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個人心頭有瞭疑問,不想辦法解開,心裡總是不踏實。

對於王大花的懷疑,小田一直絞盡腦汁地想辦法。他讓劉順辦的事,是把王大花當年的老街坊全都招呼到魚鍋餅子店裡去。這麼一來,王三花到底是不是王大花,很快就會水落石出瞭。

小田把王大花和孫世奇請到瞭昔日的王記魚鍋餅子店,剛一下車,就不懷好意地問:“孫太太,這裡你應該認得吧?”

王大花抬頭看著店面,嘆瞭口氣:“這個地方,我是真不願意來。”

“孫太太來過這個地方?”小田裝糊塗。

“這是我們王傢的祖業,我當然來過。”王大花說,“這魚鍋餅子的手藝養瞭我們王傢幾代人,誰成想,斷送在瞭我大姐手裡。”

小田示意劉順,讓他把人帶來。不一會,羊湯館的老板娘張嬸和幾個中年婦女都過來瞭。張嬸仔細打量著王大花,有點疑惑地問:“這……這是大花嗎?”

另外的婦女也拿不定主意,說:“哎呦,這、這不像啊……大花整天灰頭土臉,啥時候穿過旗袍?”

王大花一笑,反問道:“你是張嬸吧?我是三花,王三花!你忘啦,小時候,我大姐經常領著我去你店裡喝羊湯,咱這花園口,就數你傢的羊湯最地道!”

張嬸一愣,拉住王大花的手,說:“呀呀呀!這眉眼一細看,真是三花,十好幾年沒見著瞭,出落得這麼漂亮!”

一旁的中年婦女悄聲跟劉順說:“我五年前就嫁過來瞭,就住在王大花傢隔壁,整天出來進去的打招呼。她確實不是大花,大花那個腚,比她大。”

“大花也沒有她妹妹的小細腰呀,你看人傢,腰是腰,腚是腚。”另一個婦女說。

“混蛋!”小田老羞成怒,朝著幾個女人呵斥道,“滾!”

又有一群老街坊打量過王大花後,也朝劉順搖著頭。小田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的顏面掃地,氣沒處撒,轉身一個大嘴巴抽向劉順,氣憤地離開瞭。

眾人散瞭場,張嬸和眾街坊還在街上議論:“確實不像大花,不過,還是像……”

捂著臉的劉順指著張嬸,喝道:“再敢胡說八道,我封瞭你的羊湯館!”

看到眾人噤瞭聲,劉順回頭對眾人大聲說:“王三花回來瞭,人傢做得可是日本人的生意,跟王大花那是半毛錢關系都沒有!誰要是敢再呼嘞嘞,攀扯說她是王大花,惹惱瞭日本人,我就把你們全部送進大牢!”

折騰瞭這一通,王大花心裡踏實點瞭,看來,往後不會再有人懷疑自己不是王三花瞭。可是,她的擔心更放下,劉順就來瞭。一進王大花的屋子,劉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摸著自己被打的臉,看著王大花。

“王大花,你騙得瞭日本人,騙不瞭我。為瞭你的事兒,我這兩天可沒少忙乎,還挨瞭小日本人的嘴巴子。”

王大花送上茶,說:“兄弟,跟姐說實話,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回來是開店的,不想結仇傢。”

劉順把茶杯推開,冷笑一聲,說:“這老話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隻要有瞭錢,我就能讓你從王大花變王三花,要是沒錢嘛,你還真得做回你的王大花。”

王大花坐下,臉上不見瞭剛才的笑臉,她端起茶杯喝瞭一口,才說:“你這滿嘴唾沫橫飛瞭大半天,就沒看見我端茶杯送客瞭?哪風涼哪呆著去!”王大花把茶杯重重墩在桌上,裡面的茶水飛濺出來,落瞭一桌子。

劉順嚇瞭一跳,起身指著王大花道:“王大花,你——你膽肥瞭你!”

“錢旺!”王大花朝門口喊瞭一聲。

錢旺進來,手裡拎著個包袱,放在桌上,出去瞭。劉順猜不出包袱裡包著什麼,看樣是個罐子,王大花拿出這麼個東西幹什麼。

王大花打開包袱,裡面果然是個罐子,是個裝骨灰的罐子。不過,讓劉順嚇瞭一跳的是,罐子上面有個照片,是劉署子的。

“連你叔都不認識瞭。”王大花看著骨灰罐子上的劉署長長,“老劉啊,你要是在天有靈,聽也聽到瞭,看也看到瞭,不是我不幫你,是你老劉傢出瞭個不爭氣的玩意兒!”

“王大花,你先把話說清楚瞭。這罐子裡裝的……是啥?”

“你說是啥?是你叔!劉順,今天當著你叔的面兒,我把話說透瞭吧,你眼沒瞎,我是王大花。當年你叔的官被山口一擼到底,去瞭大連,到邵登年傢當瞭管傢,對不對?”

“這我知道。”劉順點頭。

“可你還有不知道的。你叔前一陣在貔子窩幫邵登年管買賣,可他回到大連後,命就沒瞭。”

“我叔兒是叫車撞死的……”

“撞他的人,就是邵登年。你叔兒用他自個的命,挖出瞭大連街上的一個大漢奸。”

王大花說瞭幾件劉署長在花園口和劉順一起撈錢的事,劉順不再辯駁,那幾件事,要不是劉署長說不去,外人不可能知道。

劉順跪在劉署長骨灰罐子前,放聲哭瞭一通,這才抬起頭,盯著王大花,問:“你是共產黨?”

“你要去告訴小鬼子,我不攔著。”

“……你們就不恨我叔兒?”

“恨,你叔在花園口的時候,跟你在一起沒少幹壞事。你叔兒千壞萬壞,可有一樣好,他中國人的良心還沒丟,他知道將功補過。我在邵府的時候,他就說過,長瞭個中國人的樣兒,就得幹中國人的事兒!”

劉順抹瞭把眼淚,說“往後,我聽你的,姐。”

王大花說:“人死講究個入土為安,死在外面講究個葉落歸根,我們把你叔兒的骨灰帶回來,你給埋到老劉傢的祖墳裡吧。”

劉順抱著劉署長的骨灰,感激再三,紅著眼圈走瞭。能讓劉順喊她做姐,這可是意外的收獲。他跟他叔一樣,還有中國人的良心。

當一個人懷揣夢想理想,心中裝滿成就大業雄心的時候,便會變得無所畏懼,充滿力量。

王大花來花園口好長時間瞭,一直在等待組織上帶給她新的任務。此時的王大花,不再像剛剛接觸革命時那麼魯莽和笨拙,她開始努力掩飾自己,她一邊假意扮演一個闊太太,一邊又在暗中焦急地等待著,等待著上級交給好她更多更艱巨的任務,她要為黨做更多的工作,她要讓黨知道她的決心,更要讓夏傢河看看,她王大花是一個好女人,是一個瞭不起的共產黨員,她要讓夏傢河為她自豪。是戰士就要征戰沙場,是雄鷹就要展翅高飛。她的心中已經撐起瞭理想的風帆,她時刻準備著為心中的信念去獻出自己的一切。

這一天,任務終於來瞭。

當老路說出有任務交給她的時候,王大花興奮得差點叫出聲來。

花園口,日本鬼子曾經兩次在此登陸,足以說明這裡的水路有多重要。水路重要,水路稽查隊隊長這個職務更重要,這一塊原來一直是小田在兼管,可現在山口讓小田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城子坦關卡那兒瞭。也就是說,現在最好能把這稽查隊長的位子給搶過來。

山口原來答應過孫世奇,這個位子給他。可船炸瞭,他的錢也沒掙著。孫世奇來瞭以後,山口雖然放過一個泡兒,現在卻又不打鳴不下蛋瞭,孫世奇也在為此鬧心。不過,這個事還是有希望。小田幹的時候,花園口的水路真可謂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山口為什麼要讓他去管城子坦的關卡?原因很簡單,那就是照小田這麼個管理法,山口就沒錢可撈。山口就是蒼蠅,四處在找有縫的臭雞蛋。孫世奇就能給山口一個縫兒。

王大花要做的,是加把火,把這個位子幫孫世奇搶到手。至於怎麼搶,老路沒有說,隻是說對山口,要投其所好。

山口的所好,就是酒瞭。酒桌上好辦事,王大花慫恿孫世奇,找個什麼名頭把他請出來,備不住這事就能辦成。山口貪財是貪財,可他有一樣好處,酒桌上的說的話,從來都算數。但是,山口貪杯貪得厲害,酒量大的嚇人,還沒聽說有誰能喝過他。對於喝酒,王大花還是很自信的,沒人喝過山口,那隻能說明一件事,山口沒遇到她王大花。

對於孫世奇來說,為自己撈到水路稽查隊隊長自然是件好事,他假借自己過生日的名義,把山口和他太太惠子,請到瞭花園口最好的一傢日本料理店。

山口夫婦來時,還帶瞭小田。

“山口太君,你可真有福氣,娶瞭這麼漂亮的老婆。”王大花見面就恭維起山口來,對小田也是一副恭敬的樣子,小田卻對她和孫世奇帶搭不理,傲慢得要命。

幾個人入瞭席,一番寒暄完畢,山口拍瞭拍手,兩個穿著和服的女人端著酒進來,跪著給五人倒上酒。

山口舉杯道:“來,嘗嘗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清酒。”

孫世奇為難地說:“山口隊長,我這酒量,你也不是不知道。”

小田插話說:“孫桑,一個男人不能喝酒,是什麼大事也做不瞭的。”

王大花說:“看來小田君酒量不淺啊。”

小田一臉得意,說:“我在軍校畢業的時候,我的同班同學共有三十人,每個人都酒量驚人,可是喝完那頓畢業酒,能站著走路的,隻有我!既然孫先生不能喝,孫太太有沒有興趣品嘗一下?”

“我們有句說法,夫妻本是同林鳥,我先生不能喝,我一定代勞。”王大花端起酒杯,山口告訴她,這清酒柔中帶剛,後勁可是大得很呢。王大花舉著酒杯對在座的人做瞭一個禮貌的致敬後,一飲而盡,喝完,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山口和小田都有些得意。

放下杯子,王大花嬌媚地說:“山口隊長沒有說錯,的確是好酒,可惜……我一個婦道人傢,喝不瞭多少。依照我們的規矩,女人喝一杯,男人要喝三杯,以此來表達對女人的尊重。小田君,請!”

山口示意侍者在小田面前擺放瞭三個杯子,倒滿酒。小田二話不說,從容地喝下瞭三杯。

山口給小田倒是酒,說:“小田君,我聽說你最近常到這裡,每次都喝得大醉。”

小田有些慌張,連忙起身,對山口鞠躬道:“請隊長放心,以後我不會瞭。”

山口擺擺手,讓小田坐下。

王大花說:“中國人有個說法,叫借酒澆愁。我猜啊,能讓一個男人這麼發愁,要麼是為瞭女人,要麼就是為瞭工作上的事……小田君喝那麼多酒,是不是對稽查隊隊長的位置憂心忡忡啊?”

小田被激怒瞭,喝道:“八嘎,在大日本,女人是沒有資格在酒桌上說話的!”

山口制止瞭小田,孫世奇忙給小田賠著不是。

王大花端起酒杯:“既然我說錯瞭話,那這杯酒,算我自罰吧。”王大花喝下酒,看著小田,“小田太君不陪著我喝一杯嗎?”

小田不動。

“小田君。”山口叫瞭一聲,示意小田喝下。

小田還是不動。

王大花笑瞭,說:“看來,小田君是不勝酒力,山口隊長,你就不要讓他喝瞭,我怕他又喝多瞭。”

“我堂堂帝國軍人,死都不怕!難道還怕面前的酒杯嗎?”小田舉起酒杯,喝瞭下去。

酒,是在不知不覺中喝出氣氛來的。王大花故意把話題引到瞭水路稽查隊隊長的話題上,小田聽出來瞭,山口的話裡話外,分明是有瞭考慮孫世奇的意思,他知道孫世奇酒力不行,那就幹脆在這頓酒席上把這個位置搶到手,他要跟孫世奇拼酒,勝者上任。

山口笑起來,一拍巴掌叫起好來:“這個賭局很有意思,好,就這麼說定瞭,孫桑。你和小田君誰先喝醉誰出局,這稽查隊長的位子,一定要留給勇猛的人!”

“山口隊長,你們這是欺負我們傢世奇,明明知道他不能喝,小田太君才故意出這麼個招。要是這樣,咱就別喝瞭,隊長你就直接讓小田當吧。”王大花拉著臉。

“剛才你倒是喝瞭幾杯,你能喝過我算數!”小田說。

王大花心中竊喜,臉上卻掛著擔心,她嘆瞭口氣:“我們傢世奇,也真不長臉……”

孫世奇配合著王大花的抱怨,裝出一副尷尬相,今天晚上,他頭一回覺得王大花嘴裡的“我們傢世奇”聽著相當順耳。

“孫太太,到底比不比?”小田儼然已經勝券在握,催促著王大花。

“那就喝吧。”王大花像是很勉強。

和小田的鬥酒過程,讓王大花整個晚上都充滿在一個刺激和喜悅的遊戲當中,她的表演開始一定是要讓小田的好戰心得到極大滿足,順利喝下既定的兩大罐子清酒,而這時候的她,則要露出已經喝不下去的萬分難受。兩個人都有瞭相同數量的酒下肚,真正拼酒的時候才剛剛開始。

小田逼視王大花說道:“孫太太,山口隊長的酒都已經喝完瞭。你沒有贏,我也沒有輸。下一步,我們還怎麼喝?”

“看來,今天小田君要不把稽查隊長的位子喝出結果,是不肯罷休的。”王大花看向山口,說,“剛才喝的都是你們日本的清酒,沒有多少度數,要不,咱喝中國的老白幹吧,那個度數高,決出誰勝誰負也容易。”

山口點頭,讓外面捧來瞭兩罐子復州春的燒酒。看著兩人鬥酒,山口特別開心,伸手拔掉瞭酒罐子上的酒塞,給兩人面前的大海碗倒上酒:“喝!”

王大花端起碗,看瞭眼小田,先瞭起來,小田不甘示弱,也捧起碗喝起來。三大海碗酒下肚,小田的眼神迷離起來,王大花毫無醉態。山口此時像個認真嚴謹的裁判,每倒一碗,便讓惠子記下數字,幾個回合下來,王大花多少已經有瞭點醉態,可她此時已經勝出小田兩碗,小田端碗的手一直打著哆嗦,端起碗能灑掉小半碗。山口是個好裁判,灑掉的酒都要讓小田補回去。

“小田,你別他媽喝瞭!”王大花大叫著。

小田並不甘心,端不起碗,還要拱著屁股去喝放在桌上的酒。一口沒喝下,半個身子轟然趴在瞭桌子上。

山口興奮地對著王大花豎起瞭大拇指,繼而又轉向孫世奇,欽佩地吼起來:“你的太太,贏瞭!你的隊長,拿去吧!”

孫世奇真心感激王大花,今天晚上,她為自己的稽查隊長真是拼瞭命。回去的路上,盡管自己瘸著腿,孫世奇還想扶王大花一把,卻被王大花一把推開瞭,她的身子雖然有些踉蹌,卻也算正常。王大花的酒量,簡直讓孫世奇刮目相看。真怪瞭去瞭,喝瞭那麼多酒,她咋就一點事兒沒有呢?即使小鬼子的酒是清酒,沒啥後勁,可是那復州春少說有60度,她喝瞭多少啊!那可是出瞭名的老燒酒,勁頭大的很。

這其中的門道,自然隻有王大花清楚。在花園口開店那些年,她做魚鍋餅子用的酒都是復州春,每回往鍋裡噴酒,她都要順嘴喝上兩口,喝的年頭多瞭,也不覺得那酒有多大勁瞭。倒是小日本的那個清酒,她喝得怪難受的,甜不拉嘰,老覺得像喝瞭口涮鍋水。這兩種酒摻一塊,才讓她有一陣有點頭暈,後來用復州春把肚子透開瞭,才感覺好瞭起來。

第二天,王大花摸出一張單子擺在孫世奇面前,告訴他昨天晚上的酒不是白喝的,三天後,他們有批貨要立即出關,這個忙,孫世奇得幫。

孫世奇接過單子一看,為難地說:“這都是些違禁品,再說,我現在還不是隊長呢!”

“孫世奇,你別使歪心眼子,現在讓你給我們做點事兒,是把你從鬼門關門口往外拽,等鬼子被攆跑那天,我替你說句話,你就可以挺著腰桿活瞭。”

孫世奇嘟囔道:“我現在就成瞭驢皮影,你們想怎麼耍就怎麼耍。”

“你說對瞭,你就認瞭吧。”王大花拉著孫世奇朝門外走,“走,跟我去找山口,把稽查隊長的事兒辦瞭,別再生出旁的幺蛾子。”

孫世奇跟著王大花走出幾步,王大花停下,說:“對瞭,你去當瞭隊長,得幫我弄個人過去。”

“誰?”

“劉順,我一個遠房親戚。”王大花說。

山口對王大花的酒量由衷地欽佩,見瞭面還一直說昨天晚上的事。

王大花有些不好意思,說:“實在喝太多瞭,真是失禮。山口隊長,咱酒喝瞭,話也說瞭,該辦的事可不能忘啊。”

“你們放心,今天就兌現。”山口起身,拿起桌上的一紙電文,說,“花園口水路運輸稽查隊隊長的任命,已經下來瞭。孫桑,你看看。”

孫世奇興奮地接過電文,看瞭一眼,對山口連連鞠躬,連連致謝。

“孫桑,知道我為什麼選擇你嗎?”山口看著孫世奇和王大花,說,“昨晚喝酒的事,不過是個契機。選擇你,我還有更重要的原因。”

王大花忙插話說:“還直什麼言哪,山口隊長就是想讓大夥一塊發財!”

山口滿意地笑瞭。

孫世奇不失時機地表達著忠心,說:“請山口隊長放心,我當上這個水路運輸稽查隊隊長以後,會讓金子像水一樣,流進您的腰包。”

山口大笑起來:“這一點,我大大的放心!”

真正拿到瞭稽查隊長的任命書,孫世奇突然沒有瞭原來的興奮,她知道,坐上瞭這個位置,自己除瞭便於幫著山口撈錢,也便於為王大花的共產黨辦事瞭。想到這一點,他又開始憎恨起王大花的惡毒,這個可怕的女人,她可真有手段啊,天天守著這樣一個母夜叉,簡直就是守著個活祖宗,她說什麼就得是什麼,那自己可真成瞭一個陀螺,她抽一鞭子,自己就得轉半天。不行,他得給王大花找點事幹,讓她鬧鬧心。

孫雲香接到花園口的來信,立即收拾瞭行李,連夜帶著鋼蛋和金寶上瞭火車。火車在山野間飛馳,鋼蛋和金寶在火車裡亂跑,高興的不得瞭。

孫雲香看著車外一閃而過的景物,若有所思,她掏出那封信來,孫世奇在信裡的語氣很迫切,說前一陣出瞭很多事情,他沒法在信裡細說,總之是讓孫雲香一定要把兩個孩子領到花園口,他想他們瞭,想得厲害,想得晚上都睡不著覺。孫雲香原來一直都沒覺得孫世奇對孩子有多好,離開瞭這麼久,都沒有個音訊,光去過自己的好日子瞭,這回他信裡再三地說想孩子,孫雲香怕是他遇到瞭什麼事。

孫雲香前腳剛走,李巡捕後腳就來到瞭孫世奇傢院門口。他本來是順路看看鋼蛋的,可是卻見大門上已經上瞭鎖。李巡捕有些著急,見四下無人,就掏出一個鐵絲,在裡面捅瞭捅,打開門進去瞭。李巡捕打量著屋子,被單蒙住瞭被子和雜物,看來是短時間不準備回來瞭。李巡捕預感不妙,趕緊把這個消息匯報給瞭上級。最瞭解王大花傢裡事情的人是夏傢河,組織上讓李巡捕找夏傢河商量個辦法出來。

身在旅順口的夏傢河聽到這個消息,心急如焚。孫雲香和孩子應該是出遠門瞭。孫雲香現在在大連舉目無親,他猜測,一種可能是:她帶孩子回瞭老傢。另一種就是,孫雲香和倆孩子去瞭花園口。要是前者還好,要是後者,還不知道能捅出多大的簍子。夏傢河請求組織批準他趕往花園口,他怕王大花一個人對付不瞭從天而降的這麼大危險。可是,李巡捕不同意。畢竟,王大花現在有瞭新的任務、新的身份,他貿然過去,隻會打擾她的生活。

對於回花園口這件事,鋼蛋表示出瞭前所未有的興奮。他對著街上不時地指指點點,為孫雲香和金寶做著介紹。鋼蛋跑到瞭當年的王記魚鍋餅子店前,指著店鋪告訴他們那是他的傢。

“姑姑,我娘就在這開魚鍋餅子店。”鋼蛋強調。

“都猴年馬月的事瞭,走吧。”孫雲香拉著孩子要走,鋼蛋有些依依不舍。這時,張嬸從羊湯館出來,不經意看瞭眼,走瞭幾步,又回來瞭。

“這不是鋼蛋嗎?”張嬸看看孫雲香,又看鋼蛋,問:“你這是跟誰回來的?”

“姑姑。”鋼蛋指著孫雲香。

“姑姑,你也沒姑姑呀?”張嬸疑惑。

孫雲香問:“大嬸,這離大連客棧遠不運?”

“你是說王三花傢的店?”

“王三花?”孫雲香有些吃驚。

孫雲香領著兩個孩子急匆匆朝大連客棧趕去,一路上她都在想著剛才那個老女人說的話,王三花早死瞭,怎麼會跑到這裡來?孫雲香念過書,不信那些神啊鬼啊的事,可孫世奇在花園口,王三花在不在他應該最清楚,一會兒見瞭面,什麼事情就都水落石出瞭。

孫世奇坐上瞭水路稽查隊隊長後的第一份外財,王大花叫他全部送給瞭山口。對王大花的這個決定,孫世奇完全照辦,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該下的本錢不能省。孫世奇聽山口說過,小田對沒讓他當稽查隊隊長這事特別生氣,找山口理論時,被山口臭罵瞭一頓,鬥酒這個主意是你小田出的,誰知道你連個開客棧的女人都喝不過,還瞎逞能。你小田喝輸瞭,丟的不光是你自己的臉,也丟瞭大日本帝國軍人的臉,我山口要是說話不算數,不把那個隊長給孫世奇,就是再一次把帝國軍人的威信踩在地上,遭受別人的恥笑。山口說的話有理有據,小田隻好灰溜溜地走瞭。

自從那天晚上喝瞭大酒之後,山口對王大花的印象又好瞭許多,每逢有喝酒的場合,都來叫上王大花,他還美其名曰,說這是日中友好的最好體現。今天來給山口送錢,孫世奇也把王大花叫上,回來時,自己開車出去辦事的山口順道把兩人送回瞭客棧。

前面就是大連客棧瞭,汽車慢下來,山口把車在門口停下。

不遠處,孫雲香領著兩個孩子急匆匆奔來,回到花園口的鋼蛋太過興奮,一路上都像打瞭雞血似的和金寶逗著,兩人不時跑向路中央,孫雲香一路都是大呼小叫。

王大花扶著孫世奇下車,兩人向山口道著謝。王大花剛關上車門,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響亮的叫喊“娘!”

王大花回過頭來,看到鋼蛋朝這邊跑來,後面還有孫雲香和金寶,王大花頓時怔住瞭。而一旁的孫世奇,眼裡卻浮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兩個孩子往這邊跑著,王大花站在原地不動,鋼蛋撲進王大花懷裡,嗚嗚哭起來。金寶也跑過來,撲進孫世奇懷裡,跟著哭起來。

已經把車開走的山口,從後視鏡裡看到這一切,疑惑地將車靠在路邊。

孫雲香喘著粗氣跑過來,人還沒到罵聲先過來瞭:“好啊你們,你們兩個缺德玩意兒,自己跑這兒躲清閑過好日子來瞭,叫我在傢給你們當老媽子。”孫雲香指點著王大花,上下打量著,“你還穿上旗袍,燙上大波浪瞭,人模鬼樣的,王——”

“雲香!”王大花打斷孫雲香,朝她遞著眼色,“別在大街上嚷嚷,有事咱回傢說。”伸手過來接孫雲香手裡的箱子。

孫雲香一扭身子,繼續罵著:“自己孩子都不管瞭,你還怕丟什麼醜?你不是瞧不上孫世奇嗎?還跟他鬼混什麼?你說啊?”

王大花低聲哀求著:“回傢說!”一轉臉,看見山口已經走瞭過來。

“孫太太,這是誰?”山口盯著孫雲香。

孫雲香躍躍欲試要說話,王大花搶先介紹:“這是我們傢世奇他妹,從大連來的。山口隊長,你去忙吧,不耽誤你瞭。”

山口看著兩個孩子,問:“那這兩個孩子……”

“也是世奇他妹帶來的。”王大花笑著。

“孫太太,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山口的臉很難看。

鋼蛋和金寶害怕瞭,鋼蛋怯生生地喊瞭聲:“娘。”

金寶也跟著喊瞭聲:“姨。”

山口打量著兩個孩子,兩個孩子更怕瞭,躲到王大花的身後,偷看著山口。

王大花回手抓著兩個孩子,說:“都是我的。”

“那為什麼一個管你叫媽,一個喊你叫姨?”山口疑惑地轉向孫世奇,問“孫桑,你能給我一個解釋嗎?”

王大花看向山口,她的眼裡泛出瞭淚光。

山口等著王大花給出一個解釋。

孫雲香把兩個孩子拉到瞭一旁,兩個孩子哭著。

王大花嘆瞭口氣,說:“傢裡的醜事,本來不想說。其實我上回跟你說過瞭,我大姐夫是共產黨,我大姐也給連累瞭,逃到瞭大連,活不下去,死瞭。死前把孩子留給我瞭,按說,世奇是給大日本帝國效命的人,這個孩子我不該留。可我看著孩子可憐……這畢竟是我們老王傢的骨血,我狠瞭狠心,就把這孩子留下瞭。畢竟孩子還小,能有多大的罪過啊。再怎麼說,我畢竟是這孩子的親姨,哎,沒娘的孩子是可憐,就當個小狗小貓養大吧。”

山口聽完,看向孫世奇。孫世奇也正抹著眼淚。

山口舒瞭口氣,對王大花說:“孫太太,你真是個仁慈的女人,我跟孫桑是多年的朋友,我能理解。這件事,以後就不要再提瞭。”山口看看兩個還在抽泣的孩子,轉身朝汽車走去。

看著山口走去,王大花松瞭一口氣。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孫雲香還在等一個解釋。孫雲香搞不明白,王大花怎麼就說自己是王三花?她到底玩的是什麼戲法?

“你為什麼突然沒影瞭?為什麼冒充王三花?為什麼偷摸跑到花園口?為什麼和孫世奇過到一塊瞭?為什麼還打扮成這樣式瞭?”孫雲香盯著坐在屋子中間的王大花,一通連珠炮似的質發,讓王大花難以招架。

“我不能說。”王大花面帶難色。

“那就我替你說。”孫雲香扯高氣揚地冒出這一句,突然又俯身過來,盯著王大花的眼睛,輕聲道,“那個李巡捕,跟你是一塊兒的吧?”

王大花不語。

孫雲香得意地笑瞭一下,說:“看來我猜瞭個八九不離十,你是共產黨。”

王大花低下頭。

孫雲香圍著王大花轉瞭一圈,又轉回來,嘀咕著:“你能是共產黨?共產黨能要你這樣式彪乎乎的人……”

王大花聽不下去瞭,說:“雲香,我知道有些事瞞著你不對,可是……”

“你們還缺人嗎?你看我行不行?”孫雲香不想聽王大花說什麼,她要按著自己的思路來。

“雲香,你一直在教鋼蛋金寶讀書認字,也算是幫瞭革命的忙瞭。”

“那孫世奇也是和你們一幫的?”

王大花含含糊糊地說:“他有時也為我們工作。”

“他還能是共產黨?”孫雲香瞪大眼睛。

“不說他瞭,雲香,你是怎麼知道我和你哥在花園口的。”

“孫世奇來瞭封信,叫我過來的。怎麼瞭?你不知道?”

“沒事兒。來瞭就住下吧,隻是這倆孩子,你還得幫我管著點兒,他們要是再說禿嚕嘴,就不知會惹出什麼大禍來瞭。以後,不能一個叫娘,一個叫姨瞭,誰聽著都亂,要是真想打破沙鍋追到底,就全露餡瞭。”

“那怎麼叫?”孫雲香問。

“都叫娘吧,這兩個孩子都是我的。”王大花說。

這突然回來的兩個孩子,一下子加劇瞭王大花的危險。然而,兩個孩子又勾起瞭她的慈母般的情懷,她一面惦記著身上的任務,一面又難舍對兒子的真情。

對於王大花來說,孫雲香和兩個孩子的突然出現,實在是打瞭她一個措手不及。剛才,山口那個老鬼子就在他們旁邊,差點把她的魂都給嚇飛瞭。剛才孫雲香的話裡已經露出來瞭,這一切是孫世奇搗的鬼。他是後腦勺長反骨瞭,不給他上上緊箍咒,說不定他什麼時候還得乍翅。王大花想,得給他念念緊箍咒才行。

王大花把孫世奇帶進房間裡,死死地盯著他,良久,才質問道:“孫雲香怎麼知道咱們在花園口?”

孫世奇眼睛躲閃著,說:“我也不知道。”

“你撒謊!你寫信讓她來的!”

孫世奇說:“我……我也是不放心孩子。”

“那你為什麼不事先把這件事告訴我?”

“我沒想那麼多……”

“你是故意的,你是不是又想讓我露餡,又想裝清白!”

“我沒那麼想。”

“你的歪歪心眼往哪一動,我看得清清楚楚!”

“你露瞭餡,對我能有什麼好處啊?以後,我都聽你的還不成嗎……”孫世奇自知理虧,想把這件事化小。

王大花盯著他,咬著牙說:“那以後你就給我老實點兒,要是再有一回這種事,我就讓你好看!”

孫世奇點著應著,賭咒發誓以後再也不敢瞭。

現在,更重要的是讓兩個孩子改口,這樣才不至於引起別人的懷疑。這件事由孫雲香來辦,她連哄帶嚇,讓兩個孩子跟著她念:“我親娘是王三花,我爹是孫世奇。”

這樣反復念瞭幾十遍,看他們都記住瞭,孫雲香又叮囑他們:“這個事要記住瞭,不能串兒八。她就是王三花,不是王大花,都得管她叫娘,不準叫大姨。”

鋼蛋說:“我娘就是王大花,不是王三花……”

一旁的金寶眼裡含著眼淚,說:“我娘是王三花……”

孫雲香一瞪眼,兇道:“不許哭!你們倆要還是不聽話,我馬上帶著你們回大連!”

這一招果然管用,兩個孩子看到王大花,都異口同聲地喊著娘,把一旁的孫雲香看得有些感動,偷偷地抹著眼淚。

王大花把鋼蛋和金寶緊緊抱在懷裡,她告訴兩個孩子,不管什麼時候,她都是他們的娘,一輩子的娘。

《王大花的革命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