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突如其來的勝利,像狂風一樣席卷著大別山南北兩麓。

就在日本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的前夕,二一二師的部隊強行向南向西推進,兩個精銳團集結在汲河邊上,兵鋒所向,直指杜傢老樓。

淮上支隊接到命令,即刻整編為淮上獨立旅,由陳秋石擔任旅長,趙子明擔任政治委員。鄭秉傑調地方工作,任淮西地委書記。淮上獨立旅下轄三個團,一個特務營,一個警衛營,一個通信連。整編後的部隊共有兵力三千二百人。

國民黨方面,二一二師整編為新編第七師,章林坡晉升為中將師長,陳東山為少將副師長。新編第七師下轄四個旅,每旅轄三個團,總兵力一萬多人,比過去多出一倍還多,相當於抗戰時期的一個整編軍。楊邑被任命為二十一旅少將旅長。

自從淮上州松岡聯隊投降之後,二一二師同淮上支隊就撕破瞭面皮,先是圍繞受降問題,反復摩擦,最後的結果是二一二師以政府正規軍的名義接管瞭淮上州。

當年春節,章林坡在淮上州城內舉行光復年會,派瞭兩輛汽車到杜傢老樓接陳秋石和趙子明,陳秋石主張參加,趙子明反對。趙子明說,去幹什麼,現在握手不能握,交手不能交。我們準備好,該打的時候老子才跟他們戰場上見。

翌年初春,淮上獨立旅接到正式命令,成立“軍事調處執行小組”,由陳秋石任首席代表,旅副政委袁春梅任副代表,隨員有一團團長馬建科、作戰科長馮知良、政治部組織科長江碧雲、戰地報社副主編梁楚韻。梁楚韻兼任執行小組書記員。另外,從戰鬥部隊抽調劉鎖柱率十名經過專門訓練的戰士作為警衛隨從。

新編第七師方面的首席代表是陳東山,副代表是新上任的少將副官長郭得樹,隨員有副參謀長孫文前、政訓處副處長龍柏。

前來淮上州協調雙方的美方代表是格林中校。在三方代表當中,格林年紀最大,已經是四十五歲的半老頭瞭,然後就是陳東山,也已年過四十。陳秋石在這幾個人當中,屬於年齡最輕的,三十六歲,風華正茂,精力最旺。

趙子明跟陳秋石開玩笑說,這個半吊子調處,恐怕調處不出個啥名堂,現在就看誰先打第一槍瞭。你老兄搞瞭個美差,搞瞭個少將軍銜,發瞭呢子軍裝,到淮上州吃香喝辣的。不過我得提醒你,可別學國民黨那些接收大員,偷偷摸摸地給咱們搞個抗戰夫人回來。

陳秋石苦笑說,你要是眼氣,可以給軍區打個報告,你去跟他們磨嘴皮子,我還是帶部隊給你撐腰。

趙子明說,你不要以為離開你我們淮上獨立旅就不能打仗瞭,我不是戰術專傢,打日本鬼子我不如你,打國民黨我還是有辦法的。

陽春三月,陳秋石率領執行小組上路瞭。本來章林坡派瞭兩輛敞篷吉普車和一輛卡車,但是陳秋石不坐,陳秋石堅持要騎他的老山羊。

臨走之前,陳秋石檢查人員裝備,見劉鎖柱滿頭大汗,指揮幾個戰士往卡車上抬麻袋,陳秋石問,麻袋裡裝的是什麼?

劉鎖柱捋起袖子揩揩腦門的汗,咧著大嘴得意地說,是手榴彈,我準備瞭二百個手榴彈,國民黨要是搗亂,我能把淮上州炸得雞飛狗跳。

陳秋石說,胡來!我們是去談判,不是拼命的!把手榴彈留下!

劉鎖柱傻眼瞭,看著陳秋石,還想爭辯,見陳秋石的臉黑著,咕咚咽瞭一口唾沫,向戰士們揮揮手說,還愣著幹什麼,聽旅長的。

然後就出發。

陳秋石騎馬,馬建科和馮知良也隻好騎馬。袁春梅帶著江碧雲和梁楚韻坐車。袁春梅說,他媽的國民黨的車不坐白不坐,我們坐他的車,燒他的油,也是鬥爭。

三團一營是全旅精選的戰鬥力最強的部隊,連排長都是技術高手,戰士中也多有身懷絕技之輩,被譽為敢死營。選營長的時候,袁春梅力排眾議,差點兒跟陳秋石和趙子明拍瞭桌子,堅持讓陳三川來當這個營長。確定談判之後,旅部特地把一營調到西黃集一線,隨時準備應戰。

一行人走到西黃集前衛哨站的時候,路邊列隊站著一排全副武裝的戰士。陳三川胸前交叉掛著兩根皮帶,屁股後面墜著兩把駁殼槍,立正敬禮報告。陳秋石下馬問,部隊準備好瞭嗎?陳三川說,報告首長,三團一營做好一切準備,隻要首長一聲令下,就立即打到淮上州,打他個雞飛狗跳,活捉章林坡。

陳秋石笑笑說,我們這次去是談判,不是活捉章林坡的,也不是被章林坡活捉的。你們的任務就是在這裡警戒,不要輕舉妄動。記住,沒有旅部的命令,不能越過汲河一步!

陳三川說,明白,我們就在汲河這邊操練,讓窯岡嘴國民黨的部隊每天都能看見我們刺殺。

陳秋石說,那我問你,在談判期間,萬一窯岡嘴國民黨的部隊過來挑釁,比如他渡過汲河,或者過橋,你們怎麼處置?

陳三川說,我們記住瞭首長的死命令,第一鳴槍警告,第二退避三裡,第三圍而不打。

陳秋石說,好,要嚴格執行。圍而不打尤其關鍵,圍要圍得嚴實,隻要你把他圍住瞭,消耗他的彈藥,讓他彈盡糧絕,等執行小組來瞭,你們就大功告成瞭。

陳三川說,我明白瞭,我挑逗他們主動過來。

陳秋石點點頭說,他們隻要沒有過河,你就不要挑釁,以免授人以柄。打仗要動腦子,匹夫之勇成不瞭大事。

陳三川立正回答,我記住瞭。

一路輾轉,第二天上午,執行小組到達淮上州,下榻在皋城大飯店。這幾個人還算是見過世面的,但還是驚嘆房間裡的豪華鋪設,馬建科沒有用過陶瓷便盆,到處問茅房在哪裡,進去之後找不到茅坑,一個勁兒喊,在哪裡尿尿,難道是在盆裡?隔壁女廁所裡江碧雲和梁楚韻羞得不敢吭氣,想笑不敢笑,袁春梅系好褲帶,走到男廁所門口看瞭看,推門進去指著便盆說,這就是茅坑。

馬建科在廁所裡足足呆瞭十多分鐘,出來之後滿頭大汗,面紅耳赤地說,他媽的,茅坑還弄這麼講究,硬是不敢尿。

馮知良低頭一看說,馬團長,你不往尿盆裡尿,怎麼尿到褲子上瞭?

馬建科惱火地說,他媽的七弄八弄,就是尿不出來,剛想提褲子,嘩的一下就出來瞭。正說著,陳秋石也上完廁所出來瞭,看看馬建科的褲子說,這樣不行,你這個樣子讓國民黨的人看見瞭,笑掉大牙!你趕緊鉆到被窩裡,一會兒國民黨的代表過來看望,我們就說你病瞭。

馬建科不知是計,當真鉆到被窩焐瞭一個多小時,連悶帶急帶害臊,搞瞭一身大汗,直到中午才出被窩。

這天中午,新編第七師在皋城大飯店搞瞭一個規模很大的接風宴會,還請瞭廬劇班子來唱折子戲。淮上州裡真的假的軍官太太來瞭三十多個,宴會廳裡擺瞭十二桌,章林坡坐主席,格林中校坐首席,淮上州的專員趙伯雄坐次席,陳東山坐三席。陳秋石和袁春梅雖然在主桌就座,但是已經搞不清楚席位是第幾瞭。還沒有坐下,袁春梅就發現問題,看著自己的名簽,遲疑著是不是落座。陳秋石當然也看出來瞭,但是陳秋石什麼也沒有說,笑笑,坦然落座,並且給袁春梅遞瞭一個眼色。

宴會開始,章林坡首先致辭,介紹為瞭中國人民的和平事業奔波的尊敬的格林中校,為瞭支持抗戰率領民眾保障抗日軍隊的趙伯雄專員,參與指揮黃石林戰役、司坡店戰役、官亭埠戰役的本部副師長、本部執行小組首席代表陳東山先生,還有我們的友軍、淮上遊擊隊的代表……

章林坡的介紹抑揚頓挫,就是不提陳秋石和袁春梅的名字,袁春梅差點兒就站起來瞭,被陳秋石一把按住瞭。

章林坡見陳秋石沒有發作,並且還在微笑,心裡一陣熨帖。他的主意就是讓陳秋石第一次在公開場合露面的時候丟面子,現在看來陳秋石沒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被搞瞭個措手不及。章林坡感到目的達到瞭,舉著酒杯說,諸位,抗戰勝利,舉國歡騰,然而,眾所周知,在我們收復河山,亟待建設傢園之際,淮上地區共產黨的遊擊隊提出瞭……章林坡停頓瞭一下,看瞭陳秋石一眼,見陳秋石仍在微笑,於是接著往下說——提出瞭一些不近情理的要求。當然,國難當頭之際,淮上遊擊隊也曾經做過一些於抗戰有利的事情,幫助國軍進行戰鬥。至於摩擦,那也是兄弟之間的事情。政府和本部本著和平的精神,請來瞭格林中校,意在調解。本人相信,在格林中校和政府的努力下,淮上遊擊隊一定會深明大義,以國傢為重,克服一己私利,配合支持政府和本部齊心協力重振河山。今天是個皆大歡喜的日子,是個勝利的日子,是個和平的日子。為瞭慶祝和平和勝利,我提議,諸位端起酒杯,幹杯!

章林坡一聲召喚,各個角落頓時喧囂起來,杯觥交錯,男人們幹杯的喊聲一片,女人們的笑容如同鮮花盛開。章林坡揮揮手對侍衛交代,奏樂,一會要請我們淮上州廬劇名角郭嘯聲女士為諸位助興。

頓時,鼓樂齊鳴,絲竹管弦覆蓋瞭宴會廳,敬酒祝賀的聲音不絕於耳。

就在這個時候,陳秋石站瞭起來,旁若無人地走到麥克風前,站定,敲瞭兩下話筒,把右手舉瞭起來,往下一壓,語速低沉緩慢,卻有很強的穿透力:女士們先生們……

宴會廳先是一陣騷動,漸漸地安靜下來。

陳秋石淡淡一笑,把兩手交叉放在胸前說,剛才,章林坡將軍在介紹來賓的時候,有一個小小的疏忽,章林坡將軍沒有介紹本人和我的同行,這樣以來,我就沒有辦法給諸位敬酒。為瞭彌補章將軍的疏忽,我自我介紹一下,本人乃新四軍淮上獨立旅少將旅長,淮上獨立旅首席代表,我姓陳,名秋石,陳秋石……

陳秋石話音剛落,宴會廳一片驚呼,啊,這就是陳秋石啊,大名鼎鼎的陳司令,威震大別山的戰神,官亭埠戰役的首席指揮官……啊,原以為新四軍都是土包子,沒想到這麼風度翩翩……

章林坡的臉色難看極瞭,僵在那裡,似笑非笑,給自己找瞭個臺階,也靠近麥克風說,啊,是兄弟疏忽,陳旅長是淮上遊擊隊首席代表……

陳秋石向章林坡淡淡一笑,接著說,這位是我的副代表袁春梅女士,諸位還記得陳三川擦槍走火事件嗎?就是袁女士取證確鑿,披露瞭真相,從而保證我抗日英雄免遭冤殺……

大廳裡又是一片喧鬧。有人說,聽說此人三寸不爛之舌勝過一個團的兵力,沒想到是一位巾幗,這麼標致的女人……

袁春梅起身,款款轉向四周,微笑。

陳秋石說,本人還想糾正章林坡將軍的另一個疏忽,我們新四軍在大別山的部隊不是遊擊隊,它的前身是淮上支隊,現在是淮上獨立旅,是正規部隊。至於章林坡將軍所言,所謂淮上遊擊隊也曾經做過一些於抗戰有利的事情,幫助國軍進行戰鬥,我想,毋庸贅言,官亭埠戰役結束還不到一年啊!

突然之間,大廳靜下來瞭,偶爾有一兩聲刀叉落在桌面的聲音。章林坡驚恐地看著陳秋石,幾次想把手舉起來,又在半途落下瞭。一位副官躡手躡腳趨步至章林坡的身後,聆聽他的命令,但章林坡什麼也沒有說,不易覺察地向身後擺瞭擺手。

陳秋石見近兩百雙眼睛幾乎一眨不眨地落在自己的身上,神情一變,頓時冷峻起來瞭。陳秋石說,誠如章林坡將軍所言,今天是勝利的日子,是和平的日子。在勝利和和平的日子裡,還有一些人我們不該忘記,我提議,脫帽,為原二一二師、淮上支隊兩部在抗戰中殉國的四千三百六十二名英烈默哀!

大廳裡的空氣在驟然間凝固起來,就像冰凍橫亙在人們之間,呼吸似乎在剎那間停止,外面的春風猶如暴風驟雨。陳秋石垂下瞭腦袋,袁春梅垂下瞭腦袋,陳東山也垂下瞭腦袋,就連那個還沒有明白發生瞭什麼事情的格林中校也垂下花白參半的頭顱……有的觀望,有的俯首,有的……最終,所有的人都低下瞭自己的頭。章林坡臉如死灰,趔趄一步,站穩,沉重地,緩緩地,深深地,把自己的腦袋垂下瞭。

你說,陳秋石這個人該不該槍斃!

章林坡失態瞭。他沒辦法不失態。燒香引出個鬼來,他媽的那個陳秋石簡直是突然襲擊,沒有防備他搞這一套。章林坡對付陳秋石,並沒有掉以輕心,下令給他們安排最好的住處,陳秋石一行到達皋城大飯店之後,他和陳東山、楊邑親自去看望。可是,他們居然還是不領情,還是給本師座出瞭個大洋相。

章林坡在幾個師旅長官面前足足罵瞭半個小時,沒有一個人插話,當然,也沒有一個人能夠分擔他的恥辱。楊邑也在立正挨罵的行列裡,楊邑心裡很清楚,章林坡搞瞭個雞飛蛋打。章林坡是給淮上獨立旅的代表安排好瞭住處,上午他也確實帶領一幹人等前往陳秋石等下榻的飯店看望,他還對陳秋石等人說過,黨爭那是上面的事情,你我同在大別山抗日,多次攜手,生死與共,情同手足。公事要辦,私情不斷,這就是我新編第七師對淮上獨立旅的態度。就是將來開戰,我新編第七師也到別處打,跟淮上獨立旅碰面,我全師槍口永遠抬高一寸。

章林坡什麼話都可以說,什麼事也都可以做。他的如意算盤是私下裡給足陳秋石的面子,大庭廣眾之下,一點面子也不給,讓淮上獨立旅威風掃地,哪裡想到會是這個下場啊,自尋其辱啊!

宴會楊邑自始至終都參加瞭,他在第二桌上主持。宴會開始前,為表示慎重,章林坡親自察看宴會大廳。楊邑一看見主桌上的席位安排,還以為是搞錯瞭,因為淮上獨立旅和新編第七師都是當事方,而新編第七師是東道主,陳秋石作為淮上獨立旅的首席代表,至少應該居於次席的位置上,若是考慮到中國人的禮儀習慣,陳秋石坐首席,格林坐次席,也並無不妥。楊邑親自動手把陳秋石的名簽和陳東山調瞭個個,陳東山也會心一笑,沒想到章林坡看瞭之後也是一笑,但是他似乎有意無意地,又把名簽換回來瞭。從那一刻起,楊邑的心就一直揪著,他既覺得對不起陳秋石,又怕陳秋石發作。剛開始陳秋石不動聲色,他還有點僥幸,認為新四軍可能不拘小節。可是章林坡祝酒詞還沒有說到一半,楊邑就暗暗叫苦瞭,情況不妙啊,陳秋石越是不動聲色,他就越是感覺不妙。果然!

自從陳秋石來到大別山,一個官亭埠戰役,震動瞭江淮半壁河山,淮上支隊揚眉吐氣,章林坡如鯁在喉,雖然戰役後期他使盡渾身解數,貪天之功為己有,在上峰那裡,在新聞界,他都出夠瞭風頭。但是他知道,真正的功臣把調門降低,並不等於默認他的風頭。淮上支隊韜光養晦,暗中並沒有吃虧,比如,戰區發給淮上支隊五百條步槍,一萬發子彈,並且追加瞭三百個兵員編制,補齊瞭原先虧欠的軍餉。還有,日軍投降的時候,懾於淮上支隊業已坐大,名聲在外,雖然淮上州由二一二師受降,但是玫山、霍州、商城三縣的敵偽,則是向淮上支隊投降,除瞭日軍的裝備物資,還有漢奸董占水的一千多兵力,都由淮上支隊收編或者遣散瞭,不然淮上支隊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就把三個團的虛架子填滿。特別讓章林坡痛心疾首的是,年內圍繞西黃集和棋仙寺之爭,二一二師志在必得,淮上支隊鬥智鬥勇,陰差陽錯,就差幾天,停戰令就下來瞭。當時章林坡提出,因故電信中斷,沒有接到停戰令,然而上峰卻急電嚴飭,不得擅自行動,其中的緣由當然是顧忌淮上支隊的抗戰名聲。

章林坡拍案發泄瞭很長時間,才消停下來,盯著楊邑說,老楊,你這個教官瞭不起啊,教出瞭這麼個好學生!你有沒有辦法,把這口惡氣給我出瞭?我個人栽面子事小,新編第七師的體統重大。一定要讓陳秋石斯文掃地,不然談判就沒有主動可言。

楊邑說,如果我們再搞一個同樣的場合,用同樣的手段,那就顯得我們太小氣瞭,太拙劣瞭。何必睚眥必報?我們是跟他談判的,又不是跟他爭面子的。

章林坡說,我跟你講,陳秋石如此跋扈,你老楊是有責任的,有嚴重的責任!官亭埠戰役之前,淮上支隊提出的很多想法都是有陰謀的,包藏禍心,而我們有些人就是睜眼瞎子,不是睜眼瞎子就是內奸。

楊邑木然肅立,並不爭辯。他跟章林坡說不清楚。

但楊邑回避也沒用,章林坡還是把矛頭對準瞭他。章林坡說,尤其你老楊,鼠目寸光,被短暫的勝利所蒙蔽,地盤讓瞭幾處,我軍的部署也透露瞭不少,還有電臺。他媽的我的十部電臺,一仗打下來,隻回來四部,兩部壞的,兩部假的,這不都是你老楊幹的好事!

楊邑說,這個問題我是有責任,當時也是考慮抗戰需要,至於後來發生的變故,人算不如天算,我沒有辦法。

關於電臺問題,楊邑確實有點心虛。當初他硬著頭皮找章林坡,滿足瞭陳秋石的要求,給瞭十部電臺,可是戰役結束後,淮上支隊絕口不提歸還電臺的事情,楊邑幾次派人到杜傢老樓催促,一個電臺排最後隻回來十幾個人。淮上支隊的解釋是,有六個人陣亡瞭,三個人負傷瞭,還有十一個人失蹤瞭,開小差或者提前逃回二一二師瞭,剩下的,願意留在淮上支隊參加抗戰,自作主張跑到江淮軍區受訓去瞭。十部電臺,炸毀三部,留下一部做教練用,歸還四部,還有兩部,也懷疑是被開小差或者提前歸隊的人攜走瞭。

楊邑當時很惱火,埋怨陳秋石不該言而無信。但軍需處副處長趙穎敏回來跟他說,電臺的事情不是陳秋石處理的,那段時間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陳秋石無端受到內部批評,沒有得到重用,意志消沉,到大別山西南遊山玩水去瞭。

趙穎敏的話半真半假,楊邑將信將疑。後來想想,一個官亭埠戰役,淮上支隊首當其沖,二一二師被動參戰,任務最重的是淮上支隊,打得最艱苦的是淮上支隊,裝備最差的還是淮上支隊。而二一二師不僅避開瞭日軍的鋒芒,保住瞭紫陽關,還加官晉爵譽滿天下,委實不公正。就算淮上支隊昧起幾部電臺,也算不上過分。如此,楊邑就編瞭一通謊話,選擇一個章林坡高興的時機,幹脆說電臺排沒有歸建的人,一半陣亡,一半失蹤,沒有歸建的電臺一半毀壞,一半去向不明。章林坡明知不實,但是當時處在狂喜的巔峰,晉升中將,加授勛章,還有五根金條的獎賞,春風得意,心曠神怡,聽瞭楊邑的匯報,眉頭微微蹙瞭一下,很快就松開瞭,做出一副雍容大度的樣子,嘆瞭一口氣說,好吧,叫花子跟龍王爺要寶,多少總得打發一點吧。這件事情就這樣吧。

以後冷靜下來,章林坡後悔不迭,每次後悔,都要大罵楊邑暗度陳倉。問題是現在楊邑的名氣也大瞭,官亭埠戰役結束後,長官部專門來瞭一個電文,調研官亭埠戰役資料。二一二師方面的戰術想定十分完美,這當然得益於陳秋石的幫助,卻讓長官部對楊邑倍加賞識,而且由於陳秋石的支持,淮上支隊的戰役資料也完整地送到長官部,長官部認為楊邑同淮上支隊斡旋,比章林坡要出色得多,所以後來整編的時候,楊邑得以重用,連章林坡都始料不及。

章林坡終於對楊邑增加瞭警惕,過去他隻認為楊邑吃裡扒外是因為他的清高和正直,是因為他政治上糊塗,可是西黃集和棋仙寺又被他搞丟瞭,章林坡就懷疑楊邑政治上有問題瞭。

楊邑到西黃集勘定防區,沒頭沒腦地出現瞭一個螞蟥瘟,引起瞭二一二師極大的恐慌,作戰會上,但凡說起派兵西黃集和棋仙寺,眾人皆緘默不語,弄得章林坡的心裡也是疑疑惑惑,七上八下舉棋不定。待他終於下瞭決心要親自調查的時候,停戰令下來瞭,上峰嚴厲要求,不得輕舉妄動。如此以來,西黃集和棋仙寺之爭,又被搞成瞭一鍋夾生飯。這件事情不怪楊邑怪誰?楊邑簡直就是蔣幹,不,比蔣幹還蔣幹!

當然,章林坡到目前為止還不知道,除瞭吃裡扒外的楊邑,他的身邊還有一個淮上支隊真正的同盟,這個人就是現任軍需處長趙穎敏。公正地說,楊邑也是被蒙蔽的,他並沒有制造螞蟥瘟的謠言。

那天章林坡的情緒糟到瞭極點,會議開始後,很長時間他還在罵人,罵完瞭楊邑又罵郭得樹,郭得樹手下不僅有情報人員,他本人跟軍統還有聯系,調處宴會上章林坡出醜露乖的情況很快就被長官部知道瞭,一個電話打來,把章林坡罵得狗血噴頭,“豬腦子”都用上瞭。章林坡說,他媽的我的身邊都是特務,這裡宴會還沒有結束,長官部怎麼就知道瞭?媽的,邀功討賞啊,未嘗我這個師長下臺,就能輪上你瞭。諸位,我跟你們講,我就是滾蛋,這個師長也輪不到你們這些人,長官部裡等我這個缺的人多得是!你們給我老老實實恪盡職守,倘若我發現誰在背後做我的文章,別怪我不客氣,我跟你們說,我章某的手是見過血的!

陳秋石在參加宴會之前一再交代大傢,鬥爭非常復雜,一定要始終保持清醒頭腦,寵辱不驚,既不能飄飄然,也不能借酒澆愁,一句話,不卑不亢,不醉酒失態。

可是後來情況發生瞭變化,陳秋石往麥克風前一站,梁楚韻的心呼啦一下就熱瞭,她從那雙平靜的目光裡感受到瞭堅定的力量,那風度翩翩的身軀就像磁鐵一樣,在瞬間凝聚瞭整個宴會廳的目光,那從容的語調,波瀾不驚的話語,就像雷鳴一樣從所有人的頭頂隆隆滾過。她知道,這同樣是一場戰爭,這是人格和智慧的戰爭,他一個人進行的戰爭……那時候,她顧不上別人瞭,她的目光始終都放在他的身上,偶爾瞥一眼那個剛才還躊躇滿志的國民黨中將,轉眼之間,就像被人猛踢一腳,她真擔心他會倒下去。

勝利瞭,無條件地勝利瞭。當陳秋石宣佈默哀完畢之後,宴會廳的空氣很久很久才恢復過來,還是陳秋石在駕馭會場。陳秋石說,逝者已去,英靈尚存,我們勝利瞭,我們追求和平,英烈們應該為我們高興。女士們先生們,舉起酒杯,讓我們慶祝吧,幹瞭它!說完,一仰脖子,把酒幹瞭。

一直僵硬的氣氛這才松動起來,然後推杯換盞,你來我往。那時候梁楚韻有一個沖動,她已經顧不上紀律瞭,也顧不上矜持瞭,她非常想沖到前面去,給陳秋石敬個酒,借著酒勁,趴在他的耳邊說一句重要的悄悄話。至於陳秋石會不會接受她的表白,會不會嚴肅地批評她,那她就不管瞭。

可是,她沒有機會。很多年後她回憶,她這一輩子隻見過一次那樣的場面,宴會廳裡男男女女二百多人,至少有一半座位是空的,那些民主人士,那些軍官太太,那些商界和政界名流,甚至包括新編第七師的軍官,不約而同,不謀而合,自然而然,排起瞭長隊,從第六桌貼著墻根一直排到主桌,這個隊伍的龍頭舉著杯子,向陳秋石先鞠躬,後敬酒。第一個這麼做瞭,後面就約定俗成瞭,每一個敬酒的人,都是先向陳秋石鞠一躬,然後敬酒。隊伍越排越長,然而後面的人耐心十足,中途沒有人退場,也沒有人插隊,秩序井然,神情虔誠。

梁楚韻看見,除瞭國民黨的軍官和個別的軍官太太,多數人在向陳秋石敬酒之後,旁若無人,對尷尬站在一旁、僵硬賠笑的章林坡熟視無睹,擦肩而過。另外有一些人,向陳秋石敬酒之後,馬上轉向袁春梅,袁春梅那天成瞭宴會的二號明星。

梁楚韻最終沒有去敬酒,也沒有人給她敬酒。她同江碧雲和馮知良等人坐在第三桌上,她喝酒的願望非常強烈,她頻頻舉杯,跟江碧雲碰杯再跟馮知良幹杯,如此往復數次,走路都有點搖晃瞭,以至於馮知良擔心起來,問她,梁楚韻同志,你怎麼啦,別喝醉啊!

她說,你別管,我高興!你不是從太行山來的嗎,你知道嗎,你知道我和陳秋石……哦,陳旅長,是什麼關系嗎?

馮知良大驚失色,趕緊擺手說,梁楚韻,你不要忘記這是什麼場合,你不能再喝瞭,再喝就違反紀律瞭。

梁楚韻杏眼圓睜,瞪著馮知良說,我沒醉。你說我跟陳旅長是什麼關系?什麼關系都沒有,是上下級的關系,是同志關系。可是,我願意保護陳旅長,在戰鬥中,我可以用我的身體為他擋子彈。

馮知良厲聲喝道,梁楚韻,住口,別喝瞭!再喝我就讓人把你架回去!

這場宴會持續時間很長,章林坡完全控制不住場面瞭,陳秋石儼然成瞭主角,章林坡事後說,沒想到老子精心搭臺,讓陳秋石唱瞭一場大戲。

宴會結束後,陳秋石站在宴會廳門口,同眾人握手惜別,依然面帶微笑,軍容一絲不茍,風紀扣嚴嚴實實。

回到住處小院,陳秋石回頭對袁春梅等人說,今天大傢辛苦瞭,不再開會瞭,早點休息。

袁春梅說,大獲全勝,我們還想喝酒呢。

陳秋石站在樓梯臺階上,看瞭看周圍說,休息吧,天都快亮瞭,明天還要談判。

袁春梅說,好,恐怕是個不眠之夜。

陳秋石上瞭樓,又轉身向樓下看,負責警衛的劉鎖柱像變戲法似的從某個角落鉆出來說,首長放心,我們十二個人,把營地四周圍得鐵桶一般,連個蒼蠅都飛不進來。

陳秋石問,同志們吃飯瞭嗎?

劉鎖柱說,國民黨給我們搞瞭一桌宴席,大魚大肉,可是我們不敢吃,怕他下蒙汗藥,壞瞭大事。我們吃自己帶的幹糧。

陳秋石笑瞭說,什麼蒙汗藥?下次再有宴席,你們給我放開肚皮吃。你沒聽袁副政委說嗎,不吃白不吃。

劉鎖柱說,趙政委有交代,首長的安全第一。

陳秋石說,你們吃宴席我就不安全啦?笑話。留兩個明崗,把你的潛伏哨都撤瞭,睡大覺。

劉鎖柱說,那怎麼行,國民黨陰險得很,首長掃瞭他們的面子,他們能不報復?我們萬萬不能睡大覺。

陳秋石哈哈一笑說,報復是肯定的,但是絕對不會在這個地方,尤其不會在這個時候。我敢斷定,今晚給我站崗的絕不止你們,百步之外,至少有新編第七師一個排警戒,還有巡邏隊。

劉鎖柱說,那我們就更不能睡覺瞭,我們要防止他們使壞。

陳秋石說,他們都是保護我的,使什麼壞?你大可放心,現在怕我不安全的不僅是你,還有新編第七師。我要是在今天,在這裡被人謀殺瞭,那麼新編第七師就完蛋瞭。你明白嗎?

劉鎖柱抓耳撓腮想瞭想說,明白。

陳秋石說,你還是沒有明白。不管你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我命令你,撤回潛伏哨,睡覺,迎接新的戰鬥。

後半夜瞭,梁楚韻還絲毫沒有睡意。披衣下床,佇立窗前。她看見月亮已經掛在中天之上。她想起瞭太行山的月亮,月光照在群峰疊翠的山谷裡,就是一首幽遠的詩。那時候她還年輕,對革命充滿瞭激情,她十六歲初中剛畢業就跟隨先生廖添丁來到瞭太行山,那時候她連愛情都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有一天,同伴田秋韻神秘地跟她講,你知道嗎?我們這些女戰士以後都要給老革命當老婆。她說你胡說什麼,我們是來革命的,怎麼會給老革命當老婆,這跟封建包辦婚姻有什麼兩樣?

田秋韻說,是真的,給老革命當老婆也是革命啊,可是我不想嫁給老革命,我想嫁給馮知良。

馮知良也是廖添丁的學生,同梁楚韻和田秋韻一起來到太行山的,人長得文靜,在抗大學習過,會畫地圖,受到成旅長多次誇獎。

梁楚韻那時候誰也不想嫁給,她覺得讓她嫁給老革命,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革命是一件多麼神聖的事啊,把革命同男婚女嫁攪和在一起,簡直就是對革命的褻瀆。

後來田秋韻又跟她講,成旅長非常器重那個叫陳秋石的戰術專傢,而陳秋石因為在情感上受過刺激,出現瞭精神障礙,成旅長希望用愛情的力量呼喚他覺醒過來,當時物色執行該項任務的第一個人選就是梁楚韻。

那時候,她已經認識瞭陳秋石,漳河峪戰鬥結束後,她還采訪過陳秋石,以後甚至還在文工團裡跟陳秋石合演過《三打穆傢寨》,以她那時候的年紀,雖然不能完全摸透組織上的意圖,但她還是朦朦朧朧地感到,組織上這樣安排是有深層含義的。奇怪的是,那時候她既沒有排斥,也沒有更多的想法,那時候畢竟還年輕啊!

再以後,她跟隨幹部團來到瞭大別山,情況突然起瞭變化,在她的眼皮底下,陳秋石連續打瞭兩個漂亮仗,一個是武打,一個是文打,精彩絕倫,絕無僅有,盡管他比她年長十多歲,可是,那又有什麼關系?愛情是沒有年齡界限的。在當初的淮上支隊,除瞭陳秋石,誰還能打動她的芳心?掰著指頭數上三千個,別說那些土包子,就是年輕的參謀幹事甚至是戰報和劇社的知識分子,沒有一個能跟那個人相提並論,他們的距離遙遠如同月亮和太陽。

梁楚韻創作的劇本《應該審判誰》已經排練瞭,但是沒能上演就停瞭下來,因為停戰令下達之後,上級要求政治宣傳工作盡量回避敏感問題,避免刺激國民黨。好在梁楚韻同時作為戰地報社的主筆,寫瞭一系列的報道,基本上真實和完整地反映瞭陳三川擦槍走火事件前後、官亭埠戰役始末。這些文章先在支隊油印的戰報上發表,後被江淮省進步報紙《江淮日報》連載,有些還發表在《新華日報》上,為以後部隊整理戰史提供瞭最原始的依據。

現在,梁楚韻又被新的創作激情燃燒著,她已經構思瞭一個題目,叫作《把酒問青天》,不是劇本,當然也不是通訊,她要把她認識陳秋石前前後後的細節再梳理一遍,寫一部小說。

靈感燃燒,思如泉湧,這是多麼折磨人的事情啊?可是比這更折磨梁楚韻的是,為什麼在太行山的時候,組織上沒有把那層意思挑明?組織上現在還有沒有這個意思?如果組織上已經淡化瞭這個意思,她該怎麼辦?時過境遷,今非昔比,她感到她現在同陳秋石的距離已經十分遙遠,陳秋石在她心中差不多都快成神瞭,她怎麼才有機會跟一個神表達她的心跡呢?

陳三川在西黃集憋瞭一個多月,終於憋不住瞭。部隊天天在汲河邊上耍大刀,沉悶得很。而一河之隔的國民黨守軍不知道從哪裡搞來幾個女戲子,妖冶風騷,經常到汲河大橋招搖,走到一半就開始拋手絹,唱情歌,弄得部隊眼花繚亂,心裡也很亂。

陳三川讓戰士們用木材和毛竹搭瞭一個瞭望哨,每天都要上去觀察一陣子。有時候看見對面有軍官走動,忍不住,就把槍舉起來瞄準,咔咔地擺弄扳機,嘴裡念念有詞,好,消滅一個,好,又消滅一個。

槍是空槍,但是陳三川開槍的欲望日益強烈。有一次副營長許得才看見陳三川把槍裝上子彈瞭,臉都嚇白瞭,追著陳三川的屁股喊,我的爺,你可不能隨便開槍啊,陳旅長說瞭,非常時期,誰挑起事端,槍斃。

陳三川說,老子開槍不打人,打兔子總可以吧?

許得才說,打兔子也不行。你這裡一開槍,對面找茬,麻煩就惹大瞭。陳旅長還在淮上州呢,你開槍,那陳旅長不就成瞭他們刀板上的肉嗎?

陳三川掂掂手裡的槍說,他媽的,老子就是想開槍,這玩意兒都快生銹瞭。

許得才說,你開槍可以,但是你得把子彈退下來。咱們來這裡執行任務的時候,團長說得清清楚楚,我的任務就是制止你胡來。

陳三川橫瞭許得才一眼,沒有吭氣,嘩啦一下拉開槍栓,把子彈退出來瞭,往橋上看瞭一眼說,老許你看,女人又來瞭,跟我上去看。

兩個人爬上棚子,許得才拿起望遠鏡,看瞭一會兒說,他媽的一看就不是正經的戲子,是婊子,也許戲子婊子都是。國民黨的兵真快活。

陳三川說,老許你說話要註意,難道你想去當國民黨的兵?

許得才說,我什麼兵也不想當,我就巴望陳旅長他們談判成功,我回傢還是炸油條,我都快四十歲的人瞭,還給你這個半大橛子當副手,他媽的這叫什麼事情啊!我婆娘守活寡守瞭七八年瞭,我老是不回傢,她要是給我戴綠帽子我也不知道。

陳三川說,就你那黃臉婆,渾身都是油條味,有人偷嗎?

許得才說,那也難說,再醜的女人也是女人啊,東河口出賊啊,當年還有人偷我的油條呢。

陳三川說,他媽的我都忘瞭,你還記得啊,要不是看在抗日的分上,我差點兒就打你黑槍瞭。

許得才在淮上支隊是年齡最大的連長,整編的時候,陳三川和劉鎖柱都當瞭營長,許得才本來也是準備安排當營長的,可是許得才死活不幹,許得才不知道從哪裡搞瞭一個包袱,沉甸甸的,足夠一頭驢馱,被手下的排長報告給團長馬建科,馬建科讓許得才把包袱打開,攤瞭一地,什麼都有,日軍的鋼盔、軍服、皮帶、藥品,還有半袋黃豆,一鐵皮桶汽油。馬建科黑著臉問,你這是幹什麼?

許得才老老實實地回答,抗戰勝利瞭,我得回傢瞭,我要炸油條,再不炸,我的手藝就廢瞭。

馬建科說,瞧你那點出息!抗戰勝利瞭,不等於革命勝利瞭,我們還有比炸油條更重要的工作。統統沒收!

許得才大叫,團長,冤枉啊,這不是公傢的東西,這都是打掃戰場過後我撿來的。

馬建科說。撿來的也不行,也要交公。

許得才說,我抗戰七八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當連長不怕死,長嶺山戰鬥我打死過兩個鬼子。

馬建科說,那也不行,現在沒有說部隊解散,你一卷鋪蓋,渙散軍心,那是要槍斃的。

許得才說,槍斃我也得回傢,你看我都快四十歲的人瞭,比團長你還大六七歲,再打仗跑不動啊!

馬建科說,你官升一級,不去想怎麼殺敵立功報答組織,反而要開小差,簡直是反革命。

許得才還是哀求說,就讓我回傢吧,我婆娘等我等瞭七八年,她要是改嫁瞭,我怎麼辦?

馬建科說,改嫁瞭好辦,等你官當大瞭,可以娶個如花似玉的城裡小姐,讓你那黃臉婆把腸子悔青。

七搞八搞,許得才最終沒有走脫,但是因為他已經有開小差的思想,營長是不能當瞭,調到陳三川的手下當副營長。

部隊開往西黃集的時候,馬建科又找許得才談話說,老許你是老同志瞭,年齡大有年齡大的難處,也有年齡大的好處。陳三川這小子是個半吊子,打仗不怕死我放心,平時不信邪我不放心。你們到西黃集執行任務,最重要的一點,凡事都要聽命令,絕不能擅自行動。我給你臨機處置的權力,一旦發現陳三川蠻幹,你先把他的槍給我下瞭,關起來等我處理。

許得才咬牙切齒地說,好,有機會我就把這個半吊子關起來。

馬建科說,那也不能隨便關啊。

許得才說,我當然不能隨便關,我得設個陷阱讓他自己鉆。

馬建科說,那被槍斃的就不是他,而是你。你老許別以為別人喊你小諸葛,你真的就成諸葛亮瞭,別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許得才這才說瞭實話,團長你就放心吧,陳三川那個愣頭青,我防都防不過來,哪裡還敢給他搞陷阱?

盡管許得才像條狗一樣寸步不離地跟著陳三川,一不留神,這夥計還是把紕漏捅出來瞭。

汲河東岸馬坡街的守軍是新編第七師二旅四團一營,抗戰勝利後,國軍上層刮起一陣接收大風,中層以上軍官中飽私囊,肥得流油,下層軍官小打小鬧,也搞瞭一些,貪污腐化成風。馬坡街本來就是個風情所在,因為有水運碼頭,又有早年軍閥修的公路交叉而過,交通便利,是江淮和河南、湖北重要的商貿集散中心,街上酒樓茶肆林立,淮上州的達官貴人不少外室也秘密安插在這裡,所謂抗戰夫人隨處可見。有瞭這個背景,商貿更是繁榮,明妓暗娼死灰復燃,有些酒樓戲園同時兼做皮肉生意,守軍軍官多數都是嫖客,逐漸有人久嫖生情,做出一些浪漫的事情。

有一天陳三川在瞭望哨上枯坐,百無聊賴,正無精打采,突然望遠鏡裡出現兩個人影,一個像是軍官,另一個花枝招展,眼見得是女人瞭。這段河面寬不過四十丈,陳三川看得真切。起先還是好奇,眼看著這對男女鉆進對岸河灣的竹林裡。

看著看著,陳三川激動起來,他終於找到事情做瞭,呼啦一下從棚子裡跳瞭下來,二話不說,繞塹壕跑瞭一圈,把全身跑得火燒火燎的,然後鉆進這邊的林子裡,三下五除二脫掉軍裝,抱瞭一堆竹葉埋好,隻穿瞭一個黑佈短褲,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到河裡。

時值初春,乍暖還寒,陳三川的心裡卻熱乎乎的。這一個多月過的日子就像坐班房,這下他總算找到樂子瞭。

當天晚上,新編第七師的電話呼呼地響個不停,接著淮上獨立旅的電話也響瞭,消息很快傳到軍事調處執行小組。新編第七師首席代表陳東山提出緊急會晤,通報瞭國軍一名連副在馬坡街南邊的河灣裡被人掐死,身上手槍財物悉數被搶,其女友隻身逃脫,不知去向。這件事情隻能解釋是河西新四軍守軍所為。

陳秋石乍一聽這個情況,腦袋一下就大瞭。這種事情很像是陳三川幹的。但是分析陳東山所掌握的情況,又暗自松瞭一口氣。因為新編第七師方面派出的是副代表郭得樹,陳秋石也派出瞭袁春梅,規格對等。

袁春梅趕到談判室,格林中校和郭得樹已經在等待瞭。袁春梅詳細聽取郭得樹介紹的情況,聽完之後,又把材料拿到自己的面前,逐一研究。袁春梅冷笑一聲說,現在斷定是我方守軍所為,為時尚早。我認為國軍軍官之死,不排除情殺可能。

郭得樹說,不怕袁女士見笑,該軍官攜帶之女友,乃馬坡街娼妓,人盡可夫,不存在情殺的可能。

袁春梅說,據我所知,國軍守軍在馬坡街以抗戰功臣自居橫行霸道,魚肉百姓,買東西不給錢,吃飯不結賬的情況屢屢發生,馬坡街百姓不堪重負,伺機報復,敲山震虎也未可知。怎麼能輕易做出結論是我軍所為?

郭得樹說,根據現地痕跡分析,刺客是從汲河上岸的,而國軍軍官罹難的河灣,當面是貴軍三團一營的防區。恕某不恭,貴軍三團一營營長正是陳三川。我們推斷,殺害國軍軍官的兇手,不僅是貴軍所為,而且肯定是陳三川親手幹的。

袁春梅冷冷地問,有證據嗎?

郭得樹說,去年發生所謂擦槍走火事件,國軍一名軍官無端斃命。無獨有偶,此番又是在陳三川防禦對面發生國軍軍官被殺事件,我們不認為這是巧合。

郭得樹話還沒有說完,袁春梅就拍案而起,厲聲道,郭將軍,你身為國軍軍官,怎麼能信口雌黃?陳三川擦槍走火事件,業已經過淮上州公審,早有定論,乃無意傷人,我部已著陳三川將功補過,從連長降為馬夫,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這件事情怎麼能作為陳三川殺害國軍連副的證據?完全是栽贓!格林先生,這個問題我們沒有辦法談下去瞭,除非國軍方面找到真正的兇手。

格林聳聳肩,兩手一攤說,你們中國人的事情太難辦,任何事情都很復雜。但是我認為袁女士言之有理,陳三川有過過失殺人的前科,並不意味這次又是他做的。

郭得樹說,格林中校,您太不瞭解陳三川瞭,此人極其陰毒,嗜殺成性,而且對國軍一直懷恨在心……

袁春梅說,郭將軍,我暫時不反駁你對我軍幹部的誣蔑不實之詞,我隻是問你,證據?

郭得樹說,我建議執行小組到西黃集進行調查,提審陳三川,事發時陳三川的部隊在做什麼,陳三川本人做什麼?還有痕跡,汲河兩岸的痕跡,總會有蛛絲馬跡的。

袁春梅分析,事情如果真是陳三川做的,現場應該不會留下痕跡,不怕調查,但是轉念一想,不行,因為馬坡街駐軍和警察所呈報的案情表明,國軍連副臨死之前進行過殊死搏鬥,能在激烈的搏鬥中制服對手,兇手也一定付出不小的代價,負傷在所難免。萬一真是陳三川,一旦調查,還真麻煩。袁春梅拿定主意,絕不能答應到西黃集調查,實在不行就拖,哪怕通知陳三川連夜離開西黃集,讓國軍代表看不到活人,他就是懷疑也沒有用,因為格林中校隻看證據。

豈料,郭得樹說完,還沒等袁春梅開口,格林中校就連連搖頭說,唔,這不行,沒有足夠的證據,這個人還不是犯罪嫌疑人,而是正常的公民,我們必須尊重公民的合法權利,不能僅僅因為這個人有可能就去提審他,這是侵犯人權的。

郭得樹火瞭,氣不打一處來,一拍桌子說,狗屁,我們這裡沒有公民,隻有老百姓,隻要我們懷疑,就可以抓來審問。

格林中校扭過頭去,問翻譯,郭得樹先生說的狗屁是什麼意思?這件事情好像同某種動物有關系,是嗎?

翻譯苦笑瞭一下說,郭將軍的意思是,是……說,狗屁是某種動物釋放的某種氣體。

格林中校說,哦,下面的意思呢?

翻譯說,郭將軍的意思是,我們這裡沒有公民,隻有老百姓,隻要我們懷疑,就可以抓來審問。

格林中校的臉上出現瞭極其愕然的表情,盯著郭得樹,像看著一個奇怪的動物。格林中校說,將軍閣下,你要對你的話負責,作為一個將軍,無視公民的權利和尊嚴,我感到非常遺憾。我不同意調查陳三川。

說完,拿起煙鬥,起身要走。

郭得樹急瞭,不顧禮儀,拉住瞭格林,一連聲說,誤會,誤會啊!尊敬的格林中校,您聽我解釋……

格林掙脫瞭郭得樹,很不高興地擦擦手說,我不聽解釋,我隻要證據。

這個結果不僅郭得樹沒有想到,連陳秋石和袁春梅也沒有想到。國軍當然不肯善罷甘休,到西黃集調查不成,於是把調查重點放在尋找那個妓女的身上。

妓女倒是找到瞭,可是用處不大。據妓女描述,那天就在她和國軍連副野合的時候,一個半裸的蒙面人突然從天而降,一把把她摔到一丈開外,接著就騎到國軍連副的身上,拳頭如同暴風驟雨。連副掙紮還擊,兩人打鬥瞭一陣,終因被動,出手無力,被對方掐住喉嚨窒息而亡。妓女在連副同殺手搏鬥的時候逃之夭夭,躲進瞭官亭埠的一個親戚傢裡,等到國軍的調查人員找到她,已是十天以後的事情瞭。

十天之後執行小組到西黃集調查,發現河灘上龍騰虎躍,殺聲震天,走近一看,部隊正在訓練擒拿格鬥,包括陳三川在內,一個個摔得鼻青臉腫,根本分不清新傷舊痕。

郭得樹看瞭半天,咬牙切齒地說,預謀,這是預謀。

格林中校也覺得不對勁,看看袁春梅,再看看郭得樹,兩手一攤說,證據,請郭代表繼續調查,一定要找到證據。

事後郭得樹向章林坡報告說,讓美國人來主持調處,簡直就是亂點鴛鴦譜,他什麼都要證據,而淮上獨立旅最善於銷毀證據。

所謂的軍事調處,隻有美國佬犯傻,國共雙方心照不宣,仗早晚還是要打的。

調處的核心內容,除瞭受降遺留的問題,主要集中在根據地的歸屬上,落實到淮上州,則主要集中在西黃集和棋仙寺。雙方唇槍舌劍寸土不讓,今天你找個理由,明天我找個理由,今天你節外生枝,明天他推諉扯皮,把格林中校弄得焦頭爛額,幾乎什麼實質性的問題也沒有解決,嘴角起瞭皰就消不下去。到瞭最後,格林中校也學乖瞭,不管什麼事情,聽得多,講得少,郭得樹和袁春梅爭論的時候,山姆大叔抽著煙鬥,王顧左右而言他,再也不著急上火瞭。

一個月後,上級來瞭命令,鑒於軍事調處是一件長期的工作,需要打持久戰,陳秋石返回淮上支隊,留下袁春梅繼續跟郭得樹糾纏。

陳秋石離開之前,章林坡特意把楊邑找來,這次倒是很客氣,和顏悅色地說,老楊,過去同陳秋石打交道,我們確實低估瞭他,我們是用老眼光看新人啊,有些事情其實怪不得你,陳秋石這個人深謀遠慮,是個幹才,這個人作為同盟,可以成大事,作為敵人,可以壞大事。這樣的人,怎麼能甘心久居人下呢?老韓調走之後,相當長一個時期淮上支隊司令員出缺,陳秋石呼聲很高,可是就不讓他當司令,這次他們整編,給瞭他個旅長,可是你知道嗎,是有條件的,他那個隊伍,有個絕密的規定,黨部書記說瞭算,最後的決策權在趙子明手裡,陳秋石實際上是被控制使用的。

楊邑吃驚地看著章林坡,他不知道章林坡是從哪裡弄到的這個情報,更不知道章林坡今天跟他說這個話是什麼意圖。

章林坡說,陳秋石是你的學生,你應該瞭解,有所長必有所短。據說這個人在太行山打仗就打出瞭名,但留下兩個不好的名聲,一個怕死,一個得過相思病。

楊邑的眼睛瞪得老大,沖口道,怎麼會?說他得過相思病我不知道真假,但是在黃埔南湖分校的時候傳說他是情種,他和袁春梅曾經有過一段戀情,這可能不是虛傳。但是,說他怕死,純屬無稽之談,他也是身經百戰,幾乎戰則必勝啊!

章林坡笑笑說,老楊,你別激動。說他怕死指的不是他本人,而是用兵。官亭埠戰役打得不錯,但是你沒有發現一個致命的弱點,在佈局謀陣方面,他確實有優柔寡斷的一面,他的一個口號是,用最少的犧牲換取最大的勝利。

楊邑說,這話沒錯啊,統兵對陣,本來就應該這樣啊!

章林坡說,是啊,是應該這樣,但是這要看什麼時候,還要看作戰對象是誰。在這個問題上,你同陳秋石犯瞭同樣的毛病。

楊邑說,請師座明示。

章林坡說,抗戰之初,委員長提出焦土抗戰,地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這是一個原則吧,好像是全民皆兵,一起拼命。但是委員長又提出來瞭,以時間換取空間。這是什麼意思呢,這就是韜光養晦,也就是養精蓄銳,準備好瞭再打。在八年抗戰當中,就這兩個原則,有些人左右搖擺,有些人一意孤行,有些人名垂青史,有些人遺臭萬年,有些人骨頭都爛瞭,有些人成瞭抗戰英雄。這是什麼問題呢?這裡面有很深刻的道理。

楊邑被章林坡說得雲天霧地,摸不著頭腦,隻是正襟危坐,做洗耳恭聽狀。

章林坡說,不說遠瞭,我跟你講,一句話說到底,陳秋石這個人,會打仗,但是不識時務,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該打什麼仗。長官部有關部門對這個人進行過分析,此人在紅軍時期,職務幾上幾下;抗日戰爭時期,職務幾上幾下;未來假如我們兩軍交戰,他的職務必然還是幾上幾下。最重要的是,根據長官部掌握的情報,這個人在抗戰勝利後,一度流露厭戰情緒,迷信和平,已經引起他們上級的註意。

楊邑的冷汗漸漸地沁出腦門,他甚至懷疑,章林坡的話是不是暗藏機鋒,是不是明說陳秋石而影射他楊邑。陳秋石的秉性和經歷同他有太多的相似之處。楊邑說,師座,你找我來,究竟是為瞭什麼事情?

章林坡說,當然是為陳秋石的事情。

楊邑說,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麼。我希望不要再讓我跟陳秋石打交道瞭,師座你是清楚的,我跟他的關系太復雜,我希望回避。

章林坡笑笑說,不,還是得你去。你的任務是摸底,如果陳秋石有心歸順國軍,國軍會委以重用,說一句你不要心酸的話,他過來之後,地位不會在你我之下。

楊邑差點兒從椅子上跳起來,面紅耳赤地說,師座,策反陳秋石,簡直是癡人說夢,斷無可能!他一個精編野戰旅的旅長,馳名江淮的戰術專傢,怎麼會向國軍俯首稱臣?

章林坡說,老楊你急什麼!坐下,我跟你講,這不是我的意思,按我的意思,恨不能一槍把他斃瞭。這是長官部的意思。坐下來我們從長計議。

楊邑無奈,很不情願地坐下瞭。

章林坡說,你說沒有可能,你有什麼根據?我跟你講,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長官部做出策反陳秋石的計劃,是經過周密研究的,是一項重大的戰略行動。把陳秋石策反過來,是大別山區今後數年戰爭至關重要的保證。促其臨陣倒戈是上策;上策不成,攪亂他們的陣線,讓陳秋石喪失指揮權,這是中策;中策不成,還有借刀殺人。一句話說到底,即便陳秋石不能為我所用,也要讓他失去共產黨的信任,讓他成為共產黨的囚徒。

楊邑呆若木雞,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在離開章林坡官邸的時候,他的步子都有點輕飄飄的瞭,恍惚害瞭一場大病。他不知道長官部為什麼做出這樣惡毒的計劃,隻能理解是戰爭需要瞭。可是這樣的戰爭,為什麼還要打下去呢?

直到兩天之後,楊邑才從郭得樹那裡得到一個令他驚駭不已悔之不迭的消息,國軍長官部之所以下瞭決心要策反陳秋石,除瞭來自共產黨內部的鬥爭讓他們看到瞭策反成功的可能性,另外又掌握瞭一個法寶,而他們掌握的這個差不多置陳秋石於死地的法寶,恰好是楊邑從陳秋石手裡搞到的。

官亭埠戰役之後,章林坡讓楊邑利用師生和同盟的雙重關系,到杜傢老樓找陳秋石,以研究敵軍規律和戰術特征為名,索要官亭埠戰役過程中淮上支隊的作戰方案和全部文電,陳秋石雖然為難,但考慮到抗戰大局,又礙於先生的面子,最後讓人摘要做瞭一個副本,盡管做瞭一些技術處理,但是淮上支隊在作戰中的戰術指揮、兵力運用、機動能力、通信能力等等,還是難免有所體現。

正是這個資料副本,成瞭國軍長官部意欲策反或嫁禍陳秋石的利器。陳秋石到淮上州參加軍事調處不久,江淮省委和軍區的特情小組對他的秘密調查已經展開瞭。

陳秋石帶著馬建科離開淮上州的時候,章林坡在皋城大飯店設宴為陳秋石餞行,袁春梅等留守人員也參加瞭,國軍新編第七師的頭面人物幾乎全部到場,相當隆重。章林坡一反常態,席間口口聲聲稱陳秋石為陳老弟,說陳老弟乃民族精英,國傢棟梁,道德學問堪稱人中豪傑。

陳秋石說,陣營不同,多有得罪,請章將軍見諒。

章林坡就坡下驢說,陳老弟之人格風度實令章某愧疚。陣營是什麼?今天有明天無,章某願意同陳老弟撇開一切陣營之分,做永久的同志知己。

陳秋石說,陣營不同,隔閡難免。兄弟倒是希望化劍為犁,和平早日實現,解民倒懸,富國強兵。

章林坡說,陳老弟所願,也是兄弟的理想。隻是國傢大事,時局難料,你我能做的就是維持一方,盡量減少民眾痛苦。

陳秋石說,那我們好自為之吧。

這頓餞行酒,同陳秋石剛進淮上州的時候恍惚天壤之別,表面上其樂融融,大傢都說一些隔靴搔癢的話,即便話裡有話,也是點到為止,不往深裡去。

楊邑早就接到任務,領兵護送陳秋石直到西黃集,同淮上獨立旅的部隊交接。席間章林坡還不斷交代他,近日匪患猖獗,原先被打散的漢奸隊伍,有一部分聚集在大別山,收容散兵遊勇,打傢劫舍,對我抗日軍政人員實施暗殺偷襲。這一路要慎之又慎,確保陳老弟安全抵達。

飯後啟程,樓前停著兩輛吉普車和五輛卡車,劉鎖柱帶領自己的下屬分乘兩輛卡車,將陳秋石的帆佈吉普車夾在中間。最後一輛卡車全是物資,有面粉、佈匹、罐頭、藥品等等,還有一個特制的行軍折疊床,美國制造。章林坡送給陳秋石個人的有三件禮物,一件是黑色的狐皮大氅,據說價值極其昂貴;第二件是一把鑲嵌寶石的勃朗寧袖珍手槍;第三件是一個廚師,一個矮胖子四川人,全部用豆制品作原料,能夠辦一桌全席,陳秋石在皋城大飯店就餐,多次誇獎,章林坡幹脆把他作為禮物送給瞭陳秋石。

這三件禮物,陳秋石沒有推辭。陳秋石說,恭敬不如從命,章將軍的情意,秋石不會忘記的。

話別的氣氛頗有情調,章林坡甚至有點傷感地說,陳老弟,相見恨晚,相處恨短,但願以後相逢,一笑泯恩仇,兄弟再舉杯。

陳秋石說,民族為重,國傢為重,我們各人盡力,但願和平早日到來,我們真誠地等待章將軍成為我們的座上賓。

送走陳秋石,眾人各自散去,章林坡目送袁春梅等人回到後樓,對身邊的郭得樹說,逢場作戲,這戲作得還真有點動情呢。

郭得樹說,是啊,英雄惜英雄,也是人之常情。

章林坡說,好吧,第二場戲開始瞭。老郭,皋城大飯店你沒有安竊聽器吧?

郭得樹說,沒有,那東西對陳秋石他們不起作用。

章林坡四下打量瞭一下,仰頭看看天,走到一棵樹前說,冬去春來,鶯飛草長,真的不想打仗瞭。可是不打行嗎?

郭得樹說,師座,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難得的好天氣啊,師座有雅興,卑職陪你踏青?

章林坡說,算瞭,還是談正事吧。

郭得樹說,豪情一去詩下酒,壯志忽來劍留客。

章林坡眉頭一皺說,幹什麼酸溜溜的?回去,馬上研究下一步行動。

汽車開瞭十多分鐘,進瞭章林坡的官邸,勤務兵送上茶,章林坡交代副官,我要午休,任何人不得進來。待副官退出去,章林坡問郭得樹,酒席上我看你滿臉矜持,席終人散又面露得意之情,是不是有更好的招數?

郭得樹深沉一笑說,師座,你認為楊邑策反陳秋石會有結果嗎?

章林坡說,我當然不會這麼認為。怎麼,你是不是懷疑楊邑反被陳秋石策反過去?

郭得樹說,我和師座一樣,堅信楊邑不會背叛黨國。楊邑和陳秋石這兩個人都很奇怪,陳秋石絕不可能投靠國軍,但是不排除他對國軍抱有僥幸心理。楊邑絕不會投靠共軍,但同樣也不排除他會幫助陳秋石。

章林坡說,你的這個看法有道理,楊邑這個人政治上糊塗,仗義重情,他壞事就壞在把黨國利益同個人交情扯不清楚,從而經常做些吃裡扒外的事情。我真擔心,費瞭那麼大的勁,到頭來恐怕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郭得樹說,卑職認為,策反陳秋石乃至除掉陳秋石,都不是目的。長官部的意圖其實隻有一個,就是剝奪陳秋石的兵權,讓淮上支隊群龍無首,造成內部混亂。

章林坡說,難道把陳秋石的職務革除瞭,他們不會派個新旅長過來?

郭得樹說,當然會,而且會很快。但是這樣一來,他們會遇到很多難題,一是再找陳秋石這樣的戰術專傢怕是難上加難。二是陳秋石突然受貶,部隊會產生混亂。三是他們的新旅長情況不熟,沒有陳秋石那樣的威望,指揮部隊力不從心。這三點,不正是我們需要的嗎?還有重要的一點,就算他們不殺、不打、不押,隻要他們革除陳秋石的兵權,哪怕隻有三天,哪怕以後再起用,陳秋石的心也寒瞭,隻有把陳秋石搞得灰頭土臉,名聲掃地,抬不起頭,策反他才有可能。林沖不就是這樣逼上梁山的嗎?

章林坡沉吟道,這比懷柔感化要靠譜得多。你有什麼具體打算嗎?

郭得樹說,卑職有一個設想,像陳秋石這樣的人,雖然是戰術專傢,但是也不可能盡善盡美。陳秋石打仗,強調不戰而屈人之兵,所謂三流的指揮員被敵人消滅,二流的指揮員消滅敵人,一流的指揮員既不被敵人消滅,也不消滅敵人,而是迫敵放下武器,繳械投降。

章林坡說,從戰略上講,陳秋石的想法沒錯啊,我倒是越來越覺得這個人有境界瞭。

郭得樹說,但是,他們的組織不會這麼看,他們隻要結果,不管境界。官亭埠戰役中,陳秋石就有用兵手軟的問題,已經在江淮軍區引起爭論,我們可以把這個問題抓住放大,讓他的上級產生不滿……

章林坡說,啊,這個不行。跟鬼子打仗,他們的上級也不希望他死打硬拼,他保存實力不會受到責備。

郭得樹笑瞭,師座,您看問題真是入木三分。卑職也悟到這一點瞭。我們不妨從另外的角度考慮,跟鬼子打仗,他們的上級不希望他死打硬拼,但是跟我們打仗呢?紅軍時期,陳秋石就是因為跟國軍打仗忽上忽下,當瞭三次團長又當瞭四次連長。

章林坡手撫前額想瞭很長時間,問,你是說,再讓他幾上幾下?

郭得樹說,如果我們不能讓他徹底完蛋,讓他幾上幾下何嘗不是上策?也許等他再上的時候,大別山的戰爭已經結束瞭。

章林坡說,是啊,這是個好思路啊!可是怎麼才能讓他下呢?

郭得樹毫不含糊地說,搞反間計。他們的組織有個致命的弱點,疑心太重,隻要出瞭問題,就會搞內部鬥爭,整頓肅反。譬如出瞭叛徒,或者地下組織被破獲瞭,或者情報泄密瞭,或者有人告狀瞭,等等,他們都有可能搞運動,運動就是搞人。

章林坡來瞭情緒,坐正身體說,那你說說,你這個反間計怎麼個搞法,誰來搞?

郭得樹說,事實上我們的反間計已經開始瞭,陳秋石來淮上州談判,雖然在首席宴會上出瞭一把風頭,但並沒有給他們爭取多少實際利益,打道回府,師座給瞭他極高的禮遇,重禮相送,依依惜別,這些情況都會出現在江淮軍區情報部門的案頭。卑職斷定,他們對陳秋石的疑心已經加重瞭。如果我們給他制造一發重磅炮彈,那他很快就會失寵。

章林坡說,我們從哪裡搞這發重磅炮彈?

郭得樹說,師座,卑職已經看到制造這發炮彈的能工巧匠瞭。

車隊在山路逶迤行駛,走得不緊不慢。

陳秋石和楊邑坐在後排,很少說話,隻是偶爾對視一眼。從窯岡嘴國軍營房附近路過的時候,迎面撞見一隊官兵,亂哄哄地跑步,見車頭插著象征軍事調處的藍色三環旗幟,軍官下瞭一道立定的口令。兵們有點懵懂,東張西望,見軍官行註目禮,不敢亂動,參差不齊地就地佇立。車隊放慢速度,緩緩通過。

再往前走,看見一處被日軍炮彈炸毀的廢墟,好像是個工廠,斷垣殘痕十分刺目。路面大大小小出現一串水坑,車子左拐右繞,費瞭很大勁才把這一段走過去。

陳秋石感嘆地說,我們的軍隊太多瞭,也太雜瞭。抗戰勝利瞭,是該休生養息瞭。幾百萬軍隊,投入到建設當中,該有多好。

楊邑說,積弱積貧,積貧積弱,越貧越弱,越弱越貧,惡性循環。我們這個國傢,就是這樣搞壞的。

陳秋石說,還是人為的啊,人禍大於天災。西方列強為什麼霸道?還不是欺軟怕硬?廟堂之上袞袞諸公未嘗視而不見,隻是一己私利蒙蔽瞭雙眼。天下啊,你何時才能有一片明朗的天空?

陳秋石說得有點動情,也有點激動。楊邑看看前排,副駕座上的龍柏搖頭晃腦,似乎在打盹。

楊邑沒說話,伸出右手,在陳秋石的手背上輕輕拍瞭幾下說,秋石,問你一個私人話題,當年你在南湖分校深造的時候,我就聽說你有傢室瞭。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的傢鄉就應該在這一帶。

陳秋石說,是的先生,在玫山的隱賢集。

楊邑哦瞭一聲,又問,傢人別來無恙?

陳秋石苦笑一聲說,遭土匪董占水搶劫,父母雙亡。

楊邑愣瞭一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問瞭,那夫人和孩子呢?

陳秋石說,杳無音信。我回大別山後幾次托人查找,均無結果。我的兒子是戊辰年出生的,如果活著,還差二十六天就滿十八周歲瞭。

楊邑驚愕地看著陳秋石說,啊,記得這麼清楚!

陳秋石說,不敢想起,不能忘記。想當年腦子一熱,拋傢別子,腥風血雨,老之將至。十八年來,每每想起老父慈母弱妻幼子,內心疼痛。為人子,我不孝;為人夫,我不賢;為人父,我不慈。愧對傢人啊!

楊邑說,秋石,不要過於自責,兵荒馬亂,忠孝難全,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奔赴國難,足以告慰。

陳秋石沒有做聲,淚水無聲無息地流淌。

楊邑又拍瞭拍陳秋石的手背,轉換話題說,當年袁春梅曾經對你嫂夫人流露,你們兩個彼此有情。這麼多年過來,始終不離左右,難道就沒有舊事重提?

陳秋石說,不瞞先生,學生早年,幼稚多情。在太行山的時候,同袁春梅他鄉邂逅,學生曾萌發舊情,但袁春梅已作他人之婦,學生受到刺激,還生瞭一場大病。就是這場病,讓學生幡然醒悟,尚有妻兒生死不明,我卻追逐時髦浪漫,簡直衣冠禽獸!

楊邑愕然道,何必說得這麼嚴重!戰爭年代,背井離鄉司空見慣,重建傢庭情有可原,大可不必過於自責!

陳秋石說,痛,一個痛字,將伴隨終生,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今生今世,倘若得不到妻兒的確切消息,學生是不會再娶的。

楊邑嘆道,秋石,愚師不該多問,也不能多勸,隻是送你一句話,不隨意,隨緣。

陳秋石默默點頭。

在西黃集,陳秋石同楊邑分手。陳秋石按照師生的禮節,很正規地向楊邑敬禮。陳秋石說,先生,後會有期,保重!

楊邑說,秋石,愚師還是那句話,但願戰場上我們並肩戰鬥,而不是反目成仇。

陳秋石說,學生銘記,希望看到和平的那一天。

楊邑的車隊絕塵而去,陳秋石目送很久,直到完全沒瞭蹤影,這才轉過身來。眾人佇立在身邊,默默無語。

陳秋石說,好瞭,我們該解決新的問題瞭。陳三川!

陳三川就在身後十幾步遠,聽見陳旅長喊,高聲“到”瞭一聲,跑步過來,在陳秋石面前立定。

陳秋石盯著陳三川的臉,逼視。陳三川被看得心裡發毛,情不自禁地往後挪瞭挪腳後跟,還下意識地摸瞭摸左腮上的傷疤。他擔心陳秋石會問他的傷疤是怎麼來的,但是陳秋石沒有問。陳秋石問的是另外的問題。

陳秋石說,陳三川,你知道從汲河大橋到西黃集這一路上我看到什麼瞭嗎?

陳三川茫然不知所措,嘴巴嚅動瞭一下,咕咚咽瞭一口唾沫。

陳秋石臉色一變說,我看到瞭你的槍口!

眾人面面相覷。

陳秋石說,你在這一路上搞那麼多陣地幹什麼?

陳三川聽明白瞭,理直氣壯回答說,準備打國民黨。

陳秋石厲聲喝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誰讓你這麼做的?

陳三川說,我奉命保護首長的安全,難道錯瞭嗎?

陳秋石說,有你這樣保護的嗎?我是軍事調處執行小組首席代表,楊邑將軍是來送我的,難道旅部沒有通知你們?夾道歡迎你們沒有搞,卻搞瞭個夾槍歡迎。這三裡路,面對國軍護送軍官,我汗流浹背,羞愧難當!

陳三川說,我擔心國民黨玩花招,隨時準備阻擊。

陳秋石冷笑一聲說,你擔心?你擔心有什麼用?我跟你講,我慚愧的還不僅是我部的失禮,還有我部的愚蠢。你說你準備打阻擊,可是你知道什麼叫阻擊戰嗎?我數瞭一下,你在三裡地的路段上,一共設置瞭六個阻擊陣地,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真的進入阻擊戰鬥,這六個陣地最多隻有三個能派上用場。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沒有阻擊主戰場!

陳三川說,我不知道他在哪裡對你下手,所以沒有主戰場。

陳秋石愣瞭一下,更惱火瞭,說,你不知道他在哪裡下手,你搞什麼阻擊陣地?我跟你說,他要是真的對我下手,一是在過瞭國軍防區之後,在小獨山下手,那樣可以嫁禍於土匪。第二是在你腳下的這個地方下手,可以嫁禍於你,聲稱是我部圖謀不軌,阻擊國軍送行隊伍,他被迫還擊。你聽清楚瞭嗎?

陳三川的腦門滾過一串汗珠子。

陳秋石蹲下去,撿瞭一個石子,三畫兩畫,畫出一個地形圖來,然後問,陳三川,知道這是哪裡的地形嗎?

陳三川說,像是磨盤山。

陳秋石說,好,還不錯,會看地圖瞭。你看,你的第一個阻擊點在磨盤山東南,對面有機槍陣地,沒錯吧?你是不是認為這裡最適合打伏擊?

陳三川說,是的。

陳秋石問,你對敵人兵力是怎麼估計的?

陳三川說,一個連。

陳秋石說,那我問你,你認為戰鬥打響後,敵人是沖鋒還是逃跑?

陳三川說,會逃跑,因為他措手不及。

陳秋石又問,好,就算是逃跑,他會選擇哪個方向逃?

陳三川很有把握地說,沿來路逃跑。

陳秋石把石子一扔,站瞭起來說,豬腦子,你有什麼根據說他會沿來路逃跑?我跟你說,一旦你的前期設想成立,戰鬥打響後,他會迅速收攏,調整戰鬥隊形,占領左側松林高地。此時你的磨盤山陣地能夠有效殺傷敵人的隻有兩個陣地,而其餘陣地全在射程之外。我們再設想第二種情況,那就是在西黃集打伏擊,你的有效陣地還是兩個。在這個地形上打伏擊,無論如何都不能采取一線分散配置,這是一個太極形伏擊地形,知道什麼叫太極嗎,就是這個。

陳秋石說著,又彎下腰去,在地圖上畫瞭一個S。這回大傢都看清楚瞭。馬建科說,旅長太神瞭,這可不就是一個太極嗎?不管從東開始還是從西開始,你的六個陣地可以拐兩個彎,既能保證發揮所有的火力,又確保不被反伏擊,遊刃有餘。

陳秋石說,陳三川,我再跟你說一遍,打仗是一門藝術,你是個指揮員,用兵一定要動腦子。我聽說,你一直以身先士卒引為自豪,還吹牛什麼刀槍不入。我告訴你,那是很愚蠢的。作為一個指揮員,你的部隊隻要還有一個戰鬥員活著,你就要履行指揮職責。指揮員應該是最後一個陣亡的,否則就是失職!

陳三川的臉憋得發黑,蹲在地上,眼淚悄悄地流瞭出來。

陳秋石見狀說,好瞭,幸虧今天不是實戰,就算給你上一堂戰術課吧。你好好琢磨。

陳三川說,我記得瞭,首長,我一定好好琢磨。

淮上獨立旅留在執行小組的除瞭袁春梅接任首席代表,還有作戰處二科科長馮知良和梁楚韻。

陳秋石等人離開之後,袁春梅把包括特務營二連連長趙忠東和排長畢得勝在內的所有幹部召集起來開瞭一個很嚴肅的會,要求單人不外出,不會客,不去舞廳,不下館子。

大傢做得還不錯。時間久瞭,問題就出來瞭。執行小組女同志有袁春梅和梁楚韻,出則同行,臥則同眠,而男同志隻有馮知良一個。

這段時間,會晤的次數越來越少,爭論的次數也就自然少下來瞭。隔三差五國軍代表會派人過來接執行小組去吃飯。郭得樹說,事要談,架要吵,飯也要吃。吃飯之後或打牌,或跳舞。新編第七師在楚城路搞瞭個軍官俱樂部,常常燈火通明。

袁春梅厭惡跳舞,但是梁楚韻願意跳舞,她原本在太行山的時候就跳過舞,再說國軍軍官俱樂部什麼人都有,瞭解點情況,探討一下時局,都有方便之處,加上國軍代表一個勁兒邀請,袁春梅也不好太駁人傢的面子。開始是硬著頭皮跳,跳瞭幾次,覺得似乎也沒有什麼大不瞭的,國民黨能享受的,我們為什麼不能享受?想當初在黃埔南湖分校的時候,她還是預備舞後呢。按袁春梅的邏輯,國民黨的舞,不跳白不跳。

執行小組國軍方面,有兩個女軍官,都是中尉,一個書記員,一個資料員。書記員名叫王瑤,資料員叫王梧桐。王瑤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美女,身材高挑勻稱,面皮白裡透紅,舉止溫文爾雅,透著一股大傢閨秀的氣質。王梧桐偏黑,身材也略顯低瞭一點,微胖。大約是因為臉黑的緣故,王梧桐的一雙眼睛格外明亮,流轉得也很活泛,給人一種親近感。王瑤呢,永遠都是微笑,對誰都是恭恭敬敬,反而給人一種敬而遠之的感覺。

自從袁春梅開瞭舞戒之後,雙方代表都感到輕松瞭許多,白天就事論事,晚上聚餐跳舞,王瑤和王梧桐共同成瞭馮知良的舞伴。馮知良學生出身,知識淵博且一表人才,很快就學會瞭交際舞,跳得爐火純青。跟王瑤跳舞的時候,跳慢三和華爾茲,跟王梧桐跳舞的時候,跳快四和探戈,差不多跳個舞蹈王子出來。

袁春梅不僅沒有警覺,還有點得意,以為她的手下出瞭個交際舞高手,說明新四軍不是土包子,洋的照樣拿手。

沒想到就出瞭問題。交際舞這東西確實像個磁場。手拉著手,胸貼著胸,跳瞭幾天之後馮知良和王梧桐就擦出火花瞭,再會晤談判的時候,馮知良老是走神,目光遊弋,偶爾同對面的王梧桐對視一眼,驚鴻一瞥,什麼都有瞭。

白天會晤的時候,王梧桐塞瞭一張紙條給他,約他晚上看月亮,就在飯店的怡園裡面。那天是農歷四月十五。

當天晚上,是淮上名流馬苔青請執行小組吃飯,臨上車的時候,馮知良突然推說腹痛,袁春梅沒有起疑,她知道馮知良確實有胃病,交代好好休息,然後就上車走瞭。

袁春梅走後,馮知良沒有回營地小院,眼看載著袁春梅等人的車子出瞭大門,他才掉轉方向,上瞭飯店大院的一條小路。他前幾天到過怡園,王梧桐和王瑤就住在這裡。他知道,這幾天王瑤晚上回師部,據說是加班整理會談紀要。怡園裡除瞭警衛,就隻有一個女傭,王梧桐在這個時候約他到怡園,恐怕要發生點什麼事情。他能想象出來那是什麼事情,那既是他恐懼,又是他渴望的事情。

走進怡園小門的時候,他的心裡有點跳跳的,還有點亢奮,老遠看見王梧桐已經在怡園的葡萄架下面等他瞭,在離葡萄架還有五六步遠的地方,馮知良站住瞭說,梧桐,我來就是要跟你說一句,我們不能這樣會面。你我都是軍人,分屬兩個陣營,這樣交往會出事的。有什麼事情你趕緊說,說瞭我就走。

王梧桐說,天大的事也擋不住月亮。你就是走,也得等月亮出來再走。

馮知良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反正也沒有離開飯店。

後來兩個人就坐到瞭一起。王梧桐說,馮知良,你說你們是不是真心談判?

馮知良一驚,動開瞭心思。他是一個參加工作多年的同志,不乏責任心和敏感性。馮知良想瞭想說,我們當然是真心談判,希望和平早日實現。你約我過來,難道就是談這個問題的?

王梧桐說,你說,像我們這樣的,能不能戀愛?

馮知良嘆瞭一口氣說,這個我也不知道。

王梧桐往馮知良身邊靠瞭靠,馮知良往旁邊挪瞭挪,王梧桐不高興瞭說,你躲什麼呀,我又不吃你。

馮知良說,別人看見瞭不好。我們是兩個陣營的啊!

王梧桐說,我最討厭你說兩個陣營,什麼兩個陣營的?我們是一個國傢的,我們都是抗日軍人。

馮知良心說,講得好!

王梧桐說,不知道是哪個該死的想發動內戰,搞得我們人在一起,心比天遠。

馮知良說,那你說說,你們談判是不是真心希望和平?

王梧桐說,你不會想從我這裡弄情報吧?

馮知良說,就算是,你會講實話嗎?

王梧桐說,就算你是搞情報的,我也跟你講實話,我看不像。我們的那些長官,隻會發國難財,升官發財搞女人。你們不要抱幻想瞭,仗早晚要打起來。

馮知良沒想到王梧桐會這麼說,他差點兒就感動瞭,但是很快理智就戰勝瞭感情。馮知良說,你這樣說,有什麼依據?

王梧桐說,還不明擺著的嗎?長官們天天都在算地盤,向上面要裝備要編制要兵員,那是幹什麼,不就是為瞭打仗嗎?我說這些你不會向你們上級報告吧?

馮知良說,這是我們私人之間的談話,我當然不會報告。

王梧桐說,你們那個女長官成天侉著個臉,就像個女巫,一點也不討人喜歡。

馮知良的腦子轉開瞭,他真的動心瞭,他覺得這個女子真的不像在表演,這個女子真的像是進入瞭戀愛狀態,隻有戀愛中的女子才這麼沒心沒肺,才這麼無遮無攔。如果這是真的,該有多麼好啊,他面對的就不是一個包藏禍心的女特務,而是一個天真無邪的清純少女,那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就像剛剛升起來的月亮。就算不能戀愛,那麼這段戀情也是值得懷念的,雖然這個女子皮膚稍微黑瞭一點。

王梧桐說,你在想什麼?

馮知良愣瞭一下,突然說,我在想,要是鬼子突然打來就好瞭。

王梧桐吃瞭一驚,從他身邊坐正瞭身子,緊張地看著他說,你說什麼,你希望鬼子打來?

馮知良也被自己的話嚇瞭一跳,連忙說,我是說,鬼子要是在這個時候打來瞭,我就背著你跑。

王梧桐說,那你還愣著幹什麼,背著我跑吧。

馮知良說,可是鬼子沒有打來,我不能背著你跑,我背著你跑,我犯我們的紀律,你壞你們的規矩。

王梧桐突然一下子撲過來說,背著我走吧,就在院子裡,哪怕隻走一圈,就當鬼子打來瞭。

馮知良撫摸著王梧桐的背,感覺到身上熱血沸騰,山呼海嘯,他的兩條腿都快支撐不住瞭,軟綿綿的。他知道,王梧桐的房間就在十步之內,隻要他抱起王梧桐,那麼,今天就是一個特別的洞房花燭夜。他此時真有一點不管不顧的感覺瞭。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在他的左耳邊響起,馮知良,你不能這樣做,你是淮上獨立旅談判代表的工作人員,你懷裡的這個女子是對方陣營的,明天她就有可能是你的敵人!另一個聲音在他的右耳邊回響,不要管他,這裡沒有陣營,隻有愛情,明天也許她會成為你的新娘!左耳邊的聲音說,你這樣做是破壞組織紀律的行為,你要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右耳邊的聲音說,沒關系,你正在做一個年輕人應該做的事情,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也是值得的。

時間似乎過去瞭很多年,在馮知良的感覺中,每一秒鐘都是那樣的漫長,每一秒鐘他的心靈都在搏鬥都在廝殺。終於,他感覺他的腿又長回到他的身上,他的心臟重新按照他的意志跳動,他輕輕地推開王梧桐說,對不起王小姐,時間太晚瞭,我得回去。

王梧桐抱住他的腰說,我不讓你走,就算死瞭,我們也一起死。

馮知良說,不,不能這樣,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能死,你也不能死。

王梧桐抬起臉,淚眼婆娑說,難道,難道我們真的不能在一起?

馮知良說,等著吧,等著和平的那一天,或者等著勝利的那一天。

郭得樹聽完王瑤的報告,沉思良久,對王瑤說,快瞭,快瞭,生米就快做成熟飯瞭,還差一把火候,一定要讓他們上床,一定要把他們抓個正著。

王瑤說,聽王梧桐的口氣,那個馮知良好像很有理智,克制力很強。

郭得樹笑笑說,青年男女,幹柴烈火,天長日久,石頭都能焐出猴子,我就不相信他是鐵打的。我跟你說,他就是鐵打的,也架不住欲火煎熬。事在人為,你要抓緊辦。

王瑤說,可是,我總不能跟王梧桐明說,必須把他弄上床吧,倘若讓王梧桐察覺我們的企圖,那就弄巧成拙瞭。她是真的陷入戀愛當中瞭,戀愛中的女人是不顧一切的。

郭得樹說,王梧桐是個沒腦子的女人,而且處在熱戀當中,應該不會有所察覺。你以過來人的身份,給她編幾個愛情故事,渲染男歡女愛的甜頭,刺激她。

王瑤說,問題不在於王梧桐,王梧桐現在連羞恥都沒有瞭,愛得死去活來,馮知良做什麼她都不會拒絕。問題是那個馮知良,他很警覺。

郭得樹說,好,我知道瞭。你們不要放松,三天之內如果不見成效,我們再想辦法。

在新編第七師,郭得樹有雙重身份,一重身份是師部的副官長,另一重身份是軍統淮上站的站長,這後一個身份,隻有章林坡一個人知道。他手下有一男一女兩個幹將,男的是龍柏,女的就是王瑤。王梧桐不是特務,她隻是一個情竇初開為情犯渾的普通的技術人員。郭得樹給王瑤佈置的任務並不復雜,就是給王梧桐創造條件,激勵王梧桐的情欲,把馮知良引誘上床,後面的事情就由龍柏來處理瞭。

三天過後,這項工作還是沒有進展,馮知良不僅沒有被王梧桐引誘上床,而且再也不同王梧桐單獨會面瞭。會晤的時候,王梧桐利用上廁所的機會,倒開水的機會,傳電文的機會,給馮知良遞紙條子,馮知良置若罔聞,甚至連軍官俱樂部的舞會也不參加瞭。

王瑤把情況報告給郭得樹,郭得樹的馬臉越拉越長,叭噠著嘴說,奇怪啊,這個人難道真的不食人間煙火?真的是特殊材料制成的,真的刀槍不入?是不是他嫌王梧桐長得醜啊,他媽的王梧桐是黑瞭點。

王瑤說,王梧桐是不漂亮,但王梧桐還是很有風情的,王梧桐的眼睛對男人很有殺傷力。但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根據過去的情況看,馮知良事實上已經對王梧桐動心瞭,差點兒就失控過一次。

郭得樹說,那我就不明白瞭,難道那傢夥舉不起來?

王瑤臉一紅,半天沒說話。

郭得樹說,去,把龍柏給我叫來。

龍柏來瞭之後,郭得樹問,知道哪裡的春藥最有效嗎?

龍柏說,稟長官,這個不知道。

郭得樹冷笑說,哼,知道也會說不知道。

龍柏說,報告長官,卑職學淺才疏,實在不知道。

郭得樹說,你去打聽一下,看看哪個藥鋪的藥管用。

龍柏表情復雜地看著郭得樹說,長官,要這個東西幹什麼?長官您……您氣色這麼好……

郭得樹火瞭,一拍桌子說,不想在我手下混飯瞭嗎?問那麼多幹什麼!

龍柏自知失言,灰溜溜地滾蛋瞭。

郭得樹說,等一下,記住,街上賣狗皮膏藥大力丸的不能要。

不到兩個小時,龍柏就回到郭得樹的辦公室說,長官,你要的東西找到瞭,城東望城崗配種站的牛津散奇效,給公馬用瞭,一天可以搞三次。

龍柏話還沒說完,一本書就砸到他腦門上。郭得樹舞著手吼道,他媽的真是豬腦子,還是母豬的腦子!我讓你去找春藥,是給人用的,你到配種站幹什麼?

龍柏捂著臉說,我跑瞭三傢藥鋪,跟他們明說瞭,要是假的,軍法從事。那三傢藥鋪的老板保薦的都是望城崗配種站的,說他們藥鋪裡賣的大力丸其實都是配種站的牛津散,再加點蜂蜜做成的。人畜通用。

郭得樹說,哦,原來是這樣,冤枉你瞭。不過,這東西可靠嗎?

龍柏說,配種站的老板跟我說,這個藥用瞭,不舉的能舉起來,不硬的能硬起來,不……

郭得樹問,啊,這麼厲害?

龍柏說,我要老板保證,老板說,八十歲老頭用瞭,尿尿都能遠三尺。除非太監,但凡傢夥還在,這東西就能生效。

郭得樹說,好,給我買十天的劑量。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瞭。郭得樹又請袁春梅的執行小組吃瞭兩次飯,這兩頓飯裡,馮知良的飯菜裡面有瞭文章。給馮知良下過藥後,郭得樹好說歹說,又把袁春梅等人請到軍官俱樂部跳瞭兩場舞。

第一次跳舞郭得樹就註意到瞭,馮知良再也不像過去那樣身輕如燕瞭,老是錯步子不說,眼睛還直勾勾地看著舞伴,老是往下看。王瑤陪著馮知良跳瞭一曲,下來附在郭得樹的耳邊說,成瞭,這傢夥動手動腳的。

那天梁楚韻也跟馮知良跳瞭一曲,跳到半截,嗷地叫瞭一聲,揮手甩開馮知良,臉漲得通紅,回到座位上一言不發,再也不下舞池瞭。

郭得樹見時機成熟瞭,當機立斷,佈置手下做瞭個動作,雙方執行小組,加上勤雜人員,包括郭得樹本人在內,一共有九個人同時患瞭傳染性痢疾,送到隨軍醫院,隔離治療。

袁春梅等人患痢疾是真的。那幾天隨軍醫院傳染病房裡的廁所不斷見到男男女女進進出出,面色蒼白,神情滑稽。國軍中尉王瑤似乎尤其嚴重,一天數次緊急集合,捂著肚子小跑,一蹲上茅坑,就撲撲噠噠往下流,完全沒有瞭往日矜持高傲的作派。醫生把病號集合起來詢問癥狀,王瑤講瞭一句經典的話,大便比小便快。

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這般痛苦,馮知良就是個例外。馮知良也是因為痢疾住院的,但是他拉得並不嚴重,住院的第二天就基本上止住瞭。他的問題不是後面的問題,而是前面的問題。

最近幾天,馮知良忽然感到神情恍惚,眼前老是出現一些奇怪的幻象,動不動就蹦出來一個女人的影子,這些女人什麼樣的都有,並不全是美女,而馮知良在幻想這些女人的時候,不論美醜,都無限神往,身上就像被安瞭一個小炭爐,每時每刻都在燃燒著。白天看見女性,甚至跟袁春梅擦肩而過,他都情不自禁地要多看一眼,而迎面遇上王梧桐,他的眼睛更是成瞭神器,能把裡面的物件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有一次夢得深沉,半夜裡病房的門悄無聲息地打開瞭,一個身影幽靈般地閃進來,他剛要起身,一個熱乎乎的肉體擁瞭過來。朦朧的月光裡他看清楚瞭,那是王梧桐,王梧桐的病號服就像水一樣滑落下去,挺起的胸脯在月光裡泛著幽藍的光澤。他猛然警醒,伸出手去奮力推阻,那手卻像是安在別人的身上,根本不聽他的指揮。馮知良大聲呼喊,不行,不能這樣,不能犯錯誤!可是那聲音隻在心裡回蕩,還沒沖出嗓門,就變成瞭沉重的喘息,他似乎是被一隻手推著拉著,剛剛進入王梧桐的身體,就噴薄而出。

馮知良鉆進瞭天堂。那一夜,他不知道做瞭幾次。壓在王梧桐的身上,他還是不滿足,他想再深入一點,恨不能把整個人都發射進去,他想永遠埋在王梧桐的身體裡面,永遠……到瞭後半夜,王梧桐說,知良,你會娶我嗎?

他說我不知道,我恐怕活不瞭多久瞭,他們會槍斃我。

王梧桐說,要槍斃就把我們一起槍斃吧,到瞭那個世界,我們還在一起。

他問,你們這樣做是不是有什麼陰謀,你們想要我做什麼?

王梧桐說,誰是你們?我就是我。這是我的陰謀,我和你的陰謀。

馮知良不說話瞭,淚水無聲無息地流。

第二天早上,醫生來查房的時候,馮知良心虛得不敢睜眼,盡管他已經起瞭大早檢查瞭病房,王梧桐下半夜走的時候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可他還是心虛,他在心虛中等待,等待袁春梅來傳喚他,等待國軍的特務來找他,他甚至做好瞭準備,一旦事情敗露,他就一頭撞死在病房的墻上。

可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外面風平浪靜。他想,夠瞭,就這一夜就夠瞭,神不知鬼不覺,他把一個男人的福全都享瞭。既然沒有出事,那就懸崖勒馬,再也不能讓那種事情發生瞭。他真希望那是一場夢,什麼滋味都嘗到瞭,什麼風險都沒有。

到瞭下午,病房外面突然傳來喧鬧,原來是五號病房的王瑤病情加重,已經休克瞭,被轉移到急救病房,國軍醫生正在搶救。

晚上吃飯的時候,在病號食堂裡,袁春梅看馮知良的眼光很奇怪,馮知良感覺袁春梅的目光就像刺刀,一直插到他的五臟六腑。馮知良一頭冷汗,不敢正視。袁春梅看瞭一陣說,馮科長,你怎麼啦,臉這麼白!拉得厲害嗎?

馮知良搖搖頭,又趕緊點點頭說,厲害,一天十八次啊!

袁春梅吃瞭一驚說,啊,十八次!那還瞭得!國民黨的醫生怎麼搞的,想把我們弄死嗎?

馮知良說,啊,不,不,我說錯瞭,我都拉糊塗瞭,也就兩三次。

袁春梅說,你吃飯有胃口嗎?他媽的國民黨安的什麼心,拉痢疾還給肥肉吃,能吃得下嗎?

馮知良說,啊,是啊,是啊,膩味得很。

袁春梅看著馮知良,突然驚訝地叫起來,啊,馮科長你還行啊,你都吃瞭兩碗幹飯瞭,這碗紅燒肉被你吃瞭一大半。

馮知良嚇得魂不附體,差點兒沒有暈過去,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說,啊,報告袁副政委,拉得太虛瞭,吃不下去也得吃啊,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

袁春梅想瞭想說,是啊,你說得對,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把我們的身體搞垮,就是希望我們吃不下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吃白不吃,我們偏偏吃給他看。

馮知良是在五號病房被捉奸的,郭得樹就是要把他引到王梧桐的病房裡抓。

本來,那天晚上他已經痛下決心,再也不做那辱沒廉恥的事情瞭,快活一夜,恐怕要驚嚇一生。這是明顯的陰謀,這件事情的背景絕不僅僅是王梧桐一個人的情欲。盡管他現在還不清楚是誰設的圈套,為什麼要設圈套,但他可以肯定這是圈套。入睡之前,他還特意檢查瞭暗鎖,他知道特務都有開鎖的功夫,所以又用椅子把門抵住瞭。想想還是不放心,他連拖帶拽,把三屜桌也搬瞭過去,堵在門後。

可是到瞭下半夜,他還是睡不著,他在聆聽外面的動靜。他希望聽見那像耗子探路一樣輕微的沙沙聲,他在恐懼中盼望,又在盼望中恐懼。最後,是他自己起床把桌子和椅子搬開的,也是他自己鬼鬼祟祟溜到五號病房門口的。他伸瞭一次手又縮回來瞭,再伸一次手,再縮回來一次。他已經不記得這樣伸伸縮縮有多少次,後來聽到瞭叭噠一聲,就像炸雷一樣,把他嚇瞭一跳。他隻是在心裡跳。好像有個人在身後推瞭他一把,他的雙腳好像已經離開瞭地面,飛一樣飄到瞭床前,這樣,就看見瞭那個他已經熟悉的身體。

一雙溫熱的手摟住瞭他的脖子。

路徑已經很熟瞭,話也不用多說,就像戰鬥一樣,子彈上膛,瞄準目標,發射。

第一次戰鬥很快就結束瞭。他再次後悔,再次恐懼。就在後悔和恐懼當中,他用瞭蠻勁,就像倒騰糧食袋子那樣,把王梧桐翻瞭過來,暗示王梧桐趴下。王梧桐開始不同意,掙紮,但掙紮無效,王梧桐隻好按照他的指令趴下。

他的武器頓時燙熱,滿腔的後悔、恐懼、激動,還有仇恨,全都填進槍膛,他情緒飽滿地直挺挺地從後面插進王梧桐的身體,在節奏分明的隊列進行曲裡,他的心裡轟鳴著一首雄壯的歌——到敵人後方去,把鬼子趕出境;到敵人後方去,把鬼子趕出境。不怕風不怕雨,包後路出奇兵,今天攻下來一個村,明天奪回來一座城……

一支看不見的槍口,就在這個時候對準瞭他的後腦勺。馮知良隻覺得眼前啪啪啪劃過幾道閃電,兩腿一軟,癱在地上。

捉奸的人給瞭他面子,讓他穿好瞭衣服,然後才拉開電燈開關。龍柏少校背著手,居高臨下地看著馮知良說,哈哈,馮科長情場得意啊,這麼幾天,就把我們國軍的花骨朵摘瞭,兄弟佩服。

王梧桐火急火燎地蹬好褲子,一邊系扣子一邊罵,混蛋,你們要幹什麼,為什麼要破壞我們的愛情?

龍柏說,不是你給我們報告的嗎,說這個馮科長可能會強奸你,讓我們暗中保護啊!

王梧桐愣愣地看著龍柏,突然一頭撞過來,龍柏早有防備,倏忽一跳閃過去,伸手抓住瞭王梧桐的手腕,皮笑肉不笑地說,王中尉,請你尊重國軍的臉面,不要在這裡表演瞭,帶走!

上來兩個士兵,二話不說,把毛巾捂進王梧桐的嘴巴。

就在五號病房裡,龍柏扔給馮知良幾張白紙,一支鋼筆。馮知良說,殺瞭我吧,我是不會當叛徒的。

龍柏說,沒有人讓你當叛徒,連叛變的事情都不讓你做。我們兩傢是友軍,我們個人是朋友,朋友之間應該幫忙是不是?

馮知良說,你們到底要我做什麼?

龍柏說,我們請你做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你們的陳旅長是我們新編第七師最可靠的朋友,抗戰時期曾經幫助國軍做過很多事情,比如官亭埠戰役,你非常清楚。你給我們寫個證明,以後陳旅長過來瞭,是要當大官的,這些證明材料對於陳旅長加官晉爵都是有好處的。

馮知良說,我要是不寫呢?

龍柏說,袁春梅的病房就在後院,要不是拉稀拉得腿軟,我們可以隨時把她請過來。當然我們也可以采取其他辦法讓你風光,你奸污國軍女軍官的照片,我們隨時可以提供給新聞界,讓你名滿天下。

馮知良汗流浹背,幾乎虛脫,把腦袋歪在椅子上,閉上眼睛,兩行淚水落地無聲,嘴裡念念有詞,一失足成千古恨啊,禍水啊……

龍柏說,別裝蒜,你說你是幫助陳秋石升官,還是要把貴軍的名聲搞臭,哪個後果更嚴重,你掂量吧。

馮知良抬起頭來,可憐巴巴地看著龍柏說,我還有沒有別的出路?

有!龍柏斬釘截鐵地說,你可以在報紙上公開發表以下內容,淮上支隊破壞抗戰,置國傢民族利益不顧,以談判為名,竊取國軍情報,赤化國軍軍官。茲發表聲明,本人深明大義,棄暗投明,參加國軍新編第七師,同一切破壞和談之亂臣賊子血戰到底。

馮知良呆若木雞,臉色由紅變白,再變紫,再變黑。他最終選擇瞭他認為後果最輕的那條路,寫瞭一份《關於陳秋石配合國軍抗戰的證明》。

第二天上午,馮知良也被轉移到急救室,郭得樹在那裡抖落他寫的那幾張紙,臉上露出和藹慈祥的笑容。郭得樹說,很好,很好,聽說你在太行山就是陳秋石的參謀,知根知底啊!不過,這個東西還得改一下,就改幾個字。

馮知良說,我的良心已經喂狗瞭,我已經喪盡天良瞭,我不能再為虎作倀瞭。

郭得樹說,你都喪盡天良瞭你還怕什麼?就改幾個字。你和王梧桐有情有義,本長官成人之美。在你逗留淮上州期間,我可以向你保證,一是對你們的事絕對保密,二是給你們創造條件,三天讓你當一次新郎。

經過昨夜的驚嚇,馮知良差不多已經忘記瞭那說不清道不明、酣暢淋漓的痛快,聽郭得樹這麼一說,殘存在體內的牛津散又開始起作用瞭,就像癮君子的發作瞭煙癮,馮知良的臉又開始發白瞭,他幾乎是用最後的力氣說,那我得看看,怎麼個改法?

郭得樹說,說開瞭,改瞭比不改對你更有利,改瞭之後,你的這個材料就不是向新編第七師提供什麼狗屁證明瞭,而是向你的上級敬獻的一份厚禮,你的所有行為都可以理解為對你的組織負責。

十一

趙子明遇到瞭天大的麻煩。

早在年關前後,他到江淮軍區受訓,曹泗安政委詳細瞭解瞭淮上支隊的情況,其中一個重要的內容就是陳秋石的問題,當時已經決定淮上支隊整編為野戰旅瞭,曹政委沒有說陳秋石擔任旅長是不是合適,而是問趙子明,由他兼任旅長是不是合適。趙子明當時有點納悶,說實話,他不是不想兼任旅長,但是他有很多顧慮,他兼任旅長陳秋石怎麼辦,部隊會不會有看法,再說,軍事上他和陳秋石相比,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趙子明最後說,我兼任旅長不合適,我和韓子君同志,還有支隊的其他同志,都認為陳秋石同志擔任軍事主官是恰當的。

曹政委說,這個我知道,韓子君同志給省委和軍區都寫瞭報告,請求把他自己降為副職,由陳秋石擔任司令員。韓子君這個同志高風亮節,難得。但是陳秋石嘛……曹政委沉吟片刻才說,怎麼說呢,就軍事才幹而言,這個同志確實出類拔萃,可是我們的鬥爭也不全是軍事鬥爭啊,高級幹部尤其要看政治覺悟。

趙子明說,陳秋石的政治覺悟不低啊,在官亭埠戰役中,不僅運籌帷幄,而且身先士卒,在他的指揮下,整個戰役全盤皆活。

曹政委說,問題就在這裡,就是這個官亭埠戰役,給我們惹來瞭麻煩,有人說官亭埠戰役實際上是犧牲我們的部隊,幫國民黨的忙。

趙子明蒙瞭,半天才說,官亭埠戰役從作戰計劃到實施,都是經過軍區批準的啊,雖然客觀上幫忙,但是這是抗日啊,無可非議。

曹政委吸著煙,來來回回地踱步,不緊不慢地說,當然,官亭埠一役打得確實漂亮,你們淮上支隊一舉成為抗戰英雄部隊,有目共睹,舉國歡騰,這是不容否定的。隻是,我們的高級幹部,要把目光放遠一點,要看到將來,要看到抗戰勝利後的局面。在有些問題上,我們一些同志有模糊認識,也包括你趙子明同志,甚至還包括我們這些軍區首長。

那次談話之後,趙子明一直忐忑不安,他生怕給自己搞瞭個旅長兼政委,那他就算黃泥巴掉到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瞭。

好在,整編命令下達後,陳秋石還是被任命為淮上獨立旅的旅長,隻不過任命文件上有一個特殊的後綴,就是政治委員有最後的決定權。

半年過去瞭,麻煩又來瞭。

江淮軍區接到淮上獨立旅作戰科長馮知良署名的一份檢舉材料,名為《關於陳秋石同國軍的交往》,裡面列舉瞭陳秋石在進入大別山後,曾經在各種場合下散佈的錯誤言論,譬如:

在二一二師為爭奪司坡店西南高地屬權同我部發生摩擦的時候,陳秋石同志指示,大局為重,對於國軍部隊,能不打盡量不打,能小打盡量不大打,能假打盡量不真打。陳秋石有個奇怪的理論,所謂三流的指揮員被敵人消滅,二流的指揮員消滅敵人,一流的指揮員既不被敵人消滅,也不消滅敵人。在這個理論指導下,我部對國軍的多次挑釁避而不戰。

陳秋石同志和國民黨軍官楊邑是師生關系,交往過從甚密,第一次會見楊邑的時候,陳秋石同志對我們說,國民黨軍隊也有奮力抗日的,楊邑在淮上州保衛戰中,帶領一個營突擊敵後,殺傷敵人七十多兵力,這是一筆瞭不起的戰績。我們的同志不要一聽說同國民黨的軍官會面就如臨大敵。你們不要劍拔弩張,我去見楊邑,是學生拜會老師,不是去赴鴻門宴的。

在陳三川擦槍走火事件發生後,陳秋石同志指示作戰部門,制定嚴格的政策,要求部隊遵守紀律,在同友軍交往的時候,講究禮節禮貌,同友軍搞好團結,避免摩擦。陳秋石同志說,抗戰是全國的事情,也是國民黨軍隊和我軍共同的事情,不能做那種親痛仇快的事情。

如果說這些言行還有值得商榷之處,應該具體情況具體分析,那麼,接下來,馮知良的信裡還舉瞭一個例子,就很有殺傷力瞭。信中說,“在官亭埠戰役中,因為主力團團長祁深奧不願意給國民黨軍當炮火當看門狗,陳秋石勃然大怒,欺負祁深奧不識字,從口袋裡掏出地方幹部剛剛送來的情報,假傳這是司令員韓子君和政治委員趙子明授予他的獨斷專行權力,有違抗命令者格殺勿論,威逼祁深奧同志。祁深奧同志含淚接受瞭這個命令,親自率領敢死隊前出官亭埠,與敵短兵相接。陳秋石同志居心叵測,遲遲未派遣增援部隊,導致祁深奧身中數彈,壯烈犧牲。祁深奧同志殉國前高喊,我不是被鬼子打死的,我死在國民黨的手裡。”

信的最後說,我們不否認陳秋石在抗戰中戰功卓著,但是在對國民黨軍隊的態度上,陳秋石同志確實曖昧。我們擔心,讓這樣的同志繼續指揮淮上獨立旅,一旦談判破裂,陳秋石同志能不能堅決地指揮部隊抗擊反動派的猖狂進攻。

據說軍區首長看瞭這封信,非常震驚,同新編第七師緊急交涉,派出特派員赴淮上州找馮知良核實,馮知良明確答復,這份舉報材料就是他寫的,內容句句屬實,證人還有劉大樓、張於今、馬東晨……

軍區黨委緊急會議結束十分鐘後,一份密電越過千山萬水,到瞭趙子明的手上:即令陳秋石同志離職養病,趙子明同志兼任淮上獨立旅旅長,劉漢民任該旅副旅長兼參謀長,袁春梅為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趙、劉、袁嚴格控制部隊,安排陳秋石同志養病有關事宜,做好警衛和其他保障工作。

自然,軍區的電報沒有提到舉報人是誰,甚至連陳秋石犯錯誤的話都沒有提,隻是說離職養病。

趙子明手捧密電,半天做聲不得。別人可以不清楚,但是他不會不清楚,在這封電報的背後,還隱藏著什麼。

陳秋石去紫陽關名為催討受降物資,實為探聽虛實,也是正經事情,途中被趙子明派來的騎兵追回,說是有重要任務。但是回來後,趙子明什麼也沒有說,隻是讓他休息,說晚上再說。

陳秋石說,你火燒屁股把我叫回來,我還以為戰爭爆發瞭呢。

趙子明嘆瞭一口氣說,他媽的比戰爭爆發還棘手。

煎熬一直持續到晚飯後,趙子明約陳秋石到杜傢老樓圩溝外面散步。走瞭一圈又一圈,趙子明還是不說話。

趙子明不說話,陳秋石也不說話。

走到太陽西下,月牙初現,趙子明開口說話瞭。趙子明說,走瞭一圈我不說話,你就該知道是什麼事瞭。走瞭兩圈我不說話,你就該知道出什麼事情瞭。走到三圈我不說話,你就該知道怎麼辦瞭。

陳秋石說,老趙,這次我犯瞭哪個天條?

趙子明說,一封舉報信,軍區的結論是右傾。

然後就把事情的前前後後說瞭一遍。

陳秋石說,哦,沒想到我給同志們造成這樣的誤會,這個同志警惕性很高啊,他反映的問題,除瞭祁深奧犧牲前的那聲喊我沒有聽見,其他的差不多都是事實。不過我想知道,這個舉報我的同志是誰?

趙子明說,這是絕密,連我也不知道,你就更不要打聽瞭。

陳秋石淡淡一笑說,好,我接受處理。

趙子明說,我都安排好瞭,在南嶽書院,你的警衛員和廚師都可以帶上。還可以帶一個參謀。

陳秋石說,警衛員不用帶,南嶽書院離西華山不遠,那裡不是有三團的部隊嗎?廚師也不能帶,因為那有可能是新編第七師給我安排的聯絡人。參謀可以帶兩個,因為他們要及時向你們匯報我的情況。

趙子明說,老陳,我認為這隻是權宜之計,還沒準是上級儲備幹部呢,就算委屈,也要理解,說話不要這麼刻薄。

陳秋石笑笑說,這種事情我遇到的也不是一次兩次瞭,我全明白。我能不能自己提個要求?

趙子明說,隻要我能做到,必然滿足。

陳秋石說,我要帶上我的馬。

趙子明怔瞭一下,斷然說,這個不行,絕對不行。

陳秋石說,那你準備把我的馬交給誰?

趙子明說,這個我自然會有安排。老陳你放心,我會派專人負責你的老山羊,我們把你的老山羊像大爺一樣伺候,直到組織上給你做出結論,我會完璧歸趙的。

陳秋石點點頭說,也好,那就拜托瞭。我這一輩子,沒有什麼親人瞭,我的老山羊就是我的親人。我還問你一句,這次我萬一過不瞭關,我要是死瞭,你把我的老山羊怎麼處理?

趙子明愣瞭一下,哈哈笑瞭起來說,老陳啊老陳,你可真是個書呆子。你要是死瞭,你還管那麼多幹什麼?

陳秋石也愣住瞭,看瞭趙子明兩眼,哈哈大笑,笑得淚花滾滾說,啊,是啊,我要是死瞭,我還管那麼多幹什麼?我要是死瞭,我的老山羊隨便你們怎麼處置好瞭,你們殺瞭吃肉都行。不過我可警告你,那時候我和我的老山羊又走到一起瞭,你就不怕我們兩個的陰魂跑去找你算賬?

趙子明的臉在剎那間變得蒼白,看著陳秋石說,老陳,也不要說得那麼悲壯。根據我的觀察,這次處理,軍區是有所保留的,你不會有事的。

《馬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