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淮軍區成立後,淮上抗日支隊擴編,轄五個大隊。

三大隊的根據地依然是西華山,這裡山高林密,道路崎嶇狹窄,不便於機械化部隊行動。日軍從據點淮上州出發,到西華山,要翻過十幾座大山,中間還有淠史河、馬頭河、杭河。兩年下來,日軍不僅沒有把三大隊消滅,三大隊反而越打越大,越打越精。

陳三川長大瞭,到瞭十五歲那年,他已經大大小小參加過十多次戰鬥,並且當瞭小隊長,管著十多個人,劉鎖柱就在他的手下。剛開始的時候劉鎖柱不服氣,高興瞭喊他三川兄弟,不高興瞭喊他大侄子,背後還喊他小雜種,倚老賣老牛皮哄哄的。陳三川不在意劉鎖柱喊他什麼,隻是有一條,打仗的時候,他不裝孬就行。

可是讓劉鎖柱不裝孬是不可能的,為此陳三川沒少動腦筋。後來發生瞭一件偶然事件,劉鎖柱的骨頭終於被陳三川捋軟瞭。

三大隊的女人不多,總共才六個,被編成一個班,黃寒梅兼任班長。這六個女人各有各的工作,江碧雲是遊擊隊的書記員,後來還兼著機要員和保密員。馬秋分是裁縫,負責縫縫補補,有時候也幫廚做飯。其餘都是戰鬥員,平時站崗放哨多一些,戰鬥規模大瞭,大傢一起扛槍上山。

在這六個女人當中,除瞭四個半老娘們,還有兩個姑娘,一個是江碧雲,一個是方艾蒿。江碧雲是有學問的城裡人,因為尋死被鄭秉傑救下,一直追隨鄭秉傑,在遊擊隊裡也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老娘們都稱她江姑娘。方艾蒿過去是鄭傢的小丫鬟,因為在淮上州鄭傢老受欺負,鄭秉傑就把她帶到東河口公立小學打雜兼讀書。隊伍拉起來之後,學校停課,小丫頭沒瞭去處,自然也就跟著上瞭山。方艾蒿比陳三川還小一歲,所以暫時還不算入伍。

部隊沒出大別山,打仗轉移常常從傢門路過,那些有傢室的男人隔三差五總有機會回一趟傢打一次牙祭,歸隊後又是如此這般,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黑夜中能聽到相鄰的鋪上咕咕咚咚吞咽口水的聲音。

最難受的就要數劉鎖柱。劉鎖柱的爺爺是個鐵匠,老爹還是鐵匠。他的爺爺和老爹雖然是鐵匠,好歹都有過女人,可是到瞭劉鎖柱這一輩就不行瞭,城裡有瞭鐵器廠,東河口有瞭洋鐵鋪,他傢的生意被搶走瞭不少,日子每況愈下,劉鎖柱到瞭十八歲的時候也沒有說上媳婦。偏偏他又有很多閑空,十裡八鄉聽大書看花鼓,聽瞭一肚皮英雄美人的故事,對於男歡女愛的渴望遠遠高於別人。他當初死乞白賴地參加遊擊隊,當英雄的想法不是沒有,但那憑借的是碰運氣,他並不指望自己能夠在槍林彈雨中打出一條英雄好漢來,因為十八般武藝他一般也不會。而對於女人,他憑借的還是碰運氣,夢想有一天碰巧瞭,幹出一番關羽嶽飛般的事業,美女也就自然跟著屁股巴結瞭。

可是運氣遲遲不來,而擔驚受怕卻是每時每刻的。

有時候就想,這他媽的真不值,早知道遊擊隊是這受罪日子,還不如留在東河口當二流子呢,好歹腦袋是穩當的。

有時候又想,老子參加抗日也有幾年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到如今連女人是深是淺都不曉得,萬一哪一天子彈找到瞭咱,豈不虧死?

忙裡偷閑,劉鎖柱就開始行動。老娘們太老,方艾蒿太小,他選擇的主要目標隻能是江碧雲。他當然知道搞女人犯法,既然犯法,那就索性犯個值得的,搞張三是犯法,搞李四也是犯法,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這個道理他明白。當然,實在不行,馬秋分讓他睡,他也不會推辭。什麼叫饑不擇食,這就是。

劉鎖柱是個有心人,到遊擊隊之後不久,他就發現一個秘密,江碧雲愛幹凈,隻要條件允許,她就要洗,平時拎個吊桶打水回窩棚裡擦,隔著小褂子擦裡面。江碧雲一般都是同方艾蒿一個窩棚,她在擦洗自己的時候,連方艾蒿也回避,多數選擇在方艾蒿不在的時候進行。窩棚都是毛竹紮的,不是很牢靠,縫隙很多。劉鎖柱那時候最喜歡站哨,特別是站遊動哨,他能準確地把握戰機,江碧雲什麼時候回窩棚,什麼時候打水,什麼時候擦身子,他基本上能夠判斷得八九不離十。從這個意義上講,劉鎖柱其實也是個戰術專傢。

可是,劉鎖柱越看就越痛苦,因為江碧雲擦澡的時候,防范得很嚴密。第一,她不脫衣服,她總是隔著小褂子擦。第二,江碧雲有一個床單,在洗下身的時候,往往從鋪上扯下床單,頂在腦袋上,像一個鵝罩一樣把自己罩在裡面,然後才蹲下去洗,好像分明知道外面有人偷看。

江碧雲的這兩條措施帶給劉鎖柱的傷害是災難性的。劉鎖柱為瞭爭取當遊動哨,不知道多費瞭多少心思,不知道編瞭多少瞎話,不知道放棄瞭多少聽大話吹大牛睡大覺的機會,可是從春天到秋天,從夏天到冬天,他能夠看見的,最多是江碧雲偶爾露出的肚皮,就連這樣的機會,也不是很多。

好在,劉鎖柱是一個有耐心的人,能夠持之以恒地同江碧雲鬥智鬥勇。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好馬也有失蹄的時候啊,他就不相信江碧雲沒有失手的時候。有時候他想,就在江碧雲擦澡的時候,要是鬼子來襲擊一下就好瞭,這樣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沖進江碧雲的窩棚,在她衣衫不整的時候把她抱出去,翻山越嶺,跋山涉水,跑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最好是一個山洞,最好三天三夜沒有人來救。那麼,往下會發生什麼呢,他是英雄啊,英雄救美啊,英雄美人,同甘共苦,那還不是進瞭天堂嗎?脫瞭衣衫的江碧雲不就是一座天堂嗎,那美妙的天堂任他看,任他摸,任他出出進進,那他就是這個世界最有運氣的人,給個遊擊隊長也不當。想到這裡,那一瞬間他感到他的身體飄飄欲仙,他的下體就像破土而出的春筍,膨脹得快要裂開瞭。

然而這畢竟是黃粱一夢。蹊蹺的是,鬼子從來沒有在江碧雲擦澡的時候偷襲,因此劉鎖柱夢寐以求的天堂也就從來沒有出現過。

有天下午,遊擊隊主力下山幫助栽秧,劉鎖柱號稱自己拉稀,留在營地給自己熬中藥。熬著熬著,他的眼睛瞪大瞭,他看見江碧雲從自己的窩棚裡出來瞭,手裡拎著吊桶向河邊走去。劉鎖柱的心都快要跳出來瞭,要知道,這時候營地裡沒有幾個人,他和江碧雲簡直就是相依為命。他差一點兒就跑過去幫江碧雲拎水瞭,就要起身的時候,他又停住瞭。不,他不能輕舉妄動,他不能讓江碧雲知道他也留在營地。急中生智,他從窩棚裡找出瓦盆,扣在熬藥的小火爐上,把火滅瞭。然後,他像遊蛇一樣繞過前面的窩棚,繞過夥房的窩棚,繞過黃寒梅那幾個老娘們的窩棚,最後,他來到瞭江碧雲的窩棚後面,提前把江碧雲的窩棚從根子下面扒瞭一個洞,再用竹葉把洞口虛掩瞭,然後抱起一捆稻草,把自己埋瞭起來。

這時候他沒有想到危險,他被欲望燃燒得不顧一切瞭。今天他要看到他最想看到的東西。

左等右等,江碧雲就是沒有回來。劉鎖柱在稻草堆裡埋瞭有幾袋煙的工夫,江碧雲還是沒有露面。稻草堆裡又悶又潮,憋得劉鎖柱快要喘不過氣來。

在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劉鎖柱突然想到瞭一個問題,為什麼江碧雲還沒有回來,難道是出事瞭?難道江碧雲掉到河裡瞭?

劉鎖柱呼啦一下站瞭起來,掀開身上的稻草,蹽起麻秸稈一樣的細腿,風風火火地往河邊跑。快到河邊的時候,他看見那條用來打水洗衣洗菜的石板上沒有人,也沒有東西。他又多瞭一個心眼,拐瞭一個彎,鉆進河岸的毛竹林,再往前低姿匍匐運動瞭十幾步。這時候他看見瞭放在鸚鵡石上的江碧雲的吊桶,吊桶旁邊是江碧雲的小褂子,天哪,還有褲子,江碧雲的那條藍綢子褲子,劉鎖柱再熟悉不過。啊,青天白日下面,江碧雲的褲子脫瞭,她在哪裡,她在做什麼?

劉鎖柱的眼淚都快出來瞭,老天爺啊,總算給瞭他一個絕好的機會。江碧雲脫瞭衣衫,正在河裡洗澡呢!他的兩隻眼珠子就像兩顆出膛的子彈,準確地發射到河面上。他終於看見瞭,她在水中,雖然隻露出一個腦袋,但是她不時地往上起伏,露出她的脖子,甚至有一次,她還站瞭起來,露出瞭她的上半身。盡管隔著三十多步,盡管江碧雲站起來的時間像閃電般稍縱即逝,但是劉鎖柱還是執拗地認為,他看見瞭,看見瞭!他從心裡已經看見瞭江碧雲胸前那兩隻雪白的奶子!

他使勁地咽瞭一下口水,防止喉嚨發出聲音。戰鬥遠遠沒有結束,他必須等待。他相信,隻要他堅持到底,他就一定能夠看到他最想看到的東西。江碧雲總得上岸吧,總得穿衣衫吧。劉鎖柱粗粗估算瞭一下,從河沿到鸚鵡石,至少有十步的距離,這十步她怎麼走過來?她就是爬,我也能看見她的屁股。看見江碧雲的屁股,就勝利瞭一半!

終於,江碧雲開始向河沿移動瞭,撩著水,東張西望,再然後,她的脖子露出來瞭,然後是上半身,再然後……這一次,劉鎖柱真真切切地看見瞭她的胸脯,其實並不是他想象得那樣雪白那樣飽滿,但劉鎖柱已經不計較這些瞭,他在等待最後的隱秘出現。

可是,事實再一次讓劉鎖柱失望瞭,他沒有想到,他媽的江碧雲下河洗澡的時候還帶著她的床單,她裹著她的床單上岸瞭,現在劉鎖柱連她的胸脯也看不見瞭,他絕望得差點兒叫起來,差點兒沖河裡扔開瞭石頭。

然而,這並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就在劉鎖柱痛心疾首幾乎暈倒的時候,他的屁股上挨瞭重重的一擊,他趔趄幾步就一頭栽在地上,門牙被磕掉瞭半截。劉鎖柱嚇得魂都沒瞭,過瞭好長時間才兩手撐地抬起頭來,一看,他媽的氣不打一處來,又是半吊子陳三川!陳三川踹他的腳還在空中懸著,好像隨時準備再給他一腳。

劉鎖柱定定神,一骨碌爬起來說,小雜種,你幹什麼?

陳三川端著槍比劃著說,偷看女人洗澡,槍斃!

劉鎖柱說,哪個偷看女人洗澡?我怕她掉到河裡淹死瞭,我要救她!

陳三川說,你瞞不過我,我從窩棚裡一直跟著你,你不要臉!

劉鎖柱絕望地說,他媽的我怎麼這麼倒黴啊,遇上這麼個克星。誰派你來的?

陳三川說,這個你別管,我是小隊長,你違反紀律,我槍斃你。說著,拉瞭一下槍栓。

劉鎖柱知道,這個小雜種可不是好玩的,他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他說開槍就真敢開槍,現在攥在他手裡的可不是訓練用的木槍瞭,那是貨真價實的三八大蓋。就算他不開槍,他把他偷看女人洗澡這樁醜事抖落出去,那他也就完瞭。好漢不吃眼前虧啊!劉鎖柱趕緊趴下說,三川兄弟,不,小隊長,陳小隊長,你是我大爺,我認錯,我求饒,往後我再也不搗亂瞭,再也不偷雞摸狗瞭。我給你當狗腿子還不行嗎?

陳三川說,讓我饒你也行,你得保證。

劉鎖柱說,我保證不再偷看女人洗澡瞭。

陳三川說,我不要你保證這個,你得保證,服從我的命令。

劉鎖柱說,我保證。

陳三川說,我讓你往前沖你就往前沖。

劉鎖柱說,我保證。

陳三川說,我讓你死你就死。

劉鎖柱可憐巴巴地看著陳三川說,陳小隊長,你幹嗎讓我死啊,我死瞭,誰給你當狗腿子呢?

陳三川說,少廢話,你保證不保證?說著,槍一橫,又對準瞭劉鎖柱。

劉鎖柱趕緊趴下,說,我保證,你讓我死,我就不活,上刀山下火海,我就聽你一句話!

陳三川說,那就起來吧,回到窩棚,先把我的褲子洗瞭。

劉鎖柱爬起來說,往後,你的褲子都由我來洗,你要是想吃油條瞭,我就讓許得才給你炸。

陳三川說,好,從明天開始,你每天甩手榴彈一百次。

劉鎖柱慘叫一聲,什麼,一百次?你想把我累死啊!

陳三川拍拍槍喝道,你敢再說一遍!

劉鎖柱說,再說一遍,投一百次就一百次。投九十九次我是龜孫!

陳三川在胭脂河調教劉鎖柱的時候,陳秋石正在華北平原上曬太陽。冬天的太陽暖洋洋的,一邊曬太陽,一邊看兵書,委實愜意。他這次的任務是療傷。

療傷也是事實,因為陳秋石身上有兩處負傷,到瞭石門益民醫院,居然還從他的腿上取出瞭一個彈頭。

陳秋石療傷,用瞭一個半月。這是陳秋石一生中最輕松也是最浪漫的歲月。他不用分析敵情地形瞭,也不用佈陣謀局瞭。他可以讓自己的思想信馬由韁縱橫馳騁。夜裡做夢,都是美夢,夢見他和袁春梅一起走在秋子河邊的油菜花地裡,手拉著手。夢中的他,是個風度翩翩的美少年,穿著半土不洋的中山裝,胸兜上掛著一桿自來水筆,腿上是一條筆挺的西裝褲子,腳上是一雙鋥亮的白色皮鞋。他和袁春梅不僅在秋子河邊的油菜花地裡走,還在百泉河邊的沙灘上走,有一次他們走進瞭百泉河裡,袁春梅的旗袍不見瞭,隻有百泉河的泉水在她的身邊環繞,在一片翻滾的氣泡中,他看見瞭袁春梅的胸前有兩顆玫瑰色的花瓣。他像魚一樣遊瞭過去,他想動手撫摸那兩顆花瓣,袁春梅的手卻伸過來擋住瞭他。袁春梅那嬌艷的臉龐在瞬間變得冰冷,袁春梅說,不能這樣,請你自重,我是個結過婚的人,你也是有夫之婦,你還有一個兒子呢!

這是他最清醒的夢。是的,他是有一個兒子,可是他並不是一個父親,因為他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哪怕一點點。他給兒子留下的是什麼呢?思念?不可能,如果兒子不是傻子的話,他怎麼會思念一個在他剛滿月的時候就拋棄他的人呢?他留給兒子的隻有傷害,隻有痛心。

益民醫院設在石門南郊,原先是教會醫院,抗戰爆發後,地下組織百般滲透,這裡實際上成瞭秘密的抗戰醫院,中西結合,還有幾個洋大夫。洋大夫給陳秋石診斷的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癥,中醫給他診斷的是相思病,病情報到八路軍辦事處,辦事處的領導說,按分裂癥說,按相思病治。

按相思病治就是用中醫治。負責治療陳秋石的中醫是石門城內著名中醫董十味,上來少不瞭望聞問切。董十味感覺奇怪,這個病人癥狀不太明顯。過瞭兩天,陳秋石犯病,一會兒嚷嚷著要回大別山,一會兒嚷嚷著要回太行山。護士沒辦法,又請董先生過來看。董十味第二次望聞問切,又發現病人脈象很不穩定,似乎癥狀很重。如此三番五次,今天是好人,明天是患者,把董十味搞得很緊張。董十味抱怨自己真是倒黴得很,遇上這麼個朝三暮四的病人,十幾天過去瞭,還沒有辦法下藥,弄得不好他的石門名醫的牌子就給砸瞭。

董十味在石門為陳秋石發愁的時候,陳秋石的頂頭上司旅長成城也在為陳秋石犯愁。成旅長知道陳秋石的歷史,更知道這是徐向前都很器重的戰術專傢,沒想到會得這樣一種難以啟齒的毛病,而且連石門名醫都難倒瞭,可見問題的嚴重性。成旅長派人到抗大分校,請來瞭趙子明和袁春梅,向他們瞭解情況。趙子明說,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事恐怕隻有春梅同志說得清楚。

袁春梅這時候也顧不上害羞瞭,一五一十把她和陳秋石的交往說瞭,說過去有那麼一點朦朦朧朧的感覺,陳秋石對她的感情,起源於對她那死去的堂姐的懷念,愛屋及烏造成的。分手這麼多年,她已經結婚瞭,愛人是留在國軍內部的地下同志,她沒有辦法成全陳秋石的心意。

成城說,陳秋石同志是革命戰爭的財富,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樣一個同志毀掉,我希望你們能夠配合我們,不僅從身體上醫治陳秋石同志的病,更要從精神上治療。

在回抗大分校的路上,趙子明說,春梅同志,你聽出成旅長的話沒有?

袁春梅說,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趙子明說,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袁春梅說,真的不明白。

趙子明說,你分析他的話,要我們配合,我們怎麼配合?所謂配合,就是要你配合。

袁春梅說,我跟你一樣也不是醫生,我怎麼配合?

趙子明說,很簡單,陳秋石是因為你而發病,那你就是他的相思對象,如果你能和他結婚,不就一瞭百瞭瞭嗎?

袁春梅漲紅瞭臉說,老趙虧你能說出口,我是個結過婚的人,我的愛人還冒著隨時犧牲的危險,在敵人的心臟裡戰鬥,你怎麼能教唆我背叛我的愛人?

趙子明說,我沒有讓你背叛你愛人,維護婚姻和幫助同志並不矛盾。

袁春梅氣憤地說,我聽不懂你的話!

趙子明說,你愛人在白區工作,情況你都瞭解嗎?

袁春梅瞪著趙子明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趙子明說,白區工作,情況很復雜。我們有些同志,啊,本來很好的同志,往往會經不起考驗,有的能經得起考驗,卻又獻出瞭寶貴的生命……

老趙!趙子明正在字斟句酌,忽然聽見一聲斷喝,回過頭來,看見袁春梅的眼睛裡含著淚水。趙子明立馬噤聲。

袁春梅說,老趙,你太過分瞭!我的愛人在白區工作,腥風血雨,白色恐怖,歷經艱險,忠貞不渝,可是你,你們,就因為一個陳秋石,你們就變著法子設圈套。你設圈套也罷瞭,可是你們不能無端地詆毀我的愛人,他是個好同志,他絕不會像你們希望的那樣!絕不!

袁春梅說著說著,嘴唇都變青瞭。

趙子明有些發窘,鎮定瞭一下說,袁春梅同志,我們希望他安然無恙,為革命永葆青春!我們衷心祝願你和你的愛人地久天長白頭偕老,這同我們當務之急要解決的問題沒有沖突。

袁春梅說,我們當務之急要解決什麼問題?

趙子明說,你至少應該到石門去看看陳秋石,也許你的好言相勸,能夠春風化雨,至少不會加重他的病情。

袁春梅說,他要是真的得瞭那種病,見到我,他要是……把握不住,那不是彼此難堪嗎,同志感情都破壞瞭。

趙子明說,相思病不是花柳病,不可能出現你擔心的那種情況。再說,陳秋石是知書達禮之人,即使犯病,他也不會不顧體面的。

回到分校之後,袁春梅還真的動瞭心思。自從得知陳秋石犯病,她已經有半個月寢食不安瞭,想來想去,這件事情說什麼她也脫不瞭幹系。要說完全沒有責任,這不是實話。想當年在秋子河邊的那塊油菜花地裡,她已經做好瞭表白心跡的思想準備,隻是那時候對男女情愛,朦朧得很,也脆弱得很。陳秋石這個人看起來風流倜儻,實際上在愛情上還很不成熟。那一次如果他有什麼舉動,沒準就是既成事實瞭,以後她會要求到陳秋石的部隊,順理成章地結成一段美滿的姻緣,也不會有今天的麻煩。

這一夜又是輾轉反側。

上半夜袁春梅想,不能去,去瞭不一定能夠解決問題,反過來還有可能雪上加霜。

可是到瞭下半夜,她又改主意瞭,應該去,哪怕他非禮,哪怕他給她難堪,那都是她應該承受的,隻要能夠挽救一個革命戰爭的寶貴財富,她哪怕獻身,都是值得的。

第二天早上出完操,袁春梅心急火燎地找到趙子明,把她的想法說瞭,她擔心這會兒不說出來,到瞭晚上她又會改主意。

趙子明聽瞭之後,沉思片刻問,你真的要去石門,不會反悔瞭?

袁春梅堅決地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趙子明說,好,你早就應該這麼做瞭。我這就去找成旅長,由他出面給我們請假,我陪你去。

往下的事情就簡單瞭。

次日凌晨,趙子明陪著袁春梅,搭瞭一輛到石門拉物資的馬車,帶著成旅長交給他們的幾份《戰地快報》,迎著朝陽上路瞭。路上,袁春梅預設瞭陳秋石見到她的種種場面,一種是驚喜,撲上來擁抱她,她不能拒絕,她隻能接受。第二種是他假裝不認識她,或者當眾羞辱她。她不能反抗,她得忍受。第三種可能是會有過激反應,如果暈厥那就麻煩瞭,但是這種強刺激也許會使情況向好的方面轉化,范進中舉喜極而瘋,不就是他嶽父那隻殺豬的手一巴掌給掄清醒的嗎?第四……也許會出現不堪入目的情況,可是,隻要能夠根治他的毛病,就是把自己的身體作為一劑良藥,那也算是對抗日戰爭的一份獻禮……這一路,袁春梅想得好苦。

袁春梅什麼都想到瞭,就是沒有想到陳秋石會對她視而不見。她和趙子明找到瞭地下同志、專門負責陳秋石治療的醫務主任田保霖,然後由田保霖引導,來到陳秋石的單人病房。陳秋石當時正坐在床上玩象棋,搖頭晃腦地像個孩子。田保霖說,老陳,有人看你來瞭。

陳秋石頭也不抬地說,誰,會下象棋嗎?

田保霖說,是從百泉根據地來的同志。

陳秋石抬起頭來,睜著一雙迷蒙的眼睛,看見瞭袁春梅和趙子明,他似乎怔瞭一下,然後從床上跳瞭下來,看著袁春梅說,你是誰,我怎麼看著你面熟啊?

袁春梅說,我是袁春梅,是你前妻袁冬梅的堂妹,你的同志。

陳秋石煞有介事地撓撓頭皮說,啊,我想起來瞭,你不是結婚瞭嗎,跑到這裡來幹什麼,難道你要嫁給我?

袁春梅無語,拉住瞭陳秋石的手。

陳秋石把手抽回去說,不行,奪人之妻,非君子所為。我是革命軍人,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註意!

陳秋石說著,竟然扯起嗓門唱瞭起來。

趙子明上前說,秋石同志,我和春梅同志受成旅長委托來看望你,給你帶來瞭百泉的花生、雞蛋、山藥,還有,還有《戰地快報》。

陳秋石說,啊,我想起來瞭,你是趙子明,就是你誆我說是排戲,把我騙到淮上州,又騙到黃埔分校,再騙到川陜根據地,後來又騙到祁連山,害得我傢破人亡妻離子散……

陳秋石滔滔不絕地數落著,驚得趙子明目瞪口呆。你說他瘋瞭吧,他的話好像還不是不著邊際。你說他沒瘋吧,這些本來不該在這裡說的話他說起來就沒完。趙子明向袁春梅遞個眼色說,春梅同志,老陳現在不是很清醒,也許是嫌人多眼雜。你們是不是單獨談談?

袁春梅瞥瞭趙子明一眼,大義凜然地說,好吧!

趙子明和田保霖離開之後,袁春梅拉著陳秋石的手,把他按在窗前的椅子上,陳秋石沒有反抗,乖乖地坐下瞭。袁春梅自己坐在床邊,掠瞭掠頭發說,秋石兄,你是怎麼啦,難道是鬼迷心竅?你對我的感情我都知道,可是,現在是戰爭環境,我們又都……負有責任……你就是想不開,也應該跟我說呀,我們之間有什麼話不能說透呢?

陳秋石說,剛才老趙說還有什麼,《戰地快報》?

袁春梅起身,從包袱裡找出幾張油印的報紙,放到陳秋石面前的茶幾上。陳秋石順手扯瞭一張,蹺起二郎腿,把報紙舉到瞭眼前。

袁春梅說,秋石兄,我們都是革命軍人,我們要顧全大局……袁春梅停住瞭,她發現陳秋石手裡的報紙是倒著拿的,陳秋石的眼睛正從報紙的上沿偷偷地看著她。

袁春梅說,再說,我們又都是有傢庭的人,你還有個孩子,我們應該……袁春梅說到這裡,突然發現陳秋石的表情不對,似乎在一瞬間變得凝重起來,她擔心她的話戳到瞭陳秋石的痛處,話題一轉說,當然,你對我的感情,也是美好的純潔的,我們曾經有過那麼美好的交往,我至今還記得秋子河邊那片海洋一樣的油菜花地,刻骨銘心,歷歷在目……

袁春梅又停頓下來,這時候她發現陳秋石手裡的報紙正過來瞭,擋住瞭她的視線。她想,也許她的話打動瞭他,他心中的堅冰已經開始融化,他不敢正視她的眼睛瞭。既然如此,那就把那層薄紙捅破吧,讓一切該來的都來吧,為瞭革命,也為瞭同志,還包括愛情。

袁春梅起身,緩緩地走到陳秋石的面前,從報紙下面再次抓住他的手,一往情深地說,好瞭,現在好瞭,秋石兄,讓我跟你說心裡話吧。我曾經愛過你,發自內心地愛你,現在我仍然愛你。如果你真的是因為我傷瞭心,那麼就讓我來補償吧,讓我們重新開始吧,隻要你需要,現在,我就是你的新娘……

不對!不能這麼做!陳秋石忽然站瞭起來,抖動著手裡的報紙,旁若無人,大聲喊瞭起來。

袁春梅嚇壞瞭,趕緊抓住陳秋石的手說,秋石兄,我也知道不能這麼做,我完全尊重,不,我堅決服從你的任何決定。

陳秋石一把甩開袁春梅的手,目光閃爍,聲調焦灼,沖著門口喊道,不,我必須制止,來人啦!

守候在病房外面的趙子明和田保霖破門而入,一看裡面並沒有異常情況,也是一臉茫然。田保霖問,怎麼回事,老陳你怎麼啦?

陳秋石說,拿地圖來!

田保霖說,老陳你冷靜點,這裡是醫院,我從哪裡給你找地圖?

陳秋石說,那就趕快拿筆來,還有紙。

陳秋石說得急切,趙子明和袁春梅面面相覷。趙子明說,田大夫你就依瞭他,給他找筆和紙,看他要做什麼。

田保霖從自己的白大褂上取出一支自來水筆,又從桌子抽屜裡找出幾張白紙交給陳秋石,陳秋石就再也不管別人瞭,一頭撲在桌子上,看一眼報紙,畫一根線條,十幾分鐘後,白紙上就出現瞭一幅作戰示意圖。

陳秋石畫完,把筆一扔,右手食指敲打著白紙說,同志們看清楚沒有,棗莊攻堅戰的兵力分配應該是這樣的,第一梯隊應該首先渡河,搶占運河南岸制高點。第二梯隊應該在第一梯隊渡河成功之後,從馬莊沿平漢鐵路南下,在方莊至雷山一線佈防,以阻擊敵主力聯隊。如此,我部方可轉被動為主動,反守為攻。我軍通信裝備落後,分兵作戰乃我大忌。像這樣多頭突擊,很容易被敵各個擊破。棗莊攻堅戰是誰指揮的,為什麼不向我報告?回去告訴成旅長,這次戰鬥得不償失,我方出現瞭不應有的犧牲,敵人一個日軍中隊隻殲滅瞭不到四分之一,我兩個主力團竟然傷亡過半,這算什麼勝仗?一將無能,累死三軍,應該檢討!

趙子明煞有介事地立正回答,是!

袁春梅瞪瞭趙子明一眼說,你怎麼啦,難道你也病瞭?

趙子明神秘一笑說,我沒病,老陳的病也快好瞭。

在人們不經意間,三大隊裡出瞭一樁稀罕事情,過去人見人煩的兵痞劉鎖柱,不知道怎麼搞的心血來潮瞭,對軍事訓練突然表現出極高的熱情,其主要表現就在投彈上。

劉鎖柱原先投彈最遠不過三十步,而且要領始終沒有搞對頭。最開始他雙手捧著扔,被中隊長馬建科糾正瞭無數次,罵得狗血噴頭,這才改過來。可是用一隻手扔,他扔不遠,還常常把手榴彈扔到身後,差點兒砸著人。再糾正,他來得更邪乎,從褲襠下面往上扔,動作極其不雅。總之一句話,這個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突然有一天,情況有瞭變化。這段時間搞政治學習,進行愛國主義教育。中間休息的時候,大傢三五成堆吸煙聊天,過去主要是聽劉鎖柱吹牛,但現在不行瞭,現在劉鎖柱不跟大夥兒吹牛瞭。休息的哨子一響,劉鎖柱就拎著十幾個鐵頭教練彈,一聲不吭跑到營地西邊的打谷場上練習投彈,有時候陳三川會跑過去跟他一起練,他在這邊扔,陳三川在那邊扔,他扔過去,陳三川扔過來。頭十幾天,陳三川扔得比劉鎖柱遠,劉鎖柱得往回跑十幾步才能撿到教練彈,後十幾天,兩個人扔得差不多遠,再往後,陳三川就漸漸扔不過劉鎖柱瞭。雖然是小隊長,到底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體力還是不如成年人。

人們感到奇怪的是劉鎖柱,難道狗也改瞭吃屎,學走正道瞭?

劉鎖柱不光白天休息時間練投彈,早起也練,別人還在熟睡,這夥計已經滿頭大汗瞭。

劉鎖柱的投彈成績上去瞭,新的矛盾也出現瞭,經常為瞭吃飯問題跟萬壽臺吵架。

夥房大師傅萬壽臺發牢騷說,你練兵俺不反對,但是練兵要用巧勁,不能光出力氣,出瞭力氣飯量就長,劉鎖柱一頓四塊饃饃,一個人吃瞭三個人的口糧,還嚷嚷沒吃飽。他那個吃法,俺上哪裡給他搞糧食去?

萬壽臺給大傢的定量,每天最多不超過四個苞米饃,但劉鎖柱少說也得十個,一天要吃四斤多糧食。定量不夠吃,萬壽臺不給,劉鎖柱就跟他吵,說我能吃是因為我訓練消耗大,我訓練是因為我要打鬼子。你不給我吃飽,就是耽誤我訓練,耽誤我訓練,就是耽誤我打鬼子,那你就是破壞抗日瞭,這罪名你可承擔不起。

萬壽臺說,少你媽的給我唱高調,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誰讓你那麼黑起屁眼兒練投彈的?手榴彈那玩意兒,你扔個差不多就行瞭,未嘗你能把它扔成迫擊炮彈?

劉鎖柱說,陳小隊長規定我每天練投彈一百次,你卻讓我扔差不多就行瞭,我是聽你的還是聽陳小隊長的?

萬壽臺說,你把手榴彈扔那麼遠幹什麼,打仗的時候,你扔過頭瞭,不也是白搭嗎?

劉鎖柱說,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傻蛋啊,我訓練是往遠處扔,我打仗的時候自然要往鬼子堆裡扔。你不讓我吃飽,我訓練起來沒力氣,完不成陳小隊長交給我的任務,你能負責嗎?

萬壽臺說,我不管你陳小隊長陳大隊長,要命一條,要多的口糧沒有,你一天比別人多一塊苞米饃,這就天高地厚瞭。

過瞭兩天,陳三川發現不對勁瞭,這兩天劉鎖柱練投彈越扔越近,每天扔瞭不到五十次,就嚷嚷眼睛冒金星。陳三川訓斥劉鎖柱偷懶,劉鎖柱說,哪個龜孫偷懶,萬壽臺不給我吃飽,我這是餓的!

陳三川說,為什麼不給你吃飽?

劉鎖柱說,他說口糧有定量,每天多給我一塊苞米饃就算不錯瞭。

陳三川說,人傢訓練,怎麼不像你吃得那麼多?

劉鎖柱叫起屈來,小隊長,你太小看我瞭,別人能跟我比嗎?我一天練投彈一百次不說,你看我現在能投多遠,我能投七十步啊,漢陽造步槍都打不到這麼遠,我這胳膊比漢陽造步槍還管用!

陳三川想瞭想,還真是這麼回事,說漢陽造步槍打不到,那是瞎話,但是這個距離上,手榴彈的威力要比漢陽造子彈的威力大得多。

當下,陳三川拍著胸脯說,你使勁練,我去找萬壽臺,保證讓你吃飽。

陳三川說到做到,果然真去找萬壽臺,說萬大叔,劉鎖柱練投彈費力氣,你就多給他幾個苞米饃饃吧,算我借的,等打光瞭日本鬼子,我還你。

萬壽臺喜歡陳三川,這個半大橛子話語不多,卻很有主意,而且打仗潑皮,就像活張飛。那次為瞭參加湘紅甸戰鬥,這小子像個野獸,把他的手背咬得快見骨頭瞭,到現今他的手上還有一塊大疤。好啊,從小看大,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虎犢子,沒準就是打江山坐天下的料子。萬壽臺逗陳三川說,還我?就算把鬼子打光瞭,你拿什麼還我,你要是打仗被打死瞭怎麼辦?

陳三川說,我怎麼會被打死?我渾身都是功夫,槍法刀法都比鬼子強,我刀槍不入你信不信?

萬壽臺哈哈大笑說,我信我信,我不信也信。你這個小子,簡直就是趙子龍投胎薛仁貴再世。

一句話撓到陳三川的癢處瞭,陳三川說,萬大叔你等著看,下次打仗,我單槍匹馬給你搞一個過五關斬六將,萬軍叢中取上將之首。

萬壽臺說,好啊,我一看你這小子就不是凡角,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耳輪厚實,眉如刀劍,要是配上一匹戰馬,那就更像白袍小將瞭。

陳三川說,萬大叔,你看,我已經是小隊長瞭,劉鎖柱加倍練投彈是我命令的,我跟他說瞭要給他加口糧,如果你不答應,那我就沒有面子瞭。

萬壽臺說,三川,我問你,你想一輩子打仗嗎?

陳三川說,我喜歡打仗。

萬壽臺愣瞭一下說,為什麼?打仗是要死人的啊!

陳三川說,死人怕什麼,當英雄,死瞭還可以投胎轉世啊!

萬壽臺不僅詫異,而且有點害怕瞭,他看著這個十五六歲的半大橛子,就像看一個活鬼。萬壽臺說,乖乖,你小小的年紀竟有這樣的志向,隻要不死,不出十年,就能成大氣候。行,大叔答應你,每天給劉鎖柱加兩個饃饃。

陳三川說,兩個太少。

萬壽臺說,那就三個。不能再多瞭,再多瞭別人的口糧就不夠瞭。

陳三川說,萬大叔,把我的饃饃分兩個給劉鎖柱,他吃瞭我也不會讓他白吃,他得把手榴彈給我扔一百步遠。

劉鎖柱沒想到陳三川真有本事給他多弄瞭五個苞米饃饃,五個,一斤半口糧啊!他還沒有想到,給他增加的這五個饃饃的口糧給他帶來的不是福氣,而是更大的麻煩。陳三川瞇縫著小眼睛跟他講得很明白,吃多少糧,幹多少活,往後,你得照著一百步給我扔,一個月內,扔不夠一百步,增加的口糧停瞭。

劉鎖柱一聽這話,頭皮都是麻的,一百步,就是用陳三川的小步子量,也得有二十多丈,能扔得到嗎?這個半大橛子也太狠瞭。

還有劉鎖柱更想不到的事情。淮上支隊這年冬天搞瞭一次集訓比武,劉鎖柱在一千多名戰士當中一路拼殺,脫穎而出,拿瞭六十七米的成績,奪得瞭第一名,被授予“投彈模范”的稱號,韓子君司令員親自宣佈,獎勵劉鎖柱白面十斤,大米二十斤。

榮譽不是白得的。大年剛剛過去,三大隊就搞瞭一個胭脂河戰鬥。在日軍占領的東側制高點久攻不下的關鍵時刻,陳三川這個愣頭青拍著胸脯要組織一個敢死隊。

陳三川嚷嚷著要組織敢死隊的時候,那雙小眼睛第一個瞄著的就是劉鎖柱。劉鎖柱被他看得心裡直發毛,趕緊把腦袋低下去,把眼皮耷拉下去。心裡一個勁兒地嘀咕,我的爺,你可別讓我去當什麼敢死隊,我不想死啊!

怕有鬼鬼就來瞭。陳三川說,劉鎖柱,你派用場的時候到瞭,你跟我當敢死隊。

劉鎖柱慘叫一聲說,你別看著我,我什麼也不會,我當敢死隊一點兒用也沒有。

陳三川說,你多吃瞭那麼多苞米饃饃,那是白吃的嗎?沒有二話,我第一個上,你就得第二個上。

劉鎖柱腿都嚇軟瞭,說我槍法不行刀法不行,我看敢死隊不是敢死隊,那是送死隊。

陳三川說,你槍法不行刀法不行,我們不用槍法也不用刀法,就用你的手榴彈,你這個投彈模范可算有瞭用武之地瞭。

那一瞬間,劉鎖柱恨不得把自己那隻扔手榴彈的手給剁瞭,這隻手算是把他害苦瞭,差一點兒要瞭他的命。

趙子明和袁春梅從石門返回之後,第一站就是到三三六旅向成旅長匯報。在石板巖房東傢那間充當旅長辦公室的房子裡,成城把陳秋石順手畫的那張棗莊攻堅戰示意圖攤開,看得很細,看著看著,一拍桌子說,對啊,這夥計一點也不糊塗啊,邏輯嚴謹,思路清晰,方案可行,戰術上無懈可擊!他發現的問題,正是我們需要檢討的問題。這真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裡啊!如果棗莊戰鬥有這樣的方案,勝利的籌碼確實要大得多。怎麼回事,這是怎麼瞭,一個被診斷為精神病的人,在千裡之外居然把一場戰鬥分析得如此透徹,這到底是誰出瞭問題,是陳秋石還是我們?

趙子明說,在畫這張圖的時候,他明白得很,確實不像個病人。

成旅長問,醫生的看法呢?

趙子明回答,據醫院的地下同志說,大夫診斷陳秋石的病既不是先天性的,也不是遺傳性的,有點像急發性憂鬱癥,這種病來得猛也去得快,藥物治療是一個方面,重要的是精神治療,必須找到病因,也就是刺激發病的誘因。

成旅長不說話瞭,一個勁兒地抽煙,不動聲色地看著趙子明。

趙子明說,誘因其實已經很清楚瞭,陳秋石在參加革命之初,對袁春梅有一份愛慕之情,也有所流露。老戰友心上人出現,他過於激動,內心充滿憧憬,可是袁春梅結婚瞭,他思想上沒有準備,所以就……

袁春梅坐在長條板凳上,一言不發,局促不安。現在,她顧不上考慮自己的面子瞭,她真心希望能夠找出辦法把陳秋石的病治好,哪怕讓她獻身,她也在所不辭。可是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的,這一方法已經被證明瞭不靈。

成旅長抽瞭兩根煙,然後站瞭起來,背起手,踱瞭一圈又一圈,走到袁春梅身邊說,袁春梅同志,我感到很對不起你,你是無辜的,你一個女同志,無端地被牽連到這件事情上來,有些難以啟齒的問題都擺到桌面上來瞭,讓你受委屈瞭。

袁春梅說,首長,我也有責任,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陳秋石同志是個軍事人才,隻要能治好他的病,我服從組織的一切安排。請首長不要顧慮我個人的感受,我的願望就是陳秋石早日恢復健康。

成旅長說,那好,我來談談我的分析。中醫講辯證,講陰陽。所謂急發病癥,病因應該是激化,比如冷熱相撞,水火相容,悲喜交集,大起大落,從而鬱結。陳秋石發病之前,發生瞭兩個重大事件,首先是喜。漳河峪戰鬥,他頂住瞭巨大的壓力,堅持運用自己的戰術思想,不僅打瞭一個很漂亮的硬仗,而且創造瞭本部抗戰以來最有價值的戰術奇跡。在這個戰鬥中,有一個細節被我們忽略瞭,那就是他的對手日軍水上大隊遲到瞭三個小時,在這三個小時裡,陳秋石的精神緊張到瞭極點,甚至一度產生瞭不自信,一度懷疑自己的戰術判斷出現失誤,一度給教導員鄭凱南留下口頭遺囑,準備上軍事法庭,準備被砍頭。事實上,這時候陳秋石的精神問題已經初露端倪瞭,當然還是潛在的。後來呢,水上大隊最終來瞭,目標出現瞭,陳秋石的判斷被證實瞭,陳秋石當時是什麼感受呢,據鄭凱南說,陳秋石熱淚盈眶,喜極而泣啊!接下來,戰鬥勝利瞭,陳秋石得到的榮譽已經到瞭巔峰,受到表彰,提升為副團長兼參謀長,到各部隊和抗大分校做報告。可以說,陳秋石在這個階段,春風得意,躊躇滿志。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袁春梅同志出現瞭。金榜題名,他鄉故知,又給陳秋石的感覺增加瞭溫度,他已經被燃燒得發燙瞭。可是,一句話使他掉進瞭冰窟,那就是愛情的失落。

袁春梅說,對不起,我真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哪裡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呢?

成旅長擺擺手說,袁春梅同志,你誤解瞭我的意思。我可以說,在這個問題上,你袁春梅同志沒有責任,幾乎一點責任也沒有,至少沒有本質的責任。本質的責任在哪裡,當然在陳秋石同志自己的身上。他的思想裡已經埋下瞭病因,早晚得發病,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在這件事情上,就是在那件事情上。一個人的健康,是由他自己的性格決定的。陳秋石的弱點,就在於他過於專註,他的不自信,來源於他的過於自信。

成城說得肯定,袁春梅愣住瞭,趙子明也傻傻地不知道該怎麼接茬。

成旅長說,好,我們不去深入分析陳秋石同志的性格弱點瞭。我接著來談談我對治療的看法。按照傳統的看法,解鈴還須系鈴人,這話沒錯,所以我們請袁春梅同志委曲求全去做工作。我們的思路出瞭問題,我們單純地認為,大冷大熱相激出現瞭問題,那麼,把冷的變熱的,春風化雨,冰雪消融,似乎就迎刃而解瞭。可是,現在看來,我們錯瞭,我們下錯瞭藥。陳秋石的病,的確是因冷而激起,但是既然已經冷瞭,重新激起的熱情就是廉價的,效力是微弱的。我們不要忘記瞭,陳秋石是個知識分子,知識分子的自尊心是敏感的,即便他暫時失常,但他不會失態。對不起,袁春梅同志,我這樣說可能不好聽……

袁春梅說,沒關系,首長看問題入木三分,我好像明白一些瞭。

成旅長說,根據你們介紹的情況,我分析,治療陳秋石的病並不難。現在我們換一個思路,不是由冷變熱,而是讓熱再熱。一句話,讓他還回到他的燃燒狀態之中。怎麼回到燃燒狀態之中?讓他回到部隊,回到戰鬥指揮當中,讓他連續燃燒一個月,我相信,他的病就會不治而愈!不信你們等著看。

趙子明說,我完全同意成旅長的意見。

成城說,這回我要武斷一次瞭,我就不信,我治不瞭一個陳秋石。

在回分校的路上,袁春梅說,這個成旅長好厲害,分析問題的時候像個雄辯傢,表達思想的時候像個詩人。他是個知識分子吧?

趙子明笑笑說,他不僅是知識分子,還是個大知識分子,毛主席的玩笑他都敢開。

袁春梅說,可是,他說的治療陳秋石的辦法,你認為可行嗎,別是死馬當活馬醫吧?

趙子明說,第一,成旅長這個人不是簡單的人,他的意見是深思熟慮的。第二,眼前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麼做瞭,至少有治好的可能,不這麼做,連可能都沒有。

春暖花開時節,成旅長派人到石門,把陳秋石給接瞭回來,不放在團裡瞭,放在旅部當科長。別的事情不讓他幹,就做一件事情,研究百團大戰以後本旅營以上規模戰鬥的戰例。

坐在戰例材料面前的陳秋石就像換瞭一個人,兩眼放光,言談舉止無不正常。那段時間沒有人打攪他,為瞭防止刺激,成旅長關照袁春梅和趙子明暫時不來探望。

陳秋石獨自享受旅部所在學校的一個單間宿舍裡,夥食搞得很好。有時候端著飯碗,他還在地圖前走神。他把十六份戰例綜合起來分析,清理得頭頭是道。從性質上分,這些戰鬥有攻堅戰,有防禦戰,有遭遇戰。從形式上分,有陣地戰,有遊擊戰,有伏擊戰,還有反伏擊戰。敵我兵力對比,數據一清二楚。地形氣候條件分析,如臨其境。

旅部先後給他派瞭兩個助手,都被他攆走瞭。後來來瞭一個名叫馮知良的參謀,不說是參謀,說是謄寫員,幫他抄資料,這才留瞭下來。成旅長親自給馮知良交代,以後你就是陳秋石同志的貼身副官,他在任何時候講的關於戰術方面的言論,你都要記下來,尤其是犯病的時候,沒準更有真知灼見。馮知良起先不懂旅長的意思,後來就明白瞭,旅長把陳秋石當大仙瞭,大仙犯病的時候,就是他跟上帝對話的時候。陳秋石開始並不喜歡這個沉默寡言的小夥子,但是馮知良隻幹活不說話,不讓插手戰例分析,馮知良就做一些勤務工作,端茶倒水,連陳秋石的衣服都是他漿洗縫補,過瞭幾天,陳秋石開始跟他討論戰例,居然發現這小子還挺有思路的,這就找到談話對手瞭,把馮知良當學生對待。

一個月後,關於這些戰例的成敗得失就整理出來瞭。陳秋石的思想,馮知良的粗活。馮知良的一筆蠅頭小楷寫得端莊整齊,行文言簡意賅,幾乎沒有一句廢話。跟這份戰例分析相繼產生的,還有一份洋洋灑灑三萬言的《平原作戰日軍戰術特點》,分析在各種條件下日軍的戰術規律,從指揮官的決策模式到士兵的技術和戰術特征,均有涉及。

陳秋石的情況,馮知良每天都要向成旅長匯報。馮知良對旅長說,陳副團長很正常啊,除瞭很少說話,看不出有病啊!

成旅長說,不要驚動他,讓他慢慢地找回自己的魂。

成旅長來看望陳秋石的時候,陳秋石和馮知良正在繪制一份戰術標圖,兩個人一起進入到忘我的狀態。成旅長做瞭個手勢,讓隨行人員噤聲,他自己悄悄地站在陳秋石的身後,看陳秋石一筆一劃一絲不茍地工作。陳秋石的戰術標圖漂亮極瞭,僅有的黑紅兩道顏色,在他手下,有粗有細,有虛有實,橋梁、山川、河流、村莊……他甚至不用繪圖工具,僅靠他的手,直線就是直線,弧線就是弧線,精確流暢,中間沒有一點兒敗筆。成旅長看得眼睛都濕潤瞭,多麼好的同志啊,多麼難得的人才!要是不瞭解情況,誰知道他竟然是個病人呢?

陳秋石在繪圖的間隙看見瞭成旅長,他似乎怔瞭一下,眼神有點遊弋,但他還是放下手中的筆站瞭起來。

陳秋石同志!

成旅長臉色一變,突然提高嗓門,從胸膛裡喊出瞭一聲。

到!陳秋石冷不防耳邊響起一聲炸雷,兩腿情不自禁地並攏瞭,立正。

知道我是誰嗎?成旅長問。

陳秋石說,知道,旅長。

知道你這是在哪裡嗎?成旅長又問。

陳秋石說,知道,在百泉根據地三三六旅旅部。

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成旅長再問。

陳秋石說,知道,研究戰例,編寫教材。

成旅長說,你病瞭,你知道嗎?

陳秋石說,請首長放心,我沒有病,我這個人從來不生病。

成旅長向後揮揮手,一個參謀趨步上前,將一份作戰地圖展開,放在陳秋石的面前。成旅長逼視陳秋石,威嚴地說,陳秋石同志接受敵情通報:日軍松井大隊並偽軍黃石發部已於昨日黃昏沿平漢鐵路南下,預計後天拂曉前展開對我臨城根據地“梳篦式”掃蕩。現命你以二團代理副團長身份,率領二團一營、三營,配屬團機炮連,組成特遣支隊,你為特遣支隊一號,晝夜兼程,馳援臨城。兵力火力使用和戰鬥位置、戰鬥時機自行決定,作戰預案一小時後向我報告。聽明白瞭沒有?

在成旅長口述命令的時候,陳秋石的眼睛始終在地圖上尋找。成旅長說完瞭,他對敵情地形條件也就瞭然於心瞭。陳秋石立正回答,聽明白瞭,堅決執行命令!

成旅長說,重復戰鬥目的!

陳秋石說,粉碎敵人的掃蕩,保護臨城根據地。

跟在成旅長身後的副參謀長說,旅長,你真的讓陳秋石帶隊執行這次任務?事關重大啊,這夥計半是明白半糊塗,萬一出錯怎麼辦?

成旅長站住,回過頭來問,在剛才的半個小時內,你看見他有一點糊塗嗎?

副參謀長說,有一句糊塗話,他說他從來不生病。

成旅長哈哈大笑說,就這一句也算不得糊塗。我跟你說,讓陳秋石指揮打仗,他什麼毛病都沒有瞭。打上三場勝仗,他百病消除。

副參謀長說,旅長,我還是不放心,他要是把仗打砸瞭呢?

成旅長說,啊,打砸瞭?那好啊,他要是把仗打砸瞭,那他就更沒有工夫生病瞭。

這年初春,淮上支隊得到內線消息,日軍要過“天長節”,淮上州裡來瞭不少藝伎和樂師,要慶祝“大東亞共榮圈模范鄉村”,瓦埠集也在受獎之列。到瞭“天長節”的前兩天,又有情報送來,瓦埠集據點將派出日軍一個小隊和偽軍一個中隊護送瓦埠漢奸區長蘇三山到淮上州參加活動。因為瓦埠集在三大隊活動范圍之內,韓子君指示鄭秉傑,消滅這股敵人。

鄭秉傑於是做瞭部署,派劉漢民率領一支小分隊先期潛入瓦埠集到淮上州必經之路胭脂河,以碼頭附近的燕子酒樓為據點,作為內應。另以大隊主力埋伏在胭脂河碼頭附近,待打響後一半從水上,一半從旱地圍殲敵人。

鄭秉傑沒有受過系統的軍事教育,過去一直在韓子君的指揮下打仗,胳肢窩裡過日子還湊合,這次是獨立指揮打仗,意氣風發,難免犯書呆子的毛病。以後國共抗日聯席會議上檢討這次戰例,國軍守備旅的參謀處長楊邑說鄭秉傑缺乏軍事常識,不懂得給自己留退路。中國兵法講究圍三闕一,意思就是說,如果進攻方的力量不足於一口把對方吃掉,那就要留有餘地,三面圍住打,逼著他向一個方向撤退,這時候如果有便宜可占,就接著真打,尾隨殺傷,否則就假打,虛張聲勢,擴大戰果而不至於讓敵人作困獸猶鬥,搞得兩敗俱傷。

胭脂河戰鬥的真實情況確如楊邑分析得那樣,劉漢民他們控制瞭駁輪,堵死瞭日軍原信小隊的水上退路,另外又從北邊和東西兩邊占據瞭制高點,戰鬥打響後,整個四面圍住。戰鬥進行到七八分鐘,日軍指揮官原信一看情況不妙,趕緊收攏人員,索性不突圍瞭,一個小隊的日軍和一個中隊的偽軍全部集中在碼頭東側的高地上,居高臨下,機關槍往下掃射,鄭秉傑的四面圍困部隊上不去,打成瞭僵局。

這個地方離瓦埠集據點隻有十裡路不到,離梅竹圖據點也隻有七八裡路。這邊槍炮齊鳴,那邊據點裡的鬼子立即出動增援。鄭秉傑一看,不僅沒有快速殲滅原信小隊,擊斃蘇三山,反而讓原信有瞭依托,搞瞭一個固守待援。如此,戰鬥目的沒有達到,倒是給敵人留下一個笑柄。鄭秉傑腦子發熱,把隊伍集合起來,準備強攻,要在十分鐘之內拿下東側高地。

就在這時候,有個人跳瞭出來,說鄭隊長你等等,我帶敢死隊先去把狗日的炸瞭。

鄭秉傑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原來是陳三川。陳三川背上斜插一把大刀,盒子槍吊在肚皮上,兩隻手各拎著三顆手榴彈,後蓋全都打開瞭。他的身後還跟著三個戰士,這是陳三川組織起來的敢死隊。敢死隊裡有個劉鎖柱,兩隻細腿麻秸稈兒似的,在褲腿裡簌簌發抖,一臉的視死如歸表情,十分滑稽。

鄭秉傑說,不行,太冒險瞭!

黃寒梅嚇得臉都白瞭,失聲尖叫,我的兒啊,這樣不行啊!

陳三川橫瞭他娘一眼說,娘你別管,看我的!

說完,帶領他的小型敢死隊一頭鉆進通往東側高地的毛竹林。劉鎖柱往前一看,遲疑瞭一下,也貓著腰跟瞭上去。

鄭秉傑想阻攔已經來不及瞭,趕緊組織後續隊伍火速前進,以火力掩護陳三川。

等鄭秉傑帶著隊伍追上去的時候,陳三川已經跳出瞭毛竹林,前面的幾個戰士也同鬼子接火瞭。鬼子的機槍猛烈地掃射,毛竹被齊刷刷地打斷瞭不少,那幾個戰士被壓制在一個溝坎裡,舉著大槍遠遠地向敵人陣地射擊,效果並不理想。

鄭秉傑正在尋找陳三川,忽然看見敵人陣地前閃過一個黑影,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鄭秉傑總算找到感覺瞭,振臂喊道,全體射擊,壓制敵人火力,掩護陳三川!

鬼子發現有單兵接近,所有的火力都指向陳三川,陳三川倏然不見瞭人影,跟在鄭秉傑後邊黃寒梅頓時發出一聲慘叫,我的兒啊,你小心點啊!縱身就要跳出去,被鄭秉傑一把拉住瞭,鄭秉傑說,三川靈活,你去瞭反而誤事!

黃寒梅說,我去吸引鬼子的火力,我要保護我的兒子!

黃寒梅的話音剛落,隻見山坳裡刷的一下又騰起一個黑影,左沖右突,避開鬼子的子彈,眼看就到瞭敵人機槍陣地不到十米遠瞭,黃寒梅突然大張著雙臂,手上舉著一件紅佈褂子,沖出塹壕,一邊狂奔一邊高喊著,我的兒,當心啊,娘來幫你瞭!

黃寒梅這麼一咋呼,遊擊隊愣住瞭,鬼子也愣住瞭。遠遠地看見一團紅色在山坳裡跳躍,便有一部分火力向這邊掃射。鄭秉傑紅瞭眼,也不講戰術瞭,掄起盒子槍朝身後一揮,喊瞭一聲沖啊,帶隊向東側高地沖去。

這是一場完全自發的突擊戰,然而所有的環節卻又銜接得恰到好處。就在遊擊隊快要進入敵人射程的時候,隻見東側高地上傳來接二連三的爆炸,鄭秉傑舉目望去,一個瘦瘦的身影在遠處扔,那是劉鎖柱,劉鎖柱扔出的手榴彈就像天上的彩虹,線條勻稱,目標準確,猶如神射。還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已經抵近瞭敵人火力點的根基,反手向上扔,就像往碗裡扔豆子一樣不偏不倚,那是陳三川。

敢死隊的突襲成功瞭。

這次戰鬥,雖然三大隊付出瞭很大的代價,但是擊斃瞭原信少尉,活捉瞭漢奸蘇三山,斃傷敵偽軍二十多人。韓子君率領一大隊擋住瞭增援之敵,楊邑也率領國軍一六一團一部趕到胭脂河,將殘敵一並聚殲。

打掃戰場的時候,找到瞭身負重傷的黃寒梅,但是沒有找到陳三川,隻是在敵人的陣地前沿發現瞭幾個手榴彈拉環。

黃寒梅身上中瞭四彈,戰鬥結束後被送到國軍守備旅戰地醫院,雖然命保住瞭,但是腿上和嘴角卻落下瞭殘疾,說話也不利索瞭。黃寒梅從昏迷中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我的兒,我的兒他在哪裡?

鄭秉傑肝腸寸斷,回答說,三川好著呢,已經回到隊伍上瞭。

三天後,淮上州抗日聯席指揮部召開會議,分析時局,調整協調作戰計劃,鄭秉傑在會上泣不成聲,追憶少年英雄陳三川的種種英勇事跡,檢討在胭脂河戰鬥中自己指揮失誤。楊邑負責調查總結戰例,得出結論,此次戰鬥,始於戰術盲動,終於歪打正著,勝利來自偶然,黃寒梅陳三川母子功不可沒。

就在三大隊為陳三川的犧牲籠罩著一片悲痛的時候,陳三川意外地回來瞭。

華北平原上的臨城反掃蕩,同淮上的胭脂河戰鬥幾乎發生在同一個時間段。

成旅長在給陳秋石口述戰鬥任務的時候,並不是完全放心,他其實是在檢驗他的“特殊療法”成果。早在半個月前,成旅長就從抗大分校把趙子明商調過來瞭,擔任二團的政治處主任,已經熟悉瞭部隊。在賦予陳秋石任務的同時,任命趙子明為特遣支隊政委,如此這般地做瞭交代:陳秋石的指揮如果正常正確,趙子明鼎力相助;一旦發現陳秋石犯病,趙子明可以行使臨機決斷權;萬一陳秋石出現錯亂,情形嚴重的話,可以將其臨時控制起來,戰鬥指揮由趙子明全盤負責。

在成旅長看來,陳秋石原先的搭檔鄭凱南似乎弱瞭一些,關鍵時刻控制不住陳秋石,趙子明不僅懂軍事,更懂陳秋石。

陳秋石見到趙子明的時候,完全出乎趙子明的預料。陳秋石說,啊,老趙,你又調回來瞭?這回好瞭,我們又可以並肩戰鬥瞭。

趙子明心裡嘀咕,這夥計難道真的好瞭,難道對幾個月前發生的事情一點記憶都沒有瞭?當然,這個時候他不會舊事重提,陳秋石正常瞭,他也就正常瞭。

跟趙子明一起來的,還有馮知良,他是特遣支隊惟一的參謀。

根據陳秋石的思想,馮知良制訂瞭一個相當周密的臨城反掃蕩預案,成旅長看瞭,做瞭如下批示,把困難再想得細一點,應付突然變化的準備再充分一點。陳秋石為特遣支隊軍事責任者,趙子明為特遣支隊政治責任者,趙子明同志行使最後決定權。

陳秋石看瞭這個批示,說瞭一句,啊,怎麼趙子明同志行使最後決定權?這是紅軍時期的做法,現在怎麼還搞這一套?

趙子明聽瞭,心中暗喜,他喜的是陳秋石思維正常。趙子明試探說,老陳,我帶先遣連吧,你身體不好,隨大隊行動。

陳秋石冷冷地說,我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一起走。

當夜,按陳秋石的計劃,特遣支隊銜枚疾進。夜行軍至漳河峪,分兵兩路,一路由趙子明率領,趁夜暗在臨城以南馬河集之嵩山高地展開,構築攻勢,打伏擊戰,意在首先打亂右翼日軍加強中隊和偽軍的戰鬥隊形,吸引松井主力來援。

到瞭後半夜,部隊陸續到位,兵力已經部署完畢,陳秋石騎馬巡視三個伏擊陣地,戰士們已經做好瞭充分準備。

沒想到,陳秋石在這裡犯瞭一個戰術上的錯誤。

他的意圖是在嵩山高地扭住日軍加強中隊,死纏濫打,使其脫身不得,以主力擺開圍殲態勢,達成圍點打援的效果。但是戰鬥打響後,敵人大膽地放棄瞭加強中隊,並沒有過來增援,使特遣支隊的主力白白地等瞭四個小時。這四個小時,戰場情況急轉直下,敵人主力從臨城以南通過漳河大橋,悄悄地接近嵩山高地,從另一個方向上,反過來包圍瞭特遣支隊。

南線發現敵軍主力部隊的情況報到陳秋石的指揮所,趙子明緊張地看著陳秋石,陳秋石臉色煞白。他被敵人打瞭一個反包圍戰,一旦敵人控制瞭樁子山至峰洞一線,特遣支隊就會腹背受敵,一面臨河。嵩山高地並不高,這隻是華北平原上的一個小小的丘陵,高差僅二十多米,特遣支隊占領的陣地寬不過一公裡,縱深不到二百米,在如此暴露和狹窄的地段,同火力猛烈的日軍交戰,無疑是以卵擊石,等待他們的將是滅頂之災。

趙子明說,怎麼辦,老陳,是不是撤出戰鬥?

陳秋石說,鬼子不是到臨城來掃蕩的,他就是吸引我們增援,引蛇出洞。我們被他搞瞭個調虎離山,被他搞瞭個圍點打援,我們……陳秋石說著,拿著望遠鏡的手劇烈地抖動,嘴唇也開始發青瞭。

趙子明說,老陳,你冷靜一點,撤出戰鬥吧!

陳秋石說,完瞭,我們上當瞭,我們插翅難逃,我們偷雞不著蝕把米……萬一我上瞭軍事法庭,我的兒子,今年已經十四歲三個月瞭……

趙子明急得亂轉,吼道,老陳,火燒眉毛瞭,你還說這些有什麼用?我要行使最後決定權瞭,撤出戰鬥吧!

陳秋石說,沒有用瞭,沒有地方撤瞭,敵人是有預謀的,不會給我們留下一條路的,敵人已經把我們包圍瞭……

陳秋石似乎亂瞭方寸,兩手發抖,兩眼發直,嘴巴又出現瞭歪斜,趙子明意識到最後的時刻到來瞭。當機立斷,趙子明厲聲喝道,馮參謀,傳我命令,部隊撤出戰鬥,交替掩護,向北運動。

馮知良應聲而到,站到瞭趙子明的面前。

趙子明對陳秋石說,老陳,你上馬吧,帶騎兵排先撤,我來殿後!

突然,陳秋石笑瞭起來,哈哈大笑,笑得熱淚滾滾。

趙子明驚恐地看著陳秋石,慌不擇詞地說,老陳,你是怎麼啦,你是不是又犯病瞭?

陳秋石說,你他媽的才犯病瞭!老子清醒得很!馮參謀,傳我命令,機炮連迅速搶占樁子山,控制漳河大橋。一營一連,在嵩山高地佈雷,縱深三十米,留下三米通道,一連一排就地固守。其餘部隊,撤至峰洞,構築陣地,準備迎敵。

趙子明意外地發現,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陳秋石的手不抖瞭,嘴巴不歪瞭,目光炯炯,神色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氣勢。趙子明還有點不放心,問馮知良,你明白老陳的意思瞭嗎?

馮知良說,我明白瞭,一號的意圖是將計就計,預案不動,延伸戰場,給敵人來個拖刀計。

趙子明說,老陳,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陳秋石說,老趙,看來你多年不打仗瞭,你不懂,這叫以空間換時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好戲還在後頭呢。

按照陳秋石的計劃,在戰鬥第二階段,待敵人進至高地西無名高地之後,以輕兵突擊,然而二營的部隊受到高地側翼日軍火力的猛烈壓制居高不下,而這邊的日軍已經巧妙地運動至嵩山高地東側,如果不能迅速突擊西側,嵩山高地很有可能易手,陳秋石的戰鬥目標就很難實現。

陳秋石調來瞭騎兵排。騎兵排過去的任務主要是警衛和送信,在華北平原上實施沖鋒作戰缺乏經驗,第一輪沖鋒遭到敵人步兵的射殺,很快就被堵回來瞭。再往後,騎兵在馬背上拼命抽打,馬就是不動。

陳秋石在指揮所裡舉著望遠鏡急得跳腳,忽然一下扔掉瞭望遠鏡,朝趙子明吼瞭一聲,調機關槍,給我壓制!

趙子明還沒有回過神來,陳秋石已經沖出指揮所,從馬夫手裡接過韁繩,人剛跳上,老山羊一聲長鳴,紅鬃驟然豎起,猶如一道彩虹,橫空出世,疾如流星,箭鏃一般向嵩山高地西側沖去。那邊的騎兵排遠遠看見老山羊馱著陳秋石沖瞭過來,精神為之一振,那些躊躇不前的戰馬有瞭榜樣,也都揚開四蹄,跟在老山羊的後面,暴風驟雨一般沖向西側無名高地。

趙子明在指揮所裡組織三挺機關槍壓制敵人火力,眼看老山羊一馬當先,由於奮力撲躍,馬的身體和前後長腿,幾乎拉成瞭一條弧線,根本看不見馬蹄落地的瞬間,它一直在飛翔,飛翔……而馬背上的陳秋石,高舉戰刀,在陽光下揮舞出一道又一道閃電,旋風般地沖向西側無名高地。高地上的敵人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舞蹈般的攻勢驚呆瞭,茫然不知所措,等他們清醒過來,腦袋已經搬傢瞭。

這次戰鬥,是陳秋石身先士卒為數不多的一次,也是老山羊參加八路軍之後初露鋒芒的一次。

戰鬥結束後,趙子明說,太漂亮瞭,我從來沒有想到,你還會一馬當先。

陳秋石說,那當然,我的馬好。

趙子明說,你不要得意。你作為一號指揮員,居然放棄指揮,把自己混同於一名戰士,這是絕對錯誤的。我要向成旅長反映你的問題。

陳秋石大大咧咧地說,我的指揮已經全部到位瞭,剩下的就是臨機處置瞭。你反映吧,成旅長沒準還會讓你給我送半個豬來。

趙子明說,好吧,那就等著瞧!不過我還是應該向你表示祝賀,好眼光!

陳秋石說,你是說我的老山羊?那當然。名將寶馬,珠聯璧合,所向無敵啊!

以後總結戰例的時候,成旅長對趙子明說,你知道臨城戰鬥你們是怎麼取得勝利的嗎?

趙子明說,老陳當機立斷,指揮有方啊!

成旅長說,哈哈,你太高看陳秋石瞭。我告訴你,臨城戰鬥的勝利,得益於一個傻子遇到瞭一個更傻的傢夥,所以次傻的那個傢夥勝利瞭。

趙子明說,臨城戰鬥,斃傷敵人一百六十多,我方傷亡四十不到,這應該是一個很大的勝利,首長為什麼還說我們傻?

成旅長說,傻就傻在嵩山高地上留下的那一個排,為什麼不是一個連,為什麼不是兩個連?留下一個排的兵力就想造成主力固守的假象,這太冒險瞭,這就是犯傻。一個排的兵力和鬼子死纏濫打,鬼子居然沒有識破,那就更傻。我算發現陳秋石用兵的弱點瞭,心軟,舍不得部隊,怕傷亡。

趙子明說,隻有保存自己,才能消滅敵人啊!旅長說他怕傷亡,可是他自己在緊要關頭單槍匹馬沖出去瞭,他那一沖不要緊,整個騎兵排都上去瞭。

成旅長笑笑說,是啊,陳秋石他做的沒錯,整個戰例我研究瞭,當機立斷,轉移戰場,以空間換時間,突發的靈感得到的效果如此圓滿,不愧是戰術專傢啊!

趙子明說,我一直沒有搞清楚陳秋石的病是真好瞭還是假好瞭。

成旅長說,我也搞不清楚,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但是我可以清楚地告訴你,他的病情至少在向好的方向轉化。

趙子明說,我現在也有點掌握陳秋石用兵的特點瞭,這夥計的老是考慮後路。

成旅長沉吟片刻說,這也無可厚非,退路在,勝算在啊!

黃寒梅的傷不輕不重,一條腿殘疾瞭。上級指示,把她送回東河口養傷,在東河口參加地方的抗日活動,還是擔任婦抗會主任。鄭秉傑把上級的這個決定告訴黃寒梅,黃寒梅一言不發。鄭秉傑說,黃大姐,你也是老革命瞭,你要是有什麼難處就跟我說,我再向韓司令員反映。

黃寒梅說,明擺著的,我舍不得離開隊伍。

鄭秉傑說,可是你的腿行動不便,部隊要行軍打仗。

黃寒梅說,這個我知道,可我還是割舍不下。

鄭秉傑說,是不是不放心三川?三川還是個孩子,我看幹脆跟你一起回東河口算瞭。

黃寒梅搖搖頭說,不可能瞭,這孩子的性子我知道,他這一輩子是離不開打仗瞭。說不擔心不是真話,他的爺爺奶奶千叮嚀萬囑咐,要讓他讀書,當個有學問的人,哪裡想到東洋鬼子打來瞭,這孩子學問沒有長進,打仗卻打出癮來瞭。我不知道他爺爺奶奶會不會怪我。

鄭秉傑說,黃大嫂,我認識你十年瞭,有句話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黃寒梅說,我知道,你是想問三川他爹。黃寒梅想瞭想說,死瞭,三川他的那個半吊子爹在他沒有滿月的時候就死瞭。

鄭秉傑問,那三川從來就沒有問過他父親?

黃寒梅說,問過,我告訴他,他沒有爹,他隻有爺爺奶奶。

鄭秉傑又問,他的爺爺奶奶還在嗎?

黃寒梅說,鄭隊長,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革命引路人,我對組織沒有任何隱瞞,我就索性都跟你說瞭吧。當年三川他爺爺奶奶送我娘兒倆上路的時候跟我講,我傢圩溝裡面,從竹橋往東數,第三棵柳樹下面埋的有東西,估計是大洋。陳傢是隱賢集的富戶,積攢多年,應該有些盤纏。我前些年偷偷地回去找過,沒有找到。約摸有幾種可能,一是三川他爺爺奶奶還沒有死,東西被起走瞭;二是被土匪找到瞭。

鄭秉傑說,我們希望是第一種可能,你應該讓三川回去找找,畢竟他的親人不多。

黃寒梅說,孩子小的時候,我不能跟他講傢裡的傷心事。孩子大瞭,又參加瞭新四軍。隱賢集如今是漢奸的天下,倘若他爺爺奶奶還活著,我們娘兒倆的事情傳到那裡,會給老人傢帶來麻煩。

鄭秉傑說,沒想到黃大姐你的心裡還裝著這麼多事情。你放心,我們一定把三川培養成人,等有瞭適當的機會,我會把他的經歷告訴他的。

黃寒梅說,鄭隊長,是人都有私心,我不能對你隱瞞。三川這孩子性子野,留在隊伍上,我最怕他逞能,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沒法活瞭。

鄭秉傑說,我隻能跟你保證,盡量管住他。可是,你是知道的,這孩子自己的主張硬得很,把他留在隊伍裡,我的壓力也很大。

把黃寒梅送下山的前一天,鄭秉傑找三川談話說,三川,你娘腿上落下殘疾瞭,往後恐怕就不能留在隊伍上瞭,你有什麼打算?

陳三川說,把我娘留在隊伍裡跟萬大叔燒鍋也不行嗎?

鄭秉傑說,組織上另有安排,你娘回到東河口,還有革命工作。

陳三川眨眨眼說,那就按照組織的安排唄。

鄭秉傑說,如果我們安排你跟你娘一起回東河口,參加地方的抗戰工作,你幹不幹?

陳三川連想都沒想就說,不幹。

鄭秉傑問,為什麼?難道你不願意和你娘在一起?

陳三川說,我想和我娘在一起,可是我更願意跟鬼子打仗。我是抗日戰士,我不能隻跟我娘在一起。

鄭秉傑說,嗬,口氣不小,老話說娶瞭媳婦忘瞭娘,你還沒有娶媳婦,就不要娘瞭?

陳三川說,張先生,啊不,韓司令說,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先國後傢,丈夫所為。

跟娘兒倆都談過話,鄭秉傑真的犯難瞭。這個三川,人小鬼大,過去黃寒梅在隊伍裡,好歹有個約束。黃寒梅離開瞭,這小子就像脫韁的野馬,萬一犧牲瞭,他真的沒法面對黃寒梅。鄭秉傑為難瞭一個晚上,終於有瞭主意。

第二天早上,鄭秉傑讓陳三川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跟著他一起送黃寒梅下山。鄭秉傑說,送你娘到東河口之後,你還得跟我到杜傢老樓分區司令部去開會,來回要五天,把你的東西都帶上。

好在陳三川沒有什麼東西,就兩身換洗的衣衫,一身是他娘過去給他縫的,一身是馬秋分做的半制式的軍裝。陳三川這天穿的是軍裝,腰裡紮著皮帶,肩上扛著一支小馬槍,腰裡還挎著盒子槍,儼然是個久經沙場的老兵瞭。隻不過,他的屁股後面還別著彈弓,流露出瞭他的孩子氣。

天氣很好。山道彎彎,清晨的陽光從樹林的縫隙裡篩下來,滿地都是金燦燦的。大別山的竹林就像海一樣,從這山看那山,如煙似雲,群峰疊翠。

路上,陳三川顯得興致勃勃,絲毫沒有離別的傷感,遇上斑鳩,就從屁股後面摸出彈弓,還沒有走出西華山,就打瞭六隻斑鳩,說是要讓他娘帶到東河口,燉爛瞭補身子。

黃寒梅走一路哭一路,哭得陳三川不耐煩瞭,沒好氣地說,娘你怎麼老是哭?你是參加地方抗戰工作,又不是上刑場,有什麼好哭的?

陳三川一說,他娘哭得更兇瞭,眼淚叭叭噠噠往下掉,哽咽著說,三川,往後你可得聽領導的話,不能由著性子來。

陳三川說,這個我知道,一切行動聽指揮。

黃寒梅說,遇到戰鬥,沒有把握不要蠻幹。

陳三川說,我從來不蠻幹,我百戰百勝刀槍不入。

黃寒梅說,兒啊,哪有什麼刀槍不入的事情啊,你可別信說大書的那一套,子彈是不長眼睛的。

三川不高興瞭,說,娘,你這話不對頭,大書也是韓司令給咱講的啊,韓司令能給咱說瞎話?

黃寒梅說,韓司令唱的是古書啊,古人的事情哪能當真?

陳三川拉下臉說,你是教我退縮嗎?我打仗隻會往上沖,絕不會貪生怕死。

黃寒梅被兒子說得啞口無言,隻是抹淚。

這一路上,鄭秉傑和另外兩個抬擔架的戰士很少說話,快到東河口的時候,鄭秉傑對班長王實發說,到瞭三石條,那邊就有接應的同志。我和三川就不往前送瞭。三川,跟你娘說幾句話,道別。

三川走到黃寒梅的擔架旁說,娘,你安心養傷,等著我們打勝仗的好消息。

黃寒梅的眼淚呼啦一下又出來瞭,她含淚笑著說,好,兒啊,你一定要記住,不能蠻幹。

陳三川說,娘,我記住瞭,你就放心吧!

黃寒梅望著鄭秉傑說,鄭隊長,三川就交給你瞭,全靠您關照瞭。

鄭秉傑說,黃大姐,你放心。三川年紀太小,不適合在遊擊隊裡幹,我已經決定瞭,讓他到支隊給首長當勤務員,一來可以學點東西,二來在高級機關,也相對安全一些。我這次去開會,就帶他報到,等他長大瞭再回到戰鬥部隊。

黃寒梅差點兒從擔架上滾瞭下來,要給鄭秉傑磕頭。鄭秉傑伸出雙手架住黃寒梅的胳膊說,黃大姐,你這是何必,我們都是革命同志,老戰友瞭。

黃寒梅說,鄭隊長,我黃寒梅來世就是當牛做馬也要報答你。

鄭秉傑說,怎麼能這麼說?這不像革命同志說的話。

黃寒梅說,我這個當娘的,要說真話啊!三川,三川,你過來,娘還有話要對你說。

可是喊瞭半天也沒有聽見回答,就在他娘要給鄭秉傑磕頭的那會兒工夫,陳三川早已跑得無影無蹤瞭。

嵩山高地戰鬥,使陳秋石再度成為百泉抗日根據地的風雲人物。這次成城吸取瞭教訓,沒有讓陳秋石大紅大紫,隻是讓他回到二團,繼續擔任副團長兼參謀長,除瞭日常的訓練和軍務,還給他增加瞭很多工作量,譬如負責教導團的戰術授課,負責給參謀做標圖示范,負責整理戰術教材的修訂等等。

陳秋石忙得不亦樂乎,隻要不讓他閑下來,他就很少犯病。後來總部來瞭個醫療隊,裡面有個洋大夫叫諾爾曼,成旅長讓趙子明帶著陳秋石去見諾爾曼,諾爾曼提瞭一些問題,陳秋石回答得還算明白。諾爾曼說,這個患者沒有太大的毛病,隻是有一點抑鬱癥狀,可能精神上受到過什麼刺激,這種病人人都有,隻不過輕重不同而已。盡量在敏感問題上分散註意力,避免情緒大起大落,久而久之,不治自愈。

趙子明聞言大喜,向成旅長如此這般匯報瞭,成旅長說,那就讓他繼續搞戰術研究,盡量讓他多參與戰鬥指揮。

安排是這樣安排瞭,但成旅長還是不放心,像陳秋石這樣的同志,讓他指揮打仗對於治療他的病的確有益無害,但是也不能總讓他指揮打仗啊。日軍在太平洋戰場節節敗退,在中國大陸的兵力隻減不增,八路軍采取打持久戰的方針,盡量避免與敵大規模決戰,在這樣的背景下,成旅長也沒有辦法搞到很多的仗來讓陳秋石指揮。

過瞭些日子,成旅長找二團政委趙子明商量說,老趙,我們也不能總是把陳秋石當驢使啊,得想點別的辦法。

趙子明說,陳秋石興趣單調,我拉他打籃球他不幹,說不會打;打撲克他也不幹,說那是賭博;下河摸魚他不去,說上次就是在水裡凍出瞭毛病;上山打獵也不幹,說殺生。連酒也不喝,說是惡習。

成旅長說,這傢夥,真是乏味得很,難怪袁春梅沒有嫁給他。他過去也是這個樣子嗎?

趙子明說,我們在淮上州念書的時候,地下組織搞瞭一個新潮劇社,其實就是外圍組織,那時候參加排戲他很積極。

成旅長眼睛一亮說,啊,還有這回事?那好啊,讓他到文工團工作一段時間怎麼樣?

趙子明嘴巴張得老大,半天才合上來說,那恐怕不合適吧,此一時,彼一時,他現在興趣不在那裡。

成旅長問,你怎麼知道他現在興趣不在那裡?

趙子明說,老陳患的是相思病,文工團裡女兵多,恐怕不合適。

成旅長火瞭,一拍桌子說,胡說!誰說陳秋石患的是相思病?諾爾曼不是說得很清楚嗎,抑鬱癥,同相思病是兩回事,你們再也不能說是相思病瞭,再說相思病就是詆毀同志。

趙子明嘟嘟囔囔地說,我說順嘴瞭,再說我也沒有在外面說,他的情況旅長是清楚的。

成旅長說,我當然清楚,他就是抑鬱癥。我找鄭凱南談瞭好幾次,鄭凱南告訴我,陳秋石的病實際上是在漳河峪戰鬥的時候就出現瞭,是戰爭壓力造成的。

趙子明說,這個我也聽說瞭。生病在前,見袁春梅在後,發病更在後。

成旅長說,趙子明你想個招,出個節目,讓陳秋石客串一下,看看起不起作用。

趙子明盡管滿腹狐疑,但旅長的命令他不能不執行。他往文工團跑瞭兩次,心裡就有數瞭。

中秋節改善夥食,吃飯的時候,趙子明對陳秋石說,老陳,文工團排練《三打穆傢寨》,缺一個角,想找人客串一下,你有沒有興趣?

陳秋石嘴裡一塊骨頭啃瞭一半,又拿瞭出來,舉在手上問,青衣還是花旦?

趙子明一聽這話有戲,忙說是改編的話劇,缺楊宗保。

陳秋石眼皮一跳說,行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這件事情很快就有瞭著落。文工團在百泉山的東北角,二團在百泉山的西北角,中間隔著一個山根,也就七八裡路。

大清早晨,陳秋石哼著小調,給他的老山羊洗瞭個澡,通身刷得鋥亮照人。那馬自從嵩山高地戰鬥之後,似乎也感覺到人們對它的羨慕眼神,更是高昂著頭顱,傲然雄視。

兩匹馬一前一後,不緊不慢,悠忽悠哉。陳秋石騎在馬背上,迎著初升的太陽,容光煥發。趙子明發現,陳秋石這天穿著半新的軍裝,裡面的洋佈襯衫領口雪白,胡子也刮得幹幹凈凈。他想,好兆頭啊!

百泉山是太行山南端的一個尾巴,不大,植被豐富,山上有一座百泉寺,黑瓦紅墻,掩映在蒼松翠柏之中,同山下款款東流的百泉河相互映照,很有靈氣。行走在山下的小路上,趙子明突然有種感覺,此地鐘靈毓秀,沒準會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他有點猶豫,要不要抽空悄悄地帶陳秋石上山進一炷香。

拐過山根,就到瞭文工團的營地。

拴馬的時候,出現瞭一個小小的插曲,文工團門口隻有一根拴馬樁,趙子明牽著他的馬往拴馬樁走去,老山羊卻停住步子。陳秋石說,嗨,老趙,你的馬拴那裡,我的老山羊怎麼辦?

趙子明說,什麼怎麼辦,拴一起唄。

陳秋石說,老趙你問問我的老山羊,它願意跟你的馬拴在一起嗎?我看它不情願。

趙子明說,豈有此理,未必你老陳打瞭個勝仗,連馬都成瞭將軍瞭!反正我把馬拴這裡,你的英雄馬愛到哪裡到哪裡!

陳秋石說,那好!我把好場子讓給你的馬,我的老山羊隻好打遊擊瞭。

等兩個人都把馬拴好,趙子明發現不對瞭。他的馬倒是進瞭正經去處,可那是在太陽底下。這正是夏天,晌午的天氣又悶又熱,一會兒太陽到頂上,那還瞭得!

陳秋石已經把老山羊領到一棵大槐樹下面,擠眉弄眼地對趙子明說,看看,我的馬就是比你的馬聰明。我壓根兒就不用拴它,我讓它自由自在地溜達。不管它跑多遠,我一聲口哨,它馬上就會回來,你信不信?

趙子明說,我信,他媽的連你的馬都是戰術專傢,你身上的跳蚤都是雙眼皮行不行?

因為趙子明提前打瞭招呼,文工團的演員們對陳秋石的到來,既沒有崇拜明星的熱情,也沒有表示驚訝,隻是微笑致意,好像他本來就是老熟人。陳秋石由趙子明引導著進瞭排練室,是一間學校的大房子。文工團長廖添丁見陳秋石和趙子明到瞭,按照事先約定的計劃,二話不說就下口令,集合!

十幾個男女演員從不同的角落裡聚攏到一起,亂糟糟地排成兩隊。剩下趙子明和陳秋石站在一邊傻看。趙子明用胳膊肘拐瞭拐陳秋石說,集合瞭,我們也入列。邊說,邊推著陳秋石進入到隊列裡。

然後,廖添丁開始整隊,一聲立正口令之後,陳秋石下意識地並攏瞭腳後跟。這就算進入狀態瞭。

集合之後,廖添丁在隊列前宣佈角色分配,梁楚韻演穆桂英,霍冰河演穆瓜,黃白丁演楊啞巴,陳秋石演楊宗保。廖添丁叫到陳秋石名字的時候,陳秋石很響亮地答瞭一聲到。

然後發腳本,解散,主要演員對詞。

趙子明的任務是陪練並監護陳秋石,也被分瞭一個角色,在這場戲裡男扮女裝演穆桂英的丫鬟。

陳秋石拿到腳本,按照廖添丁指定的位置,在排練室外的老柏樹下面研究,正讀著,一個襯衣紮在褲腰裡的青年女八路笑盈盈地走瞭過來,落落大方地介紹,我叫梁楚韻,戲裡是穆桂英,以後主要是咱倆對戲瞭。

陳秋石趕緊站起來,有點拘謹地說,認識啊,我的老山羊還是你給取的名字呢。

梁楚韻說,還當真叫老山羊啊!沒想到那是一匹神馬。

陳秋石說,我在戲裡是楊宗保,好久沒有演戲瞭,請多包涵。

梁楚韻說,首長是赫赫有名的……剛說到這裡,見趙子明在不遠處向她擺手,便改口瞭,不叫首長,叫老陳,說,老陳,聽說你過去在讀書的時候就是赫赫有名的小生,隻是我們現在把它改成話劇瞭,和黃梅戲有些不太一樣。

陳秋石說,我發現瞭,戲曲改話劇,四不像。

梁楚韻說,哎呀,老陳你真是行傢,一針見血。因為部隊北方人多,黃梅戲聽不懂,所以還是改話劇,普及一點。

陳秋石松弛下來,就開始抬杠瞭,說,不對,黃梅戲是國粹,哪裡的人都聽得懂。

梁楚韻這才領教這個人認死理,隻好說,因為演員多數都沒有學過黃梅戲,所以,還是話劇好演一點。

陳秋石說,不對,話劇是外國的東西,要用北方話講,更難學。

梁楚韻哭笑不得,隻好說,是的是的,話劇很難學,但這是上級指定的任務,我們必須完成。

梁楚韻這麼一說,陳秋石才不抬杠瞭。兩個人開始對臺詞。趙子明老遠觀察陳秋石,還算正常,進入角色後,比較投入,操著一口曲裡拐彎的淮上方言,朗誦話劇臺詞,抑揚頓挫,有些滑稽。梁楚韻倒是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北方話,悅耳動聽,時不時地糾正陳秋石的發音,漂亮的小臉蛋沁著細密的汗珠,在春天的陽光下像珍珠一樣閃動,楚楚動人。趙子明心裡一動,覺得成旅長就是高明,沒準成旅長安排的這場戲,戲外還有戲呢。

中午飯就在文工團吃,夥食不錯,有白菜豆腐,小米幹飯。三五一夥,蹲在地上,說說笑笑,很有生活氣息。趙子明端著碗問陳秋石,怎麼樣?

陳秋石反問,什麼怎麼樣?

趙子明說,逼你入贅的那個媳婦。

陳秋石愣住瞭,臉色一變問,你說誰?

趙子明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嘴巴子,連忙說,跟你配戲的那個梁楚韻,穆桂英啊!

陳秋石點點頭說,還好,小丫頭會演戲。

上午熟悉瞭腳本,下午就開始排練。排練不用化妝,陳秋石還是那身行頭,上裝脫瞭,襯衣紮進皮帶裡,年輕瞭不少。在臺上拿著腳本跟梁楚韻比劃,還有幾個簡單的武打動作,基本上不會,全靠廖添丁在一旁手把手地教,累得滿頭大汗,倒也快活。

意外出在第二場。

第二場是楊宗保大戰穆桂英。楊宗保在中軍大帳中,調兵遣將。陳秋石依照臺詞,按部就班,然後就披掛上陣,同穆桂英也就是梁楚韻對打,兩個人打瞭幾個回合,陳秋石突然走神瞭,打著打著不打瞭,神情恍惚,兩眼迷茫,嘴裡念念有詞說,錯瞭,完全錯瞭,楊宗保簡直是蠢才,這麼明顯的聲東擊西戰術都不懂,還能當先鋒?用人不當,指揮失誤啊!

梁楚韻聽不懂陳秋石的方言,硬著頭皮按照腳本往下走,一邊念著臺詞,一邊舞著木槍武打,沒防備陳秋石在該閃身的時候沒有閃開,腦袋上稀裡糊塗地挨瞭一傢夥,當場就倒下瞭。

梁楚韻起先還當是陳秋石把戲演過頭瞭,扔掉道具,彎腰去拉陳秋石,嘴裡說,老陳,這場戲還不到倒下的時候,這才是第二次交鋒。

老陳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趙子明情知大事不好,從後臺飛奔過來,說,壞瞭,這夥計犯病瞭,趕快送醫療隊!

《馬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