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槍聲驟然響起,劉鎖柱嚇瞭一跳,他還沒有明白是怎麼回事,就看見西華山莊東山墻下的國軍教官李萬方跳瞭一下,緊接著扶著山墻,似乎挺瞭兩挺,然後軟綿綿地倒下瞭。

劉鎖柱回過頭來,看見陳三川也在發愣。

劉鎖柱說,陳三川,你開槍幹什麼?

陳三川說,我開槍瞭嗎?我沒有開槍啊,我在擦槍啊!陳三川說著,拉開槍膛,裡面還冒著一股青煙。

劉鎖柱臉都白瞭,失聲叫道,陳三川,你闖禍瞭,你擦槍走火瞭,你把李教官打倒瞭。

陳三川說,就算走火也沒有那麼準啊!快去看看,是不是中彈瞭?

兩人二話不說,跳起來,拔腿就像西華山莊東山墻跑去。李萬方果然中彈瞭,血流瞭一地。

不多一會兒,正在訓練的部隊圍攏過來,鄭秉傑和劉斯武飛馬趕到,鄭秉傑翻身下馬,察看瞭李萬方的傷勢,黑著臉問,怎麼回事,誰開的槍?

陳三川一個箭步躥出人群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我開的槍。

鄭秉傑說,為什麼要開槍?

陳三川說,不是故意的,是擦槍走火。

鄭秉傑說,擦槍規定要下子彈,你為什麼不按規定?

陳三川說,我下子彈瞭,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槍裡還有一顆。

鄭秉傑審問陳三川的時候,劉斯武一言不發,不動聲色地看著鄭秉傑和陳三川。鄭秉傑扭過臉對劉斯武說,劉長官,這是一場意外,責任全在本部。你說怎麼處理吧?

一向溫和的劉斯武此時卻是冷若冰霜。劉斯武說,說意外,我也希望是意外,但事實恐怕並不是這樣簡單。眼下正是你我兩部精誠團結一致抗戰之際,出現這樣的事件,不是一個意外就能解釋得清楚的。鄭團長,你們要調查,我們也要調查,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結論,你我在上司面前都不好交代。

劉斯武的聲調不高,語氣平穩,但話裡的意思卻是毫不含糊。鄭秉傑陰沉著臉往四下看瞭看,自己的部隊一片茫然,國軍的十幾個教官的臉上,卻寫滿瞭狐疑和恐懼。鄭秉傑向副團長劉漢民一揮手說,捆瞭關起來,讓他自己交代。查清問題按問題處理,查不出名堂,槍斃!

陳三川擦槍走火事件,有好幾個版本,一種說法是,國軍教官李萬方因為取笑陳三川有娘沒爹刺激瞭陳三川。李萬方是本地東河口人,當年陳三川娘兒倆投奔東河口的時候,李萬方還在淮上州讀中學,假期回去,就聽說過東河口有個偷吃油條豆腐皮的神偷,沒想到這次來到西華山根據地,陳三川已經是聲名鵲起的遊擊連長瞭。有一次訓練間隙,李萬方開玩笑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叫花子穿上瞭長袍馬褂,混得像個人樣瞭。陳三川當即翻臉說,你李萬方算什麼東西,別看你披著一身國軍的黃皮,到鬼子據點裡走一遭,老子能扛槍回來,你狗日的未必。李萬方說,三川兄弟,你那兩下子,沖沖殺殺打兔子可以,指揮打仗你還差得遠。你得學點戰術啊,戰術是需要文化的。陳三川說,你那點文化算個球,老子就是一個大字不識,指揮打仗也不比你差。據說李萬方在背後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陳三川這小子,隻有娘沒有爹,傢教太差。這樣的人,也隻有在泥腿子遊擊隊裡能夠得勢,放在國軍裡面,光穿褲子穿不周正這一條就不能當軍官,當馬夫都要調教。這話不知道怎麼傳到陳三川耳朵裡瞭,陳三川恨恨地說,他媽的倚仗他是財主傢庭,看不起窮人,等哪一天到瞭戰場,小鬼子把他的滿嘴牙敲掉老子也不會救他。二人之間既然有瞭這樣的成見,陳三川擦槍走火導致李萬方斃命,似乎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

還有一種說法。有一次李萬方訓斥陳三川,怎麼連加減乘除都不會,一搞到兵力分配,就雞毛炒韭菜,亂糟糟的理不清,這樣的水平怎麼能指揮正規戰鬥,難道要打一輩子遊擊?李萬方的話很重,而且是當著很多連排幹部的面,陳三川感到很沒面子,發誓要給李萬方一點顏色看看。

至於真正的背景是什麼,誰也說不清楚,倒是劉鎖柱一直疑惑一件事情。那是教導團開訓的第六天,上地形課,李萬方負責陳三川那一組,組員有劉鎖柱和許得才。李萬方給他們講解怎樣識別地物地貌,怎樣計算等高線。從山頭往下數,現地每往下移十公尺,就是一條等高線。陳三川聽得雲山霧罩,畫起線來手忙腳亂,正亂著,李萬方說,三川,你來看看,那裡是什麼?出現瞭移動目標啊。

陳三川接過李萬方的望遠鏡,調整焦距細細搜索,他看清楚瞭,望遠鏡裡出現瞭兩個人。再一細看,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陳三川的心突然怦怦直跳,因為對面山頭就是兵工廠,許得才曾經散佈謠言說兵工廠裡有人搞腐化,大白天在山坡上偷情,話裡話外說的就是他的娘和萬壽臺。

李萬方說,這個目標出現好長時間瞭,好像是兩個跛子,走路地不平,他們在樹叢裡幹什麼,難道是日軍的偵察員?

李萬方講這話的時候,陰陽怪氣的,明顯地不懷好意,陳三川不會聽不出來。但他忍住瞭,他隻能祈求老天爺,不要讓他看見他最不願意看見的情景。

怕有鬼就偏有鬼,猶如當頭一棒,出現在望遠鏡裡的正是他的娘和萬壽臺,兩個人時隱時現,在樹叢裡動彈,好像動靜還不小。李萬方問,你看清楚瞭嗎,是什麼?陳三川咬牙切齒地說,什麼都沒有,是兩隻狗。李萬方說,我怎麼看見是兩個人,好像那女人是你的娘呢,把望遠鏡給我。話音未落,他的腰上就挨瞭一腳。陳三川說,你他媽的敢糟踐老子,老子讓你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當時,劉鎖柱就在李萬方和陳三川不遠的地方,貓著腰和許得才鼓搗地圖,陳三川和李萬方的對話,有一大半進瞭他的耳朵。他後來還聽陳三川說過一句話,誰敢糟踐老子,小心老子擦槍走火。劉鎖柱其實也很想看看對面山坡上是什麼,但是望遠鏡隻有一個,摟在陳三川的懷裡,他是不敢去摸老虎屁股的。憑借肉眼,他還是影影綽綽地看見,在七百公尺的對面山坡上確實有兩個人影,偶爾能看見那邊露出半個身子,真的很像黃寒梅和萬壽臺。

劉鎖柱後來暗暗留心,自那以後,陳三川就變得陰沉許多,一雙小眼睛多數時間都在瞇縫著,偶爾睜開,寒光逼人。

李萬方死後,國軍二一二師一片嘩然,幾十名軍官聯名上書二一二師師部、國民政府江淮動員委員會和新四軍軍部,要求查明真相,懲辦兇手。淮上支隊司令員韓子君如坐針氈,幾次飛馬送來雞毛信,嚴令鄭秉傑迅速審問,弄清情況,拿出對策。鄭秉傑急火攻心,多次提審陳三川,但陳三川咬緊牙關,問來問去隻是一句話:擦槍走火,不是故意的。

恰在此時,日軍醞釀發起秋季最後一輪攻勢,淮上州松岡大佐組織三千日軍主力、漢奸部隊近萬人,準備向西華山根據地開展六路掃蕩。為瞭維護統一戰線,聯合國軍共同對敵,淮上支隊痛下決心,讓鄭秉傑派人押解陳三川到杜傢老樓,接受國共聯席法庭審判。

韓子君在給鄭秉傑的密信中說,國軍內部已掌握確鑿材料,證明槍殺李萬方是陳三川故意為之,以泄私憤。此次傳陳三川受審,罪不容赦,在劫難逃。韓子君讓鄭秉傑做好思想準備,穩定其親屬和部隊的情緒,嚴防節外生枝。

鄭秉傑一夜未眠,這一夜他想瞭很多,陳三川很小就來到瞭東河口,第一個接受他們娘兒倆的就是他,十多年來,他和陳三川娘兒倆已經相濡以沫,他把他們帶上瞭革命的道路,他們跟在他的身後成為他最可靠的力量和最後的屏障。可是,哪裡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呢?

以鄭秉傑對陳三川的瞭解,他也懷疑陳三川的所謂擦槍走火並非實情,可是為什麼他要殺死李萬方呢,必然事出有因,隻要他下決心調查,也一定會水落石出。可是,鄭秉傑是不會繼續進行實質性的調查的,他寧可相信,就是擦槍走火,隻要陳三川一口咬定是擦槍走火,即便把他判瞭死刑,那也比他說出隱情要好得多。

下半夜,月亮西斜,東方微白。鄭秉傑親自來到關押陳三川的地方,讓看守的戰士把陳三川放出來。

陳三川明顯瘦瞭。穿著一身單薄的軍裝,沒戴帽子,兩隻眼睛在晨曦中閃動,一步一步地挪到鄭秉傑的面前,一言不發。

鄭秉傑問,陳三川,你知罪嗎?

陳三川說,對不起團長,我給部隊惹麻煩瞭。

鄭秉傑厲聲喝道,豈止是麻煩,你是對革命犯罪,你把我們的部隊推到瞭一個十分尷尬的境地。

陳三川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槍斃我吧,不能因為留我一條命讓部隊背黑鍋。

鄭秉傑鼻子一酸,差點兒眼淚就流出來瞭。他看著這個衣衫單薄的孩子,心裡的疼痛刀割一般。三川,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是不是擦槍走火,到底是不是另有原因?

陳三川站著沒動,昂起頭來,看著鄭秉傑,眼淚突然奪眶而出。

鄭秉傑註視著陳三川,心裡頓時明白瞭大半,這個十七歲的少年,這個英勇善戰的小連長,心裡不知道裝著多少苦澀,埋著多少委屈。鄭秉傑趕緊背過臉去,提高嗓門說,行瞭,擦槍走火,是行伍常事,意外傷人,就事論事。

陳三川的嘴巴嚅動幾下,一句話也沒有說。

鄭秉傑說,三川,迫於友軍和國民政府的壓力,也是為瞭團結一切力量抗日,淮上支隊傳來命令,要押解你到杜傢老樓,然後接受國共聯席審判。該怎麼說,你不用我交代吧?

陳三川咬著嘴唇說,擦槍走火!

鄭秉傑點點頭說,這一去,後果很難預料,你有什麼話要留給組織?

陳三川沉默瞭片刻說,沒有。

鄭秉傑說,對你娘有什麼話要說?她現在還不知道你的情況。

陳三川說,我沒有話要對她說。

鄭秉傑說,可是,以後她要是知道瞭,我們怎麼對她交代呢?

陳三川說,我要是被處決瞭,你就說我打仗的時候跌進懸崖瞭,生死不明。

鄭秉傑說,那怎麼可能?你既然去受聯席公審,這麼大的事情我們怎麼能隱瞞?

陳三川又咬瞭咬嘴唇說,那我就沒辦法瞭,她聽到什麼就是什麼。

鄭秉傑無語,揚起腦袋看著東方漸漸洇紅的地平線說,行瞭,那你就去吧。敵情通報,日軍正在密謀六路圍攻,我這裡馬上就面臨著一場惡戰,隻可惜我少瞭一個敢死隊長。

陳三川不動,也看著東方的天際。

鄭秉傑說,大戰在即,我這裡抽不出兵力押解你。從西華山向北二百多裡路,就是杜傢老樓。你自己去吧。

說著,遞過來一個包袱,交代說,這裡面有你三天的幹糧。三天過後還沒到杜傢老樓,你就自己想辦法。

陳三川瞪大瞭眼睛愕然地看著鄭秉傑說,團長,你不怕我逃跑?

鄭秉傑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你好自為之吧!

陳三川似有所悟,久久地看著鄭秉傑,突然淚如雨下,撲通一下跪在鄭秉傑的面前說,團長,三川明白瞭。團長你放心,我生是組織上的人,死是組織上的鬼,我就是爬也要爬到杜傢老樓,讓國民黨反動派睜大眼睛看見我被槍斃,搬掉壓在你們身上的黑鍋!

陳秋石站在深秋的枯柳下,沐浴一身蒼涼殘霞。

那兒時嬉鬧的院落不見瞭,那窗明幾凈的書房不見瞭,那一地清輝的月光不見瞭,那嘮嘮叨叨又勤勤懇懇的雙親不見瞭,那雞鳴鴨唱的傢不見瞭。還有他的醜妻和幼兒。

當年的陳傢圩子,隻剩下斷壁殘垣,瘡痍滿目。還有幾個用荒草搭建的庵棚,那是荒年難民的傢,他的傢已經被叫花子占據瞭。彈指一揮間,十七年三個月零四天過去瞭,隱賢集上的人已經認不出他瞭,圩溝裡叫花子們更是看西洋景一樣地看著他這個長袍馬褂的陌生人。一群骯臟的娃子若即若離地跟著他,他一回頭,娃子們就停下腳步,推推搡搡。他向娃子們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怪相,娃子們卻不笑,瞪著半是稀奇半是戒備的眼珠子看著他。

陳秋石是下半晌回到隱賢集陳傢莊園的。遍訪幾傢舊親故戚,得知他離傢出走之後的變故,雙親都被土匪董占水給燒死瞭,這是街坊鄰居親眼所見,逝者如斯夫,再也不能生還瞭。可是蔡菊花呢,還有那個他自己也叫不上名字的兒子呢?

堂叔公嘴角上掛著哈喇子跟他講,他的兒子名叫陳繼業,上土匪那年,莊園裡隻有他的雙親,沒有見到他的媳婦和兒子。到哪裡去瞭,誰也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瞭,沒有人知道他們娘兒倆在哪裡。也許回胭脂河瞭呢?

陳秋石在心裡一遍一遍地咂摸陳繼業這三個字,突然心裡一動,繼業繼業,子承父業啊!這一動,就如萬箭穿心,連腰都直不起來。他這個父親,連兒子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有什麼資格讓兒子繼承他?

陳秋石返鄉,是韓子君特意安排的,韓子君並且聯系瞭國民黨玫山縣政府,確保這位來自八路軍晉冀豫軍區的戰術專傢的安全。陳秋石謝絕瞭韓司令的好意,執意自行前往。韓子君怕有不測,派出一個騎兵班,交由幹部團警衛連長柳君芳指揮,身著遊擊隊便衣,尾隨其後。

陳秋石什麼思想準備都有,就是沒想到會傢破人亡得這樣徹底。

暮色蒼茫中,他走到雙親的墳前,久跪不起。墳是土墳,葬在陳傢的祖墳地的西北角,地勢有點低窪。按宗族規矩,以他們傢的輩分和他的學品,他的雙親應該葬在更好的位置。可是因為他的出走,雙親落到瞭沒有直系親屬收屍的地步,還是堂叔公出瞭幾塊洋錢,雇瞭幾個親族,買瞭兩副薄棺材,草草安葬瞭事。

天已經黑瞭,當地抗日政府的幹部和地方武裝一幹人等跟著堂叔公匆匆趕到墳地,堂叔公要上前,被柳君芳拉住,示意他不要驚擾。再過一袋煙的工夫,柳君芳帶著兩個人牽馬過來,在身後低聲說,首長,上路吧,今夜要趕到玫山呢。

陳秋石緩緩地站起身來,地方幹部上前敬禮,自我介紹是隱賢集抗日區長劉二更,陳秋石握著劉二更的手說,秋石此次返鄉,純屬傢事,不便打攪地方,還望見諒。

劉二更說,早就聽說首長大名,威震太行半壁河山。首長回到大別山,我抗日軍民無不振奮。

陳秋石淡淡一笑說,哪有什麼大名,威震太行半壁河山更是談不上,過獎瞭,秋石乃一抗日老卒而已。守土保傢,還仰仗父老鄉親。

劉二更說,首長能否給我隱賢集遊擊隊講個話?

陳秋石說,少小離傢老大歸,寸功未立,講什麼?以後吧。

堂叔公兩手攏在袖筒裡,躬著腰,渾濁的老眼看著陳秋石說,秋石賢侄,這些年,你在外面是發財還是做官啊?

陳秋石朝堂叔公鞠瞭一躬說,叔公,秋石不肖,既沒做官,也沒發財。秋石投筆從戎十七載有餘,隻做瞭一件事情,打鬼子。

堂叔公說,那敢情好啊,好男兒志在四方,精忠報國,是大丈夫事業。

陳秋石說,隻是撇下雙親幼子,遭此變故,鞭長莫及,悔之又悔。

堂叔公上前一步說,自古忠孝不能兩全,賢侄上馬殺敵,下馬戍邊,也是陳傢一大榮耀,想你那在九泉之下的雙親,定然含笑瞑目。

陳秋石問柳君芳,你們身上帶的有錢嗎?

柳君芳遞過一個包袱說,韓司令已有安排,這裡是五十塊大洋。

陳秋石接過包袱,雙手捧到堂叔公面前說,多謝叔公寬慰。叔公慷慨解囊,葬我雙親,情深義重。秋石乃一抗日軍人,兩袖清風,無以報答。韓司令厚愛,資助盤纏,些許心意,請叔公笑納,也算是侄兒替雙親致謝瞭。

堂叔公伸過手來接住,沒想到包袱那麼沉,差點兒就從手裡滑脫,慌得打瞭一個趔趄,連哈瞭兩次腰才把包袱捧牢。堂叔公說,這禮太重瞭,老叔受不起啊。

陳秋石說,叔公,秋石就此一別,待抗戰勝利,侄兒再回來,耕讀故園,侍奉叔公。

堂叔公抱著包袱,又問,賢侄,你離傢多年,音信全無,可有外室?

陳秋石怔瞭一下說,沒有。

堂叔公說,老叔算來,賢侄已近不惑之年,身後無嗣,傢族淒涼啊。這錢老叔代為保管,待他年賢侄衣錦還鄉引凰歸鳳之日,老叔主持族人大典。

陳秋石又站瞭一會兒說,叔公,他日事他日言,叔公雖已年邁,但德高望重,享譽鄉裡。若有可能,請囑親友代為打聽愚婦幼兒蹤跡,此乃不肖侄餘生最大心願。

堂叔公說,那是那是,老叔一定效力。

陳秋石向堂叔公再鞠一躬,接過韁繩,縱身一躍,向圍觀的鄉親抱拳作揖,高聲說,鄉親們,我隱賢集歷來鐘靈毓秀,英雄輩出,如今日寇鐵蹄踐踏我錦繡河山,熱血男兒必當奮起,人人爭當殺敵英雄,誓與日寇血戰到底。他年抗戰勝利,秋石回鄉,與父老鄉親一道,重建河山!告辭瞭!

陳三川選擇的路線是小路,按他的計算,從西華山莊向西先到西河口,再向北沿司坡店至英栗沖,再往北就隻有二十多裡就到杜傢老樓瞭。

小晌午行至妃子嶺,饑腸轆轆,打開鄭秉傑交給他的包袱,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鄭秉傑說給瞭他三天的幹糧,可是包袱裡隻有三塊雜面饃饃,是用麥麩和碎米做的,按陳三川的飯量,隻夠一頓的。從西華山到杜傢老樓,就是走大路,少說也是二百多裡,何況是轉山繞水呢。他是飛毛腿不錯,可他也不能連天夾夜地飛,這二百裡的路,沒有三天是走不完的。

為什麼鄭秉傑隻給他一頓口糧呢?糧食緊缺是不錯,可他一個上路受審、準備砍腦袋的人,臨死前總得給一頓飽飯吃吧?陳三川想不通。

這天晌午,陳三川隻吃瞭一塊饃饃。

接著往下走,迎著太陽,餓著肚皮。走到瞭諸葛庵,已經是半夜瞭。住處自然是沒有的,就在山坡上找瞭一個幹燥的地方,扯瞭一些荒草蓋在身上。天奇冷,好像還下瞭霜。橫豎睡不著,陳三川的腦子就像河水一樣嘩嘩地流淌。

擦槍走火事件別人不知道底細,自然隻有陳三川知道為什麼。原因很簡單,簡單得一目瞭然。這個情況打死他他也不會說。他雖然沒有文化,但並不缺乏心計,他能夠從鄭秉傑的話語裡領悟出來,鄭秉傑其實也不希望他說出來。這個問題不用再想瞭。

冷得發抖,冷得自殺的念頭都有。這時候陳三川才開始恨,恨他的娘。這些年來,他和娘相依為命,娘就是他的一切,娘是他的財富,娘是他的傢,隻要和娘在一起,他就什麼也不害怕,即便是死在娘的懷裡,那也算回傢瞭,他有什麼可以害怕的呢?

可是終於有一天,他發現他成瞭徹底的無產者,他沒有傢瞭。他的娘還活著,卻是比死瞭還讓他痛苦。自從獨立團辦瞭個兵工廠,娘的生活好像就發生瞭變化,那個叫萬壽臺的雜種,打仗打成瞭一個瘸子,卻把自己當成瞭抗日英雄,有事無事總愛往娘的身邊湊,這是陳三川早就察覺瞭的。有一次他對娘說,娘你別理萬壽臺瞭,那不是個好人。娘的眼神是那樣的驚訝,那樣的氣憤。娘說,兒啊,你咋這樣說,你聽說啥瞭?

他說,我啥也沒有聽說,反正你不能老是跟萬壽臺在一起。

娘說,你小孩子傢懂什麼,萬大叔他是個好人。你娘腿上有殘疾,做啥事都不麻利,萬大叔幫你娘做事,有啥不好?

他說,娘,以後什麼事情我都幫你做,不用老萬那老雜種。

娘說,兒啊,你也長大成人瞭,你總不能跟娘過一輩子吧。娘老瞭,娘知道該怎麼做。

就那一句話,他的很多預感就驗證瞭。為什麼說兒子不能跟娘過一輩子,難道萬壽臺那個老雜種就能跟娘過一輩子?

對於長輩之間的事情,陳三川不是很清楚,也不是完全不明白。鄭秉傑做瞭很多好事,也做瞭一件天大的壞事。鄭秉傑有一次跟陳三川說,三川啊,你也大瞭,懂事瞭。你看你娘多苦,剛剛生下你,你爹就跑瞭,你們傢上土匪,傢破人亡,你娘帶著你逃荒要飯,寄人籬下,做牛做馬,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又在戰鬥中負傷。你說你娘應該不應該得到幸福?

陳三川說,誰能給我娘幸福,我給他做牛做馬。

鄭秉傑說,這樣的人有啊,不過眼下條件還不成熟,等條件成熟瞭,我會告訴你。你明白嗎?

陳三川當時沒有搭腔,他是幾個月後突然明白的,鄭秉傑說的所謂給他的娘幸福,對他來說或許就是一場災難。

果然,災難說來就來。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就有人在背後嘀咕,說是黃寒梅這個老寡婦終於守不住瞭,組織上鼓勵她追求革命的愛情。還有人說,兩個人兩條腿,黃寒梅和萬壽臺搭夥,如果發鞋子,兩個人一雙就夠瞭,能給公傢省佈料呢。

這些話被陳三川零零星星地聽到瞭一些。他有好幾次沖動,想跑到兵工廠把萬壽臺往死裡打一頓,甚至想把他娘也往死裡打一頓,可是琢磨來琢磨去,他不能。他可以打劉鎖柱和許得才,但是他不能打萬壽臺和他娘。這種事情是屬雞屎的,不挑不臭,他打瞭萬壽臺和他娘,就等於把他娘和萬壽臺扒光瞭遊街投河,也等於把他自己的臉弄成瞭屁股。他琢磨著,找個合適的機會,最好是在戰鬥當中,在混亂當中,他在後面,手指頭一鉤,叭,萬壽臺上西天瞭,神不知鬼不覺,一瞭百瞭,幹幹凈凈。

哪裡想到西華山莊會來一個多事的冤鬼李萬方呢?活該他倒黴啊!

接著該恨誰呢,恨鄭秉傑,似乎有點沒名堂。自打他懂事起,鄭秉傑就是除瞭他娘之外的惟一親人,鄭秉傑對他和他娘,對大夥都是天高地厚。那時候偷看江碧雲洗澡的時候,他朦朦朧朧地知道那是一件壞事,是一件下作的事情,尤其是一件對不起鄭秉傑的事情。可是他忍不住,他不知道自己發生瞭什麼,他太渴望看看江老師那雪白的身子,為此他恨自己,恨自己也成瞭二流子,好在他的二流子行為沒有人知道。鄭秉傑是不該把他娘和萬壽臺安插在一起,就算這一點對不住他,那麼他偷看江老師,也對不住鄭秉傑,兩下扯平瞭,他不能恨鄭秉傑。

那麼,他最應該恨的還是那個他連面都沒有見過的、被他娘無數次咒罵的死鬼爹瞭,他就是他那個死鬼爹在他娘的肚子裡播下的種子,他出土瞭,可是他那個死鬼爹卻連一次水也沒有澆過,一次肥也沒有上過,撒手揚長而去,讓他像一棵野草一樣自生自滅,差點兒被土匪燒死,差點兒在逃難中餓死,差點兒因為偷吃油條被許得才打死。他所有的苦難,所有的屈辱,都是那個死鬼爹一手造成的。他記得有一次他和他娘講起他爹,他說萬一爹還活著,萬一以後爹回來瞭,咱還認不認他?娘連想也沒想就說,那種禽獸不如的東西,你認他幹什麼,你要是認你的死鬼爹,娘就不認你這個兒。他說,那就不認,他就是給咱跪下磕頭,咱也不認。

陳三川就這麼恨著,想著,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瞭。陳三川閉著眼睛就看見一個山坡,上面人頭攢動,一片大刀就像森林一樣,有多少把不知道,反正天地間一片雪白。恍惚中,他感覺他被五花大綁押到瞭山坡上,那些舉著大刀的人高喊,殺,殺,殺……他驚恐地回過頭問身邊的看押他的人,他們要殺誰?看押的人說,殺你啊,因為你擦槍走火,破壞瞭抗日統一戰線啊!

他說我不是故意的,我的槍不聽我的話,我的手指頭還沒有挨上扳機它就響瞭。

押解他的人說,鐵證如山,李萬方你自己出來跟他說。

他看見一陣風從地下升起,卷起一根煙柱,李萬方滿臉血污地出現瞭,一根手指指著他的鼻子說,就是他,就是他,他殺人滅口……

他說,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殺人滅口。李萬方反動派,早就該殺瞭,老子是為民除害。你們殺我吧,二十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二十年後老子還是江淮大地上的神槍手飛毛腿……

後來他看見瞭一個國民黨軍官,穿著長統皮靴,戴著一副黑眼鏡,走到他的面前。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小瞭,越來越小,終於縮成瞭一隻蝙蝠,藏在黑色的眼鏡裡。黑眼鏡軍官說,陳三川,你已經在照妖鏡前顯形,你就是一個喝人血吃人肉的妖魔,你還有什麼話說?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蚊子一樣哼哼,你們殺我吧殺我吧殺我吧,二十年後二十年後二十年後……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一塊祥雲自天穹處飛來,上面盛開著五彩繽紛的鮮花,鮮花叢中,白馬之上,端坐著一位身披黑色大氅的將軍,戰馬展開四蹄,馱著將軍從雲端飛下,山坡上的人全都匍匐在地,跪迎將軍。

將軍說,何人大膽,敢殺我兒?

戴黑色眼鏡的國軍軍官說,小的該死,有眼不識泰山,聽信誣告,小的這就給少爺松綁。

他感到很奇怪,他又從黑色眼鏡裡面鉆瞭出來,茫然地看著將軍。將軍翻身下馬,把手放在他的腦袋上,他本來想把他的手推開,再給他一個掃堂腿,可是,他的手腳卻動不瞭,鼻子一酸,兩腿一軟就跪瞭下去,撕心裂肺地喊瞭一嗓子,爹,爹,兒子可見到爹瞭,兒子有爹啦……

再然後,陳三川就醒瞭,伸手一摸,滿臉淚水。就在這一時刻,他發現瞭自己居然不恨爹,居然那麼渴望見到爹,這是怎麼回事?這個發現讓他心驚肉跳。

太陽升起來瞭,林子裡響起瞭斑鳩咕咕的叫聲,他的肚子也跟著叫瞭起來。他摸出包袱,還有兩塊雜面饃饃,他啃瞭一口,剛嚼瞭兩下,突然停住瞭,他看見陽光下面有人走動,幽靈一般,鬼鬼祟祟。他警覺起來,迅速裝好饃饃,剛要站起來,卻不料一隻黑洞洞的槍口戳在鼻子下面,接著就聽見一聲喊叫,死啦死啦的!

陳三川明白,他遇上鬼子瞭。

好漢不吃眼前虧,陳三川舉起瞭手。這時候一個中國人過來瞭,驚喜地說,太君,這個小孩是個土八路!我們抓到活口瞭!

幹部團就位之後,按照新四軍總部的命令,淮上支隊進行瞭整編,韓子君依然擔任支隊司令員,趙子明擔任支隊政治委員,陳秋石擔任支隊副司令員兼參謀長。

其他人的任職都是早就明確的,惟有袁春梅遇到一點波折。袁春梅在離開百泉根據地的時候,是副團級幹部,按照當時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八路軍的旅長等同於新四軍的師長,八路軍的團長,等同於新四軍的旅長或地方部隊的支隊、分區司令員,依此類推,袁春梅應該是新四軍地方部隊支隊一級領導,但是因為袁春梅拒不接受到國軍工作的任務,江淮軍區和淮西特委很惱火,決定讓她到火線劇社當副社長,搞文藝工作。哪裡想到這個決定又遭到袁春梅的抵制,袁春梅說,我又不是戲子,我到劇社幹什麼,我都徐娘半老瞭,難道讓我給你們唱堂會?讓我到劇社也行,我天天給他們操練槍炮。

支隊領導這才知道袁春梅是個老革命,而且脾氣古怪,反復無常。考慮到她是百泉根據地過來的,不好苛求,隻好又調整她的任職。袁春梅說,我回到大別山,是來帶兵打仗的,把我放到作戰部隊,當連長都行。

在牛津街,袁春梅的那一槍,徹底地毀掉瞭她的淑女形象,不僅把梁楚韻嚇個半死,也讓趙子明對她更多瞭幾分戒備,所以在研究袁春梅工作的時候,趙子明就格外謹慎。他不僅要考慮到袁春梅的能力,也要兼顧到她的個人意志。趙子明同韓子君等人考慮再三,反復平衡,最後給袁春梅選瞭個去處,到鄭秉傑的三團擔任副政委。陳秋石對此沒有反對,隻是說,春梅同志適合帶兵打仗,但三團條件艱苦,要照顧好她的生活。

至於其他人的工作,就好辦瞭。以廖添丁和梁楚韻等人為主體,淮上支隊成立瞭一個火線劇社,擔負支隊的宣傳文化工作,廖添丁擔任社長兼戰報主編。梁楚韻擔任編導科長兼戰報采編科長。

牛津街袁春梅的那一槍,打在梁楚韻的腳下,子彈從石頭上反彈起來,擦傷瞭陳秋石的小腿。但是這顆子彈留給陳秋石的,還有另外的麻煩。進入大別山之後,在淮上支隊下級軍官中,流傳一個說法,說陳秋石這個副司令員譜大,到大別山來,在過封鎖線的時候,陳秋石堅持與馬同行,馬在人在,馬不過封鎖線,他人就不到大別山,以此要挾組織。組織上沒有辦法,隻好答應陳秋石,隻要他人進入大別山,組織上會通過另外的渠道,把馬送到淮上支隊。

老山羊進入大別山,確實有過一段傳奇的經歷,據說淮北的地下組織費瞭很大的勁,先是將馬運到河南鄭州,再將其偽裝成普通的農耕牲口,混在一個牲口販子的騾馬群中,從南陽穿越封鎖線。在淮上州過境的時候,被日軍稽查人員識破,斷定這是一匹戰馬。送馬的遊擊隊員見勢不妙,拔槍戰鬥,犧牲瞭四個同志。後來淮上州的地下組織,通過賄賂漢奸的方式打聽到關押老山羊的地方,組織特工搶馬,聲東擊西炸瞭日軍的一個彈藥庫,才在亂中將老山羊搶出,這一仗又付出瞭很大的代價。

在淮上支隊下層軍官當中,對幹部團的到來本來就有一些模糊認識,主力團的團長祁深奧有一次對特務營長劉大樓發牢騷說,他媽的有什麼瞭不起的,八路軍給咱們淮上支隊派瞭一個太上皇來,連馬都要從那邊帶過來,犧牲瞭那麼多兄弟,太過分瞭!他以為他是關帝爺啊,未嘗還要老子給他扛大刀?

祁深奧過去一直認為他是淮上支隊的頂梁柱,那時候淮上支隊沒有副司令員,他認為他這個主力團長就是當然的備用司令,哪裡想到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來瞭個陳秋石,韓司令他們還把這個人當作菩薩,作戰問題全聽這個權威大老爺指點江山,連韓司令都是小學生,這就使祁深奧劉大樓等人很不自在,從而也為此後不久的戰鬥留下瞭陰影。

在淮上支隊不脛而走的第二個對陳秋石不利的傳言與梁楚韻有關。這個傳言在下層軍官中更為流行,連三團的劉鎖柱都知道,淮上支隊來瞭個韓信轉世,帶著一個貌若天仙的女子,奶子是奶子屁股是屁股,那個嫩哦,那個水靈哦,伸手一摸能掐出水來。別看她穿著軍裝雄赳赳的,換上戲裝就是戲子,脫掉戲裝就是銷魂的冤傢。劉鎖柱說,為啥陳副司令會打仗?白天他騎老山羊,夜黑他騎梁楚韻,腿襠下面不是神馬就是仙女,他不是凡人啊!

劉鎖柱說這話,既是出於無知,更出於渴望,但是這個傳說引起瞭基層官兵廣泛的興趣。女人永遠是軍伍不絕的話題,更何況是那樣美麗非凡的女人,比江碧雲還要標致呢!

陳秋石不知道這些傳說,梁楚韻更不知道。早在百泉根據地的時候,梁楚韻就從趙子明的片言隻語裡隱約意識到,組織上把她安排在陳秋石的手下,是有良苦用心的,她對陳秋石的感情,崇敬之外也有朦朧的憧憬,隻不過,還沒有上升到愛情的高度。一是因為陳秋石始終同她保持距離,二是因為年齡差距太大,陳秋石比她大十四歲呢,這在鄉下,已經是父輩瞭。反倒是牛津街袁春梅的那一槍把她打醒瞭。關於袁春梅和陳秋石之間的關系,她早有耳聞,也知道陳秋石在百泉因為袁春梅的緣故生病住院。袁春梅為什麼要開那一槍,難道真的是對趙子明和陳秋石的所謂“玩物喪志”表示憤怒?這麼解釋未免幼稚可笑。作為一個女人,尤其是情竇初開的女人,梁楚韻不可能不動一些心思。

火線劇社成立之初,有很多事情要做。有一天梁楚韻和隊員胡亞捷到支隊部戰利品倉庫找油印機,回來的路上老遠碰上袁春梅。梁楚韻想躲開,袁春梅卻大大咧咧地招呼,小梁,抱著那麼大個傢夥,往哪裡走?

梁楚韻沒法,隻好硬著頭皮迎瞭上去說,啊,袁副主任,啊袁……

袁春梅呵呵一笑說,幹嗎這麼吞吞吐吐的,怕我吃瞭你不成,我有那麼可怕嗎?

梁楚韻說,袁副主任,聽說您要到三團工作瞭,您一個女同志到戰鬥部隊多不方便啊?

袁春梅說,有什麼不方便的?這些年風風火火地慣瞭。倒是你這個上海姑娘,來到大別山恐怕不適應,這裡比百泉還要艱苦。

梁楚韻說,還好,大別山離上海更近。

袁春梅說,我是說,這裡的部隊文化素質更差。

梁楚韻怔瞭怔,沒有說話。

袁春梅說,把東西交給那個小姑娘,我們姐妹散散步。

梁楚韻還在猶豫,胡亞捷知趣地說,梁科長,油印機我自己能抱回去,你和袁首長聊聊吧。

走在杜傢老樓外面的圩溝埂上,袁春梅問梁楚韻,小梁,還記恨牛津街那件事情嗎?

梁楚韻老老實實地說,談不上記恨,隻是不能理解,袁副主任為什麼會發那麼大的火?

哦?袁春梅意外地看瞭梁楚韻一眼,沉吟片刻,笑瞭笑說,你不理解?哈哈,是啊,我也不是很理解。有些反常是不是?是反常啊,什麼事情做過分瞭就是反常。可是為什麼會反常呢?也許……

袁春梅不說瞭,梁楚韻也不說話。這天天氣不錯,杜傢老樓圩溝兩邊有很多垂柳,秋去冬來,葉子落光瞭,隻剩下赤裸的柳條,如煙似霧。

袁春梅看著遠處,自言自語地說,也許,都是愛情鬧的。愛情這東西就是魔鬼,隻要讓它鉆進心裡,你就不可能正常,你會常常做出出格的、不正常的事情。愛情越深,越是不正常,除非你的愛情是表面的,或者你的愛情是假的。

梁楚韻心裡一動,她沒有想到袁春梅會說出這樣推心置腹的話。

袁春梅說,當你進入到愛情深處的時候,你就會明白,女人有時候很傻,再聰明的女人也有傻的時候。因為,在那樣一種境界裡,感情比智慧更有力量。

梁楚韻還是不說話。她沒有那樣的經歷,也沒有那樣的感受。

袁春梅說,小梁,我今天一是要向你道歉,二是想跟你說一件事情。你抬起頭來,往南邊,你看到瞭什麼?

梁楚韻說,是一個村莊,那個村莊聽說叫百達畈,那邊有一條河叫西汲河。百達畈駐紮的是一團一營。

袁春梅說,哈哈,你還挺有軍事敏感性的。你知道百達畈再往南是什麼嗎?

梁楚韻說,是古柏沖,也有咱們的隊伍。

袁春梅說,對瞭。我跟你說,過瞭古柏沖,再往西往南一百裡,是一片大山,有一座山叫玫山。就在那座山下,有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你在不久的將來會見到他們。

梁楚韻明白瞭,但還是不甘心地問,你是說,他們同我有關系嗎?

袁春梅說,也許有,也許沒有。但是,如果你心中有瞭愛情,他們就可能是你反常的理由,也許,你會莫名其妙地沖著一個不相幹的人開一槍。

梁楚韻連想也沒想就沖口而出,啊,那怎麼會?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向誰開槍的。除非他是敵人。

袁春梅說,哈哈,有時候,你根本就搞不清楚誰是你的敵人。等著吧小丫頭,你的戰爭也許才剛剛開始!

袁春梅還沒有到任,就臨危受命,做出瞭一件影響深遠的大事。

此時已有情況表明,淮上州日軍厲兵秣馬,即將在歲末對西華山抗日根據地發動大規模掃蕩,實施冬季封山。陳秋石上任之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帶著司令部有關人員和各團指揮員,秘密潛入西華山南側和胭脂河周邊,實地察看地形,檢查攻防準備。

大戰在即,國軍二一二師仍然揪住陳三川擦槍走火事件不放,揚言此事如不妥善處理,就是淮上支隊破壞統一戰線,反掃蕩戰鬥無法配合。

出於無奈,韓子君隻好同意公審陳三川,並把公審時間確定在農歷十一月十一日。眼看公審日期逼近,陳三川還是不見前來。章林坡一次一次地派人到杜傢老樓催逼,指責淮上支隊沒有誠意,影響國軍士氣。國民黨省黨部和動員委員會的電報也雪片一樣飛向杜傢老樓,都是一個意思,不殺陳三川不足以平民憤,不殺陳三川不足以壯士氣。

韓子君面對強大的壓力,幾次淚流滿面,對趙子明和袁春梅等人說,國民黨這次得理不饒人,非要殺我這個小連長不可。陳三川啊陳三川,你這條十七歲的小命,快要把淮上州都掀塌瞭,你就是死瞭,也值得瞭。

袁春梅很關註這個事情,因為這是她即將赴任團隊裡的事情。她已經知道瞭來龍去脈,問韓子君,難道隻有陳三川一死才能解決問題?

韓子君說,看來是這樣,陳三川殺人證據確鑿,章林坡已有充分證據。如果出現奇跡,那就看公審瞭。

袁春梅說,公審大會要不要群眾參加?我們是不是可以發動群眾,在公審大會上呼籲請願,爭取讓陳三川戴罪立功也行啊!

韓子君說,這一招我們也想到瞭。可是章林坡志在必得,借此詆毀我軍名譽,同時為其消極抗戰找借口。現在我需要一個能言善辯、膽大心細的人直接同章林坡對話,說服他不要步步緊逼。隻要他在感情上有一點松動,就可以變被動為主動。

袁春梅說,那好,我請求這個任務。

韓子君說,你新來乍到,情況不熟,行嗎?

袁春梅說,雖然還沒有報到,但我已經是三團的副政委瞭,我處理好這件事情再去報到。

韓子君當時沒有表態,以後征求趙子明的意見,趙子明沉吟瞭很長時間才說,袁春梅這個同志原則性強,但是個性也強。她出面處理這件事情,無非是兩種效果,一是她能說服,抑或是壓服國軍對手,使事態向好的方面發展。第二種結果,火上加油,忙裡添亂,三下五除二就把陳三川打發瞭。

韓子君聽趙子明這麼一說,又躊躇瞭,但此時袁春梅已經做好瞭充分的準備,詳細地調查瞭陳三川從軍以來的表現,擦槍走火事件的前後經過,胸有成竹,躊躇滿志,要求韓子君立即致函二一二師,請國軍派出代表,雙方就公審程序和內容進行磋商。

韓子君前思後想,采納瞭袁春梅的提議。韓子君的想法是,死馬當著活馬醫。

袁春梅受領任務之後,就回到住處緊鑼密鼓地準備瞭。因為還沒有到三團報到,她暫時借住在杜傢老樓的後花園裡,這裡實際上是韓子君特意為陳秋石安排的“官邸”,因為陳秋石最近一直在野外勘察地形,袁春梅就帶著警衛員暫時住進來瞭。

杜傢老樓是一個地主的莊園,其建築風格結合瞭北方四合院和皖南民居的特點,天井闊大,內設回廊,分正房和廂房,三進的院落,一層比一層高,形成錯落有致的效果。正房和偏廈之間,有一個圓門,通向後花園,花園裡還有三間平房,灰磚黑瓦,玲瓏厚實。

南下幹部團到達之前,韓子君指示原先住在這裡的警衛排搬出去,把這個地方騰給陳副司令。特務營的營長劉大樓發牢騷說,警衛排在這裡,可以就近保護前院的支隊首長,陳副司令就一個人,幹嗎要占這麼大一個花園啊。這話是當著韓子君的面說的,當時就挨瞭韓子君一頓訓斥。韓子君說,陳副司令是戰術專傢,要絕對保證他休息,這是戰爭的需要。劉大樓說,可是我們的警衛排搬出去瞭,陳副司令的安全也得不到保證瞭。韓子君說,搬出去不等於離開,你的那個警衛排,一個班放在前院,你帶兩個班,給我搬到後花園外面的平房裡,兩個角各住一個班,輪流警戒。保護陳副司令就是保證戰爭勝利,聽明白瞭沒有?

劉大樓胸脯一挺說,聽明白瞭。

韓子君又說,認識到重要性沒有?

劉大樓又把胸脯挺瞭一下說,認識到重要性瞭。

沒有辦法,劉大樓隻好帶著兩個警衛班雞飛狗跳地搬到院墻以外,搬進去才知道,院墻外面的房屋過去是杜傢老樓仆人住的,裡面煙熏火燎黑咕隆咚,一圈子都是馬糞牛糞的味道,都快冬天瞭,蒼蠅蚊子還黑壓壓的。劉大樓給自己選瞭一個稍微幹凈點的房屋,指揮幾個戰士用土坯壘瞭一個籬笆床,鋪蓋卷子往上一扔,躺下來就罵,什麼狗屁副司令員,人還沒來就折騰老子,老子就不相信你有三頭六臂!你要是把淮上州打下來,老子也認瞭,可是你行嗎?

劉大樓罵這話已經二十多天瞭,無端挨罵的陳秋石卻連杜傢老樓後花園的門坎也沒有踏進一步,他除瞭在野外露宿,即便回到支隊部,也是吃住在作戰室裡。

倒是便宜瞭袁春梅。袁春梅也不領情,住進來之後也罵,他媽的陳秋石,還真的成瞭軍閥,抗戰這麼艱苦,他還給自己弄瞭個後花園,真是資產階級的公子哥啊!

公審陳三川的消息弄得沸沸揚揚,楊邑卻在心裡嘀咕,不就是一個擦槍走火事件嗎,就算是故意走火,也不過是個人恩怨,幹嗎要搞公審啊?還吆喝瞭一些記者,搞得烏煙瘴氣的。

事件發生後,軍械處長任法蘭也在會上提議,傢醜不可外揚,兩傢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商量,大事化小,小事化瞭,集中精力對付松岡大佐。任法蘭的說法當即受到章林坡的斥責,章林坡說,什麼叫傢醜?制造事故打死我軍官,這是個信號,說明他們對國軍嚴重缺乏情誼,今天他可以殺我的軍官,明天他就可以打我的部隊。現在抗戰形勢日漸好轉,他們就挑起事端,一旦抗戰結束瞭,他們就該掉轉槍口瞭。這也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抓住這個機會,舉行公審,殺掉行兇者,讓全國都知道這件事情,把他們搞臭,將來即便發生沖突,我們也能掌握輿論的主動權。

因為章林坡有瞭這個想法,所以那些主張“內部消化”的軍官就三緘其口,靜等事態擴大。

這天章林坡和楊邑正在作戰室裡議事,參謀送來韓子君的親筆信,章林坡看完,隨手把信扔在旁邊的茶幾上,輕蔑地笑笑,對楊邑說,看看,淮上支隊又要耍花招瞭,死屍一具,鐵證如山,談什麼?

楊邑拿過信,瞅瞭兩眼說,既然鐵證如山,談談無妨。人傢已經提出來瞭,不談說明我們心虛。再說,殺人不是目的,維護統一戰線才是目的,通過談判,或許可以摸摸他們到底有多少誠意。

章林坡說,依你之見,這件事情有多少勝算?

楊邑對陳三川擦槍走火事件有自己的看法,覺得大敵當前,章林坡不應該老是揪住不放,一看就是小題大做。楊邑說,殺瞭一個陳三川,從眼前看,我們也許會在輿論上贏得一些主動權,可是長遠地看,我們同淮上支隊的聯合戰線就會受到影響。淮上支隊的官兵大部分來自鄉村,境界低下,心胸狹窄,如果我們殺瞭陳三川,激起淮上支隊的仇視,在抗戰中離心離德,甚或以鄰為壑,那我們就得不償失瞭。

章林坡在作戰室裡來來回回地踱步,說,老楊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但不是大道理。你隻看到瞭問題的一面,而沒有看到另一面。我們和淮上支隊這些年共同抗日,確實是同舟共濟。但是,往遠處看,我們畢竟是兩股道上的火車,走的不是一條路,分道揚鑣是隨時可能的,尤其是抗戰結束之後。自古天下,分分合合,我們不能心存幻想同他們永遠合作,這個思想不僅我們這些高級軍官要有,下層官兵也要明白。再者,松岡大佐發動的冬季攻勢,可以說是強弩之末,最後掙紮而已。這些年老韓他們遊而小擊,雷聲大,雨點小,戰績平平,部隊卻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這次應變,我就是要把他們推到一線,他同仇敵愾也好,知恥後勇也好,破釜沉舟也好,反正我就是要把他逼上梁山,讓他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楊邑悶起腦袋,把韓子君的那封信拿起來又看瞭半天說,如此說來,那個陳三川非殺不可瞭?

章林坡回到沙發坐下,笑笑,笑出幾分陰冷的氣息,老楊,你說呢?

楊邑沒有表態,看著墻上掛著的大幅作戰示意圖發愣。

章林坡說,殺人祭刀,勢在必行。

楊邑說,這件事情,我不再發表意見。

章林坡臉皮一變說,那不行,你還是跑不瞭幹系。老韓不是送信來要在公審前談判嗎?你去跟他們談。

楊邑半張著的嘴巴半天沒有合攏,站起來說,師座,這恐怕不妥。

章林坡說,有何不妥?你是有名的主戰派,在韓子君部有很高的聲譽,又是陸軍大學的高才生,知書達理,你去談最合適。

楊邑說,我這個人一向不擅言辭,況且對這件事情本身就持消極態度。我去談判,要是被人鉆瞭空子,恐怕偷雞不著還蝕把米。還望師座慎重決策。

章林坡手指敲著茶幾說,你不要推托。什麼不擅言辭?隻要你不跟老同學離心離德,隻要你想把這件事情做成,就沒有做不成的。

楊邑說,我還兼著司令部的副參謀長,眼看松岡的冬季攻勢就是這幾天的事情,作戰防務迫在眉睫啊!

章林坡擺擺手說,攘外必先安內,殺掉陳三川,就是眼下的頭等大事。不殺陳三川,我部士氣難振,戰則無力。

楊邑明白瞭,章林坡是打定主意避戰瞭,而一門心思要把殺陳三川作為砝碼,作為避戰的由頭,實在是用心良苦。

袁春梅調閱陳三川的材料之後,很受觸動。胭脂河戰鬥,湘紅甸戰鬥,妃子嶺戰鬥,三十鋪戰鬥,幾乎在每場戰鬥中,這個半大橛子都有出人意料的表現。袁春梅簡直不能想象,一個剛剛十七歲的少年,如何有這樣的膽量和境界,完全是置個人生死於不顧。閉上眼睛,她似乎能夠看見那個未曾謀面的少年,赤足垢面,衣不遮體,就像一條勇猛的野獸,在日軍的槍林彈雨裡,在大刀橫飛的山坡上,在荊棘密佈的叢林裡,上躥下跳,左右開弓,一次次躲過瞭死神的追逼,一次次把大刀砍向敵人的頭顱。

袁春梅對自己說,一定要把他救下來,不惜一切代價,哪怕赴湯蹈火。

約定的談判時間到瞭,可是陳三川還是不見蹤影,韓子君派出騎兵排星夜飛馳,把鄭秉傑接到瞭杜傢老樓。

鄭秉傑半夜出發,晌午到達,先是在司令部門前見到瞭趙子明,知道這是新來的政委,便急著要匯報情況。趙子明說,你們先不要急,我帶你們去見司令員,他這幾天為瞭陳三川的問題,嘴角都起泡瞭。

鄭秉傑說,我們三團給首長添亂瞭。

趙子明引著鄭秉傑到支隊作戰室門前,參謀先行一步去通報瞭,韓子君那當口正在聽袁春梅的匯報,猛聽說鄭秉傑到瞭,一下子就從板凳上跳瞭起來,迎著剛剛進門的鄭秉傑,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訓,你是怎麼搞的,你把陳三川給我搞到哪裡去瞭,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見到影子?

鄭秉傑一腳門裡一腳門外說,我三天前就讓他出發瞭,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還沒到。

韓子君問,是誰負責押送的?

鄭秉傑說,沒有人押送,他自己來的。

韓子君一聽腦袋都大瞭,凸著眼珠子問鄭秉傑,你說什麼,你讓他自己來的?

鄭秉傑心虛地說,是的,部隊忙著準備反掃蕩,我抽不出人手。

韓子君半天沒說話,看著鄭秉傑,突然一拍桌子說,鄭秉傑,你要對這件事情負完全責任,這完全是你一手造成的!

鄭秉傑木然站立,一言不發。

趙子明在裡面招呼說,鄭團長,進來說吧。

鄭秉傑亦步亦趨,進瞭權當作戰室的祠堂正房。趙子明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袁春梅同志,以後她就是你們三團的副政委瞭,負責三團的政治工作。

鄭秉傑瞥瞭一眼韓子君,抱拳向袁春梅做瞭個歡迎的動作,袁春梅微笑致意,彼此就算認識瞭。

韓子君餘怒未消,兩隻手一上一下往桌子上拍著說,啊,我總算明白瞭,陳三川擦槍走火,確實是有意所為,而主謀就是你鄭秉傑鄭團長。你別有用心,破壞抗日統一戰線,你惟恐天下不亂,你公報私仇,你玩弄權術,你授意部下胡作非為。你這是對革命的犯罪啊,你這是置我淮上支隊的聲譽誠信於何地啊!鄭秉傑鄭團長,你知道我現在想幹什麼嗎?

鄭秉傑說,韓司令,聽我把話說完,我們應該相信陳三川……

韓子君刷的一下掏出手槍,咔嚓一聲就把子彈推上瞭膛,嚇得參謀和警衛人員臉都白瞭。韓子君舞著手槍說,鄭秉傑,你現在知道我想幹什麼瞭吧,我想槍斃你!

鄭秉傑臉皮僵硬地說,我有責任,願意接受處罰!

趙子明說,司令員,我們冷靜一下,總得把情況搞清楚。

韓子君說,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國民黨章林坡一天一封雞毛信,要我把人交出來,什麼躲得掉初一躲不過十五,什麼跑瞭和尚跑不瞭廟,聽聽,這都是什麼話!我堂堂的淮上支隊被他們說成是流氓無賴瞭。可是陳三川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你叫我跟他們怎麼解釋?

鄭秉傑說,我也沒有想到,他現在還沒有到。

韓子君冷笑一聲說,你沒有想到?你早就想到瞭,你比誰都清楚,這就是你的如意算盤,是你一手策劃的陰謀。讓你派人押送,你居然讓他自行前往。什麼抽不出人手?天大的鬼話!我問你,他陳三川是傻子嗎,他不知道來公審要槍斃他嗎,那他還會乖乖地把自己的腦袋送來?陳三川逃跑,不是你縱容的,也是你暗示的。你還有什麼話說?

鄭秉傑說,事已至此,我隻能說是我的責任。我沒有話說。

韓子君吼瞭一通,有點累瞭,喘著大氣指著鄭秉傑說,我跟你說,公審是肯定要進行的,陳三川罪不容赦,如果到瞭公審那天,他還是不到,我就把你鄭秉傑交給章林坡,讓他們把你千刀萬剮!

鄭秉傑說,如果能夠扭轉被動局面,鄭某情願代三川一死,死而無憾!

韓子君說,啊,你鄭秉傑還當真有燕趙之風俠骨義膽,我看這樣也並非不可。我就成全你,你今天就到二一二師去向章林坡投案,任憑他們發落。連長跑瞭有團長,以團長的腦袋去換連長的腦袋,想必章林坡不會認為吃虧。

在韓子君怒斥鄭秉傑的時候,趙子明一直微笑不語,袁春梅卻是愁眉不展。話說到這個份上,袁春梅覺得自己不能沉默瞭,見縫插針地說,韓司令員,我看這件事情也用不著火燒火燎的,還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們下午就要談判,還有轉機。

韓子君口氣很沖地說,我還不知道有轉機?沒有轉機還談什麼判?可是現在當事人跑瞭,什麼轉機都被他這一跑給跑掉瞭。這回國民黨更有理瞭,事情明擺著的嘛,不是故意殺人你跑什麼跑,畏罪潛逃,還有什麼談判頭?

袁春梅說,問題是搞復雜瞭,我們再想想辦法。

韓子君說,去吧,都去吧,你們下去商量。鄭秉傑你可以寫遺書瞭。

鄭秉傑沒動,袁春梅也沒動。

趙子明向他們揮揮手說,你們先去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我和司令員再合計合計。

鄭秉傑頓瞭一下,舉手給韓子君敬禮說,司令員,那我們先走瞭。

韓子君頭也不抬,從鼻子裡哼瞭一聲。

出瞭作戰室,鄭秉傑說,殺人償命,看來這一關是躲不過去瞭。

袁春梅說,如果陳三川參加公審,還有一線轉機,他現在不見蹤影,確實授人以柄。鄭團長,我也覺得陳三川是你故意放跑的,你說呢?

鄭秉傑說,現在怎麼說都沒有用瞭。公審既然迫在眉睫,那我去受審好瞭,大不瞭一死。

袁春梅說,如果死一個人能夠喚起國民黨軍和民眾的同情心,維護統一戰線的團結,推動反冬季攻勢戰爭的勝利,我們誰都可以以死謝天下。但是問題沒有那麼簡單,我們還得同他們鬥智鬥勇。

陳秋石目不轉睛,半跪在諸葛庵西北楊泗嶺高地上,手持八倍望遠鏡向正北方觀察。北方是齊頭山,再往北就是湘紅甸。陳秋石基本上已經判斷出來瞭,此次日軍冬季攻勢如果指向南邊,其主要方向應該在西線,而西線的主要路線應該在妃子嶺和諸葛庵之間。

陳秋石的身後,簇擁著主力團一團團長祁深奧、副團長馬建科、二團副團長姚過儉、三團副團長劉漢民和參謀若幹。韓子君對這些土生土長的幹部有交代,陳副司令是八路軍百泉根據地著名的戰術專傢,曾經創造過孔雀嶺戰鬥、漳河峪戰鬥、蒼南戰鬥以少勝多的成功戰例,是總部派來加強淮上支隊的特殊人才,要虛心向陳副司令學習。

他們在研究陳秋石,陳秋石也在研究他們。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是,這支部隊比起他過去指揮的部隊,有很多不同的特點,駕馭起來有很多困難。像淮上支隊這樣半正規半遊擊性質的部隊,對付松岡聯隊這樣以城市為中心,向山區輻射的駐屯軍,有很多新的課題需要研究。陳秋石到達江淮戰區之後,匆匆回故鄉看瞭一趟,即投入到對於戰場地形的勘察上。

不到兩天的工夫,陳秋石的指揮包裡就裝進瞭十幾份地圖,有的是淮上支隊提供的、國民黨軍隊繪制的,有的是從敵偽軍隊裡繳獲的、日軍繪制的,更多的是他自己現地繪制的。夫地形者,兵之助也。兵因地而強,地因兵而固。陳秋石帶著這些地圖到部隊轉瞭一圈,心裡就有數瞭,淮上支隊架子拉得很大,但就其兵員而言,不過兩千人,一個加強團而已,加上地方武裝,也不過兩個團。就其裝備而言,多數破槍破炮,同日軍一個大隊抗衡都很勉強。在此條件下,能夠發揮的優勢,除瞭戰鬥精神以外,就是利用地形,所以他把熟悉地形和利用地形看成他上任伊始、第一次指揮作戰的先決條件。

在支隊作戰會上,陳秋石分析,日軍的所謂冬季攻勢,必然是避我鋒芒,柿子先揀軟的捏。而在我淮上支隊綿延一百多公裡的根據地裡,當數西華山西北的妃子嶺和諸葛庵一帶最容易突破,此處看似山巒密佈,易守難攻,實則因道路眾多而防不勝防。一旦突破諸葛庵和妃子嶺防線,我西華山根據地則朝不保夕。

主力團團長祁深奧對於陳秋石的判斷不以為然,認為敵人此次冬季攻勢,雖然劍鋒所向是西華山,但未必就是西路突進,敵人有機械化優勢,完全可以憑借馬路沿大沙梗、莫檀倉向西華山挺進。

陳秋石考慮自己新來乍到,不便輕易否認祁深奧的分析,於是組織瞭第二次現地勘察,並通過情報機關對敵我兵力進行計算,最後,陳秋石把主防禦方向確定在西線,擬定方案,在湘紅甸和諸葛庵之間,虛設兩道防線,以各縣遊擊大隊和民兵佈防,其戰鬥原則是吸引敵人進攻並將其牽制,同時以主力潛伏東河口、西河口附近,準備圍殲增援之敵。

這個方案報到司令部,韓子君有點躊躇。韓子君說,如果實施圍點打援,把鬼子引到東、西河口,就意味著我西華山根據地老百姓要大量撤出,部隊要大規模投入。倘若和日軍形成僵持,則我軍消耗太大,而友軍則無所事事。

陳秋石說,在東、西河口設防,正是把戰火引向國軍。東、西河口是我軍地盤,我們在此擺開決戰架勢,國軍無話可說。如果我們破釜沉舟,頂住瞭,付出犧牲,乃是抗戰必要之犧牲。如果我們頂不住,則國軍西黃集據點腹背受敵。所以說,戰鬥一旦打響,國軍想坐山觀虎鬥也不可能瞭,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啊!他必然要來滅火。

韓子君說,這個方案是不是太大膽瞭,是不是把仗打得太大瞭?

陳秋石說,韓司令,如果你信得過我,部隊就由我來調度,成敗得失,全由我來負責。

韓子君臉皮一緊,似乎有點不高興,看著地圖半天才說,秋石同志這話見外瞭,我還信不過你?你們來到江淮,新四軍首長找我談話的時候就明確說過,我抓部隊全面建設,作戰的事情可以放手讓你指揮。至於責任嘛,我是司令員,我對一切負責。

這以後就名正言順瞭,在作戰指揮上,陳秋石乾綱獨斷,說一不二。其他的事情陳秋石基本上不過問。

回大別山的時候,幹部團一路上輕裝輕掉瞭很多東西,但是陳秋石的兩個箱子卻始終沒有輕掉,過平漢鐵路之前,他有一匹馬一匹騾子,老山羊馱人,騾子馱箱子。過瞭平漢線,馬匹和騾子上交瞭,就雇民夫挑,雇不到民夫的時候,由警衛連的戰士挑。有一次遇到敵情,陳秋石指揮幹部團和警衛連在村莊外面阻擊敵人,把行李都交給文工團員和女同志,部隊打散瞭,在另外一個村莊集合,文工團員本身就有一些行李,還要抬著陳秋石的兩個箱子,累得松松垮垮。會合後廖添丁提意見說,我們的胡琴鑼鼓都輕裝瞭,陳副旅長的箱子就那麼寶貝?占用瞭那麼多戰鬥力。

趙子明說,陳副旅長的箱子比你那些胡琴鑼鼓不知道寶貝多少倍。

陳秋石說,就你們那個戰鬥力,把我的箱子交給你們我還不放心呢,下次遇到情況,你們去頂住,我自己扛箱子。

現在,這兩個箱子派上瞭用場,一個箱子裡裝的是當年他在百泉整理的戰例副本,他打算等情況熟悉瞭、戰局穩定瞭,油印下發給淮上支隊團一級軍事指揮員,作為戰術教材。還有一個箱子,除瞭軍事教科書,還有幾本諸如《日軍陸軍編制情況》《日軍班排火力配置和戰術特點》《日軍單兵技術分析》等等,要發到連一級指揮員。眼下這項工作還沒有顧上開展,陳秋石就把箱子交給馮知良,讓他帶在身邊,隨時備用。祁深奧和劉漢民等人都看過這些小冊子,這才有瞭敵我力量對比的概念。

有瞭基本的估價,陳秋石在用兵方面就很謹慎,一方面強調各部加緊訓練,並提出要求,要把日軍的戰術技術吃透,以夷制夷,一方面在謀局佈陣上,強調以強勝弱,以十當一,這同過去的方針完全是背道而馳,因為過去強調的是以弱勝強,以一當十。

陳秋石帶著一幹人等看瞭三天地形和部隊,發表瞭一些講話,就引起瞭一些議論。有一次登山休息,祁深奧對劉漢民等人嘀咕說,怎麼回事?說是給我們派瞭個戰術專傢,我看平常,這也怕那也怕,一天到晚打算盤算賬,勝利難道在算盤裡面?

劉漢民說,算賬是要算的,但是沒有必要搞得那麼細,諸葛亮算曹操,也不能把他算得斤兩不差。

祁深奧說,動不動就說敵強我弱,這不是長敵人威風滅自己志氣嗎?我們過去沒有搞戰鬥力對比估算,不也照樣把鬼子打得縮在淮上州不敢出來嗎?

劉漢民說,聽說陳副司令在百泉根據地打瞭很多漂亮仗,怎麼到瞭大別山就縮手縮腳瞭,這裡的鬼子難道比那裡的鬼子厲害?

作戰科長馮知良說,不是這裡的鬼子比那裡的鬼子厲害。你們過去打的是遊擊戰,小打小鬧,打瞭就跑。陳副司令打的是正規戰,是有戰術目的的,當然要搞戰鬥力評估。

祁深奧說,狗屁,什麼正規戰遊擊戰?老子過去打的也是正規戰。

馮知良是跟著幹部團過來的,是陳秋石點名過來的參謀,對陳秋石比較瞭解,自然要維護陳秋石的形象。馮知良說,祁團長你說你們過去打的也是正規戰,那我問你,你們抗戰以來消滅瞭多少日軍?

祁深奧有些惱火,大致算瞭一下說,少說也有百十人吧?

馮知良哈哈一笑說,我跟你說,我們剛到大別山的時候,陳副司令就把你們的戰例研究瞭一遍,淮上支隊自從成立以來,同日軍正面交鋒的戰鬥,大小三十餘次,共消滅日軍四十二人,這個戰果,隻是漳河峪戰鬥的四分之一。你知道嗎,漳河峪戰鬥就是陳副司令指揮的。

馮知良這麼一說,祁深奧就火瞭,上去揪住馮知良的衣領,二話不說,劈臉就是一耳光子,嘴裡罵道,你敢誣蔑我們淮上支隊,我讓你嘗嘗淮上支隊的厲害!

馮知良冷不防挨打,自然不會善罷甘休,發一聲喊,沖上去,抓住祁深奧就是一個掃堂腿。祁深奧爬起來,又扭住馮知良不松,兩個人打得不可開交,劉漢民左右開弓拉架就是拉不開。後來陳秋石聽到吶喊,從山頭上下來,看見兩個人還在抵牛一樣臂纏臂頂在一起,就問怎麼回事,二人這才松手。馮知良說,你問他,他動手打人!

陳秋石說,祁團長,是你先動手的嗎?

祁深奧理虧,把脖子一硬說,是我先動手的。他誣蔑我們淮上支隊戰績平平,這同國民黨的論調有什麼區別?

陳秋石明白是怎麼回事瞭,略一沉吟說,你這麼大個指揮員瞭,怎麼能像小孩子一樣說動手就動手呢,讓部隊看見瞭是什麼影響?

劉漢民及時地和瞭一把稀泥說,報告陳副司令,其實他們也不是真打架。這些天東奔西跑,沒啥樂子,他們練個摔跤,也算是豐富瞭文化生活,沒啥大不瞭的,馮科長你說是不是?

馮知良雖然先挨瞭一巴掌,但是他後發制人,占瞭上風,氣就消瞭,劉漢民給瞭他一根桿子,他順勢就爬瞭上來,擠出笑容說,報告陳副司令,我們就是在練摔跤。

陳秋石冷冷地掃視瞭一圈,對祁深奧說,這一次就算瞭,下次如果出現動手打人的情況,我會調查的。

祁深奧翻翻眼皮子,不說話瞭。

陳秋石回到支隊司令部,又把近日的敵情通報要來,關起門研究瞭半天,中午吃飯的時候,趙子明見他心不在焉,問是怎麼啦,陳秋石說,老趙,我覺得這件事情有點蹊蹺。你對松岡進攻西華山是怎麼看的?

趙子明說,什麼怎麼看的?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他來掃蕩,我們反掃蕩,順理成章。

陳秋石筷子上夾著一截咸菜,舉到眼前說,吃肉要吃五花肉,可是松岡為什麼要吃咸菜呢,而且還是一缸爛咸菜。

趙子明正吃著,猛地聽到嘎叭一聲,牙被硌瞭,連吐兩口說,這是什麼飯,軍糧裡還摻石頭。

陳秋石說,哪裡都有石頭。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就是這麼回事。

趙子明抹抹嘴說,老陳,你又動瞭什麼心思?

陳秋石說,我覺得這次冬季攻勢,松岡的意圖不一定是西華山。

趙子明愕然地看著陳秋石問,你有什麼根據?

陳秋石說,很簡單。作戰,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眼下已是隆冬,飛雪將至,視野模糊,射界混沌,這是一。隻要下雪,河湖封凍,道路堵塞,人馬前行困難,大部隊無法展開,這是二。重要的是,松岡為什麼要進攻西華山?西華山根據地,部隊多是破槍破炮,糧食都是雜糧,金銀財寶一樣沒有,皮貨山珍早已出山。這裡既不是戰略要地,也不是南下北上的通衢大道,他閑來無事到西華山打著玩嗎?從戰役目的上講不通。

趙子明說,也許他就是選擇西華山這個沒有戰略價值的根據地,打一打應付上面交下來的差事。

陳秋石說,你是說他虛晃一槍,哄哄上司高興?

趙子明說,可以這麼解釋。

陳秋石嘿嘿笑瞭起來。

趙子明問,你笑什麼?

陳秋石說,老趙,你太不瞭解日本人瞭,你是用國民黨的思路去理解日本人,不負責任,瞞上欺下,避重就輕。不,我跟鬼子打瞭六七年仗,我知道他們,像這樣興師動眾大規模的掃蕩,一定會有明確的戰役目的。日本人不跟你玩虛的。

趙子明說,那你說說,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陳秋石說,眼下我還拿不太準,但是我總覺得,所謂的冬季攻勢,所謂的西華山大掃蕩,很有可能是一個騙局,很有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聲東擊西,另有所圖。

趙子明說,那好哇,另有所圖就是針對二一二師瞭,那我們的壓力不就減輕瞭嗎?

陳秋石把筷子一放說,再等等看吧,我希望我們的情報工作再細一點,細到能夠辨別淮上州新增加的每一張日軍新面孔。

十一

因為有瞭陳三川擦槍走火事件,章林坡對淮上支隊的態度愈發蠻橫,在楚城籌備瞭一個規模很大的審判庭,對準要出淮上支隊的洋相。尤其是得到密報,陳三川業已畏罪潛逃,章林坡更是竊喜,對楊邑說,陳三川逃掉,比殺瞭更好。他一逃,什麼問題都解決瞭,韓子君就是鐵嘴鋼牙,他也說不清楚瞭。

那幾天,韓子君芒刺在背,把鄭秉傑罵瞭個狗血噴頭,淮上支隊差點兒真的拿出方案,把鄭秉傑交給公審庭審判,以充陳三川之缺。

會上爭論得很激烈。鄭秉傑慷慨激昂,提出以命償命,請支隊把自己捆起來送給二一二師,任其發落。袁春梅主張由她出面,同二一二師進行斡旋,拖延時間。前來指導工作的江淮軍區副政委曹泗安則主張壓根兒不予理睬,靜觀其變。趙子明主張高層接觸,由他和韓子君司令員出面,同章林坡直接對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就在淮上支隊籠罩著一片憤怒和無奈的時候,作戰室外面突然傳來喊聲,讓我進去,我是罪犯,我是陳三川!

起先大傢以為聽錯瞭,以為焦慮使大傢產生瞭幻覺。鄭秉傑最先反應過來,跑出門外,一看,果然是陳三川。鄭秉傑二話沒說,就把陳三川抱住瞭,一直抱到作戰室。

出現在淮上支隊的陳三川慘不忍睹,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臉上流著血,一條腿瘸瞭,右手拄著一支三八大蓋,左手還端著一隻破碗,碗底粘著一些飯菜。

作戰室裡一片肅靜,十幾個人都在默默地看著這個血孩子。袁春梅走近陳三川問,你就是陳三川?

陳三川的眼睛在血污中格外明亮,眼皮閃瞭一下說,我就是陳三川。

袁春梅說,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瞭?你一定是在途中遇到瞭敵人,你是把敵人解決瞭之後才到杜傢老樓的,是嗎?

陳三川說,不是,我把鬼子解決瞭之後,我走錯路瞭,要瞭兩天飯,才打聽到杜傢老樓。

袁春梅的眼淚刷的一下流瞭出來,扭過臉去。

韓子君紋絲不動,問陳三川,三川,你知道要你到杜傢老樓來做什麼嗎?

陳三川說,知道,要審判我。

韓子君又問,那你知道審判的結果嗎?

陳三川說,知道,殺頭。

韓子君勃然大怒,拍著桌子說,知道殺頭你還來?還不給我滾得遠遠的,滾到天涯海角去!

陳三川好像被嚇住瞭,低下腦袋說,我不能滾,我滾瞭,淮上支隊的黑鍋就去不掉瞭。好漢做事好漢當,把我送給國民黨吧,殺瞭我,他們就不能刁難首長瞭。

韓子君終於控制不住瞭,上前一步,把陳三川臟乎乎的腦袋摟在懷裡。這一幕,正好被聞訊而來的陳秋石看見,陳秋石驚在門外,半天才挪動步子,很快就明白是怎麼回事瞭。

韓子君摟著陳三川說,陳三川啊陳三川,孩子,你是好樣的。我們一定盡最大努力,保住你的生命。

陳三川說,司令員,我不怕死,我跟鬼子搏鬥,殺瞭兩個鬼子,我要瞭兩天飯跑回來,就是為瞭不讓部隊背黑鍋,我現在可以死瞭。

陳秋石站在一旁,背著手,久久打量陳三川,笑笑問,啊,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陳三川?

陳三川從韓子君的胳膊裡看著陳秋石,沒有搭腔,眼睛裡露出疑問,似乎在問,你是誰?

陳秋石踱著步子,漫不經心地說,陳某人還沒到大別山,你陳三川的大名就先鉆到耳朵裡瞭。滿城風雨啊,瞭不起!

陳三川戒備地看著陳秋石。

陳秋石說,這樣的少年英雄,如果讓國民黨給殺瞭,那也顯得我們太無能瞭。

韓子君對袁春梅說,你跟章林坡的代表說,隻要留下陳三川一條命,我淮上支隊願意讓出商城半個縣的根據地。

陳秋石說,司令員,這樣講不行。我們越是提出交易,章林坡就會愈加得意。別說半個縣的根據地,就是把淮上支隊讓他收編,他都不一定答應。在這個問題上,沒有退路,隻能以攻為守。

袁春梅說,陳副司令,你有什麼辦法救這個孩子?

陳秋石說,孩子,孩子,老話說童言無忌,孩子犯瞭錯,難道隻有死路一條?

袁春梅眼睛一亮說,是啊,他還是個孩子,不應該像對待大人那樣,這也是我們的一條理由。

陳秋石擺擺手說,恐怕不行。陳三川這個孩子不是一般的孩子,他是淮上支隊的一名連長,他的身份說明他是有政治立場和行為準則的,這一點國民黨不會放過。現在問題的焦點在於,是過失傷人還是有意殺人。陳三川的案件我多少也瞭解一些,說過失吧似乎也有點問題,擦槍走火致人命案,在軍隊裡不算什麼稀奇,但有一個前提,即當事人和被殺人是否有前隙在先。我聽說國軍方面有李萬方生前證詞,說李萬方因為某事激怒過陳三川,陳三川曾經揚言要李萬方小心擦槍走火。是不是有這麼回事?

袁春梅說,確實如此。

陳秋石點點頭,想瞭一會兒,突然提高嗓門說,一派謠言,李萬方死無對證,活著的人誰說瞭也不算!這種事情,各執一詞,莫衷一是,誰堅持誰就能勝利。

袁春梅說,我正是這樣想的。我不管他怎麼說,隻要他拿不出確鑿證據,他就不能定陳三川的罪。

陳秋石說,好,剩下的還有兩個問題,一個是陳三川擦槍走火,前前後後的情況你要回憶清楚,公審大會上,你必須自圓其說,始終堅持一個說法,不能人雲亦雲,不能前言不搭後語。拿不準的,你必須咬緊牙關,拿得準的,一口咬死。小夥子,你明白瞭嗎?

陳三川說,我不怕死,讓他們殺我吧!

陳秋石厲聲說,陳三川,你必須明白,你死與不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隻要判你死刑,淮上支隊就必然蒙受謀殺友軍的罪名,隻有你不死,才可以讓淮上支隊擺脫這個罪名,因此,你在公審的時候,必須咬定,就是擦槍走火,扒瞭你的皮,也是擦槍走火,殺你的頭,還是擦槍走火。明白嗎?

陳三川終於點點頭說,明白瞭。

陳秋石說,袁春梅同志,聽說你已經做好瞭充分的思想準備,掌握瞭大量的材料。我想提醒一句,公審公審,很多事情並不是對簿公堂才解決的,而是在此之前就應該有大量的工作。國民黨搞瞭一個聲勢浩大的陪審團和記者團,這次公審,是要大白於天下的,因此,對陪審團和記者團的攻心戰術非常重要。現在的法律非驢非馬,既不是北洋政府的,也不是國民政府的,所謂法律,很多是以情感決定的。

袁春梅說,陳副司令,你是說……

陳秋石說,輿論,要把對陳三川的同情弄得滿城風雨,先聲奪人,要在公審之前形成強大的輿論壓力,迫使國民黨軍不敢輕易下手。

袁春梅沉吟一下說,我已經有瞭想法,但是還沒有來得及展開。

韓子君松開陳三川說,好瞭,千金重擔,就落在你們的身上瞭。袁春梅同志,拜托瞭,能不能救下陳三川一命,就全靠你瞭。這個戰役,我們聽你指揮。

袁春梅說,好。司令員,我會盡最大努力。

陳秋石說,袁春梅你等一下。細節決定成敗,今天在場的都是指揮員,必須保證,從現在開始,陳三川歸來這件事情應該成為絕密。先把他藏起來,一點風聲也不能透露。

韓子君沒有弄明白,稀裡糊塗地說,啊,陳副司令,你這是什麼意思?

陳秋石說,司令員,這個秘密將是我們制勝的最後的武器。今天擔任司令部警戒的、知道陳三川歸來的戰士,要立即禁閉起來。

韓子君還是沒有弄明白。陳秋石說,讓章林坡堅信陳三川畏罪潛逃,他就會掉以輕心,而讓陳三川突然出現,公審形勢將發生根本逆轉。

韓子君明白瞭,說,好吧,那就按陳副司令說的做吧。

袁春梅等人離開後,韓子君問鄭秉傑,這孩子不是還有個娘嗎,她知道瞭嗎?

鄭秉傑老老實實地回答,知道瞭,黃寒梅這些天哭得死去活來,聽劉漢民說,她自己上山砍樹,要給陳三川做棺材。

韓子君說,老鄭,你是老同志瞭,你給我說實話,陳三川殺李萬方,是不是故意的?

鄭秉傑愣瞭半晌說,我說不準。倒是風言風語地聽說,這件事情和他娘有關,他娘知道陳三川犯事之後,老是說是她害瞭兒子,她那張老臉沒處放瞭,我覺得這事確實有點蹊蹺。

韓子君說,好吧,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再也不要提瞭。

這天支隊部的食堂裡燒瞭一鍋熱水,按照趙子明的吩咐,特務營長劉大樓從醫療所裡叫過來兩個男衛生員,要幫助陳三川洗澡。水燒好瞭,陳三川說,我不要大夫,也不要洗澡,給我燒一鍋稀飯,我喝瞭稀飯到圩溝裡泡半天,什麼毛病都沒有瞭。

劉大樓說,稀飯熬好瞭,還有饃饃呢,那你就吃瞭再洗吧。

陳三川吃瞭兩個細面饃饃,又喝瞭兩碗稀飯,還要盛第三碗的時候,被及時趕來的袁春梅制止瞭。袁春梅說,這幾天你腸子餓細瞭,一下子不能吃那麼多,防止撐出毛病。

陳三川眨巴眨巴小眼睛,半天不說話,拎起大碗,看瞭看,出其不意地扣住下巴,左三圈,右兩圈,外三圈,裡兩圈,然後把一塵不染的碗底向外一亮,順手擱在草堆上,嘴角掛著一絲心滿意足的微笑,身子一軟,轉眼就打起瞭呼嚕。

劉大樓說,這小子,看來真是累瞭。這鍋熱水怎麼辦?

袁春梅說,我怕的就是你們讓他洗澡。在公審沒有結束以前,不要給陳三川洗澡,也不要給他治傷。

劉大樓說,那怎麼行?你看他腿上都化膿瞭,生蛆瞭怎麼辦?

袁春梅說,生蛆比砍頭更可怕嗎?劉營長,從現在開始,這個人的生活由我負責,你們都不要管瞭。

《馬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