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是好久以前的事瞭。在埃莉諾·威什的臥室,博斯太過自信且缺乏練習而顯得動作笨拙。就像與其他人第一次上床的經驗一樣,感覺不算愉快。她用雙手和耳語引導他,之後他想道歉又作罷。他們互擁著淺淺入眠,她的發香撲鼻。是蘋果香,和他昨晚在廚房聞到的香味一樣。博斯深深為之著迷,真想時時刻刻沉浸在她的發香中。片刻後,他吻醒她,他們再次做愛,這次他不需要引導,她也不需要使用雙手。事畢,埃莉諾柔聲說:“你認為你在這世界上可以一個人過,卻不覺得孤單嗎?”
他沒有立即回答,她又說:“哈裡·博斯,你一個人會覺得孤單嗎?”
他思索時,她的手指輕柔地撫過他胳膊上的文身。
“我不知道,”最後他柔聲說,“或許久瞭就習慣瞭吧。我老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或許有時的確覺得孤單,但現在我不孤單瞭。”
他們在黑暗中微笑著親吻,不久,他聽見她入睡後的深沉呼吸。又過瞭好久,博斯下床穿上褲子,到外面陽臺抽煙。海洋公園大道上不見車流,能聽見附近傳來的海浪聲。隔壁公寓熄燈瞭,傢傢戶戶都已熄燈,唯獨街燈兀自照耀。人行道上,黃檀落花繽紛,花瓣片片如紫雪般飄落在地面及沿路邊停放的車輛上。博斯倚著欄桿,在冰涼的晚風中吞雲吐霧。
他抽第二根煙時聽見後方的門被拉開,然後感覺她雙手環上他的腰際,從背後擁抱他。
“怎麼瞭?”
“沒什麼,隻是想些事情。你最好小心喲,致癌警告。你沒聽過二手煙風險評價嗎?”
“是評估,不是評價。你在想些什麼?你平常也像今晚這樣睡不著嗎?”
博斯在她懷抱中轉身,親吻她的額頭。她穿著粉紅色絲質短睡袍,他的拇指上下輕揉她頸背。“其他夜晚怎能與今晚相提並論?我隻是睡不著,可能在想一大堆事情吧。”
“想我們的事嗎?”她吻瞭一下他的下巴。
“我猜是吧。”
“然後呢?”
他收回手,用手指撫過她下巴的邊緣。
“我在想你這塊小疤是怎麼來的。”
“哦……小時候弄傷的。有一次我和哥哥一起騎自行車,我坐在前面的橫梁上。我們騎在一條下坡路上——當時我們住賓夕法尼亞——忽然他失去控制。自行車開始搖搖晃晃,我好怕,因為我知道我們就要撞上瞭。正當車完全失去控制而加速往下沖時,他大喊:‘埃莉,你不會有事的!’正因為他那麼一喊,後來我真的沒事,隻是下巴被劃瞭這麼一道傷口,而且我甚至沒哭。我總覺得,當時那種情況他不替自己擔心卻隻顧著我,這讓我很感動,我哥就是那樣的人。”
博斯放下撫著她臉龐的手。他說:“我剛才還想著,我們這樣很好。”
“我也有同感,我們兩個夜遊者這樣很好。嗯,回床上睡覺吧。”
他們回到臥室。博斯先到洗手間用手指刷瞭刷牙,然後鉆進被單躺在她身邊。床頭櫃上的電子時鐘藍光屏幕顯示“2:26”,博斯閉上眼。
他再度睜開眼睛時,時鐘顯示“3:46”,屋內某處響起惱人的嗶聲。他回過神來,明白此處並非自己的臥室,然後他想起自己在埃莉諾·威什的房間。等他終於搞清瞭地方,他在黑暗中看見她在床邊,彎腰在他的一堆衣物中翻找。
“在哪裡?”她說,“我找不到。”
博斯伸手去拿他的褲子,雙手沿皮帶摸索,找到呼叫器後立刻動作利落地將它關閉,他在黑暗中關閉呼叫器的經驗豐富。
“天哪,”她說,“真沒禮貌。”
博斯把腿伸到床邊,拿起被單圍在腰間,打瞭個哈欠,然後告訴埃莉諾他要開燈瞭。她說請便,結果燈一亮,照得他眼冒金星。他視力恢復正常後,隻見赤身裸體的她站在他面前,低頭看他手中呼叫器上顯示的數字。博斯過瞭一會兒才低頭看傳呼機,但他不認識這個號碼,他用一隻手抹瞭抹臉,又抓瞭幾下頭發。他把床頭櫃上的電話拿到腿上,撥瞭號碼後在一堆衣物中摸索著找到一根煙,他叼著煙,但沒點著。
埃莉諾發現自己一絲不掛,走到躺椅邊拿起睡袍穿上,走進洗手間並關上門。博斯聽見水聲,電話另一端,對方在第一響還沒完時就接起來瞭。傑裡·埃德加劈頭蓋臉、連招呼都沒打就問:“博斯,你在哪兒?”
“我不在傢,什麼事?”
“打電話報案那個少年,你找到他瞭,對吧?”
“沒錯,但是我們又開始找他瞭。”
“‘我們’是誰?你和聯邦調查局的那個女人嗎?”
埃莉諾走出洗手間,在他身邊的床沿坐下。
博斯問:“傑裡,你找我什麼事?”他心一沉,開始有不祥之感。
“那少年的名字是?”
博斯昏昏沉沉的,他幾個月來頭一次睡得這麼熟,卻硬生生被吵醒。他記不得阿鯊的真名瞭,又不想問埃莉諾——如此一來埃德加可能隔著話筒聽見,就知道他們在一起。哈裡·博斯看著埃莉諾,她正準備開口,他將食指放在她唇上並搖頭。
“是愛德華·涅斯嗎?”埃德加對著電話沉默的另一端說,“那個少年的名字?”
博斯心一沉,仿佛有隱形的拳頭在肋骨下方擠壓著內臟。
“沒錯,”他說,“那是他的名字。”
“你給瞭他名片嗎?”
“沒錯。”
“博斯,你不用再找他瞭。”
“告訴我怎麼回事。”
“你自己過來瞧瞧吧,我在好萊塢圓形劇場這兒。阿鯊在卡胡恩哥大道下方的行人隧道內,來的時候把車停在東邊,你就會看到這兒有一大堆警車瞭。”
好萊塢圓形劇場的東區停車場凌晨四點半照理說應該空無一人,但是當博斯與埃莉諾開上高地大道來到卡胡恩哥隘口時,卻見停車場北邊停滿案發現場常見的警務車和廂型車,這意味著有某個生命被殘忍地結束或意外地戛然而止瞭。犯罪現場專用的黃色膠帶繞成方形,圈住通往行人地道的樓梯井入口處。博斯亮瞭警徽並向正在筆記板上記錄到場警官名單的警員報上姓名,他和埃莉諾低身從膠帶下方穿過,迎面而來的是隧道口處發動機的轟鳴聲。博斯通過聲響知道,那是在犯罪現場提供照明電力的發電機。在他們開始步下階梯進入隧道之前,他轉身對埃莉諾說:“你想在這兒等嗎?我們不必兩人都進去。”
“媽的我可是警察,你以為我沒見過屍體嗎?”她說,“博斯,我不需要你保護。幹脆這樣吧,我自己下去,你在這兒等,怎麼樣?”
哈裡·博斯見她心情突然逆轉有些驚愕,並未說話,他困惑地凝視她,然後走在她前頭,步下幾級臺階後見埃德加龐大的身軀從隧道出來正往臺階上走,於是他停下腳步。埃德加看著博斯,博斯見他目光越過自己的肩膀,發現瞭在後方的埃莉諾·威什。
“嘿,博斯,”他說,“這是你的新搭檔嗎?你們肯定已經很默契瞭吧。”
博斯瞪著他,沒說話。埃莉諾仍在後方,幾級臺階遠的地方,可能沒聽到他的話。
“博斯,抱歉,”埃德加稍微提高音量,以免聲音被隧道內隆隆的聲響蓋過,“我失言瞭。唉,今晚真夠糟的,你真該看看龐茲塞瞭什麼沒用的廢物和我搭檔。”
“我以為你的新搭檔會是——”
“才怪。你猜龐茲派瞭誰給我?汽車竊盜組的波特!那傢夥是個酒鬼,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知道,我很驚訝你竟有辦法將他拉下床,帶到這兒。”
“他根本不在床上,我在好萊塢北區的鸚鵡酒吧找到瞭他,那是一傢私人俱樂部。我們頭一回正式見面時,波特給瞭我酒吧的電話號碼,表示他晚上通常在那兒。他說他有任務在身,要在酒吧處理一些安全事宜。但是我打電話到總局帕克中心的局外任務辦公室查詢,他們卻表示沒有記錄,我知道他在那兒的唯一任務是喝酒。我聯絡他時,他肯定喝多瞭,酒保說他皮帶上的呼叫器響瞭,但他根本沒聽見。博斯,我猜如果我們現在給那傢夥做酒駕呼氣測試,肯定超標!”
博斯點點頭並皺眉,然後就把傑裡·埃德加的私人問題擱在一旁瞭。他察覺埃莉諾走下臺階來到一旁,於是向埃德加介紹她。他們微笑著握手,博斯說:“嗯,現場狀況如何?”
“呃……我們在屍體上找到瞭這些東西。”埃德加說著舉起一個透明塑料袋,裡面有幾張拍立得照片,是阿鯊的裸照,看來他重新補貨的速度蠻快的。埃德加翻過塑料袋,博斯的名片就在裡面。
“看來這位少年在同志村尋找買主,”埃德加說,“不過如果你們逮到過他,肯定已經知道瞭。反正我看到名片之後,心想他可能是那個打電話報案的少年。如果你們想下去瞧瞧,請便。我們已經處理完現場,所以想碰什麼盡管碰,別擔心留下指紋。不過你們可能會覺得很吵,有人一路破壞瞭隧道內所有照明設施,我們不清楚究竟是作案者幹的好事還是燈之前就壞瞭。無論如何,我們得自己架起照明設備。偏偏纜線不夠長,無法將發電機放在上面,這會兒它在裡面吵得很。”
他轉身準備走回隧道內,博斯及時伸手碰瞭下他的肩膀。
“傑裡,誰打電話報的案?”
“匿名電話,打的不是911,因此沒有錄音記錄,也無從追蹤。對方直接打電話到好萊塢分局,在櫃臺值班接瞭電話的胖小子隻知道對方是男性,此外一問三不知。”
埃德加轉身回隧道內,博斯和埃莉諾跟在後頭,長長的通道往右彎,裡面是骯臟的水泥地面,白色灰泥墻上滿是塗鴉。博斯心想:從圓形劇場聽完交響音樂會之後,沒有什麼比城市的另一面更具震撼力的瞭。隧道裡很昏暗,隻有中段的犯罪現場被白光照亮。博斯看見一個人四肢攤開,平躺在地上——阿鯊。燈光下,眾人忙碌著。他一邊向前走,一邊用右手手指拂過灰泥墻,借此穩住重心。隧道內有股潮濕發黴的味道,此刻混雜著發電機的汽油味和廢氣。博斯感覺額頭和襯衫下的身體開始冒汗,呼吸短暫而急促。他們進入距隧道口十米的地方,經過發電機,又往前走瞭大約十米,阿鯊就躺在隧道地板上,任由照明設備的強光照射。
少年的頭部以不自然的角度靠著隧道墻面,他的樣子似乎比博斯印象中更小、年紀更輕,雙眼半睜。身上的黑色T恤上印著“Guns N'Roses(槍炮與玫瑰樂隊)”,沾滿瞭血跡;褪色牛仔褲的口袋被翻出且空無一物,身旁有一罐噴漆被裝在塑料證物袋內。他頭部上方的墻面上有一行塗鴉寫著:宰瞭阿鯊。對方經驗不足,用量太多,多餘的黑漆沿墻面往下流淌,有些甚至滴入阿鯊頭發裡。
埃德加在發電機的轟鳴中大喊:“你想看看嗎?”博斯知道他指的是傷口。阿鯊頭部向前傾,因此看不見喉嚨處的傷口,隻見血跡。博斯搖搖頭。
博斯註意到血濺在墻面及距離屍體約一米的地面上。酒鬼波特正拿著一串血滴噴濺形狀卡與現場的血跡進行比對,犯罪現場勘查人員羅貝格也忙著拍攝斑斑血跡。地面上血滴呈圓點狀,飛濺於墻面的血跡則為橢圓狀,不必參照血滴噴濺形狀卡也知道少年在隧道內遇害。
“看來啊,”波特大聲徑自說著,“有人偷偷來到他身後,在此處劃開他的喉嚨,然後將他推倒在墻邊那兒。”
“波特,你隻說對瞭一半,”埃德加說,“在這種隧道裡,誰有辦法偷偷摸摸走在別人後面卻不被發現?他肯定和對方在一起,然後才遇害。波特,對方可不是來暗的。”
波特將血滴噴濺形狀卡放入口袋,喃喃地說著:“好吧,抱歉。”
波特沒再說話,他身材肥胖且神情黯然、毫無鬥志,就像許多當差太久該退不退的警察一樣。他可能仍系三十四號的腰帶,但皮帶上方凸出的肚子簡直像個遮雨篷。他身穿斜紋軟呢休閑西裝外套,袖子的手肘處已磨損,面容憔悴,臉色蒼白得像墨西哥薄餅,酒糟鼻又大又醜,紅得叫人尷尬。
博斯點瞭一根煙並將用過的火柴放回口袋內。他屈膝蹲在屍體旁邊,拿起裝著噴漆罐的袋子掂掂重量。幾乎全滿,這確認瞭他的疑慮,看來他擔憂的事已成真。是他害死瞭阿鯊,至少就某方面而言是這樣。博斯追蹤到阿鯊,他因此和案子扯上關系,而且可能對於破案有所幫助,對方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博斯蹲在那兒,手肘擱在膝蓋上,將煙拿到嘴邊吸瞭一口,細看少年的慘狀,要自己牢記這一幕。
梅多斯至少和案子有關聯——各個事件環環相扣,到頭來導致他被殺——但是阿鯊不一樣,他是街頭混混,今日在此斷送性命或許會讓未來某個人撿回一條小命,然而他不該慘死,在這起連環事件中他是無辜者,這表示事情已經失控,規則也變瞭——對雙方都一樣。博斯指著阿鯊的頸部,法醫室一位調查員將屍體從墻邊拉開。博斯一手撐在地上保持平衡,然後久久凝視那被無情劃開的頸部,他不想忘記任何細節。阿鯊的頭順勢往後仰,露出裂開的頸部傷口。博斯的眼神未曾動搖。
等他的目光終於從屍體移開往上看時,他發現埃莉諾已不在隧道裡。他起身並示意埃德加到外面談談,博斯不想在發電機聲的幹擾下大喊。他們出瞭隧道之後,他見埃莉諾獨自坐在最上面一層臺階上,他們往上走過她身邊,博斯與她擦身而過時將手放在她肩上;他碰到她時,感覺她身體瞬間僵硬瞭。
博斯和老搭檔走到離噪聲遠些的地方,開口道:“現場勘查人員有何發現?”
“媽的什麼都沒有,”埃德加說,“假如這是幫派爭鬥的結果,那麼這可能是我見過的手法最幹凈利落的街頭血案瞭,沒留下一個指紋或任何痕跡,噴漆罐上沒有指紋,現場沒找到武器,也沒有目擊證人。”
“阿鯊有個小圈子,之前他們通常待在大道附近的某汽車旅館,但是他不混黑幫,”博斯說,“檔案上有記錄。他隻是騙吃騙喝,兜售拍立得裸照,打劫同性戀者什麼的。”
“你的意思是,他的信息在黑幫檔案裡,但他其實不混黑幫?”
“沒錯。”
埃德加點點頭說:“或許對方以為他是幫派分子,要做掉他,這不無可能。”
此時,埃莉諾走上前來,但未開口。
博斯說:“傑裡,你知道這不是幫派爭鬥。”
“我知道?真的嗎?”
“嗯,真的。假如是,那些幫派小毛頭不會留下幾乎全滿的噴漆罐不帶走。此外,在隧道內墻上噴漆的人技巧欠佳,用量太多瞭。不管對方是誰,那人根本不懂如何在墻上塗鴉。”
埃德加說:“你過來一下。”
博斯看瞭一眼埃莉諾並點頭表示沒關系。
他和埃德加走到一旁,站在犯罪現場膠帶附近。
埃德加問:“這小子到底透露瞭什麼消息給你?假如他真和案件調查有關,為什麼你會任由他在外頭遊蕩?”
博斯向他講瞭大致經過,並表示他們不確定阿鯊在整個案件調查中的重要性,但是對方顯然認為他很重要,或者不想冒險等我們查出任何結果。博斯邊說邊抬頭眺望山丘,見清晨第一道曙光越過山峰,高大的棕櫚樹輪廓逐漸分明。埃德加跨出一步,與他拉開距離,頭也朝山丘方向微仰,但他並未凝視天空。他閉著雙眼,最後又回頭面向哈裡·博斯。
“博斯,你知道這周末是什麼節日嗎?”他說,“是陣亡將士紀念日!這連續三天的假期可是房屋中介每年最忙碌的時候,也是夏季的開始,很多客戶要看房。去年這個周末我售出四棟房子,賺的錢幾乎和當一年警察的薪水差不多。”
埃德加突然轉移話題,令博斯覺得莫名其妙:“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可不想為這案子忙得焦頭爛額。我不希望這案子壞瞭我的周末,就像上周末那樣。因此我想說的是,假如你願意,我可以轉告龐茲,你和聯邦調查局想接手此案,因為這和你們正在調查的案子有關。不然呢,我隻會在正常上班時間處理此案。”
“傑裡,你想怎麼向龐茲交代隨你便,不關我的事。”
博斯開始轉身,朝埃莉諾的方向走去,埃德加說:“我隻問最後一件事,有誰知道你找到這小子瞭?”
博斯停下腳步並看著埃莉諾:“我們在街頭找到他,將他帶回威爾克斯大道的警局談話,之後送交聯邦調查局。傑裡,你要我說什麼?”
“沒什麼,”埃德加說,“隻不過你和旁邊那位聯邦調查局代表應該好好看住你們的目擊證人,那樣我可能就不必在此浪費時間,那小子這會兒也能活得好好的。”
博斯和埃莉諾沉默地走回停車的地方,博斯上車後立即問:“有誰知道?”
她說:“什麼意思?”
“就是他剛才問的問題,都有誰知道阿鯊的事?”
她沉思片刻,然後說:“我這邊的話,魯克有每日總結報告,他也拿到我詢問催眠一事的字條,之後總結報告整理成記錄並把副本交給主任。你給我的訊問錄音帶鎖在我辦公桌的抽屜裡,沒有人聽過錄音帶,其內容也尚未謄寫成文字記錄。所以呢,我猜任何人都可能看過總結報告,但是你別胡思亂想瞭,沒有人……不可能的。”
“是嗎?畢竟他們知道我們找到瞭那小子而且他可能很重要。你認為這代表什麼?對方肯定在內部有人。”
“博斯,這隻是猜測,事實上有許多可能。就像你剛才對他說的,我們在街上帶走少年,當時任何人都可能在一旁觀望。而且少年的同夥、那女孩或者任何人都可能放出風,表示我們在找他。”
博斯想到劉易斯和克拉克,他們肯定看到瞭博斯和埃莉諾帶走少年。他們在整件事裡究竟扮演瞭什麼角色?他越想越覺得這一切根本說不通。
“阿鯊那小雜種精明得很,”他說,“你以為他會隨便和陌生人進入隧道嗎?我猜他沒有選擇,這表示對方可能是執法人員。”
“或者是身上有錢的人。你也知道隻要有錢,他哪兒都肯去。”
她沒有立刻發動汽車,兩人坐在車裡思考。最後博斯說:“阿鯊是個信號。”
“什麼?”
“對方給我們的信號。他們故意將我的名片留在他身邊,故意用無法追蹤的號碼打電話,而且故意在隧道裡解決他。他們要我們知道是他們幹的好事,他們要我們知道他們有內線,他們在嘲笑我們。”
她發動汽車。“去哪兒?”
“聯邦調查局。”
“博斯,關於內線人士的說法,最好小心點。如果你試圖說服其他人,但事實並非如此,恐怕你的敵人會趁此機會鏟除你。”
敵人,博斯心想,這次我的敵人是誰?
“是我害那小子被殺的,”他說,“最起碼我得替他找出兇手。”
博斯隔著候客室的棉質窗簾眺望下方的退伍軍人公墓,埃莉諾·威什則打開通往聯邦調查局辦公室的門鎖。晨霧仍籠罩在墓園,尚未散去,從上方看有如千縷幽魂同時自棺木中升起。墓園北端山丘頂部挖瞭一個又長又深的洞,但博斯不知道用途。隻見山丘上鑿出一道狹長而巨大的洞,像是大墓塚,挖出的泥土被黑色塑料佈蓋住。
埃莉諾站在他身後問:“你要咖啡嗎?”
他說:“當然。”他從窗簾邊離開,隨她走進去,聯邦調查局裡空無一人。他們進入辦公室的廚房,他看她將一小包研磨咖啡放入咖啡機濾槽內並啟動。他們靜看咖啡緩緩滴入保溫墊上的圓形玻璃壺內。博斯點瞭根煙,試圖專心想著快煮好的咖啡。她用一隻手揮去煙霧,但並未要求他熄滅。
咖啡煮好時,博斯喝瞭不加糖和奶精的黑咖啡,很快精神起來。他又倒瞭第二杯,將兩杯咖啡一起端入小組辦公室。他走到自己的臨時辦公桌前,用快抽完的第一根煙的殘火點瞭第二根。
他見她鄙夷地看著他,於是說:“最後一根瞭。”
埃莉諾拉開抽屜,拿出一瓶水給自己倒瞭一杯。
他問:“你那玩意兒怎麼好像倒不完呢?”
她沒理會他的問題。“博斯,阿鯊之死,我們不能怪自己。假如要怪罪我們,那麼幹脆給所有訊問過的人都提供人身保護算瞭。難道我們得將他老媽找來,讓她進入證人保護項目嗎?還有汽車旅館裡那個認識他的女孩又該如何處理?你瞧,這樣一來就沒完沒瞭瞭。阿鯊就是阿鯊,在街頭混的人,就得有亡命街頭的準備。”
博斯先是沉默,然後說:“讓我看名單吧。”
埃莉諾取出西部銀行一案的檔案,開始翻閱,然後抽出一份幾頁長且折成手風琴狀的打印文件,丟到他前方的桌上。
“那是原版資料,”她說,“租用保險櫃的所有人的名單。有些姓名後面加瞭標註,但可能無關緊要,是我們用來表示對方是否想詐領保險金用的。”
博斯攤開文件,發現上面有一份長名單以及五份較短的名單,分別用字母A至E標示。他詢問其用意,她繞過辦公桌、越過他肩膀探頭看。他聞到她的蘋果發香。
“嗯,長名單正如我剛才說的,是所有租用保險箱的人,那是完整名單。接著我們細分成五組,分別是A至E。第一組——也就是A組——是案發前三個月內租用保險箱的人。B組列出瞭案發後完全沒有財物損失的保險箱租用者。C組是無結果名單,可能是保險箱租用者已不在人世,或者由於對方住址變更或在租用時提供瞭不實聯絡信息,導致我們找不到人。第四組和第五組則是在前三組中互有關聯的名單:D組是於前三個月內租用保險箱且表示沒有財物損失的人。E組是於前三個月內租用保險箱且出現在無結果名單上的人。明白嗎?”
他明白。聯邦調查局的想法是,盜賊在作案前肯定進入金庫勘查過,而進入金庫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到銀行租保險箱;如此一來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金庫,租用保險箱者可於銀行營業時間隨時進入金庫觀察。因此名單上列出的在案發之前三個月內租用保險箱的人中,極有可能藏著作案前混入銀行的勘查者。
另外,案發後這個勘查者可能不希望引起註意,因此表示保險箱內沒有財物損失,這樣一來此人會出現在D名單上,但是假如此人在案發後沒有任何表示,或在保險箱租用者卡片上提供瞭無法追蹤的聯絡信息,則其姓名會出現在E名單上。
D名單上有七個名字,E名單上則有五個。E名單上的一個名字被圈起來,是住在拉佈雷亞公園附近的艾斯裡(Frederic B. Isley),正是在塔斯廷購買三輛本田全地形越野車的人。其他姓名旁邊都打瞭鉤。
“記得嗎?”埃莉諾說,“我說過那名字之後還會出現。”
博斯點點頭。
“艾斯裡,”她說,“我們認為他就是勘查者,在盜竊案發生九個星期前租瞭保險箱,銀行記錄顯示他在接下來七個星期內總共進入金庫四次。不管此人是誰,他在案發後再未踏入銀行一步,也未提出任何報失。我們試過與他聯系,但發現住址是假的。”
“有他的長相描述嗎?”
“對我們沒什麼用,金庫管理員僅記得對方是個小個子,膚色較黑,長得不賴。其實我們在找到越野車的線索之前,就覺得他是勘查員。銀行的規定是,保險箱租用者想看保險箱時,管理員會領客戶前往金庫,打開保險箱小門,然後陪客戶進入查看室。客戶看完之後,管理員帶著箱子回到金庫,然後客戶在保險箱卡片上簽下姓名縮寫,就像在圖書館借書一樣。後來我們在查看此人的卡片時發現,姓名縮寫正好是FBI。博斯,你這人不喜歡巧合,我們也一樣,我們認為他在跟我們開玩笑。之後我們在塔斯廷追蹤到越野車銷售記錄,證明我們的猜測正確。”
博斯喝瞭一口咖啡。
“但是到頭來也沒什麼用,”她說,“我們一直沒找到他。案發後,我們在被鑿得殘缺不全的金庫中找到他的保險箱,我們在保險箱和小門上采集指紋,然而毫無結果。我們讓金庫管理員看瞭幾張嫌犯照片——梅多斯也在其中——但他們無法指認任何人。”
“現在我們可以拿富蘭克林和德爾加多的照片再回頭問他們,看看其中一人是否為艾斯裡。”
“嗯,肯定要去,等我一下,馬上回來。”
她起身離開,博斯繼續喝著咖啡並仔細研究名單。他一一看過名單上的姓名和住址;除瞭幾位在銀行租用保險箱的名流政客特別引人註目外,他對其他名字並無印象。博斯回頭重新查看名單時,埃莉諾回來瞭。她拿著一張紙,放在他桌上。
“我去魯克的辦公室看瞭一下,他已將我給他的大部分文件交給檔案室整理。不過我詢問催眠是否可行的便條紙仍在他待處理的文件籃裡,因此他肯定還沒看過。我拿回來瞭,反正現在也沒有催眠的必要瞭,而且或許他沒看到這張紙也好。”
博斯瞥瞭一眼那張便條紙,然後將它折起,放入口袋。
“坦白說,”她說,“我並不認為有其他人看過那些文件……我的意思是,我不認為有這種可能。至於魯克……他是個技術專傢,不是什麼殺手。就像聯邦調查局行為科學研究室對你的分析一樣,他這人不會為瞭金錢利益跨越那道界線。”
博斯看著她,真想說些話取悅她,讓她重新站在他這邊。但是他想不出該說些什麼,也不明白為何她的態度突然變得冷淡。
“算瞭。”他說,然後低頭看名單,接著又說,“對瞭,針對這些表示無財物損失者,你們是否做瞭深入調查?”
她低頭看打印文件,博斯在B名單上畫瞭個圈,名單上有十九個名字。
“我們一一查瞭這些人是否有犯罪記錄,”她開始說,“我們進行電話訪談,之後是面對面詢問。如果探員覺得不對勁或者對方的說辭有漏洞,會有其他探員在未通知對方的情況下到其住處進行後續追蹤詢問以深入瞭解。我並不負責該項工作,我們的第二小組處理大部分的實地訪談。如果你想特別瞭解某人的資料,我可以調出詢問記錄。”
“名單上的越南人呢?我數瞭一下,保險箱客戶名單上共有三十四個越南人,其中四個在無財物損失名單上,一個在無結果名單上。”
“越南人又怎樣?假如你要找,當然能再分出中國人、韓國人、白人、黑人和拉丁裔等族群,但是誰都有可能是作案者。”
“沒錯,但是在梅多斯的案子上,你們找到瞭與越南的關聯,這會兒我們又找到可能涉案的富蘭克林和德爾加多,他們三人都在越南當過憲兵;另外還有查理連,我們仍不確定該機構是否與此案有關。我想知道的是,在梅多斯成瞭嫌疑犯而你們開始調閱‘地鼠’的服役記錄後,你們是否進一步調查瞭這份名單上的越南人?”
“沒有——呃,有。我們將外國人的姓名輸入移民局電腦查詢系統,以瞭解他們在美國的居留時間以及是否為合法移民,不過也就查到這一步。”她停頓片刻又說,“我明白你的意思,看來我們在處理程序上有些遺漏。重點是案發幾星期後我們才鎖定梅多斯為嫌疑犯,那時我們已訊問過這些名單上大部分的人。開始調查梅多斯之後,我沒有想到再回到名單上查看是否有人與他有關聯。你覺得名單上某個越南人可能涉案嗎?”
“我不確定,隻是希望找出關聯,看似巧合的關聯。”
博斯從外套口袋裡拿出筆記本,開始逐行記下越南籍保險箱租用者的姓名、出生日期和住址。在他自己整理的名單上,他把無財物損失的那四個人及無結果名單上的幾個名字列在最上方。他剛寫完名單、合上筆記本時,魯克正好走進小組辦公室,看來他早晨剛洗過澡,頭發還沒有幹。他手拿咖啡杯,杯上印著“Boss”,看到博斯和埃莉諾後,他看瞭一眼手表。
“這麼早上班?”
“我們的目擊證人遇害瞭。”埃莉諾面無表情地說。
“天哪!在哪兒?警方逮到嫌疑犯瞭嗎?”
埃莉諾搖頭並看著博斯,暗示他別沖動。魯克也看著他。
他問:“有任何證據顯示和此案有關嗎?”
博斯說:“我們認為應該有。”
“天哪!”
“這你已經說過瞭。”博斯說。
“我們要不要從洛杉磯警局那兒接手此案,將它並入梅多斯案件的調查?”魯克目光直視埃莉諾。在聯邦調查局的地盤,博斯可不是決策小組的一部分。她沒有回答,於是魯克又說:“我們當初是否應該保護他?”
“保護他免遭誰的毒手啊?”博斯克制不住地說。
魯克聞言神情激動,滿臉漲紅,一綹濕發亂瞭,垂在額頭上。
“他媽的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怎麼知道這是洛杉磯警局負責的案子?”
“什麼?”
“你剛才問我們要不要從洛杉磯警局那兒接手此案。你怎麼知道這個案子由他們負責?我們並沒有提過。”
“我隻是假設而已。博斯,我不喜歡你話中有話,媽的我一點也不喜歡你。難道你在暗示我或某個人——如果你認為有執法人員在泄露此案消息,那麼我今天就要求進行內部調查。但是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就算真有人泄露消息,也不是聯邦調查局的人。”
“媽的假如不是你們,會是誰?我們交給你的報告呢?有哪些人看過?”
魯克搖搖頭。
“博斯,你這話太可笑瞭。我明白你的感受,但是讓我們先靜下來想想。你們在街頭帶走證人到好萊塢分局進行訊問,然後又將他留在公立青少年收容中心。不僅如此,大警探,你還沿途被自傢警局的人跟蹤。真尷尬,連自傢人都信不過你啊。”
博斯臉一沉,他感受到瞭背叛。魯克知道他們被跟蹤的唯一消息來源是埃莉諾,她發現瞭劉易斯和克拉克,為什麼她沒有告訴他,卻向魯克報告瞭此事?博斯轉頭看她,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辦公桌。他回頭看魯克,魯克點頭如搗蒜,仿佛脖子上裝瞭彈簧似的。
“沒錯,她第一天就發現你被跟蹤瞭。”魯克環視空蕩蕩的小組辦公室,顯然希望有更多人在場目睹這一幕。這會兒他將身體重心從一隻腳移到另一隻腳上,有如拳擊手站在場內一角,等不及下一回合開始,就想一拳擊倒已搖搖欲墜的對手。埃莉諾繼續沉默地坐在辦公桌前,那一刻,博斯覺得他們兩人在她床上相擁仿佛已是八百年前的事。魯克說:“或許你應該先檢討自己和自傢警局,而不是到處胡亂指控別人。”
博斯沒說話,他起身徑自朝門口走去。
“博斯,你去哪兒?”埃莉諾從辦公桌旁喊他。
他回頭凝視她片刻,然後繼續往前走。
博斯的卡普裡斯一駛出聯邦大樓停車場,劉易斯和克拉克立刻跟上。克拉克開車,劉易斯盡職地在監視記錄本上寫下時間。
他說:“他火燒屁股似的也不知道急著趕去哪兒,最好跟緊點。”
博斯向西拐上瞭威爾榭大道,朝四〇五號州際公路方向前進。克拉克加快車速,以免在早高峰時刻的車陣中跟丟瞭。
“要是我失去瞭唯一的證人,也會覺得像是火燒屁股啊,”克拉克說,“假如是我害證人被殺的話。”
“此話怎講?”
“你也看見啦,他將那小子塞到收容中心,然後就自個兒快活去啦。不知道那小子看見或者向他們透露瞭什麼消息,但顯然足夠重要,因此對方不得不除掉他。博斯當初應該更小心,將他關起來才是。”
他們在四〇五號州際公路上向南行駛。博斯在前方相隔十輛車那麼遠的地方,此刻行駛在慢速道上,高速公路上盡是排放污染臭氣的移動鐵殼。
“我猜他準備拐入十號州際公路,”克拉克說,“他打算前往聖莫尼卡,或許回她的住處,可能忘瞭拿牙刷。又或許她準備回來與他碰頭,來個午間床上運動。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依我看幹脆放他走,咱們回去和歐文談談。我認為證人這事有搞頭,或許算得上失職,足以召開內部聽證,他至少會被踢出命案組。哈裡·博斯當不瞭命案組警探會自己卷鋪蓋走人,到時咱們的功勞簿上又多瞭一筆!”
劉易斯認真考慮搭檔提出的點子,聽起來還不賴,有可能奏效,但他不希望在未經歐文批準的情況下自行取消監視行動。
“咱們繼續跟著他,”他說,“等他停車時,我再打公用電話問歐文的意見。他今早打電話通知我那小子的事時,似乎心情大好,像是事情很順利似的。所以我不想未經他同意就擅自取消行動。”
“隨便你。對瞭,歐文怎麼那麼快就知道那小子被做掉瞭?”
“不知道。註意看,他準備轉入十號公路瞭。”
他們跟著那輛灰色卡普裡斯上瞭聖莫尼卡高速公路。此時他們逐漸遠離繁忙的市區,行進方向與大部分上班的車輛相反,因此路上的車少多瞭。但博斯不再疾速飛馳。他經過路上可通往埃莉諾傢的克洛弗·菲爾德機場出口和林肯大道出口,繼續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最後拐入隧道。從海濱峭壁下開出隧道後就是太平洋高速公路,他沿海岸線北行,晴空萬裡,陽光燦爛,遠方馬裡佈的山巒在薄霧中隻能看到隱隱約約的影子。
克拉克說:“現在怎麼辦?”
“不知道,稍微拉開距離。”
太平洋高速公路上車輛不多,他們很難保持與博斯至少隔著一輛車的距離。雖然劉易斯仍相信大部分警察懶得註意自己是否被人跟蹤,今天他卻認為就博斯的情況而言,必須給這理論開個特例:他的證人遭到謀殺,或許他出於本能會想到有人曾跟蹤過他,或者仍在跟蹤他。
“沒錯,和他保持距離,反正我們有一整天和他耗。”博斯接下來六七公裡勻速行駛,最後進入艾麗斯餐廳和馬裡佈碼頭旁的停車場內。劉易斯和克拉克則繼續緩緩地向前行駛,在行進瞭大約一公裡後克拉克違規掉頭往回開,他們開入停車場時,博斯的車仍在原地但不見人影。
“又是那傢餐廳?”克拉克說,“他可真喜歡那地方。”
“這麼早,餐廳肯定還沒開門。”
他們兩人開始左右張望,停車場盡頭停著四輛車,車頂的行李架表明車屬於那群正在碼頭南面海域沖浪的人。最後劉易斯發現瞭博斯的蹤影並指向他。博斯正低頭朝碼頭尾部走去,頭發被風吹得凌亂。劉易斯在車上尋找相機但沒找著,看來相機被扔在後備廂裡瞭。他拿出望遠鏡,對準博斯漸行漸遠的身影。他觀察博斯,直到博斯走到木棧道盡頭,然後把胳膊肘撐在欄桿上。
“他在做什麼?”克拉克問,“讓我瞧瞧。”
“你開車,我觀察,反正他也沒做什麼,隻是靠在那兒。”
“他肯定在做些什麼。”
“他在思考。行瞭吧……唉,他正在點煙,開心瞭嗎?他正在……等等……”
“什麼?”
“該死,我們應該早點準備好相機的。”
“什麼‘我們’?這是你的工作,今天我隻負責開車。他到底在做什麼?”
“他把某個東西丟到水裡瞭。”
劉易斯透過雙筒望遠鏡見博斯無精打采地倚在欄桿上,低頭凝望下方的海水。就劉易斯視線所及,碼頭上並無其他人。
“他扔瞭什麼東西?你看得見嗎?”
“媽的我怎麼知道他扔瞭什麼東西?我從這兒根本看不見水面。你要我找個沖浪者劃船過去替我們瞧瞧嗎?誰知道他丟瞭什麼鬼東西。”
“冷靜點,我隻是問問。嗯,你記得那個東西的顏色嗎?”
“看起來是白色的,像顆球,但是浮在水面上。”
“你不是說你看不見水面嗎?”
“我的意思是那東西浮到一旁,我猜應該是紙巾或其他什麼紙。”
“他這會兒在做什麼?”
“站在欄桿前,低頭看著海水。”
“良知出現危機的時刻呀,說不定他打算跳海呢,那樣咱們就可以忘瞭這整件該死的事瞭。”
克拉克說完蹩腳的笑話自個兒呵呵笑瞭,劉易斯沒笑。
“是啊,肯定如此。”劉易斯沒好氣地說。
“望遠鏡給我,你去打電話,看看歐文決定怎麼做。”
劉易斯遞過望遠鏡並下車,他先到後備廂拿出尼康相機,裝上長鏡頭後拿到駕駛座的車窗邊,交給克拉克。
“給他拍張照片,咱們好向歐文交代。”
然後劉易斯小跑著前往餐廳找公用電話,不到三分鐘後回來瞭,博斯仍倚在碼頭尾部的欄桿上。
“長官表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取消監視行動,”劉易斯說,“他還說我們的報告爛透瞭,他希望取得更詳盡的報告以及更多照片。你拍好瞭沒?”
克拉克正忙著透過相機鏡頭觀察,無暇回應。劉易斯拿起望遠鏡觀看,博斯依舊佇立在原地。劉易斯不禁納悶:他究竟在做什麼?思考嗎?為什麼大老遠跑來這兒思考?
“去他媽的歐文。”克拉克突然開口,將相機扔到大腿上並轉頭看他的搭檔。
“當然拍好瞭,我拍瞭幾張,夠讓歐文開心的瞭。但是博斯什麼都沒做,光倚在那兒。”
“有動靜瞭,”劉易斯透過望遠鏡看著說,“快發動汽車,好戲上演瞭。”
博斯將那張揉皺的關於催眠的便條紙丟入水中後從碼頭往回走,紙團如擲於水上的花朵般,漂浮片刻,然後緩緩沒入水中。他想找出殺害梅多斯兇手的決心此時更加堅定瞭,因為他也想替阿鯊討回公道。他走在碼頭木棧道上,見那輛一路跟蹤他的車正駛出餐廳停車場。他心想,是他們。
但是沒關系,他不在乎他們看見瞭什麼,或者自以為看見瞭什麼。現在舊的遊戲規則已不適用,而且他對劉易斯和克拉克另有打算。
他在十號州際公路上向東行駛,前往市區,懶得從後視鏡裡看那輛黑色轎車是否尾隨在後,因為他知道它會,他就是要它跟著。
他來到洛杉磯街,在美國行政大樓前方禁止停車區停車。博斯來到瞭三樓,穿過移民局其中一間擠滿人的等候室。那裡的氣味有如監獄——汗臭、恐懼與絕望混在一起,一個無聊的女子坐在玻璃拉窗後,正在和《洛杉磯時報》上的填字遊戲奮戰。窗戶緊閉,窗臺上有一臺塑料票號機,就像肉鋪櫃臺使用的那種。過瞭一會兒,她終於慢條斯理地抬頭看著博斯,他舉起警徽。
“你知道哪個詞代表持續感到悲傷與孤寂的人嗎?”她拉開玻璃窗後問,並檢查指甲是否碰傷瞭。
“哈裡·博斯。”
“什麼?”
“哈裡·博斯警探,讓我進去,我要見赫克特·烏伊拉波納。”
她撇起嘴,不悅地說:“我得先問問。”她對著話筒低聲說話,然後把手伸到博斯的警徽套內並將手指放在身份證的名字上,然後她掛上電話。
“他要你直接進去。”她按瞭開關,窗戶旁那扇門應聲開啟,“他說你知道方向。”
博斯進入一間狹窄的小組辦公室,與赫克特握手,那地方比博斯的警局小組辦公室小得多。
“我需要你幫忙,我必須使用你們的電腦。”
“沒問題。”
博斯就喜歡赫克特這一點,他會立刻做決定而不是先問東問西。他是個行動派,直來直往,不會滿嘴屁話擺官腔。在博斯看來,他的同行無一不是那副嘴臉。赫克特坐在有滑輪的椅子上,來到靠墻辦公桌上的那臺IBM電腦前,並輸入自己的密碼。“你想輸入姓名查詢,對吧?幾個人?”
博斯也打算和他直來直往,他將那張列瞭三十四個姓名的名單給赫克特看。赫克特低聲吹瞭個口哨,說:“好,我們會輸入所有姓名查詢,不過這些是越南人的名字。假如當初並非在這兒建檔,那麼他們的檔案不會在我們的系統內。我隻能搜索我們電腦系統內儲存的數據,包括其國籍、進入美國的日期、文件記錄等。博斯,你應該很清楚狀況。”
博斯的確很清楚,但他也知道南加州是大多數越南難民背井離鄉抵達美國之後的落腳處。赫克特開始用兩隻手指輸入姓名,二十分鐘後,博斯看著電腦打印出的文件。
赫克特與博斯一同研究名單,他問:“博斯,咱們在找什麼?”
“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幾分鐘過去瞭,博斯以為赫克特會表示看不出任何異常,這條線索或許是死胡同,但他錯瞭。
“好,我想你可能會發現這個人有關系。”
此人名叫吳文平。博斯對這個名字沒什麼印象,隻知道他被列在B名單上——吳文平沒有損失保險箱財物。
“關系?”
“他掌握瞭某種優勢,”赫克特說,“我猜你可能會稱之為政治關聯。你看,他的檔案編號前面加瞭GL,這表示此案當初是由華盛頓特區的特別辦事處經手的。特別辦事處通常不處理普通百姓的案件,很政治的。處理對象可能是伊朗君王、馬科斯傢族以及俄羅斯叛逃的科學傢或芭蕾舞女演員,等等,我從未見過那類案件。”
他點頭並指著打印文件。
“好,接下來你可以看到日期太接近瞭,案件處理速度太快,我認為這表示此人買通瞭相關人員。我不知道這傢夥是何許人也,但他肯定有人脈關系。你看他進入美國的日期是一九七五年五月四日,表示他離開越南後隻用瞭四天時間就抵達瞭。第一天肯定是到馬尼拉,最後一天進入美國,這表示他在馬尼拉隻有兩天時間取得許可證並買票登機、前往美國。但是當時越南難民一批批搭船抵達馬尼拉,他不可能在兩天內辦完事情,除非通過金錢打點。這表示這位吳先生早已拿到許可證,他有特殊關系。不過這並不奇怪,當時許多人都是如此。越南出事後,我們帶瞭不少人逃出來,其中有許多都是精英人士,也有許多人靠金錢享受著精英級待遇。”
博斯看瞭看吳文平離開越南的日期:一九七五年四月三十日,和梅多斯最後一次離開越南時的日期一樣。那一天,西貢淪陷,落入北越正規軍之手。
“還有簽發日期,”赫克特說,“他在極短的時間內收到文件,五月十四日。看來這傢夥抵達美國僅十天就拿到瞭簽證,一般的外國難民不可能這麼快取得文件。”
“所以依你看此人究竟是什麼身份?”
“很難說,他可能是搞情報的,也可能剛好身上有錢搭上瞭直升機。關於那段時期仍有許多謠言滿天飛,像是某人突然發瞭財,或者軍方運輸機上的座位要價一萬美元,毫無疑問,簽證價格飆得更高。但一切隻是謠言,無從考證。”
“你可以調出這傢夥的檔案嗎?”
“可以,假如我在華盛頓的話。”
博斯直直地盯著赫克特,沒說話,最後赫克特說:“博斯,所有GL檔案都在華盛頓,有特殊關系者的檔案都在那兒。你懂瞭吧?”
博斯仍舊一言不發。
“博斯,別生氣,我想想辦法,打幾通電話問問。到時我怎麼找你?”
博斯給瞭他一個電話號碼,但並未表明那是聯邦調查局的號碼。他們再度握手,然後博斯告辭。到瞭一樓大廳,他透過淺灰玻璃門觀望,尋找劉易斯和克拉克的蹤影。最後那輛黑色的車從街角拐過來,映入眼簾,看來兩位督察室警探又繞瞭這街區一圈。博斯穿過大門走下臺階,去取車,他瞥見那輛督察室公務車放慢車速並停靠在路邊,等待他上車開走。
博斯如他們所願,因為那正是他的用意。
伍德·威爾森路環好萊塢山北側以逆時針方向蜿蜒,柏油路面龜裂,處處可見修補的痕跡,整條路的寬度僅容得下兩輛車緩行交會。繼續上行,左側的住宅沿山坡垂直攀爬,為富貴世傢所有,一派堅實穩固的景象;山坡右側,年代較新的建築無懼地將木框結構的屋子凌空伸出山壁,下面就是枯枝叢生的小溪與雛菊點點的山谷。這些房屋由鋼柱與希望支撐起來,薄弱地攫住山坡邊緣,正如它們的主人在山下的電影公司也要緊緊攥住自己的位置。博斯的傢在右側,從盡頭數的第四幢房子。
他繞過最後一個彎,傢就在前方。他望著那深色木質結構和鞋盒式造型,想看看自己的傢是否有什麼變化——仿佛房屋外觀可以透露內部是否出瞭狀況似的。然後他瞥瞭眼後視鏡,見那輛黑色的車正從曲折的彎道冒出頭來。博斯將車駛入屋旁的車棚,停放之後下車,直接進屋,並未回頭看那輛尾隨的車。
他去碼頭是為瞭仔細琢磨魯克的話,思考過後,他想起答錄機上那個剛接通就掛斷瞭的電話。這會兒他回到傢,立刻走到廚房播放答錄機的留言。首先是那通星期二打來的掛斷的電話,然後是傑裡·埃德加今天凌晨打電話找博斯未果,留言通知他前往好萊塢圓形劇場的消息。博斯倒回去重聽那通沒說話的電話,一邊默默斥責自己沒在第一次聽到時就立刻察覺到它的嚴重性。某人打來電話,聽完他在答錄機裡錄下的信息,等留言提示音一響就掛斷瞭。答錄機錄下瞭對方掛斷的聲音,如果不想留言,人們通常會在聽到答錄機傳來博斯預錄的聲音表示自己不在傢時就立即掛斷,或者呢,如果他們認為博斯明明在傢卻不接電話,肯定會在嗶聲後大喊他的名字。但是這個人打電話來卻聽完瞭預錄信息並在提示音響起之後才掛斷。原因是什麼?博斯剛開始沒想到,但他現在覺得可能是有人在測試竊聽設備的發射器。
他走到門邊櫃子旁,從裡面拿出一副望遠鏡,然後來到客廳窗戶旁,透過窗簾縫找尋那輛黑色的車,它停在山坡上方半個路口遠的地方。劉易斯和克拉克開過博斯傢,掉頭後停在路邊。車面朝下坡方向,以便在博斯再次出門時繼續跟蹤。博斯透過望遠鏡見劉易斯坐在駕駛座觀察他的房子,克拉克坐在副駕駛,頭往後靠,閉著雙眼,兩人似乎都沒戴耳機。不過博斯並未因此寬心,他想確認清楚。他一邊繼續透過望遠鏡觀察,一邊伸手至前門,稍微拉開幾厘米又關上。督察室公務車內的男子沒有任何動靜,也並未因此提高警覺,克拉克依舊雙眼緊閉,劉易斯繼續拿名片剔牙。
博斯判斷,如果他們在他傢裡裝瞭竊聽器,那麼肯定會傳送到某個遙控接收器上,這樣比較安全,那可能是個聲控迷你錄音機,藏在屋外某處。他們會在屋外守候,等他駕車離去之後,其中一人跳下車迅速取出磁帶並換上一盤新的,然後他們在他下山到高速公路之前追上並繼續跟蹤。他從窗邊走開,迅速搜索客廳和廚房。他查看桌面以及傢用電器下方,但正如他所料,並未發現竊聽器。他知道安裝竊聽器的最佳地點是電話機,因此他將電話留到最後檢查。電話機可提供現成的電源,此外,竊聽器裝在那兒不僅能將屋內主要區域納入收音范圍,電話的交談內容也能錄得一清二楚。
博斯拿起電話機,用鑰匙圈上的小刀撬開話筒蓋,裡面並無異物。然後他取下聽筒蓋,找到瞭。他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取出擴音器,它的後方有一小塊磁鐵,吸附著一個扁圓狀小發送器,約莫二十五美分硬幣大小,兩條電線附在發送器裝置上,他知道該裝置是聲控的,名叫T-9。其中一條電線環繞著電話聽筒的一條電線,搭便車接入竊聽器的電源,另一條電線繞入聽筒內部。博斯小心翼翼地拉動電線,那備用電源被拉瞭出來,一顆三號電池被裝在小巧的電池座內。竊聽器使用電話電源,但假如電話線從墻上被拔下來,這塊電池可以繼續提供大約八小時的電力。博斯切斷竊聽器的電話電源,將它放在桌上,此時竊聽器以電池供電。他瞪著它,思索著該如何處理。那是標準警用竊聽器,有五六米的收音范圍,可錄下房內所有談話內容,發送范圍較小,頂多二十米,距離遠近由房屋建築材料的金屬含量決定。
博斯再次走到客廳窗邊,查看街道情況,劉易斯與克拉克仍未提高警覺或察覺到竊聽器已被發現,此刻劉易斯終於剔完牙瞭。
博斯打開音響並放入一片韋恩·蕭特的CD,然後他從廚房側門走出,進入車棚,從督察室公務車停放的角度無法觀察到他的行蹤。他在第一處尋找地點——車棚後墻上水電局電表下方的接線盒——找到錄音機,兩英寸寬的磁帶正轉動錄下蕭特的薩克斯管。這臺納格拉牌錄音機與T-9裝置一樣,也接在房子的電線上,但另有備用電池。博斯切斷電源,將錄音機帶回屋內,放在桌上的竊聽器旁。
蕭特即將演奏完《502 佈魯斯》,博斯坐在值班椅上點瞭根煙,邊看監聽裝置邊思考對策。他伸手將錄音帶倒帶,按下播放鍵。他首先聽到自己的聲音,表示自己不在傢,然後是傑裡·埃德加的留言,通知他到好萊塢圓形劇場。接著傳來門開啟又關上兩次的聲音,然後是韋恩·蕭特的薩克斯管。由此看來,對方在撥打那通測試電話之後,至少更換過一次磁帶。然後他想到埃莉諾·威什的來訪也被錄下瞭,他思索著,不知道竊聽器是否也錄下瞭他們在屋外後廊上的談話內容,當時他提到自己與梅多斯的往事。博斯想到黑色車上那兩人侵犯瞭他的隱私,偷走他與埃莉諾私下共處的珍貴片刻,不禁火冒三丈。
他刮瞭胡子,淋浴後換上一套幹凈的衣服,淺棕色夏季西裝內搭粉紅色襯衫並打上藍色領帶。然後他走到客廳,將竊聽器與錄音機放入外衣口袋。他拿起雙筒望遠鏡,再次透過窗簾縫觀察,督察室公務車內依舊毫無動靜。他再度從側門出來,小心地爬下圍堤來到第一根支撐柱底部——那是一根工字鋼梁,接著他小心謹慎地穿過房屋下方的斜坡,一路上發現枯樹叢上有片片金箔點綴,那是他上回與埃莉諾共處時,從後廊上剝去的啤酒瓶標簽隨風飄散的碎屑。
他繞到房屋另一側並穿過山丘來到對面,然後又穿過其他三棟屋舍的下方。他經過第三棟房子後爬上山坡,從馬路第一個轉彎處探頭觀望街道。此時他的位置就在那輛黑色車子後面。他挑去沾在褲腳上的芒刺,然後若無其事地走上馬路。
博斯無聲無息地來到副駕駛座一側的車門旁,搖下車窗,在他猛地拉開車門之前,似乎聽見車內傳來打呼嚕的聲音。
博斯由敞開的車門傾身進入前座,當他揪住兩人的絲質領帶時,克拉克的嘴巴大張但眼睛仍閉著。博斯將右腳踩在車門框上當著力點,使勁將兩人拉向他。雖然對方有兩人,但博斯占瞭優勢。克拉克一時之間搞不清楚方向,劉易斯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他拉住他們的領帶,若他們稍有掙紮或抵抗,脖子就會被勒得越來越緊,導致呼吸困難。他們不得不乖乖下車,踉蹌得像被項圈拴住的狗,接著二人跌落在距人行道一米遠處的一棵棕櫚樹旁。他們滿臉漲紅,氣急敗壞,語無倫次,雙手抓著領帶結想恢復正常呼吸。博斯松開領帶,伸手至他們腰間猛地抽走手銬。正當兩位督察室警探忙著大口吸氣時,博斯將劉易斯的左手與克拉克的右手銬在一起,然後他繞到棕櫚樹後方,用另一副手銬銬住劉易斯的右手。此時克拉克發現瞭博斯的意圖,想起身躲開。博斯再度抓住他的領帶並用力往下扯,克拉克的頭往前沖,臉啪的一聲筆直撞上棕櫚樹,頓時眼冒金星,博斯抓住機會銬住他的左手腕。兩位督察室警探中間隔著棕櫚樹被銬在一起,在地上扭動掙紮;博斯卸下他們的武器,退後並緩和呼吸,將他們的槍丟入公務車前座。
“你死定瞭。”克拉克喉頭腫脹,好不容易用沙啞的聲音擠出這句話。
他們奮力合作向上站起,中間仍隔著棕櫚樹。他們的模樣有如兩個大男人玩繞圈圈遊戲被當場逮住似的。
“襲警,而且是兩個人,”劉易斯說,“加上行為不檢。博斯,現在我們可有五六條罪狀起訴你。”他用力咳嗽,飛沫噴到克拉克的西裝外套上。“放開我們,說不定我們可以忘瞭此事,就當沒發生過。”
“不行,他媽的我們絕對不會忘,”克拉克對搭檔說,“我要他吃不瞭兜著走!”
博斯從口袋裡拿出監聽裝置,放在手掌上讓他們看清楚。他問:“誰吃不瞭兜著走啊?”
劉易斯認出那是竊聽器後,說:“我們和那東西一點關系也沒有。”
“當然。”博斯說。他從另一個口袋裡拿出錄音機,再次伸出手讓他們看。“聲控的納格拉錄音機,這是你們這行在工作時——不管合不合法——常用的設備,不是嗎?在我電話裡找到的;同時我發現你們兩個笨蛋跟蹤我跑遍全市,你們不會正好也在我傢裝瞭竊聽器,以便在監視我時順便進行竊聽吧?”
劉易斯和克拉克都保持沉默沒有回應,博斯也不指望他們回答。他註意到有一小滴血懸在克拉克一側的鼻孔邊緣。伍德·威爾森路上一輛車放慢瞭車速觀望,博斯向對方亮出警徽,於是那輛車繼續往前駛去。兩位督察室警探並未呼救求援,這讓博斯吃瞭定心丸,看來情況由他主導瞭。過去警局曾因非法監聽警官、民權領袖甚至電影明星搞得風評很差,由此可以理解為什麼眼前兩位警探不想把事情鬧大,自保可比修理博斯重要多瞭。
“你們取得瞭許可令,可以大搖大擺進入我傢裝竊聽器嗎?”
“博斯,聽我說,”劉易斯說,“我說過瞭,我們——”
“我相信應該沒有,必須有犯罪證據才能取得許可令,據我瞭解規定是這樣的。但貴督察室通常不屑理會這類小細節,對吧?克拉克,你知道你們對我提出襲警指控的後果嗎?你們可以把我告到紀律委員會,讓我丟掉飯碗,因為將你們拖出車外、讓你們磨得發亮的西裝褲屁股那兒沾瞭污漬;我也準備把你們、你們的上司歐文、督察室、警察局以及他媽的整個城市拉上聯邦法庭,用第四條修正案起訴你們非法搜查、扣押物品,我還準備扯上市長。你們覺得如何?”
克拉克朝博斯腳邊的草上吐瞭口唾沫,一滴鼻血滴到他自己的白襯衫上。他說:“你無法證明那東西是我們裝的,因為根本不是。”
“博斯,你到底想怎樣?”劉易斯發飆瞭,怒氣使他臉色變深,比方才脖子被領帶勒住時更深。博斯開始慢慢繞著他們走,使他們不得不持續轉頭或繞過棕櫚樹幹看他。
“我想怎樣?嗯,盡管我很厭惡你們,但我並不想拉你們兩個飯桶上法庭,拉兩個飯桶過行人道就夠累人的瞭。我想——”
“博斯,你他媽的該去檢查一下腦袋。”克拉克脫口而出。
“克拉克,閉嘴。”劉易斯說。
“你閉嘴。”克拉克回嘴。
“事實上,我已經檢查過瞭,”博斯說,“而且我寧可保留自己的腦袋,也不想和你換。你恐怕得請肛腸科醫生看看腦子瞭。”
博斯說這話時繞到克拉克身後並靠近他,然後又退後幾步,繼續繞圈。“你們聽清楚,此事我願意既往不咎,你們隻需要回答我幾個問題,咱們就算扯平瞭,我會放開你們。畢竟咱們都是一傢人,你們說是不是啊?”
“什麼問題?”劉易斯說,“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跟蹤我的?”
劉易斯說:“星期二早上,就在你出瞭聯邦調查局大樓之後。”
“別一五一十告訴他啊。”克拉克對搭檔說。
“他早就知道瞭。”
克拉克看著劉易斯,不可置信地猛搖頭。
“你們什麼時候在我電話內裝瞭竊聽器?”
劉易斯說:“我們沒有。”
“放屁,不過沒關系,你們看到我在同志村訊問那小子瞭。”這是一句陳述,不是問題。博斯希望他們認為他已掌握大部分信息,隻是需要填補幾個小細節。
“沒錯,”劉易斯說,“那是我們第一天行動,看來你發現我們瞭。他媽的,那又怎樣?”
此時劉易斯試圖伸手碰觸外套口袋,博斯見狀搶先一步將手伸進他的口袋。他拿出串著手銬鑰匙的鑰匙圈,將鑰匙丟入車內。他站在劉易斯背後說:“你們告訴誰瞭?”
“什麼?”劉易斯說,“你指的是那小子嗎?沒有,我們沒有告訴任何人。”
“你們寫瞭監視記錄,對吧?而且也拍瞭照,不是嗎?我敢打賭那輛車後座肯定有相機,除非你們把它留在後備廂裡忘瞭拿。”
“沒錯,我們當然寫瞭報告。”
博斯點瞭根煙後又開始走動。“報告都到哪兒去瞭?”
劉易斯並未立即回答。博斯見他先與克拉克交換瞭目光,然後說:“我們昨天交出第一份報告和底片,按老規矩放在副局長的待處理文件籃裡。我們根本不知道他是否看過,到目前為止我們隻寫瞭那份報告。博斯,你先放開我們,這兒人來人往,盯得我們很尷尬,之後咱們可以繼續談啊。”
博斯走上前朝他們噴出煙霧,並表示在談話結束前手銬會繼續銬著。然後他傾身靠近克拉克的臉,說:“還有誰拿到瞭報告副本?”
“你指的是監視報告嗎?博斯,誰都沒有看,”劉易斯說,“這違反警局規定。”
博斯聞言大笑並搖頭,他知道他們不會承認犯下任何違法或違反警局規定的行為。他轉過身,往自己傢的方向走去。
“博斯,等一下,等一下,”劉易斯大喊,“我們將報告抄送給你的分局警督瞭,行瞭吧?你別走啊!”
博斯回頭,劉易斯繼續說:“他要我們隨時通知他最新狀況,我們不得不從。歐文準瞭,我們隻好聽命行事。”
“你們在報告上提到瞭那小子的哪些事?”
“什麼都沒提,就是個孩子唄……呃,‘當事人與一個少年交談,少年被載往好萊塢分局進行正式訊問’之類的。”
“你們在報告上透露瞭他的身份嗎?”
“沒有,我們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博斯,真的,我們隻是在一旁觀察罷瞭。現在可以放開我們瞭吧?”
“街頭之傢收容中心呢?你們見我送他到那兒,報告上提到此事瞭嗎?”
“嗯,提到瞭。”
博斯再度靠近。“那麼問題來瞭,如果聯邦調查局已不再對我提出申訴,為何督察室仍繼續跟蹤我?聯邦調查局打電話通知龐茲並撤回申訴,然後你們假裝取消行動,事實卻不然。為什麼?”
劉易斯要開口,但博斯打斷瞭他:“我要克拉克告訴我。劉易斯,你腦筋轉得太快瞭。”
克拉克沒說話。
“克拉克,你們看到我和那小子在一起,現在他遇害瞭。有人知道他和我談過所以做掉瞭他,但是知道他和我談過的人隻有你和旁邊這位仁兄,誰都看得出來這事有蹊蹺。假如我從二位身上得不到滿意的答案,我打算公開一切,讓所有人都知道,到時你們就等著成為督察室的調查對象吧。”
克拉克在這五分鐘內的第一句話是:“×你媽的!”
劉易斯立即插話:“聽我說,博斯,我坦白告訴你吧,調查局根本信不過你,問題就在這兒。他們表面上讓你參與調查,私底下卻向我們表示他們對你不夠確定。他們說你用強迫手段擠進瞭調查小組,必須想辦法看住你,以免你突然扯他們的後腿。而我們奉命繼續暗中跟蹤你,事情就是這樣,真的,現在你可以放開我們瞭吧!我簡直無法呼吸,而且手腕要疼死瞭,你銬得可真緊。”
博斯轉身面對克拉克:“你的手銬鑰匙在哪兒?”
他說:“在右邊上面的口袋。”他語氣冷靜,拒絕看博斯的臉。博斯繞到他後方,伸出雙手環上他腰間。他從克拉克的口袋裡拉出一串鑰匙,然後在他耳際說:“克拉克,你敢再踏入我傢一步,我就宰瞭你。”
然後他冷不防地將兩位警探的長褲和四角內褲扯到腳踝處,然後走遠,並將那串鑰匙丟入車內。
“你這王八蛋!”克拉克大叫,“博斯,我先宰瞭你!”
博斯知道隻要手上還握有竊聽器和納格拉錄音機,劉易斯和克拉克就不大可能對他提出內部申訴,畢竟他們占不瞭便宜。一旦此事進入司法程序且醜聞公之於世,他們的升官美夢也就泡湯瞭。博斯上車,駛回聯邦大樓。
他試著評估狀況,看來有太多人知道或者有機會知道阿鯊的存在,很難判斷究竟誰是內線。劉易斯和克拉克見過那少年並將消息上報給歐文和龐茲,誰知道他們還通知瞭哪些人。魯克和聯邦調查局檔案處辦事員也知道他,這還不包括可能在大馬路上見到阿鯊與博斯在一起或者聽說博斯在找他的人。博斯知道這下隻能靜待事情進一步發展瞭。
在聯邦大樓FBI那一層,前臺玻璃窗後方的紅發接待員請他等一下,她則打電話到第三組通知有訪客。他再次透過薄紗窗簾觀看下方的墓園,有幾個人在山上挖出的大壕溝裡幹活。他們把一塊塊大石頭排在洞口附近,石塊反射著刺眼的陽光,博斯終於猜到那工程的目的。此時後方的門鎖應聲開啟,博斯走進第三組辦公室。現在是十二點半,小組成員都出去吃飯瞭,隻有埃莉諾·威什留在屋裡。她坐在辦公桌前吃著雞蛋沙拉三明治——他拜訪過的所有政府大樓餐廳都賣的那種裝在三角形塑料盒裡的三明治——桌上擺著瓶裝水和紙杯。他們簡短地打瞭招呼,博斯覺得兩人關系變瞭,但不知變瞭多少。
他問:“你早上直接來上班?”
她表示沒有,她說她拿瞭富蘭克林和德爾加多的照片到西部國傢銀行讓銀行職員指認,其中一位女職員確認富蘭克林正是艾斯裡——事前在銀行租用保險箱並進入勘查的探子。
“我們可以據此進行逮捕,但富蘭克林不在,”她說,“魯克派瞭一組人到車輛管理局登記的那兩人的住址查看。不久前收到匯報,那兩人可能已經搬走瞭,或者根本沒在登記的住所居住過。看樣子他們行蹤不定。”
“接下來呢?”
“我不知道,魯克有意暫停此案的調查,等抓到他們之後再說。你可能要先回警局工作,等我們逮到其中一人,我們會讓你審訊他,以查明梅多斯命案。”
“還有阿鯊的案子,別忘瞭。”
“嗯,沒錯。”
博斯點頭,結束瞭,聯邦調查局準備暫時喊停。
“對瞭,你有留言,”她說,“有個叫赫克特的打電話找你,隻留瞭名字。”
博斯坐在她旁邊的辦公桌旁,撥瞭赫克特·烏伊拉波納的分機號碼,對方在響瞭兩聲後接起。
“我是博斯。”
“嘿,你怎麼在聯邦調查局?”他問,“我打瞭你給的電話號碼,對方說是聯邦調查局。”
“沒錯,這事說來話長,我以後再告訴你。有好消息嗎?”
“博斯,好消息目前不多,未來可能也一樣。我無法取得檔案,正如我們猜測的那樣,這個吳文平有人脈關系——不論他的真實身份是什麼。他的檔案仍屬於密件。我打電話找華盛頓的熟人幫忙,請對方送出檔案,他回電表示辦不到。”
“為什麼檔案仍然是密件?”
“博斯,誰知道啊?假如知道,還算密件嗎?密件就是不希望別人知道內容嘛。”
“謝瞭,不過沒關系,反正這似乎不太重要瞭。”
“如果你在國務院有門路,認識有取得數據權限的人,他們可能比我有辦法,畢竟我隻是負責普通移民案件的普通角色。不過呢,我認識的這個人在無意中說漏瞭嘴。”
“說漏瞭什麼?”
“嗯,是這樣的,我告訴他這位吳先生的姓名。他回電表示:‘抱歉,吳上尉的檔案屬於密件。’他就是那麼說的,他稱對方為上尉。因此這傢夥肯定是軍方人士,這可能正是他們以最快速度帶他離開越南來到美國的原因。假如他是軍方人士,他們當然會救他一命。”
“是啊。”博斯說,然後謝謝赫克特並掛斷電話。
他轉身面對埃莉諾,問她在國務院是否有熟人。她搖頭表示沒有。“軍方情報人員或CIA中情局之類的呢?”博斯說,“有取得電腦數據權限的人。”
她思索片刻後,說:“呃,我在華盛頓時認識一個國務院辦公室的人,不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可以打電話給他,請他幫個忙嗎?”
“他不在電話上談論公事,假如我們要找他,得親自登門一趟。”
他起身。他們出瞭辦公室等電梯時,博斯告訴她吳文平的事以及他和梅多斯在同一天離開越南的事實。電梯門開啟,他們進入後她按瞭七樓,電梯內並無其他人。
“你早就知道我被人跟蹤,”博斯說,“督察室的人。”
“我看見他們瞭。”
“但你在看見他們之前就已經知道這件事瞭,不是嗎?”
“有差別嗎?”
“我認為有,你為什麼沒告訴我?”
她沉默片刻。電梯停住。
“我不知道,”她說,“抱歉,剛開始我沒告訴你,之後想說卻又開不瞭口,我怕這會毀瞭一切,不過到頭來結果似乎一樣。”
“為何一開始你沒告訴我?因為當時你還懷疑我嗎?”
她望著不銹鋼電梯的角落。
“剛開始的確如此,我們對你沒把握,這一點我承認。”
“之後呢?”
電梯門在七樓開啟。埃莉諾出電梯時說:“你還在這兒,不是嗎?”
博斯隨她踏出電梯,他拉住她的手臂讓她停下。他們站立原地,兩個身穿近似同款灰西裝的男子迅速穿過開啟的電梯門。
“沒錯,我還在這兒,但你沒告訴我他們的事。”
“博斯,我們可以之後再談此事嗎?”
“問題是,他們看見我和阿鯊在一起。”
“沒錯,我猜應該是。”
“那麼為何在我提到內線人士、在我問你是否告訴瞭別人那小子的事時,你選擇保持沉默?”
“我不知道。”
博斯低頭望著自己的腳,他覺得自己仿佛是這星球上唯一不明白怎麼回事的人。
“我和他們談過瞭,”他說,“他們堅稱隻看到我們和那小子在一塊兒,並未進行後續調查,探究原因。他們表示不知道他的身份,報告上也沒有阿鯊的名字。”
“你相信他們?”
“從來沒有,但我不覺得他們和此事有關,這說不通。他們的目標是我,他們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讓我走投無路,但不會瘋狂到除掉目擊證人。”
“或許他們將消息傳給瞭與此案有關的人,而他們自己並不知道。”
博斯再次想到歐文和龐茲。
“不無可能。重點是,我們知道肯定有內鬼。那人就在某處,可能在我這邊,也可能在你那邊,因此我們和其他人交談以及行動時得格外小心。”
片刻後,他直視她的雙眼,說:“你相信我嗎?”
許久之後,她終於點頭。
她說:“除此之外,我無法解釋現在發生的事。”
埃莉諾上前與接待員說話,博斯則待在後面。幾分鐘後,一位女士推開門,領他們經過一條條走廊,進入一間小辦公室。辦公桌後無人,他們在面對辦公桌的兩把椅子上坐下等候。
博斯低聲說:“我們來見的是誰?”
她說:“待會兒向你介紹,讓他自己告訴你,他希望你對他有何瞭解。”
博斯正想追問此話之意,此時辦公室的門開瞭,一名男子走進來。他看樣子約莫五十歲,銀灰發絲被細心梳理過,身穿藍色西裝外套,看得出體格強健,灰色的眼珠昏暗無光,就像烤肉架上燒瞭一天的炭。他坐下後沒有看博斯一眼,目光全在埃莉諾·威什身上。
“埃莉,真開心我們又見面瞭,”他說,“你近來好嗎?”
她表示很好,兩人短暫寒暄之後,她介紹瞭博斯。男子起身,隔著桌子與博斯握手。
“你好,我是鮑勃·恩斯特,經貿發展署副署長。看來這是正式拜訪,不是單純來探望老朋友嘍?”
“嗯,是的。恩斯特,真是抱歉,我們正在調查一樁案子,需要你幫一點忙。”
恩斯特說:“埃莉,我一定幫忙。”博斯才剛認識這個人,就覺得他很討厭。
“恩斯特,我們的案件調查中出現一個人,我們需要他的背景資料,”埃莉諾說,“我認為以你的地位,應該不需要大費周章就有辦法拿到。”
“問題就在這兒,”博斯補充道,“這是一樁命案,我們沒時間通過正常渠道,等候來自華盛頓的回復。”
“外籍人士?”
博斯說:“越南人。”
“何時到的美國?”
“一九七五年五月四日。”
“就在淪陷之後。嗯,我明白瞭。告訴我,究竟是什麼樣的命案,聯邦調查局和洛杉磯警局會聯手調查,而且牽涉到年代如此久遠的往事甚至外國事務呢?”
“恩斯特,”埃莉諾開口,“我認為——”
“不,別回答,”恩斯特說,“我想你是對的,我們最好將信息劃分清楚。”
恩斯特假裝整理辦公桌上的記事本和擺設,但桌面根本不算凌亂。
最後他說:“你最快何時需要這個信息?”
埃莉諾說:“現在。”
博斯說:“我們可以在此等候。”
“你應該很清楚,我可能無法找到任何數據,尤其是在如此倉促的情況下。”
埃莉諾說:“當然。”
“告訴我名字。”
恩斯特將一張筆記紙推瞭過來,埃莉諾在紙上寫下吳文平的名字,然後以同樣的方式遞回給他。恩斯特低頭看瞭姓名之後起身,完全沒碰那張紙。
“我盡力而為。”他說完離開瞭辦公室。
博斯看著埃莉諾。
“埃莉?”
“拜托,我不允許任何人這樣稱呼我,這就是我不接他電話也不回電的原因。”
“但是這下你欠他一個人情,情況不一樣瞭。”
“假如他真的找到資料的話,另外,你也一樣欠他。”
“那我隻好讓他喊我埃莉瞭。”她沒有笑。
“對瞭,你怎麼認識這傢夥的?”
她沒回答。
博斯說:“他可能正在偷聽我們說話。”
他環視辦公室,不過監聽設備當然是藏在看不見的地方。他見桌上有一個黑色煙灰缸,於是拿出香煙。
埃莉諾說:“請不要抽煙。”
“隻抽半根。”
“我們在華盛頓時碰過一次面,現在我根本記不得那是什麼場合瞭。當時他也是國務院某某助理之類的,我們喝瞭幾杯,就這樣。後來他調職到這裡,有一次在電梯裡見到我,發現我也調職瞭,於是開始打電話找我。”
“中情局一路爬上來的,對吧?或者至少和中情局關系密切。”
“或多或少是吧。這不重要,隻要他能拿到我們要的數據就好。”
“或多或少,我在戰場時認識他這種渾蛋。不論他今天向我們透露多少消息,他絕對會留一手。對他們那種人而言,消息就是本錢,他們不會將所有消息拱手奉上。正如他方才所說,他們將所有信息劃分得一清二楚。等他們願意透露所有消息時,人都死瞭。”
“能不能別再說這些瞭?”
“當然沒問題……埃莉。”
博斯利用這段時間抽煙並環視光禿禿的白墻,恩斯特並未特意將房間整理成辦公室的模樣。角落沒有懸掛國旗,連張國傢元首照片也沒有。二十分鐘後,恩斯特回來瞭,此時博斯正抽著剩下的半根煙。經貿發展署副署長兩手空空,大步走向辦公桌,對博斯說:“警探,請你不要抽煙好嗎?我不喜歡別人在這種密閉空間抽煙。”
博斯在辦公桌角的黑色小碗內捻熄煙蒂。
“抱歉,”他說,“我看到煙灰缸,我以為——”
“警探,那不是煙灰缸,”恩斯特面容嚴峻地說,“那是有三百年歷史的飯碗,我在駐越南之後帶回美國的。”
“當時你也從事經貿發展工作嗎?”
“抱歉,恩斯特,”埃莉諾插話,“你查瞭那姓名,有任何結果嗎?”
恩斯特冷冷地盯著博斯,久久才移開視線。
“我找到的數據極少,不過也許有幫助。這個吳文平以前在西貢當警察,他是警監……博斯,你也是參與瞭那場戰爭的老兵嗎?”
“你指的是越戰嗎?沒錯。”
“當然是,”恩斯特說,“那麼請你告訴我,這信息對你是否有任何意義?”
“意義不大,我大多時間都在叢林裡打仗,對西貢印象不深,隻去過美國人聚集的酒館和文身店。這個人是警監,我能想到什麼嗎?”
“我猜是沒有。那麼我告訴你吧,吳警監在警局負責的是掃黃和掃黑項目小組。”
博斯思索片刻後說:“言下之意,他可能在越戰期間和其他人一樣貪贓枉法?”
恩斯特問:“我看你整日在叢林裡打滾,對於西貢警局的運作方式應該不太瞭解吧?”
“那就有勞你這位專傢解釋清楚瞭,搞體制看來是你部門的專長。當時我忙著打仗,活命要緊,哪像有些人高枕無憂呢?”
恩斯特沒理會冷嘲熱諷,他選擇忽視博斯的存在,說話時隻看埃莉諾。
“其實很簡單,”他說,“當時在黑市從事毒品、色情交易或賭博行業的人必須支付一筆費用,就像是付給賭場莊傢的什一稅[1]。交瞭錢,當地警方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筆錢實際上保證瞭生意不受幹擾——至少在有限范圍內是這樣。他們唯一的顧慮是美國憲兵,當然,我猜這些人也有可能被收買,一直有此流言。無論如何,這個體系持續多年,戰爭一開始就形成瞭,直至美國撤軍,我猜大概是一九七五年四月三十日,西貢淪陷之時。”
埃莉諾點頭並等他繼續說下去。
“美國人在越南的軍事入侵長達十多年,在那之前是法國人,這是一段長時間的外國勢力介入。”
博斯說:“幾百萬。”
“什麼?”
“照你這麼說,收到的金額肯定高達幾百萬美元。”
“沒錯,絕對有,整個時期的總金額可能高達幾千萬。”
埃莉諾問:“吳文平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
“是這樣的,”恩斯特說,“根據我們的資料,當時西貢警局內部貪污,由名為‘三魔頭’的三人幫主導或控制。不付錢給他們,就沒生意做,事情就這麼簡單。巧合的是,或者該說不巧的是,西貢警局有三名警監,而他們的轄區正好與‘三魔頭’的地盤相吻合。一名警監負責掃黃與掃黑項目,一名負責緝毒項目,另一名則負責維持治安。根據我們的資料,這三名警監事實上正是‘三魔頭’。”
“你一直提到‘我們的資料’,你指的是經貿發展署的資料嗎?你從哪兒取得的這些資料?”
恩斯特再度動手整理桌面,然後冷冷地瞪視博斯:“警探,你來找我要數據,如果你想知道數據源,那麼你找錯人瞭。你可以選擇相信我的話,也可以不信,這對我毫無影響。”
兩人瞪著彼此,沒說一句話。
“三人幫呢?”埃莉諾問,“他們後來怎樣瞭?”
恩斯特將目光從博斯身上移開並說:“一九七三年美國從越南撤軍之後,三人幫收入來源大大縮減,但正如其他具有前瞻性的商業團體一樣,他們早已預見這種趨勢並采取瞭應變措施。當年的情報顯示,他們所扮演的角色隨時間推移變化極大。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他們從原本在西貢為毒品交易提供保護的角色,轉變為實際涉入交易的。他們通過政界與軍界的人脈,當然也包括警力,來鞏固地位,成為毒品掮客,經手所有產自越南高地外銷至美國的棕色海洛因。”
博斯說:“但持續瞭沒多久。”
“哦,這種事當然長不瞭。西貢在一九七五年四月淪陷,他們必須離開越南。他們撈瞭千萬美元,據估計每人各賺瞭一千五百萬至一千八百萬美元。那些錢在新胡志明市可能用不上,而且他們根本別想活著享福。三人幫必須逃出越南,否則就等著被北越正規軍的行刑隊槍決吧,所以他們得帶著錢逃出來……”
博斯說:“他們怎麼辦到的?”
“那都是黑錢,一個越南警局警監無法賺到也不該擁有的錢,我猜他們完全可以將錢匯到瑞士銀行。但是別忘瞭,我們這會兒談的是越南文化,他們生於動亂與戰爭中,連自己國傢的銀行都不信任。此外,他們帶出越南的錢已非鈔票。”
埃莉諾不解地問:“什麼?”
“他們早就換成別的東西瞭。你們知道一千八百萬美元長什麼樣嗎?足以塞滿一整個房間。因此他們找到將金錢體積縮小的方法,至少我們覺得是這樣。”
博斯說:“珠寶。”
“鉆石,”恩斯特說,“據說價值一千八百萬美元的鉆石,裝在兩個鞋盒內不成問題。”
博斯說:“然後再放入保險箱內。”
“有可能,不過請你明白,我不想知道我不需要知道的事。”
“吳文平是其中一位警監,”博斯說,“另外兩位是誰?”
“據我瞭解其中一位名為阮文,據說他已身亡。他從未踏出越南,可能遭其他兩人或北越軍所害,反正他沒逃出越南。淪陷之後,在胡志明市的美國情報人員確認瞭此事。其他兩人倒是成功瞭,他們來到瞭美國。兩人都有護照,我猜應該是通過人脈關系與金錢獲得的,這我就不清楚瞭……反正其中一位是吳文平,看來你們已發現此人;另一位是阮陳,他與吳文平同時抵達美國。至於他們到美國之後的行蹤與所做之事,我就不清楚瞭,畢竟事隔十五年,一旦他們抵達美國,我們就管不著瞭。”
“為何你們允許他們進入美國?”
“誰說我們允許瞭?博斯警探,請你明白,這些信息都是事實發生後才收集到的。”
恩斯特說完立刻起身,看來今天他隻肯透露這些內容。
博斯不想回聯邦調查局,恩斯特提供的信息如安非他命般令他血液奔騰,他想到外面走走,他想說說話,進行頭腦風暴。他們進入電梯後,他按瞭底層的大廳並告訴埃莉諾他們應該到外面走走。聯邦調查局辦公室如魚缸般密閉,此刻他需要廣闊的空間。
博斯認為,調查任何案件,信息會緩緩而來,就如沙漏中穩定穿過中央窄孔的沙子;而到瞭某個時間點,沙漏底部的信息累積較多後,頂部沙子流動的速度似乎加快瞭,之後就如瀑佈般一瀉而下。他們正處於這個時間點,梅多斯案、銀行盜竊案,整件事開始有瞭頭緒。
他們穿過大廳來到外面的綠草坪上,草坪上八面美國國旗及一面加州州旗在排成半圓形的旗桿上慵懶地隨風飄動。今天並沒有抗議群眾,空氣溫暖潮濕,不像當季的氣候。
“我們非得在外面走嗎?”埃莉諾問,“我寧可待在辦公室,免得漏接電話,而且你還能喝咖啡。”
“我想抽煙。”
他們往北朝威爾榭大道的方向走去。
博斯說:“時間是一九七五年,西貢即將淪陷。吳警監買通他人,帶著他分得的鉆石逃命。我們不知道他收買瞭誰,但我們知道他一路受到貴賓級禮遇。大部分人搭船逃難,他搭飛機,從西貢到美國隻花瞭四天時間,一路上有美方民間顧問隨行,替他排除種種不便,此人正是梅多斯。他——”
“一路上可能有人陪他,”她說,“你忘瞭說‘可能’。”
“我們又不是在法庭,我以我認為可能發生的方式敘述,行嗎?之後如果你不喜歡,也可按你的方式來說。”
她舉起雙手表示無意爭吵,博斯繼續。
“所以呢,梅多斯與吳文平同行。一九七五年,當時梅多斯負責難民安全之類的事務,自己也準備離開。他之前在做倒賣海洛因的副業時或許已認識吳文平,或許不認識,我相信兩人應該是認識的。實際上梅多斯可能替吳文平跑腿,他或許知道吳文平帶瞭哪些值錢的傢當來到美國,或許不知道,我相信他至少略知一二。”
博斯稍微停頓以整理思緒,埃莉諾不情願地接上話題。
“吳文平帶著越南人的習慣來到美國,對於把錢存在銀行感到不信賴或者不喜歡。還有另一個問題:他的錢不幹不凈,不僅未申報、無人知曉,而且是非法所得。他無法申報財富或者在銀行進行一般存款,因為如此一來會引起註意而必須解釋其來源。因此他將這筆可觀的財富存放在尚可接受的地方:銀行金庫保險箱。我們到底要去哪兒?”
博斯並未回答,他太專註於思考。他們到瞭威爾榭大道,人行道上方的通行標志閃爍時,他們隨人潮前進。兩人過馬路後轉向西邊,沿退伍軍人公墓外圍的樹籬行走。博斯接著說:
“所以呢,吳文平將自己那份存入保險箱。他以難民身份開始築起美國夢,隻不過他是荷包滿滿的難民。與此同時,梅多斯戰後回到美國,無法進入現實生活的軌道,無法戒除惡習,並開始進行非法勾當滿足所需。但事情不像在西貢那般容易,他被捕瞭,在牢裡蹲瞭一段時間。之後又數次進出監獄,最後因搶銀行觸犯瞭聯邦法律,一下被關瞭好幾年。”
他們走到樹籬的一個開口處,那裡通往一條石磚步道。博斯沿步道而行;之後他們站住瞭,凝望廣闊的墓園,一排排經日曬雨淋而泛白的石碑映襯著海洋般的一大片草坪。高樹籬阻隔瞭外面街道的喧鬧嘈雜,突然之間靜謐無比。
博斯說:“這兒就像個公園。”
“這兒是墓園,”她低語,“我們走吧。”
“你不必壓低聲音說話,我們在附近走走,這裡很安靜。”
他沿石磚道走到一棵橡樹旁,樹蔭下是第一次世界大戰老兵墓區。埃莉諾有些遲疑但仍跟隨其後,她追上他並繼續交談。
“於是梅多斯進瞭特米諾島聯邦監獄,他在裡面聽說瞭查理連這地方。他把自己的情況告訴瞭那裡的老兵兼長官,獲得他的支持,得以提前出獄離開特米諾島。到瞭查理連,他與兩位戰地老友取得聯系,至少據我們猜測應是如此——富蘭克林與德爾加多。不過這三人同時待在該地的時間隻有一天。難道你要我相信,他們在這短短一天內構思瞭整個計劃?”
“我不知道,”博斯說,“有可能,但我不太相信,他們有可能在農場重新碰頭之後才開始計劃。重點是,我們知道他們三人一九七五年時都在西貢,然後又在查理連聚頭。之後,梅多斯結束戒毒方案離開農場,表面上找瞭幾份工作,直到假釋期結束,然後他辭職,就此消失。”
“直到?”
“直到發生瞭西部銀行盜竊案。他們進入銀行金庫,一一撬開保險箱,終於找到吳文平的保險箱。或者他們早已得知他的保險箱號碼,他們肯定尾隨他進入金庫以進行事前規劃,並查出他存放剩餘鉆石的地方。我們必須回銀行調閱記錄,查看這位姓名縮寫為FBI的艾斯裡是否與吳文平同時在金庫內待過。我敢打賭答案是肯定的,他看見瞭吳文平的保險箱號碼,因為兩人同時在金庫內。
“在打劫金庫過程中,他們撬開他的保險箱,然後也撬開其他保險箱並搜刮所有財物做幌子。絕妙之處就在於,他們知道吳文平無法報失財物,因為那些東西在法律上根本不存在。他們很清楚,隻要他們一並拿走其他財物掩護真正目標——鉆石——一切就萬無一失,完美至極瞭。”
“原本是完美的犯罪,”她說,“直到梅多斯典當瞭有玉海豚裝飾的手鐲,導致他被殺。這又讓我們回到幾天前提出的疑問:原因何在?還有另一件事也說不通:假如梅多斯是盜賊之一,為何在得手後還窩在那間爛公寓裡?他明明發財瞭,表現得卻不像是個有錢人。”
博斯沉默地走著,並未立即回答。方才與恩斯特見面談話期間,他已開始猜想這一問題的答案。他思索著梅多斯預付租金的十一個月租期,假如他還活著,則應該在下個星期搬出公寓。他們走過白石碑墓園時,博斯覺得一切似乎都吻合瞭,沙漏頂部已無任何沙粒,所有沙子都在底部。此時他終於開口:
“因為完美犯罪隻完成瞭一半。他典當手鐲,這無異於讓尚未完成的計劃提前露出馬腳,因此他們必須除掉他並拿回手鐲。”
她停下腳步,不解地望著他。此刻他們站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墓區旁的通行道上。博斯見另一棵橡樹根部延伸,擠壓著飽受風吹雨打的幾座石碑,使其移位、歪斜,猶如正在等待牙醫矯正的牙齒。
埃莉諾說:“解釋一下你剛才的話。”
“他們撬開多個保險箱以掩飾真正目標——吳文平的保險箱內的財物。對吧?”
她點頭。他們仍佇立在原處。
“嗯,若要使這障眼法奏效,他們該怎麼做呢?將從其他保險箱搜刮來的財物盡數丟棄,使它們永遠不出現在市面上。我的意思是他們並非銷贓變現,而是將它們丟棄、摧毀,丟到海裡或埋在地下,使它們永遠不會被發現。因為一旦有珠寶、古幣或股票證券出現在市面上被發現,就等於向警方提供瞭線索,他們會循線而來。”
她說:“因此你認為梅多斯之所以被殺,是因為他典當瞭手鐲?”
“不完全是,還有其他關鍵要素。假如梅多斯能分得吳文平的一部分鉆石,為何會在意一隻區區幾千美元的手鐲?他為何過得這麼苦?這根本說不通。”
“博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自己也不明白,不過讓我們暫時假設一下這種情況:他們——梅多斯和同夥——知道吳文平與另一位警監阮陳的下落,也知道兩人攜帶至美國的鉆石分別存放於何處。假定兩人將鉆石分別存放在兩傢銀行的兩個保險箱內,再假定這夥人打算打劫這兩個保險箱,他們先打劫瞭吳文平的銀行,而現在他們準備向阮陳的銀行下手。”
她點頭表示跟上瞭思路,博斯覺得振奮不已。
“嗯,這些事情需要時間計劃。他們必須調整策略,安排在銀行連休這三天時間內,因為他們需要時間打開其他保險箱,制造假象,而且他們需要時間挖鑿地道。”
他忘瞭點煙,現在想起來瞭,便將一根煙放入嘴裡,但點煙之前又開始說話。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點點頭。他點上煙。
“好,那麼他們在搶完第一傢銀行之後、解決第二傢銀行之前這段時間,最好該怎麼做?低調行事,半點風聲都不得走漏,丟棄從其他保險箱內盜來當幌子的所有財物,一件都不留,隻保留吳文平的鉆石。但是他們不能現在出手,這樣一來可能會引起註意而壞瞭第二次行動。事實上,吳文平可能已派人四處打探鉆石的下落。我猜他多年來可能小額變賣鉆石套現,對於珠寶銷贓渠道應該相當熟悉,因此他們也得提防他。”
“這麼說來梅多斯壞瞭規矩,”她說,“他私自留下手鐲,他的同夥發現後做掉他,然後闖入當鋪偷回手鐲。”她搖搖頭,贊嘆這計劃之完美,“假如梅多斯沒破壞規矩,這可能仍是一樁完美犯罪。”
博斯點頭。他們佇立原地望著彼此,然後環視廣闊的墓園。博斯丟下煙蒂踩熄,然後他們同時抬頭眺望山丘,看到越戰老兵紀念碑墻。
她問:“為何紀念碑擺在此地?”
“不知道,那是復制品,隻有實物一半大,不是真的大理石。我猜他們把它搬運到全國各地,讓無法親自到華盛頓的民眾有機會目睹吧。”
埃莉諾突然屏息並轉身面向他。
“博斯,星期一是陣亡將士紀念日。”
“我知道,銀行連休兩天,有一些則休三天,我們必須找到阮陳。”
她轉身準備走回聯邦調查局,他看瞭紀念碑最後一眼。長長的仿大理石紀念碑嵌在山丘上,上面密密麻麻地刻著許多名字。一位身著灰色制服的男子正忙著清掃紀念碑前方的步道,黃檀樹飄下的紫色花朵被掃成一堆。
博斯和埃莉諾走出墓園之後才開始交談,他們沿威爾榭大道往回走,朝聯邦大樓方向行進。這時,埃莉諾提出一個問題,博斯也多次思考、仔細推敲過這個問題,就是想不出令人滿意的答案。
“為何隔瞭十五年,現在才行動?”
“我不知道,或許剛好時機成熟吧。天時、地利、人和,至少我這麼認為。誰知道呢?或許梅多斯壓根忘瞭吳文平這號人,某天正好在路上看到他,突然靈機一動,想到這個完美計劃;又或許那是別人的計劃。說不定計劃真是那三個人同在查理連那一天想到的。或許我們永遠無法知道真正的原因,我們需要知道的是對方如何辦到以及涉案者為何人。”
“博斯,假如他們真的又展開行動,開挖新地道,那麼我們必須在不到兩天內找到他們,我們必須派人到地底下找他們。”他思索著派人進入地道內尋找的方案,成功的概率不大。她曾說過,光是洛杉磯地下就有長達兩千四百多公裡的地道,即使給他們一個月,可能也找不到竊賊挖鑿的地道入口。關鍵在於阮陳,找到最後一個警監,就能找到銀行;找到銀行,就能找到竊賊,如此一來也就找到瞭殺害比利·梅多斯及阿鯊的兇手。
他說:“你認為吳文平會向我們透露阮陳的下落嗎?”
“他的金庫保險箱遭竊卻未報失財物,我想他應該不是那種會乖乖和警方合作的人。”
“沒錯,我們最好先自己想辦法找出阮陳,真沒辦法的話,再聯絡吳文平。”
“我先從電腦數據開始。”
“好。”
聯邦調查局電腦系統,以及該系統可存取的其他電腦網絡內並沒有阮陳的住址信息。博斯和埃莉諾在車輛管理局、移民局、國稅局和社會安全檔案內都未找到此人數據。洛杉磯檔案數據室的假名檔案裡沒有記錄,水電局記錄查無此人,選舉人或財產稅登記冊上也沒有資料。博斯打電話找赫克特·烏伊拉波納,確認阮陳與吳文平同日進入美國,但之後全無記錄。埃莉諾盯著電腦屏幕上的琥珀色字體,盯瞭三小時但一無所獲,遂關上屏幕。
“什麼都沒有,”她說,“看來他改用瞭其他姓名。不過他並未通過合法程序正式改名,至少在美國沒有。所有系統內都沒有此人數據。”
他們垂頭喪氣、沉默不語地坐著,博斯喝完杯裡最後一口咖啡。下班時間已過,小組辦公室顯得空蕩蕩的。魯克在聽完最新進展報告並決定不派人進入地道搜查後回傢瞭。
“你們知道洛杉磯地下的排水道有多長嗎?”魯克方才問道,“下面地道延伸有如高速公路系統,假如這批人真在地底下,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我們隻能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而且敵在暗處,我方人手可能會受傷。”
博斯和埃莉諾知道他說得沒錯,他們未與他爭辯,立即進行尋找阮陳的工作,但是毫無結果。
博斯喝完咖啡後說:“看來咱們得找吳文平瞭。”
“你認為他會合作嗎?”她說,“我們一問他阮陳的下落,他肯定會猜到我們知道他們的過去和鉆石的事。”
“不知他會有何反應,”他說,“我明天去找他。你餓不餓?”
“我們明天去找他,”她更正他的話,並微笑,“我的確餓瞭,咱們走吧。”
他們在聖莫尼卡百老匯街的一傢燒烤店內用餐,是埃莉諾選的地方;這裡靠近她的公寓,因此博斯興致高昂且心情舒緩。一個三人樂隊在角落的木質舞臺上演奏著,不過餐廳磚墻使音樂顯得刺耳又模糊。餐後博斯與埃莉諾靜靜享用意式濃縮咖啡,舒適而愜意,博斯感覺兩人之間有種難以言喻的溫馨。隻要看著那雙堅定的棕色眼眸,他便覺得自己對坐在眼前的女子一點都不瞭解,他想穿過那道阻礙;他們已做愛,但他想墜入愛河,他要她。
她似乎總能看穿他心思地問道:“今晚想和我一起回傢嗎?”
劉易斯和克拉克在百老匯燒烤店對面半個路口遠的停車場第二層。劉易斯下車,蹲在護欄邊,透過相機觀察動靜。相機三十厘米的長鏡頭固定在三腳架上,正對著近百米遠處的餐廳大門。他希望代客泊車臺旁邊門口上方的燈光夠亮。他在相機內裝瞭高速底片,但取景器的紅點閃爍表示燈光不足,不宜拍照,不過他仍決定一試,他要將他們拍個正著。
“你拍不成的,”克拉克在他背後說,“燈光不夠亮。”
“你別打擾我工作,拍不成就拍不成。誰在乎啊?”
“歐文。”
“去他的,他要我們提供更多消息,我就給他,我隻不過是聽命行事。”
“我們應該到下面那傢熟食店附近,取得更好的拍照——”
克拉克聽見有腳步聲接近,於是住嘴並轉身,劉易斯繼續盯著鏡頭,等待拍攝時機。來者是身穿藍色制服的警衛。
警衛問:“請問兩位在這兒做什麼?”
克拉克亮出警徽,說:“我們在執勤。”
警衛是個年輕黑人,他走近細看他們的警徽和身份證並舉起一隻手穩住警徽。克拉克猛地將警徽抽回。
“老兄,別碰,誰都別想碰我的警徽。”
“上面寫著洛杉磯警局,你們向聖莫尼卡警局報備過嗎?他們知道你們在這兒嗎?”
“媽的誰在乎啊?少來煩我們。”
克拉克轉身。警衛並未離去,於是他又轉回去,說:“小子,你有什麼事嗎?”
“克拉克警探,這個停車場是我的管轄區。我想待在哪兒,就待在哪兒。”
“你識相點快滾開,否則我——”
克拉克聽見相機快門咔嗒一聲,然後是自動卷片的聲音,他轉身面對正微笑起身的劉易斯。
“我拍到瞭——將他們拍個正著,”劉易斯邊說邊起身,“他們上路瞭,咱們走。”
劉易斯收起三腳架,迅速進入灰色卡普裡斯的副駕駛座,他們今天沒開之前那輛黑色的車。
“再見啦,老兄。”克拉克對警衛說,進入駕駛座。
汽車倒退駛出,迫使警衛跳開閃躲。克拉克笑著看後視鏡並開往出口坡道,他見警衛正對著手持無線對講機說話。
他說:“小傢夥,你慢慢說個夠吧。”
督察室公務車開到出口收費亭前停下,克拉克遞出停車票根和兩美元給裡面的收費員。收費員拿瞭錢之後並未抬起前方作為柵門的黑白條紋鐵管。
收費員說:“班森交代我擋住你們。”
克拉克說:“什麼?媽的,誰是班森?”
“他是警衛,他交代我暫時將你們擋在這兒。”就在此時,兩位督察室警官眼瞅著博斯和埃莉諾開過停車場,朝第四街駛去。他們快跟丟瞭,克拉克在收費員面前亮出警徽:
“我們在執勤,快打開該死的門!”
“他快到瞭,我得聽他吩咐行事,否則飯碗不保。”
克拉克大吼:“死呆子,快開門,不然我真讓你飯碗不保!”
他踩下油門使引擎隆隆作響,表示要沖過那道門。
“先生,你知道我們為何使用鐵管而非薄木片當柵門嗎?硬闖的話你的風擋玻璃可能會不保。想怎麼做隨便你,反正他快到瞭。”
克拉克從後視鏡裡看見警衛正走下坡道,氣得滿臉漲紅,他感覺劉易斯握住瞭他的手臂。
“夥計,冷靜點,”劉易斯說,“他們離開餐廳時十指緊扣,咱們不會跟丟的,他們隻是回她傢。我敢打賭咱們肯定可以在那兒追上他們,否則罰我開車一星期。”
克拉克甩開他的手並深深嘆氣,之後臉色稍顯平靜,他說:“我才不在乎,媽的,我恨死瞭這一切。”
博斯在海洋公園大道、埃莉諾公寓對面的路邊找到停車位,他停好車但沒有立即下車,而是望著她,仍感覺到方才的火苗,但不確定兩人的未來如何。她似乎瞭解他的想法,說不定她自己也有同樣的感受。她把手放在他手上,傾身親吻他,然後低聲說:“和我進去吧。”
他下車繞到她那一側。她已下車,他替她關上車門。他們繞過車頭,然後站在車旁,等待來車通過。對方開瞭遠光燈,相當刺眼,於是博斯轉頭望著埃莉諾,是她先註意到那遠光燈沖著他們而來。
“博斯?”
“什麼事?”
“博斯!”
然後博斯回頭看那輛車,發現車燈——事實上是左右兩組方形大燈——直射著他們。在短短幾秒鐘內,博斯立刻明白來車並不打算經過他們身邊,而是正對著他們駛來。沒時間瞭,然而那一刻,時間似乎暫停瞭。博斯覺得一切仿佛以慢動作進行,他轉到右邊面對埃莉諾,不過她並不需要保護,他們動作一致地跳上博斯車子的前蓋。他翻到她上方抱住她,接著他的車遭到撞擊,傳來金屬碎裂的尖銳刺耳聲,車身嚴重傾斜導致兩人跌落,一起朝人行道滾去。一簇藍色火花從博斯眼角閃過,接著他們倆摔到路邊石與人行道之間的窄窄的一條草地上。博斯心想安全瞭,雖飽受驚嚇,但暫無性命之憂。
他起身拔槍並用雙手穩住,沖著他們來的那輛車並未停下,此時車已在東邊近五十米遠處,並加速逃離現場。博斯開瞭一槍,距離太遠,子彈無法穿透後車窗玻璃彈開瞭。他聽見身旁的埃莉諾開瞭兩槍,但不見那輛逃逸車輛有任何損傷。
兩人沒說一句話,先後從兩側上瞭車。博斯屏住氣息轉動鑰匙,引擎發動後車猛地一下駛離路邊。博斯加快車速,抓著方向盤左彎右拐。車的減震懸架好像有點松,他不知車身受損程度如何。正當他想透過側面後視鏡觀察後方路況時,才發現後視鏡已掉落。他打開車燈,隻有副駕駛側的光束正常亮起。
肇事逃逸車輛至少在他們前方五個街區遠的地方,就在海洋公園大道上坡路曇花一現的山丘頂附近。那輛疾馳的車繞過山丘後不見蹤影,車燈也從眼前消失。博斯心想,對方準備前往邦迪街,那兒距十號高速公路僅咫尺之遙。如果讓對方上瞭高速公路,他們就別想逮到他瞭。博斯抓起無線電呼叫,請求支援,但無法提供車輛外形描述,僅能告知追逐方向。
“博斯,他打算上高速公路!”埃莉諾大喊,“你沒事吧?”
“沒事,你呢?你註意到車型瞭嗎?”
“我沒事,隻是有點受到驚嚇。沒看到車型,應該是美國車,呃,方形大燈,車漆顏色我沒印象,隻覺得黑漆漆一片。假如讓他上瞭高速公路,咱們就別想追到瞭。”
他們在海洋公園大道上東行,與十號高速公路平行,高速公路入口匝道在北側,大約八個街區那麼遠。他們靠近山丘頂時,博斯關閉功能正常的那盞車前大燈。他們繞過山丘時,他見那部未開車燈的肇事逃逸車輛正通過燈光明亮的林肯大道十字路口;沒錯,對方準備開往邦迪街。博斯在林肯大道左轉並將油門踩到底,再次打開車燈。車速加快時,車身發出砰砰的聲響,左前輪受損且定位不良。
埃莉諾大喊:“你要去哪兒?”
“我要先上高速公路。”
博斯話一說完,高速公路入口標志立即映入眼簾,車右轉繞瞭個大彎開上入口匝道。受損的輪胎仍然撐著,他們從入口匝道進入車流中。
“我們如何認出他?”埃莉諾拉高嗓門說。此時受損輪胎發出的聲音更響瞭,幾乎是持續的顫動。
“我不知道,找方形大燈吧。”
邦迪街入口匝道就在前方,但博斯不知他們是否超過瞭對方,開在那輛車前面,或者對方已開到前方遠處。此時有輛車上瞭入口匝道,駛入車道,是一輛白色進口車。
埃莉諾提高音量說:“我覺得不是這輛。”
博斯再度將油門踩到底,直奔前方。他的心臟猛烈跳動,幾乎與車輪顫動的速度不相上下,一半是由於飛車追逐帶來的刺激,一半是因為自己還活著,而非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地躺在埃莉諾的公寓前。他兩隻手分別在十點鐘與兩點鐘方向抓住方向盤,仿佛正緊握韁繩策馬疾馳。路況不算擁堵,他們以一百四十五公裡的時速前進,兩人都在觀察被甩在後方的車輛前端,尋找是否有四盞方形大燈或車頭右側受損的跡象。
半分鐘後,博斯緊抓方向盤的指關節泛白如骨,此時他們靠近一輛在慢車道以至少一百一十公裡時速前進的紅褐色福特。博斯從後方繞到旁邊超車,埃莉諾雙手持槍但保持在車窗下方的位置,以免被車外的人發現,福特車內的白人男子開著車,根本沒有回頭看或者發現異狀。他們超車之後,埃莉諾大喊:“兩側方形大燈。”
博斯興奮地問:“是那輛車嗎?”
“我沒法——我不知道,無法看到右側是否受損。可能是,那傢夥毫無反應。”
此時他們在福特前方,間距不到一輛車。
博斯從車內抓起移動式閃爍警燈,拿出車窗外,放在車頂上,並緩緩地將福特引到路肩。埃莉諾把手伸出車窗,示意對方停車,開車的人遵照指示。博斯緊急剎車,讓福特通過並停在路肩上。接著博斯也將車子停上路肩,就在福特後方。兩輛車都緊靠路邊隔音墻停妥時,博斯發現瞭問題:他開啟遠光燈,但仍然隻有副駕駛那側的大燈正常亮起;那輛福特靠墻太近,博斯和埃莉諾無法觀察其右側是否受損。此外,駕駛員坐在車內隱藏在黑暗中。
“該死,”博斯說,“好吧。你先待在車裡,等我信號,好嗎?”
她說:“好。”
博斯用力撞瞭下車門,門才應聲開啟。他下車,一手持槍,另一手拿手電筒,伸出手臂用手電筒光束照著前方福特的駕駛員。
馬路上車輛呼嘯疾馳而過,博斯開始提高音量說話,但一輛柴油車喇叭蓋過他聲音,另一輛半拖車狂掃而過,掀起的風將他往前一推。博斯再次嘗試喊話,示意那個駕駛員伸出雙手到車窗外讓博斯看見,但對方毫無動靜。
博斯再次喊話,發出命令,他保持姿勢站立在紅褐色福特左後方保險杠邊;許久之後,駕駛員終於照辦。博斯用手電筒光束來回從後車窗照入車內,並未見其他乘客;他跑向前,將燈光對著駕駛員並命令他緩緩走下車。
男子抗議道:“搞什麼啊?”他個子很小,皮膚蒼白,頭發略呈紅色,胡子幾乎看不見。男子打開車門,雙手舉起下車。他身穿直排扣白色襯衫搭米黃色長褲,褲子用背帶固定。他抬頭望著路上的車流,仿佛要招來證人目睹這通勤者的噩夢。
他結結巴巴地說:“你可以出示警徽嗎?”博斯向前抓住對方,翻過他的身子猛地甩在福特車側面,把他的頭和肩抵在車頂邊。博斯一手抓住對方脖子以限制其行動,另一手將槍抵著對方耳際,同時高聲喊埃莉諾下車。
“檢查車頭。”
被博斯緊緊按住的男子發出一聲痛苦呻吟,猶如受傷的動物;博斯感覺他在發抖且脖子有些濕黏。博斯的眼神從未離開他半刻,因此不知埃莉諾在什麼位置。突然之間,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讓他走,”她說,“不是他,車頭沒有受損,我們追錯車瞭。”
[1]歐洲中世紀基督教會向教民征收的一種宗教捐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