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袁春梅和她的隨員乘坐馬車,到瞭紫陽關,換瞭國軍的一輛美式軍用卡車,向楚城縣城顛簸而來。

這天是個晴天,太陽很好,隻是風大,一陣一陣的像是猛獸嘶鳴,刮得人心裡發緊。上午十一點,楊邑和二一二師政訓處的副處長郭得樹一幹人等便在六三六團團部門口迎候。郭得樹說,楊參座,這場戲怎麼收場啊?

楊邑說,此話怎講?

郭得樹說,公審在即,兇犯缺席,淮上支隊派代表單刀赴會,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孫悟空的本事,變出七十二個招數來。

楊邑說,現在還不能確定,陳三川是不是真的逃走瞭。要是真逃走瞭那倒省事瞭。

郭得樹說,是啊,我倒是希望那傢夥從此銷聲匿跡。連新聞標題我都替記者們想好瞭,淮上支隊槍殺國軍軍官,公審之前兇犯潛逃。如此一來,此次日軍冬季攻勢,我部即便坐山觀虎也不為過。

楊邑摸摸衣領說,好是好,可是淮上支隊傳來的消息豈能當真?那陳三川神出鬼沒,倘若他活著出現,真的判他死刑,還是需要動些腦筋的。陪審團和記者團裡同情淮上支隊的人不少,你我若無確鑿證據證明陳三川故意殺人,殺他就會遇到阻力。

郭得樹說,楊參座可能多慮瞭,我分析,那個陳三川,不用我們殺,他已經消失瞭。

楊邑不語,搓著手看著遠處。不久,便聽見噗噗嗤嗤的聲音傳來,遠遠看去,老舊的卡車在高低不平碎石路上像淮河浪尖上的一條破船,從紫陽關大橋下來,跌跌撞撞地駛瞭過來,卷起一路風沙。楊邑罵道,他媽的,好好的天,刮什麼風啊!

郭得樹笑笑說,山雨欲來風滿樓啊!看這天氣,應該有場暴雨。

楊邑說,這個季節,哪有什麼暴雨啊!要下該下雪瞭。今年要是提前半個月下雪,鬼子就……說到這裡,楊邑突然不說瞭,看著遠處顛簸的卡車發愣。

楊邑這會愣什麼,郭得樹不清楚。

很快,卡車開進瞭團部,放慢速度繞瞭半圈,在樓前停瞭下來。

下車之前,袁春梅用雙手把臉搓得發燙,紅光滿面,神采奕奕。腳踏板上的護兵跳下來,拉開車門。楊邑迎上去,定睛一看,兩隻腳被釘在原地,驚問,怎麼是你,袁小姐?

袁春梅站穩,腳跟一靠,抬臂給楊邑敬瞭個禮,朗聲道,楊教官,山不轉水轉,我們在這裡見面瞭。

楊邑嘴巴動瞭動,有些僵硬地還瞭禮說,怎麼會是你呢,你不是逃到蕪湖去瞭嗎?

袁春梅嫣然一笑說,我早就離開蕪湖瞭。

郭得樹說,哈哈,原來袁代表同楊參座是老相識瞭,看來這次談判有故事哦。

六三六團團部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東邊還有一個禮堂,將作為公審的會場。這原是楚城國立師范的校部,日軍占領淮上州後,師生作鳥獸散,因此一直為六三六團占用。

一幹人等魚貫而行,路上楊邑的臉上陰雲密佈,袁春梅卻談笑風生,東張西望說,山河破碎,國軍還有這麼排場的兵營,實在難得。

同朝氣蓬勃的袁春梅相比,楊邑就顯得暮氣沉沉,他當然能夠聽出袁春梅話裡的譏諷意味,隻是他眼下沒有精力同袁春梅節外生枝。楊邑說,茍且偷安而已,一息尚存,總得吃飯睡覺啊!

談判會場設置在一間寬大的辦公室裡,正東方並排掛著孫中山和蔣介石的巨幅畫像,畫像下面,十幾張課桌並在一起,上面鋪著醬黃色軍毯,西頭南北兩角各立著一個書記員,面無表情,門神一般。惟有西邊的空地上生著炭火,火上吊著茶罐,飄著裊裊白霧,給室內帶來些許生機。

進到會場之後,楊邑率先找到自己的位置,背北面南,指著正對面的座位,向袁春梅一伸手臂說,請!

袁春梅卻不理睬這套禮節,而是東張西望,向楊邑笑笑說,楊教官,難道非要面對面大眼瞪小眼,如此這般勢不兩立?

楊邑攤開的手臂僵在那裡,瞪著袁春梅問,袁代表,你這是什麼意思?

袁春梅走到長條桌的西頭,順手拖過一把椅子,往火塘邊上一放,一屁股坐下去說,楊教官,從私人角度講,你我有師生之誼,他鄉遇故知,也是難得的緣分。從公益方面講,淮上支隊同二一二師,本來就是抗戰手足。兄弟鬩於墻,沒有必要劍拔弩張。我看我們就圍在這火塘邊上,以茶代酒,盡釋前嫌,你看如何?

楊邑完全沒有思想準備,張口結舌,看著袁春梅,冷冰冰地說,袁代表,你我兩部就陳三川槍殺國軍軍官事宜舉行談判,事關友軍團結、一致抗日之大事,非同小可,豈能兒戲!烤火談判,成何體統!袁代表,不要開玩笑瞭,請坐,請上坐。

袁春梅站瞭起來,但是袁春梅並沒有回到談判桌上,而是站在火塘邊上,撣瞭撣衣袖說,那好,楊代表講體統,我們就按體統的來。楊代表,是否國民政府有明文規定,談判不能在火塘邊上進行?這隻是約定俗成的慣例,或者說隻是你國軍的規矩。可是我們淮上支隊也有我們的規矩。談判的地點是你們定的,談判的時間是你們定的,談判的方式也是你們定的。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是單方面操作。你們為什麼就不能尊重我們一下?

楊邑的胳膊倒是收回來瞭,但是卻不知道手往哪裡放,就那麼杵在談判桌上,像樹枝一樣支撐著微微前傾的身體,眼鏡後面滾動的全是愕然。他沒有想到袁春梅會選擇在談判禮儀上發難,從禮節上打開突破口。

郭得樹在楊邑耳邊低聲說,楊參座,我敢斷定,兇手失蹤無疑,淮上支隊理屈詞窮,強詞奪理,在細節上胡攪蠻纏。且依瞭她。他有他的千條計,我有我的老主意,隻要陳三川失蹤,一百條理由哪怕他占九十九條,也是白搭。

楊邑站著沒動,竭力控制著情緒問,袁代表,你是來談判的還是來挑釁的?

袁春梅說,我一介女流,單槍匹馬,如果你們認為像我這樣的人都能挑釁,貴部在日軍面前豈能有所作為?

楊邑又想發作,手臂猛地舉過頭頂,又停在眼前,掩飾地扶扶眼鏡,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出現瞭被動,僅僅在談判禮儀上,袁春梅就借題發揮,生拉死扯地抓住瞭主動權,如果退讓,被她牽著鼻子走,那就麻煩瞭。

楊邑說,你這個態度,我沒法跟你談判。請你回去轉告韓司令,談判結束瞭。

袁春梅說,擦槍走火,本來是軍中常事,我們並不希望發生悲劇,然而悲劇發生瞭,我們應該站在抗戰大局的立場上,本著就事論事的原則,將事態平息在最低限度。可是貴部總有那麼一些人,居心不良,小題大做,旨在破壞抗日團結,這難道是你楊教官能夠容忍的嗎,楊教官你願意看到親痛仇快的結局嗎?

楊邑說,不回到談判桌上,我無法跟你對話。

袁春梅說,談判還沒有開始,楊代表如果單方面宣佈結束,一切後果由你負責。

楊邑說,那好,我們就進入實質性談判。我們都是明白人,拐彎抹角不解決問題,你打開天窗說亮話,關於陳三川槍殺國軍軍官一事,貴部到底有何處理意見?

袁春梅說,殺人償命,責無旁貸,然而事出有因,則又另當別論。關於陳三川擦槍走火誤傷友軍軍官,我部深感痛心,為體現團結抗戰之誠意,我部擬為李萬方上尉召開公祭大會,籌資三百大洋,撫恤其親屬,並對肇事者陳三川予以革職處分,以儆效尤。著其以士卒身份降至一線連隊,將功補過。

楊邑冷冷地問,就這些?

袁春梅說,就這些。

楊邑說,人命關天,如此潦草,有何誠意?

袁春梅說,國難當頭,一切從簡,就是李萬方九泉有知,也不應該吹毛求疵。

楊邑說,你估計我們會接受嗎?

袁春梅說,那就請楊代表公佈貴部的意見。

楊邑說,那好,我部就一個意見,如期召開公審大會。

袁春梅沉默瞭一會兒,降低聲調說,有這個必要嗎?傢醜不可外揚啊,為什麼非要把一樁意外事故變成一個政治事件,為什麼非要把友軍之間可以商量解決的事情弄得滿城風雨?日軍冬季攻勢未雨綢繆,我們為什麼要對這個事情糾纏不休?

楊邑說,袁代表,我們不要爭論瞭,我看就這樣吧。雖然我們有很大的分歧,各為其主啊,個人品質彼此還是認同的。楊代表風塵仆仆,鞍馬勞頓,我部已備粗茶淡飯,飯後略作歇息。我將很快向師座報告,公審大會如期召開。

袁春梅說,如果楊代表執意要給我部難堪,那我們也隻有奉陪瞭,悉聽尊便。

楊邑說,敝人還有一個問題要提醒袁代表,如果公審大會召開,當事人是不可缺席的哦!

袁春梅淡淡一笑說,那就是我們的事情瞭。

楊邑說,聽說貴部有個方案,連長逃瞭有團長,公審大會上出現的會不會是鄭秉傑?

袁春梅說,也有可能吧?

楊邑問,你認為這樣能夠搪塞嗎?

袁春梅說,逼上梁山啊,貴部一定要交出陳三川,可是我們從哪裡去找陳三川?用他的團長抵命,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直到半個月後,郭得樹才似乎明白過來,為什麼在袁春梅到達楚城之前,楊邑幾次望著天空失神,說話心不在焉。原來是天氣在作怪。

情報一直堅稱,日軍淮上州駐屯軍松岡聯隊將於近日向西華山抗日根據地發動大規模掃蕩,國軍和淮上支隊打進淮上州的諜報人員幾乎一天一個情報往外送,今天有軍火裝備從安慶運往淮上州,明天出現新的部隊番號,以至於淮上州南半壁河山風聲鶴唳。

二一二師對於日軍掃蕩,可以說喜憂參半。喜的是日軍兵鋒所向直指西華山根據地,奔著淮上支隊去,對國軍威脅並不大,國軍僅在西華山以東有一些雜牌部隊,全部兵力不到一個團。如果時機成熟,國軍打著配合淮上支隊的名義,還可以在日軍背後撈些油水,如此,既行抗戰之實,又不致傷筋動骨。但這兩天楊邑越琢磨越不對勁。

楊邑的狐疑有兩點,一是自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在中國戰場兵力日漸捉襟見肘,日軍龜縮淮上州已久,采取的是固守待援方針,一般不會重兵輕犯。其次,時值冬初,天氣眼見惡化,按以往經驗,農歷十二月江淮即為雪季,日軍如此大規模掃蕩,少說也有半個月之久,倘若大雪封山,豈不進退維谷?松岡大佐老謀深算,不會忽略這樣重大的氣候條件。

由這兩點深入分析,日軍很有可能是聲東擊西。國軍主力大部在淮上北部設防,地形平緩,便於機械化和重火力展開,即便遇上大雪,撤退也不是一件難事。連日來師部長官幸災樂禍,並抓住陳三川槍殺國軍教官的事情不放,旨在給淮上支隊念念緊箍咒。可是萬一真的是聲東擊西,日軍回馬一槍,合圍楚城,那就是偷雞不著蝕把米瞭。

楊邑想到最後,驚出一身冷汗。在向章林坡稟報同袁春梅談判的情況之後,他說出瞭自己的疑惑。

章林坡不以為然地說,你老楊怎麼回事,什麼聲東擊西?日軍機械化開進,鬼子漢奸上萬人,不動則已,他動一動,半個淮上州都是抖的,他又不是土行孫,還能瞞天過海不成。

楊邑慢吞吞地說,師座,我總覺得問題沒有那麼簡單。他這時候去打西華山幹什麼?西華山糧食棉花一樣沒有,茶葉毛竹他不稀罕,勞民傷財難道就是為瞭放個炮仗聽個響?

章林坡說,老楊你糊塗!這個仗打不打,不是他松岡大佐說瞭算的,也不是你我說瞭算的,這是整個華東日軍總體部署的一部分。

楊邑說,按照過去的經驗,進入秋季,日軍就開始囤積糧食物資,冬季則關閉城門……

楊邑話還沒有說完,章林坡就擺擺手不耐煩地說,水無定勢,兵無常形,不能因循守舊。兵者,詭道也,你今天判斷我閉門不出,我偏偏大開城門,出奇制勝啊!

楊邑不屈不撓地說,他就算打破常規,也沒必要對西華山進行六路圍攻啊,西華山有什麼好攻的?他要創造戰績,轉過臉西北方向是我國軍齊裝滿員的一個師,他就算集中力量打我一個團,那也是正經的戰役啊!

章林坡的臉色極其難看,呼啦一下把楊邑的匯報材料摔在他的面前說,老楊你有完沒完,為什麼要這樣疑神疑鬼,你是被鬼子嚇破瞭膽還是被那個袁春梅嚇破瞭膽?此事不再提瞭,你的當務之急就是籌備公審大會,一招封喉,把淮上支隊給我搞臭。

楊邑說,聽說到公審大會那天,如果還是找不到陳三川,淮上支隊打算讓他的團長出庭,判定陳三川的罪行,由鄭秉傑承擔。

章林坡說,我也聽說瞭,所以我們得抓緊時間。陳三川不能到場,本身就能說明問題,就是把鄭秉傑斃瞭,淮上支隊的臭名還是不能洗清。

楊邑說,我擔心會不會節外生枝,再說,就算陳三川有過,真的把鄭秉傑殺瞭,輿論也不會傾向我們。

章林坡說,老楊,你不要瞻前顧後瞭,前怕狼後怕虎,什麼事也做不成。

楊邑愁眉苦臉地看看章林坡,章林坡揮揮手,不耐煩地說,你還有什麼問題?

楊邑說,沒有瞭。說完,撿起他的文稿,退到門外,怏怏地走瞭。

從師部出來,在返回六三六團團部的路上,楊邑最愁的還不是如何在公審大會上把陳三川處死,他愁的是一旦真的把陳三川處以極刑,同淮上支隊的關系就徹底破裂瞭,倘若他的預感成為現實,日軍聲東擊西,突然殺一個回馬槍徑奔楚城,袖手旁觀的將不是國軍,而極有可能就是淮上支隊瞭。

此時楊邑還不知道,就在他到師部向章林坡匯報的第三天,一隊新四軍戰士趕著馬車,馬車上馱著一副棺材,沿淮河大道,向紫陽關逶迤而來。在紫陽關哨卡,被國軍攔住瞭,哨卡軍官問,幹什麼的?領頭的營長劉大樓說,是去收屍的。

哨卡軍官問,給誰收屍?

劉大樓說,兄弟難道沒聽說?今天召開公審大會,要槍斃陳三川啊!

哨卡軍官說,聽說陳三川畏罪潛逃瞭,還收什麼屍?

劉大樓回答,俺們首長說瞭,跑瞭和尚跑不瞭廟,陳三川跑瞭,他的那個姑息養奸的團長跑不瞭,真要判陳三川死刑,就拿他們的團長抵命。不管殺誰,俺們總得把屍體拉回去吧?

國軍哨卡聽瞭這話,跑到崗樓裡打瞭個電話,出來後很同情地看著劉大樓說,看看你們這差事,晦氣啊,走吧。

幾經周折,公審大會終於如期召開。國民黨流亡政府的頭面人物和陪審團、記者團魚貫到達,另有當地名流,士紳賢達,約三百人濟濟一堂。

在主席臺就座的,除瞭國民政府的所謂法官和陪審團以外,還有當地的幾個頭面人物。公審大會由楊邑主持,宣佈開始後,即由起訴方國軍二一二師軍法處長陳漢林宣讀陳三川罪狀,無非就是公報私仇,制造事端,槍殺國軍軍官,破壞抗日統一戰線雲雲。

宣讀完畢,袁春梅登場。隻見大門開處,三個身穿灰色軍服的新四軍軍人登上主席臺一側,兩名男性軍人荷槍佇立,袁春梅在離主席臺五公尺的地方站定,向臺上鞠躬致意,然後緩緩地轉身,面向公眾,平靜地掃視一圈。

會場霎時安靜下來,人們被這個女軍人的沉著所感染。袁春梅淡淡一笑,開始發言,語速低沉緩慢。袁春梅說,父老鄉親們,此時此刻,我想,你們中一定會有很多人同我一樣,會想到那一首讓我們永遠都不能釋懷的七步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臺下一片寂然,幾百雙渾濁的、透明的、蒼老的、年輕的眼睛齊刷刷地投向袁春梅。袁春梅不緊不慢,平靜而不失深沉,矜持而不失誠摯,微微地抬起瞭手,向臺下攤開——各位法官,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記者團的女士們先生們,我很清楚你們在想什麼。在此之前,你們已經得知,我新四軍淮上支隊連長陳三川故意槍殺國軍軍官李萬方。你們是抱著憤怒、痛恨的心情來參加公審大會的。可是,請允許我陳述真相。事實是,陳三川並沒有蓄意殺害國軍軍官,而是擦槍走火誤傷友軍。證據之一,陳三川同李萬方萍水相逢,無冤無仇,而且同為抗日軍人,國難當頭,患難與共,陳三川沒有殺害友軍軍官的動機。

陳漢林說,有證詞言,陳三川其人陰毒狹隘,同李萬方因私事口角成隙,遂生殺人之心。

袁春梅平靜地一掠劉海,仍然不緊不慢地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街談巷議,不足為據。

陳漢林說,袁女士,你說陳三川是擦槍走火,你有什麼證據?

袁春梅說,軍法處長閣下,你說陳三川不是擦槍走火,又有什麼證據?

陳漢林愣瞭一下,馬上說,陳三川作為一個身經數戰的軍人,擦槍走火,於理不通。

袁春梅說,別說身經數戰,就是身經百戰,擦槍走火也並非可以杜絕,這是稍微有點戰爭常識的人都能想象的。請問閣下,是否有人看見陳三川瞄準李萬方開槍?部隊訓練間隙擦槍保養裝備是規定的科目,而李萬方出現在事發地點是偶然的個人行為。事故發生後,我方和友軍都派人勘察過現場,存有以下疑點:第一,陳三川是淮上支隊著名的神槍手,陳三川擦槍處離事發地點不到一百公尺,若是蓄意謀殺,以陳三川的槍法,命中目標的致命處,絕無問題,而事實是李萬方腿部中彈後,傷勢並不重,因此他一邊觀察一邊後退,在後退中不慎絆倒,後腦觸地,腦漿迸裂而亡。所以說,李萬方事實上是中彈後摔死的,而不是中彈直接斃命。疑點之二,按照訓練計劃,李萬方作為友軍教員,其當天職責是評判淮上支隊學員的圖上作業,這項工作應在室內進行。而李萬方卻出現在我淮上支隊三團電臺室山墻下,這裡是機要重地,不但友軍,即使本部軍官,未經許可也不得接近,李萬方作為國軍軍官,應該不缺乏這方面的常識。我們不禁要問,李萬方為何在他不該出現的時候不該出現的地點出現瞭,為何在明知誤傷的前提下倉促後退?請各位法官和陪審團明鑒。

陳漢林說,袁女士,你說李萬方違規接近貴部的機要重地,是不是說,陳三川開槍是執行公務?

袁春梅頓瞭一下,馬上判斷出這是一個陷阱。袁春梅微微一笑說,我再強調一次,陳三川開槍是偶然走火,李萬方中彈是偶然事故。導致李萬方斃命的,有一個細節,那就是李萬方並非中彈直接死亡,而是因為李萬方急於離開事發現場,因而導致絆倒致命。

楊邑忍不住瞭,一拍桌子說,一派胡言!你說李萬方是因為急於離開事發現場才摔死的,你有什麼證據?事發後兩傢醫務人員都勘察瞭現場,李萬方是因為流血過多導致死亡。

袁春梅說,楊長官,兩傢醫務人員都非法醫,因此他們的結論不足以作為法庭憑證。

楊邑說,李萬方死都死瞭,你們還在往他身上潑臟水,是何居心?

袁春梅說,如果既往不咎,雙方同仇敵愾一致對外,此事也就可以到此為止瞭。可是既然有人揪住不放,要做文章,那我們也隻好認真對待。

楊邑冷冷地看著袁春梅,眼睛裡寒光四射,憤然道,死無對證,你的一面之辭斷然不能服眾。

袁春梅說,為瞭慎重起見,我們請瞭著名的江淮大律師左至右,親自勘察瞭現場,現場遺有李萬方最後的行動痕跡和血跡,判明他是在後退中摔倒致命的,要不要請左至右大律師到庭?

楊邑蒙瞭,扭頭看瞭看郭得樹。郭得樹有點心虛,他也搞不清楚李萬方那天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淮上支隊三團的電臺室附近,國軍教官到淮上支隊幫助訓練,順手牽羊摸一下對方的情況,完全是有可能的,弄得不好真是情報處那幫混蛋幹的蠢事,倘若被淮上支隊抓住把柄,摸魚摸出個五更蛇來,麻煩就惹大瞭。郭得樹說,袁女士,說一千道一萬,李萬方是不能開口說話瞭,你說陳三川是擦槍走火,我們至少得聽他當面陳述吧?

袁春梅說,按說這是應該的,可是,陳三川他遇到瞭另外的情況……

袁春梅的話還沒有說完,郭得樹就冷笑著把她的話打斷瞭,什麼叫另外的情況?畏罪潛逃!如果不是有罪,他逃什麼?

郭得樹這樣一說,會場的氣氛就急轉直下。本來,袁春梅的一席話有理有據,已經爭取瞭很多同情。然而郭得樹提出的問題也是不容回避的問題。既然你說陳三川是擦槍走火,他至少應該自己出面說明吧,可是他連面都不露一下,畏罪潛逃,不是故意的也是故意的。

聽著會場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袁春梅心裡一陣冷笑,她知道,她的欲擒故縱的戰術奏效瞭,她就是要讓他們議論,讓他們懷疑,讓他們憤怒,然後,一出好戲就要上場瞭。

袁春梅故作為難地說,法官大人,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記者團的女士們先生們,請允許我再進行一次辯解。陳三川是淮上支隊一名連長不錯,但是他隻有十七歲,可以說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經歷瞭這麼大的變故,他已經高度緊張。我們不希望把一個孩子放在如此殘酷的判決中,即便是有罪,我們也希望以另外的方式處置。

這時候,不僅郭得樹,連楊邑都覺得找到瞭救命稻草,峰回路轉瞭。楊邑說,豈有此理,哪有當事人逍遙法外的道理,一定要緝拿逃犯歸案,公開審判,以命償命。

郭得樹說,袁女士,貴部如果姑息養奸,放走瞭兇犯陳三川,那我們就沒有什麼好談的瞭。破壞統一戰線的罪名,我部是不會承擔的。

袁春梅沉吟瞭片刻,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後一次用懇求的眼光掃視會場問,父老鄉親們,難道你們真的希望讓一個孩子承擔這麼大的壓力,你們真的忍心讓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面臨生死審判?

人群裡有人喊,好漢做事好漢當,他能開槍殺人,為什麼不能接受審判,畏罪潛逃,罪上加罪!

接著就有人喊,有理講理,殺人償命,對簿公堂,明明白白!把兇手交出來,不交出兇手,就是破壞統一戰線。姑息養奸,與漢奸同罪!

霎時,嚷嚷聲響成一片。

就在這一片嚷嚷聲中,一個國軍軍官神色慌張地沖進會場,趴在楊邑的耳邊低聲嘀咕瞭一陣,楊邑的表情由困惑到愕然,到慌張,再到憤怒。楊邑側過身子,同郭得樹交頭接耳瞭一番,郭得樹更是大驚失色,瞥一眼臺下苦笑的袁春梅,再同楊邑緊急商量。

袁春梅當然知道發生瞭什麼事。眼看時機成熟瞭,袁春梅舉起瞭一隻手,向上擺瞭幾下說,父老鄉親們,請安靜。既然你們堅持要讓陳三川出庭受審,那好,現在我把人交出來,請大傢過目。帶陳三川——

袁春梅話音剛落,隻見大門敞開,十幾個全副武裝的新四軍戰士押著陳三川,走瞭進來。

會場頓時喧嘩起來,三百多號人紛紛站起來,爭先恐後一睹這個殺人魔鬼的模樣。很快就有人叫起來,啊,真是個孩子!

還有人叫道,怎麼搞的,像個叫花子!

在這一片亂哄哄的吵嚷聲中,袁春梅走近瞭主席臺,微微一笑說,法官先生,在沒有確認陳三川是否故意殺人之前,我請求給陳三川松綁。

陳漢林左看右看,語氣很不肯定地說,啊,松綁,那就松吧,反正他也沒有長翅膀。

袁春梅走到陳三川的面前,看著陳三川的眼睛說,孩子,堅強點,考驗我們的時候到瞭。

陳三川腦袋一揚說,要殺要剮,我什麼都不怕。

袁春梅低喝一聲,不要輕易說話,記住瞭沒?

陳三川一振,耷下眼皮說,記住瞭。

等繩子解完,袁春梅站在陳三川的身邊,久久地環視著會場,直到所有的聲音都落瞭下來,直到所有的目光都聚集過來,袁春梅才猛地抓起陳三川的一隻手,舉過頭頂說,父老鄉親們,請看——

眾人舉目望去,靠前的人看出來瞭,那是一隻血肉模糊的手掌。

袁春梅說,是的,這就是殺人的手。可是,我要向大傢稟報的是,這隻手不是殺同胞的手,而是殺日本鬼子的手。我們面前站立的,是一個從十二歲就參加遊擊隊同日本鬼子英勇搏鬥的少年,他的大名叫陳三川,《新華日報》《江淮烽火報》和國軍的戰報都有記載。自從淮上州淪落敵手之後,我淮上支隊在大別山北麓三百公裡戰線上,同日寇屢次交手,而我們的陳三川,我們的少年連長,在十九次戰鬥中,先後斃敵日寇七名,漢奸二十九名……

人群一陣騷動,前面的一個士紳看著陳三川單薄的身體問,陳三川,這些都是事實?

袁春梅說,三川,把衣服脫下來!

陳三川看瞭袁春梅一眼,似乎面對這麼多人有些不習慣,猶豫瞭一下,慢慢地把上衣脫瞭。傷口上有一塊血跡已經凝結成幹痂,粘在粗佈褂子上,陳三川一咬牙,把褂子扯瞭,扔在地上,傷口處頓時血流如註。

袁春梅說,把褲子也脫瞭!

陳三川東張西望,有些含糊。

袁春梅喝道,脫!

陳三川齜牙咧嘴一笑,褪瞭褲子,隻剩下一個大花褲頭。半裸的陳三川就像一隻被拔瞭毛的雞,渾身瑟瑟發抖,抱著膀子,哈腰看著袁春梅。

袁春梅說,大傢請往這裡看,就是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在同鬼子的戰鬥中,全身九處負傷,其中還有一處就在離心臟不到半寸的地方。日本鬼子做夢都希望他死,可是日本鬼子做不到的事情,我們有些中國人卻想替鬼子報仇,我們能夠答應嗎?我們能夠容忍這種親痛仇快的事情在我們的眼皮底下發生嗎?

郭得樹說,袁女士,我勸你不要說這些,這些都是陳年的老皇歷瞭,與本案無關。

袁春梅說,那好,我就說說與本案有關的情況。自從擦槍走火事件發生之後,我們淮上支隊首長痛心疾首,忍痛割愛要懲辦肇事者。有人知道西華山離杜傢老樓多遠嗎?二百多裡山路啊!我不否認我們中確實有人想讓陳三川逃脫,陳三川是獨自一人從西華山前往杜傢老樓投案的,沒有看押,沒有捆綁。在路上他遇上瞭日軍偵察小分隊,他和日軍巧妙周旋,打死鬼子兩人,奪瞭一支三八大蓋。此後,他在山林裡轉瞭四天,四天就靠吃野果樹根活命。後來他到瞭山下,一路要飯問路,輾轉來到杜傢老樓。當支隊首長問他知道不知道派他到杜傢老樓做什麼的時候,他清清楚楚地回答,知道,受審,砍頭!女士們先生們,這就是有些人蓄意制造的所謂畏罪潛逃!他沒有罪,為什麼要潛逃?有這樣的潛逃者嗎?

人群又被激活瞭,甚至有人說,什麼殺人犯,這是抗日英雄啊,這樣的人,就算有過失有錯,也可原諒,讓其戴罪立功!

郭得樹說,安靜,安靜,法律面前,鐵面無私!

馬上就有人罵瞭起來,什麼狗屁法律,貪官污吏遍地都是,漢奸強盜多如牛毛,你們的法律幹什麼去瞭,為什麼要向抗戰英雄開刀?

淮上支隊早就安插在陪審隊伍中的內線開始行動瞭,有人登高振臂呼喊,放瞭陳三川,讓他重返抗戰前線!

會場頓時像炸瞭鍋,一片拳頭樹林一樣伸向空中,喊聲此起彼伏——

放瞭陳三川,英雄無罪!

團結抗戰,誰破壞統一戰線就消滅他!

陳三川好樣的,陳三川是我們的好兄弟!

事已至此,眼看越來越亂。楊邑和郭得樹等人簡單商量一番,隻好宣佈休庭。

兩天後楊邑向章林坡詳細稟報公審陳三川的情況,章林坡差點兒沒有暈過去,陰沉沉的眼睛盯著陰沉沉的天空說,他媽的,燒香引出個鬼來!

楊邑惶惶地說,還是個大鬼。

章林坡說,癩蛤蟆趴在腳背上,不咬人也膩歪人啊。

楊邑說,其實我們也沒有必要拿陳三川這件事情做文章,兵荒馬亂,擦槍走火也不是什麼大不瞭的事情。

章林坡暴怒,拐杖戳著腳下的石頭說,都是你幹的好事!你多年來一直同韓子君眉來眼去。這下你如願瞭吧,在老韓那裡有瞭人情,一旦反目成仇,我是他們的眼中釘,你楊邑恐怕就成瞭座上賓。好啊,楊邑先生,算我瞎瞭眼睛,讓你來辦這件本來不該讓你辦的事情。

楊邑本來還有點負疚心理,可是聽章林坡這麼橫加指責,倔脾氣就上來瞭,脖子一硬說,師座,我本來並不想插手這件事情,我也知道我不適合打嘴皮子官司,可是你硬趕鴨子上架,我已經盡力瞭。再說,這件事情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小題大做,也得分個時候。

章林坡火冒三丈地說,什麼小題大做?從一開始你就有糊塗認識,事情辦砸瞭,你絲毫沒有檢討反省之心,反而推三阻四,好像隻有你是正派人,我等都是嫁禍於人的小人!

楊邑說,師座,我請求處分,你還是讓我帶兵打仗吧,我跟鬼子幹,心中有數,從不糊塗。

章林坡說,老楊,你想得太天真瞭。你連一個陳三川都收拾不瞭,一個有絕對把握的官司,讓你弄得一塌糊塗,我還能讓你帶兵打仗?我要是再把部隊交給你,天理不容。你收拾鋪蓋,到韓子君那裡去吧,去討一杯羹分一杯粥。

楊邑眼睛骨碌瞭半天,一拍屁股走瞭。

當然,楊邑不會去投靠韓子君,他看不起韓子君的幾千條破槍,更受不瞭遊擊隊的那份活罪,他厚著臉皮在章林坡的司令部裡呆瞭下來,章林坡也並沒有公開宣佈撤他的職。

恰在此時,陳秋石派人送來一封親筆信,又讓楊邑絕處逢生瞭。

陳秋石的信隻字未提公審陳三川的事,在表達師生邂逅江淮的喜悅之後,進入主題,講到瞭日軍松岡部隊冬季攻勢的事情。陳秋石從動機、天時、地利和跡象四個方面入手,分析此次日軍行動的重大疑點,一言以蔽之,陳秋石認為敵人的所謂的冬季攻勢,完全是一個煙幕彈,意在吸引我抗日武裝的註意力,調動我主要兵力於西華山一線佈防。在行動前期,以多路向西華山推進,一旦確認我方兵力被調動,其東路將沿淠史河迅速掉頭北向,其西路亦有汲河可作水上行舟。根據敵我雙方兵力對比,日軍兵鋒所向,應在我淮西商城和楚城之間的花園和紫陽關之間。

楊邑向章林坡匯報的時候,章林坡問,這個陳秋石是什麼人?

楊邑說,是卑職的學生,原在太行山百泉根據地,是八路軍晉冀豫軍區有名的戰術專傢。

章林坡不以為然地說,既如此,他不在晉冀豫大顯身手,跑到大別山來幹什麼?

楊邑說,聽說從太行山來瞭一個幹部團,那個袁春梅也是其中一員,果然是見過大陣勢的,出手不凡……

話到此處,楊邑停住瞭,暗罵自己沒腦子,自尋沒趣。

章林坡說,怎麼啦,被蛇咬瞭?那個幹部團是幹什麼的?

楊邑支支吾吾地說,表層意義是八路軍和新四軍之間的幹部交流,實際上是為瞭加強韓子君部的軍事領導。他們的上級認為韓子君搞根據地可以,打大仗不行,陳秋石此來,有取而代之的跡象。

章林坡手裡的雪茄快到嘴唇瞭,又停住瞭,怔怔地看著楊邑說,啊,這麼大的動作?你認為這個陳秋石回到大別山,是來抗日的,還是另有所圖?

楊邑沒有聽明白,稀裡糊塗地說,是為瞭加強韓子君部的軍事指揮,這一點應該是沒錯的。

章林坡說,老楊,你往前看。

楊邑更是一頭霧水,不悅地說,前面是山。

章林坡又抬高手臂往前面一指說,你再往前看,山那邊是什麼?

楊邑嘟噥瞭一句,山那邊還是山。

章林坡笑瞭說,老楊,你知道你為什麼仕途一直坎坷,就像喪傢之犬一樣,到哪裡都得不到重用嗎?我告訴你,就是因為鼠目寸光。山那邊是山嗎?山那邊是山不錯,但是山那邊還有天,還有雲彩。滾滾烏雲啊,你就看不見?

楊邑心裡嘀咕,青天白日,陽光普照,哪裡來的烏雲滾滾?真是活見鬼瞭。但是他沒有反抗,自從公審陳三川弄得雞飛蛋打之後,章林坡就常常這樣陰陽怪氣地奚落他,他已經習以為常瞭,死豬不怕開水燙瞭。

章林坡說,那個陳秋石,還有那個幹部團,為什麼在這個時候來到大別山?我跟你講,他們不僅是沖著日本人來的,也是沖著我們國軍來的。眼下抗日戰爭已進入決戰階段,一旦美國和蘇聯參戰,小日本的兔子尾巴就長不瞭啦,大別山誰主沉浮,恐怕又要決一雌雄。

楊邑愕然地看著章林坡,腦門上竟然沁出瞭冷汗。楊邑說,是是,師座高見,深謀遠慮,卑職心悅誠服。隻是,眼下淮上州日軍蠢蠢欲動,陳秋石所見同卑職不謀而合,實在不能掉以輕心。

章林坡重視起來,蹙起眉頭想瞭想說,他媽的,這日本人還真翻臉不認人啊!走,到作戰室,把處長都給我叫來。

公審大會取得瞭預期最理想的效果,使袁春梅聲名大震。從楚城回來之後,韓子君征求袁春梅的意見,希望她留在支隊部工作,擔任政治部副主任,袁春梅當即拒絕。袁春梅說,我們新四軍不能朝令夕改,五天前我才是三團的副政委,現在又成瞭支隊政治部副主任,豈不是太兒戲瞭?

韓子君說,三團地處偏遠,條件十分艱苦,軍事指揮力量薄弱,我們想換個軍事指揮過硬的同志去三團工作。

豈料這話袁春梅更不愛聽。袁春梅說,韓司令,我在太行山,也是指揮過打仗的。當年百泉反掃蕩,抗大分校中幹隊二百五十人突圍,跳出日軍鐵壁合圍,我當時就帶著兩個排打掩護,我們在西葆崮堅持瞭兩天兩夜,輾轉六十公裡,牽制瞭鬼子一個中隊,那時候他們都喊我女司令。你怎麼就認為我指揮打仗不行呢?我指揮大兵團不行,指揮你的遊擊隊還是綽綽有餘的。

韓子君被她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裡很不痛快。一來她是從八路軍根據地過來的幹部,二來她剛在公審大會上立瞭一功,三來她是女同志,也不好跟她計較。韓子君打起哈哈說,那好,我們尊重你的選擇,還是讓你到三團去,鄭秉傑同志軍事指揮上是弱瞭一點,我們倒是希望你這個女司令一展風采。

上午召開作戰會,陳秋石在會上通報瞭敵情和戰局分析,主題是準備迎擊日軍的冬季攻勢。但奇怪的是,陳秋石隻是說,西華山腹地的三團加強練兵,隨時準備出動。袁春梅看出問題,當即提出,三團營地最有可能成為日軍冬季攻勢的主要目標,是不是可以明確防禦地段?陳秋石說,目前敵情仍然不明,除主力團戰鬥值班以外,所有部隊在物資和行動上做好準備即可,其防禦任務劃分,目前仍由支隊掌握。

袁春梅說,我們通信聯絡的方式如此落後,如果敵人出動瞭,我們怎麼才能得到指令?

陳秋石說,袁春梅同志,在作戰指揮上,要特別強調程序。一級指揮一級,什麼時候下達預先號令,怎麼下達,均由上級指揮機關掌握。在作戰指揮上,要特別強調紀律,不該問的不問,不該知道的,堅決不要知道。

在回西華山的路上,袁春梅問鄭秉傑,鄭團長,你從陳副司令佈置的任務上看出什麼名堂沒有?

鄭秉傑說,我覺得陳副司令胸有成竹,怎麼打,已經瞭然於心瞭。跟這樣的首長打仗,我們省心,也放心。

袁春梅說,陳副司令講瞭半天,我越琢磨越不對勁,大敵當前,而我們一無所知,他佈置的任務,基本上沒有任務,還是讓我們觀望。

鄭秉傑說,你們是從正規部隊來的,打過大仗,不像我們遊擊隊,聽風就是雨,哪裡有情況就往哪裡沖。陳副司令是綜合分析,通盤考慮,他不讓我們知道,自然有他的道理。

袁春梅想來想去,鄭秉傑的話不無道理,就不再糾纏這個話題瞭。

天是個好天,萬裡無雲,但是奇冷,幹硬的北風一陣緊似一陣。沿途張望,但見群峰起伏,山道蜿蜒。冬季的風像一把巨大的刷子,隻三兩個回合,山上的翠綠就不見瞭,原本浩如煙海的竹林,此刻在風中湧動,猶如失色的麥浪。

幹部團進入大別山之後,韓子君曾經安排所有原籍在淮上州的人秘密返回故裡探視,但是袁春梅沒有回,因為她傢在城裡,那裡是日軍占領區。後來通過聯絡站打聽,傢人已在日軍占領之前,悉數搬遷至江南瞭,至今仍未聯系上。

騎在馬背上,袁春梅有些振奮,國破山河在,寸草春暉依舊,傢人聯系不上也好,也許重逢之日,自己已是當代巾幗瞭,女司令啊!

走瞭一陣,袁春梅問鄭秉傑,為什麼陳三川這次沒有回到三團?

鄭秉傑躊躇一陣子說,袁副政委,有些情況我得提前跟你介紹瞭。陳三川這次闖瞭個禍,把他娘害苦瞭,自從得到陳三川受審的兇信,他娘就不正常瞭。我到杜傢老樓的時候,聽說她沒白沒夜地砍樹,要給兒子打棺材。昨天得到噩耗,他娘已經死瞭。

袁春梅啊瞭一聲,驚問,怎麼回事?

鄭秉傑說,劉漢民派人到支隊部送信,說是掉到山下摔死的。

那陳三川知道嗎?

鄭秉傑說,暫時還不知道,這就是沒有讓他返回三團的主要原因。韓司令讓他留在支隊部給陳副司令當馬夫,一來表示懲戒,二來暫時不想讓他知道他娘的事情,我分析韓司令還有另外一層用心,可能就是希望他跟著陳副司令多學點本事,這小子勇有餘而智不足,一棵好苗子,放在我這裡,隻會用不會管,終至釀成大禍。這件事情我有責任啊!

袁春梅說,照你這麼說,陳三川開槍,還真是事出有因啊?

鄭秉傑停住瞭,勒住韁繩,嘆瞭一口氣。

袁春梅說,他的身世你清楚嗎,是不是隻有一個娘和他相依為命?

鄭秉傑說,說來話長,以後我慢慢跟你說吧。

鄭秉傑不願意多說,袁春梅就不好再問。

關於黃寒梅的死因,鄭秉傑眼下知道的還不多。

陳三川出事之後,紙裡包不住火,黃寒梅最後還是知道瞭,劉漢民怕出意外,從醫療所裡把方艾蒿派瞭過去。方艾蒿臨走時劉漢民交代她,照顧黃寒梅,也要註意她別尋短見。公審陳三川的前一天夜裡,大別山突然下起瞭暴雨,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方艾蒿被雷雨驚醒,發現黃大嬸不見瞭,嚇得半死,最後跑到夥房去找萬壽臺,兩個人在雷雨裡找瞭半夜也沒有找到,第二天兵工廠哨兵從山下發現瞭黃寒梅的屍體。至於黃寒梅為什麼要在夜裡上山,上山去幹什麼,到底是自殺,抑或像兵工廠的人說的那樣,是失足落崖,現在還不是很清楚。

再往前走,就進入霍州地界瞭,逐漸有瞭根據地的景象,一幹人等上瞭大路,路邊可見搖頭晃腦的耕牛和羊群,莊稼地裡有稀稀拉拉的農人,不知道在地裡翻揀著什麼。近處幾面山墻上掛著零星的臘味,已是過冬的架式瞭。

袁春梅這會兒突然想起瞭一個問題,她其實一直是關註陳秋石的,陳秋石回到大別山之後,曾經回到故鄉隱賢集一趟,可是歸隊之後,絕口不提返鄉的情況。按袁春梅掌握的情況,陳秋石的兒子如果活著,應該就是陳三川這個年齡。

陳秋石,陳三川,這兩個人之間有沒有什麼瓜葛?

冷不丁地生出這個念頭,袁春梅自己把自己嚇瞭一跳。

陳秋石率領祁深奧、馮知良等人晝夜兼程趕到楚城,參加瞭聯席作戰會議,楊邑等人依然在紫陽關迎候。這是事隔十多年後他同楊邑第一次重逢,陳秋石翻身下馬敬禮,楊邑慌忙上前握住陳秋石的手說,秋石啊,你是淮上支隊的副司令瞭,我才是個副參謀長兼團長,以後咱們師生之間就不要搞繁文縟節瞭。

陳秋石說,楊教官,我好想你啊,要不是你,我陳秋石也不會有今天。知遇之恩,時刻在心啊!

楊邑顯得有點蒼老,說話不像十多年前那樣幹脆利落瞭,笑瞇瞇地看著陳秋石說,時勢造英雄啊,聽說你在太行山打得很漂亮,我這個教官心裡也高興啊!

陳秋石說,全仗先生栽培,我的這點成績,委實算不得什麼。

楊邑說,走,我們進作戰室談。

作戰室裡仍是袁春梅來時的陳設,賓主落座之後,楊邑說,大戰在即,我們就不客套瞭,我先介紹一下我方掌握的敵情。

陳秋石聽完楊邑的介紹,支著下巴沉思良久。楊邑說,秋石兄,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關於兩支部隊協調作戰,章林坡將軍的意思是,分為兩個重點。一是南線,以貴軍為主力,也以貴軍為主要指揮者和責任者,不知秋石意下如何?

陳秋石說,據我方掌握的情況,此次敵人大規模冬季行動,從目前的態勢上似乎針對西華山,而根據戰役目標和地理氣候條件看,西華山無利可圖,深陷山嶽叢林,加之地形氣候惡劣,重兵遠犯,乃兵傢之大忌,這一點日軍應有所察。如果敵人聲東擊西,回馬一槍,那麼他的轉折時機和地點在哪裡,目前還不清楚,這恐怕隻能在戰鬥發起後隨時捕捉。

楊邑說,我完全同意秋石兄的分析,因此在戰役的前一階段,就仰仗貴部周旋瞭。

陳秋石說,同舟共濟,責無旁貸,我部已做好充分的準備。學生此來,一是明確任務,第二,還有燃眉之急請二一二師予以支援。

楊邑說,兵力?

陳秋石說,不是。

楊邑問,槍支彈藥?

陳秋石說,也不是。此次戰役將會出現的特點應是前虛後實,戰役第一階段是敵我雙方互相試探互相調動的務虛之戰,此類戰鬥,我部兵力彈藥都可勉強支撐。為瞭及時掌握情況和調度部隊,當下最缺的是電臺。

楊邑的笑容收斂瞭,眼睛落在態勢圖上,嘴裡嘀嘀咕咕地說,啊,電臺,你們需要多少?

陳秋石說,山地行動,電波受阻,功率小瞭不行,至少要給我四部AK-120,六部AK-030。

楊邑又問,這些電臺將用在何處?

陳秋石起身在示意圖上比劃說,如果日軍的冬季攻勢真的是六路的話,那麼戰役前期,至少有四條路線是明,從淮上州到胭脂河一條,到司坡店一條,到諸葛庵一條,到湘紅甸一條。我們在這四條防線的任務是試探性防守,在戰鬥中摸清敵人兵力和決心,從而判斷戰役第二階段的時機和地點。這對於駕馭整個戰局是至關重要的,尤其是對第二階段貴軍的行動,更是休戚相關的。

在整個聯席會議上,陳秋石分析有理,表述清楚,邏輯嚴謹,措施得體,讓楊邑很是欣慰。關於電臺問題,雖然事關重大,但是用得其所,不能不給。楊邑又在圖上看瞭一會兒,抬起頭很幹脆地說,行,我認為可以。我很快向師座稟報,爭取落實。

但楊邑掉以輕心瞭,他認為順理成章的事情,到瞭章林坡那裡,又遇到一番周折。章林坡一聽說淮上支隊要電臺,沖口就來瞭一句,什麼,要電臺?你跟他們說不行,電臺哪能隨便給他們啊!

楊邑被噎在那裡,半天回不過神來。楊邑說,師座,我們去年剛裝備瞭兩個電臺連,每團還有一個電臺排,我們的電臺閑著也是閑著,借給友軍也是為瞭抗戰。

章林坡說,電臺我有,就是不能給他們。

楊邑硬著頭皮,又把陳秋石在聯席作戰會上的意見轉述瞭一遍,章林坡仍然堅持說,老楊,你不要把電臺的問題看成小問題,電臺在戰鬥中的重要性我比你更清楚,比槍炮要重要得多。他現在有瞭人,有瞭槍,他再有瞭電臺,那他就如虎添翼瞭,他就成正規軍瞭。他成正規軍瞭,我們幹什麼去,我們喝西北風啊!

楊邑急瞭,死乞白賴地說,師座,日軍冬季攻勢在即,給他們幾部破電臺,他也好給咱們通風報信啊!再說,我的話已經講出口瞭,咱們一毛不拔,合作的誠意說來鬼都不信,那他們還能賣命打仗嗎?他們一縮頭,我部又將首當其沖,連個擋風的墻都沒有。

楊邑這麼一說,章林坡才有點動心,對楊邑說,老楊,我再信你一次,給他們找幾部老電臺,嚴格登記。咱們醜話說在前頭,打完這一仗,我的電臺還得完璧歸趙,少一個零件,我都要找你算賬。

楊邑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

以後在解放戰爭中章林坡總結自己失敗的教訓,自嘲說自己就是曹操,楊邑好比蔣幹。楊邑在二一二師,好事沒有做過一件,專門幫淮上支隊挖自己的墻腳,什麼戰術專傢?就是幫倒忙的專傢。

當然,章林坡所言並非事實,在大別山抗日戰爭中楊邑不僅運籌帷幄,還身先士卒,打瞭很多漂亮仗,否則章林坡也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容忍他“吃裡扒外”。隻是,同淮上支隊打交道,特別是陳秋石來到淮上支隊之後,楊邑確實瞞著章林坡幹瞭一些事情。

日軍出動的準確情報傳來後,大別山抗日武裝聞風而動,韓子君派出的陳秋石和章林坡派出的楊邑組成的聯席指揮所在淮上州東北三十鋪佈置瞭一個大縱深寬正面的口袋,單等日軍殺回馬槍,從而合圍。

頭一天,日軍長驅直入,先後攻占瞭獅子崗、司坡店、百達畈等地。按照陳秋石的指令,上述地區抗日武裝稍戰即退,吸引敵兵力前進。第二天,日軍還沒有轉向的征兆,繼續向縱深挺進,又攻占瞭獨山、石板沖等地,而且調兵遣將,大有一舉拿下西華山的態勢。

第三天,夜裡氣候驟然轉冷,凝霜成雪,楊邑轉憂為喜,派人密切觀察敵營動態,同時向陳秋石預告敵人的馬腳很快就要現原形瞭。然而日軍似乎對天氣驟變渾然無覺,在陳秋石的態勢圖上,日軍進攻的箭頭一直指向西南,鋒芒不減,似乎銳意進取。

到瞭第四天,敵人還在向西向南,連陳秋石都沉不住氣瞭,搞不清楚敵人到底是在幹什麼。主力團長祁深奧一會兒就讓電臺兵呼叫陳秋石一次,要求出擊。祁深奧說,鬼子都快打到咱們老窩瞭,你還讓咱們在這裡搞什麼鳥口袋,戰士們嘴唇都急開裂瞭,難道你想讓我們學國民黨坐山觀虎鬥嗎?

陳秋石煩不勝煩,在電臺裡痛斥祁深奧,戰術的不懂,眼光的沒有,沒有我的命令,動我一兵一卒,軍法從事!

按照陳秋石的要求,西南集團的部隊,在同敵人接觸之後,盡量避免正面戰鬥,做一觸即潰狀,然後迂回包抄。仗打得不多,聲勢造得倒很大,似乎漫山遍野都是軍隊,似乎已經在西華山前沿佈置瞭重兵,誘敵深入。

西南方向的部隊連日奔波轉戰,累得筋疲力盡,而東三十鋪的東北集團,則養精蓄銳,用陳秋石的話說是以逸待勞,用祁深奧的話說是養膘。戰士們還不太適應晝夜潛伏的生活,凍得要死,急得要命,幹糧吃得嘴皮子開裂,拉稀拉得整個伏擊圈都是臭的。

煎熬一直持續到第五天上午,終於下起瞭毛毛細雪。到瞭中午,雪越下越大,鵝毛大雪落瞭下來,視野一片混沌。陳秋石頓時精神大振,逐個防線詢問敵人動態,回答都很讓他失望,敵人還在向西南方向進攻。

國軍指揮所內,章林坡也在密切註意敵人動態。得知日軍主力自始至終向西南挺進,章林坡吸著雪茄,笑瞇瞇地看著忙碌在沙盤前的楊邑,幸災樂禍地說,老楊,這回有好戲看瞭,日軍明明進攻的是西華山,可是你老兄不知道吃錯瞭哪味藥,硬是把本部也拖進去,弄得雞飛狗跳。這下好瞭,讓老韓他們建功立業吧,我看本部明後天就可以班師回朝瞭。

楊邑睜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表情古怪地看著章林坡說,師座,有備無患啊,我們可以做最好的希望,可是也不能不做最壞的準備。

章林坡說,我倒是希望你們的預見成為事實,不然的話,日軍兩三萬人的冬季攻勢,本部一槍不發,確實也說不過去。

郭得樹說,那也不至於。敵人不來我們有什麼辦法,總不能跑到西華山去掠人之美吧?好歹我們也有一個電臺排參戰瞭。

章林坡大笑說,哈哈,是啊,這也是老楊的功勞,倘若沒有這個電臺排,本部還真的成瞭隔岸觀火之人瞭。老楊,給電臺排發報,牛德法上尉暨全體電臺官兵:此次反敵冬季攻勢,我淮上州數萬兵民眾志成城浴血奮戰有日,我西華山方向之前出電臺官兵配合友軍淮上支隊,以犧牲之精神,英勇之姿態,準確之效率,保障友軍作戰,保證全局勝利,殊實可嘉。望牛上尉率我前出分隊再接再厲,確保進一步完成艱難任務,奪取抗擊冬季攻勢的最後勝利。

楊邑心裡說,一個小小的電臺排配合友軍作戰,也值得這樣大肆渲染?但是這話楊邑沒有說,楊邑說,師座嘉勉,猶如雪中送炭,相信我前出之電臺分隊,勢必群情激昂,爭先恐後奮勇殺敵!

戰局急轉直下隻在瞬間。

臘月十五日下午,正當陳秋石在大雪中焦躁不安的時候,突然從司坡店和湘紅甸兩個方向報來新的情況,進攻敵軍改變方向,一路朝東,一路朝西,隱沒於長嶺山中。緊接著又有電臺報告,在司坡店和湘紅甸兩個方向,出現敵輜重車隊,尾隨步兵前進。

陳秋石問司坡店指揮員,車上裝的什麼東西?

回答說不知道,敵人護送火力非常兇猛,根本無法靠近。

陳秋石又讓牛上尉呼叫出基本指揮所,詢問情報站,情報站答復,敵人的這支輜重部隊,不是淮上州城內部隊,而是從肥東撮鎮取道上派直接進入大別山的,車上所載為長形物資,以油氈捆裹,其護送兵力為一個憲兵大隊,戰鬥力十分兇猛。

陳秋石靜靜地聽著報告,緊鎖的眉頭驟然綻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嘴巴哆嗦瞭幾下,突然扔掉手裡的煙卷兒,臉上的晦氣一掃而光,撲在地圖上,紅藍鉛筆刷刷描出兩條線來,站起來把鉛筆一扔喊道,牛上尉,把三團給我呼叫出來!

三團上機的是袁春梅。袁春梅報告,鄭秉傑團長奉命率部迂回,已接近湘紅甸。陳秋石命令,著三團副政委袁春梅傳令鄭秉傑,放棄一切追擊,停止一切戰鬥,以一個連佯動,另以全團主力火速奔襲長嶺山東南二號高地,以三面設伏,截擊敵輜重部隊,搶奪一輛汽車即為達成戰鬥目的,驗明車內物資迅速向指揮所報告。

戰鬥這才正式打響。

盡管事前陳秋石聲嘶力竭地進行瞭總體部署,但是真的行動起來,特別是傾巢而動,部隊還是有點亂。在發現日軍進入長嶺山之後,鄭秉傑命令劉漢民帶領兩個連尾隨追擊,這是上報指揮所並經過陳秋石同意的。而發現輜重部隊後,鄭秉傑本人又帶領兩個連隊迂回到湘紅甸,準備待敵上山後予以截擊。這個想法雖然同陳秋石的想法不謀而合,但是鄭秉傑選擇的時機不對,地點也不對,目的同陳秋石的更是南轅北轍。待陳秋石截擊敵輜重部隊的決心確立之後,三團袁春梅能夠控制的兵力隻有劉鎖柱的五連和許得才的六連。

袁春梅率領這兩個連不到二百人,迎著風雪,踏著山路,於當日下午二時進入指定位置,迅速察看瞭地形,進行瞭設伏部署。三時許,敵輜重部隊進入伏擊圈。偵察兵報告,這股敵人有汽車六十輛。袁春梅讓劉鎖柱傳令,以槍響為號,誰敢擅自行動,格殺勿論!

前面的汽車駛過,碾出一片泥濘。路面已經開始打滑,車隊行駛速度十分緩慢。

袁春梅趴在雪地裡觀察一陣,得出瞭自己的分析。這股敵人不是來戰鬥的,而是進行戰場保障的。至於他們保障什麼,袁春梅眼下還不是很清楚,但是有一點她清楚,那就是這股敵人很有可能擔負重大任務,這一點,不僅從敵人的行動跡象上能夠看得出來,從陳秋石交代任務時候強調的語氣中也可以感覺出來。

五連連長劉鎖柱拎著一捆手榴彈,湊在袁春梅身邊說,副政委,俺們都快凍僵瞭,讓我去炸翻狗日的!

袁春梅說,不行,陳副司令有命令,隻讓打後面的。

劉鎖柱說,副政委,俺們打瞭就跑,打哪裡都一樣。

袁春梅沒有理睬劉鎖柱,在心裡暗暗計算瞭一下,以山下六十米的鷹嘴石為標志,每過一輛汽車,需要兩分鐘,已經過去二十七輛瞭,照這個速度,再有一個小時也難保通過。

袁春梅抬頭看天,天色越來越暗,雪仍是洋洋灑灑鋪天蓋地。

三點二十分,袁春梅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置陳秋石的警告於不顧,決定對敵人進行中間截擊,造成其首尾不能相顧之局面,亂中查明車隊所運物資。

袁春梅把劉鎖柱和許得才召集過來商量,袁春梅說,我對戰鬥指揮不熟,你們看怎麼打?

許得才愁眉苦臉地說,鬼子這麼多,打起來恐怕跑不掉。

袁春梅生氣地說,許得才,仗還沒有打,你怎麼就想到要跑?

許得才說,袁副政委,我不是要跑,可是真打起來,我得知道怎麼跑啊,難道你想跟鬼子同歸於盡?

袁春梅說,許得才你要是再講泄氣的話,我就先把你連長撤掉,打完仗再跟你算賬。

許得才說,你把我連長撤掉更好,我免得送死瞭。我寧肯不當連長,也不想送死。

袁春梅真的火瞭,掏出手槍說,那我現在就把你斃瞭。你是好好打仗,還是讓我把你斃瞭?

許得才見袁春梅動真的瞭,不敢說怪話瞭,陰死陽活地琢磨瞭一陣子說,袁副政委,咱們人少,不能一呼嚕都上去,可以采取四面開花的戰法,把鬼子的註意力引開,另外的兵力偷襲車隊。

袁春梅說,很好。你這個膽小鬼還是有點子的。

後來袁春梅就做出瞭決定,由劉鎖柱五連潛入鷹嘴石二十米處,以五連強項手榴彈進行十分鐘火力準備,同時以六連占據鷹嘴石東西各一個制高點,對敵護送兵力進行攔截。劉鎖柱帶一個班,在戰鬥發起後伺機接近車隊,查明車載物資。

部署完畢,大傢便分頭行動。

戰鬥打響後,前面幾分鐘很順利,劉鎖柱連隊的手榴彈基本上彈無虛發,全都在目標中間開花,但是隨著一陣槍聲,劉鎖柱身邊也倒下去幾個戰士,活著的連滾帶爬,鉆到汽車下面。鬼子一看汽車下面有人,更是一窩蜂地向汽車方向沖,前仆後繼,絕不後退。雙方展開近距離槍戰,眨眼間血流成河。

這情景,讓袁春梅心驚肉跳。她雖然有犧牲的準備,但還沒見過這樣慘烈的場面。袁春梅大叫,許得才,給我打,把鬼子給我擋住!

許得才在不遠處回應,沒有機關槍攔不住啊!

戰鬥打得騎虎難下,袁春梅身邊的人越打越少,袁春梅暗自叫苦,再有十分鐘,非打光不可。就在這時候,有一個戰士哭喊著從袁春梅身邊跳起來,沒命地往山上跑,袁春梅怒火中燒,舉槍瞄準,一槍把那個逃跑的戰士撂倒瞭。袁春梅大喊,誰再逃跑,這就是下場,給我沖!

說完,抱起一挺機關槍,縱身一躍,跳到大路上,轉著圈子掃射。許得才這時候不知道從哪裡也搞到瞭一挺機槍,在山上一陣猛掃,這才把鬼子暫時壓瞭下去。

趁這當口,袁春梅邊打邊喊,劉鎖柱,不要打瞭,爬到車上去!

劉鎖柱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躲避著子彈,拿步槍刺刀一陣猛戳,戳彎瞭一把刺刀,又跳下車子從地上撿起一支三八大蓋,足足戳瞭有十多分鐘,然後跳下車,神氣活現地向袁春梅報告,副政委,鬼子運的是船,是小筏子,鐵皮的。

陳三川給陳秋石當馬夫之後,陳秋石跟他有過一次簡短對話,陳秋石問,陳三川,你知道為什麼讓你給我當馬夫嗎?

陳三川瞇縫著小眼睛說,知道,國民黨恨我,不讓我當連長瞭。

陳秋石笑笑說,這個原因隻占一半。還有一半,我先不告訴你。我聽說你是一個很勇敢的戰士,每次打仗都是沖鋒陷陣,這固然好。但是我也要告訴你,作為一個指揮員,光勇敢是不夠的,指揮員打仗不能隻靠手腳,而要靠腦子。說實話,我也不認為身先士卒就是指揮員的優點。在戰鬥中,除非緊急情況,我們一般不提倡指揮員親自上陣,一支部隊如果還有一個戰鬥員存在,指揮員就應該履行他的指揮職責,在任務沒有完成之前,指揮員如果先被打死瞭,那是要影響戰鬥勝利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陳三川望著陳秋石不吭氣,他感覺到陳副司令的想法有點奇怪。

陳秋石說,還有一點我要提醒你。我聽說你的戰鬥積極性很高,這當然是值得提倡的,但你要知道,戰爭並不僅僅為瞭殺戮。我常常講,三流的指揮員被敵人消滅,二流的指揮員消滅敵人,一流的指揮員既不消滅敵人,更不消滅自己。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陳三川的小眼睛睜開瞭,陰沉沉地盯著陳秋石,他確實不是很明白陳秋石的話,想瞭半天才說,難道我們讓敵人自己找死?

陳秋石笑笑說,有點意思瞭。最會打仗的指揮員,會避免兩敗俱傷,通過戰術手段,把敵人逼上絕路,讓他繳械投降。古人雲,不戰而屈人之兵,乃是戰爭最高境界。

陳三川說,聽懂瞭一點,可是不打行嗎,不打他不怕你,怎麼會投降?

陳秋石說,對瞭,打也是要打的,隻有先打,而且打得水平很高,他才怕你。光怕你還不行,你要是嗜殺成性,他不敢投降你,他隻好跟你拼到底,那就會兩敗俱傷,你就是勝利瞭,也會付出很大的代價。所以說要恩威並施,他不僅怕你,還佩服你,才有可能真心投降。

陳三川說,陳副司令,我現在是馬夫瞭,你給我說這些沒有用。

陳秋石說,糊塗,我說的這些話,對你有大用處。你現在是馬夫不錯,可是等你把馬養好瞭,我們自然還會叫你去帶兵。你慢慢琢磨吧,有些道理,恐怕要琢磨一輩子。

這以後,陳副司令就很少跟他和風細雨地說過話瞭,陳秋石忙得很。

後來就發生瞭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有一次陳秋石去司坡店檢查防務,已經上馬瞭,又從馬上跳下來,背著手繞馬轉瞭兩圈,左看右看不對勁,黑著臉問陳三川,我的馬屁股上怎麼會有傷痕?

陳三川嚇壞瞭,眨巴眼睛回答說,遛馬的時候,被蛇驚瞭,狂奔,我駕馭不住,就抽瞭兩鞭子。

陳秋石狐疑地看著陳三川說,是嗎,是這麼回事嗎?

陳三川說,就是這麼回事。不信你問它自己。

陳秋石冷笑一聲,沒再說什麼,上馬走瞭。

從司坡店回來,陳秋石把馬交給陳三川的時候說,陳三川,如果我的馬再讓蛇驚瞭,你得把那條蛇抓來。你知道嗎,趙政委喜歡吃蛇肉。

此後幾天,馬屁股上再也沒有傷痕瞭。

陳三川隱隱覺得,這個陳副司令並不喜歡他,盡管陳副司令也說過贊揚他的話。有瞭機會,他還得回到戰鬥連隊去,哪怕當個戰士,也遠勝過當這個沒名堂的馬夫。

機會終於來瞭。在指揮所外面,陳三川親耳聽見瞭袁春梅在電臺裡向陳秋石報告的聲音。陳秋石在接到袁春梅的報告後,讓馮知良把所有的參謀人員都集中在指揮所,主力團的團長祁深奧和特務營的營長劉大樓也被召瞭過來。陳秋石說,現在情況已經明朗瞭,日軍此次行動,完全如我所料,先以步兵集結,佯攻我西華山,以吸引我淮上州主力,其戰役目標實現後,日軍突然南下西行,意在奔襲紫陽關附近軍事目標。

祁深奧說,陳副司令,日軍主力已經進入西華山腹地,此處離紫陽關一百八十裡,而且雪已封山,他憑什麼奔襲紫陽關,未嘗插瞭翅膀不成?

陳秋石說,祁團長,兵貴神速,出奇制勝,這是一門藝術哦!你懷疑他插瞭翅膀,那我就告訴你,他確實插瞭翅膀。大傢回顧一下這幾天的戰況。前五天,鬼子怎麼說的就是怎麼做的,這是做給我們看的。就在昨天夜裡,鬼子準備已久的輜重部隊突然從肥東撮鎮出發,秘密進入戰區,直奔西華山,在湘紅甸和司坡店一帶同步兵會合。車上裝的是什麼呢,既不是槍炮,也不是彈藥,既不是糧草,也不是兵員,而是一種特殊的武器。一個小時前,三團五連六連在袁春梅副政委的指揮下,以犧牲大半的代價,在長嶺山組織瞭一場伏擊戰,查明敵輜重部隊所載物資為鐵皮筏子,每車五張,每張筏子可乘坐六人,也就是說,每輛汽車運載的筏子可以乘坐三十人,敵兩路車隊共有一百輛汽車運載的筏子,可以乘坐三千人。

祁深奧這些天一直氣不順,坐在指揮所裡,看陳秋石從容不迫地指點江山,心裡很不平衡,沒來由地打瞭一個橫炮說,陳副司令,我們都沒有什麼文化,你跟大夥兒說這些沒用。你告訴我們鬼子什麼時候來,我們在哪裡打就行瞭。

陳秋石厲聲說,祁團長,用兵之道,多算則勝,少算則險,不算則敗。帶兵打仗,是必須工於計算的。什麼叫心中有數,祁團長你告訴我這個“數”是什麼?

祁深奧大腿蹺在二腿上,大大咧咧地說,俺們過去沒有像你這樣算來算去的,俺們也照樣打鬼子。啊,老劉你說是不是?

劉大樓察言觀色,陳秋石臉色鐵青,一觸即發。劉大樓趕緊和瞭一把稀泥說,陳副司令,是應該算算,可是咱們這個部隊沒有經過正規的訓練,你算多瞭大夥兒記不住啊!

陳秋石說,記不住還聽不清?我提醒諸位,在上級佈置作戰任務的時候,你們隻有一個義務,動腦子,閉嘴。否則就是幹擾指揮員的決心。

祁深奧咧嘴笑笑,把洋火夾在膝蓋上,單手操作,熟練地擦著洋火,把煙點著,猛吸一口,向陳秋石說,陳副司令,你說吧,俺們的耳朵豎著呢。

陳秋石克制住情緒,苦笑一下,接著說,同志們可以算一筆賬,除瞭這三千人無須徒步,可以舟楫快速運載,卸下瞭筏子的一百輛軍車幹什麼?同樣可以運兵,以每輛卡車運二十人計算,又是兩千人。這就是敵人的聲東擊西的全部技術支撐。我們沒有汽車,沒有機械化行軍的經驗,這就是我們駕馭戰局的盲區,敵人利用瞭我們的盲區。我們的敵人,比我們在座的很多指揮員聰明得多,他們把時間環節算得很準。我可以斷定,明天西華山煙消雲散,明天的紫陽關就是血肉戰場。

陳秋石說完,指揮所裡安靜下來,隻有外面雪花飄飄。

沉寂瞭很長時間,祁深奧提出問題,陳副司令,冬季行動已經打瞭五天瞭,你一直讓我的主力團坐冷板凳,難道是讓我們在三十鋪打阻擊,掩護紫陽關?

陳秋石說,這次你問對瞭,正是。

祁深奧突然提高嗓門說,紫陽關是國軍二一二師的防區,我們為什麼要給他們打頭陣?

陳秋石一聽這話不是話,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喝道,祁深奧,你是中國人嗎?這是全民抗戰,統一戰線,你敢違抗命令嗎?

祁深奧不吃這一套,呼啦一下站起來說,去你媽的,你是哪個山頭的?我們淮上支隊不給國民黨軍當炮灰,要當,你自己當吧!

說完,揚長而去。

陳秋石大怒,拍案喝道,來人啦,把祁深奧給我捆起來!

意外發生瞭,沒有出現應該出現的場面。特務營長劉大樓湊到陳秋石跟前,抽抽鼻子說,陳副司令,算瞭吧,大人不計小人過,祁團長是韓司令的得力幹將,被韓司令慣壞瞭,你就包容一點吧。

祁深奧轉過身來,挑釁地看著陳秋石,嘻嘻笑道,陳副司令,捆我?哈哈,在大別山,還沒有誰有這個膽子。來吧,老子這隻胳膊是鬼子的炮彈炸的,大不瞭你再把我的右胳膊卸下來!

陳秋石僵住瞭,半天才轉身面壁而立,像是自言自語,如此軍紀,如何打仗?

祁深奧說,俺們過去就是這麼打的,俺不相信你老陳能比別人多尿出一股尿來。你到大別山,今天這不順眼,明天那不順眼。說來說去,我看你對咱們淮上支隊沒有感情。你搞的那一套,都是國民黨的規矩。你現在又讓我們給國民黨當擋箭牌,居心何在?

陳秋石冷冷地看著祁深奧。指揮所裡的空氣就像埋瞭十噸炸藥在地下,一觸即發。等祁深奧說完瞭,陳秋石問,老祁你說完瞭嗎?

祁深奧眼珠子一翻說,我的意見大瞭,今天不說瞭。

陳秋石說,那好,你不說我說。陳秋石從上衣兜裡掏出一個折疊的文件,嘩啦一抖,展開,猛然提高嗓門喝道,全體都有瞭,立正!

眾人猝不及防,情不自禁地都把腳跟靠攏瞭,連祁深奧也不例外。陳秋石說,我現在宣佈新四軍淮上支隊一號絕密命令——

值此反日軍冬季攻勢大戰之際,為統一指揮堅強意志,特授權支隊副司令員、前線一號陳秋石以獨斷專行之權,凡有違抗命令者,就地處決。司令員韓子君,政治委員趙子明。

眾人面面相覷。馮知良更是把心提到瞭嗓子眼兒。馮知良瞪大眼睛盯著陳秋石微微顫抖的手,那雙手裡捧著的所謂命令,是榆林交通站一個小時以前才送來的情報,經他手交給陳秋石的。

“命令”宣佈完瞭,祁深奧和劉大樓大眼瞪小眼,全都傻眼瞭。陳秋石怒視劉大樓,還愣著幹什麼,動手!

劉大樓的腦子快速轉瞭一圈,馬上就回過神來,喊瞭一聲,警衛排!

門外五六個戰士全副武裝嘩啦啦擁瞭進來,把祁深奧圍住瞭。劉大樓慢吞吞地走上前,下瞭祁深奧的槍。劉大樓說,祁團長,你不能怪兄弟啊,有韓司令的命令啊!

陳秋石揮揮手說,推出去,槍斃!

兩個戰士像縛小雞一樣擰住瞭祁深奧的獨臂。

劉大樓說,陳副司令,還真槍斃啊?

話音剛落,叭的一聲槍響,子彈從劉大樓腳下的磚地上彈起,又飛到土墻上,牢牢地釘成一個鐵樁。劉大樓面無人色,偷偷看瞭陳秋石一眼,陳秋石的槍口還冒著青煙。陳秋石說,軍中無戲言,你不殺他,我就殺你。

劉大樓心有餘悸,趕緊上前,親自擰住瞭祁深奧的單臂,把自己的腦袋縮在祁深奧的身後。

陳秋石又說,你們自己出去瞭結吧,指揮所是我用來指揮打仗的,不是你們的刑場。

劉大樓說,老祁,你趕快向陳副司令認個錯,軍令如山倒啊!

祁深奧有些懵懂,脖子一硬說,砍頭不過碗大的疤,我憑什麼給他認錯?我沒錯!

馮知良一看事情要鬧大,趕快搬個臺階過來,明裡是給祁深奧,暗裡是給陳秋石。馮知良說,陳副司令,祁團長雖然言辭不恭,但是也是為瞭保護部隊,念他抗戰有功,連胳膊都打斷瞭一條,姑且饒他一次,讓他戴罪立功吧。

劉大樓也大著膽子說,陳副司令,祁團長他一時糊塗啊,他是個粗魯漢子,不拘小節,大人不計小人過,就把他當個屁放瞭吧!

祁深奧跳著喊,劉大樓你他媽的才是個屁,要殺要剮隨他的便,你們求個卵子情!

陳秋石淡淡一笑,對劉大樓和馮知良說,你們以為我想殺人嗎?我不想。但是不殺行嗎?我在這裡絞盡腦汁指揮打仗,他在那裡陰死陽活給我搗亂,這簡直就是破壞抗日啊!我不僅要軍法從事,還要查一查他有沒有漢奸嫌疑。

祁深奧愣住瞭,看著陳秋石,眼珠子瞪得老大。

陳秋石踱到祁深奧的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祁深奧說,老祁啊老祁,我真是為你感到痛心。你這麼大的一個功臣,連自己的胳膊都能砍下來,可是怎麼就沒有個心胸呢?從我陳秋石來到淮上支隊,你就耿耿於懷,你認為你可以當這個副司令員是不是?要說論功行賞,你或許行,要說指揮打仗,你差瞭十萬八千裡。可是話又說回來瞭,要說你是漢奸,連我都不相信。你這麼多年出生入死,跟著韓子君司令員,婆娘被鬼子搶走瞭,孩子被鬼子挑死瞭,可是你沒有動搖革命,你一直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身先士卒,你身上的傷疤有六塊,你不僅丟瞭胳膊,你還斷瞭三根腳趾頭,如果你就這樣保持革命鬥志,該是多麼好的一個同志。可是,在名利面前,你喪失瞭信仰,個人主義思想讓你變得糊塗起來。說老實話,這個副司令員算什麼?如果不是因為抗戰,我寧肯解甲歸田到鄉村讀書。你把職務就看得那麼重?

祁深奧抬頭看著陳秋石,臉上倨傲的表情一掃而光,嘴唇嚅動瞭一下,隻說瞭一個字,我……

陳秋石背起手,問祁深奧,你承認你是因為我來當這個副司令員才對我抱有成見的嗎?我們都是君子,要講真話。反正你也是快死的人瞭,人之將死,還是要說真話的,不然閻王爺不答應。

祁深奧仰起臉,痛苦地閉上瞭眼睛,兩行眼淚從眼角處滲出。

陳秋石說,哦,不回答,沉默,沉默就是默認。祁深奧,你還算是個君子。你默認瞭你是因為爭權奪利對我抱有成見,從而多次明裡暗裡散佈我的謠言,有事無事給我尥蹶子,我不計較你。可是今天,我不能饒你瞭,因為你幹擾瞭我的決心,影響瞭我的指揮,這種行為是破壞抗戰的行為,死罪難逃啊!祁深奧,你還有什麼話說?

祁深奧的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猛然睜開眼睛說,明人不做暗事!陳副司令,我承認我是因為嫉恨你才跟你鬧別扭的。我應該以死謝罪。但是,我不是要故意破壞抗戰,你可以以貽誤戰機的名義處決我,不能以破壞抗戰的名義處決我。

陳秋石說,這就是你的遺囑?還有沒有瞭,比如對於親屬戰友還有什麼話說?

祁深奧沉默瞭一會兒,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說,我糊塗啊,糊塗人辦糊塗事,這都是因為沒有文化啊,有眼不識泰山啊!

陳秋石突然提高嗓門喊,祁深奧,你給我站起來!

祁深奧正嚎著,猛聽到陳秋石怒吼,打瞭個冷戰,擦擦眼淚站起來瞭,漸漸成瞭立正的姿勢,哭喪著臉看著陳秋石。

陳秋石說,祁深奧,你服不服?

祁深奧胸脯一挺說,我服,陳副司令是戰術專傢,在你手下做鬼,我死而無憾!

陳秋石冷冷一笑,向仍然扭著祁深奧的戰士揮瞭揮手說,放開他!又對祁深奧說,啊,你是不怕死,你想死,你想得容易!你給我添瞭那麼多亂,就想一死瞭之?你想死也行,等打完這一仗,你自己選個沒有人的地方解決。現在你給我聽好,馬上把你的營長給我叫到指揮所來!

祁深奧傻眼瞭,看著陳秋石說,這麼說,不處決我瞭?

陳秋石說,那就看你的造化瞭,就是死,我也要讓你同鬼子戰死,血染沙場,功德圓滿。我不能讓你背著漢奸的黑鍋,更不想弄臟瞭我的手。

祁深奧還在發愣,劉大樓捅瞭捅他說,祁團長,還不謝謝陳副司令不殺之恩!

祁深奧明白過來,又是鞠躬,又是敬禮,振振有詞地說,謝謝陳副司令不殺之恩,祁深奧做牛做馬也要報答陳副司令。

陳秋石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別搞這一套,太俗氣瞭。你能保證堅決執行命令完成作戰任務就行瞭。

祁深奧鄭重回答,我拿腦袋向陳副司令保證,堅決執行命令完成作戰任務!

祁深奧說完,敬禮出門,不一會兒,領著主力團的三個營長風風火火地來到指揮所。

陳秋石看著地圖說,從現在開始,進入戰鬥準備。一營二營即刻進入官亭埠以東二號高地,構築陣地;三營沿淠史河西岸進入板片店地區,前期任務為攔截敵輜重部隊,待一營二營打響後,迅速轉移戰場至望亭壩,合圍逃敵。

三個營長一聲不吭。

陳秋石問,有困難沒有?

祁深奧說,沒有困難,誰誤事我砍瞭他!

陳秋石說,此一戰非同小可,事關整個戰役的轉折。你們至少要頂住四個小時,排長打光瞭,連長當排長,連長打光瞭,你們當連長,你們打光瞭,我就在最前線。有擅離職守者,有臨陣脫逃者,我陳秋石認你是同志,我的槍六親不認,聽明白瞭沒有?

祁深奧和三個營長齊聲回答,聽明白瞭。

陳秋石又向劉大樓交代,劉營長,從偵察連、警衛連、特務連各抽調一個排,組成敢死隊兼督戰隊,交給我親自指揮,戰場上如果發現違背命令或臨陣脫逃者,督戰隊有權當機立斷。

劉大樓回答,是,我也參加敢死隊。

陳秋石說,好,分頭行動。

眾人領命而去,陳秋石才感到一陣暈眩,扶著柱子坐下,斜靠在太師椅上。

最後離開的是馮知良,馮知良交代陳三川說,首長太累瞭,二十分鐘之內,不許任何人進指揮所,讓首長休息一會兒。

陳秋石身下的太師椅是建立臨時指揮所的時候,韓子君特意讓劉大樓派人搬過來的,這些天,它既是陳秋石的床,也是陳秋石的傢。屈指一算,自日軍冬季攻勢拉開序幕以來,連續五天,他基本上沒有睡過囫圇覺,多數時間都是在指揮所和各前沿陣地度過的,有時候還在看地圖,看著看著,裹著大衣就睡著瞭。如今敵情已經明朗,部署已經完畢,雖然硬仗還沒有開始,但是已經穩操勝券。他真的感到累瞭。

進入大別山之後,他返鄉一次,打聽雙親和妻兒下落,均無結果,此後又通過地方抗日政府,到胭脂河打聽,妻子娘傢聲稱,自從那年隱賢集遭受土匪洗劫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蔡菊花。此後就是反冬季攻勢,熟悉部隊,勘察地形,研究敵情,他的腦子幾乎被塞滿瞭,幾乎沒有空間再想傢事瞭。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們在哪裡呢?

隆冬的陽光從雪地裡反射過來,落在陳秋石瘦削的臉上,陳秋石嘴唇緊閉,眼皮悸動,像是睡著瞭。他計算瞭一下,敵人將在兩個小時左右到達官亭埠,他們的如意算盤是,趁夜暗登船,車輛掉頭運兵,水陸並用,不用一夜,明天將有五千多兵力天兵天將一般出現在西北紫陽關一線。

所幸的是,他們蓄謀已久的戰術把戲被陳秋石識破瞭。陳秋石已經在官亭埠構築瞭一道血肉屏障,這道屏障將讓旱地上的敵軍下不瞭水,河岸的敵軍上不瞭車,同時,陳秋石還有精彩的一筆,他於昨夜派出的另一支小分隊已經牢牢地控制瞭官亭埠大閘,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將爆破大閘,使碼頭成為一片水澤。水淹七軍做不到,但是阻敵前進是完全可能的。

朦朧中,傳來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首長,能不能讓我參加敢死隊?

陳秋石的眼皮動瞭一下,微微睜開,看見面前站著精瘦的陳三川。陳秋石這才想起瞭,這幾天忙著籌備戰事,他都快把這個小馬夫忘記瞭。陳秋石稍稍坐正一點身體,含笑問,你為什麼要參加敢死隊,嫌給我當馬夫不體面?

陳三川立正回答,我壓根兒就不會喂馬,再說你的馬也壓根兒不用我喂。還是讓我參加敢死隊吧?

陳秋石仍然微笑說,參加敢死隊幹什麼?

陳三川不高興瞭,他很不習慣陳秋石拐彎抹角的問話方式,他甚至從陳秋石的眼神裡看出瞭對他的輕視。陳三川說,報告陳副司令,我是個連級幹部,我雖然犯瞭錯誤,打仗的權力總還是有的吧,把我放到這裡當馬夫,還不如讓我坐國民黨的大牢呢!

陳秋石嚴肅起來瞭,站起身來,背起手說,你願意坐國民黨的大牢?那是你一廂情願瞭。要不是支隊首長交涉,你這顆小腦袋恐怕早就搬傢瞭。陳秋石說著,情不自禁地在陳三川的腦袋上摸瞭一下,卻沒料到陳三川腦袋一偏說,我知道,是女司令救瞭我。

陳秋石一怔,手懸在空中說,女司令?哪個女司令?啊,哈哈,我明白瞭,是女司令。

陳三川瞪著眼睛說,你倒是說,你同意不同意我參加敢死隊?

陳秋石臉上的笑容消失瞭,盯著陳三川看,從那雙少年的眸子裡他讀出瞭桀驁不馴的神氣。陳秋石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瞭皺,臉皮一緊說,我不同意,好好喂你的馬!

說完,再也不理陳三川,掏出馬蹄表看瞭一眼,轉身朝門外喊瞭一聲,馮科長!

馮知良捏著一摞文電稿進來,一一報告,據湘紅甸方向報告,敵人一個中隊偽軍約一個大隊計約五百兵力已突破二團防線,快速推進,前鋒已接近諸葛庵。司坡店方向報告,敵兩個中隊,偽軍約一個大隊,計約四百餘兵力繞過風洞山,向北快速推進,前鋒已抵達孫莊,同我蘇鎮縣大隊交火,我蘇鎮縣大隊按計劃佯退,誘敵東進。據胭脂河方向報告……

馮知良一邊報告,陳秋石一邊在圖上畫線,幾條線逐漸聚攏,紛紛指向官亭埠。陳秋石的心情好極瞭,一邊標圖一邊嘀咕,哈哈,很好,很好,老子請客,有人捧場,來吧,都給我進來吧!

當晚六時二十分,以後在大別山歷史上影響深遠的官亭埠戰役正式打響,歷時六個小時五十分鐘,日軍連同偽軍累計陷入戰場兵力達三千餘,我方除主力團、特務營、肥西獨立團以外,陳秋石調度三團和地方縣大隊兵力,加上國軍二一二師兩個步兵營,一個炮兵營,累計兵力四千餘。

雙方在官亭埠鏖戰半夜,飛沙走石,星月無光。戰鬥最慘烈的時刻,祁深奧親率敢死隊前出,身中數彈仍不倒,最後同日軍近戰肉搏,拉響日軍少尉身上的手雷,與其同歸於盡。

陳秋石在敵人第二輪進攻前夕親臨火線,指揮特務一連半途擊敵,雙方激戰二十分鐘後,一連長犧牲,陳秋石身邊隻剩下十七個人。陳秋石環顧左右,問誰能攻下三號高地支撐點,陳三川挺身而出,說你給我三個人,給我十顆手榴彈,我保證把三號高地拿下。

這次陳秋石沒有否決,當真把幾名警衛員交給陳三川指揮,並組織兩個戰鬥小組占據有利地形,壓制敵火力,以陳三川小組迂回至敵側後,實施爆破。

陳三川在戰鬥當中執行命令有點偏差,一旦與敵接手,這小子就像吃瞭春藥,忘乎所以,帶領他的小組從正面突入敵陣,在敵前沿混戰,未能達成迂回攻克三號高地的戰鬥目的,讓陳秋石痛心疾首。幸好袁春梅和劉鎖柱帶領三團增援部隊及時趕到,救下重兵圍困的陳三川,並拿下三號高地。

反冬季攻勢戰役以淮上支隊和二一二師聯合作戰而告結束,由於敵情判斷準確,淮上支隊在戰役前一階段打得出神入化,以至於松岡部隊隻來得及“聲東”,還沒有顧上“擊西”就屁滾尿流瞭,國軍的重要目標安然無恙,參戰部隊犧牲甚少。

那邊陳秋石的部隊還在同松岡部隊殺得昏天黑地,這邊章林坡就看出端倪瞭,於戰鬥結束的前一天就向第五戰區長官部發瞭一份捷報,言之鑿鑿,繪聲繪色,聲稱敵松岡聯隊南犯西圖之預謀早為我所識破,我二一二師聯合友軍禦敵於淮上,主力對敵三面分割,直至取得殲敵千餘的勝利。截止此報簽發之時,我部仍有兩個團並炮兵營與敵血戰,“帳外廝殺搏擊爆炸奔突之聲不絕於耳”,雲雲。

那段時間,章林坡的感覺很好,在楚城召開瞭官亭埠大戰祝捷大會,遊走於達官貴人紳士名流之間,言必稱抗戰,話必論官亭埠。

章林坡捷足先登,《江淮日報》和《華東救亡報》等報紙很快就刊登瞭戰場消息,多數都是章林坡手下的禦用文人提供的素材,還有章林坡本人的巨幅照片,標題赫然是《章將軍運籌帷幄,官亭埠抗戰大捷》。這些報紙陳秋石是很久以後才看到的,看見瞭,也沒有什麼反應,笑笑,扔瞭。

不久,上峰發表通報,為表彰官亭埠戰役取得重大勝利,授章林坡二等雲氅勛章一枚,佩中正劍,並兼淮上州警備司令。章林坡大喜過望,專程把楊邑的夫人接來,住在自己的官邸裡,跟自己的太太出則同行,食則同座。

在豐盛的傢宴上,章林坡借著三分酒意當著眾人的面說,老楊,你知道嗎,過去有人說,你這個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過去我也一直這麼認為,其實你是大智若愚。官亭埠一役,劍膽琴心,創造瞭光榮的戰例,足以抵消過去屁股搖擺的過失。隻要你不是徐庶,就算你是蔣幹我也認瞭,我不是曹操啊。

沒過幾天,楊邑的戰功也表彰下來,授青天白日勛章一枚,任二一二師第一副參謀長兼作戰處長,領上校銜。參謀長陳東山因為非嫡系出身,基本上被架空瞭。

大年過後,情報處不斷送來新的消息,多數言及淮上支隊的情況,章林坡又難免擔心起來。他算瞭一筆賬,在這個戰鬥中,淮上支隊和其代行指揮的淮上州地方部隊,參戰的共有五千多兵力,同日軍一個加強聯隊和偽軍近一個師的兵力抗衡,居然不相上下,不知是可喜還是可怕。

事後章林坡讓楊邑組織力量詳細地研究官亭埠戰例,明裡是分析日軍行動規律,深一層的含義卻是算計淮上支隊的戰術指揮、兵力運用、機動能力、通信能力等。

楊邑本著就事論事的精神,冒著大雨,帶著兩個參謀,開著一輛嘎斯吉普車,專門跑到杜傢老樓找陳秋石,希望拿到官亭埠戰役過程中的作戰方案和全部文電。陳秋石雖然有點躊躇,但礙於先生的面子,最後還是同意瞭。

楊邑到杜傢老樓,已經不是什麼稀客瞭,近年來這老兄熱心奔走於二一二師和淮上支隊之間,確實做瞭很多有益無害的事情。韓子君對楊邑,截然不同於對待其他的國軍軍官,總是以禮相待,但這次情況有點不同,因為前不久發生過“公審陳三川”事件,楊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不是很光彩,所以楊邑此來,韓子君沒有出面,趙子明也沒有出面。趙子明還跟陳秋石交代,對楊邑,還是要有分寸,今天是友軍,明天也可能是敵軍。陳秋石不以為然,堅持認為,黨派之爭,不能抹殺個人品質,楊邑這個人,雖然在“公審陳三川”的過程中說瞭一些損害我方利益的話,但那也是各為其主,不得已而為之,應予諒解。趙子明說,你這一句話有兩個問題,你說黨派之爭不能抹殺個人品質,說明在你心中,組織還不是第一位的,同時也說明你對未來更為嚴峻的鬥爭缺乏清醒的認識。

這話說得很重,但當時陳秋石並沒有往心裡去。

因為雨下得大,能開汽車的官道泥濘不堪,楊邑在杜傢老樓滯留瞭兩天,陳秋石也陪瞭兩天。這兩個人在一起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題,主要內容都是研究戰例,檢討戰術,就像兩個博弈的高手,一盤棋反復推演,研討官亭埠戰役的成敗得失。

楊邑說,官亭埠戰役主要得益於秋石兄知己知彼,對於日軍戰略意圖和戰術風格爛熟於心,倘若不是及時洞悉松岡聲東擊西的陰謀,我軍紫陽關基本上就是他碟子上的菜瞭。

陳秋石說,二一二師如果不是有先生這樣明白的人,後期的配合也不會那樣順利,吃虧的也不光是二一二師,唇亡齒寒,我們淮上支隊是有清醒頭腦的。

楊邑聽瞭這話,想說什麼,欲言又止。

第三天下午,雨停瞭,楊邑堅持要走,陳秋石挽留不住,隻好送行,一直把楊邑送到紫陽關。過瞭臨淮崗大橋,就是二一二師的防線瞭。楊邑讓司機停車,對陳秋石說,秋石,陪我到大堤上走走吧。

走在淮河大堤上,望著寬闊浩淼的河面,楊邑說,我最近總是有一種感覺,這次官亭埠戰役,是我們二一二師同淮上支隊配合得最好的一次。如果我們中國的軍隊都能這樣放棄一己私利,以國傢民族為重,精誠團結,一致抗日,小日本也不會這麼囂張,他不可能從北邊打到南邊,從東邊打到西邊,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

陳秋石說,先生所言極是。在學生看來,真正捆住我們手腳的,不是日本鬼子,而恰好是我們民族自己。我的老傢曾經有過一個民族英雄,叫趙申昆,曾經進行過反清復明的武裝鬥爭,寫過一篇著名的《吾民同罪書》,講的就是國傢利益同個人利益的關系。他認為一個國傢的興衰,說到底,我們每個人都有責任。

楊邑說,是啊,萬丈高樓平地起,國傢就像一座房屋,我們每個人就像沙子泥土,如果我們不能牢固凝結,再高大堅固的房子也是一盤散沙。

陳秋石說,學生每每於戰事間隙重溫經典,《孟子》開篇就直陳利害關系,什麼是利,利就是害。如果一國之君貪利,則國亡;一地之主貪利,則地失;一傢之主貪利,則傢破;一人之心貪利,則人弱。我們的政府和軍隊高層官員,多數是學問人,可是這麼個淺顯的道理,灌輸瞭幾千年,仍然成效甚微,這是什麼道理呢?

楊邑說,在愚師看來,最淺顯的,也是最根本的;最根本的,也是最難能的。一個利字,害瞭蕓蕓眾生,害瞭一個民族,害瞭一個國傢。什麼叫勝利?勝瞭就牟利,那怎麼行?自私自利必然導致鼠目寸光,而鼠目寸光的民族,永遠是羸弱的民族。

陳秋石說,學生以為,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這裡的根本是修身,要從每個人自己做起。國軍有些高層將領為什麼抗戰不力?都是一個私心作怪,隻對自己負責,不對他人負責,更不用說對國傢民族負責瞭。

楊邑似乎有點意外,扭頭看著陳秋石說,啊,你是這麼看國軍的?

陳秋石說,先生,這是事實。學生從戎十數年,先是同國軍交手,後抵禦日寇,特別是在抗戰中,每每同國軍合作,每每深感力不從心。國軍打仗,就像買賣,瞻前顧後,患得患失。部隊存有互相觀望、保存實力之陋習,互助不立,共信不生,所以讓日軍各個擊破長驅直入,直到半壁河山落入敵手。

楊邑警覺起來瞭,停下步子,望著遠處發呆。雨後初晴,河面蒙上一層薄霧,雲絮一般。楊邑收回目光,表情僵硬地看著陳秋石說,秋石,你我雖然有師生之誼,但畢竟分屬兩個陣營。你今天這番話,是你的真實思想,還是受組織指派,對愚師進行赤化?

陳秋石說,我在先生面前,隻談思想,不談主義。

楊邑說,哦?當真如此?

陳秋石說,學生拿人格擔保,學生隻敬佩先生道德學問,並不重視先生陣營。

楊邑沉默瞭。沉默瞭一會兒說,秋石,愚師相信你的為人。但是,假設有一天,我是說假設,你的組織提出由你來做赤化我的工作,你當如何處置?

陳秋石說,不可能。

楊邑問,為什麼?

陳秋石說,因為我們師生黨派不同,目標一致。讓我做這種事,有可能不是強項。

陳秋石想起當年在南湖分校,袁春梅代表地下組織跟他談話,要他做楊邑的策反工作,他是那樣堅決地回絕瞭,不禁啞然失笑。

楊邑想瞭想又問,秋石,抗戰結束後,你有何打算?

陳秋石說,十年幹戈天地老,四海蒼生痛苦深。我希望通過這場抗日戰爭,我們的民族有所覺醒,我們的政府有所覺悟。我希望未來中國能夠成為一個民主自由幸福的國傢。到那時候,我這樣的一介匹夫,脫下這身征衣,回歸鄉裡,讀書品茗,男耕女織,當一個孝子賢夫慈父。

陳秋石講得真誠,滿臉神往。楊邑不禁笑瞭,說,好啊,一等人功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化劍為犁,立地成佛,可是你能做到嗎?

陳秋石說,我希望我能做到。

楊邑說,秋石高足,好境界。隻是,有些事恐怕不是你我能夠左右的。你看,你往東邊看。

陳秋石收回目光,沿著楊邑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見淮河之濱、阡陌之上、藍天之下,白雲如雪,白雲的下面,是一道繽紛的彩虹。楊邑說,錦繡江山,的確應該休養生息瞭。可是,人心並非都是甘於田園之樂的啊!

陳秋石說,我已經厭倦瞭戰爭。

楊邑說,我也是。但是當戰爭來臨的時候,我們還不得不披掛上陣。

陳秋石說,我厭惡戰爭,但是我不厭惡戰鬥。如果抗戰再打三年,我還會繼續戰鬥。

楊邑說,秋石兄,今天你我就此一別,但願在未來的戰鬥當中,我們還能像官亭埠戰役那樣密切合作。愚師深感同貴部攜手抗戰是莫大之光榮,也深感勾心鬥角坐山觀虎是莫大之恥辱。

陳秋石真誠地說,先生今番一席話,學生已有領悟。你我同為抗日軍人,隻有並肩殺敵的規矩,沒有以鄰為壑的道理。雖然有些事不是你我師生所能左右的,但是隻要你我身在其中,就必然是逆流中的砥柱。

《馬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