢夾用手拿著,然後把牛仔褲放到衣服堆上。

“不行,”司機說,“所有東西。”

“等我見到醫生。”博斯說。

他堅持自己的立場,司機又靠上前。博斯以為他會再多說幾句,結果那人直接出瞭右拳,博斯的下腹狠狠吃瞭一記。他立刻彎下腰,用胳膊護住自己,以抵擋更多的拳頭。他的錢夾掉到地上,鏈子落到臟兮兮的油毯上咯咯作響。司機沒有繼續攻擊,而是一把抓住博斯的頭發,直接靠上去,對著他右邊的耳朵說瞭起來。

“不,現在就把衣服都脫瞭。要不然我們就殺瞭你。”

“好的,好的。我懂瞭。我脫。”

博斯試著站起身來,但還是需要用一隻手扶著墻才能站穩。他脫下T恤,扔到衣服堆上,然後脫下平角內褲,也一腳踢到那堆衣服上。他張開雙臂,袒露自己。

“行瞭嗎?”他說。

司機看著博斯上臂的文身。將近五十年過去瞭,文身已經很難辨認。上面刺的是一隻拿著手槍的坑道鼠。

“上過戰場?”他問。

“打過一仗。”博斯回答說。

“哪一場?你去過越南?”

“是的,越南那場。”

剛才那一拳讓博斯感到喉嚨裡湧出瞭一些膽汁。

“他們打中你瞭,那些共產黨?”司機問。

他指著博斯肩膀上一處槍傷留下的疤痕,博斯決定按照給這個角色設定的臺詞來解釋。

“不是的,”他說,“警察打的。回到這兒以後。”

“坐下。”司機說。

他指著椅子。博斯一隻手扶著墻保持平衡,走過去坐瞭下來。冰涼的塑料椅面直接貼在他的皮膚上。

司機蹲下身,抓起背包甩到肩膀一側,然後開始收拾博斯的衣服。他把手杖留在瞭地上。

“你等著。”他說。

“你這是幹什麼?”博斯說,“別拿走我的——”

司機不等他說完,徑直朝門走去。

“你等著。”他又說瞭一遍。

他開門走瞭出去。博斯赤裸著身子坐在椅子上。他俯下身,抱緊胳膊。這倒不是為瞭顯得穩重或是取暖,而是因為這一姿勢可以緩解肚子的疼痛。他懷疑司機這一拳會撕裂肌肉組織或是損壞內臟器官。他已經很久沒有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人擊中瞭。他暗自責怪自己怎麼一點防備都沒有。

不過,他心裡清楚,除瞭那意料之外的一拳,其他一切都和計劃一致。博斯猜測司機和另一個俄羅斯人可能正在翻看他穿的衣服,還有錢夾和背包裡的東西。

除瞭看上去非常正當的駕駛證,錢夾裡還有好幾張不同名字的證件——這是流浪癮君子到處騙處方藥的必備道具。裡面還有一張多米尼克·賴利舊愛的老照片,以及散佈在南加州各地其他診所的卡片和筆記。

最讓博斯擔心的是隱藏在錢夾夾層裡的GPS信號發送器。錢夾上附著的安全鏈既是天線,又是求救開關。如果被從錢夾上扯下來,它就會向GPS脈沖發送緊急電碼,藥品管理局的幽靈小隊就會立即破門而入。

相比之下,背包一開始就是為瞭讓翻看裡面東西的人相信多米尼克·賴利確實是一名流浪癮君子。他們會找到阿片成癮的隨身用品——非處方通便劑和大便軟化劑,還有一支用T恤包起來的、藏在其中一個隔袋底部的槍。他們還會找到一部一次性手機,裡面的通話記錄和短信文件都是藥品管理局事先編輯好的。

所有這一切都經過瞭精心設計。賴利的隨身之物都是流浪癮君子的必備品。槍是一把老式的左輪手槍,握把缺失瞭一塊。槍已上膛,但是撞針被拆掉瞭,所以無法作為火器使用。他們預測博斯很可能會進入桑托斯的組織,而這把槍則會被沒收,但是藥品管理局並不想承擔把功能良好的武器送給敵人這一可能的風險。畢竟,很難說在這之後手槍會返回到局裡。因為煙酒槍支及爆炸物管理局就是前車之鑒,他們在之前一次的臥底行動中,把武器拱手送給瞭墨西哥毒販集團,遭到各方的口誅筆伐,該機構的聲譽目前仍在恢復中。

最重要的是背包裡有個塑料藥瓶,處方標簽上寫著多米尼克·賴利的名字。藥是在西峽谷的一傢藥店買的,開處方的醫生則是伍德蘭希爾斯的肯尼思·文森特。如果檢查的話,他們會發現這些都是有據可依的。瓶子裡隻有兩片藥,也是賴利最後兩片八十毫克計量的通用氧可酮。這也可以說明為什麼他會來柏高這傢診所。

背包裡還有一個用舊鋼筆做成的碾藥器,對鼻吸者來說,可以發揮兩種功用:把藥片放進去,轉動筆桿將藥片碾成粉末;摘掉筆帽,直接用鼻子吸食。粉末狀的氧可酮勁最大,而碾碎藥片的藥效完勝生產商制造的緩釋劑。

博斯的整個人設都在這個背包裡裝著瞭,他此刻唯一要擔心的就是錢夾和鏈子。他不希望自己的任務在真正開始之前,就因幽靈小隊突降診所而結束。

博斯光著身子,耐心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結果。

《兩種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