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點,他們行駛在文圖拉高速公路上,高速公路從聖費爾南多谷底穿過後遠離市區。博斯開車,他們往西北行駛到文圖拉郡,行進方向與大部分車輛相反,將河谷裡有如臟奶油般的煙霧拋在瞭後方。
他們準備前往查理連。去年FBI隻大略查過梅多斯和查理連的監外培訓項目,埃莉諾認為梅多斯在離開查理連近一年後才犯下銀行盜竊案,因此查理連的重要性微乎其微。她表示聯邦調查局要求調閱梅多斯的檔案副本,但未調查與梅多斯同時期參與培訓的其他釋前人員,博斯認為這是個錯誤。他告訴埃莉諾,梅多斯的就業記錄顯示銀行盜竊案是長期計劃的結果,說不定計劃正是在查理連構思成型的。
博斯出發之前打電話給梅多斯生前的假釋官戴瑞·史萊特,想瞭解查理連勒戒所的基本概況。史萊特表示那地方是一個蔬果農場,其所有人與經營者是一位退伍後重獲新生的陸軍上校。他與州監獄和聯邦監獄簽訂合同,接收即將釋放的犯人,唯一的條件是他們必須為越戰老兵。史萊特表示要符合這個條件不難,和美國其他州一樣,加利福尼亞的監獄內越戰老兵人數不少。他還說,前陸軍上校高登·史蓋爾不在乎越戰老兵因何種罪行入獄,隻想給他們機會改過自新。包括史蓋爾在內,查理連共有三位工作人員,一次隻接收二十四人,平均每個人的停留時間是九個月;他們從早上六點到下午三點在菜園裡工作,中午休息用餐,一天的工作結束後,有一小時的心靈交談聚會,然後是晚餐及電視時間,熄燈之前還有一小時用來祈禱。史萊特說史蓋爾會通過人脈關系,為準備好重新踏入社會的老兵們安排工作。六年來,從查理連出去的人再次犯罪的比例隻有百分之十一,這結果令人佩服,甚至總統來到州內為最後的競選宣傳活動拉票時,也在演講中特別贊揚。
“史蓋爾是英雄,”史萊特說,“並非因為他在戰地功勛蓋世,而是因為他退伍之後的付出與貢獻。他經營查理連,每年送走三四十位犯人,而其中隻有十分之一的人之後會再次犯罪回到監獄,這可以說相當成功。聯邦和州裡的假釋委員會,還有很多典獄長,都相當尊重他的意見。”
博斯問:“這是否表示他可以自行挑人進入查理連?”
“或許不是挑選,不過人選的確必須由他認可才行,”假釋官說,“現在他聲名遠揚,正在服刑的越戰老兵都知道他這號人物,那些人會自動與他聯絡。他們寫信或寄《聖經》給他,打電話找他或請律師聯絡他,通過各種方式,希望得到史蓋爾的接納。”
“梅多斯也是通過這方式進入查理連的嗎?”
“據我所知應該是。在我成為他的假釋官時,他已準備進入查理連瞭。你可以打電話到特米諾島聯邦監獄,請他們查閱檔案,或者找史蓋爾談。”
博斯邊開車邊轉告埃莉諾他與史萊特的對話,除此之外,遙遠路途上兩人經常保持沉默。博斯一再思索著昨晚她來訪一事。她為什麼會來?他們駛入文圖拉郡之後,他的思緒回到案件調查上並問瞭她幾個問題,那是他昨晚閱讀檔案時發現的疑問。
“為什麼他們不偷主保險庫?西部銀行有兩個金庫,一個是保險箱金庫,另一個是銀行存放現金鈔票與自動取款機票盒的主保險庫。犯罪現場報告表示,兩個金庫設計相同,保險箱金庫較大,但它們的地面強化防護結構一樣。因此梅多斯與其同夥大可挖掘地道到主保險庫,進入之後拿到現金立刻離開,根本不需要整個周末冒險待在裡面,也不需要一一撬開保險箱。”
“或許他們並不知道兩個金庫結構相同,或許他們以為主保險庫較難攻破。”
“但是我們假設他們在行動之前已對保險箱金庫有某程度的瞭解,既然如此,為什麼他們對主保險庫沒有相同程度的瞭解?”
“主保險庫不對外開放,因此他們無法瞭解裡面的情況。我們相信他們其中一人在保險箱金庫租瞭保險箱,然後進入查看瞭環境,當然,使用的是假名。反正重點是,他們事先隻能掌握其中一個金庫的內部結構,或許這就是原因所在。”
博斯點頭說:“主保險庫內有多少現金?”
“具體數額我也不記得瞭,在我給你的報告上應該有。假如沒有,數據可能在聯邦調查局的其他檔案內。”
“但應該更多,對吧?主保險庫內的現金肯定超過他們從保險箱盜走的兩三百萬美元財物。”
“或許是吧。”
“你明白我的意思瞭吧?如果他們攻入主保險庫,白花花的鈔票一堆堆、一袋袋就在眼前,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如此一來事情簡單多瞭,更省事,而且說不定可以撈到更多錢呢。”
“博斯,這是馬後炮。誰知道他們行動時對金庫有多少瞭解?或許他們以為保險箱內的財物更值錢。他們下瞭賭註,卻賭輸瞭。”
“或者可能賭贏瞭。”
她轉頭看他。
“或許保險箱內有我們不知道的物品,或許有人損失瞭財物卻未報案。他們認為保險箱才是更有利的目標,因為那些物品的價值遠高於主保險庫。”
“如果你指的是毒品,答案是沒有。我們也想過瞭,我們請緝毒署帶緝毒警犬嗅瞭一遍被撬開的保險箱,完全沒有毒品的痕跡。然後警犬嗅瞭未被撬開的保險箱,結果在其中一個較小的保險箱內發現瞭。”
她笑瞭一下,又說:“警犬一嗅到毒品就開始抓狂,我們鉆開那個保險箱,找到一袋五克的可卡因。這個倒黴鬼將可卡因小心翼翼地藏在銀行保險櫃,卻因別人正好搶瞭同一金庫而遭殃。”
埃莉諾再次笑瞭,博斯覺得她笑得很勉強,此事根本不好笑。“反正呢,”她說,“此案被聯邦檢察官打回,檢察官表示我們搜證方式不當,未取得搜查令就撬開當事人的保險箱,這侵犯瞭他的權利。”
博斯開下高速公路,進入文圖拉鎮,往北行駛。經過十五分鐘的沉默後,他說:“盡管警犬確認過瞭,我仍認為可能有毒品,那些警犬並非絕對可靠。假如毒品包裝得很嚴密又被盜賊偷走,根本不會留下痕跡。隻要有幾個保險箱內放的都是可卡因,他們這一票就沒白幹。”
她說:“你接下來想問的是銀行客戶清單,對吧?”
“沒錯。”
“嗯,我們花瞭好一番功夫查過瞭。我們徹底調查每位客戶並追查他們宣稱存放在保險箱內財物的購買來源,但並未因此逮到竊賊,倒可能為銀行的保險公司省瞭幾百萬理賠金,因為有些客戶報失的財物根本不存在。”
他駛入加油站,以便拿出座椅下方的地圖集,找到前往查理連的正確方向。她則繼續為FBI的調查做辯解。
“緝毒署查過保險箱客戶清單上的所有姓名,結果一無所獲。我們通過犯罪情報系統過濾這些姓名,查到其中幾個人有犯罪記錄,但都不是重罪且年代久遠。”她再次發出短暫的假笑,“租用其中一個較大保險箱的客戶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因持有兒童色情刊物被判刑,在索勒達監獄蹲瞭兩年。銀行盜竊案發生後,警方與他取得聯系,他表示最近才清空保險箱,因此並無任何財物損失。
“但聽說這些戀童癖絕對無法割舍私人收藏,包括兒童照片和影片,甚至是有關兒童內容的信件。而且根據銀行記錄,在盜竊案發生之前兩個月內他並未進入過銀行保險庫,因此我們猜測他保險箱內裝的是私人收藏。不過呢,那和盜竊案無關,我們目前追查過的一切都與案子毫無關聯。”
博斯在地圖上找到方向後駛出加油站。查理連位於郊區。他回想她方才提到的戀童癖一事,覺得不太對勁。他在腦海中反復思索,卻想不出所以然。他決定暫時擱下,改問另一個問題。
“為什麼被盜財物無一尋獲?所有珠寶、債券和股票至今毫無蹤影,隻有一隻手鐲出現,甚至其他沒有價值的東西也全無半點影子。”
“他們可能打算先按兵不動,等待危機解除,”埃莉諾說,“這正是梅多斯被做掉的原因。他未遵守約定,在大傢確認危機已解除之前就典當瞭手鐲。他們發現他變賣瞭手鐲,他不肯透露買方,他們逼他開口,然後殺瞭他。”
“碰巧是我接到瞭出勤電話。”
“不奇怪吧。”
“整件事有些地方說不通,”博斯說,“我們猜測梅多斯生前遭到瞭虐待,對吧?他說出瞭他們要的信息,他們在他手臂上註射過量的毒品,然後到當鋪拿走手鐲,對吧?”
“沒錯。”
“但這說不通,我找到瞭他藏起來的當鋪收據。也就是說他並未將收據交給他們,因此他們不得不闖入當鋪拿走手鐲,為瞭掩蓋真實目的也順帶拿走其他許多‘廢物’。我的問題是,假如他並未將收據交給他們,他們是怎麼知道手鐲下落的?”
埃莉諾說:“我猜他告訴他們瞭。”
“我不這麼認為。假如他透露瞭手鐲的下落,為什麼不連收據一並交出?他保留收據也沒有用。如果他們真逼他說出當鋪的店名,肯定也會拿到收據。”
“因此你的意思是,他還沒對他們透露半點消息就斷氣瞭,而他們早已知道手鐲典當之處。”
“沒錯,他們虐待他是想拿到收據,但他就是不肯屈服,因此他們殺瞭他。然後他們棄屍並搜瞭他的住處,但仍未找到當鋪收據,因此他們用下三爛的做法打劫瞭當鋪。問題是,假如梅多斯並未透露典當手鐲的地點,他們也沒找到收據,他們是怎樣得知手鐲下落的?”
“博斯,這全是你的臆測罷瞭。”
“這就是警察的工作。”
“我不知道答案,有幾百種可能。他們可能跟蹤瞭梅多斯,因為他們不信任他,或許因此見他進過那傢當鋪,總之有幾百種可能。”
“他們可能跟內部某個人打過招呼,姑且說是個警察吧,這人在當鋪每月交給警局的清單上發現瞭手鐲,然後通知瞭他們。當鋪的典當物品清單會發到區內的各個分局。”
“我認為這完全是無稽之談。”
他們抵達目的地,博斯在入口處剎住車,門口的木牌上寫著“查理連”的字樣,還畫著一隻綠色的雄鷹。大門敞開,他們沿碎石路駛入,道路兩側是泥濘的灌溉渠;道路將農場一分為二,右側是西紅柿園,左側則飄來胡椒的香氣,前方有鋁合金板搭起的大谷倉和一座牧場式的大平房。博斯見屋後有一片牛油果樹林,他們駛入牧場屋舍前方的圓形停車區內,博斯將引擎熄火。
一名男子來到前門的紗網處,圍著白色圍裙,圍裙和他剃得光亮的頭一樣幹凈。
博斯問:“史蓋爾先生在嗎?”
“你指的是史蓋爾上校吧?他不在。不過快到用餐時間瞭,到時他會從田地裡回來。”
男子未邀請他們進屋乘涼,因此博斯和埃莉諾回到車內等。幾分鐘後,一輛佈滿灰塵的白色小貨車駛來。駕駛座車門上印著一個大大的字母“C”,裡面是一隻雄鷹。有三個人從前座下瞭車,另外六人從後車鬥魚貫下來,他們動作迅速地朝牧場屋舍前進。這些人看起來都是三四十歲的年紀,他們身穿綠色軍褲和白色T恤,汗流浹背,沒人綁頭巾、戴太陽鏡或者卷起袖子,所有人的頭發都不到一厘米長,白皙的皮膚曬成棕色,有如上瞭色的木頭。開車的人身穿同樣的制服,但比其他人至少年長十歲,他停下腳步,讓其他人先進屋。他走近時,博斯猜他年紀約莫六十出頭,但體格幾乎不輸年輕小夥子,微亮的頭頂上極短的發絲已泛白,皮膚曬成胡桃色,手上戴著工作手套。
他問:“需要幫忙嗎?”
博斯說:“史蓋爾上校?”
“沒錯,你們是警察?”
博斯點頭並介紹瞭他們倆。即使提到FBI,史蓋爾的反應似乎也不怎麼熱絡。
埃莉諾問:“你記得七八個月前,FBI向你詢問過曾在此地待過一段時間的威廉·梅多斯嗎?”
“當然記得。你們這些人每次打電話或到這兒來打探我的兵,我都記得。我感到厭惡,因此記得很清楚。你們需要他更詳盡的資料嗎?他惹瞭麻煩嗎?”
博斯說:“他再也不會惹麻煩瞭。”
“什麼意思?”史蓋爾說,“你說得好像他已經死瞭似的。”
博斯說:“你不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告訴我他出瞭什麼事。”
博斯見史蓋爾臉上出現瞭如假包換的驚愕,然後是一閃而過的悲傷,這消息令他心痛。
“三天前他在洛杉磯被發現身亡,是他殺,我們認為這與他去年參與的一樁犯罪案件有關;上回FBI與你聯系時應該提過那件案子。”
“是洛杉磯那樁銀行盜竊案嗎?”他問,“我隻知道FBI向我提過的內容,此外一無所知。”
“沒關系,”埃莉諾說,“我們隻需要你提供和梅多斯同時間待在此地的其他人的完整資料。我們之前查過,但想再仔細確認一下,尋找任何可能有助於厘清案情的細節。你是否願意與我們合作?”
“我一向很合作。我不喜歡你們這些人的作風,因為多數時候我認為你們越界瞭。我的兵離開此地之後,大多都洗心革面不再走回頭路,我們的記錄優良。如果梅多斯真的犯下你們宣稱他犯下的案件,那也是極少數案例。”
“我明白,”她說,“而且此事我們絕對保密,不會張揚。”
“好吧,到我辦公室來,你們可以問問題。”
他們穿過前門時,博斯見兩張長桌擺在原本可能作為客廳的房間內。約莫二十人坐在餐盤前,看樣子這一餐是炸雞排和大量蔬菜。沒有人打量埃莉諾·威什,因為他們正低頭閉眼,雙手交握,默默地做著餐前禱告。博斯見所有人身上幾乎都有文身。他們停止禱告後開始進餐,刀叉聲此起彼伏。此時有幾個人開始對埃莉諾投以贊賞的眼光。之前走到前門那位身穿圍裙的男子此刻站在廚房門口。
他喊著:“上校,您今天是否和大傢一起用餐?”
史蓋爾點頭說:“我幾分鐘後就過來。”
他們從走廊穿過一扇門,進入一間原本為臥室的辦公室。裡面擺瞭一張大桌子,房間因此顯得很擁擠。史蓋爾指著桌前的兩把椅子。博斯和埃莉諾坐下瞭,他則到桌子後方,坐在那把有墊套的椅子上。
“咱們開門見山先說清楚,我知道依法我得提供哪些資料給你們,哪些事項則根本沒必要與你們討論,但是我願意進一步配合,如果對案情有幫助的話。我們彼此都明白這一點。梅多斯——我早有預感他可能會落得你所說的下場。當初我向主禱告,請主引導他,但我心裡清楚得很。我願意幫助你們,在一個文明的世界,沒有人有權奪去另一個生命,誰都沒有權利這麼做。”
“上校,”博斯說,“我們很感謝你能幫忙。首先我希望你瞭解,我們知道你在此地所做的努力與貢獻,我們知道州政府和聯邦政府都對你相當敬重與支持,但是我們一路調查梅多斯命案後的推論是,他與其他一些有同樣技能的人預謀犯案而且——”
“你的意思是他們是越戰老兵。”史蓋爾打斷他,此刻他正在拿桌上罐內的煙草填充煙鬥。
“有可能,我們尚未確認歹徒身份,因此無法得知事實是否如此。若真是這樣,則作案者有可能就是在這裡互相認識的,我是說‘有可能’。因此我們希望你提供兩樣東西:我們想查閱你手裡仍保留的梅多斯的檔案,以及他待在這兒的十個月裡與他同期的所有人的名單。”
史蓋爾壓緊瞭煙鬥裡的煙草,似乎完全沒聽到博斯說的話。然後他說:“要他的資料沒問題——反正他人都不在世瞭;至於另一件事,我可能得先打電話給律師,確認這麼做是否恰當。我們這兒的培訓計劃相當成功,但是州裡和聯邦政府提供的蔬菜和撥款根本不夠,我還得出門到各地籌錢。我們依靠社區和一些民間機構的幫助,因此我們的名聲很重要,一旦傳出壞名聲,來自各地的資助就泡湯瞭。假如我幫你們,可能得冒這個風險。另一個風險是,來到這裡希望洗心革面的人可能會因此失去信心。事實上,與梅多斯同期的人現在都過著嶄新的生活,他們不再是罪犯。假如每次一有警察出現,我就將他們的姓名交出,我的培訓計劃還談得上成功嗎?”
“史蓋爾上校,我們沒時間等律師決定,”博斯說,“先生,我們正在調查一樁命案,需要這項資料。你知道我們找州裡或聯邦政府部門一樣可以取得這些資料,但那可能要花更多時間。我們也可以申請傳票取得資料,但我們認為相互合作是最好的方式。如果你同意合作,我們保證低調行事。”
史蓋爾坐在那兒沒動,這次似乎也未留意博斯的話。他開始吞雲吐霧,煙鬥冒出的一縷藍煙裊裊升起,有如鬼魅。
“我明白瞭,”最後他說,“看來除瞭乖乖交出檔案之外我別無選擇,對吧?”然後他起身走到辦公桌後方靠墻擺放的一排米黃色檔案櫃前,找到一個抽屜,短暫搜尋之後抽出一個薄薄的牛皮紙檔案夾。他將檔案夾朝博斯的方向丟在辦公桌上。“這是梅多斯的檔案,”他說,“咱們再來看看還能找到些什麼。”
他走到文件櫃最上面的一個抽屜前,抽屜的卡片槽內無任何標示。他翻看抽屜內的檔案,然後挑出一份,拿著檔案回到辦公桌旁坐下。
“你們看看這個,如有資料需要復印,我可以幫忙,”史蓋爾說,“這份檔案是我記錄的查理連的人員流動表,至於梅多斯在此地可能結識的人我也可以寫一份名單。我猜你們需要出生日期和犯人代號吧?”
埃莉諾說:“謝謝,這很有幫助。”
他們花瞭十五分鐘就看完瞭梅多斯的檔案。他在特米諾島聯邦監獄獲釋前一年就開始與史蓋爾通信,他有監獄牧師和指導顧問的推薦,他們認識他是因為他在獄中表現良好,負責監獄裡收容與安置部門的維修保養工作。梅多斯在其中一封信中描述瞭他在越南進入過的地道以及他如何被黑暗吸引。
“其他人大多都害怕進入地道,”他寫道,“但是我卻想進入。當時我並不明白原因,現在我認為可能是想測試自己的極限。但我從地道裡得到的滿足感並不真實,我整個人就像地道一樣空洞。如今我擁有的滿足感來自耶穌,我知道神與我同在。如果我獲得改過自新的機會,在神的引導下,會做出正確的抉擇,永遠遠離監獄人生,我想從空洞之地進入神聖之地。”
埃莉諾說:“寫得有些庸俗,不過還算誠懇。”
史蓋爾原本正坐在辦公桌前,用黃色紙張寫下姓名、出生日期和犯人代號,聞言抬頭,語氣堅定地表示:“他的確很誠懇。梅多斯離開這兒時,我以為——我相信他準備好面對外面的世界,相信他已經和毒品、犯罪徹底瞭斷,如今看來他又屈服於誘惑瞭。但我不認為二位會在這兒找到你們要的線索,我可以提供這些姓名,但這對你們並無幫助。”
博斯說:“到時見分曉。”史蓋爾繼續寫,博斯看著他。他太過專註於自己的信仰與忠誠,無法看清自己可能被人利用。博斯相信史蓋爾是好人,但他或許太容易在別人身上看見信任與希望,例如梅多斯這樣的人。
博斯問:“上校,你做這一切能得到什麼呢?”
這次他放下筆,調整嘴上叼著的煙鬥角度,十指交叉放在辦公桌上。“這不關乎我個人所得,是主。”他再次拿起筆,但此時又有其他想法,“這些年輕人從戰地回來時,大多都被毀瞭。我知道這是老掉牙的故事,大傢都聽過或在電影裡看過,但對這些人而言卻是親身經歷,數千人回國後真的是直接邁入監獄。有一天我讀到相關報道時心想,假如這世界沒有戰爭,假如這些年輕人從未背井離鄉參與戰事,假如他們待在奧馬哈、洛杉磯、傑克遜維爾、新伊比利亞或國內任何地方,是否仍會落得如此下場?是否仍會成為如今無傢可歸的流浪漢、四處遊蕩的精神病患者或毒犯?
“我猜大部分人應該不會,是戰爭毀瞭他們,是戰爭使他們誤入歧途。”他深深吸瞭一口已經熄滅的煙鬥,“我所做的就是借這片土地以及幾本禱告書,試著填補、重建他們被戰爭摧毀的心靈,而且老實說我做得不錯。因此我可以提供這份名單並讓你們翻看檔案,但請你們別破壞我們在這兒辛苦建立起來的成果。二位懷疑這地方不對勁,沒關系,這是你們幹這行的合理態度。但是請你們謹慎處理獲得的資料。博斯警探,我看你的年紀,或許也打過越戰?”
博斯點點頭。史蓋爾說:“那麼你應該很清楚。”他繼續寫著名單,並未把頭抬起,說道:“二位是否要和我們共進午餐?餐桌上提供的可是本郡最新鮮的蔬菜。”
他們婉拒並在拿到名單後起身,史蓋爾在名單上列瞭二十四個名字。博斯轉身準備走出辦公室時稍有猶豫地說:“上校,你介意我問你們農場還有哪些車嗎?我剛才看見一輛小貨車。”
“我不介意你問,因為我們行事光明磊落,不需要遮遮掩掩。我們還有兩輛類似的小貨車、兩輛約翰·迪爾拖拉機和一輛四驅車。”
“四驅車是什麼樣的?”
“吉普車。”
“什麼顏色?”
“白色。怎麼瞭?”
“沒事,隻是想厘清一些細節。但我猜那輛吉普車的側面應該印著查理連的標志,就像小貨車那樣,對吧?”
“沒錯,我們的車輛都有標志。我們在進入文圖拉時,深為此地的成就感到驕傲,我們希望大傢知道蔬菜的來源。”
博斯上車之後才開始查看名單,他完全不認識那二十四個名字,不過史蓋爾在其中八個名字後面註上瞭“PH”的字樣。
埃莉諾也傾身看著名單,她問:“那是什麼意思?”
“紫心勛章,”博斯說,“我猜應該是希望我們重點關註吧。”
“吉普車呢?”她說,“他說是白色的,而且車身上有標志。”
“你也看見那輛小貨車有多臟瞭,臟的白色吉普車看起來可能是米黃色,假如真是那輛吉普車的話。”
“我看史蓋爾不像是我們的嫌犯,他應該沒有嫌疑。”
“或許吧,或許他把吉普車借給別人瞭,不過我希望在掌握足夠證據後再追問他。”
博斯發動汽車,沿碎石路駛向門口。他搖下車窗,天空是褪色的牛仔褲顏色,空氣幹凈透明,混著類似新鮮青椒的香氣。但是博斯心想,過不瞭多久,又將回到骯臟之地瞭。
在回城途中,博斯下瞭文圖拉高速公路,向南經過馬利佈峽谷到瞭太平洋沿岸。回程耗時較久,但清新空氣令人上癮,他希望能一直享受這種感覺。
他們經過蜿蜒的峽谷後,前方霧蒙蒙的湛藍海面映入眼簾,這時他說:“我想看看保險箱遭竊的客戶名單,你之前提到的那個戀童癖,我覺得不太對勁,為什麼歹徒要拿走那傢夥收藏的兒童色情刊物?”
“博斯,拜托,你該不會以為那些搶匪大費周章,花瞭幾星期時間鑿通隧道然後炸開銀行金庫,是為瞭偷兒童色情刊物吧?”
“當然不是,不過這正是我納悶的原因。為什麼他們拿走瞭那些東西?”
“或許他們喜歡,或許其中一個竊賊是戀童癖,正中其下懷。誰知道呢?”
“或者這可能就是障眼法。他們清空所有鉆開的保險箱內的財物,借此掩飾其真正目的——某一特定物品。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就像打劫數十個保險箱,借此模糊重點,但他們的目標隻是其中一個箱內的財物。這和他們打劫當鋪的手法一樣:拿走許多珠寶以掩蓋他們要的其實隻是那個手鐲。
“不過在金庫這邊,他們要的是失主不會報失的財物。失主無法報失財物,因為自己會惹上麻煩。就像那個戀童癖,他的東西遭竊,他能怎麼辦?這就是盜賊打的如意算盤,隻不過他們要的是更有價值的財物,令他們認為搶保險箱金庫比搶主保險庫更有價值的財物;而那財物價值之高,使他們不得不在梅多斯典當手鐲可能危及整個計劃時做掉他。”
她沒說話。博斯轉頭看她,但她戴著墨鏡,表情無法捉摸。
“聽起來你指的又是毒品瞭,”片刻後她說,“但警犬明明表示沒有毒品,緝毒署在銀行客戶名單上也未找到任何可疑的關聯。”
“可能是毒品,也可能不是,這正是我們要重新清查保險箱租用者的原因。我想查一下名單,看看是否會有什麼發現。尤其是那些未報失財物的租用者,我想從他們開始。”
“我會幫你拿到名單,反正目前我們也沒有其他線索。”
“嗯,我們至少有史蓋爾提供的這些姓名待查,”博斯說,“我打算調出這些人的照片,讓阿鯊指認。”
“我猜或許值得一試,反正是例行公事罷瞭。”
“我不確定,但我認為那小子有所保留,或許他當晚看到瞭對方的臉。”
“我留瞭便條給魯克,詢問他催眠一事,他可能今天或明天給我們答復。”
他們行駛在環海灣的太平洋高速公路上。煙霧被風吹到瞭內陸,海洋中的卡特林納島隔著白浪清晰可見。他們在艾麗斯餐廳停下來吃午餐,由於已過用餐時間,窗邊有張空桌。埃莉諾點瞭冰紅茶,博斯要瞭啤酒。
“我小時候常來這碼頭,”博斯告訴她,“他們會帶我們出遊,一輛公交車都坐滿瞭孩子。以前碼頭盡頭有傢魚餌店,我就在那兒釣黃尾魚。”
“是少年輔導中心的孩子嗎?”
“是,呃,不是,當時還叫‘公共服務處’。幾年前他們終於明白需要為未成年人設立一個獨立的部門,因此成立瞭少年輔導中心。”
她透過餐廳窗戶眺望碼頭遠方。她微笑著聽他敘述往事,他則詢問她的兒時記憶在何方。
“到處都是,”她說,“我父親是軍人,我頂多在一個地方待上幾年。因此我的兒時記憶其實和地點關系不大,大多是關於人的記憶。”
博斯說:“你和你哥感情好嗎?”
“嗯,尤其我父親常不在傢,哥哥總是陪在我身邊。直到他入伍,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女服務生送來沙拉,他們邊吃邊閑聊;然後在女服務生收走沙拉餐盤、端來正餐盤之間的空當,她開始談起哥哥的事。
“邁克每星期從越南寫信給我,每次都說心裡很怕,很想回傢,”她說,“他不適合從軍,卻無法向爸媽開口。他根本不該去打仗,但由於父親的緣故,他毅然前往。他不想令父親失望,他沒有足夠的勇氣拒絕父親,卻有足夠的勇氣上戰場,這根本說不通。你聽過這麼蠢的事嗎?”
博斯並未回答,因為他聽過類似的情節,包括他自己的經歷。而她也就此打住,或許是不知道哥哥後來的遭遇,又或許是不想細數這段往事。
過瞭一會兒,她說:“你呢?你去的原因是什麼?”
他知道她會問這個問題,但他一輩子都無法向別人坦誠地回答這個問題,對自己也是。
“我不知道。我猜或許是沒有選擇吧。正如你之前所說,我這人習慣瞭組織的生活。我沒打算上大學,也沒想過到加拿大躲兵役,去加拿大或許還不如被征召入伍去越南。一九六八年,我中瞭‘征兵彩票’,我的編號順位不高,但我知道自己一定會被抽中,因此我想幹脆自動加入算瞭,省得麻煩。”
“然後呢?”
博斯笑得很不自然,就像她之前的假笑一樣。“我入伍接受基本訓練和一大堆有的沒的,後來分發部隊時選瞭步兵團。至今我仍不明白原因,那個年紀的年輕人心態,你明白嗎?我以為自己所向無敵。我抵達越南之後,自動加入地道小組,理由和梅多斯寫給史蓋爾的信上的內容類似,我想測試自己的能耐,當時我做出瞭一些自己也無法理解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想應該明白,”她說,“梅多斯呢?他原本有機會離開越南,卻決定留到最後一刻。如果可以選擇離開,為什麼會有人想留下來?”
“有許多人和他一樣,”博斯說,“我覺得這說不上正常或不正常。有些人就是不想離開那地方,梅多斯是其中之一,也有可能是生意上的決定。”
“你指的是毒品嗎?”
“嗯,我知道他在越南時吸海洛因,回美國之後繼續吸食並販賣毒品;或許他在越南時做過毒品運輸,因此不希望白白放棄撈錢的大好機會,有許多跡象顯示有此可能。那回他們將他帶出地道後,他被調派到西貢。西貢可以說是再好不過的地方瞭,尤其他身為憲兵有外交豁免權。昔日的西貢是罪惡之城,妓女、大麻、海洛因任君挑選,簡直是個自由市場,人們紛紛過去做生意。如果他當時早有打算,擬好計劃走私一部分海洛因到美國的話,肯定輕松賺瞭一大筆。”
她沒什麼食欲地用叉子擺弄餐盤上的紅鯛魚片。
“真不公平,”她說,“他不想回來,有些士兵想回來卻苦於沒有機會。”
“沒錯,在那地方的確毫無公平可言。”
博斯轉頭望向窗外的海洋,四位沖浪者身穿顏色鮮艷的潛水衣,馳騁在洶湧浪濤之上。
“你在越戰之後進瞭警局。”
“嗯,剛開始我試瞭其他工作,然後進瞭警局。似乎我認識的大部分越戰老兵——就像史蓋爾今天說的那樣,不是進瞭警局就是進瞭監獄。”
“博斯,依我看你是個獨行俠,喜歡單打獨鬥,不像是那種會聽從看不順眼的長官的命令的人。”
“這年頭不流行單打獨鬥瞭,大傢都得乖乖聽命……不過關於我的一切都寫在檔案內,你都知道瞭。”
“文件無法記載一個人的一切,這不是你說的嗎?”
他笑瞭,這時女服務生前來清理餐桌。他說:“你呢?你進聯邦調查局的經過又是怎樣的?”
“其實很簡單,我在賓夕法尼亞大學主修犯罪學專業,輔修會計學,畢業後被招進瞭聯邦調查局,薪水和福利都很好,女性很搶手,受到瞭高度重視。過程大致如此,沒什麼特別的。”
“為什麼選擇銀行組?我以為吃香的部門是反恐小組或辦公室白領工作之類的,緝毒小組前途應該也不錯。”
“我在聯邦調查局做瞭五年白領工作,在首屈一指的華盛頓總部。問題是那工作無聊透頂,就像國王的新衣,騙不瞭人。”她微笑著搖搖頭,“我明白自己隻想當一個名副其實的警察,後來也如願調崗。洛杉磯是全國的銀行盜竊之都,我發現本地分局有空缺,提出申請之後獲準調職,你可能會覺得我是個恐龍。”
“你這麼漂亮,怎麼會是恐龍?”
盡管她膚色曬微黑,博斯仍看出她聞言臉頰漲紅。他如此唐突地脫口而出,自己也感到困窘。
他說:“抱歉。”
“沒關系,謝謝你的贊美。”
他說:“你結婚瞭嗎?”說完立刻滿臉通紅,後悔自己如此直接。她見他一臉困窘,不禁微笑。
“結過,不過那是很久之前的事瞭。”
博斯點點頭:“你不介意……魯克,呃,你們兩個好像……”
“什麼?你開什麼玩笑?”
“抱歉。”
兩人不約而同地放聲大笑,再是微笑,然後是長久的愜意的靜默。
午餐後他們走到外面碼頭上,來到博斯小時候釣魚的地方。此刻無人垂釣,碼頭末端有幾棟如今已廢棄閑置的房子。橋塔附近的海面上方有一道彩虹。博斯註意到那些沖浪的人都走瞭,他心想,或許孩子們此刻都在學校吧,或許這年頭他們都不在這兒釣魚瞭,又或許現在魚群已無法在這污染的海灣內生存。
他對埃莉諾說:“我很久沒到這兒來瞭。”他倚著碼頭欄桿,胳膊肘撐著的那塊木頭上面有魚餌刀留下的上千條刻痕。“一切都變瞭。”
他們回到聯邦大樓時已是下午,埃莉諾通過美國犯罪情報系統和加州司法部電腦系統過濾史蓋爾提供的姓名和犯人編號,並要求州內各個監獄將那些人的檔案照片傳真過來。博斯拿瞭名單,給聖路易斯的美軍服役記錄檔案館打電話,找到星期一那天接待他的辦事員——傑茜·聖約翰,她表示博斯上次要的梅多斯的檔案已寄出。博斯並未向她透露自己已看過聯邦調查局的檔案副本,他請她在電腦上查詢他目前掌握的其他退伍軍人的姓名並提供他們的基本服役記錄。他這個電話一直打到聖路易斯那邊下午五點的下班時間,不過她表示很樂意幫忙。
到瞭洛杉磯時間下午五點,博斯和埃莉諾拿到瞭二十四張檔案照片和每個人的簡短犯罪記錄與服役記錄,並無任何人的資料特別引起他們的註意。梅多斯留在越南期間,其中十五人也在越南服過役,有十一個人是陸軍,沒有“地鼠”;不過在梅多斯初抵越南時,有四個人和他同屬第一步兵團,另外還有兩人在西貢當憲兵。
他們將焦點放在犯罪情報系統中那六位軍人的記錄上,就是那四個第一步兵團的士兵和那兩個憲兵。隻有那兩個憲兵有搶銀行的前科,博斯翻找檔案照片,抽出那兩人的照片。他凝視那兩張臉,希望從他們面對攝影機時麻木冷漠的表情中確認自己的懷疑無誤。他說:“我喜歡這兩個。”
他們的名字是亞特·富蘭克林和金·德爾加多,兩人都住在洛杉磯。他們在越南服役時被分派至西貢不同的憲兵部門,並非梅多斯隸屬的大使館憲兵部,盡管如此,他們仍舊在同一城市。兩人都在一九七三年退伍,但他們和梅多斯一樣,繼續留在越南擔任民間軍事顧問,一直待到最後——一九七五年四月。博斯心中毫無疑問,他確信這三人——梅多斯、富蘭克林與德爾加多,在進入文圖拉的查理連之前就已經彼此認識。
一九七五年富蘭克林回美國後,在舊金山犯下一連串搶劫案,被關瞭五年。一九八四年,他在奧克蘭犯下銀行搶劫案被控入獄,和梅多斯於同一時間在特米諾島聯邦監獄服刑。在梅多斯結束戒毒方案前兩個月,富蘭克林獲得假釋進入查理連。德爾加多犯的則都是觸犯州法律的罪行,在洛杉磯入室行竊三次被捕,每次都隻是在監獄裡待瞭一段時間。一九八五年,他在聖塔安那企圖搶劫銀行未遂,然後與聯邦檢察官達成協議,在州法庭接受瞭審判。他進入索勒達監獄服刑,一九八八年出獄,在梅多斯進入查理連之前三個月到瞭那兒。富蘭克林到達查理連的第二天,德爾加多就離開瞭。
“一天,”埃莉諾說,“這表示三人同時待在查理連的時間隻有一天。”
博斯看著他們的照片與個人資料,富蘭克林是個大塊頭,身高一米八二,體重八十六公斤,黑色頭發。德爾加多身材精瘦,身高一米七,體重六十三公斤,也是黑頭發。博斯看著照片上一大一小的兩個人,並回想阿鯊對開吉普車、丟棄梅多斯屍體的那兩人身材的描述。
過瞭一會兒,他說:“咱們去找阿鯊。”
他打電話到街頭之傢收容中心,但早已料到結果:對方表示阿鯊已經離去。他聯絡藍色城堡汽車旅館,一個疲憊的老者的聲音告訴他,阿鯊一行人已於中午退房。接著他打電話給阿鯊的母親,她一聽他不是客戶便立刻掛斷。
時間已近晚上七點,博斯告訴埃莉諾他們得回街頭找他,她說她來開車。接下來他們在好萊塢西區繞瞭兩小時,主要行駛在聖莫尼卡大道上,但一直不見阿鯊的蹤影,也沒看到鎖在計時收費機旁的摩托車。他們攔下幾輛巡邏警車,告訴警察他們要找的人,眾人幫忙尋找但仍一無所獲。他們在K熱狗店旁邊停車,博斯猜想或許少年已回到母親身邊,而她掛上電話是為瞭保護他。
他問:“你想繞到查茨沃斯一趟嗎?”
“我的確想見見你提過的阿鯊那巫婆老媽,不過我更希望今天的工作到此為止,我們明天再找阿鯊也不遲。昨晚我們都沒機會共進晚餐,今晚你覺得怎麼樣?”
博斯想找到阿鯊,但也想找機會接近她。她說得沒錯,凡事皆有明天。
“聽起來不錯,”他說,“你想去哪兒?”
“我傢。”
埃莉諾·威什在聖莫尼卡距離海灘兩條街的地方租瞭一間公寓。他們在公寓前門的路邊停車,進屋時,她告訴博斯雖然房子就在海灘附近,但如果真的想看到大海,要走到她臥室的陽臺上探出頭,並睜大眼睛望向右邊海洋公園大道才行,如此一來,可從矗立於海岸線的兩棟高聳的公寓大廈之間窺得太平洋的一角,她表示從那個角度也能望進隔壁鄰居的臥室。鄰居是個過氣的電視演員,如今是床上女伴換不停的小毒犯,她說那畫面有些煞風景。她請博斯到客廳就座,她則去準備晚餐。她說:“如果你喜歡爵士樂,客廳裡有張我剛買的還沒時間聽的CD。”
博斯走向書櫃旁邊架子上的音響,拿起那張新CD,是羅林斯的《跟爵士談戀愛》。他內心不禁蕩起微笑,因為自己也有這張CD,這仿佛一種溫暖的聯結。他打開CD盒,播放音樂,開始環視客廳。粉色的地毯,傢具蓋著淡色系罩子,淡藍色沙發前的玻璃桌面上擺著建築書籍和傢居雜志。這地方整理得很舒適,前門旁邊墻上掛著一幅裱框的十字繡作品,上面寫著“歡迎來到寒舍”,一角繡著落款:EDS 1970。博斯不知道那指的是什麼。
博斯轉身望向沙發上方的墻面,又找到與埃莉諾·威什品位不謀而合之處。墻上是愛德華·霍珀[1]的《夜遊者》的復制品,用黑木框裝裱。博斯傢中並沒有這幅畫,但他對此相當熟悉,在深入調查某案件或外出執行監視任務時偶爾也會想起畫中內容。他在芝加哥欣賞過一次原作,站在畫前靜靜凝視瞭近一小時。畫中幾乎沒入陰影的男子靜靜地坐在街頭餐館內,他望著坐在對面、與自己相隔不遠的另一位客人,隻不過對方身旁有一位女子。博斯似乎能從畫中找到某種共鳴。他心想,我是畫中那獨行者,我是那夜遊者。他認為這幅畫黑暗的色調並不適合她的公寓,與粉色系形成強烈沖突。為何埃莉諾·威什選瞭它?她在這畫中有何發現?
他環視客廳其他地方,沒有電視,隻有音響、桌上的雜志,以及沙發對面倚墻而立的書櫃。他走近書櫃,透過玻璃門看裡面都有哪些藏書。上面兩層大多是知識分子看的位列“每月書選”的書籍,不過也有偏大眾品位的犯罪小說,包括克拉姆利、威爾福德等人的作品,他閱讀過其中幾本。他打開書櫃的玻璃門,抽出一本《鎖上的門》,他聽說過這書,但從未在書店看到過。他翻開書皮想知道出版年份,然後就解開瞭十字繡作品的署名之謎。書的扉頁印著:埃莉諾·D.斯卡利特——1979年。博斯心想,她肯定在離婚後還用著前夫的姓。他把書放回原位,關上瞭玻璃門。
底下兩層的書比較雜,有犯罪紀實、越戰歷史研究、FBI手冊,甚至還有一本洛杉磯警局命案調查教科書。書架上許多書博斯都讀過,他甚至在其中一本裡出現過,是《洛杉磯時報》記者佈雷莫針對所謂的“美容院殺人魔”撰寫的報道。殺人魔哈維·肯道爾一年內在聖費爾南多谷連續殺害七名女性,她們都是美容院的老板或雇員。他事先在美容院附近觀察,接著跟蹤受害者回傢並用削尖的指甲銼劃開她們的喉嚨。博斯與當時的搭檔通過第七位受害者遇害前一晚在店內便條紙上記下的車牌號碼追查到瞭肯道爾。博斯他們一直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把它記下來,他們猜測她可能發現瞭肯道爾從廂型車內鬼鬼祟祟地看店內情況,出於謹慎記下瞭車牌號碼。但她沒有提高警覺,仍舊單獨回傢。博斯和他搭檔通過車牌追查到肯道爾,發現他曾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因在奧克蘭附近連續犯下數宗美容院縱火案,被判入獄服刑五年。
他們之後發現,在肯道爾年幼時,母親在美容院當美甲師。她在小肯道爾的指甲上練習手藝,心理醫生認為他從此迷戀美容師無法自拔。佈雷莫把他的故事寫成瞭暢銷書,之後環球電影公司又把這故事拍成瞭電影並給瞭博斯和他搭檔一筆錢;電影之後又接著拍瞭電視劇,這次的金額多瞭一倍。他的搭檔選擇離開警局搬到恩塞納達,博斯則繼續當差,並將這筆錢投資在山坡上這棟用支柱架高的房子。房子正好可以俯瞰山下支付瞭購房款的電影公司,博斯認為這其中有種難以言喻的共生關系。
“我早在你的名字在案子裡出現前就看完那本書瞭,所以這和調查無關。”
埃莉諾踏出廚房,手裡拿著兩杯紅酒。博斯笑瞭。
“我又沒打算怪你,”他說,“而且這本書的主角不是我,是肯道爾。反正這案子能破是運氣好。但是他們仍為此案寫瞭書,拍瞭電視劇。嗯,廚房的味道真香。”
“你喜歡面食嗎?”
“我喜歡意大利面。”
“咱們今晚吃的就是意大利面,我星期日煮瞭一大鍋肉醬。閑暇時我喜歡一整天待在廚房,什麼都不想,我發現這是緩解壓力的好方法,而且一大鍋菜吃都吃不完,隻要加熱醬汁再下點面條就是一餐,很方便。”
博斯喝瞭一口紅酒,繼續環視四周。他還沒坐下,就已覺得和她在一起很舒服自在。他臉上露出笑容,指著霍珀的畫作:“我很喜歡,不過你為什麼選瞭一幅這麼黑暗的畫?”
她凝視畫作,皺起眉頭,仿佛第一次思索這個問題似的。
“我不知道,”她說,“我一直很喜歡那幅畫,它的某種特質很吸引我。畫中女子旁邊有個男人,因此那不是我。所以我猜假如我是畫中某個人,則應是那位坐在咖啡杯前的男子,孤寂而若有似無地觀望對面相伴的兩人。”
“我在芝加哥看過那幅畫,”博斯說,“原作。我到那兒去執行引渡任務,在那之前剛好有一小時的空當,於是我進入芝加哥藝術學院,這幅畫就在裡面。我接下來整整一小時都在專心欣賞這幅畫,它有某種特質——就像你說的那樣。當初是哪件案子,帶回來的又是哪個犯人我想不起來瞭,但是我清楚地記得這幅畫。”
他們吃完飯坐在桌邊聊瞭將近一小時。她向他透露瞭更多哥哥的往事,以及她如何從失去他的痛苦與氣憤中走出。她表示,十八年後她仍在繼續克服。博斯告訴她,他也一樣,依然會偶爾夢見越南地道,更多時候還要與失眠鬥爭。他告訴她,越戰歸來後他相當彷徨;之後他選擇的道路與梅多斯的抉擇,兩者其實隻有一線之差。假如他當初選瞭另一條路,今日局面可能全然不同。她聞言點頭,似乎很能體會。
後來她問到瞭洋娃娃殺手案以及他從重案組被降級調職的經過,看樣子她並非純粹出於好奇。他知道自己必須如實回答,因為他的描述將決定她對他的看法。
“我猜你已知道大致經過,”他說,“作案者勒死那些女人——大多數是妓女——然後用化妝品,包括粉餅、口紅、厚厚的腮紅和黑色眼線筆在她們臉上塗抹,每次都一樣,受害者的屍體還被洗過,但是我們警方從未透露他將她們畫成洋娃娃的情況。某個渾蛋——我猜是法醫室的薩凱——向外泄露瞭消息,表示受害者臉上的妝是所有案件的共同點,於是‘洋娃娃殺手案’開始在媒體傳開。我想應該是第四頻道首先公開使用瞭那個名字,之後就被吵得沸沸揚揚,我倒覺得歹徒手法更像殯儀館的人。不過說實話,當時警方的調查毫無進展,直到受害者人數上升到兩位數,我們才開始對作案者的情況有瞭些許掌握。
“切實的證據並不多,受害者的屍體被隨意丟棄在城西各處。通過從幾具受害者屍體上提取的纖維,我們得知作案者可能戴假發或者假胡子之類的。我們一一查出在街頭賣淫時被作案者帶走的女子最後一次性交易時的地點,我們前往按小時計費的汽車旅館,但一無所獲。因此我們推斷作案者開車在街頭將她們拉走,帶到某處,可能是他的傢或作為謀殺場所的安全地點。我們開始監視妓女拉客的那條大道和其他可能的地點,我們突擊檢查瞭高達三百次性交易,案情才開始有瞭突破。某天凌晨,一個名叫蒂克希·麥昆的妓女打電話到警局,表示她剛從‘洋娃娃殺手’手中逃脫,並且想知道假如供出他是否有賞金可拿。當時我們每星期都會接到報案電話,想想看,十一名女子遇害,民眾提供的線索無奇不有,整個城市陷入驚慌。”
埃莉諾說:“我記得。”
“但是蒂克希不一樣。當天我在警局值夜班,接到她的報案電話,之後我去找她談瞭一番。她告訴我,她在溫泉館林立的溫泉街附近的好萊塢大道上拉到這位客人,你知道吧,就在科學大廈附近,對方帶她到銀湖區的一間公寓。她表示正當對方脫光衣服時她想上廁所,於是她進入洗手間,在沖水時順便翻看洗手臺下方的櫃子,可能是想找可以偷的東西。但是她看到的是各種小的瓶瓶罐罐、化妝品盒和一大堆女性用品。她翻看瞭所有東西,突然之間明白瞭。她猜這傢夥肯定就是兇手,絕對沒錯。當時她嚇得半死,決定立刻逃跑。她從洗手間出來時,對方正躺在床上,她立刻奪門而出,倉皇逃命。
“重點是,警方並未公開關於化妝品的所有細節;或者應該說,那個向媒體泄露消息的渾蛋並未透露所有細節。我們知道兇手保留瞭受害人的東西,屍體被發現時皮包就在身邊,但裡面沒有化妝品——你也知道,就是口紅、粉餅之類的。因此當蒂克希告訴我洗手間櫃子裡有什麼東西時,我立刻提高警覺,知道她所言為真。
“然後我就在這個節骨眼把事情搞砸瞭。我和蒂克希談完之後已是凌晨三點,組裡的人都下班瞭,我獨自一人在那兒思索著,這傢夥或許意識到蒂克希已辨認出他的身份逃跑瞭,因此我獨自前往他的住處。我的意思是,蒂克希和我同行,她帶我到那個地方,不過她一直留在車內。我們一到,我看見車庫上方的屋子亮著燈,車庫就在哈佩利恩大道旁一棟破房子後面。我呼叫後援,在等候時,見這傢夥的影子在窗邊走來走去,我有預感他準備逃跑並帶走櫃子裡的所有東西。我們在十一具屍體上沒有發現任何證物,因此必須拿到櫃子裡的東西。當時我的另一個顧慮是,萬一屋內有其他人,例如蒂克希的替代者,該如何是好?因此我決定隻身前往。之後的事,你都知道瞭。”
埃莉諾說:“你在沒有搜查令的情況下進屋,而且在他伸手準備拿床上枕頭下的假發時朝他開槍。之後你告訴狙擊小組,你認為當時情況緊急,對方有足夠的時間再帶一個妓女回來。按你的說法,這給瞭你在沒有搜查令的情況下徑自入屋之權。按你的說法,之所以開槍是因為你當時覺得嫌犯準備拔槍。根據報告內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從五六米外朝他上身開瞭一槍。問題是‘洋娃娃殺手’獨自在傢,而且枕頭下隻有他的假發。”
博斯說:“隻有他的假發。”他搖搖頭,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不管怎樣,狙擊小組證實瞭我並無過失。之後我們找出他假發上的毛發,與其中兩名受害人相符,並從洗手間內的化妝品追蹤到其中八名受害者,毫無疑問,他就是兇手。我沒有過失,但就在此時督察室開始介入,展開一場劉易斯與克拉克探險隊之旅。他們追蹤到蒂克希並要她簽署一份聲明,表示她事先已告訴我,兇手將假發放在枕頭下。我不知道他們拿什麼去要挾她,但不難猜到。督察室老想找我麻煩,他們不喜歡不完全屬於警局大傢庭的人。反正他們準備起訴我,想讓我丟飯碗,之後帶著蒂克希到大陪審團面前對我提起訴訟。當時的情況就像兩隻肥肥的大白鯊嗅到海水中有血一般。”
他停住瞭,埃莉諾·威什接著說:“隻不過督察室的人失算瞭,他們沒想到輿論會站在你這邊。民眾通過新聞報道知道你是偵破‘美容院殺人魔案’及‘洋娃娃殺手案’的警探,甚至電視劇裡都有你這號人物,督察室想除掉你,得先通過重重公眾監督才行,這下警局的面子也掛不住瞭。”
“後來有高層介入,要求停止大陪審團程序,”博斯說,“於是他們不得不放棄,接受我停職以及降職到好萊塢分局命案組的結果。”
博斯的手指放在空紅酒杯的杯頸處,心不在焉地在桌上轉動杯子。
“好個和解,”過瞭一會兒,他說,“而督察室那兩隻大白鯊至今仍在附近虎視眈眈,等待殺戮時刻。”
之後,他們兩人靜靜地坐著。他等她提出上回問過的問題:那名妓女是否說瞭謊?但她一直沒發問,而且片刻後隻是看著他微笑,他覺得自己仿佛通過測試瞭。她開始收拾桌上的餐盤,博斯到廚房幫忙收拾。整理完畢後,兩人在同一條手巾上把手擦幹,他們站得很近,然後就那麼輕輕地吻瞭下彼此。接著,兩人似乎收到相同的秘密信號,不約而同地投入對方的懷抱,如饑似渴地擁吻起來。
“我想在這兒過夜。”博斯在接吻的空當說。
“嗯,我要你留下來。”她說。
阿森因吸食毒品而渙散的眼珠映著霓虹夜。他深深抽瞭一口Kool牌香煙,將寶貴的煙吸入。那根煙蘸過天使粉[2]。他用鼻孔呼出兩縷煙,咧嘴笑著。他說:“你可是頭一隻被用來當成釣餌的鯊魚,對吧?”
他哈哈笑,又深深吸瞭一口煙,然後將它遞給阿鯊。阿鯊吸夠瞭,揮手拒絕,於是阿摩接過煙。
“沒錯,媽的,我也開始覺得累瞭,”阿鯊說,“偶爾也該輪到你們瞭吧。”
“別這樣嘛,你可是唯一有辦法處理這場面的人。你那招啊,我和阿摩學不來,而且呢,我們也有自己的活要幹。你個頭不夠大,沒法用拳頭教訓那些娘娘腔,這種粗活就讓我們來吧。”
“咱們幹嗎不回7-11找目標呢?”阿鯊說,“我不喜歡在這裡等人,誰知道對方會是誰啊。我喜歡去7-11,至少我們可以自己選目標,而不是在這兒等著被挑上。”
這時阿摩開口:“想都別想,假如我們回到老地方,萬一上回那傢夥報警瞭呢?我們必須避開那裡一陣子,警方可能就在我們上回待的停車場裡監視那地方。”
阿鯊知道他們說得沒錯,隻是覺得在聖莫尼卡大道釣同性戀太冒險瞭。他猜這兩個毒蟲會選擇袖手旁觀,希望他幹脆幹到底,借此拿到錢,他知道到時就是和他們分道揚鑣的時候瞭。
“好吧,”他邊說邊走下人行道,“要罩著我啊,別搞砸瞭。”
他開始過馬路。阿森在後面大喊:“至少得找開寶馬的啊!”
阿鯊心想:這還用你說嗎?他朝拉普拉亞大道方向走瞭半條街後倚在一傢打烊的店鋪門口。他距熱棒成人書店還有半條街遠,在那兒隻要二十五美分即可買一本裸男雜志。不過他距離夠近瞭,足以與踏出那傢店的人目光接觸——如果對方有意的話。他回頭觀察街道對面,阿森與阿摩坐在馬路邊的摩托車上,黑暗中能看見那根煙的火星。
阿鯊站在那兒不到十分鐘,立即有輛龐帝克大艾姆新車停靠在路邊,電動車窗搖瞭下來。阿鯊想起至少得找開寶馬的傢夥,正打算打退堂鼓,但見金光閃爍,於是走近。開車的人握住方向盤的手上戴著一塊勞力士金表,假如是真品,阿森肯定能賣個三千美元,這樣一來他們每人可以拿到一千,此外這塊“肥肉”的傢裡或皮夾內不知還有多少錢可撈呢。阿鯊打量車內男子。看起來是異性戀,商人模樣,黑發,黑西裝,四十多歲,體型中等不算太魁梧,說不定阿鯊自個兒也能擺平。男子對阿鯊微笑著說:“嘿,你好嗎?”
“還好,有什麼事嗎?”
“哦,沒什麼事,隻是出來兜風。你想去兜兜風嗎?”
“去哪兒?”
“哪裡都行,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讓我們獨處。”
“你身上有一百美元嗎?”
“沒有,不過我有五十美元,準備晚上打棒球用的。”
“你是投手還是接球手?”
“我是投手,而且我把自己的手套都帶來瞭。”
阿鯊猶豫片刻,並迅速朝剛才看到香煙火星的對面馬路瞥瞭一眼。煙已熄,他們肯定準備好行動瞭。他回頭看著那塊表。
“好吧。”他說著上瞭車。
汽車向西行,駛過那條小巷。阿鯊克制住自己,不回頭張望,不過依稀能聽見摩托車引擎的噗噗聲,他們肯定跟在後面。
他問:“咱們去哪兒?”
“呃,我不能帶你回傢,但是我知道我們可以去一個地方,不會有人打擾我們。”
“酷斃瞭。”
他們在弗羅雷斯街停下來等紅綠燈,這讓阿鯊想起上回那個男子,此刻他們就在他傢附近。阿鯊心想,最近阿森下手似乎更重瞭。看來再過不久得結束這一切,否則遲早會出人命。他希望戴勞力士金表的這位仁兄乖乖合作別反抗,誰知道那兩人會捅什麼婁子,他們吸瞭天使粉,什麼暴力事都幹得出來。
就在這一刻,車突然沖過十字路口,阿鯊註意到仍是紅燈。
他高聲說:“你搞什麼?”
“沒什麼,隻是不想等紅燈罷瞭。”
阿鯊心想此刻回頭看應該不至於使對方起疑。他轉頭往後看,隻見其他車輛乖乖停在十字路口處等紅綠燈,沒有摩托車的蹤影。他心想,該死的王八蛋。他開始緊張,感覺額頭冒汗,頭一次開始恐懼地顫抖。車經過巴尼酒吧之後右轉並開上日落大道,又向東至高地大道,然後勞力士男再度往北行駛。
“我們以前見過嗎?”男子問,“我覺得你有些眼熟。嗯,或許我們之前碰過面?”
“不可能,我從來沒——我想應該沒有。”
“看著我。”
阿鯊說:“什麼?”男子突如其來的問題和嚴厲的口吻嚇瞭他一跳。“幹嗎啊?”
“看著我,你認識我嗎?你以前見過我嗎?”
“搞什麼鬼啊,做信用卡廣告嗎?我說過瞭,沒有。”
男子下瞭高速公路,將車駛入好萊塢露天劇場的東區停車場,附近沒半個人影,他迅速且一言不發地駛往漆黑的北端。阿鯊心想:老兄,假如你說的僻靜地點是這種地方,那麼你手上的勞力士肯定是假貨。
阿鯊說:“喂,老兄,咱們來這兒做什麼?”他一邊問一邊想辦法準備閃人。阿森和阿摩吸瞭毒,頭腦不清楚,肯定跟丟瞭。這會兒他得獨自對付這傢夥,情況不妙,趁早撤退才是上策。
“劇場關門瞭,”勞力士男說,“不過我有更衣室鑰匙,我們可以走卡胡恩哥下方的隧道,在隧道出口附近有條小通道通往後門,那附近不會有人。我在那兒工作,我很清楚。”
阿鯊想試試獨自撂倒這傢夥,但看情況勝算不大,除非他趁對方沒註意來個措手不及,於是作罷。再觀望一下吧。男子將引擎熄火,打開駕駛座車門。阿鯊也打開車門,下車環顧空蕩蕩且漆黑一片的停車場。他想找那兩輛摩托車的車燈,但什麼都看不見。他決定到隧道另一端對付這傢夥,到時他會采取行動,可能揍瞭對方再溜,或者腳底抹油直接跑。
他們朝“行人快速通行道”標志前進,地下人行道入口處有一個混凝土建築,然後他看到瞭臺階。他們走下粉刷成白色的階梯時,勞力士男把手搭在阿鯊肩上,然後以父親的姿態鉗住他的頸背。阿鯊感覺到冰冷的金屬表鏈緊貼皮膚。
男子說:“阿鯊,你確定我們不認識?或許我們見過面?”
“不,老兄,我說過瞭,我沒和你在一起待過。”
他們走到隧道中間時,阿鯊突然想到,他根本沒告訴對方自己的名字。
[1]美國畫傢,寫實主義流派的代表人物。
[2]學名苯環己哌啶,是一種麻醉藥和致幻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