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隨著抗戰局面的改變,淮上支隊有瞭很大的發展,鄭秉傑的三大隊也被整編為淮西獨立團,鄭秉傑任團長兼政治委員,像紅軍時代,下轄五個連,空白營建制,全團四百餘人。以下水漲船高,十六歲的陳三川當瞭七連的連長後,就連劉鎖柱也當瞭排長。

這幾年,劉鎖柱的變化很大,其中一個突出的表現,就是在上戰場之前腿肚子不哆嗦瞭。幾仗下來,感覺自己很瞭不起,嘴邊經常掛著一些抗日救國的大道理。胭脂河戰鬥,敢死隊裡也有他,不知道當時吃瞭什麼藥,居然沒有篩糠,沒有臨陣脫逃,後來真的同敵人短兵相接瞭,他反倒不緊張瞭,端著步槍噼裡啪啦往人堆裡放,眼看著好像打倒瞭幾個。

這以後,劉鎖柱就神氣瞭,戰鬥間隙,還是照樣吹牛,吹得最多的就是胭脂河戰鬥。有一次,劉鎖柱對許得才和萬壽臺等人說,打仗嘛,其實沒啥瞭不起的,關鍵就是不怕死,還要動腦筋。

許得才說,乖乖,幾年下來,你劉鎖柱猴子變成人瞭,還文武雙全。

劉鎖柱說,那是啊,為什麼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呢?你們不能看不起我瞭,我再也不是懶漢瞭,我現在功高勞苦,用兵如神。

萬壽臺說,去你媽的,瞎貓碰上死耗子,碰巧立功,你就成精瞭?

劉鎖柱說,怎麼是碰巧?我就是有軍事天才你信不信?胭脂河戰鬥,要不是我在關鍵的時候朝敵人的機槍陣地扔瞭六顆手榴彈,陳三川這小子就沒命瞭。別看這小子平時野得像頭豹子,關鍵的時候他還嫩瞭一點,哪能硬拼啊!你不怕死,小鬼子更不怕死,他們給陳三川來個前後夾擊。陳三川硬是被火力壓得抬不起頭來。我一看情況不妙,挺身而出,吸引敵人追擊,然後殺瞭他一個回馬槍,這才解瞭陳三川的圍。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嗎,舍生忘死啊,浴血奮戰啊!

劉鎖柱吹牛的時候,陳三川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鉆進瞭窩棚,不動聲色地看著眉飛色舞的劉鎖柱,也不點破他。

萬壽臺說,照你這麼說,陳三川的打仗經驗還不如你,那為什麼他當連長你當排長?

劉鎖柱說,為什麼,你說為什麼?他是鄭秉傑的幹兒子嘛!

這時候陳三川開腔瞭,陳三川說,三排長,誰是誰的幹兒子?

劉鎖柱一看,壞瞭,背後說陳三川的壞話被當場揪住,這小子少不瞭又要變著法子收拾他。劉鎖柱說,報告連長,有人說你是鄭大先生的幹兒子,我堅決不同意。如果是,我們都是,我們都是共產黨的幹兒子。

陳三川說,吹牛可以,編派人不行。以後再讓我發現你胡謅,我就割掉你的雞巴喂狗。你聽明白沒有?

劉鎖柱一本正經地說,報告連長,我聽明白瞭。可是你割掉我的雞巴沒用,你還是割掉我的舌頭吧,這樣我就不能胡謅瞭。

劉鎖柱現在已不是過去的劉鎖柱,有瞭投彈模范的頭銜,有瞭戰功,又有瞭排長的身份,感覺自己已經是一個軍官瞭,就很不滿足天天吃苞米饃饃,更不滿足穿馬秋分做的粗佈軍裝瞭。不知道他從哪裡弄瞭一件日軍的黃呢褂子,跑到江碧雲那裡,央求江碧雲替他改一件新四軍的軍裝。江碧雲說,第一,我不是裁縫,我不會改;第二,我勸你不要改。我們新四軍穿的都是灰佈軍裝,就你一個穿鬼子的黃皮太紮眼,要是我們的同志產生誤會,把你當鬼子給斃瞭,那你就冤枉大瞭。

劉鎖柱的軍裝終於沒有改成。當然,劉鎖柱去找江碧雲,純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認為他自不量力,他認為既然他是個英雄,他就有理由跟江碧雲搭訕,抽空從她的衣領裡看看她的脖頸子,也算是對英雄的慰勞。

淮上支隊整編後,部隊又正規瞭很多。在南嶽山裡成立瞭一個小型的兵工廠,組織一幫老弱病殘研制手榴彈和土槍子彈。又把黃寒梅接到西華山,擔任夥食團副主任,實際上夥食團隻有她和萬壽臺兩個人。隔三差五的,陳三川就能去看看他的瘸腿娘。

有一天下大雨,部隊沒事,陳三川請瞭假,到兵工廠給黃寒梅送野兔子。那當口黃寒梅正在藥碾子上碾石硝,看見兒子披著蓑衣,渾身透濕,心疼得直吸冷氣,撐著一條瘸腿站起來,要給兒子熬薑湯。三川揚瞭揚手裡的三隻野兔子說,娘,把這個一鍋煮瞭,給大娘嬸子們補補身子。

黃寒梅說,兒啊,往後別去打野兔子瞭,要守紀律。

三川說,娘你放心,鄭團長說,打野兔子也是搞大生產,還算大練兵。

黃寒梅說,這就對瞭,凡事都要聽鄭團長的。

當娘的看著兒子,兒子長高瞭,黝黑,精瘦,但是結實,胳膊上的肉疙瘩一團一團往外突。嘴唇上毛茸茸的一層,眼看著就快要成氣候瞭。眼睛還是不大的兩隻,總是瞇縫著,驟然睜開,那裡面卻透著精明。娘在心裡說,孩子長大瞭,孩子的心裡裝的是什麼,當娘的已經有些摸不著頭腦瞭。

當兒的看著娘,娘雖然老瞭,臉上有瞭不少皺紋,但是娘的氣色卻比以往好多瞭。自從左腿傷瞭之後,黃寒梅就很少出門,在東河口邱裁縫傢的後院裡養瞭小半年,連山都很少看見。組建兵工廠之後,黃寒梅像是重新托生一樣,拄著拐杖,挖竹筍,背糧食,填灶火,忙得不亦樂乎。

這天陳三川是在兵工廠吃的中午飯。黃寒梅從自己的夥食尾子裡拿出一角錢給萬壽臺,要給兒子算夥食費,卻把萬壽臺惹惱瞭。萬壽臺說,三川是主力部隊的連長,哪有自傢人吃飯還要交錢的?兵工廠成立幾個月瞭,天天是蘿卜咸菜,三川給咱們送來瞭三隻野兔子,大夥兒開春第一次吃到鮮肉,咱們不作揖就算傢常瞭,孩子吃頓飯,哪能算錢?

萬壽臺是鄭秉傑特意從主力部隊抽調給兵工廠的,他的職責有好幾項,除瞭管兵工廠的夥食,還兼著保衛保密。鄭秉傑的心裡有個想法,黃寒梅是個活寡婦,萬壽臺是個鰥夫,二人年紀相當,在戰爭中也有一些情誼,如果二人能夠走到一起,也算花好月圓。黃寒梅不是傻子,鄭秉傑的這層意思黃寒梅心知肚明,但是黃寒梅不領這份情。黃寒梅已經把自己交給隊伍瞭,她可不想給三川找個繼父,兒子前程遠大,她不能讓孩子沒臉面。

吃過飯,雨停瞭。黃寒梅說,三川,你扶娘到前面的山岡上,咱娘兒倆說會兒話。

陳三川便攙著娘,沿著半山的羊腸小道,走到一個視野開闊處,選瞭一塊被雨水沖凈的石板,娘坐下,兒子站著,看天邊的山脊。

梅雨季節,山坳忽陰忽晴,這邊雨剛停下,那邊太陽就從雲縫裡露出瞭半邊臉,半山坡上的花瓣葉片上滾著露珠一樣的水滴,一顆一顆包含著陽光,晶瑩剔透。一股細細的溪流從山澗落下,像是一條從天上扯下來的綢緞,在山根處濺出雪花樣的泡沫。

陳三川知道,娘有話要跟他說。

果然,坐瞭一會兒,娘開口瞭。娘說,三川,你知道嗎,咱娘兒倆離開老傢有多少年頭瞭?

陳三川說,知道,十三個年頭瞭。

黃寒梅說,哦,我的兒,你心裡還是有數的。

陳三川沒有吭氣,看著眼前出神。前方不遠處,不知道什麼時候升起一道彩虹,一端搭在南山半腰,一頭落在北山山根。那彩虹中間粗兩頭細,中間實,兩頭虛。在彩虹的下面,還有無數個小虹圈,一個連著一個,一個套著一個,像一串掛在一根繩子上的彩球,有的近在咫尺,似乎伸手可摘。陳三川說,娘,你看,好排場啊!

娘回過頭來,看見兒子的臉上露出稚嫩的驚喜,心裡一熱說,孩子,是排場啊!你沒聽鄭團長說嗎,大別山就是人間天堂啊!咱們扛槍抗日,就是為瞭保護咱們的人間天堂。

陳三川說,這個我懂,我們一定不能讓鬼子踏進大別山。

娘說,兒啊,娘問你,你知道你的傢鄉在哪裡嗎?

陳三川想瞭想說,知道,就在山那邊,玫山的隱賢集。

黃寒梅有點驚訝,又問,啊,你知道得這麼多!你是聽誰說的?

陳三川說,這個你別管,反正我知道。等抗戰勝利瞭,我要回到隱賢集,去找爺爺奶奶。

黃寒梅更驚訝瞭,說,孩子,你是不是聽誰說過你的傢世?

陳三川說,是娘你自己說的啊!

黃寒梅說,娘是想等你長大瞭,把你的傢世從頭到底跟你說,沒想到你都知道這麼多瞭。娘從來沒有跟你說這些啊!

陳三川說,娘是在夢裡說的,兒子都記住瞭。

黃寒梅那雙眼睛瞇縫瞭半晌,驟然瞪大瞭,一臉惶恐地問,兒啊,娘在夢裡還說瞭些啥?

陳三川沒有馬上回答,也瞇縫起小眼睛看他的娘,像是要把他娘的心思看透。過瞭一會兒,陳三川說,娘,我爹為啥不要咱娘兒倆瞭?

黃寒梅愣住,久久地看著兒子,沒防備眼淚就撲撲簌簌地滾瞭下來。黃寒梅說,兒啊,這個你是聽誰說的,也是你娘夢裡說的?

陳三川沒有回答,就那麼陰沉沉地看著他娘。

黃寒梅終於忍不住瞭,一把拉過兒子,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嚎啕開瞭,孩子啊,你問娘,娘問誰去?你的爹他不是人,他是個半吊子啊,他為啥不要咱娘兒倆瞭,你去問你那個死鬼爹吧!

旅部醫院設在石板巖村東頭一座陳舊的祠堂裡,陳秋石忽冷忽熱地在那躺瞭兩天。第三天夜裡醒來,窗外月明星稀。陳秋石睜著眼睛看夜空,耳邊是潺潺流水,蛙鳴蟲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感覺自己好像進入到一個神奇的天地,童年吟哦的詩句在那一瞬間不可阻擋地湧上心頭,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黑暗中的陳秋石,莫名其妙地流下瞭淚水。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哭,不知道是什麼觸動瞭他內心那塊軟弱的地方,讓他情不自禁,神魂顛倒。後來他知道瞭,是那輪殘缺瞭的月亮。月如水,天茫茫。月亮就是童年,月亮就是故鄉,月亮就是往事,月亮就是鄉愁。

在太行山深處的這個夜晚,在石板巖村這個偏僻寂寥的舊式民居裡,陳秋石此刻異常清醒,他感覺到這是他背井離鄉十幾年來最明白的時刻。他終於看見瞭月亮,終於看見瞭月亮旁邊若有若無的淡淡的雲絮。他在月光下走進瞭自己的內心和自己的歷史。他想到瞭他的無情和魯莽,想到瞭那個被他視為不祥之物的嗷嗷待哺的孩子。

淚水從半夜開始流淌,直到天明也沒有停下。

第二天早上趙子明和梁楚韻去探視的時候,他們意外地發現,陳秋石的枕頭已經被浸透瞭。

陳秋石大睜著眼睛在看他們。

趙子明說,老陳,你醒瞭,把我們嚇壞瞭。

陳秋石從床上坐起來說,我怎麼啦,我為什麼躺在這裡?

趙子明說,你犯病瞭,羊角風犯瞭。

陳秋石一骨碌跳下床說,胡說,你才犯羊角風瞭!我清醒得很,我什麼病也沒有。我要回去,我要回到我的部隊去。

梁楚韻說,首長,都怪我,那一棒子杵得太用力瞭,把首長打倒瞭。

陳秋石看著梁楚韻,看瞭很久,突然咧嘴笑瞭。哦,我想起來瞭,我們在一起排戲,《三打穆傢寨》,你演穆桂英。

梁楚韻赧然一笑說,是這樣的。

陳秋石怔怔地看著外面正在彌漫的朝霞,突然打瞭一個噴嚏,揉揉鼻子說,啊,我還想起來瞭,楊宗保亂彈琴,我更是亂彈琴。我不能再跟你們一起演戲瞭,我要回部隊瞭。說著,就動手整理自己的東西,把臉盆和牙粉都裝在公文包裡,並且從床上拎起瞭軍裝。

趙子明說,老陳,你等等,你住院是成旅長安排的,你不能說走就走。

陳秋石說,笑話,我沒有病,為什麼還要在醫院裡住著?要住你住,我是不住瞭。一邊說一邊裝他的東西。

趙子明見這夥計又不講理瞭,怕他鬧出亂子,背著陳秋石遞個眼色給梁楚韻,梁楚韻搞不明白,兩個人鬼鬼祟祟比劃瞭半天,陳秋石猛抬頭問,你們搞什麼鬼?

趙子明說,穆傢寨還沒有攻打下來,先鋒楊宗保就想逃之夭夭,我們在商量要不要搬佘老太君領兵親征。

陳秋石停住手,看著趙子明發瞭一會兒愣,突然笑瞭,苦笑,說,老趙,你們真的以為我病瞭?不錯,我是病瞭,可我現在好瞭,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清醒。讓我回部隊吧!

正說著話,門口暗瞭一下,人還沒進來,話就落在房間裡。原來是成城來瞭,成旅長紮著綁腿,腰間挎著小手槍,黑紅的臉上掛著汗珠,腦門上還冒著熱氣,看樣子剛從操練場上下來。成旅長說,陳秋石,你說你的病好瞭?那我問你,你知道你犯的是什麼病嗎?

陳秋石立正,敬禮,規規矩矩,一點兒也不含糊。禮畢,陳秋石放下手臂說,報告旅長,我患的是間歇性憂鬱癥,不過現在已經好瞭。

成旅長說,你的病好沒好,不是你說瞭算的,要聽醫生的。你怎麼能自己給自己診斷呢?

陳秋石說,旅長,我確實好瞭。我昨天夜裡發瞭一場高燒,醒來後腦子異常清醒。這兩年我半是明白半糊塗,給部隊帶來很多麻煩。下半夜我前前後後都回憶起來瞭,從漳河峪戰鬥開始,我就有點精神失常,後來還發生瞭跟袁春梅的不愉快……

成旅長不動聲色地看著陳秋石,見陳秋石說到這裡停住瞭,心想,看來這夥計確實醒過來瞭,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瞭,不像以往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瞭。看來是個好兆頭。成旅長說,嗯,聽你這麼一說,還真像病好瞭。

陳秋石說,報告旅長,我什麼都記得。漳河峪戰鬥之後,我當瞭副團長兼參謀長,給抗大分校和部隊講戰術課,旅長讓我研究戰例,嵩山阻擊戰那次,你讓我指揮,又把趙子明派到我身邊,就是怕我犯病誤事,後來你又讓加拿大醫生諾爾曼給我看病,這些都是事實吧?哪年哪月發生瞭什麼事情,我全都記得一清二楚,你說我的病是不是好瞭?

成旅長還是冷靜地看著陳秋石,但是成旅長的眼睛裡湧上瞭一層潮濕。成旅長註視陳秋石良久,然後轉過頭來看看趙子明,又看看梁楚韻問,你們看,陳秋石同志是不是正常瞭?

趙子明支支吾吾沒有說出個子醜寅卯,隻是說,看這樣子,確實像個正常人。梁楚韻倒是幹脆,不含糊地說,我看陳副團長根本就不像個病人,他到文工團客串楊宗保,我就沒有看出他有什麼不對勁。就算他暈過去一次,也不見得就是精神方面的問題。

成旅長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啊,哈哈,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啊!啊不,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梁楚韻懵裡懵懂地看著成旅長,成旅長朝她笑笑,她也笑笑,偷偷地瞥瞭趙子明一眼,趙子明卻是面無表情。

成旅長在病房裡踱瞭兩圈,對陳秋石說,陳秋石同志,我們是革命軍人,要有革命的紀律,就算我們大傢都相信你的病好瞭,那也沒用,還得醫生下結論。一會兒我請秦院長會同諾爾曼先生再給你會診一下,如果問題不大,你就可以回部隊瞭,邊工作邊觀察。

陳秋石還想爭辯,成旅長擺擺手說,九十九步都走瞭,還在乎這一步?一天半天都不能等瞭?

然後又對趙子明和梁楚韻說,我們走,讓他還在這裡吃一天病號飯。

同成旅長分手之後,趙子明送梁楚韻回文工團。路上梁楚韻說,我看陳副團長真的不像個病人,清醒得很啊!陳副團長清醒瞭,趙政委你為什麼還是愁眉苦臉的?

趙子明苦笑說,你哪裡知道?這夥計的毛病,反復無常,你今天看他像個正常人,但是不知道哪一件事情弄擰瞭,他隨時給你顏色看。

梁楚韻說,成旅長這麼重視他,他的病如果確認治愈,那可是前程無量啊!

趙子明說,梁楚韻同志,你還記得成旅長說的那幾句話嗎?你知道成旅長是什麼意思嗎?

梁楚韻說,成旅長說的話多瞭,趙政委指的是哪一句?

趙子明說,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啊。還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梁楚韻怔瞭一下,吞吞吐吐地說,我覺得好像有點……文不對題吧?我不是太清楚,請趙政委指教。

趙子明哈哈一笑說,我也不是太清楚,以後你慢慢體會吧。

往後的事情就不是懸念瞭。還沒等到中午,陳秋石就騎著老山羊從旅部醫院裡趾高氣揚地回來瞭,後面還跟著警衛員。成旅長指示,二團殺一頭豬,晚上團部改善一下,把廖添丁和梁楚韻也請到二團,慶祝陳秋石康復。

這天晚上陳秋石喝瞭兩碗高粱燒酒,談笑風生,毫無醉意,更沒有失常,這一切都在顯示,他的病基本上好瞭。

大年過後,陳秋石和趙子明帶部隊到焦作城外打瞭幾場運動戰,幹掉瞭日軍的三個據點,繳獲瞭一批物資裝備。春暖花開的時節,陳秋石被任命為三三六旅副參謀長。

按照八路軍的規定,“二五八團”老幹部是可以結婚的。陳秋石的病情穩定之後,成旅長找趙子明談瞭一次話,說,我們的政工幹部,要關心我們的軍事幹部,不僅要在政治上關心,也要在生活上關心。陳秋石同志已經三十好幾的人瞭,在三三六旅的光棍漢裡,年齡是最大的。你這個老戰友有沒有什麼考慮啊?

趙子明一聽就明白瞭,心裡暗暗叫苦,他早就知道成旅長會把這個棘手的問題交給他,他也明白成旅長的良苦用心,但是趙子明有趙子明的難處。首先,陳秋石是有妻室的人,當初,他半是清楚半含糊地把陳秋石動員到革命隊伍,陳秋石撇下瞭妻子和剛剛滿月的兒子,這些年一直杳無音信,趙子明的心裡是有負疚感的。如果陳秋石再找一個婆娘,而且還由他來做媒,倘若以後見到陳秋石的原配妻子和孩子,他何以面對?再者,陳秋石雖然表面上看正常瞭,但趙子明還是顧慮重重,隻有他明白,陳秋石的病是深入骨髓的,是隨時可以發作的。袁春梅已經被他弄得很難堪瞭,連三三六旅的門坎都不敢踏瞭。如果他出面把梁楚韻撮合給陳秋石,萬一以後他犯病,梁楚韻勢必要怪罪他。趙子明甚至有點兒後悔,他不該跟陳秋石牽扯得這麼緊,他給革命隊伍引進瞭一個戰術專傢,也給自己惹來一身麻煩。第三,趙子明心裡還有一個小九九,陳秋石三十三歲,他也三十三歲,陳秋石都結過三次婚瞭,他連一次婚也沒有結過,對於女人他還處在完全無知的狀態,可是成旅長的眼睛裡隻有陳秋石,完全忽視別人的感受,這讓趙子明多少感到有點委屈。

這些活思想趙子明隻能埋在心裡,他是不敢在成旅長的面前和盤托出的。當下趙子明對成旅長說,陳秋石這個人跟別人不一樣,對他的婚戀問題要慎重。

成旅長不悅地說,陳秋石當然跟別人不一樣,他是優秀的戰術專傢,是敵人的克星。陳秋石同志有個傢,有個婆娘照顧著,他的心情好瞭,戰鬥積極性就更高。解決陳秋石的婚戀問題,不是個人問題,要上升到革命的高度來看待。

趙子明心裡很不服氣,心想你成旅長太偏心瞭,陳秋石的婚戀問題是革命問題,我們這些人的婚戀問題難道就是私人問題?趙子明說,陳秋石是戰術專傢這不錯,但陳秋石在婚戀問題上是有障礙的,首先他是有妻室的人,現在還不知道他糟糠之妻的情況,組織上也不能包辦代替。再有,現在還搞不清楚陳秋石的心裡裝著誰,貿然提起這個事情,萬一刺激瞭他,他老兄要是犯病,那就得不償失瞭。

這一次,趙子明的話說得直來直去,不太中聽,好在成旅長沒有往心裡去,成旅長認為趙子明的話不無道理,暫時不說這個事情瞭,此事於是不瞭瞭之。

陳秋石同梁楚韻接觸瞭幾個月,在愛情上沒有實質性的進展,反倒是趙子明,同文工團廝混熟瞭,向話劇分隊長田秋韻發起快速攻勢,很快就結婚瞭。

趙子明和田秋韻結婚那天,辦瞭四桌豆腐席,陳秋石自然也被邀請喝喜酒。酒酣耳熱之際,趙子明把陳秋石拉到一邊說,怎麼樣老陳,後悔瞭吧,我看梁楚韻對你並不排斥,你要是態度明確一點,這次喜酒就是咱倆一起辦瞭。

陳秋石手裡搓著一團煙絲,木然地看著遠處說,我是有傢室的人啊,糟糠之妻不下堂啊!

趙子明說,你不說實話,什麼糟糠之妻不下堂?你當初為袁春梅把相思病都搞犯瞭,那時候就沒有想到糟糠之妻不下堂?我看你的心思還在袁春梅身上。

陳秋石不吭氣,看著院子裡來來往往的賓客發愣。

趙子明說,你這個人,用情很深,拿得起,放不下,不像個南征北戰的漢子。要不這樣,我向成旅長建議,派人到蕪湖,同袁春梅的愛人商量,幹脆把話挑明,讓他退出。

陳秋石怔怔地看著趙子明說,挑明什麼?

趙子明說,就說你和袁春梅已經把生米做成熟飯瞭,動員他們離婚。

陳秋石半天才把眼神從趙子明的臉上移開,把手裡的煙絲往眼前一撒,搓搓手,頭也不回地走瞭。

趙子明跟在後面喊,跟你開個玩笑,你急什麼急?我的婚禮還沒有結束呢,你不辭而別像什麼話!

這年夏天,淮上州的老百姓明顯地感到形勢好轉瞭,日軍駐屯軍再也不像過去那樣耀武揚威瞭,過去一季一次大掃蕩,每月一次小掃蕩,隔個十天半月就到周邊的集鎮裡拉一次網。現在的鬼子是能縮頭就縮頭,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離開據點。

戰爭間隙,鄭秉傑規定部隊學文化,每個連隊都配瞭文化教員,多數由指導員兼任。

陳三川連隊的指導員叫夏文化,也是鄭秉傑的學生,還在淮上州讀過中學,《四書》《五經》懂得不少,他不僅要求大傢認真讀書,還特別強調“三大紀律,八項註意”。不拿群眾的針線,借門板要還,洗澡避女人,這些都可以做到。但是一切繳獲要歸公,就有瞭點問題。看花樓拔據點那場戰鬥,劉鎖柱繳獲瞭一個金戒指,自己給藏起來瞭,盤算以後有瞭相好的做見面禮,不知道這件事情怎麼讓夏文化知道瞭。

劉鎖柱這幾年打仗有些功勞,手榴彈扔得又遠又準,連淮上支隊的韓子君司令員和鄭秉傑對他都高看一眼,沒想到夏文化卻揪住辮子不放。

談話是在看花樓戰鬥結束後的第二天早上進行的,夏文化把劉鎖柱叫到連部後面的豬圈邊上說,劉鎖柱同志,請你背誦“三大紀律”第三條。

劉鎖柱想瞭想說,一切繳獲要歸公。

夏文化說,很好,有人反映你這一條做得不好,在看花樓戰鬥中繳獲瞭一枚金戒指,自己藏匿起來。

劉鎖柱一聽,脖頸子伸得老長,凸起眼珠子說,他媽的,哪個狗日的打我的小報告?這是有人看見老劉勞苦功高又當瞭排長,眼紅老劉呢。指導員你可不能聽信奸臣的一面之辭啊!

夏文化說,什麼奸臣?我們都是革命同志,互相監督互相幫助是應該的。一切繳獲要歸公,你現在交出來還不遲,如果繼續執迷不悟,那就改變瞭性質。

劉鎖柱說,我壓根兒就沒有見到什麼金戒指銀戒指。

夏文化說,有人親眼看見你從偽軍中隊長的身上搜出瞭金戒指,當場卷到你自己的褲腰裡瞭。你不要抵賴。

劉鎖柱當場耍潑,褲帶一松,差點兒就把褲子脫瞭,陰陽怪氣地對夏文化說,你搜吧,搜出來你砍我的頭,搜不出來,我找韓司令告你!

夏文化說,你褲襠裡沒有,不等於你沒有藏到別的地方。如果你自己不交出來,讓組織上搜查出來瞭,後果就嚴重瞭。

劉鎖柱眼皮一翻,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冷笑一聲說,那好,指導員你就派人搜吧,哪怕你挖地三尺,我諒你也搜不出一根金子毛來。

吃早飯的時候,夏文化和陳三川蹲在夥房外面喝稀飯,夏文化說,陳連長,劉鎖柱怕你,你親自出面動員他把金戒指交出來。繳獲不歸公,問題很嚴重。

陳三川雖然年齡比夏文化小五六歲,但他並不重視夏文化,夏文化打仗不如他,關鍵的時候不敢像他那樣槍林彈雨往裡沖。陳三川自己心裡也明白,無論是在韓子君那裡,還是在鄭秉傑那裡,他的地位都比夏文化高,他是這支部隊年齡最小的,卻又是資格最老的,當初他們在東河口扯旗幟拉隊伍,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那時候夏文化還在淮上州裡當公子哥兒呢!

陳三川喝稀飯水平很高,右手夾著一個硬邦邦的麥麩苞米饃饃,左手舉著一隻大海碗,碗裡滿滿當當地裝著雜糧稀飯,碗底下面指頭縫裡夾著蘿卜條。陳三川喝稀飯的時候,碗和腦袋一起轉動,碗向左,腦袋向右,碗和腦袋各轉半圈,靠碗壁的稍微冷一點的稀飯就下去瞭一半。一圈下來,陳三川已是滿頭大汗。陳三川抹抹嘴說,指導員,你有什麼證據劉鎖柱藏匿瞭金戒指?

夏文化說,有人親眼看見,劉鎖柱從偽軍中隊長身上搜東西,不值錢的自來水筆和煙荷包他上交瞭,金戒指私吞瞭。

陳三川叭噠一聲咬掉一截咸蘿卜,清脆地嚼瞭幾口說,那很簡單,你把那個揭發劉鎖柱的人叫出來,跟劉鎖柱當面對質,不就什麼問題都解決瞭嗎?

夏文化撓撓頭皮說,陳連長,你這樣說太沒有政策觀念瞭。我們的同志向組織上反映情況,我們要保護他們,怎麼能動不動讓他們出面對質呢?這等於組織出賣瞭他們,如果組織上出賣瞭他們,以後誰還敢向組織上反映情況呢?

陳三川手上的雜糧饃饃已經被他啃下去大半,又開始瞭第二輪喝稀飯,吸吸溜溜弄得動靜很大,夏文化不禁皺起瞭眉頭,他很看不慣陳三川這副吃相,這小子打仗的時候像狼,吃飯的時候像虎,吃飯比打仗用的力氣還大。夏文化可以看不慣,卻不好發作,雖然陳三川還是個半大橛子,但陳三川是連長,而且野性十足,那是翻臉不認人的,惹毛瞭,他當場讓你下不瞭臺,天王老子他都不怕,更何況是一個他並不待見的指導員瞭。

夏文化說,陳連長,你不要以為這件事情是小事,我們這支部隊是農民部隊,小農習氣嚴重,自私自利之心人人都有。藏匿之風如果不及時剎住,任其蔓延,那以後就不堪設想。我們為誰打仗,為誰謀取利益,就要打上問號。

陳三川還是埋頭喝稀飯,腦門上熱氣騰騰。夏文化盯著眼前這個小老頭一樣的半大橛子,心裡很不舒服。他竭力控制瞭自己,盡量用平和的語調說,如果任其發展,那我們跟軍閥和土匪又有什麼區別呢?革命成功瞭,這些人掌握政權瞭,徇私舞弊,貪贓枉法,那不同樣是人民的敵人嗎?

陳三川終於喝完稀飯,倒是沒有舔碗,而是用饃饃一遍一遍地擦碗底,他是用饃饃代替瞭他的舌頭。擦完瞭,再把饃饃送到嘴裡嚼。陳三川啃完瞭饃饃,一揚手,大海碗落進瞭身邊的筐裡,站瞭起來,兩隻手上上下下拍瞭幾下,並不看夏文化,而是低著腦袋看夏文化手裡的飯碗。陳三川說,夏指導員,你的話有問題。你說我們讓反映情況的同志和違反紀律的同志對質,是出賣同志,這就是問題。怎麼叫出賣呢?反映情況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就應該擺在桌面上,而不是放冷槍打小報告。你說我們這支部隊是農民部隊,小農習氣嚴重,自私自利之心人人都有,這是嚴重歪曲我們的部隊。什麼叫人人都有?難道我們大夥兒都私藏戰利品瞭?沒有,我陳三川從來沒有藏過一件戰利品。你當指導員的,說話要有根據。你信口開河,他怎麼能服氣你,他不服氣你,你這個指導員怎麼當?

夏文化看著陳三川,不覺得張大瞭嘴巴,愣瞭半天沒有說出話來。他想他是看走眼瞭,他過去隻知道陳三川是個鐵皮腦袋不怕打的亡命之徒,沒想到這個半大橛子還是很會動腦筋的,而且抓問題能夠抓到要害,一抓一個準。他平時不怎麼說話,好像心事重重,可他一句話出來,就能把你抵到南墻上。這小子少年老成啊!

夏文化說,陳連長,我承認我說話不……不,有點,啊,有點欠分寸。可是,劉鎖柱私藏金戒指是事實,我們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必須解決,不然部隊就亂瞭。

陳三川煞有介事地背起手,踱瞭兩步說,我們當然要解決。隻要你能拿出充分的證據劉鎖柱藏瞭金戒指,找出來,我讓他自己打掉他的門牙!

後來的事情就有些亂瞭。

夏文化找劉鎖柱談瞭幾次話,從大道理講到小道理,軟的講瞭,硬的也講瞭,可這小子就像茅廁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問來問去就那幾句話,要命一條,要金戒指沒有。夏文化吩咐許得才等幾個積極分子秘密尋找,調虎離山,把劉鎖柱派到湘紅甸執行任務,然後翻他的鋪蓋,草鞋底子摸瞭,茅廁的頂棚都捏瞭,最終也沒有找到金戒指。

就在他們雞飛狗跳找金戒指的時候,金戒指已經到瞭陳三川的手裡。

夏文化同陳三川爭論的當天上午,陳三川就把劉鎖柱叫瞭過去。劉鎖柱見到陳三川的時候,陳三川二話不說,扭頭就走。劉鎖柱懵裡懵懂,隻好跟上。走到營地西邊二裡開外的毛竹林裡,陳三川不走瞭。劉鎖柱滿頭大汗追上去問,三川,你羊角風啊!找我麼事?

陳三川說,蛇打洞蛇知道。你老實說,金戒指在哪裡?

劉鎖柱紅頭紫臉地說,陳連長,別人誣賴我,你也誣賴我?咱哥兒倆這麼多年瞭,你說說,我是那偷雞摸狗的人嗎?

陳三川嘿嘿一聲冷笑說,就因為咱哥兒倆這麼多年瞭,我才肯定是你幹的。

劉鎖柱說,冤枉啊,青天大老爺啊,冤枉死我瞭,我到哪裡伸冤啊,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啊!

陳三川從背上抽出大刀,咔嚓一聲砍斷瞭一根毛竹。

劉鎖柱說,陳三川,你不要把人一棍子打死,我沒有拿什麼金戒指,我連什麼是金戒指都不知道。

陳三川又揮出大刀,咔嚓,咔嚓,連砍瞭兩根。

劉鎖柱一屁股坐到地上說,你別裝神弄鬼,你再砍我也不怕你。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陳三川還是一言不發,卻把大刀扔出三丈開外。大刀在毛竹林裡翻飛,斑駁的陽光在刀面上濺起閃電般的寒光。刀刃所到之處,傳來毛竹斷裂的聲音。

劉鎖柱說,陳三川,你不相信我,那好,你搜吧,我就是那幾件衣裳,一隻吃飯的海碗,三雙草鞋,一把鐵錘……好漢做事好漢當,你要是找到瞭,我一頭撞死在你面前……劉鎖柱說著說著不說瞭,偷偷拿眼瞥陳三川,他看見陳三川的背影在抖動,那柄大刀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回到陳三川的手裡瞭。陳三川轉過身來,兩眼逼視著劉鎖柱說,你再說一遍你沒有拿?

劉鎖柱心裡一顫說,我再說八遍也沒有……拿,我對天發誓,我,當真,你們……你們,陳三川,啊,不,陳連長,你高抬貴手放瞭我吧,我拿瞭,我他媽的違反紀律瞭,就是我拿的……,就這點破事情,害瞭老子一世英名啊……劉鎖柱終於崩潰瞭,像一條癩皮狗一樣,撲通一聲跪在陳三川的面前。

陳三川冷冷地看他一眼,繃著黑臉,瞇著小眼,走到劉鎖柱的身邊,看瞭看,想瞭想,彎下腰去,從劉鎖柱的褲腰帶裡扯出瞭那顆瞎火的生鐵手榴彈,擰開屁股蓋子,一枚亮燦燦的金戒指就落在瞭手上。

劉鎖柱哭喪著臉說,我他媽的怎麼這麼倒黴啊,遇上瞭你這個克星,我什麼好事都叫你搞砸瞭。你狗日的也不怕我在戰場上打你黑槍?

陳三川說,劉鎖柱,你老實交代,你私藏這個金戒指要做什麼?

劉鎖柱說,做什麼,你說做什麼?難道我是會送給鬼子?難道我會去賭博?他媽的我都快三十歲的人瞭,我連個女人都沒有,我就不能有點私房錢?

陳三川說,你打算把它送給誰?

劉鎖柱說,反正不送給你娘!

啪!劉鎖柱的脊梁挨瞭一腳,頓時疼得他滿地打滾。陳三川的眼睛裡殺氣騰騰,說,到底想給誰?

劉鎖柱從地上爬起來,他現在再也不敢嘴硬瞭,齜牙咧嘴地看著陳三川說,還能給誰,誰配戴這個?老子想把它送給江碧雲。

陳三川怔瞭一下,旋即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瞭。陳三川說,劉鎖柱,你偷看江碧雲洗澡的時候,沒有順便尿泡尿照照你自己的臉,就你這豬八戒的模樣,還想吃天鵝肉?別說送一個金戒指,你就是把你打成一個金人送去,江碧雲也不會給你一個好臉!你給我站起來,立正!

這一年,以三三六旅為主體,抗大分校以及地方部隊合並,百泉抗日根據地成立瞭晉冀豫軍區,成城擔任軍區司令員,抗大分校的白校長擔任軍區的政治委員,分校的學員,一部分回到原部隊任職,一部分充實到三三六旅和晉冀豫軍區下轄的各軍分區工作,原來的教職員工成立瞭晉冀豫軍區幹訓隊,袁春梅仍然留在幹訓隊裡擔任政治處副主任。

參加南下幹部團的,除瞭陳秋石和趙子明,還有抗大分校的幾個幹部。本旅的幹部中,有馮知良、廖添丁和梁楚韻,總共十六個人。在聯席會議上,成司令員和白政委都講瞭話。成司令員說,這次八路軍總部決定從太行山區派出南下幹部團,從戰術上講,是出於地域的考慮,此處離黃河最近,同時也是抗戰前線。其次,派出的幹部既有軍事鬥爭經驗,也有政治工作經驗,均有獨立工作開展局面的能力。更重要的是,這次行動具有深刻的戰略意義。抗日戰爭已經進入大反攻階段,抗戰勝利的曙光就在前面。而國民黨頑固派在抗戰中三心二意,對八路軍新四軍防范敵意甚於敵寇。在這樣的背景下,派出的這支文武雙全的幹部團,非同尋常。

白棋政委最後說,雖然你們隻有十六個人,但是你們是整個太行山根據地的代表隊,是八路軍前線部隊的精英,到瞭長江沿岸,那就是星星之火,能不能燎原,就看諸位同志的努力瞭。

陳秋石這才知道,原來他們是要到長江沿岸去瞭,會同那裡的新四軍部隊,開辟更大的戰場。長江北岸,就是大別山啊,闊別傢鄉,一晃就是十七年,就是木頭,也該到瞭想傢的時候瞭。

會議的後半部分,陳秋石就有些心猿意馬。少小離傢老大歸,鄉音未改兩鬢霜。哦,好在他現在還沒有兩鬢霜,他還是那麼年輕,他還是那麼雄心勃勃。衣錦還鄉也許算不上,但是,十多年鞍馬勞頓,千萬裡轉戰南北,禦敵於太行山下,報國在血染沃土,這些年來,他在報國啊!就算他當年不辭而別,就算他有負於爹娘,那麼,現在以一個抗日軍人的面貌出現,列祖列宗也會寬恕他的。

當天晚上,按照民俗,部隊也過瞭一次輕松的中秋節,營地抗日政府還搞瞭一個燈會。天遂人願,下午天就放晴瞭,等到晚飯過後,居然雲開霧散。東邊出現瞭一抹暗紅。陳秋石心裡一喜,啊,好兆頭!

陳秋石不勝酒力,他象征性地端著酒碗,給首長敬酒,跟同志們碰杯。吃瞭半碗粉絲燉肉,就悄悄地溜瞭出來,獨自來到百泉河邊,在鵝卵石上信步溜達,等待那破土而出的一輪圓月。

百泉河的東邊是一座兀立陡峭的孤山,白日裡看猶如千層石板疊摞而成,月升未升之際,逆光望去,猶如一座巍峨的城堡。陳秋石立在河邊,看著這城堡的剪影,就像在看另一個世界。那城堡裡似乎藏匿著太多的秘密,包含著人間和自然太多的奧妙。這同綿延起伏的大別山截然不同,太行山是雄性的,是赤裸的,是剛烈的,是挺拔的,而大別山似乎是陰柔的,是茂密的,是深邃的。他想他的童年是大別山的,是大別山孕育瞭他滋養瞭他,他喝著淮河的水成人,卻是喝著太行山的水成為瞭一個抗日的軍人。他這一生,踏遍瞭兩座最重要的大山。從那座山來,又要回到那座山去,分手之際,居然有些淡淡的惆悵。

一個人一輩子要走多少路?不知道。一個軍人一輩子要過多少河?更不知道。

終於,在孤山的頂子上,泛起瞭一條細細的紅色,漸漸洇開,漸濃漸淡,漸暗漸明,倏忽之間,天門洞開,露出一角,露出一塊,露出一片,露出一團。玉宇澄清,天地之間隻有那含蓄的光芒照耀著萬物瞭。

陳秋石心中一顫一熱。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百泉河流水潺潺,輕微的秋風中樹葉簌簌抖動。好一個萬籟俱寂的中秋之夜。

那是很遠很遠的地方瞭,很久很久的歲月瞭。

他不想馬上離開,他知道他的部隊,他的戰友,暫時遠離瞭烽火硝煙,淡泊瞭戰馬軍刀,正陷入人間煙火之中,正在進行著難得的狂歡。這一時刻,他回到瞭自己的情感世界。

我的孩子,你在哪裡,你還好嗎?襁褓中父親曾經給過你深情的一瞥,曾經在你的身邊猶豫過,曾經把拔出的腿又挪回到你的身邊,那時候為父確實沒有想過這一別就是十七年,確實沒有想過父子天各一方,也確實沒有想過此生投身戎馬。這也許就是命運吧!父親不是個好父親,父親隻能以另外的方式補償瞭。

不知道過瞭多長時間,暗紅色的圓月已經變白瞭,高高地懸在孤山的頂子上瞭。驀然回首,他看見瞭一個人,在他身後大約三十米的地方,一動不動。那是一個修長的剪影,月光在剪影上勾勒出生動的曲線。他的心驟然一緊。那是袁春梅。

自從他從石門治病回來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袁春梅瞭。那時候他半是明白半糊塗。明白過來之後的他知道自己的腦子出瞭一點毛病,以至於一度失言失態。他沒有別的辦法,他隻能采取似是而非的戰術,隻能將計就計順水推舟,把自己的尷尬交給所謂的憂鬱癥。

陳秋石不用想都知道她是為他而來。他拿不準她是為他送行還是來向他解釋。陳秋石收起心思,朝袁春梅走瞭過去,走近瞭才說,春梅,我們還是見面瞭。

袁春梅沒有說話,隔著月色看著他。

他說,春梅,都是我不好,我犯錯誤瞭。

袁春梅說,秋石兄,今天晚上我能和你在一起看月亮,我感到很幸福。

陳秋石說,我沒有想到。此時此刻,我的心情很復雜。

袁春梅說,我也是。

袁春梅的心思陳秋石不知道。袁春梅剛剛得到消息,她的在敵占區工作的男人因情報工作暴露,已經變節瞭。此刻,她的心靈正承受著巨大的煎熬。

天涼瞭,露水已經把軍裝沁濕瞭。百泉河裡倒映著月亮的影子,拔地而起的孤山在漣漪中抖動。陳秋石說,春梅,我想當一個高尚的人,想當一個文明的人。可是我和你在一起,就高尚不起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我想擁有你,從精神到肉體。我怎麼才能擁有你的身心?我想隻有得到你的肉體。我為我的念頭感到可恥。

袁春梅無語,轉過頭去,看著月亮說,我跟你一樣不知道愛情的含義到底是什麼,可是有些事情我做不出來。我不能判斷什麼是錯誤的什麼是正確的,我覺得我是一個很糊塗的人。

陳秋石說,我做瞭對不起你的事,我說瞭對不起你的話,我讓你難堪瞭,這是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戰爭,我現在隻有在戰爭中解脫自己瞭。你今天來瞭,不約而同,我很感激。如果我此前做過什麼不得體的事情,今天就算瞭結瞭。我向你道歉。

袁春梅說,你為什麼要這樣說?我從來不認為你有什麼錯。

陳秋石說,那怎麼可能?不是我錯瞭,就是你錯瞭。就像戰爭,非此即彼,不是勝利,就是失敗。

袁春梅輕輕地嘆瞭一口氣說,哪有這麼簡單啊!感情問題不像戰爭問題,不是非此即彼,不是勝利就是失敗。感情問題要復雜得多。也許,我們都錯瞭。

陳秋石怔怔地看著袁春梅,突然他發現袁春梅憔悴瞭許多,那雙漂亮的眼睛黯淡得像雲中的月色。

袁春梅說,你很快就要到江淮瞭,我祝願你能夠同傢人團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的孩子已經快十七歲瞭。這些年背井離鄉,你應該對他們有所補償。

陳秋石愣住瞭,半天才說,我真不敢想象,我該怎樣面對他們。

袁春梅說,亡羊補牢,一切都還來得及。我能感覺到,戰爭已經進入尾聲,我們很快就要勝利瞭。這次分手,重逢不知何日哪年。你要保重。這雙鞋子,是搞大生產的時候我親手做的,手藝粗糙,可它是為你做的。你不嫌棄,就帶上它。我人沒有回到故鄉,我做的鞋子在你的腳下,踏上故鄉的土地,我能夠聽見那聲音。

陳秋石有點手足無措,想要推辭,但是最終還是伸出瞭手,接過袁春梅的鞋子。那一瞬間,他沒有抬頭,他不敢看袁春梅的眼睛。從袁春梅的話語和聲調裡,他聽出瞭悲傷。

有一次劉鎖柱鬼鬼祟祟地對陳三川說,三川,你聽說過沒有,有一件很不好的事情發生瞭。

陳三川說,什麼事?

劉鎖柱說,我說瞭你可別打我啊。

陳三川說,隻要你說人話,我為什麼要打你?

劉鎖柱說,不管是人話還是鬼話,都不是我說的。要打你打許得才。

陳三川說,那你就說說看。

劉鎖柱把腦袋湊到陳三川的耳邊,一股臭氣呼呼地往陳三川的鼻子裡鉆。陳三川忍住瞭。劉鎖柱說,這件事情啊,你聽瞭可不許惱啊!

陳三川腦袋一偏,不耐煩地說,你倒是說不說啊,幹什麼裝神弄鬼?

劉鎖柱說,那我就說瞭啊,話不好聽,可我是為朋友,誰讓你是我的連長呢。我說瞭啊,是這麼回事,是……算瞭吧,我還是不說瞭吧,弄得不好要出人命的。

陳三川急瞭,伸手推瞭劉鎖柱一把說,你他媽的說不說?你想讓我動手嗎,我沒有權力槍斃你,可是我有權力讓你先去挨槍子兒。

劉鎖柱說,那你得答應我,第一你不能怪我,因為這話不是我說的。第二,以後打仗,你得照顧我點,不能每次都讓我去打頭陣,讓我當冤鬼。

陳三川說,你說瞭再說。

劉鎖柱想瞭想說,事情是這樣的,啊,是這樣的……

陳三川刷的一下掏出駁殼槍,往劉鎖柱的耳根上一杵說,你幹脆地說,不說我先敲掉你這隻耳朵。

劉鎖柱大驚失色,拖著哭腔說,為啥要敲掉我的耳朵?話又不是我說的,是許得才說的。許得才說,鄭秉傑把你娘許配給萬壽臺瞭,讓萬壽臺在生活上多關心你娘。萬壽臺說,這下好瞭,我瘸左腿,黃寒梅瘸右腿,俺們兩個搭夥,以後發軍鞋,兩口子隻發一雙就行瞭,還能給隊伍上省一雙鞋呢……劉鎖柱還沒有說完,臉上就被摑瞭一掌,劉鎖柱殺豬般地大叫起來,陳三川你個半吊子不識好歹,這話又不是我說的,是許得才說的,有種你去找許得才算賬去。

劉鎖柱罵瞭半天,抬頭一看,陳三川早已不知去向。

當天夜裡發生瞭一件事情,正在站崗的許得才被人從後面攔腰抱住,摔瞭個嘴啃泥,接著就有個重物落在許得才的腰上,一塊破佈堵住瞭許得才的嘴巴,雨點般的拳頭落下來,打在許得才的腦袋上,臉上,鼻子上。

這頓打足足打瞭半個時辰,打人的人一聲不吭,一絲不茍,許得才臉上能打的地方,該打的地方都打到瞭,打得很有講究,不見血,不致命,全是內傷。

第二天早上出操的時候,劉鎖柱看見許得才的臉腫得像豬臉,就明白是怎麼回事瞭。

許得才一拐一瘸地站到隊列裡,陳三川若無其事地說,他媽的,怎麼又遲到瞭?下次動作快點,再遲到罰站。

指導員夏文化問許得才怎麼啦,許得才支支吾吾地說是半夜上茅房摔的。夏文化說,難道你是跟茅房摔跤嗎,你就是摔八個跟頭也不會把臉摔成這樣啊!

許得才說,比摔八個跟頭也狠啊,我從山上滾下去瞭,一路都是石頭。

出操完瞭,劉鎖柱幸災樂禍地問許得才,老兄你怎麼啦,是不是到女人窩棚摸冬瓜啦?

許得才捂著半邊臉,吸著冷氣說,都是你害的,你不知道那小子下手多狠,要不是換崗的咳嗽,老子恐怕就沒命瞭。

劉鎖柱說,那你為什麼不去告發他?指導員問你,你還替他瞞著。

許得才恨恨地說,你他媽的裝什麼好人?你說我為什麼不告發他,我敢嗎?小雜種說瞭,隻要我說出去,他每三天打我一頓。難道我不想活命瞭嗎?

劉鎖柱說,哈哈,你惹不起躲得起啊!

許得才說,山不轉水轉,你等著瞧,總有一天,我把小雜種放到我的油鍋裡炸成油條給你們吃。

劉鎖柱說,你算瞭吧,背後耍大刀算什麼英雄,當著小雜種的面,你還不照樣像耗子見貓一樣?

許得才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我得勢,我敢當著他的面日他的娘你信不信?

劉鎖柱說,我信我信,就怕你傢夥還沒有掏出來,他就把你割瞭。他早就跟我說過,他第一次看見兩匹馬搞那事,他就想一刀把馬雞巴割瞭。

許得才愣瞭半晌說,這小雜種什麼德性啊,幹嗎要跟馬雞巴過不去啊!

指導員夏文化有一次對陳三川說,我們是革命軍隊,不能再講粗話瞭,尤其是不能講臟話。我們有些同志思想不健康,說下流話,做下流事,在女同志面前很不尊重。

陳三川聽瞭這話,心裡有點虛,不敢拿正眼看夏文化,含含糊糊地說,指導員,你說咋辦?

夏文化說,既要思想教育,又要行政處罰。

陳三川問,思想教育是怎麼個教育法?

夏文化說,很簡單啊,思想教育就是要講大道理,要宣傳革命的理想,培養愛國主義精神和英雄主義精神。

陳三川心裡想,愛國主義精神和英雄主義精神咱都不缺,可咱夢裡照樣夢見女人,照樣做那不幹凈的事情,這是咋回事呢?陳三川說,那行政處罰又是怎麼處罰法?

夏文化說,處罰就是處分,幹部骨幹問題嚴重的要革職,戰士問題嚴重的要開除。

陳三川睜大眼睛,眨巴瞭好幾下問,什麼才叫問題嚴重?

夏文化說,調戲婦女就很嚴重瞭,違反三大紀律,八項註意。

陳三川很想問問,啥叫調戲婦女,夢裡跟婦女搞那事,算不算調戲婦女?但是他沒敢問,他擔心一問他就露餡瞭。

夏文化說,我們這支部隊,成員很不純潔,除瞭農民,還有一些小市民。像那個劉鎖柱,流裡流氣,毛病特別多。上次他隱藏戰利品不報,不僅違反瞭一切繳獲要歸公的規定,恐怕還有另外的問題。

陳三川稀裡糊塗地問,一個問題怎麼又變成瞭兩個問題?

夏文化說,我們要透過現象看本質。他隱藏戰利品是為瞭什麼,僅僅是占便宜嗎?我看問題沒有那麼簡單。他有一技之長,手榴彈扔得好,團裡調他負責訓練新戰士投彈,他竟然摸女戰士的屁股。這是什麼行為?

陳三川明白瞭,夏文化找他談話,說的並不是他的問題,而是針對劉鎖柱的。陳三川的腰板頓時硬瞭起來,兩眼一亮,提高嗓門說,這半吊子就是這毛病,我來收拾他!

過瞭幾天,到團裡開會,陳三川見到瞭抽調在這裡的劉鎖柱。陳三川把劉鎖柱叫到一個山坳裡,劈頭蓋臉地說,劉鎖柱你好大的膽子,讓你來教新戰士投彈,你居然趁機摸女戰士的屁股,你不想活瞭嗎?

劉鎖柱斜垮垮地站著,一條腿撐著身子,一隻腳搭在石頭上,眼睛瞪得像牛蛋,盯著陳三川問,誰說的,媽的血口噴人啊!狗日的看我是投彈模范,眼紅呢!

陳三川說,立正,劉鎖柱我警告你,以後跟連長說話,要立正。

劉鎖柱稍稍站直瞭,不屑地說,陳三川,你給老子擺什麼譜?再過幾天老子也是連長瞭,咱倆就平起平坐瞭。

陳三川驚問,誰說你要當連長瞭?

劉鎖柱得意地說,劉副團長,咱們團管作戰的劉漢民副團長啊!我跟劉副團長說,我這個戰鬥功臣,老是在一個半大橛子的手下不合適吧,再這樣下去,我的戰鬥積極性就沒有瞭,我不扔手榴彈瞭。你想想啊,我撂挑子會是什麼後果?我在韓司令那裡都是大名鼎鼎的,我一撂挑子,團長他們的日子就不好過啦。所以啊,我也學聰明瞭。這次來當教官,我就給他們磨洋工,我要讓他們知道,不能光讓馬兒跑,馬兒要吃草啊!

劉鎖柱這麼一說,陳三川吃驚不小。他沒想到劉鎖柱到團部當瞭幾天教官,會生出這麼多花花點子。陳三川說,劉鎖柱,你這個思想要不得,鄭團長說瞭,我們是革命軍隊,不是封建軍閥,當什麼都是革命戰士,不分職務高低。你有這樣的名利思想會犯錯誤的。

劉鎖柱說,少給我耍嘴皮子。我跟你講,別看你當個連長,是因為你出身好,打仗鐵皮腦袋不怕打。可是我跟你說,你當連長可以,揮大刀片子抱機關槍行,可是再往上,指揮用兵,你不一定如我。這話可不是我說的,這是劉副團長說的。

陳三川火瞭,冷冷一笑說,劉鎖柱你給我聽清楚瞭,也許當大官我不如你,可是眼下你還是我手下的排長,你還得服從我。今天見面,我發現你有兩個錯誤,一個是暴露瞭你的名利思想,想當官。第二個,調戲婦女,流氓習氣。

劉鎖柱陰陽怪氣地說,明人不做暗事,我的錯誤其實就是一個,就是進步慢。我當兵六七年瞭,身上的傷疤五塊瞭,年齡二十三歲瞭,可是我還是個排長。就因為我是個排長,連他媽的女人都看不起我!我要改正錯誤,爭取今年當連長,明年當團長。

陳三川說,你要是當不上連長咋辦,那你就不抗日啦?

劉鎖柱悶瞭半晌說,當不上連長咋辦,我心裡有數,就是不告訴你。

突然有一天,袁春梅從一份內部材料上得知,她的潛伏在國軍系統做統戰工作的男人之所以暴露身份,是因為江南新四軍一名幹部被俘後提供的情況,這名幹部是從太行山八路軍總部派遣到新四軍情報部門工作的,是趙子明的老部下。

袁春梅回想當年因為陳秋石犯病她同趙子明之間的談話,簡直就像是神機妙算。趙子明那時候說,白區工作,情況很復雜。我們有些同志,本來很好的同志,往往會經不起考驗,有的能經得起考驗,卻又獻出瞭寶貴的生命……這話是什麼意思,是暗示還是預謀?當然,趙子明之所以這樣說,不排除客觀性,也不排除勸說她同陳秋石接近的意思,這層意思還不僅僅是趙子明的,甚至成旅長都有可能是這個意思。

問題在於,那個不幸的結局不幸被趙子明言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悲傷和尷尬深深地折磨著袁春梅,她感覺她就像一個服用瞭興奮劑的病人,思維格外活躍。

袁春梅生出念頭要回到大別山工作,是在南下幹部團即將出征的前一天。這天晚上,袁春梅獨自在百泉河邊散步,形單影隻,徘徊躑躅。她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到河邊來,難道是希望陳秋石出現?

直到月上東山,陳秋石也沒有來。連袁春梅自己也沒有防備,她的情緒會來得那麼快,她的主意會來得那麼堅決。已經是快要歇息的時間瞭,她中止瞭漫無目的的散步,突然轉身,瘋瞭一樣往晉冀豫軍區司令部奔去。司令部是在半山腰的一個窯洞裡,就在他快要接近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裡跳出來幾個戰士,橫著槍把她攔住瞭。軍區警衛營二連副連長柳君芳從戰士的身後閃出,嚴厲地問,你要幹什麼?

袁春梅站住瞭,兩隻眼睛在黑暗中噴射著光芒,火辣辣地盯著這個年輕的幹部說,我是幹訓隊政治處副主任,難道你們不認識我?

柳君芳說,認識,你是袁副主任。但是你為什麼要夜闖司令部?

袁春梅愣住瞭,定定神才說,什麼是夜闖司令部?我這是夜闖司令部嗎?散開,我有重要的情況要向成司令員匯報。

說著,撥開橫在眼前的槍桿,就要往窯洞裡闖,沒想到兩支槍一起伸過來,擋在她的胸前。柳君芳說,袁副主任,請你冷靜點,不要妨礙我們的警戒!

袁春梅說,我有重要情況,必須見到成司令員!

柳君芳說,你就是抓到瞭日本天皇,也隻能是明天報告。首長們正在開會,研究南下幹部團的警衛問題,沒工夫會客。

袁春梅說,我就是要向首長匯報南下幹部團的問題。

柳君芳說,首長的會是高級的會,你有情況向教導團的團長政委匯報就行瞭。

袁春梅氣得臉色都變瞭,刷的一下從腰間抽出手槍,指著柳君芳說,你他媽的給我讓開,你知道老子是誰嗎?老子參加革命的時候,你還在你媽的懷裡吃奶呢!

柳君芳吃驚地看著袁春梅,他沒有想到這個平時不茍言笑的女幹部竟然發瞭那麼大的火,居然還把手槍掏出來瞭。柳君芳躊躇瞭一下,仍然不卑不亢地說,袁……袁副主任,你是老革命我們尊重你,可是我勸你趕快把槍收起來,你現在收還來得及,我們就當你是開玩笑。倘若有首長過來,性質恐怕就變瞭,夜闖軍區司令部,圖謀不軌啊……

柳君芳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一聲槍響,是袁春梅向天上開瞭一槍,那幾個戰士還沒有回過神來,柳君芳縱身一跳,落在袁春梅的面前,猿臂輕舒,就把袁春梅的槍給下瞭。

轉眼之間,四面八方的警衛戰士都湧瞭過來,槍聲把正在開會的軍區首長也驚動瞭。裡面傳出話來,把開槍者帶進去,柳君芳對警衛戰士們說,沒事,各就各位,繼續執勤!

然後親自扭著袁春梅的胳膊,穿過一串長長的驚愕的目光,走進瞭司令部的會議室。見柳君芳扭著一個女八路進門,成司令員和白政委也蒙瞭,成司令員瞪著眼睛看著袁春梅說,怎麼是你,袁春梅同志,你怎麼啦?

袁春梅昂首挺胸,大義凜然。

白政委走近一步說,春梅同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袁春梅掙紮瞭一下,司令員,政委,我不能這麼回答你們的問題。

成司令員向柳君芳揮揮手說,松開,你一個五大三粗的小夥子,扭著一個女同志,像什麼樣子。

柳君芳還是不松手,氣鼓鼓地說,報告司令員,她夜闖司令部。還擅自開槍!

成司令員說,袁春梅同志,你為什麼要開槍?

袁春梅說,我不開槍,能夠見到你們嗎?

白政委說,有什麼重要情況,這麼十萬火急的?

袁春梅說,過瞭今天,恐怕就遲瞭。

成司令員對柳君芳說,你放開她,她是什麼人我知道!

柳君芳這才很不情願地松開手,轉身後退的時候,瞪瞭袁春梅一眼說,你老實點啊!

袁春梅沒有理他,燈光下她的臉色一片慘白。

白政委說,春梅同志,是不是受瞭什麼委屈?現在好瞭,可以說瞭。

袁春梅的眼淚才刷的一下湧瞭出來,淚眼婆娑,看著成司令員和白政委,一言不發。

成司令員說,怎麼搞的,把一個女同志氣成這樣!於副參謀長,警衛營要整頓!

袁春梅沉默瞭片刻,一仰腦袋說,司令員,我有重要的情況要匯報……說到這裡,她停頓瞭一下,接著說,這個情況屬於政治工作,我能不能單獨向白政委匯報?

成司令員一愣,旋即笑道,可以啊,老白,你就單獨接見你的老部下吧,我等回避。

白棋的臉色很難看,居高臨下地看著袁春梅說,共產黨員,革命軍人,光明磊落,襟懷坦白,你就當著大傢的面,有什麼話就說吧!

袁春梅說,我的情況屬於機密,此處不便深談。

白棋看看成司令員,成司令員看看袁春梅。成司令員笑笑說,白政委,袁春梅同志原則性很強,我看還是你單獨跟她談談吧。

不知道袁春梅單獨向白政委匯報瞭什麼,但是袁春梅的秘密匯報顯然起瞭作用。第二天上午,晉冀豫軍區發佈瞭一項命令,鑒於袁春梅違反軍區警衛制度,夜闖軍區司令部,並擅自開槍,造成嚴重影響,給予袁春梅同志記大過處分一次。命令還有一項內容,在南下幹部團的人員名單裡,增加瞭袁春梅。

章林坡的部隊整編為二一二師之後,成立瞭一個教導團,由楊邑擔任團長,其職能是對軍官進行戰術強化訓練。教導團成立後,韓子君同章林坡交涉,從淮上支隊部隊抽調一批營連幹部,到教導團受訓。

對於韓子君的要求,章林坡很犯躊躇。要說拒絕吧,似乎不妥,過去這些年,他的部隊和韓子君的部隊同在淮上州的地面上跟日軍周旋,正是因為有瞭無處不在的遊擊隊,淮上州的松岡大佐才老實瞭很多,遊擊隊的小出擊從很大程度上牽制瞭日軍的精力,從而保障瞭國軍主力部隊偏安一方。同樣作為抗日部隊,可以說唇齒相依患難與共,如今共產黨提出由正規軍代訓幹部,於情於理都能說得過去。可是同意吧,似乎也有問題,對於共產黨赤化那一套,國軍內部上上下下無不談虎色變。萬一把共產黨的說客弄到國軍內部,豈不是引狼入室?

想來想去,章林坡決定采取折衷的辦法,同意為淮上支隊代訓幹部,但是不集中到國軍營地,而是由二一二師教導團派出教官,到遊擊隊營地培訓,然後集中考核,成績合格者統一發放結業證書。

應對章林坡的措施,淮上支隊就成立瞭一個戰地教導團西華山分團,由鄭秉傑兼任團長,地點就設在西華山,從全支隊抽調瞭一百二十名政治過硬、軍事上進的幹部,參加培訓。近水樓臺先得月,三團排以上幹部差不多都是學員。

韓子君對鄭秉傑說,國軍軍官中有不少人受過正規訓練,也進行過正規戰爭,有一定的經驗。我們現在跟他們學習,不僅是為瞭同日本鬼子作戰,也是為瞭將來同國民黨作戰。師夷之長以制夷。

鄭秉傑說,這麼說,抗日戰爭快要結束瞭?

韓子君說,這是早晚的事情。所以說,我們這次積極要求同國民黨軍聯合培訓幹部,既是軍事任務,又是政治任務。要加強思想管理。國軍防止我們赤化,我們也要防止他搞腐蝕。我們的基層幹部中,有不少人文化水平低,缺乏堅定的信仰,盲目崇拜國民黨正規軍,貪圖享受。要防止這些人變質。

鄭秉傑說,司令員放心,我們一定從政治上嚴格把關。

韓子君說,要在幹部中培養一些堅定的、忠誠的骨幹,作為中流砥柱。

這次密談之後,鄭秉傑就把陳三川單獨叫來,把韓司令的話詳細講解瞭一番。陳三川說,鄭團長,我明白瞭。今天抗日,日本鬼子是我們的敵人。明天鬼子打跑瞭,國民黨就是我們的敵人。

鄭秉傑說,這話你們心裡明白就行瞭,不能在外面胡說。

陳三川說,團長放心,我們隻學他的本事,不學他的思想。

鄭秉傑說,你們作為黨信得過的人,不僅要在訓練上學有所長,給本部爭光,還要註意觀察周圍的同志,有什麼思想苗頭,要及時向組織報告。

陳三川說,團長放心,有人說夢話我都能記住,發現有不跟組織一條心的,我砍瞭他!

鄭秉傑說,你不能瞎搞,要報告,由組織處理,明白瞭嗎?

陳三川胸脯一挺說,明白瞭!

不久測試就開始瞭。國軍上校楊邑帶著十幾個校官,身著呢子軍衣,足蹬長統馬靴,騎著高頭大馬,耀武揚威地開到瞭西華山。新四軍的教導分團一百多號人列隊在西華山莊前面的廣場上歡迎。劉鎖柱伸長脖子看著遠處說,乖乖,國軍是闊氣啊,八面威風,就這氣勢也能嚇倒一個連。

旁邊的許得才說,那是啊,在國軍裡,就是當個排長,都能娶小老婆,哪像你我這樣,當排長還吃不飽。

劉鎖柱說,許排長,你這個思想要不得啊,難道你想到國軍裡娶小老婆?

許得才說,我倒是想去,可是國民黨他要我嗎?

劉鎖柱說,那你得好好表現瞭。你跟國民黨的大官說,你會炸油條,國軍都是吃香喝辣的,沒準他要你去炸油條呢!

許得才說,去你媽的,老子現在大小也是個排長,再也不炸油條瞭。叫我去當連長還差不多。

劉鎖柱鬼鬼祟祟地說,老許,你說真話,要是真的能到國軍裡當連長,你去不去?

許得才大大咧咧地說,去,為什麼不去?反正都是抗日。

劉鎖柱說,好,狐貍尾巴總算露出來瞭,我把你這話告訴陳連長,看他不扒瞭你的皮!

許得才說,他憑什麼扒我的皮?我又不是萬壽臺,沒有日他的娘……許得才正說著,隻覺得後腦勺一陣冷颼颼的,不由自主地扭頭,頓時頭皮發麻,陳三川的一雙小眼睛正鷹隼一般地盯著他,許得才心裡一寒,兩隻腿差點兒就軟瞭下去。許得才說,三川,我什麼也沒有說,我是在試探劉鎖柱……

陳三川沒有吭氣,就那麼陰沉沉地看著許得才,好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你等著!

楊邑考核,條件十分苛刻,首先要看文化程度,這一條,就把鄭秉傑難住瞭。他的部隊雖然掛在新四軍的旗下,但其實還是遊擊隊性質,兵員多數來自貧苦農民和城鎮平民,還有少數獵戶和手工業者,普遍沒有經過正經的文化教育,上過三年學的就算是知識分子瞭。

楊邑的臨時住處被安置在西華山莊,為瞭體現對友軍長官的尊重,鄭秉傑不惜重金,請來瞭兩個廚子給楊邑和他的隨員做飯,把部隊好吃的東西都集中在西華山莊供楊邑享用,還調瞭一個齊裝滿員的戰鬥排做楊邑的警衛,簡直就是把楊邑當老爺伺候。但是楊邑不領情,楊邑把花名冊翻瞭好幾遍,派人給鄭秉傑傳話說,這些人不行,楊某恐怕調教不好,請鄭團長再換一些讀書的人來。

鄭秉傑拿著那個花名冊,跑到西華山莊找楊邑交涉說,我們進行的是遊擊戰爭,培養的是基層指揮員,要那麼多文化幹什麼?

楊邑說,萬丈高樓平地起,貴軍既然委托本部代訓幹部,本團長就要恪盡職守,楊某門下不能出草莽匹夫。

鄭秉傑知道楊邑愛惜自己的名聲,但是他要求軍官具有高小以上文化程度,鄭秉傑確實做不到。按這個標準,能夠進楊邑教導團參加培訓的,隻有他本人和劉漢民、江碧雲等寥寥數人。鄭秉傑沒好氣地說,楊團長,你這簡直就是刁難,你明明知道我的部隊沒有那麼多高小生,你要是堅持這個條件,那我們就沒有辦法合作瞭。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吧,我們這些土包子不登你的大雅之堂。

楊邑說,鄭先生你是個大學問人,不會不體諒楊某的苦衷。

鄭秉傑說,我的部隊雖然文化程度差一點兒,但是作戰並不示弱。我們講究從戰爭中學習戰爭,說老實話,我們從戰爭中鍛煉起來的幹部,跟日本鬼子打仗並不比你們國軍的軍官差。

楊邑扶扶眼鏡,向鄭秉傑陰陽怪氣地笑笑說,這麼說,貴軍為何還要求教於本部?

鄭秉傑被楊邑的傲慢激怒瞭,也抱起瞭膀子,看著楊邑說,楊團長,你以為我們想向你求教嗎?我跟你說實話,我的部隊對貴部在抗戰中的表現很不以為然。別看你們裝備好訓練好,真正刀對刀槍對槍,你的部隊不一定能夠打贏我的部隊。

楊邑並不生氣,把玩著茶杯,嘿嘿一笑說,鄭團長你說這話是要負責任的,你是不是想把你的部隊拉出來較量一下?破壞統一戰線的罪名,你我都擔當不起啊!

鄭秉傑提高嗓門說,我隻是打個比方,我們不會做那種親痛仇快的事情!

楊邑說,打比方也得講究分寸,有些敏感的比方,是打不得的。

鄭秉傑冷笑一聲說,都說楊團長是個正直的抗日軍人,我聽話裡話外,如今的楊團長好像有點政客的作派啊!

楊邑的臉色陰沉下來瞭,把茶杯往身邊的茶幾上一放,站起身來說,好瞭鄭先生,我們不要在這裡鬥嘴皮子瞭。我跟你說,我不否認你的部隊可能會打兩個漂亮的仗,可是戰爭是一門科學,偶然的得失不能說明根本性的問題。匹夫之勇,小打小鬧可以,進入戰術指揮,尤其是戰役指揮,沒有文化是不行的。

鄭秉傑說,什麼叫文化?我的部隊缺少文化教育,但是並不等於沒有文化,他們隻不過少認瞭幾個字,他們在戰爭中積累的經驗,是你們那些正規軍校也教不來的。

楊邑說,恕楊某直言,貴軍所總結的經驗,楊某也曾拜讀,無非是偷雞摸狗,東一榔頭西一斧子,擺不上席面的。所以貴軍隻能打遊擊戰,而不能打陣地戰,隻能敲邊鼓,而不宜放在主要戰場!

這一番話就把鄭秉傑激怒瞭,鄭秉傑情不自禁地把桌子拍瞭起來,臉紅脖子粗地瞪著楊邑說,老楊,你太自不量力瞭,你這樣說簡直就是對我軍的誣蔑!我要向你提出抗議,你那個破教導團,本部不參加瞭!

楊邑吃驚地看著鄭秉傑,有點犯傻,趕緊站起來說,老鄭,鄭先生,我們在一起隻不過談些個人看法,你急什麼急?

鄭秉傑器宇軒昂地說,我是革命軍人,新四軍淮上支隊的團長,我跟你之間沒有個人的交流,隻有革命的分歧。說完,拂袖而去。

這一鬧,就鬧出瞭很大的麻煩。在江淮地區開展國共合作戰術訓練,是國民黨戰區長官部和新四軍軍部批準的方案,從軍事層面上講,是一個大的戰略,從政治層面上講,事關統一戰線。這一鬧僵,楊邑就難堪瞭。

當天下午,情況就發生瞭變化,先是派給楊邑的那個警衛排撤走瞭,緊接著,陳三川虎虎生威地帶著全副武裝的一個排來到西華山莊,幫助楊邑和他的教官們“搬傢”,把幾間房子裡正在打牌的國軍軍官全都攆到瞭院子裡。

楊邑指著陳三川說,你們要幹什麼?我們是你們支隊長官請來的客人,是來幫助你們訓練的,你們這樣做,太失禮瞭!

陳三川陰陽怪氣地笑笑說,楊團長,你們滾蛋吧,俺們不稀罕你們那一套。你們留著本事跟鬼子幹吧!

楊邑說,我要見你們鄭團長,你們不能意氣用事!

陳三川說,俺們鄭團長軍務在身,顧不上跟你瞎囉嗦。你們再不滾蛋,俺們就不管你瞭,鬼子來瞭你們自己當英雄吧!

楊邑一身傲骨,哪裡吃這一套,尤其是一個乳臭未幹小武夫,也敢對他嬉皮笑臉,是可忍,孰不可忍!當下楊邑整瞭整軍裝,冷冷地打量瞭陳三川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徑直走到他帶來的那群正在院子裡愁眉苦臉的軍官面前,大喝一聲,立正,成一列橫隊集合,整理軍容風紀!

軍官們不敢怠慢,兩分鐘不到,就集合在楊邑面前。楊邑站在隊列前面說,我們誠心而來,人傢不歡迎,那我們就不奉陪瞭。各位給我打起精神,打道回府!向右轉,齊步走!

楊邑沒有給鄭秉傑的部隊上一堂戰術課,卻給陳三川等人演示瞭一堂隊列課。國軍軍官果然是受過正規訓練的,一旦列隊,就精神抖擻,昂首挺胸,目不斜視,步伐整齊,揚長而去。

劉鎖柱看著遠去的國軍背影,咽口唾沫說,他媽的,滾蛋瞭還擺威風。

陳三川說,卵子毛,花拳繡腿,個頂個,人對人,老子能把他們摔個嘴啃泥。

幹部團出發之前,成司令員和白政委分別找陳秋石和趙子明談話,明確幹部團由趙子明任團長兼政治委員,陳秋石任副團長。雖然隻是個臨時負責,但是這個決定還是讓多數人感到意外,因為陳秋石是副旅長,趙子明隻是個團政委,現在讓趙子明軍政一擔挑,而隻讓陳秋石充當副手,似乎有違常規。好在陳秋石不計較,陳秋石向成司令員表態說,這樣安排很好,幹部團不是戰鬥部隊,不是打仗我懶得操心,讓老趙全面負責,我好集中精力想大事。

成司令員對陳秋石的態度很不滿意,他不滿意的不是說陳秋石消極,而是陳秋石的狂妄。成司令員說,你這話有問題,什麼叫集中精力想大事?確保幹部團南下順利安全就是你們當前的頭等大事,你雖然不是一號,但你是軍事最高職務者,幹部團出瞭問題,你還是要負責。

陳秋石說,當然,遇上戰鬥,我還是要指揮的,這個請司令員放心。

相比之下,白政委同趙子明的談話,就要嚴肅得多,甚至還有一些神秘的意味。白政委說,晉冀豫軍區派出幹部團到江淮地區去,是中央的決策,把你們這些軍政雙優的幹部派出去,可以說軍區下瞭很大的決心,把老本都用上瞭。幹部團多數都是江淮人,但你們要記住,這次回到江淮,不是讓你們衣錦還鄉的,也不是讓你們睹物懷舊的,你們有十分艱巨而且十分復雜的任務。

有一次宿營,趙子明和陳秋石同住在當地分區營地的一間草房裡,洗完腳,兩個人在馬燈下面抽煙,趙子明問陳秋石,你聽說袁春梅大鬧司令部的事嗎?

陳秋石說,這又不是什麼秘密,我怎麼不知道?

趙子明說,你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嗎?

陳秋石說,為什麼,她想回大別山唄。

趙子明說,恐怕沒有那麼簡單。你聽說沒有,她的愛人被俘瞭,叛變瞭,是在蕪湖。

陳秋石愣瞭半晌沒吭氣,好一會兒才說,這跟她到幹部團有關系嗎?

趙子明說,應該有關系。從小的方面講,她參加幹部團,有復仇的感情色彩在裡面。從大的方面講,也許還有更深層次的想法。

陳秋石說,也許她的感情受到刺激瞭,想換個環境。你不要疑神疑鬼。你要疑神疑鬼,我在你手下就沒法幹瞭。

趙子明說,你發現沒有,袁春梅同志這半年變化很大,過去那麼溫文爾雅的一個女同志,現在動不動就發火罵娘,居然還敢在司令部門前開槍,有點不可思議哦。

陳秋石說,那有什麼奇怪的?她也打瞭這麼多年的仗,長點脾氣也是正常的。

趙子明說,出發之前,她的警衛員錢小虎跟我匯報說,她經常在半夜裡哭泣,還說夢話,嚷嚷著要槍斃誰。有一次幹訓隊的喬隊長開玩笑說,要給袁副主任撮合一樁姻緣,這本來是同志之間的玩笑話,沒想到她當場發作,把碗一摔說,什麼玩意兒,你們這些臭男人一天到晚就琢磨男女的那點事情。下次誰再跟我開這樣的玩笑,別怪老子不客氣!

陳秋石想瞭想說,如果她的婚姻出現瞭問題,開這樣的玩笑確實不合時宜。

趙子明說,你看這幾天路上,她的臉一直拉著,尤其見到我,總是用那種,那種……怎麼說呢,她看著我就像看見一個鬼,好像我欠她三百大洋似的。

陳秋石說,你沒有欠她三百大洋,你欠她一條人命。

這個玩笑卻把趙子明嚇瞭一跳。趙子明說,你說什麼,我怎麼欠她一條人命瞭?

陳秋石說,你緊張什麼,我隻不過開瞭一個玩笑。

趙子明說,我還真的聽說,袁春梅在夢裡說,要法辦我,說我是陷害革命同志的劊子手,這是哪裡對哪裡啊?

陳秋石詫異地說,還真有這事?你不做虧心事,心虛什麼?

趙子明說,他媽的還不都是因為你。想當年你這鳥人得瞭個相思病,成旅長著急,我們也著急,八路軍戰術專傢的臉都給你丟光瞭。大傢都認為,解鈴還須系鈴人,隻有袁春梅才能解決你的相思病。成旅長讓我想辦法,我有什麼辦法?我隻能在袁春梅頭上想辦法。有一次我跟袁春梅說,你結婚瞭也不要緊,結婚瞭也可以離婚。再說,你的愛人在敵占區做地下工作,復雜的情況下,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就這一句話,沒想到成瞭事實。袁春梅為什麼做夢都要槍斃我,恐怕就是因為這句話。

陳秋石說,她應該痛恨叛徒,而不應該恨別人。

趙子明說,她是怎麼想的,鬼知道。可是我確實不該那麼說。

陳秋石說,你說的話多瞭,你還說要向成旅長建議,派人到蕪湖商量,要動員他的愛人離婚,你真的這麼做瞭嗎?

趙子明像是屁股被誰猛踢一腳,倒吸瞭一口冷氣,臉色都變瞭,齜牙咧嘴地看著陳秋石說,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

陳秋石說,你結婚那天啊,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你被幸福沖昏瞭頭腦,你是在我的面前炫耀你的得意啊!

趙子明木瞭半天才說,我算是黃泥巴掉到褲襠裡瞭,不是屎也是屎瞭。老陳,你完全知道,這不過是開一個玩笑,我哪裡會那麼蠢。再說,又不是我想和袁春梅搞對象,我犯得著這麼做嗎?

陳秋石說,我當然知道你是開玩笑,不過你的玩笑開得確實低級。

趙子明四周看瞭看,門關得很緊,隻有深秋的風在門外呼呼啦啦地嘶鳴。趙子明伸長脖子,壓低聲音說,老陳,這件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不要對外擴散瞭啊?

陳秋石慢吞吞地吸著煙卷,吐瞭兩個煙圈說,你不就是開個玩笑嗎?開玩笑有什麼好怕的?好像袁春梅是軍統特務似的,未嘗她殺人不眨眼?

趙子明說,袁春梅是不是軍統特務我不知道,但是這個同志現在越來越疑神疑鬼,她看我的那個眼神,差不多就是在看一個不共戴天的敵人。

陳秋石說,我倒是覺得是你在疑神疑鬼,你心裡肯定裝著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趙子明委屈得直叫喚,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我就是當初多說瞭幾句,而且是因為你的緣故。我坦蕩得很,我一身正氣兩眼光明,我什麼毛病都沒有。

陳秋石哈哈一笑說,那你就不用緊張瞭。睡覺吧。說完,掐滅煙火,小心翼翼地把煙頭剝開,取出煙絲,放進荷包裡。

趙子明還是心有餘悸,喋喋不休地說,這以後,我估計我跟袁春梅同志很難相處。她一個女同志,要是不講理起來,你可得給我主持公道啊!

陳秋石躺下去,翻瞭個身說,老趙你怎麼回事?你一個幹部團的團長,一個老革命,怎麼會狹隘到這個地步,怎麼把同志的覺悟估計得這樣低,怎麼這麼缺乏自信?難道你病瞭?

趙子明拍拍腦門說,我沒有病,我怕袁春梅真的病瞭。這個人越來越像一個潑婦瞭,我跟鬼子打交道有經驗,跟潑婦打交道完全沒有經驗。

趙子明真的有些憂慮瞭,以至於自顧自地發牢騷,完全無視陳秋石的反應,他還在拍著腦門,沒想到陳秋石呼啦一下掀開鋪蓋,站起來瞭,胳膊一揮,差點兒把馬燈給打翻瞭。陳秋石說,老趙,你這個思想有問題,有嚴重的問題!

趙子明愣住,拍腦門的手停在空中問,我怎麼有嚴重問題瞭?

陳秋石說,你怎麼能這麼看待自己的同志,你甚至把自己的同志看得比日本鬼子還要難對付,這不是很嚴重的問題麼?我跟你說,袁春梅同志是一個正派的人,是一個革命意志堅強的人,是一個經得起考驗的人,不是一個狹隘的人!

趙子明冷靜下來,笑笑,摳著眼睛說,嘿嘿老陳,看來你對袁春梅真是一往情深呢。我就這麼隨口一說,你就大動肝火。你說我思想有嚴重問題,就算是吧。我問你,如果現在組織上出面,繼續給你和袁春梅撮合,你幹不幹?

陳秋石連想都沒想就斬釘截鐵地說,不幹!

趙子明故作嚴肅地問,為什麼?難道袁春梅同志配不上你瞭?

陳秋石說,不是這個問題。袁春梅同志有她自己的愛情。

趙子明說,我們假設她已經從悲憤中解脫出來瞭,假設她對你仍然有那份心思,你幹不幹?

陳秋石說,你少拿我假設。此一時,彼一時,我們都在變化著。你不能把我的病作為話把子,這樣很不人道,也不符合政治委員的身份。

趙子明說,哪個王八蛋把你的病作為話把子,我跟你說正經事。我真的擔心袁春梅同志發病,就像你前兩年那樣。我們大別山的人怎麼回事,難道都是感情脆弱?

陳秋石又不高興瞭,黑著臉說,老趙,你這鳥人怎麼回事,怎麼動不動就扯我的病,是不是擔心我以後不服從你的領導,給我硬安上一個病啊?我跟你說,我的病講戰術,在該發病的時候它發病,在不該發病的時候它堅決不發病。

趙子明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讓你和袁春梅重溫舊情,你到底幹不幹?

陳秋石打瞭個哈欠說,我再說一遍,堅決不幹,請你以後不要再問這個問題瞭。再說,就到會議上說。

趙子明說,那我明白瞭,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你現在有瞭一個梁楚韻,年輕漂亮,溫柔可人。而袁春梅呢,已經從當年豆蔻年華的少女,變成瞭一個動不動就拔槍耍潑的悍婦,你自然不會動心瞭。

陳秋石說,給我一支煙。

趙子明說,怎麼,講到實質處瞭?

說著,遞瞭一支煙過去,陳秋石接上,點著,吐瞭一個渾圓粗實的煙圈,再吐出一根煙棍,從煙圈中間不偏不倚地穿過,這套動作看得趙子明目瞪口呆。趙子明說,乖乖,戰術專傢還會玩這個,老阿飛似的。

陳秋石吞吐瞭幾口,過足瞭煙癮,朝趙子明眨眨眼說,老趙,難道你不知道,我是有傢室的人啊,我的兒子已經十六周歲三個月瞭,虛歲十七瞭!

趙子明愣瞭半晌,恍然大悟似的說,啊,我怎麼把這一茬子事情給忘瞭!不過話又說回來瞭,難道你真的不嫌糟糠之妻?

陳秋石說,這些年闖蕩,深感愧對傢人,上對不起高堂,下對不起妻兒,如今重返大別山,既是我陳秋石報國的機會,也是我報傢的機會。

趙子明說,恕我直言,這麼多年離鄉背井,你能確定你的妻兒安好,就像當年袁春梅的愛人……趙子明說著說著不說瞭,話頭戛然而止,他看見陳秋石的一張長臉在馬燈下拉得更長瞭,泛著鐵青的暗光。趙子明心裡暗暗叫苦,他媽的我的這張臭嘴啊,哪壺不開提哪壺,看來我確實不能當政委瞭。睡覺吧!

楊邑和鄭秉傑鬧的一場別扭,給江淮抗戰帶來瞭很大的影響。章林坡把楊邑叫來訓瞭一頓,老楊啊老楊,搞戰術你遊刃有餘,跟共產黨打交道,你老兄幼稚得就像個學生。你跟他們認那個真幹什麼?幫助泥腿子搞訓練,本來就是做給人看的。訓練得怎麼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拿出姿態。這下好瞭,姿態沒有做成,反而落瞭個誣蔑友軍的罪名,真是弄巧成拙。

楊邑自知理虧,愁眉苦臉地肅立一側,任憑章林坡數落。

章林坡說,我就想不明白,你老兄到底是怎麼想的。你去對泥腿子的軍隊橫挑鼻子豎挑眼幹什麼,難道你真的想為泥腿子打造幾個文武雙全的戰術專傢,你真的想讓泥腿子跟我們分庭抗禮?

楊邑說,師座,我是軍人,奉命培訓軍官,我當然不能泥沙俱下。我楊邑門下,如果都是泥腿子,那我成瞭什麼?

章林坡說,看看,這就是你的盲點!你楊邑門下?什麼叫你的門下,未嘗你去訓練十天半月,那些泥腿子就成瞭你的門生瞭,就喊你先生瞭,就把你奉為孫子吳子戚繼光瞭?不是嘛!人傢照樣不聽你的,照樣把你當作外人。

楊邑說,同為抗日軍人,我發自內心地希望幫助他們提高戰術水平,這是沒有錯的。

章林坡痛心疾首地說,還是糊塗啊!你怎麼就不明白,我們幫助泥腿子訓練,是政治行為而不是軍事行為!你提高他們的戰術水平幹什麼,難道你想在以後讓他們打我們更順手?

楊邑說,我們是友軍啊,我們都是中國軍隊,都是抗日武裝,他們為什麼要打我們?

章林坡看著楊邑,就像楊邑的臉上有一泡狗屎,章林坡甚至還吸瞭吸鼻子。章林坡說,老楊,我要說你榆木腦袋,說你不可救藥,你肯定不服。可是我不能不說,你確實朽木不可雕也。算瞭,這件事情我跟你扯不清楚。你拉下一堆臭狗屎,我這個老同學還得給你擦屁股。

章林坡確實傷腦筋。大局之下,共同抗戰這面旗幟還得扯下去,給泥腿子培訓軍官的事情還得接著往下做。楊邑是不適合同新四軍打交道的,這個人一根筋,擰起來瞭,簡單的事情總是被他搞得很復雜,而且性情耿直,現在泥腿子羽翼未豐,他看不起泥腿子,倘若處久瞭,遇上知音,他又很有可能同情泥腿子,泥腿子的赤化是很厲害的。

這一回章林坡派瞭上校副參謀長劉斯武,姓劉的同楊邑完全是兩個作派,圓滑通達,習慣不作為,擅長和稀泥,再復雜的事情他也能把它搞得很簡單,當初二一二師還是警備旅的時候,受命堅持淮上州抗戰,章林坡曾問計於劉斯武,說國軍兩個建制師守淮上州,日軍隻有一個加強聯隊和一個漢奸師,尚且被他打得屁滾尿流鳥獸散。如今我一個獨立旅,破槍破炮要對付的還是一個加強聯隊,而漢奸部隊已增加到兩個師加強兩個獨立團,我和他怎麼抗衡?時任作戰科長的劉斯武說,以卵擊石粉身碎骨,以卵孵雞,雞大啄石,水滴石穿。這句話很有玄機,既奠定瞭警備旅偏安一方的生存原則,又為他不作為的原則提供瞭理論依據。

因為楊邑的緣故,鄭秉傑這次給予劉斯武的禮遇遠遠不如當初,楊邑來的時候,西華山莊的大門是開的,楊邑下榻在西華山莊主樓,裡面有外國進口的盥洗設施,地上有新疆羊毛地毯,雍容華貴,豪華氣派。劉斯武帶著原班人馬,卻隻在偏廈提供食宿,東西走向一溜十幾間磚墻草頂的平房,原先是西華山莊堆放物資的庫房,長年沒有人氣,房間低矮,光線陰暗,推門進去,一股黴潮味道撲面而來。隨員向劉斯武紛紛叫苦不迭,劉斯武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前,泥菩薩一樣傻呵呵地微笑不語。

安置完畢,鄭秉傑親自趕到劉斯武的住處客套說,因為西華山莊是民族士紳的私產,受統一戰線政策保護,雖然莊主遠涉西南,該莊園可以由抗日政府暫用,但是上級指示,隻能使用附屬建築,正房不許輕易使用。如此以來,就委屈劉長官瞭。

劉斯武依然滿臉堆笑,抱拳作揖說,國難當頭,有個睡覺的地方就已經很好瞭,很好瞭。鄭團長不必客氣。你我雖有國共之分,皆為抗日軍人,覆巢之下,同為危卵,唇齒相依,同舟共濟,以後就不要分彼此瞭。

鄭秉傑說,我部多為工農分子,大多沒有進過學堂,劉長官此來,倘若按國軍標準篩選,勢必多數淘汰,所以還望劉長官設身處地,循序漸進,助我一臂之力。

劉斯武說,鄭團長過謙瞭,貴部成員雖然多數出身農工,但是誠如領袖所言,天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焦土抗戰,人人有責,更何況貴軍堅持抗戰數年,就是石頭,也煉成瞭鋼鐵。這些年貴軍轉戰江淮山嶽叢林,戰績累累,有目共睹。兄弟此來,無非是因勢利導,總結貴軍經驗,形成系統戰術理論,更上一層樓而已。

一席話說得滴水不漏,花團錦簇,鄭秉傑頓時感到很受用。誰不愛聽恭維話呢?

當天中午,獨立團罄其所有,在西華山莊設宴為劉斯武接風,席間國共兩軍頭面長官談笑風生,觥籌交錯,其樂融融。

開訓之前,劉斯武也搞瞭一個入學測試,但測試的不是文化程度,而是實戰能力。在西華山莊東北的大壩子上修整瞭一個演兵場,讓三團準備受訓的連排幹部各盡所能各顯神通,把看傢的本事都拿出來演示。

這一下就熱鬧瞭。隻要不搞文化測試,這些泥腿子就成瞭各路神仙,有的表演刺殺,有的表演射擊。劉鎖柱自然是表演甩手榴彈,這夥計能用十二種姿勢扔手榴彈,正手能扔七十五步,反手倒著扔也能扔三十多步,精彩絕倫,令人嘆為觀止。

演示完瞭,劉斯武把劉鎖柱叫到考評臺前,笑呵呵地問,為什麼要倒著往背後扔呢?

劉鎖柱立正回答,報告長官,打仗的時候,有時候受地形限制,我得掩護自己,抽個冷子,我反手扔能夠出其不意。

劉斯武說,哈哈,很好,很好。誰說沒有文化不能打仗?跟鬼子打仗,不需要有多少文化,關鍵需要點子。文化不是點子,點子卻是文化。又對鄭秉傑說,難怪貴軍打仗神出鬼沒,這些幹部,都很有創造力啊!

鄭秉傑說,創造力談不上,但是實踐出真知,打仗打多瞭,確實摸索出一些道道。

輪到陳三川上場的時候,鄭秉傑介紹說這小子是我們的少年英雄,飛毛腿連連長,還是個神槍手,運動中射擊,十發九中。

劉斯武的興趣更濃瞭,略一沉吟,叫過一個教官,如此這般交代瞭一番,教官領命而去,不一會兒準備妥帖,即讓陳三川表演。陳三川表演的是武裝奔襲,近千百米的盤山小路,跑三圈回來,案子上的香燭不能熄滅。

陳三川的裝束由國軍教官親自監督,全身披掛著手提機槍、駁殼槍、手榴彈、大刀、水罐等等。腳下是一雙草鞋。

此時正值初冬,陳三川穿著單薄的粗佈軍衣,卻是滿頭大汗。一聲令下,陳三川縱身一躍,壩子上閃過一道黑影,轉眼之間就不見瞭蹤影,不久山坡的林子裡傳來大刀的劈砍聲,頃刻之間又傳來槍聲,漸漸地聲音遠去,俄爾復現,陳三川完成瞭第一圈,在壩子上亮相,緊接著又消失在叢林裡,十分鐘後山下傳來爆炸聲。

三圈過後,當陳三川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時候,這個剛剛還精神抖擻的半大橛子,已經衣衫襤褸,胳膊上的破佈像被炮火撕爛的旗幟一樣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臉上和胸前有幾處明顯的血痕。

劉斯武揮揮手讓陳三川走近,然後問執行教官,情況怎麼樣?

教官回答,戰術動作均出色完成,射擊三次,目標被擊中。大刀劈砍假設敵,一刀致命。三顆手榴彈準確投入小路東側碉堡,將其摧毀。

劉斯武側過腦袋,看看身旁的鄭秉傑,鄭秉傑微笑,臉上露出矜持的得意。兩個人一起去看香燭,香燭還剩下三分之一,青煙裊裊。

劉斯武說,陳三川,我且問你,奔襲途中,除瞭敵情以外,你還看見瞭什麼?

陳三川胸脯一挺回答,奔襲第一圈,在第七十六步處看見一塊木牌,寫著淮上州三個字,第二圈中間看見樹上掛著一隻日軍靴子,第三圈快要結束的時候,看見路上有一處新土痕跡。

劉斯武點點頭,又問,你在路上可有停頓?

陳三川說,在新土前放慢瞭腳步,並繞行。

劉斯武說,好啊,你下去歇息吧。

陳三川響亮地答應瞭一聲是,然後抱拳,跑步回到連隊排頭。

劉斯武含笑問鄭秉傑,鄭團長,你看如何?

鄭秉傑說,請劉長官指點。

劉斯武又點點頭說,靜如處女,動如脫兔,速度如此之快,精度如此之準,悟性如此之高,膽量如此之大,都是劉某聞所未聞的。貴軍有這樣的基層棟梁,實乃國傢民族之幸。

鄭秉傑說,劉長官過獎瞭。我們是遊擊部隊,兵員多是山民農戶獵戶。公正地說,單打獨鬥各有所長,技術上也能融會貫通,關鍵是戰術水平亟待提高,還望各位長官不吝賜教。

劉斯武說,鄭團長此話見外瞭。同為華夏軍人,抗敵驅倭責無旁貸。鄭團長可以放心,我等來貴軍領教官之名,必行教授之責。我這裡有一份詳細的施教方案,請鄭團長過目。

穿越平漢線之前,趙子明給幹部團和警衛連做瞭一個簡短的動員,然後按規定,移交戰馬。

沒想到麻煩來瞭,陳秋石不願意交出老山羊。陳秋石說,當初找我談話,我提出來,人要帶馮知良,馬要帶老山羊,成司令員都是同意的。

趙子明說,老陳你什麼覺悟?你是幹部團的指揮員,這時候不主動為我分憂,反而搗亂!

陳秋石說,我怎麼搗亂瞭,沒有馬我到大別山去幹什麼?

趙子明說,豈有此理,哪裡找不到一匹馬?到瞭大別山要是沒有馬,我給你當馬騎。

陳秋石說,開玩笑!你十個趙子明也抵不上我的老山羊,我騎你還嫌硌我的屁股,你能跑老山羊那樣快嗎?

趙子明氣不打一處來,氣憤地說,你陳秋石太不把我放在眼裡瞭,你還真的以為我是馬啊,他媽的我連老山羊都不如!我跟你講,你的老山羊留也得留,不留也得留,我是幹部團長,我得對任務負責。

陳秋石說,那就算瞭,我騎上我的老山羊,再回百泉根據地去。

陳秋石這麼一鬧,趙子明就沒轍瞭,就算陳秋石不犯病,他也不能跟陳秋石來硬的。

幹部團在旱崗莊滯留瞭一個晚上,就是為瞭解決老山羊的問題。趙子明把點子都想盡瞭,最後決定發動群眾,召集大傢開會,討論是馬重要還是人重要,是老山羊重要還是任務重要。趙子明把開會主題點明,大傢都不吭氣,陳秋石坐在門後冷笑。趙子明說,他媽的,難道你們都啞瞭?這麼簡單的問題,答案不是很明白嗎?

袁春梅說,趙政委,這就是你的問題瞭,既然答案明白瞭,你還開會幹什麼?

趙子明一下子就被問住瞭,張口結舌地說,是啊,答案明白瞭還開會幹什麼,你說幹什麼?你能把陳秋石同志說服嗎?

袁春梅說,我為什麼要說服陳秋石同志?我又不是幹部團的團長,我應該說服你,正確的堅持,錯誤的反對。你一個堂堂的政治委員,不能把矛盾交給下級。

趙子明心裡暗罵,這個潑婦,故意跟老子唱對臺戲!轉念一想,袁春梅講的也有道理,這個會不僅沒有必要,還暴露瞭自己的愚蠢。但是陳秋石一口咬個屎橛子,給他個咸鴨腿他也不換,這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情。

開會沒有解決問題,趙子明隻好采取極端措施,給軍區發電報,請示成司令員。

軍區的復電很快就到瞭,嚴令陳秋石把老山羊交給擔負護送任務的地方部隊,“將由沿線地方武裝護送,轉道至大別山”。如此,陳秋石有瞭面子,趙子明的難題也解決瞭。趙子明看完電報惱火地說,他媽的,我哪裡是幹部團的團長啊,我就是陳秋石這個戰術專傢的狗腿子,為瞭他的一匹馬,老子不知道費瞭多少神。

第二天,幹部團徒步前進。因為沿途有當地抗日武裝護送,一路還算安全。不久就到達豫東牛津街,在新四軍辦事處休整半個月,熟悉江淮地區情況,然後轉道信陽進入大別山區。

在牛津街,袁春梅作為幹部團的政治幹部,受到瞭淮西特委書記兼江淮軍區副政委曹泗安的接見。曹泗安說,袁春梅同志,我們對你的歷史很瞭解,十多年前,在黃埔南湖分校的時候,你為瞭策反楊邑,差點兒被捕,後來機智脫身。這些我們都瞭解。

袁春梅說,我的工作沒有做好,策反楊邑不成功,我一直遺憾呢。

曹泗安說,那不是你的問題,是因為楊邑這個人頑固不化。這些年,在抗日統一戰線的旗幟下,我們同國民黨軍隊有團結有鬥爭,有很多國民黨軍官,都被我們發展成為自己的同志。而這個楊邑,十分頑固,不僅拒不接受我黨主張,反而極端蔑視我軍,甚至仇視。前不久,江淮地區開展戰術訓練,我們淮上支隊出於禮貌,委托二一二師教導團代培幹部,楊邑在西華山莊大放厥詞,貶低我軍戰術!這些言論,充分反映瞭楊邑骨子眼裡的成見。

袁春梅至今清晰地記得,那天在武漢碼頭,霏霏細雨之中,臨別之際,楊邑對她多少還有點惜別之情。楊邑很動情地對她說,我們的國傢經歷瞭太多的苦難,日本人已經不滿足於塗炭我東三省,對我中原也是虎視眈眈。全民抗戰在即,我們師生一場,我希望看到的是我們在抗日戰場上攜手並肩,要是做那親痛仇快的事情,為師就太寒心瞭。沒有辦法,到瞭隻能兵戎相見的時候,就請你們忘記這段師生情誼。

這話是對她說的,也是對陳秋石說的。

平心而論,袁春梅對楊邑還是很有好感的。袁春梅說,想當年,楊邑對紅軍還是同情的,在我的身份已經暴露的情況下,也沒有出賣我,還幫我逃脫瞭武漢。

曹泗安點點頭說,此一時,彼一時,楊邑的反動本質是根深蒂固的。我們不否認這個人在個人品質和戰術能力方面都有很多值得稱道之處,應該說他是有個人魅力的。但事物都是辯證的,恰好就是因為這個人做人做得好,所以更有欺騙性,更有影響力。這樣的人倘若堅持反動立場,將來就是我們最兇惡的敵人。

袁春梅驚愕地看著曹泗安,一時無言以對。

曹泗安說,因為你曾經接觸過楊邑,有做策反工作的經歷和經驗,所以這次組織上賦予你的任務仍然是策反工作,準備派遣你打入二一二師,在楊邑身邊工作。

袁春梅不安地看著曹泗安,說話聲音明顯急躁起來,火辣辣地問,我以什麼樣的方式打入二一二師?

曹泗安不緊不慢地說,我們還瞭解到,前不久你的愛人在汪偽情報站被俘變節,這對你個人的聲譽是有影響的。我們的延安整風,冤枉瞭不少同志,有些人甚至跑到國民黨隊伍裡去瞭,你也可以以這個名義……

曹泗安的話還沒有說完,袁春梅的臉已經漲得紫紅,她想也沒想就站起身來,叫道,這是誰的主意?簡直是亂彈琴!我拒絕接受這個任務!

曹泗安沒想到這個貌似冷峻的女同志會突然失態,會這樣明目張膽地拒絕接受任務。曹泗安扶扶眼鏡,目光在袁春梅的臉上久久徘徊,末瞭才說,袁春梅同志,你怎麼啦,這不是我個人的決定,你們幹部團的使用,是經過江淮軍區和特委研究決定的。

袁春梅大聲說,太過分瞭,太過分瞭,你們難道還想制造一個變節者嗎?辦不到!我跟你說,我主動要求到江淮來,是要回到我的傢鄉參加火熱的抗日鬥爭的,我不是來當叛徒的,也不是來搞美人計的。我不去搞什麼策反工作,我要帶兵打仗!

曹泗安也急瞭,站起來,背起手,居高臨下地看著袁春梅說,袁春梅同志,你冷靜一點,你這個態度很成問題。你完全誤解瞭組織的意圖,你把個人的感情波折歸咎於組織瞭,這是十分有害的。

袁春梅說,我向組織鄭重申明,如果不讓我回到部隊,那我寧可解甲歸田!

說完,甩手而出。

袁春梅怒氣沖沖離開新四軍辦事處的時候,正是小晌午。

這裡離大別山已經不遠,牛津街的青石板路,街心兩旁的木板店面,街後的水塘和水塘邊洗衣淘米的婦女,都給袁春梅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然而此刻在袁春梅的心裡,已經全然沒有瞭返鄉的喜悅。

幹部團臨時被安排在牛津街公立學校裡,陳秋石和趙子明等人正在小院裡打撲克。深秋上午的陽光暖洋洋的,桂花樹上還掛著一些殘留的花瓣,空氣中彌漫著落葉和成熟桂花的香味。倥傯歲月,難得有此閑暇,打打牌曬曬太陽,已是久違的享受瞭。

陳秋石本來很少打牌,但這天安排的是休息,他在房間裡看書,趙子明一遍一遍地搗亂,說是不會休息就不會打仗。過兩天進入大別山,屁股後面跟著部隊,再想打牌就比登天還難瞭。

陳秋石被吵得沒辦法,隻好放下書,對趙子明說,打仗你不如我,打牌你更不如我,我不給你打個光屁股,你就不知道馬王爺長幾隻眼。

撲克牌是趙子明等人自己用紙糊的,上面畫著老K老Q老J,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好歹湊合著打。打的是四十分,趙子明和廖添丁對門,故意把梁楚韻留給陳秋石當對門。打四十分原是孩童時代的遊戲,剛摸牌的時候,陳秋石有些生疏,打瞭幾把,就找到感覺瞭,待袁春梅回到營地,趙子明和廖添丁的臉上各貼瞭四張紙條。

陳秋石春風得意,越打越勇,尤其是同梁楚韻對門,紅袖添香香更香,一旦找準瞭感覺,就一發不可收拾。打到最後,誰手裡剩什麼牌,對方會怎樣配合,全都瞭然於心。陳秋石說,哈哈,打牌就像打仗,不光要看表面現象,還要看本質現象,不僅要知道自己手裡有什麼牌,還要知道對方手裡有什麼牌,不僅要知道對傢的風格,還要知道對手的風格。

紙條不夠,規定輸瞭第五局,就得在地上爬,第五局自然又是趙子明和廖添丁輸,趙子明耍賴賴不掉,梁楚韻和陳秋石一致堅持要他爬,吵嚷聲隔一道山都能聽得見。

袁春梅大步流星跨進學校二進小院的時候,趙子明和廖添丁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撅著屁股正在爬。袁春梅一隻腳門裡,一隻腳門外,看趙子明和廖添丁洋相,聽陳秋石和梁楚韻放肆大笑,臉色就像黑雲壓城。

趙子明爬著爬著,感覺不對,一抬頭看見袁春梅門神一樣堵在院門中間,嗷地叫瞭一聲就跳起來,拍著屁股說,咦,袁春梅同志,你不是到新四軍辦事處去瞭嗎?首長沒有慰問你一頓?

袁春梅站著沒動。

陳秋石放下手中的紙牌,也站瞭起來,臉上的笑容僵住一半,訕訕地說,春梅,你怎麼啦?臉色這麼難看!

袁春梅傲然挺立,冷冷地看著陳秋石和趙子明,最後把目光落在梁楚韻臉上,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大傢面面相覷,梁楚韻反應過來,臉皮頓時紫紅,把牌一摔說,袁副主任,你說清楚,誰是商女?

袁春梅不理梁楚韻,看著趙子明說,都什麼時候瞭,你們還在這裡尋歡作樂!你這個幹部團長是怎麼當的?玩物喪志!

趙子明和陳秋石面面相覷。趙子明說,你說都什麼時候瞭?今天是休息,後天就進大別山瞭,難道我們打個牌也犯瞭紀律?我這個幹部團長是怎麼當的,上有組織,下有群眾,也用不著你來教訓啊!

袁春梅說,我就是組織,我也是群眾。

趙子明說,袁春梅同志,你受瞭什麼刺激,你是不是發燒瞭?

袁春梅勃然大怒,右手不由自主放在腰間,拍著手槍說,你他媽的才發燒瞭。八路軍的首長,在這裡賭牌出醜,還帶著女人,讓田秋韻知道瞭,看不一槍崩瞭你。

趙子明一頭霧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嘴唇直打哆嗦,手指著袁春梅說,袁春梅,你,你太……不像話瞭,我們同志之間工作之餘娛樂一下,你憑什麼……

袁春梅冷冷一笑說,工作之餘娛樂一下?別忘瞭,往東二十公裡就是鬼子的據點,山河破碎,生靈塗炭,你們身為八路軍軍官,不思殺敵立功,卻在這裡聲色犬馬,這跟漢奸有什麼區別?

趙子明傻眼瞭,看看陳秋石,又看看廖添丁,哭喪著臉說,老陳,老廖,哪裡出問題瞭?是袁春梅還是我們出問題瞭?

這時候梁楚韻上來瞭,梁楚韻面紅耳赤,淚水在眼窩裡打轉。梁楚韻說,趙團長,我們誰也沒有出問題,是袁副主任出問題瞭。袁副主任的丈夫當瞭漢奸當瞭叛徒,袁副主任一定是神經受到刺激,不會說人話瞭。

話音未落,就聽一聲槍響,梁楚韻當場倒在地上。

《馬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