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官亭埠戰役之後,大別山區的抗日形勢發生瞭根本性的變化,松岡聯隊損兵折將,已不足以駐屯淮上州,日軍從安慶調來一個憲兵中隊,另以“皇協軍”即漢奸部隊兩個團加強松岡進行防務。松岡眼看大別山國共兩部羽翼日漸豐滿,戰術日益精深,而且兩部日益團結,大皇軍的氣焰日呈頹勢,遂采取築堡固守的態勢,隻在丁集、魯崗、三十鋪等要點駐紮少量兵力,其餘則龜縮在淮上州閉門不出,被動待援。

陳三川在官亭埠戰役中負傷,出院後繼續給陳秋石當馬夫。陳三川對老山羊似乎有著莫名其妙的仇恨,天敵一般,他感覺他在陳副司令的眼睛裡,還不如那匹醜馬值錢。那匹馬早晨要吃新鮮的水草,中午要吃加瞭鹽的黃豆餅,晚上要吃胡蘿卜,都是陳秋石親自定量,陳三川隻負責備料,喂馬的時候,陳秋石隨時都可能出現,監督他的行動。有一次中午,陳秋石甚至親自抓瞭一把馬料放在嘴裡咀嚼,嚼著嚼著陳秋石的嘴巴不動瞭,眼睛盯著陳三川,把陳三川的冷汗都盯出來瞭。

陳秋石問,這馬料裡放瞭多少鹽?

陳三川支支吾吾地回答,差不多一兩半吧。

陳秋石厲聲喝道,老實交代,到底放瞭多少鹽?

陳三川也火瞭,沖著陳秋石高聲回答,一兩半!

話音剛落,陳秋石的馬鞭就抽瞭過來,在陳三川的頭頂上響瞭一個炸雷,雖然沒有傷及皮肉,還是把陳三川嚇瞭一跳。陳秋石說,老子喂馬喂瞭十幾年,還不知道個咸淡?我敢料定,這裡的鹽巴不會超過一兩。

陳三川的冷汗終於冒出來瞭,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就那麼無聲地反抗。

陳秋石說,陳三川你給我記住,這匹馬是抗日的功臣,它立的功不比你立的功小。你下次再敢克扣我的馬料,軍棍伺候!

陳三川一言不發,心裡暗暗罵道,你等著吧,隻要有瞭機會,不等你打老子軍棍,老子先把你這匹醜馬揍一頓!

陳秋石揚瞭揚馬鞭又問,聽清楚瞭沒有?

陳三川抵賴不過,好漢不吃眼前虧,兩腿一並回答,聽清楚瞭。

陳三川心裡雖然發狠,但是對那匹醜馬,他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一來陳秋石是副司令員,官亭埠戰役大捷,至少有一半功勞應該歸功於陳副司令,這是陳三川再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的事實。二則,陳秋石對他的這匹醜馬,簡直就像老子對兒子,簡直就像婆娘對爺們。馬呢,隻要受瞭一點委屈,陳秋石似乎就能知道,好像他和馬之間能夠說話,甚至不說話也能猜到心思。如此以來,陳三川隻好憋著一股晦氣,打落門牙咽到肚子裡,繼續像伺候大爺一樣伺候那匹醜馬。

一天晌午,陳三川放馬回來,正要往馬廄去,陳秋石大老遠急匆匆地趕過來,到瞭身邊,二話不說,蹲下來去查看馬蹄,看瞭前腿又看後腿,看著看著臉色就黑瞭,看著看著牙幫骨就鼓起來瞭,看著看著拳頭就握起來瞭。

陳三川不知道哪裡又惹禍瞭,卻不害怕,迎著陳秋石那雙火上澆油的眼睛,視死如歸,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陳秋石逼視著陳三川,嚴厲問道,說,你把我的馬牽到哪裡去瞭?

陳三川胸脯一挺,不卑不亢地回答,到西馬堰去瞭,那裡有水草。

陳秋石說,你知道不知道西馬堰螞蟥多,我的馬腿被叮上螞蟥瞭,那是要得敗血病的。

陳三川說,其他首長的馬夫也把馬牽到那裡放,我為什麼去不得?

陳秋石手槍點著陳三川說,你還嘴硬!別人能去,你就是不能去。你要是下河洗澡,隨你死活。可是你是我的馬夫,你牽著我的馬,你就是不能去!

陳三川說,報告陳副司令,老子不稀罕給你當這個下賤馬夫瞭,你動手吧,老子寧肯掉腦袋,也不給你當馬夫瞭。

陳秋石還要發火,被隨後而來的劉大樓勸住瞭。官亭埠戰役後,劉大樓提升為偵察科長。劉大樓說,陳副司令,大人不計小人過,你跟這個乳臭未幹的半大橛子一般見識幹什麼?

陳秋石說,他媽的,這小子差點兒壞瞭我的大事。我原來還想練練他的性子,沒想到他差點兒把我的馬給害瞭。這個馬夫確實不能讓他當瞭!

當天夜晚,陳三川誰也沒有打招呼,鋪蓋一卷,沿著當初的來路,回到瞭西華山。陳秋石倒是沒有追查,隻是聽說陳三川又被任命為三團七連連長的消息後,苦笑。

支隊醫院的陶院長後來給部隊講衛生課,還專門講瞭這件事情,大傢才知道,陳副司令的憤怒是有道理的。因為這一帶經常流行螞蟥瘟,幾乎兩年一次,其病源主要來源於一種黑嘴螞蟥,這種螞蟥能夠鉆進人和牲口的皮層之內,吸血的同時釋放一種毒液,傳播瘟疫,隻要被這種螞蟥叮咬十有八九會染病,染病者十有八九斃命,人和牲口往往還交叉傳染。據說黑嘴螞蟥的毒素十分頑強,放在火裡燒,把螞蟥燒成灰,一場雨下瞭,遍地又是螞蟥。方圓幾十裡都知道,杜傢老樓有個西馬堰,西馬堰裡有黑嘴螞蟥,黑嘴螞蟥傳播螞蟥瘟,螞蟥瘟就是麻風病。

這以後,再也沒有人敢到西馬堰放馬瞭。

陳三川恢復連長職務,是袁春梅的意見。

袁春梅這段時間的任務主要是對官兵進行造冊登記,建立檔案。團裡成立瞭政治處,袁春梅兼任主任,手下隻有江碧雲和張世旭兩個人,其中江碧雲擔任組織幹事,立檔的工作主要由她負責。

在造冊立檔的過程中,有一個人引起瞭袁春梅的註意,這個人就是黃寒梅。

黃寒梅死後被埋在西華山南麓一個向陽的毛竹林裡,相對隱秘。江碧雲領著袁春梅給黃寒梅掃墓,是在清明節前兩天的下午,西斜的陽光從毛竹的縫隙裡篩下來,一地斑駁。一個隆起的土堆前,還有一些紙錢的餘燼,估計這是陳三川從杜傢老樓返回後,已經來祭奠過他的母親瞭。

袁春梅和江碧雲按照隊伍上的規矩,在黃寒梅的墳墓前燃瞭幾炷香,並排敬瞭個禮。袁春梅問江碧雲,黃寒梅同志的故鄉到底是哪裡?

江碧雲說,早年在東河口的時候,聽鄭團長說過,好像是胭脂河一帶的人,因為傢裡上土匪瞭,逃難來到東河口。

袁春梅又問,陳三川知道他的身世嗎?

江碧雲說,或許知道一點。

袁春梅說,按說,像黃寒梅這樣的,雖然沒有直接犧牲在抗日戰場上,但是她曾經參加過抗戰,立過很大的功勞,為抗戰做瞭很多貢獻,是應該被追認烈士的。等抗戰勝利瞭,我們要把她的情況通報給她的傢屬。

江碧雲說,她的傢屬隻有陳三川瞭。

袁春梅沉吟瞭一會兒說,我看這件事情還不一定。現在兵荒馬亂,好多情況都不清楚。我想,黃大嫂她還應該有其他的傢屬。有些工作,我們從現在開始就要做瞭。

江碧雲說,我明白瞭。我們的隊伍,來的去的,都應該清清楚楚。

袁春梅說,碧雲,我跟你說,陳三川這個孩子,我一見面就受感動。打仗勇敢不說,可貴就可貴在他臨危不懼。你知道他的父親是誰嗎?

江碧雲想瞭想說,這個我不知道。我問過鄭團長,鄭團長好像也不清楚。黃寒梅活著的時候,從來不提陳三川的父親。也許不在人間瞭。

袁春梅又問,陳三川擦槍走火事件發生後,曾有傳言,說黃寒梅和萬壽臺有那種關系,因為被國軍教練李萬方看見,借此侮辱陳三川,陳三川一怒之下才有瞭擦槍走火事件。對這件事情你是怎麼看?

江碧雲說,這個我清楚。黃寒梅負傷之後,行動不便。鄭團長把她安排在兵工廠裡,並且讓萬壽臺多照顧她,確實也有成全他們的意思。但是黃寒梅封建得很,明明白白地跟萬壽臺說瞭,革命同志互相幫助可以,其他的不行。黃寒梅死後,鄭團長專門派人向萬壽臺調查,萬壽臺對天發誓,他和黃寒梅之間絕對是純粹的同志關系,他們經常一起到山下抬水,李萬方要是看見,也隻能是看見他們抬水。萬壽臺冤枉死瞭,說他和黃寒梅連玩笑都不敢開。

哦,是這樣啊!袁春梅長長地感嘆一聲,又說,在不正常的環境裡,很難有正常的愛情。在所有的愛情悲劇裡,最受傷害的總是女人。

江碧雲沒有說話,看著仰天長嘆的袁春梅,自己的眼睛卻濕潤起來。

回到營地,袁春梅讓江碧雲把陳三川叫來,她要從容地瞭解一下這個少年英雄的來歷和思想。

陳三川對陳秋石的威嚴無所畏懼,對袁春梅卻是畢恭畢敬,這種恭敬是發自內心的,他崇拜這個英姿颯爽的女司令。陳副司令盡管權威,但陳副司令看不起他,這使他的自尊心很受傷害。而袁副政委就不一樣瞭,就像天仙一樣美麗,就像娘親一樣和藹。

在袁春梅的窩棚面前,陳三川站得筆直。袁春梅搬過一個四腳凳子說,坐下,別那麼繃著,隨便聊聊。

陳三川仍然立正,小眼放光,炯炯有神地回答,報告袁副政委,我站慣瞭,坐著不習慣。

袁春梅眉頭一皺說,坐下,這是命令!

陳三川猶豫瞭一下,看瞭看袁春梅,這才亦步亦趨地走近板凳,小心翼翼地坐下瞭,半個屁股挨著板凳。

袁春梅說,陳三川,你是抗日軍隊的連長瞭。我問你話,你能實話實說嗎?

陳三川呼啦一下又蹦起來,立正回答,報告袁副政委,在你面前,我不說假話。

袁春梅說,坐下!

待陳三川落座,袁春梅問,你知道你的傢史嗎?我是說過去的事。

陳三川說,我不清楚。我隻知道我小時候因為傢裡遭難,娘帶著我逃難,走錯瞭路,才到瞭東河口,被鄭大先生……鄭團長收留瞭。

走錯瞭路?袁春梅的眸子閃爍瞭一下,又問,那麼,當年你們娘兒倆本來是要到哪裡去,又是從哪裡來,你知道嗎?

陳三川坐不住瞭,身體扭瞭一下,覺得不妥,再坐規矩瞭,兩隻手搓著膝蓋說,我不知道。

袁春梅說,我調查過你的歷史,你到東河口的時候,已經五歲瞭,傢裡過去的事情,多少還有一些記憶吧,譬如說你的父親?

陳三川愣住瞭,愣瞭好大一會兒才說,報告,報告袁副政委,我娘說我沒有父親。

袁春梅笑瞭笑說,孩子話!你怎麼能沒有父親呢?沒有父親,就不會有你,這你應該明白。

陳三川的腦門冒汗瞭,支支吾吾地說,我娘說,我娘說,我父親死瞭。

袁春梅問,你父親是怎麼死的,你娘跟你說過嗎?

陳三川盯著袁春梅,看瞭很久才說,報告袁副政委,我不知道我爹是怎麼死的。我娘說,我們娘兒倆受的苦,都是我那死鬼爹害的。

是嗎?袁春梅站起來瞭,背著手踱瞭幾步,然後問陳三川,假如,你娘是因為恨你爹才說你爹是死鬼,假如,你爹並沒有死,假如,他還活著,那麼,你恨你爹嗎?

陳三川呼啦又站起來瞭,面紅耳赤地看著袁春梅說,報告袁副政委,你是說我爹他還活著?他在哪裡?我想見他!

袁春梅擺擺手說,坐下陳連長,你已經是連長瞭,要冷靜。我跟你說,這是假設。因為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你爹是什麼樣的人,更不能確定他現在是不是還活著。我隻是想知道,你恨不恨你爹?

陳三川沒有回答,就那麼原地站立,傻傻地看著袁春梅,半晌才說,我恨他!可是我想見到他!

陳秋石的心臟驟然抽搐瞭一下。

這段日子,不知道為什麼,陳秋石會時不時地感到心臟抽搐,沒有先兆,猝不及防,似乎什麼都沒有,就是沒來由地抽搐。憑借在南湖分校學到的戰地救護常識,他認為這不是病,即便是病,也是神經性的,不是心臟本身出瞭毛病,而病因,隻能解釋是累的。

他委實太累瞭。來到淮上支隊之後,他馬不停蹄地奔馳在大別山的山嶽叢林之間,他思維的觸角幾乎摸索瞭淮上州的每個角落。他的腦子裡不僅充斥瞭山山水水,更有人,那麼多的人。雖然那些人他不一定認識,不一定每天見面,但是,每時每刻,他都在同他們較量或者交流,他們的思想在空中以一種奇特的方式接觸、對抗、博弈,然後,他勝利瞭。

抽搐過去瞭,一切復歸平靜。平靜下來的陳秋石望著天井水槽裡綻放的水花,聽著春風裹脅的雨聲和不遠處山澗溪流沖刷的聲音,一陣淒涼的感覺油然而生。

屈指算來,拋傢別子十七個年頭瞭,從書生到戰將,從少年到中年,倥傯歲月,鞍馬勞頓,驀然回首,傢破人亡,此情此景,不禁悲從中來。

官亭埠戰役結束後,堂叔公又托人捎話來,兩個傢門弟兄到胭脂河遍訪蔡氏傢族,仍然沒有找到蔡菊花和陳繼業的下落。胭脂河抗日區長常德法也向他稟報,自從當年陳傢圩子上土匪之後,他的嶽父蔡孫方曾經親自到隱賢集尋找,並且出資買通匪首董占水手下的嘍囉打聽,該嘍囉言之鑿鑿地說,他們在陳傢圩子隻見到陳本茂老兩口,沒有見到蔡菊花和陳繼業。照這個情況分析,蔡菊花娘兒倆免遭董占水的毒手,應該還活在人間,可是他們在哪裡呢?董占水已經當瞭漢奸,隱賢集十多年未遇匪患,他們娘兒倆即使不回隱賢集,也應該回胭脂河,至少也應該露一面,至少也應該有點消息吧,可是沒有。

自從見到那個叫陳三川的少年英雄,陳秋石就想到瞭自己的骨肉。平心而論,他並不是特別排斥那個桀驁不馴的孩子,相反,第一眼見到陳三川的時候,他的心臟就出現瞭一次抽搐。他甚至在冥冥中覺得這個孩子同自己有著某種割扯不斷的幹系,他甚至一度懷疑他就是自己的兒子陳繼業。那雙小眼睛,那張大臉盤,似曾相識,隱約有點像蔡菊花。可是從袁春梅瞭解的情況看,陳三川是丁卯年生人,屬兔的,而陳秋石清清楚楚地記得,陳繼業是戊辰年生的,屬龍;這個陳三川,比自己的兒子陳繼業大瞭一歲零六天。況且陳三川的母親名叫黃寒梅而不是蔡菊花。

盡管有很多不符之處,但陳秋石的懷疑並沒有完全消除。除瞭隱隱約約的懷疑,那個陳三川給他的印象也是深刻的,站在淮上支隊副司令員的立場上,他為手下有這樣一個不畏生死、敢作敢當的基層指揮員而感到欣慰。隻是,陳三川的那種鐵皮腦袋不怕打的作風,不顧一切的蠻橫作風使他常常替這個草莽英雄擔心,既擔心他的現在,也擔心他的將來。

陳三川離開支隊部之後的第三天,袁春梅到支隊部開會,兩個人曾經就陳三川的問題有過一次對話。

那當口陳秋石已經搬到杜傢老樓後花園瞭,兩個人的對話就在花園的回廊裡進行。此時正值嚴冬,冰雪尚未消融,園中臘梅掛雪綻放,嬌艷欲滴。這本來是個談情說愛的絕佳所在,然而此時在陳秋石和袁春梅之間,卻似乎缺乏人間溫情,小方桌上放著一壺熱茶,兩人相對而坐,隔桌相望,公事公辦,而且話不投機。

袁春梅說,陳副司令,我很不理解,一個孩子,熱臉貼你冷屁股,你竟然為瞭一匹醜馬抽他的馬鞭子。我懷疑你的階級感情出瞭問題,難道我們的少年英雄還不如你的一匹馬?要知道,他是一個戰功卓著的連長啊,你還真的把他當作馬夫啊?就是馬夫,也不能動不動就耍軍閥啊!

陳秋石苦笑。袁春梅不可能理解他的內心活動。當初他之所以接受陳三川給他當馬夫,在韓子君,是為瞭讓陳三川長見識,而在他則是為瞭近距離地觀察和調教這個小子。玉不琢,不成器啊!隻是他現在還不能確定,陳三川是一塊璞玉還是一塊頑石。

袁春梅說,既然你陳副司令不中意,那麼我們隻好留在三團使用瞭。他本來就是個連長,在官亭埠戰役中,他以你的馬夫的身份,還是表現不凡,我們決定讓他繼續當連長,你看怎麼樣?

陳秋石說,連一級幹部,你們團裡定就行,無須征求我的意見。

袁春梅說,因為他曾經給你當過馬夫,而且他又是擅自離開你的,我們尊重你的態度。

陳秋石說,如果說真話,我認為陳三川當連長並不合適。

袁春梅說,他本來就是連長,過去的戰鬥表明,他當連長是稱職的。

陳秋石說,那是因為別無選擇,矮子頭上拔將軍,湊合著用。

袁春梅說,你這話放在別人身上有一定道理,放在陳三川身上不公正,陳三川的戰功和戰鬥能力都是有目共睹的。

陳秋石沒有反駁袁春梅,停頓瞭很長時間才說,袁春梅同志,你認為日本鬼子的戰鬥力如何?

袁春梅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切侵略戰爭的最後結局必然是滅亡!

陳秋石看著袁春梅,苦笑瞭一下說,春梅同志,我們是帶兵打仗的人,不能光喊口號。我跟日本鬼子打瞭這麼多年的仗,也研究瞭很多年,突然有一個重大發現。

袁春梅說,那是什麼?

陳秋石說,相比較我們的隊伍,日軍的軍官年齡普遍偏大,聯隊長也就是團長一級,普遍在三十歲以上,個別的超過四十歲;連隊也就是中隊的主官,一般都在二十五歲以上。在這個年齡上,學識一般比較豐富,意志一般比較堅定,方向一般比較明確,戰鬥當中也就有很豐富的經驗。日軍論功行賞,可以進行精神和物質獎勵,但是選擇指揮員,則主要看指揮水平和實戰績效。而我們呢,不管是什麼功績,首先獎勵個官銜,給個官當就是最大的獎賞。如此以來,功勞和職務混淆,能力和職務不相適應。

袁春梅說,照你這麼說,我們應該選擇什麼樣的指揮員?

陳秋石說,這個問題很復雜,現在還沒有科學的規則。但有一條,我認為我們的指揮員不應該太年輕,在一個位置上,應該讓他們多呆幾年,多打幾仗,讓他們成熟起來。

袁春梅說,那我明白你是什麼意思瞭,所以你認為陳三川這個年齡的人不應該當連長,還應該當班長排長。

陳秋石說,不完全是。按照我的想法,淮上支隊所有的幹部都應該先從班長當起,在實戰中反復摔打磨煉他們,直到能夠有全局意識,能夠獨當一面。

自那次談話之後,又有兩個多月過去瞭,冬去春來,戰局也發生瞭很大的變化,隨著美英蘇參戰,日軍在太平洋戰場節節敗退,已成強弩之末。

韓子君接到命令,赴省委參加為期一個月的時局和政策講習,趙子明同時接到通知,到江淮軍區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兩人一前一後離開部隊。種種跡象表明,抗日戰爭已經進入到最後的階段。

按照慣例,韓子君離職之後,由陳秋石代理司令員一職。韓子君臨行前還專門跟陳秋石談瞭一次話。韓子君說,秋石同志,雖然你到淮上支隊時間不長,但是已經樹立瞭很高的威信,無論是帶兵打仗還是治軍,你都是將才。把部隊交給你,上級放心,我更放心。

陳秋石說,司令員,短暫小別,何必說那麼多?估計近期打大仗的可能不大,司令員放心,我將努力把部隊帶好。

韓子君說,坦率地說,雖然我是司令員,但論打仗,你是我的老師,淮上支隊交給你,那就如虎添翼。我已經想好瞭,這次到省委和軍區,我要提出來,由你來當司令員,我給你當副手。

陳秋石怔瞭一下,連忙擺手說,司令員何出此言,難道我有驕傲自大的表現?

韓子君握著陳秋石的手說,秋石,不要多心,你當司令員,不僅是我個人的想法,也是眾望所歸。所謂功高震主,那是軍閥的說法。我們革命者實事求是襟懷坦白,一切為瞭戰爭勝利。我把話說到這裡,你要有擔負重要職責的思想準備。

陳三川趕到兵工廠的時候,萬壽臺正在夥房裡忙乎午飯,大鍋裡烀著苞米菜根稀飯,散發著酸溜溜的香味,案板上躺著一堆牛糞樣的面團,還有一個蒸籠,饃坯子已經擺瞭一半。門口倏地一暗,萬壽臺扭過頭去,一看是陳三川,兩隻小眼睛陰沉沉地盯著他,一言不發。瘸腿大叔嚇瞭一跳,不知道這小子來找他是禍是福,順手就操起瞭切面刀。對峙瞭一陣子,萬壽臺才放松下來,搭訕說,啊,是三川啊,你怎麼不打招呼就回來瞭?

陳三川還是沒有說話,往前走瞭一步,把腰間的盒子槍從屁股後面扯到褲襠前面。

萬壽臺把切面刀放下,搓搓手說,小子,你不是來殺你萬大叔的吧?

陳三川開口瞭,說,那要看你跟不跟我講實話。

萬壽臺說,你要我說什麼呢?我知道的,都會跟你說。你坐下來,等我把饃饃蒸上,爺兒倆好好敘敘。

說著,拖過一條長板凳,往門邊一橫。

陳三川沒有說話,猶豫瞭一下,還是坐下瞭。上午的陽光從門口斜進來,照在陳三川的右腳背上。陳三川的腳上穿的是一雙新佈鞋,黑士林的鞋面。這鞋萬壽臺見過,黃寒梅活著的時候,忙活忙閑瞭,就坐在灶後面納鞋底。黃寒梅做鞋很用心,千層底沒有,但是鞋底用料講究,一層麻,一層佈,再一層麻,再一層佈。佈是好佈,她從來不用糟瞭爛瞭的補丁。打仗有瞭戰利品,她就去找好料子,有的還是鬼子的軍裝,呢子佈,結實得很。這樣的佈納鞋底很費勁,但是黃寒梅不怕。黃寒梅用的線繩也是自己搓的,細細的新麻繩,搓好瞭用手扯,手割出血,線繩子不斷。黃寒梅做過很多雙佈鞋,鄭秉傑和江碧雲都穿黃寒梅做的鞋,萬壽臺腳上的也是。

萬壽臺人長得五大三粗,手藝卻不蠢,兩隻手在案板上舞得飛快,面刀在案板上就像鼓點,沒多大工夫饃坯子就碼瞭兩排。萬壽臺把蒸籠支好,蓋上蓋子,再揮起大鏟子,在稀飯鍋裡攪瞭幾下,這才撩起圍裙擦擦手,點瞭一鍋煙草,往陳三川面前一蹲說,說吧,你要問我啥?

陳三川半天才開口問,你說,你跟我娘有沒有那事?

萬壽臺沒想到陳三川這麼直截瞭當,有點發蒙,把煙鍋往鞋底上磕瞭一下,又磕一下,再磕兩下,抬起頭來說,三川,這話不是你應該問的。

陳三川說,你說,到底有沒有?

萬壽臺說,有瞭怎麼樣,沒有又怎麼樣?

陳三川說,有瞭你償命,沒有我走人。

萬壽臺說,別說沒有,就是有瞭,我也不會償命。償誰的命?償你娘的命還是償李萬方的命?

陳三川顯然沒有想到萬壽臺是這個態度,不軟不硬,不卑不亢。陳三川把手放在盒子槍上,沒有搭腔。

萬壽臺瞥瞭陳三川一眼,笑瞭說,陳三川,你小子少給我來這一套。你萬大叔是什麼人,你萬大叔十七歲參加紅軍,槍林彈雨裡跳大神,死人堆裡耍大刀,我什麼沒有見過?

陳三川說,你說,你跟我娘有沒有那事?

萬壽臺說,我說,我跟你娘沒那事,我想跟你娘有那事,但是你娘不肯。你娘說,他有兒子,她不能讓她的兒子憋屈!

陳三川說,你發誓沒有。

萬壽臺說,沒有就是沒有,我憑什麼發誓?

陳三川說,你保證沒說瞎話。

萬壽臺站起來說,大丈夫敢作敢當,萬大叔從來不說瞎話。

陳三川盯著萬壽臺。萬壽臺仰著頭,迎著陳三川那雙小眼睛裡發出來的陰冷的光,毫不退縮。終於,陳三川把頭垂下瞭,腳尖在地上崴瞭幾下,再抬頭看看萬壽臺,把盒子槍往屁股後面一捋,轉身走瞭。

萬壽臺一跳一跳地跟在後面喊,你小子給我站住!

陳三川站住,轉過身來,踩著自己的影子,看著萬壽臺說,幹啥?

萬壽臺說,就這麼走啦?

陳三川說,不走幹啥?

萬壽臺說,吃瞭飯再走。

陳三川說,你要是沒有正經事,就不要打岔瞭。

萬壽臺說,你就不想問問,你娘臨死前留過啥話?

陳三川說,我娘臨死前就是有話,也不會留給你。說完,轉身又要走。

萬壽臺說,回來,我跟你說要緊的事,也是你最想知道的事。

陳三川再次轉過身來。

火線劇社接到任務,以官亭埠戰役為原型,創作一臺話劇。梁楚韻構思瞭一個腳本框架,劇名為《一門兩將》,一號人物是我軍的參謀長程帷幄。劇情從程帷幄和楊初英兩位師生在江淮抗日戰場重逢開始,程帷幄識破日軍聲東擊西的陰謀,三次單刀赴會,說服國民黨軍擺脫一己私利的羈絆,投入到抗戰鬥爭當中。同時,為瞭說服自己的同志提高認識,程帷幄在主力團營地推演沙盤,教育主力團長齊聲光,使其終於茅塞頓開,明白瞭唇亡齒寒的道理。在最後的戰鬥當中,齊聲光知恥後勇,身先士卒,浴血奮戰,並在危難之際,同前來增援的國民黨軍營長郭西文爭搶阻敵掩護任務。為掩護國軍撤退,齊聲光部隊傷亡慘重,彈盡糧絕,而郭西文並沒有撤退,收容散兵,成立敢死隊,從敵人背後殺瞭一個回馬槍,從而解瞭齊聲光部隊的圍。當衣衫襤褸、遍體鱗傷的兩支部隊在勝利中會和的時候,漫山遍野響起瞭直沖雲霄的口號,打死不當亡國奴!我們是中國人!中國人民不可戰勝!就在這一片此起彼伏的喊聲中,雨過天晴,鮮花盛開,兩位將軍從花叢中慢慢站立起,他們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

框架打好後,梁楚韻自己都很感動,特別是程帷幄一度被齊聲光關押之後,還能鎮定自若,對齊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在那場戲中,他的臺詞每一句都是那麼精彩,那麼有分量,閃耀著哲理的光芒。最後,齊聲光被事實震撼,負荊請罪,心悅誠服地接受程帷幄的指揮,二人揮淚告別,齊聲光在馬上喊瞭一句,首長,不把紫陽關守住,我齊聲光拿頭來見你。

馬背上的齊聲光熱淚盈眶,腳本前的梁楚韻則是淚流滿面。

梁楚韻的這個構思不光滲透瞭她的心血,也滲透瞭她的感情。過去在太行山百泉根據地,關於陳秋石的傳說也不少,在她的感覺中,這個人就像一個半人半神的怪物。說他是神,他指揮打仗出神入化,神機妙算。而作為人的一面,他似乎反復無常,冷漠無情,不好接近。尤其是後來聽說他患瞭羊角風,就更是讓人敬而遠之。

官亭埠戰役中,在指揮所裡,梁楚韻作為戰地記者和文藝創作人員,得以始終相伴陳秋石的左右,目睹瞭他的指揮風采,經常為他出其不意的思路和扭轉乾坤的風度所感染。這些感受在她構思腳本的時候都派上用場瞭,她充滿激情地塑造瞭一個足智多謀力挽狂瀾的抗戰將領,高大,儒雅,沉穩,所向披靡,戰無不勝……她還在劇中給自己安瞭一個角色,她就是那個國軍陣營裡的那個女特務李韻,本來的任務是監視程帷幄和楊初英的行動,後來為他們不顧犧牲堅決抗日的行為所感動,於是冒著生命危險為他們通風報信,在最後的戰鬥中,她犧牲在程帷幄的懷裡,幸福地閉上瞭眼睛……

大綱剛剛寫好的時候,看到最後的一段,梁楚韻不禁吃瞭一驚,她怎麼會幻想犧牲在他的懷裡呢?她早就風言風語地聽到別人說過,當初在太行山的時候,組織上就有意把她安排在他的身邊,那是什麼意思?不就是組織上要當月下老的意思嗎?因為沒有挑明,那時候她不以為然,也不動心,總是感覺不可能,他們之間的差距太大瞭,不僅是年齡,還有學識、性格、地位……可是這一次,自己為什麼會在劇中安排這樣一個細節?難道,真的動心瞭?

梁楚韻抱著腳本大綱去找廖添丁,廖添丁那當口正趴在鋪上補軍裝,見梁楚韻眉眼間洋溢著抑制不住的興奮,抬頭說,啊,這麼快?

梁楚韻說,你交代越快越好,我當然不敢懈怠瞭。

廖添丁放下針線,拿起大綱翻瞭幾頁,說,我在忙著,先放這裡。

梁楚韻有些不快,心想你明明在補衣裳,好大個急事?嘴裡說,團長,你看大綱,我幫你補衣裳。

廖添丁說,城裡的大小姐,你哪裡會補衣裳啊,還是我自己來吧。大綱放這裡,有空我就看。

梁楚韻怏怏地離開廖添丁的住處,十分鬱悶。前幾天佈置任務的時候,廖添丁慷慨激昂,火燒屁股似的,怎麼轉眼之間就冷下來瞭?

過瞭兩天,梁楚韻心急如焚,可是廖添丁那裡還是沒有動靜。梁楚韻真的急瞭,要知道這可是她獨立完成的第一個腳本大綱,況且她是那麼用心,那麼用情。

廖添丁越是不急,梁楚韻越是忐忑。到瞭第四天上午,她實在憋不住瞭,又去找廖添丁探聽虛實。廖添丁說,啊,大綱我看瞭,啊,很不錯,可是這個戲不能這麼寫。

梁楚韻倒吸一口冷氣,沖口問道,為什麼?

廖添丁說,說起來也是我的責任。官亭埠戰役打得那麼好,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我們和國軍二一二師配合得好。我當時琢磨,淮上州的抗戰形勢已經發生瞭根本性的變化,得益於抗日統一戰線牢不可破,所以我就想趁熱打鐵,戰報上多發一些這方面的文章,劇社再排一個反映統一戰線的大戲。可是我們都犯瞭小資產階級的幼稚病。當然這個責任不在你,應該由我負領導責任。

梁楚韻靠在廖添丁的門框上,半天才若有所悟,可能是宣傳方向又出瞭問題。果然,廖添丁吞吞吐吐地告訴瞭她一些事情。原來,最近這段時間,局勢變化莫測,上面的宣傳政策也隨之調整。廖添丁兼任主編的戰報上連篇累牘地報道瞭官亭埠戰役淮上支隊和二一二師並肩作戰的消息,受到江淮軍區政委曹泗安的嚴厲批評。曹泗安指責戰報政治上不敏感,感情上有偏差,甚至有美化二一二師、沖淡淮上支隊功績的傾向。在這種情況下,要是把梁楚韻的這個《一門兩將》拋出去,無異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梁楚韻呆呆地聽完廖添丁的介紹,如同被人放瞭兩碗血,臉色蒼白,出氣都不勻稱瞭。她心疼啊,心疼的不僅是她挑燈夜戰幾個晚上的心血付之東流,還有那一腔無法言說的熱望。這不僅僅是她的作品,那裡面還蘊藏著她心底的某種情愫,就這麼無聲無息從此塵封瞭?

廖添丁見梁楚韻神情恍惚,安慰她說,這個戲暫時不搞,不等於將來不搞。既然風向變瞭,我們就應該順應潮流。這幾天我一直在琢磨新的思路,既然統一戰線是眼下的禁區,那麼破壞統一戰線就應該是眼下應該著重反映的。

梁楚韻說,我這幾天做夢都夢見排練《一門兩將》,我認為這個戲有深刻的思想內涵,既可以反映我們的抗戰功績,又可以呼喚民族的團結精神,我不認為這個戲有什麼問題。

廖添丁說,從長遠看,這個戲是沒有問題。但是具體到這個時期,在我們這個地方,它確實不合時宜。如果我們反其道而行之,去披露國民黨破壞統一戰線,消極抗戰,倒是有活生生的素材。

梁楚韻說,是很多,可是我們為什麼不看到積極的一面,老是要從消極的角度做文章呢?如果我們的戲劇能夠感召更多的國民黨官兵,維護統一戰線,這是一件多麼可貴的事情啊?再說,《一門兩將》的創作動機,也不是為二一二師歌功頌德,它仍然是以塑造我軍形象為主的,寫二一二師,隻不過是為瞭烘托我軍。

廖添丁說,有些問題不是你我考慮的。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拿出另外的一臺戲。陳三川擦槍走火無意傷人,章林坡借題發揮揪住不松,少年英雄要飯送死,途遇敵人白手奪槍,女司令陳詞感天動地,民心難違刀下留人。你看,這是多麼生動的事例,又是多麼戲劇化的素材?這個劇編好瞭,可以拿到延安去演。

梁楚韻說,這個我也想過,可是……

廖添丁說,可是什麼,這個戲既好寫又好演,既叫座又有政治意義。趕快下手吧,這兩天你就帶著胡亞捷到西華山去找陳三川,再深入地采訪一下,把他的思想境界寫深寫透。

梁楚韻說,我不想接受這個任務。

廖添丁有些光火,生硬地問,為什麼?

梁楚韻說,不為什麼,就是不想寫。

廖添丁是個老好人,加上梁楚韻因為《一門兩將》的事情正在氣頭上,所以也就沒有為難她。廖添丁擺擺手說,好好好,楚韻,寫腳本就像定親,也講個緣分,你既然不樂意,強扭的瓜不甜,我再重新考慮人選。

這樣一說,才不瞭瞭之。

梁楚韻為什麼不願意創作以陳三川為原型的腳本,說起來是一件很復雜的事情。

陳三川的故事,梁楚韻並不陌生,幹部團來到淮上支隊,接觸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陳三川擦槍走火事件。陳三川獨自上路去接受審判,確實有大義凜然氣概,而且在途中又遭遇鬼子偵察兵,白手奪刃,可歌可泣。由陳秋石設計、袁春梅主演的苦肉計在公審大會上激起公眾同情,陳三川死裡逃生,這些都是戲劇的好素材。但不知道為什麼,梁楚韻對這件事情始終存有疑惑。陳三川回來後,支隊首長研究陳三川的去向問題,韓子君提出這小子功夫瞭得,先給陳副司令當一段警衛員,陳副司令當時沒有表態。後來陳副司令說,這小子勇有餘而智不足,身上有暴戾之氣,打磨得好,可以成為一個優秀的基層指揮員,如果不加修剪,任其暴戾下去,最終也就是個草莽英雄。

陳秋石說這話的時候,梁楚韻也在場,她是同廖添丁一起列席會議的。她記得當時她還有點不理解,不知道陳副司令對這個眾口一詞高度贊譽的英雄少年何以有這樣的評價。韓子君改口提出讓陳三川給陳副司令當馬夫,陳副司令沒有反對。這以後,梁楚韻對陳三川的認識就有瞭一些變化,她知道陳副司令的話不是隨便說的,陳副司令看問題入木三分,處理問題深思熟慮。

那天,杜傢老樓張燈結彩,部隊集會在東邊的曬場上,歡迎袁春梅和陳三川凱旋而歸。從馬車上下來,陳三川似乎有些茫然。袁春梅春風滿面,舉著陳三川的胳膊頻頻搖擺,那副情景,讓梁楚韻心裡酸酸的,好像那場戲的主角不是陳三川,而是袁春梅。從那以後,梁楚韻就開始懷疑,擦槍走火難道是真的嗎,怎麼會那麼巧,而且打死的還是一個跟陳三川有前嫌的人,說不定這真的是少年英雄玩的一個小把戲。當然,這個疑竇隻能埋在心裡,無論是站在淮上支隊的立場,還是出於大局考慮,都不容許她說三道四。

如果從創作的角度考慮呢,梁楚韻不得不承認,廖添丁的話是對的,陳三川擦槍走火的前前後後,沖突不斷,跌宕起伏,確實是做戲的好素材。她之所以不願意接受這個任務,至少有三個原因:一是對她的《一門兩將》被打入冷宮不甘心。二是對陳三川的性格把握不透,擔心掌握不好尺度,把他寫成智勇雙全的獨膽英雄吧,不是事實,因為陳三川的英雄行為裡面有很多綠林好漢的色彩,挽救淮上支隊的被動局面有很多偶然性,可是把他寫成草莽英雄似乎也不恰當。第三就是因為袁春梅,她對袁春梅的感情很復雜,一方面她承認袁春梅有巾幗英雄的風范,另一方面她又覺得這個人的身上女人味越來越少瞭,潑辣得近乎悍婦,跟她近距離地接觸有危險,牛津街的那一槍讓她至今心有餘悸。

劉鎖柱這段時間一直不服氣,他的年齡比陳三川整整大瞭七歲,而過去一直聽陳三川吆喝。陳三川倒黴瞭,他才當瞭連長。當瞭連長的劉鎖柱,在長嶺山戰鬥中大大地出瞭一把風頭。這次他奉命帶領一個排前往支隊部領取戰利品,交割完畢後,馮知良讓他的手下原地待命,然後叫來一個戰士,交代他把劉連長帶到杜傢老樓,說是陳副司令早晨看值班記錄,知道三團是劉鎖柱來領東西,特意關照要見他。

劉鎖柱當時一驚一喜,陳副司令召見,沒準要提拔他當營長呢。

警衛員把劉鎖柱領進杜傢老樓後花園,陳秋石正在一棵月桂前數那上面的幼蕾,劉鎖柱上前喊瞭一聲報告,陳秋石扭過頭來,看瞭他一眼,點點頭問,你就是劉鎖柱?

劉鎖柱胸脯一挺,肚子都凸出來瞭,樣子有點滑稽,卻是一臉嚴肅,立正答道,是,我是三團五連連長劉鎖柱。

陳秋石又點點頭說,好,我聽說過你,長嶺山戰鬥打得不錯。聽說你扔手榴彈很厲害,是嗎?

劉鎖柱說,是,我可以扔七十步,如果有幾頓肉吃,我可以扔八十步。

哦?陳秋石笑笑,招手說,過來,陪我走走。

劉鎖柱趕緊小跑跟瞭上去。踏上瞭莊園外面的塘埂。

這正是春天的上午,過瞭清明,油菜花開得很旺,這片四周環山的小小平原金黃一片。陳秋石說,哈哈,官亭埠戰役之後,我還是第一次散步,沒想到杜傢老樓這麼氣派!

劉鎖柱說,地主老財嘛,搜刮勞動人民的血汗,作威作福。

啊?陳秋石回頭看瞭劉鎖柱一眼,笑笑說,你還挺有階級覺悟的嘛。

劉鎖柱得意一笑說,這都是夏文化教的。

又往前走瞭幾步,陳秋石說,地主老財也有好的,不一定都是搜刮人民血汗。不過總而言之地主老財是剝削階級,應該革命。

劉鎖柱哪裡知道陳秋石此刻的心情。陳秋石確實是第一次閑下心來審視杜傢老樓。這個莊園比陳傢圩子要大得多,但是建築風格卻大同小異,都是北方徽派的框架。觸景生情,早年的很多記憶湧上瞭陳秋石的眼前。當然,陳秋石召見劉鎖柱,並不是為瞭讓他陪著懷舊的。陳秋石說,劉鎖柱,聽說你是東河口的人?

劉鎖柱回答,是的,三代都在東河口,傢庭出身鐵匠。

陳秋石說,我問你,當年陳三川娘兒倆到東河口的時候,你是不是在場?

劉鎖柱咧嘴笑瞭說,首長,你要問這個,找我算找對瞭。當年黃大嫂娘倆到東河口,認識的第一個人是鄭團長,認識的第二個人就是我。

陳秋石停住步子,盯著劉鎖柱說,那時候黃大嫂,啊,那時候黃寒梅是個什麼樣子?

劉鎖柱想瞭想說,什麼樣子?就是叫花子的樣子,頭上一蓬雞窩,還掛著樹葉子,臉上都是灰。那陳三川還是個娃子,眼圈上還粘著眼屎。

陳秋石又問,長相呢?聽說黃寒梅樣子很……不太,不太標致?

劉鎖柱說,嗨,什麼不標致,簡直就是個醜八怪,大臉盤子小眼睛,腿還有點短……報告首長,這話可不能讓陳三川知道,讓他知道我說他娘是醜八怪,他非殺瞭我不可!

陳秋石說,啊,陳三川有這麼厲害?

劉鎖柱說,厲害!那狗日的人小鬼大,報復心重,你前頭得罪他,後頭就不知道會在哪裡遭他毒手!

陳秋石不動瞭,腿桿子不動,眼睛也不動。陳秋石的眼睛在看天。天很藍,白雲下面有一隊人字形的大雁,從南往北,鳴叫著掠過。陳秋石自言自語地說,啊,天暖瞭。

劉鎖柱不知道陳副司令在想什麼,也站住瞭,有點緊張。

陳秋石突然問,劉鎖柱,你說你們三大技術好,你能把領頭的大雁給我打下來嗎?

劉鎖柱看看當空而過的雁隊,有點發怵說,這個,這個我沒把握,陳三川行,陳三川才是神槍手,百步穿楊。

陳秋石哦瞭一聲,淡淡一笑。

劉鎖柱想瞭想,突然打開盒子槍套,擎槍在手說,我試試。說著揚起胳膊,把槍舉瞭起來,閉上一隻眼睛,瞄向大雁。

陳秋石伸手把劉鎖柱的槍口按下瞭,嘿嘿一笑說,算瞭,它也不容易,無辜殺生,罪過啊。

劉鎖柱悻悻收手,把槍裝回瞭槍套。

陳秋石仰頭看瞭一陣才收回目光,接著往前走,說道,劉鎖柱,你再仔細想想,那陳三川當初到東河口的時候,應該是多大年紀?

劉鎖柱愣住瞭,愣瞭好長一會兒時間才說,這個我說不好,大約四五歲吧。

陳秋石說,到底是四歲還是五歲?

劉鎖柱又想瞭一陣說,確實說不好,首長,你是知道的,我沒有養過小孩,不知道四歲是個什麼樣,五歲又是個什麼樣,隻要他不吃奶瞭,我看都一樣。

陳秋石不禁笑瞭說,啊,是啊是啊,你是不知道。哈哈,我也不知道。我們不說這個事情瞭。我問你,你當個連長,你覺得當得怎麼樣?

劉鎖柱來瞭精神,兩腿一並說,報告首長,不客氣地說,我當連長當得很好,我的連隊有七十六個戰士,十一個神槍手,三十二個神投手,我的連隊投彈平均五十五步,參加過湘紅甸戰鬥、胭脂河戰鬥、三十鋪戰鬥、長嶺山東南二號高地戰鬥……

陳秋石說,你的連隊還會幹什麼?

劉鎖柱說,我的連隊除瞭打仗,還有人會燒磚窯,還有篾匠、木匠、軋棉花的、修腳搓澡賣狗皮膏藥的都有……見陳秋石眉頭皺起來,劉鎖柱頓瞭一下說,嘿嘿,不過,他們如今最拿手的還是射擊刺殺投彈。

陳秋石說,射擊刺殺投彈都是戰鬥技術,你當連長的要學戰術,往大裡說就是謀略,謀略你懂嗎?

劉鎖柱說,我懂,就是神機妙算,諸葛亮那一套。

陳秋石說,就算是吧,往小裡說,就是講究打仗的章法,用兵之道。

劉鎖柱說,沒文化也能神機妙算?

陳秋石說,沒文化可以學嘛,我跟你講,以後我們要打大仗,沒文化是不能當連長的,當排長都不行。

劉鎖柱嚇瞭一跳,趕緊問,那首長……你是說咱就該罷官瞭?

陳秋石哭笑不得,隻好說,眼下還做不到,但以後肯定是這樣,所以你們要抓緊學文化。

劉鎖柱的嗓子眼兒咕嚕瞭一陣子,像噎住似的,半天沒有說話。

陳秋石又問,你能講講長嶺山東南二號高地戰鬥的特點嗎?

劉鎖柱傻眼瞭,伸長脖子問,首長你說啥?特點,啥叫特點?

陳秋石說,特點嘛……這麼跟你說吧,敵情、地形、我方的力量,你能把這三個方面的情況介紹一下嗎?

劉鎖柱的眼珠子轉瞭幾圈說,報告首長,讓我想想,我應該知道的。

陳秋石說,好,不用著急,我們轉完這一圈,回到吊橋口,你再回答。

劉鎖柱的心狂跳起來,他曾經聽別人說過,大官考察下屬,往往就是出一些問題讓下面的人回答。答對瞭,就像趕考中榜,往後就飛黃騰達瞭。答錯瞭,那就是放屁砸腳後跟,自認倒黴瞭。

一圈很快就轉完瞭,在踏上吊橋之前,劉鎖柱對陳秋石說,報告首長,我想明白瞭,在長嶺山東南二號高地戰鬥中,敵人的總兵力我搞不清楚,但是前後跟我們對打的有六輛車的兵力,他們每輛車有二十個人,所以我們五連和六連對付的應該有一百二十人左右。我們兩個連隊共有一百五十人左右。從作戰條件上看,我們比敵人有利……

陳秋石揮手打斷劉鎖柱的話說,慢點,你說有利,利在哪裡?

劉鎖柱說,我在暗處,他在明處,這是第一。第二,我們首先發起襲擊,他措手不及,戰鬥之初,他傷亡大,一時半會兒回不過神來……

陳秋石說,這個戰鬥應該有個名字。

劉鎖柱又愣瞭,半天才說,哎呀,想起瞭《三國演義》,有個名字,叫什麼,叫伏兵……

很好!劉鎖柱正在搜腸刮肚,猛然聽到陳副司令擊掌喝彩。陳秋石說,很好,就是這個意思。現代軍事術語叫伏擊戰,意思你懂瞭。你再說說,伏擊戰伏擊的一方最忌諱什麼?

劉鎖柱得意瞭,一得意就忘形瞭,哈哈,報告首長,這個問題問我又問對瞭,那天袁副政委也問我怎麼打,我當時就是個軍師,不,我當時就是個中軍先鋒,我跟她講,速戰速決,打瞭就跑。伏擊戰最忌諱什麼?首長我跟你講,伏擊戰最忌諱的就是戀戰,要是被鬼子纏住,那就雞飛蛋打瞭。

劉鎖柱回到西華山就吹開瞭。陳副司令在杜傢老樓後花園裡單獨接見他,並且讓他陪著在杜傢老樓外面的塘埂上溜達一個多時辰,這本身就是一個瞭不得的話題。陳副司令是什麼人?官亭埠戰役結束後,原先在淮上支隊流傳的那些閑言碎語不攻自破,取而代之的是掐指能算、料敵如神等等,陳秋石在淮上支隊的官兵當中一下子高大起來,也神秘起來。而就這樣一個有著崇高權威的首長,居然同劉鎖柱這樣賊眉鼠眼的小連長拉瞭半天呱,拉什麼?對於底層官兵來說,這些問題是有誘惑力的。

有一次在團部開會,幾個東河口老鄉湊在一起,許得才問劉鎖柱,聽說陳副司令跟你拉瞭半天呱,是真的嗎?

劉鎖柱一本正經地說,不是拉呱,是談話。上下級之間交流工作不叫拉呱,叫談話,你懂不懂?

許得才不在乎劉鎖柱的蔑視,又問,那都談瞭一些什麼呢?

劉鎖柱得意地說,那就多瞭,不過主要都是戰略戰術的問題。

不僅許得才張大瞭嘴巴,就連陳三川都有些發蒙。劉鎖柱說,什麼叫戰略呢,這個不說瞭,這是上面考慮的問題。什麼叫戰術呢,就是打法。怎麼打呢,陳副司令說,知己知彼,準贏不輸。一場戰鬥,首先要搞清楚我們的敵人是誰,本事多高,傢夥多硬,膽子多大。再搞清楚我方的。然後就要選擇,是攻還是守,是打伏擊戰還是陣地戰,是跟他死纏濫打還是打瞭就跑。這很重要,跟你們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不過,陳副司令說瞭,以後我們的部隊要走向正規,連以上幹部必須學會總結戰例……

許得才問,啥叫戰例?

劉鎖柱眨巴眨巴眼睛說,這個東西學問大瞭,我也說不清楚。我琢磨就是戰鬥故事,不過比戰鬥故事要講究。戰鬥的來龍去脈,敵人從何而來,到何處去,我們的任務,戰鬥經過,戰鬥結果,好點子孬主意,等等,一攬子都要分個條理,一二三四。陳副司令說,打一仗總結一次,總結一次提高一次,這是保證提高指揮能力的重要手段。

陳三川說,你那點墨水,鬥大的字認不得一筐,你能把戰鬥分個條理?

劉鎖柱嘿嘿一笑,露出一排黃牙說,陳三川,狗眼看人低啊,老劉我如今不是你手下的排長瞭,老劉我現如今是陳副司令的弟子瞭。你說我鬥大的字認不得一筐,那你就不會算賬瞭。我跟你講,自從陳副司令跟我談過話之後,我能把《三大紀律,八項註意》一字不落地寫下來你信不信?

陳三川吃瞭一驚,他也聽說瞭劉鎖柱主動找夏文化給他派文化教員,剛聽說的時候還不以為然,甚至認為那是劉鎖柱戲弄夏文化的。就劉鎖柱那個二流子腦袋還能裝進文化?哪裡想到,他還真的下功夫瞭,看劉鎖柱那有板有眼的樣子,不像是假的。

其實劉鎖柱還有很多吹牛的資本,比如陳副司令說的,以後沒有文化就不能當連長,那就更沒指望當團長瞭。這話他之所以不說,就是要留一手。他現在學文化已經有瞭很大的進步,上茅坑都捏個棍子在地上寫字。夏文化說瞭,像他這樣勤奮,一年之內就能趕上初小生。這話他不能說,要是說瞭,陳三川也發奮瞭怎麼辦?陳三川比他小七八歲,這小子要是較勁瞭,很快就能超過他。

還有一點劉鎖柱沒有說,其實是他最想說的,那就是陳副司令打聽陳三川娘兒倆當年到東河口的事。陳副司令說,我們當幹部的,對下屬的任何情況都要瞭解,但這是秘密,秘密說出去就是泄密,泄密是要殺頭的。劉鎖柱不想被殺頭,所以他想說也不能說,越是想說就越不能說。

陳三川那天去找萬壽臺,本來就沒打算要從萬壽臺那裡得到什麼,他之所以去找,是因為他覺得這是一件不能不辦的事情。就在他不抱希望要離開的時候,萬壽臺把他叫住瞭。萬壽臺給他盛瞭一碗雜糧稀飯,又抓瞭兩個饃饃放在咸菜碗裡端到他面前說,孩子,吃吧,吃飽瞭萬大叔給你講一個要緊的事。

他沒有推辭,肚子確實餓瞭,萬壽臺熬的稀飯也確實香。他一口稀飯一口饃,稀飯喝完瞭,把碗一扔,遲疑一下,又把碗端過來,旁若無人地舔瞭起來。萬壽臺看著好笑,說,別舔瞭,我往鍋裡加一瓢水,再給你盛一碗就是。萬壽臺果然又給他盛瞭一碗,轉眼就被他喝瞭個底朝天,喝完瞭,他照樣把碗底舔瞭個滴水不剩。

萬壽臺說,你為啥要這樣,難道你是餓死鬼投胎嗎?

陳三川抹抹嘴巴說,大米稀飯勝白銀,粘在碗底亮晶晶,舌頭一卷刮肚裡,勤儉持傢不丟人。

萬壽臺大為驚異,看著陳三川說,你這小子,踢死蛤蟆盤死猴的,還這麼知道珍惜糧食?這話誰教你的?

陳三川說,這你別管。說吧,到底有什麼要緊的事情?

萬壽臺說,你不想知道你娘臨死之前跟誰在一起嗎?

陳三川心裡一寒,生怕萬壽臺說出個他不願意聽的話來。

萬壽臺說,是跟方艾蒿在一起。

陳三川呼啦一下跳瞭起來,把盒子槍往後一別說,跟她在一起幹啥?

萬壽臺說,你別慌,讓我慢慢跟你說。

萬壽臺那天當真給陳三川說出瞭一個秘密。

黃寒梅到兵工廠的時候,鄭秉傑確實跟她說過,萬壽臺是老紅軍,腿沒有瘸的時候打仗很勇敢,希望他們之間能夠互相照顧。黃寒梅明確地跟鄭秉傑說過,我不為他那個死鬼爹守節,我得給我那苦命的兒子護臉,互相照顧可以,別的事說都不能說。後來在一起工作,萬壽臺對她很敬重,玩笑都不開一個。黃寒梅看出萬壽臺是一個穩當的男人,漸漸地話就多瞭。不幹活的時候,黃寒梅納鞋底,萬壽臺抽旱煙,有一搭無一搭地拉呱。頭年的一天,黃寒梅對萬壽臺說,萬大哥,我這一輩子就剩下一個兒子瞭,這孩子莽撞,我真怕他打仗打死瞭。怎麼辦呢?

萬壽臺說,孩子大瞭,心野。他也到瞭談婚論嫁的年紀瞭。你管不住,給他相宜個媳婦,讓媳婦管他。黃寒梅這才跟萬壽臺流露自己的想法。黃寒梅說,我也是這樣想,可是如今在跟鬼子打仗,從哪裡相宜呢?莊戶人傢的閨女誰願意到隊伍上來呢,來瞭隊伍上也管不起飯啊。我尋思,能不能在隊伍上給他相宜一個。哪怕先不成親,有個牽掛,自然就穩當多瞭。

萬壽臺是個有數的人,一聽這話就知道黃寒梅心裡已經有小九九瞭。萬壽臺說,要不要我這張老臉說合?

黃寒梅說,不用,我自己來說。

萬壽臺問,那你相宜的是誰呢?

黃寒梅說,實不相瞞,我相宜的是方艾蒿。這閨女今年十六歲,跟三川正好同庚。

萬壽臺說,三川今年不是十七歲嗎?

黃寒梅沒有回答,接著說,還有一件事情,說來萬大哥你別介意。我們兩個孤男寡女在一起,日子長瞭,我怕有人說三道四,再說咱們兩個人兩條腿,下山打水都千難萬難。我想跟鄭團長說說,把艾蒿那孩子調到這邊來,一來給咱們搭個幫手,二來也能堵住那些臟嘴。

萬壽臺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至於黃寒梅後來有沒有機會跟鄭團長說,他也不知道。陳三川出事之後,黃寒梅一反常態,既不哭也不鬧,除瞭上山砍樹要給三川打棺材,她還央求兵工廠的老馬,給團部帶信,要方艾蒿過來照顧她幾天。當時她處在那種境況,提什麼要求都不過分,副團長劉漢民果然把方艾蒿派瞭過來,還交代方艾蒿,一定要看住黃寒梅。就在楚城召開公審大會的前一天,黃寒梅帶著方艾蒿下山走瞭一趟,至於到哪裡,萬壽臺也不是很清楚,因為第二天黃寒梅就從山上摔下去瞭。

萬壽臺很有把握地對陳三川說,你娘最後的話,肯定跟方艾蒿說瞭,你去找方艾蒿沒錯。

陳三川的心被搞得七上八下,回到營地,反倒冷靜瞭,他沒有急著去找方艾蒿,他想等方艾蒿找他。可是過瞭兩天憋不住瞭,跑到西華山莊的團部醫療所去找方艾蒿,馬秋分跟他講,方艾蒿去兵工廠陪瞭你娘三天,不知道被什麼東西駭住瞭,恐怕是得瞭魔癥,回來後就發燒講鬼話,醫療所沒辦法,鄭團長讓人把她送到商城他姐夫田甫德傢去瞭,田甫德是郎中。

七月中旬那天,楊邑喜憂參半。喜的是從上面傳來消息說,美國將動用秘密武器原子彈,壓服日本天皇無條件投降,八年抗戰將畫上句號。憂的是上午召開緊急作戰會議,章林坡佈置的任務當中,除瞭準備接受日軍投降、光復淮上州以外,還有兩條,一是在勘定同淮上支隊的防區邊界之前,迅速占領西黃集、江店、筍崗、神仙坡等中間地帶,同時以執行抗戰任務為名,以兩個團另一個營的兵力,移師棋仙寺和羅集,理由是為防止日軍狗急跳墻,同淮上支隊共守軍事要地。

楊邑不想同淮上支隊作戰,這倒不是說他信仰馬列主義。他什麼都不相信,他就相信一條,中國人不應該打中國人,抗日戰爭的慘痛教訓還不夠嗎?我們這個國傢之所以被蕞爾小國欺負,不就是因為內訌內耗導致民不聊生導致一盤散沙嗎?

官亭埠戰役,對於楊邑的觸動是深刻的。這麼些年來,跟日本軍隊你來我往,多數避而不戰,戰也是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何嘗像這樣放開手腳,何嘗像這次酣暢淋漓?應該說,這是因為同淮上支隊並肩戰鬥才會出現的局面。可是眼看抗戰勝利瞭,剛剛建立的聯盟又要反目成仇瞭,他確實不知道會是什麼結局。那一瞬間,楊邑差點兒拍案而起,罵幾聲娘,然後脫掉這身黃皮。

作戰室氣氛空前高漲,幾個團長都躍躍欲試,希望自己成為受降的先鋒。這些人都是聰明人,淮上州裡日本人搜刮瞭七八年的財物堆積如山,一旦日本宣佈投降,那麼,這些財物不可能物歸原主瞭,誰先進城就能坐收漁利,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情瞭。

章林坡部署完畢,緩緩掃視眾人道,關於駐防棋仙寺和羅集,是一件不得不為之、同時又是很棘手的事情,請楊副參謀長周密計劃。

楊邑的後背又出汗瞭,睜著一雙混沌的眼睛看著章林坡說,師座,棋仙寺和羅集都是淮上支隊的防區,同杜傢老樓呈犄角之勢,可以說是淮上支隊本部的屏障。我們派部隊去,師出無名,豈不是要挑起事端?

章林坡笑笑說,在我淮上州,我二一二師是名正言順的抗日部隊,哪裡都是我們的地盤。況且眼下日軍尚未投降,戰爭並沒有結束。我部調整部署,乃情理之中。你做好計劃後就到淮上支隊,向他們挑明,本部集結之目的,完全在於合圍淮上州,封鎖水上退路,防止敵人轉移戰略物資。

楊邑說,這完全是欲蓋彌彰。淮上支隊又不是傻子,他不會看不出我們的下一步棋。

章林坡說,有些事情啊,他看得出說不出。我們的理由是正當的。他若反對,你就是扣一頂爭名奪利暗中資敵的帽子,他也不得不戴上。本人深信,這一次他們不敢挑剔,如果挑瞭,那就是破壞抗戰,後果自負。

當天晚上,楊邑輾轉不眠,幾次從床上跳下來,想寫點東西,一會兒想寫辭呈,一會兒想給陳秋石寫一封信,信裡什麼也不說,就是敘舊話別,道一聲珍重,或許多少也能寬慰一下愧疚的心。

可是幾次拿起筆來,卻不知道怎麼開頭。索性扔掉筆,把作戰地圖翻出來攤開,去看那些縱橫交錯的線條。

從圖上看,棋仙寺和羅集分別在杜傢老樓東北和西南,距杜傢老樓均不過二十裡路,中間隔著一條西汲河。這裡是杜傢老樓的南北大門,長期為淮上支隊防守,棋仙寺有一個營的兵力,羅集有兩個連隊。自從陳秋石來瞭之後,又有所加強。除瞭這些正規武裝,還有幾個區中隊和一部分民兵,明裡暗裡,虛虛實實,誰也搞不清楚那裡有多少部隊。但有一點楊邑清楚,作為咽喉要地,淮上支隊是絕不會輕易讓二一二師在那兩個地方染指的。章林坡為什麼要派兵進駐這兩個地方,難道他真的相信淮上支隊會俯首帖耳?恐怕不是,沒準這正是章林坡設下的圈套,他就是要以抗日為名,在那裡挑釁,激怒淮上支隊。一旦淮上支隊動武,那麼,二一二師的四個精銳團就可以從三個方向進攻杜傢老樓,戰爭就不可避免瞭。

顯然,這不是章林坡自作主張,這個打算來自上峰。

楊邑的苦惱在於,這件事情怎麼跟陳秋石談。如果像章林坡說得那樣,那就太無恥瞭,太流氓瞭,那樣的話他楊邑說不出口。可是不那麼談又該怎麼說,總不能說,我要打你,找不到借口,現在我們就以棋仙寺和羅集為借口,你同意我駐軍,我就不打你,你不同意,我就打你。哎呀,不能這麼說,他媽的這還是強盜邏輯。

楊邑想得好苦。章林坡過去挖苦他說,人不自愛,則無所不為;過於自愛,則一無所為。他過於自愛嗎?不是,這他媽的壓根兒就不是什麼自愛不自愛的事情,這關系到人的良心道德。什麼叫“為”?為虎作倀也是“為”,助紂為虐也是“為”,可是那樣的“為”能為嗎?打死也不能。

這一夜楊邑想瞭很多方案,他甚至有一陣沖動,借檢查防務之機,披掛整齊,一走瞭之。可是走瞭又怎麼辦?自己十八歲從軍,已經二十三年瞭,跟晚清餘孽作戰過,跟軍閥走狗作戰過,跟日本鬼子打得不可開交。眼看抗戰快要結束瞭,他也可以衣錦還鄉瞭,沒想到風雲突變,節外生枝,時局又變得這樣兇險,又要同他的學生開戰瞭,這個世界到底怎麼啦?

可是不打又怎麼辦呢?真的解甲歸田,世道恐怕也好不到哪裡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還不如茍且軍中,身後有幾個兵,手裡有幾桿槍,伺機做一點人事。

太陽升起的時候,楊邑睡著瞭。在夢裡他看見瞭紫陽關淮河大堤,他和陳秋石並肩站在堤上,河岸鮮花盛開,河面波光瀲灩,河床上面一道彩虹橫空出世。陳秋石說,好瞭,先生,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場誤會,都結束瞭,我要回傢種田讀書瞭,您也告老還鄉吧。

他說,是啊,一等人功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早晨八點勤務兵來整理房間,老遠就聽見雷鳴般的呼嚕聲,勤務兵躡手躡腳進屋,看見躺在桌前的長官臉上蕩漾著幸福的傻笑,嘴角還掛著哈喇子。

一個月後,趙子明返回淮上支隊。

韓子君沒有回來,他已經被任命為江淮軍區副司令員瞭。蹊蹺的是,司令員空缺,卻沒有讓陳秋石接替,而是讓他仍以副司令員的身份代理司令員職務,負責淮上支隊的軍事領導。

陳秋石對這個安排略微感到意外,趙子明零零星星地透露瞭一些內部情況,其實也是提醒他,軍區和省委有幾個首長認為他同國軍來往密切瞭一些,擔心他在新的戰爭面前轉不過彎,所以暫時還要觀察一段時間。

陳秋石惟有苦笑。

趙子明帶回來一份絕密文件,鑒於抗日戰爭進入最後的關頭,部隊要抓緊當前的間隙,領導層進行整編,基層突擊練兵。防區要重新勘定,軍事要塞要加強兵力。而這一切,都隻能在暗中進行,內緊外松,部隊訓練仍以日軍為作戰對象。

陳秋石當下就明白瞭,部隊要應變,要防止國軍二一二師搶地盤。

會後,陳秋石提出一個問題,假如日軍投降,應該由誰受降?

趙子明說,這個問題由省委和軍區考慮,可能要談判。我們當前的任務就是把根據地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同時讓部隊正規起來。

陳秋石說,官亭埠戰役雖然勝利瞭,但有很多不盡人意的地方,暴露瞭我們的指揮員有勇無謀的不足,我們是不是可以抓住這個空檔,辦一個軍政隨營學校,一方面學文化學政策,一方面提高指揮員的戰術水平。

趙子明說,我不同意你的說法,官亭埠戰役是你具體指揮的,大捷全勝,怎麼能說我們的指揮員有勇無謀?

陳秋石說,官亭埠戰役隻能說達到瞭戰役目的,勝利也是事實,但那其中有很多是以勇代謀,靠人海戰術,靠流血犧牲取得的。對此我一直心存不安,我希望能盡快地提高部隊的戰術水平,我再也不想看到那麼多的犧牲瞭。

趙子明說,老陳,我們都是領導幹部,說話都是負責任的。坦率地說,我覺得你有個問題一直沒有解決,那就是手軟,怕付出代價。打仗是要死人的,前怕狼後怕虎,想把一切問題都解決瞭,那也就不用打仗瞭,束手就擒算瞭。

趙子明這話說得很重,但陳秋石考慮自己是代司令員,具體負責軍事領導工作,所以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陳秋石說,打仗是要死人的,這話不錯,但是我們當指揮員的,重要任務就是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勝利。我追求勝利最大化,犧牲最小化,這是不應該受到指責的。

趙子明見陳秋石態度強硬,怕激怒瞭這尊神,降低嗓門說,秋石同志,你的出發點是好的,可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集中搞戰術訓練恐怕來不及瞭,效果也不會太好,部隊還是立足互幫互學。

陳秋石堅持說,本著內緊外松的原則,我們把營連長集中起來,也可以給我們的敵人造成錯覺,認為我們松懈,而實際上我們在突擊灌輸戰術思想。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有益無害。

趙子明說,把營連長都集中起來,部隊怎麼辦?

陳秋石說,各級政工幹部往常不好插手軍事訓練,把軍事主官集中起來,正好讓政工幹部抓技術和班排戰術訓練,一舉兩得。

趙子明還是不同意,說,教材怎麼辦?你從太行山帶來的一箱子書,全發下去也不夠。再說,情況也不一樣。

陳秋石說,你和韓司令員去開會這段時間,我已經讓作戰處選瞭六個典型戰例,其中兩個有經驗值得推廣,四個有教訓值得汲取。隻要有十天時間,就反復磨六個戰役,舉一反三,融會貫通,就能很大程度提高基層指揮員的戰術水平,至少也能增加戰術意識。

兩個人互不相讓,僵持瞭半天。任憑陳秋石軟硬兼施,趙子明就是不同意搞隨營學校。趙子明最後提出,由支隊黨委會討論決定,陳秋石火瞭,拍著桌子說,在戰鬥中司令員有獨斷專行的權力,代司令員有代理獨斷專行的權力,如果這也要開會那也要開會,要我這個代司令員幹什麼?你們開會好瞭。說完,拂袖而去。

趙子明跟在屁股後面喊,秋石,秋石,老陳,老陳,有話好商量,你看你這是幹什麼?戰鬥中你可以獨斷專行,可現在不是還沒有戰鬥嘛!

後來的情況是,隨營學校最終沒有搞起來,因為江淮軍區不同意。江淮軍區的意見是,當前形勢雲譎波詭,猶如冰河,河面平靜而暗流湧動,一旦破裂,則濁浪滔天。在此形勢下,各級指揮員不得擅離部隊,不僅要防止外部突變,也要防止內部出亂。

有瞭這個精神,陳秋石隻好閉嘴,心裡有很多怨氣,說不出口。恰在這時,淮上州地下組織送來情報,國軍二一二師加強調整兵力的步伐,欲強行在我西黃集和棋仙寺駐紮兵力。

趙子明趕緊向江淮軍區報告,軍區回電很簡單,非常時期,務必慎重,十天之內不打不爭,地盤也不能丟,十天之後軍區另有對策。

趙子明看瞭這個電報,臉都黑瞭,跟陳秋石發牢騷說,這是什麼態度?語焉不詳似是而非。不讓丟地盤,又不讓打,我又不是孫悟空,金箍棒往地上一畫就給他搞一道天塹。他要是把部隊派過來,我怎麼辦,給他喊話他就滾蛋瞭?

陳秋石拿著電文琢磨瞭半天才說,軍區的意思是,暫時不跟他們針鋒相對,避免正面沖突。不打仗,搞政治鬥爭,這是你的看傢本事。

趙子明說,你是代司令員,搞政治鬥爭也必須有軍事保障前提,你得拿主意。

陳秋石說,我沒有主意,你開會商量吧。

趙子明說,你老陳怎麼回事?你還對辦隨營學校的事情耿耿於懷,都火燒屁股瞭,你還給組織上拿一把?我跟你講,就是開會,你也得拿主導意見。就十天,你能把二一二師擋住十天,上面自然就有對策瞭。

事實上,陳秋石之所以對這件事情陰陽怪氣,並不完全是因為鬧情緒。軍區的意圖確實像趙子明說的那樣,語焉不詳,似是而非,這也說明當前鬥爭形勢十分復雜十分微妙,沒有明確的政策界限,這就要靠下級相機處置瞭。不讓打,又不能丟,那就隻能靠談判,而二一二師對西黃集和棋仙寺志在必得,談判根本談不下去。不打,不談,那還有什麼辦法能夠擋住二一二師呢,真的從天上掉下一條大河?地震在楚城和西黃集棋仙寺開個裂子?天方夜譚啊!

這個問題讓陳秋石想得頭疼,十天之內他要用緩兵之計擋住二一二師,這比設計作戰方案要難得多。他甚至希望這時候日本人在東南方制造事端,這樣就可以牽制二一二師的精力。問題是官亭埠戰役之後,日本人調整戰略,閉門不出瞭。總不能跟松岡商議,讓他在背後向二一二師捅一刀吧,這種事情章林坡能夠做得出來,淮上支隊不能幹。

當天宿營前,陳秋石照例給老山羊洗澡。自從陳三川滾蛋後,陳秋石洗馬不用別人插手,他洗得很細,耳後根,胳肢窩,後腿窩,哪裡都洗到,最後的工序是洗馬臉,眼角都不放過。

那天陳秋石卻有點心不在焉,洗瞭一個多小時還沒有洗好,手裡的刷子東一下西一下,連老山羊都感覺不對勁瞭,老是回頭舔他的手。

洗著洗著,陳秋石不動瞭,直起腰來,看瞭看快要落下的夕陽,對他的新任馬夫說,把老山羊牽回去。又對馮知良說,去,把醫院的陶院長給我請來。

陶至章一頭大汗跑過來,陳秋石問,螞蟥瘟和打擺子是不是一回事?

陶至章說,不是一回事,但是早期癥狀相似,發燒,舌苔發綠,面色赤紅,打冷戰。

陳秋石又問,能不能把健康的人搞成打擺子?

陶至章吃驚地看著陳秋石說,司令員問這個做什麼?我們當醫生的,隻有把病人治好的義務,沒有把好人治病的權力。

陳秋石擺擺手說,這個你別管,你隻告訴我,有沒有辦法?

陶至章愁眉苦臉想瞭半天說,要說辦法也有,不過人要受罪,蚊蟲叮咬,水蛭吸附,加上氣溫驟變,冷熱相激,都容易出現打擺子的情況。

陳秋石再問,打瞭擺子,有沒有辦法很快治好?

陶至章說,那是有辦法的,這一帶河湖水田密佈,打擺子情況比較多,中醫有現成的方子。

陳秋石說,好,你馬上動手,給我找出十個打擺子的病號,再弄三頭豬,兩頭驢,三五匹騾馬,一律打擺子。

陶至章咋呼道,司令員,我的醫院是戰地醫院,你居然讓我把好人治成病人!再說我又不是獸醫,我怎麼能把牲口也搞得打擺子?

陳秋石說,那我不管,這是命令。

陶至章說,辦法我可以想,但你得告訴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是醫生,醫生是講醫德的,傷天害理的事情我不能做。

陳秋石笑笑說,我不是傷天害理,但是我也不能告訴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隻能告訴你,這是為瞭戰爭勝利。

夏文化把全營連以上幹部的文化課作業送交過來,袁春梅不到三分鐘就翻瞭個遍。

袁春梅問夏文化,這幾個人當中,文化程度最高的是誰?

夏文化想瞭想說,應該是陳三川。

袁春梅吃瞭一驚說,啊,還有這樣的事,陳三川不是文盲嗎?

夏文化說,當年鄭團長在東河口辦學的時候,陳三川跟著他讀過三年,不過讀讀停停,大約是因為傢裡窮,後來聽說鄭團長搞地下工作,他還站崗放哨瞭。

袁春梅眼前一亮說,那好啊,讀書三年應該算初小畢業啊,這小子居然還參加過早期地下工作,那不是個老革命嗎?是啊,小老革命。

夏文化說,初小畢業恐怕算不上,鄭團長那時候是校長,我問過他,鄭團長說,因為時局動蕩,學校風雨飄搖,上課斷斷續續,最後很不講究瞭,恐怕不能算初小畢業。

袁春梅說,哦,我說呢,怎麼一個初小生才會寫這幾個字。

夏文化說,陳三川這個同志打仗是一把好手,但是不安分,原先一讓他學文化,他就反感,說多認幾個字就能把鬼子打跑嗎,還說臟話,說學那球玩意兒耽誤訓練。

袁春梅的臉一下子拉起來瞭,夏文化自知失言,漲紅瞭臉說,對不起袁副政委,跟這幫流氓無產者混長瞭,我也……

袁春梅說,好瞭好瞭,你去忙你的吧。

夏文化敬瞭禮,剛要走,袁春梅又說,學文化是一件長期的事情,心急吃不瞭熱豆腐,慢慢來。但也不能放松。部隊要走向正規,沒文化不行。

夏文化說,這個道理我講瞭幾年瞭,很艱難。但是最近奇怪,我們的五連長劉鎖柱倒是積極起來,像吃瞭開竅藥,才幾天工夫,《三大紀律,八項註意》會念會寫。聽說他前幾天到杜傢老樓,見到陳副司令瞭,回來就說,陳副司令說他有培養前途。

袁春梅說,哦,知道瞭,就是那個手榴彈大王,長嶺山戰鬥中表現不錯。不過,這個同志愛吹牛,要加強教育。

夏文化離開之後,袁春梅又打開二營的文化課作業,抽出陳三川的那張,越看越失望。陳三川的字實在難看,東倒西歪,松緊不一,整個一個鬼畫符。一篇《三大紀律,八項註意》,錯別字超過半數。

中午飯前,江碧雲跑來向袁春梅報告,支隊火線劇社的梁科長來瞭,要采訪陳三川,好像是要寫腳本。

袁春梅沉吟片刻說,好啊,是先吃飯還是先談事?

江碧雲說,我已經安排夥房加瞭兩個菜,邊吃邊談吧。

袁春梅抬頭看瞭看天說,他們七連不是在團部執勤嗎,派人去把陳三川叫來。

江碧雲遲疑瞭一下說,不好吧,我們還不瞭解梁科長她們的意圖呢。

袁春梅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大大咧咧地說,什麼意圖?宣傳抗戰,是我們共同的工作,什麼意圖也用不著遮遮掩掩。

江碧雲還是躊躇,小心翼翼地說,袁副政委,還有一個問題,我們幾個女同志談工作,這種場合陳三川會不會拘束?

袁春梅有些不耐煩,一擺手說,女同志怎麼啦?女同志也是同志嘛。陳三川還會拘束?一個軍事指揮員,怎麼能拘束呢?我們就是要克服他的拘束。

江碧雲左思右想,覺得不合適,況且夥房把飯都做好瞭。江碧雲說,她們采訪什麼,首先要同政治處交換意見,有些話,陳三川在場不好講。再說,我們應該先單獨給陳三川交代一下,防止他說出不得體的話。

袁春梅不悅地看著江碧雲說,你這個人怎麼回事?什麼不得體?他難道還會說他擦槍走火是故意的?陳三川是莽撞瞭一些,但是大事不糊塗,他是有腦子的,你不要庸人自擾!

這話就說重瞭,江碧雲無奈,自嘲地笑笑說,也許我是多慮瞭。好,我這就派人去喊。

團部的大夥房在西華山莊的東邊,用毛竹紮的一個大棚子。夥房大師傅給客人加瞭一個韭菜炒雞蛋,一個豆腐湯,一個咸魚燉蘿卜,還有一盆紅燒肉,用食盒挑到袁春梅的房東傢,送到廂房。袁春梅說,啊,很豐盛嘛,簡直像過年。

不一會兒,江碧雲領著梁楚韻和胡亞捷過來,陳三川隨後也到瞭。梁楚韻臉上紅撲撲的,給袁春梅敬瞭個禮說,袁副政委,又來打攪瞭。

袁春梅握著梁楚韻的手說,客氣什麼?大傢都是為瞭革命。你們累瞭,我們邊吃邊談。

梁楚韻看著八仙桌說,這一路沒白累,沒想到你們三團還有這麼多好東西。

袁春梅說,這是沾你們的光。你問陳三川他們天天吃什麼,還是咸菜就雜面饃,一周吃不到一頓大米飯,一個月吃不到一頓肉。

梁楚韻頓時局促起來說,啊,那我們怎麼好意思吃這麼好的東西,太鋪張瞭。

袁春梅說,哈哈,艱苦的時候有,也不能老是艱苦啊!來,有瞭好東西,不吃是傻子。就座吧。陳三川,你過來,坐在我旁邊。

袁春梅這麼大大咧咧地一吆喝,大傢就不再寒暄,紛紛落座。袁春梅親自下手給梁楚韻盛瞭一碗豆腐湯,梁楚韻趕緊站起來雙手接著,嘴裡直說,謝謝袁副政委,我自己來。

袁春梅說,你是上海人,上海人習慣吃飯先喝湯。來,三川,功高勞苦,這塊肉是你的瞭。一邊說,一邊舉著筷子,夾出一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小心翼翼地往陳三川的碗裡放。豈料剛放進去,陳三川一緊張,呼啦一下站起來,碰到面前的海碗,咕咕咚咚滾瞭下去,五花肉落在瞭地上。

在座的人全都嚇住瞭。大傢都知道,所謂的紅燒肉並沒有多少肉,其實就是蓋在上面的幾塊,下面墊底的都是蘿卜,袁春梅夾給陳三川的,是最上面的一塊,也是最大最厚的一塊。陳三川的碗往下滾的時候,江碧雲眼疾手快伸手去接,不僅沒有接住,還差點兒把自己的碗碰掉瞭。梁楚韻心疼得直噓氣,旁邊的胡亞捷還尖叫瞭一聲。

袁春梅說,哎呀怎麼搞的,吃個飯你起立幹什麼?這麼好的一塊肉,可惜瞭。

陳三川憋得臉通紅,差點兒眼淚都流出來瞭,可憐巴巴地看著袁春梅,突然後退一步,彎下腰去,二話不說,抓起沾滿灰土的五花肉,一把塞進嘴裡。

十一

章林坡派楊邑到淮上支隊談判,十天之內要在西黃集和棋仙寺駐紮部隊,給楊邑出瞭個天大的難題。長官部給章林坡的時間也是十天,十天之內如果不把這兩個地方拿下來,等軍事調處開始,那就麻煩瞭。章林坡板著臉對楊邑說,老楊,從今天起,到收復西黃集和棋仙寺,還有十天,時不我待。你不要推三阻四瞭,你的任務就是到淮上支隊跟他們挑明。

楊邑說,我去怎麼說?我去跟他們說,我看中瞭你的小婆娘,把她讓給我,他同意嗎?

章林坡說,他同意瞭更好,識時務者為俊傑,退一步海闊天空。他要是不同意,就是包藏禍心,那時候就不怪我們不仁義瞭,國軍既要抗日,也要戡亂。

楊邑說,這樣說恐怕不妥,抗戰還沒有結束,我們還是統一戰線,用戡亂這個字眼,傳到淮上支隊,反而是我們被動。

章林坡火瞭,手敲桌面上,老楊,請你註意你的屁股,你的屁股現在坐在二一二師的作戰室裡,而不是淮上支隊的宴會桌上。我跟你講,不少人都反映你,身在曹營心在漢。好在你是我的同窗,好在你在抗戰中立瞭一些功勞,好在有個官亭埠戰役讓你有瞭抗戰功臣的名氣!我跟你講,不是我這棵大樹,軍統那幫子人早就對你下手瞭。現在抗戰進入尾聲,表面看來平靜,實際上險象環生。你給我收起你的那份清高,跟淮上支隊打交道再也不能不講原則瞭,知道的你是好好先生,和稀泥,不知道的,你整個一個就是吃裡扒外。

楊邑半天做聲不得,過瞭好大一會兒才說,知道,我知道,我是什麼人,師座最清楚。

楊邑知道章林坡決心已下,志在必得,隻好沉默,心裡盤算,另外想轍。第二天早上,楊邑向章林坡提出,鑒於西黃集和棋仙寺的丘陵地貌,攻防均有優勢,我軍駐紮既然要進駐該地,還是應該把周邊情況摸清楚,點線佈局合理一些。

章林坡警覺地看看楊邑說,你又有什麼花花點子?

楊邑說,為慎重起見,我想親自勘察西黃集和棋仙寺的地形。

章林坡不吭氣,吸瞭一口雪茄,再盯著地圖看瞭一會兒,抬起頭來說,老楊我跟你講,你不要抱有僥幸心理。現在國共兩傢正在商量軍事調處,十天之後情況可能會變得更復雜,占領西黃集和棋仙寺,勢在必行,迫在眉睫。誰推諉扯皮,那就是挖黨國的墻腳。

楊邑說,師座你要是信不過我,那這個任務你就交給別人,我看郭得樹最合適。

章林坡說,郭得樹搞人可以,談判不行。你要是不打算跟淮上支隊暗送秋波的話,還是你去。可以去勘察地形,心中有數之後再去談判也行。但是,意圖不能暴露。

楊邑頓時輕松瞭不少,心裡想,車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截看一截吧。

七月二十二那天,秋高氣爽,萬裡無雲。楊邑率領政訓處長郭得樹、參謀處副處長孫文前、軍需副處長趙穎敏,副官龍柏和警衛連長黃通化,帶瞭一個班,分乘一輛敞篷嘎斯和一輛卡車,沿窯岡嘴、神仙坡,向西黃集進發。

路上談起任務,郭得樹說,抗戰已經八年瞭,眼看就要勝利瞭,我們大別山的老百姓也應該安居樂業瞭。我真希望我們這一趟能夠說服淮上支隊,顧全大局,避免摩擦。

楊邑說,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可是淮上支隊在這兩個地方經營數年,恐怕不會拱手相讓的,怕隻怕無功而返。

郭得樹說,如果真的談崩瞭,該怎麼辦?

楊邑說,聽天由命吧。

孫文前說,跟淮上支隊打仗,不比跟鬼子作戰,恐怕還要艱難。

楊邑說,這話怎麼說,淮上支隊的戰力難道比日本人還要厲害?

孫文前說,從裝備和兵力上講,淮上支隊同日本人有天壤之別。可是打仗也不僅靠兵力火力,還是天時地利人和。如今,淮上支隊兵力部署已不是半年前,但凡要點都有重兵,而且依山傍水,進退自如。真打起來,不說固若金湯,至少可以抵擋半年。他的持久戰術不僅適用於抗日,也適用於對付我部。

郭得樹說,聽孫副處長這麼一說,我們的前途就是那麼黯淡?

楊邑說,戰局還沒有開張,現在說什麼都為時尚早。諸位不要憂國憂民瞭,先琢磨我們跟淮上支隊怎麼談。

然後就是七嘴八舌,無非還是章林坡的那套論調,是為瞭防止日軍狗急跳墻,偷運戰略物資,轉移兵力。二一二師此舉,純屬加強防務,配合淮上支隊關門打狗,雲雲。

眾人議論的當口,軍需處副處長趙穎敏很少插話,但笑不語。包括楊邑在內,沒有人知道趙穎敏的另外一重身份。前天的作戰會後,趙穎敏就同淮上支隊設在淮上州的秘密情報站接頭瞭,當夜傳來淮上支隊代司令員陳秋石的指示,要他散佈西黃集地區發生瘟疫的消息,爭取促使二一二師派出防疫人員到西黃集調查,豈料他早晨剛把這個消息散佈出去,還沒有流行起來,司令部就通知他跟隨楊副參謀長前往西黃集勘察地形,正中下懷,不禁竊喜。

山道坑坑窪窪,崎嶇難行,大約走瞭兩個小時多一點,離西黃集還有六七裡路,迎面撞見一隊人馬,攔住瞭去路。汽車停下之後,副官龍柏和警衛連長黃通化從後面的卡車上跳下來,跑到前面察看,不一會兒兩個人神色慌張地跑回來,黃通化說,不好,前面遇到個螞蟥瘟,人快死瞭。

楊邑哦瞭一聲,沉吟道,啊,這是什麼季節,還會有螞蟥瘟?趙副處長,你懂醫,螞蟥瘟是秋天流行的嗎?

趙穎敏說,這個病春秋兩季都可能出現,不過以春天居多。今年江淮雨水多,河湖水田泛濫,孑孓滋生,出現螞蟥瘟不足為奇。

孫文前眉頭緊蹙,沖黃通化一揮手說,還愣住幹什麼,趕快,讓他們從田埂繞過去,把路讓開!

黃通化應瞭一聲,郭得樹說,等等,我去看看,我還沒有見識過螞蟥瘟呢。

趙穎敏說,郭處長,螞蟥瘟傳染性極強,最好不要靠近。這種病死亡率極高。

郭得樹已經邁步瞭,聽說後又停住步子,想瞭想問龍柏和黃通化,你們親眼看見病人瞭?什麼樣子?

龍柏老老實實地說,沒有見到,不敢見。這種病不敢靠近。

郭得樹對黃通化說,去,叫兩個兵,再叫個排長,去給我看看清楚,螞蟥瘟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楊邑說,再問問,病人是從哪裡來的,這是第一個還是第幾個?

黃通化領命而去,吆喝一個排長帶著兩個士兵,一路小跑過去,讓抬人的老百姓把被子揭開,縮頭縮腦地察看一番,又比比劃劃地問瞭一陣,再一路小跑回來,在離楊邑等人還有十多步的地方,趙穎敏突然大喝一聲,站住,就在那裡回答!病人是什麼樣子?

三個人猛地站住。排長回答,問清楚瞭,病人臉紅發燒,我摸瞭一下,燙人。

楊邑問,問清楚沒有,是從哪裡來的?

排長回答,是從西黃集來的。

楊邑問,往哪裡抬?

排長回答,抬到松毛嶺河灣,等死。

楊邑問,這是第幾個病人?

排長回答,這是第四個病人,昨夜死瞭兩個,聽說西黃集還有三個人開始發燒。今天早晨死瞭兩頭豬,還有一頭驢,拉磨的時候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排長報告完畢,一行人的臉都黑瞭。孫文前說,他媽的,早不瘟,晚不瘟,怎麼這個時候發瘟瞭。我看西黃集不能去瞭。

楊邑躊躇半天說,不去恐怕不行,還是要去看看。黃連長,你讓那個排長帶那兩個兵,不要上車瞭,徒步回去。

趙穎敏說,回去之後,不要回兵營,直接到醫院找三科的餘大夫,就說我說的,每人打一針卡杜米,然後住進隔離病房觀察。

如此這般安排妥當,這才上車繼續前進。大傢都不說話,走瞭一陣,孫文前試探著問,參座,非要到西黃集去嗎?要不,您和郭處長在這裡歇歇腳,我和趙副處長去一趟,也就可以瞭吧?

楊邑半閉著眼,輕輕地搖搖頭。

郭得樹說,我看我們也不用這麼緊張,我就不信到西黃集走一趟就得上螞蟥瘟瞭,這裡面會不會有什麼文章?再說,螞蟥瘟已經不是不治之癥瞭,用不著談虎色變。

楊邑說,我也這麼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看,心裡就有數瞭。

趙穎敏苦笑一下,不再說話。

不多一會兒,到瞭淮上支隊警戒線,在這裡警戒的分隊已經接到通知,友軍長官來視察防務,前哨連副連長跑步過來敬禮報告,楊邑又問,聽說西黃集發生螞蟥瘟,是不是有這麼回事啊?

淮上支隊的副連長回答,部隊也有三個人發高燒,已經轉移到杜傢老樓瞭,不知道是什麼病,上級不讓問,隻是通知,近幾天停止助民勞動,軍民隔離。

楊邑沒再多問,上車後說,原計劃在西黃集和馬建科見面,吃他們一頓飯,摸摸他們的態度。現在遇上這麼個情況,諸位說,這個飯還吃不吃?

孫文前說,我看算瞭,這鬼地方到處都是陷阱,再說,馬建科那個半吊子團長是個炮筒子,隻會打,上面的意圖他連邊都不沾。

楊邑說,我們總得看看他的防務吧,萬一以後真的交手瞭,我們也知道他的重點在哪裡。

郭得樹說,楊副參謀長,防務就不必看瞭,他哪天動哪一個棋子,情報處一清二楚。再說,他們現在是陳秋石代司令,這個人鬼得很,兵無定勢,咱們能夠看到的,都是假的。

楊邑又把眼睛閉上瞭,好大一會兒才說,那好,人不下車,車不熄火,把西黃集大街小巷給我轉兩圈,到他們的團部,跟他們打個招呼,就說軍務繁忙,不便叨擾。

後來就把車子開到西黃集東南馬莊,急匆匆地同淮上支隊在這裡的最高長官、也就是團長馬建科見瞭個面,簡單地寒暄幾句,推托說司令部急召,不宜逗留,午飯就免瞭。馬建科也不挽留,隻是說,也好,西黃集這兩天情況不好,支隊首長很擔心,怕瘟疫蔓延,我們正在采取措施。各位長官自便吧。

楊邑等人在西黃集總共滯留瞭不到一個小時,卻是觸目驚心。按楊邑吩咐的,人不下車,車不熄火,車窗外面不時看到人抬人,有六七傢人傢的門口還掛著黃旗,這是標志著傢裡有傳染病人,在西黃集北頭的壩場上,有一群人架著柴火堆,柴火上面放著幾具牲口的屍體,正準備焚燒。車子離開西黃集,還是在前哨連警戒的那個地方,老遠看見一個出殯的隊伍,當時郭得樹就罵瞭一句,真他媽的晦氣,西黃集怎麼轉眼之間就變成人間地獄瞭?

一車人都相信,西黃集確實發生螞蟥瘟瞭,心裡都是陰雲籠罩,而楊邑在離開西黃集之後,卻是疑竇叢生,因為汽車緩緩行駛在西黃集街面的時候,他透過車窗看見遠處的山坡上有一群騾馬,那是淮上支隊的士兵在遛馬,在那一群五顏六色的騾馬裡,他一眼就認出來瞭那匹腿短身子長的深栗色戰馬,那就是傳說中的神馬,陳秋石的座騎老山羊。

十二

梁楚韻最終接受瞭廖添丁佈置給她的任務,采訪陳三川,編寫一出話劇腳本,劇名廖添丁已經想好瞭:《應該審判誰》。思路還是那個思路,陳三川擦槍走火無意傷人,章林坡借題發揮揪住不松,少年英雄要飯送死,途遇敵人白手奪槍,女司令陳詞感天動地,民心難違刀下留人。

袁春梅看瞭腳本大綱之後,連聲說好,親自動手做瞭修改,把事件起因改掉瞭,李萬方改為日軍“櫻花一號”收買的間諜李簡捷,以戰術教官身份做掩護,盜竊我軍機密,被我執勤的學員連長陳三川發現,鳴槍警告,準備活捉,間諜李簡捷倉皇奔逃,慌不擇路被絆倒,撞死在逃路上。這樣一改,陳三川打死李萬方的動機就沒有任何毛病瞭。

袁春梅對梁楚韻說,別說事實本來就是這樣,即便不是這樣,但是藝術可以高於生活。

梁楚韻對此沒有異議,相反,她不能不佩服袁春梅,到底是受過高級教育的知識女性,四兩撥千斤,簡單一改,作品的成色就不一樣瞭。

袁春梅還改瞭一處,把腳本中的所謂女司令也就是她本人,改成瞭一位愛國的職業女律師,沒有任何政治背景。

到瞭這個地步,完成這個腳本,梁楚韻基本上就不用采訪陳三川瞭。但她還是來到三團,按照廖添丁的要求,她要同陳三川相處一段時間,要從英雄的外在行為深入到英雄的內心世界。

事隔半年之後,梁楚韻之所以接受瞭《應該審判誰》的創作任務,除瞭廖添丁說的,這是政治任務給她的壓力以外,對陳三川經歷的好奇也是一個重要的方面。隨著采訪的深入,陳三川的母親黃寒梅在陳三川受審的那一天,突然墜崖身亡,這不能不引起梁楚韻這樣一個小知識分子文藝工作者的敏感,為此梁楚韻采訪瞭萬壽臺,但萬壽臺什麼也沒有提供給她,那個瘸腿老紅軍抽著旱煙,滿臉無知的表情,反反復復就是一句話,找鄭團長吧,鄭團長什麼都知道。梁楚韻也找瞭鄭秉傑,鄭秉傑能提供給她的,就是黃寒梅和陳三川娘兒倆到東河口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鄭秉傑說,陳三川的身世,別說我不清楚,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有一點梁楚韻搞清楚瞭,黃寒梅臨死之前的最後時光,是同一個叫方艾蒿的女戰士一起,麻煩的是,方艾蒿已經瘋瞭,被送到商城鄭秉傑的姐夫傢裡瞭,梁楚韻現在沒有辦法同方艾蒿見面。

大綱敲定之後,梁楚韻就動手寫初稿,寫著寫著,她覺得不對勁,因為按照現在的大綱,在整個事件的處理過程中,沒有體現支隊首長的作用,而她知道,在最初確定談判方針的時候,是陳副司令提出來,一是以攻為守,二是咬緊擦槍走火,三是爭取輿論同情,在公審之前就爭取民眾呼聲一邊倒。特別是封鎖陳三川歸隊的消息,讓二一二師得意忘形,然後讓陳三川突然出現在公審大會上,一舉變被動為主動,這是關鍵的一招。陳副司令當時說話的情景梁楚韻至今還能記得,胸有成竹,不容置疑。就連後來特務營抬著棺材去紫陽關,聲稱為陳三川收屍,從而瞞過二一二師守軍的眼睛,把陳三川裝進棺材運到公審大會會場,都是陳副司令的主意。陳副司令即便不是直接的當事人,沒有像袁春梅那樣在大庭廣眾之下一展風采,但他是實際的決策人,幕後總指揮。這個事實怎麼能忽視呢?

思路到瞭這一層,梁楚韻的創作又遇到瞭障礙。

部隊這段時間文化課抓得緊。聽說劉鎖柱文化課突飛猛進,受到瞭袁副政委的多次表揚,陳三川也急眼瞭,硬著頭皮上馬,隻要有工夫,嘴裡念念有詞,手上比比劃劃。一個多月下來,寫字工整瞭些,勉強可以寫日記瞭。

教材是支隊部編寫的《山區攻防戰鬥基本特點及戰例分析》,薄薄的一個小冊子,裡面有具體戰鬥事例、各種數據、經驗教訓。這是陳秋石親自抓的一項工作,囊括瞭淮上支隊成立之後的十幾個典型戰例,要求各級指揮員爛熟於心,會念、會寫、會講、會分析。

陳三川學得異常吃力,但是不學不行。陳秋石在大會上說過,這將是淮上支隊的幹部近一年必讀的課本,明年這個時候,誰達不到四會,就革職。劉鎖柱就是因為文化課學得好,已經提拔到營裡當副營長瞭,轉眼之間成瞭陳三川的頂頭上司,陳三川不能不重視。

在內心深處,梁楚韻老是想搞清楚,陳三川的那一槍是不是故意開的。當然她也知道,別說從陳三川那裡,就是從任何人那裡,她也休想得到真實的答案。有一次陳三川正在搖頭晃腦地背課文,梁楚韻把他叫出來,到西村的曬場上采訪,問陳三川,你是神槍手,用槍非常熟練,你怎麼能走火呢?

陳三川抵觸地說,你吃瞭這麼多年的飯,難道沒有咬過一次舌頭?

梁楚韻說,我們是自己的同志,你可以跟我說實話,這樣我就能夠把握你的真實心理狀態。

陳三川說,我當時什麼都沒有想,就是走火。

梁楚韻說,當時李萬方是不是有窺探我軍機密的行為?

陳三川說,他就在我們的電臺後面活動,不是也是。

梁楚韻問,從二一二師手裡把你救出來,你認為誰的功勞最大?

陳三川毫不含糊地回答,是袁副政委,袁副政委能說會道。

梁楚韻又問,能不能說說你小時候的事情,聽說當年你是跟你母親逃難到東河口的,在此之前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陳三川不耐煩瞭說,你問得太多瞭,你不像記者,像國民黨的特務。

梁楚韻說,我要積累素材啊。我還有一個問題,你從來沒有見過你的父親嗎?聽說你們傢原先是大戶人傢呢?

陳三川說,你那個破戲到底要寫什麼?我沒有工夫跟你瞎扯,我還要學文化呢。

梁楚韻問,你想你的父親嗎,你想知道你父親的下落嗎?

陳三川瞇起小眼睛,看瞭梁楚韻一會兒,站起來,拍拍屁股走瞭。

這以後,梁楚韻就沒有再找陳三川瞭。在構思劇本的時候,她突然產生瞭一個靈感。陳三川走火事件峰回路轉,很有傳奇性,可是,這裡面似乎少瞭什麼?從政治層面上講,少瞭我軍高級幹部的作用,從感情層面上講,缺瞭親情,假如,假如在關鍵的時刻,挺身而出,據理力爭,力挽狂瀾的不是袁春梅,假如站在公審會場胸有成竹慷慨陳詞的是我軍的一個高級幹部,假如他就是陳三川失散多年杳無音信的父親,一對抗戰父子在那個特殊的場合下相認……天哪,那是一幅什麼樣的情景,那是多麼感人的一幕,那是多麼震撼的效果?

進入構思狀態,梁楚韻的腦子裡甚至已經有瞭那個人物的形象,高大,嚴峻,睿智,儀表堂堂,談吐不凡,出口成章,擲地有聲……那是誰呢?在太行山百泉根據地,他是戰神;在大別山官亭埠戰役中,他運籌帷幄,決勝千裡。他就是陳副司令陳秋石啊!

梁楚韻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瞭一跳,激動得發抖。

這是虛構嗎?是的,這是虛構。可是,這個虛構的情節多麼具有合理性,多麼具有可能性!

這一夜梁楚韻幾乎沒有合眼,她反反復復地推理,想象著當初陳秋石因為參加革命,秘密出走,離開瞭封建傢庭,把自己傢裡的財產帶到瞭革命隊伍,然後迅速成長為一名智勇雙全的指揮員。他的妻子帶著兒子千裡尋夫,落難寄人籬下,終於也參加瞭革命隊伍。這是完全可能的啊,況且,他們都姓陳。

此刻折磨著梁楚韻的,已經不是創作激情瞭,而是要揭開一樁驚天秘密的沖動,是要幫助一對革命父子戰地相認的熱情在她的心裡熊熊燃燒。

可是到瞭第二天早上,她又為自己的幼稚啞然失笑瞭。怎麼可能呢?如果陳秋石是陳三川的父親,他們的根同在大別山,他們有一百個線索、一千個機會相認,怎麼會等到她一個小小的戰地記者兼編劇來揭開這樁秘密?陳副司令是什麼人?陳副司令明察秋毫,洞悉一切,陳三川要是他的兒子,他一眼就能認出來。

當然,在梁楚韻的心靈深處,還潛藏著另外一個秘密。白天和夜晚的想法不一樣,夜裡她可以想象陳三川和陳秋石是父子關系,可是到瞭白天,一看見陳三川那邋遢的樣子,其貌不揚的長相,陰沉沉的表情,還有他那一不小心就沖出嘴巴的臟話,她就會否定自己的想象。怎麼可能,陳副司令那麼溫文爾雅風流倜儻的君子,怎麼會有這樣一個抬不上桌面的後代?斷斷不可能!如果真是,不光有損陳副司令的形象,還會波及到她本人。她驚疑地發現,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的腦子裡已經被陳副司令占據瞭大半個空間,閉眼就來,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馬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