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梁楚韻是從國軍一名軍官嘴裡得知陳秋石被革職軟禁消息的。乍一聽,她不相信是真的。她到一樓找馮知良,馮知良心裡一虛說,是的,我也聽說,陳旅長……離職瞭。
梁楚韻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向馮知良逼近瞭一步,沒有對象地質問,這是為什麼,為什麼要做這種親痛仇快的事情?陳旅長是什麼樣的人,鐵證如山,有目共睹,難道你們這些人都是睜眼瞎嗎?
馮知良本能地往後退瞭退,吃驚地說,小梁,你怎麼啦?這是黨內鬥爭,再說人事變動也是正常的,不是我們下層幹部能夠左右的。
梁楚韻說,什麼黨內鬥爭?這肯定是陰謀。讓陳旅長喪失軍事指揮權,這是我們的敵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可是我們卻幫助我們的敵人做到瞭。
馮知良的臉立馬就白瞭,王顧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地說,小梁,這裡面的情況很復雜,我們都是同陳旅長一起從百泉根據地過來的。陳旅長被軟禁後,我們……你恐怕還不知道,我們回去後也要接受調查。我勸你還是少管閑事,不要陷得太深!
梁楚韻說,老馮,你說這話簡直就是投降,簡直就像叛徒說的。瞻前顧後患得患失,那我們還能做什麼?我不當這個隨軍記者瞭,我要去做我該做的事情瞭。
馮知良一頭冷汗、面如死灰,搖晃一下,差點兒沒有倒下去。
梁楚韻去找馮知良的時候,並不知道陳秋石事件的始作俑者就是馮知良,她隻是想找個人發泄而已。從馮知良的住處出來,她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無視磅礴大雨,漫無目的地徘徊在雨中,在皋城大飯店的後花園裡找瞭一個涼亭坐下,淚水和雨水一起流淌。
梁楚韻這天在皋城大飯店的後花園裡枯坐瞭很長時間,直到晚飯前,她才拖著一身雨水和沉重的步子,回到前樓。看見袁春梅房間的燈在亮著,她站住瞭,隻有片刻的遲疑,就徑直上樓去敲袁春梅的房門,聲音很重。過去她怕那個一臉嚴肅的女首長,還有點排斥。但是現在她不管不顧瞭,她像落湯雞一樣出現在袁春梅的面前,迎著袁春梅驚愕的目光,毫無懼色。
正在看材料的袁春梅把手裡的東西往八仙桌上一放,站瞭起來,平靜地問,小梁,你到哪裡去瞭,怎麼搞成這個樣子,有什麼急事嗎?
梁楚韻說,袁副政委,你應該知道的。
袁春梅說,坐下來慢慢說。把軍裝脫瞭,不要坐出病來。
梁楚韻仍然站著,鋒利的目光從睫毛下射出來,撲到袁春梅的臉上。袁副政委,我坐出病不要緊,我們的部隊要是坐出病來,那損失就大瞭。
袁春梅說,小梁你怎麼回事?沒頭沒腦的,我都被你說糊塗瞭。
梁楚韻說,袁副政委,你清楚得很!
袁春梅說,我清楚什麼?我倒是要問問你,究竟發生瞭什麼天大的事情,讓你火燒屁股一身泥水來興師問罪?
梁楚韻怔怔地看著袁春梅,看袁春梅一臉無辜,不像是說假話,就有些不知所措瞭,說話也不那麼理直氣壯瞭,嚅動嘴唇說,怎麼,難道,難道袁副政委你真不知道?陳旅長被軟禁瞭!
袁春梅不動聲色地說,我當然知道。
梁楚韻被袁春梅的鎮靜激怒瞭,又加重語氣問,袁副政委是不是早就知道?
袁春梅皺皺眉頭說,怎麼,這件事情跟你有關系嗎?
袁春梅這麼一問,把梁楚韻問愣住瞭。梁楚韻說,當然有關系。我是淮上獨立旅的一員,陳旅長的命運也關系到我們所有人的命運。
袁春梅說,你是說,關系到你的命運你就有權過問?真是天大的笑話!我告訴你,淮上獨立旅的人事變動,不要說跟你沒有關系,就是跟我也沒有關系。這是上級的事情。
梁楚韻把濕軍裝脫瞭下來,挎在胳膊上,抬起頭來,把濕漉漉的頭發往上一掠說,袁副政委,陳秋石的事情,即便跟你沒有關系,但是跟我關系重大。我想你可能已經知道,我是陳旅長,陳秋石同志的愛人。
袁春梅似乎並不意外,隻是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梁楚韻,突然笑瞭,苦笑。袁春梅問,我知道,在百泉的時候,成城司令員有意讓趙子明和廖添丁做媒,把你介紹給陳秋石。可是有結果嗎?沒有。小梁,你說你是陳秋石的愛人,你得到陳秋石的認可嗎?還是沒有。你知道為什麼嗎?
梁楚韻昂首不語。
袁春梅說,傻姑娘,我來告訴你,陳秋石的心裡根本就沒有你。
梁楚韻說,我也知道,陳旅長對你一往情深。
袁春梅又笑瞭,還是苦笑說,小梁,我知道你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和陳秋石早年是有一段感情糾葛,但那是歷史瞭。我可以告訴你,他的心裡不僅沒有你,也沒有我。他的心裡沒有愛情,隻有戰爭。
梁楚韻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袁春梅說,坐下,讓我慢慢跟你說。
二
杜鵑花在山坡上一片一片地開,淠史河水在太陽下面一跳一跳地流,陳三川在山腰的小路上大步流星地走。他的屁股後面是駁殼槍,駁殼槍的後面是兩個兵,兵的手裡拎著鐵鍬和草紙。
小晌午,陳三川繞過北坡,來到他娘的墳前,蹲下去剛要燒紙,突然發現有一堆灰燼。陳三川站起來瞭,四下看瞭看,四周空蕩蕩的,隻有林子裡的鳥在叫。
燒完紙,就開始包墳,鐵鍬鏟土,修補墳坡。包墳的時候陳三川就在納悶,他這天來得夠早瞭,還有誰比他更早呢,也許是萬大叔呢。
自從那天萬壽臺跟他說瞭他娘最後的一些事情,他就放松瞭對萬壽臺的戒備和仇恨。在萬壽臺那裡,他後來又知道瞭他娘的一些事情,萬壽臺甚至跟他講,他爹是一個書生,是上過洋學堂的,儀表堂堂。可惜的是,他娘在萬壽臺面前從來不提他爹的名字,他娘對他爹的稱呼是,那個死鬼。
陳三川當真成瞭一條壯實的漢子,闊臉濃眉,小眼睛似乎也略微大瞭一點,給部隊訓話,聲若洪鐘,氣勢咄咄逼人。這個清明節,是他第一次正式祭奠他的母親。
陳三川在母親的墳前磕瞭三個響頭,嘴裡念念有詞:娘,部隊要準備打大仗,往後兒子也許不能常回來看你。娘你想兒子的時候,就聽聽樹林裡的鳥叫,那就是兒子派來給你老人傢送信的,兒子又打勝仗瞭……
一場暴雨之後,天藍風輕。林子裡開滿瞭山茶花、金銀花、杜鵑花,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掛著露珠,映著太陽,擺著腰肢,送著清香。
祭奠完畢,陳三川直起腰,想瞭想,邁開步子,環繞母親的墳墓,又轉瞭兩圈,然後招呼兩個兵,走吧。
走瞭幾步,陳三川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勁,又回過頭來,圍著墳墓轉瞭兩個大圈,終於發現瞭兩行腳印,準確地說,是三隻腳印。陳三川似乎明白瞭什麼,四下張望。林子裡除瞭時遠時近的鳥鳴,還是闃無一人。但是陳三川改瞭主意,他把兩個兵叫過來,吩咐他們在山下另一個路口等他,然後轉身,上瞭西邊的羊腸小道。
快到山根二道灣的時候,他終於證實瞭自己的判斷,他看見瞭一個人影,遠遠地,在二道灣西邊的毛竹林裡時隱時現。陳三川甩開長腿追瞭過去。那個影子就像個幽靈,他加快步子,影子也跑得飛快。他放慢腳步,影子也坐下來喘氣。陳三川心中一動,這時候他真的相信人死瞭之後有魂的說法,他真希望這是他娘的魂,他是多麼想他的娘啊,哪怕隻是一個鬼魂。他不怕鬼魂,他願意和娘的鬼魂在一起,他想聽聽他娘的鬼魂對他講,她為什麼要死,她為什麼撇下他一個人活在世上;他想聽他娘跟他講,他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他的死鬼爹到底是誰,他的死鬼爹到底是死是活。
離二道灣還有半裡路的時候,前面的那個影子倏忽一閃,不見瞭。陳三川心下起疑,把駁殼槍抽瞭出來,擎在手上,哈腰鉆進林子,搜索前進。右前方的土坎子附近傳來一陣窸窣的聲音,陳三川打瞭一個寒噤,就地一滾,以短兵相接的戰術動作滾到土坎子前面,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縱身一躍,餓虎撲食一般從天而降,穩穩地騎在隱藏在土坎背後那人的身上,伸手抓住那人的頭發,一把扯過來,頓時傻眼瞭。
土坎背後的人是方艾蒿。
陳三川呆若木雞,但還是不松手,厲聲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方艾蒿不知道是驚嚇還是激動,說話聲音顫抖,三川哥,你還薅著我的頭發呢。
陳三川松瞭手,用槍管點著方艾蒿的腦門說,你來幹什麼?
方艾蒿說,我來給黃大嬸上墳啊。
陳三川說,那你跑什麼?
方艾蒿說,我怕。
陳三川說,你來給我娘上墳,我難道會吃你?
方艾蒿說,那我也怕。人傢都說,陳三川殺人不眨眼,我怕你開槍。
陳三川說,怕我開槍你還來?
方艾蒿說,那我也得來,我是來向黃大嬸道別的。
陳三川哈哈大笑,這才把槍收起來,認真打量方艾蒿。方艾蒿再也不是過去那個蓬頭垢面的小丫頭瞭,她已經是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瞭,原先骨瘦如柴的身軀就像註瞭酵頭,面團般地發瞭起來,雖然穿著對襟褂子,胸脯還是隆出瞭模樣。
陳三川看得眼直,差點兒就動起瞭手腳。過瞭好大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問,方艾蒿,你剛才說,你是來向我娘道別的,這是怎麼回事?我娘死的時候,是不是對你說過什麼話?這些年你在哪裡,我為什麼找不到你?
方艾蒿說,你別老弄你那槍,你坐下來,我跟你從頭到底說。
陳三川看瞭看,方艾蒿屁股下面有一塊大石頭,陳三川說,你坐吧,我嫌硌。
方艾蒿站起來,攏瞭攏頭發,抻瞭抻衣襟說,陳三川,我知道你會找我,這兩年我也在找你。你犯事之後,劉副團長派人把我送到兵工廠,明裡說是照顧黃大嬸,其實就是監視黃大嬸,怕她尋短見。可是後來她老人傢還是沒有想開……
陳三川問,這麼說,我娘她真是自己跳下去的?
方艾蒿說,黃大嬸臨死的時候我不在邊上,但是她前一天當真對我講過,說三川沒命瞭,她也不活瞭。
陳三川沒防備,鼻子一酸就嚎出聲瞭,娘啊,兒子對不起你,兒子害瞭你啊……剛嚎啕兩聲,戛然而止,對方艾蒿說,你接著往下說吧,我娘最後對你說瞭什麼?
方艾蒿說,黃大嬸別的什麼也沒有對我說,隻是說……說到這裡停住,臉色微微一紅,遲疑地看瞭陳三川一眼,把頭低下瞭。
陳三川明白瞭幾分,心裡頓時一熱,追問,我娘她到底是怎麼說的?
方艾蒿漲紅瞭臉,抬起頭來,又趕緊垂下,含糊不清地說,三川哥,恐怕你也知道瞭,黃大嬸她最後的心願就是……就是讓我……嫁給你,管住你。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
陳三川低沉地吼瞭一聲,盯著方艾蒿那因羞澀而艷若桃花的臉龐,渾身的血突然發燙,煮著骨頭,胳膊上的腱子肉噠噠噠地跳瞭起來。
方艾蒿嚇瞭一跳,揚起臉,更被陳三川的表情嚇住瞭。陳三川的臉被欲望的火焰燃燒得快要扭曲瞭,連嘴唇都歪瞭。陳三川突然變得不會說話瞭,隻會說幾個字瞭,方……艾……蒿,方……艾蒿,方艾……蒿……
方艾蒿驚呆瞭,她明白他是怎麼瞭,她頓時也是渾身哆嗦,拔腿想跑,可是兩腿發軟,挪不動步子。她說陳三川你怎麼啦,你怎麼這樣啊?
陳三川似乎已經完全聽不見她在說什麼瞭,嘴裡嘟嘟囔囔地說瞭什麼,老天爺都聽不懂。陳三川一邊嘟囔一邊向方艾蒿逼近,猛地一把攬住她,老鷹捉小雞一般,幹脆利落地把她放倒在石板上。方艾蒿想喊喊不出來,隻是亂踢亂抓。陳三川二話不說,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褲子給扒瞭。
方艾蒿垂死掙紮,嗓門裡發出嗡嗡的聲音。方艾蒿說,陳三川,你要犯事啊,你還想被公審嗎?
陳三川手忙腳亂地折騰著,忙裡偷閑說,方艾蒿,你是我娘許配給我的媳婦兒,早晚都是我的啊,你怕什麼怕?不要踢瞭,我快累死瞭。你給我老實點!
方艾蒿仍然在踢打,此時反而清醒瞭些,掙紮著罵,陳三川,你真是個畜牲啊!萬大叔就在山下小船上等著,你就不怕他看見嗎?
陳三川急瞭,掄起巴掌,啪啪扇瞭方艾蒿兩個耳光。陳三川出手很重,方艾蒿的嘴角很快就流出血瞭。方艾蒿終於停止反抗,閉上眼睛,血和眼淚一起流,喃喃地呻吟,陳三川,你真是畜牲,你不是人啊!
方艾蒿的呻吟就像春藥一樣再一次膨脹瞭陳三川的激情,陳三川不再說話瞭,把癱如爛泥的方艾蒿放平,放正,運瞭一口氣,堅定地撲瞭下去。方艾蒿發出一聲隱忍的低喊,咬住嘴唇,再也沒有聲音瞭。
陳三川亂沖亂撞,忙乎瞭一陣,三下兩下就完事瞭,抽出自己的武器,突然一聲怪叫,啊,刺刀見紅啊,刺刀見紅啊,老天爺在上,我陳三川從今天起,是個男人瞭,是個男人瞭!
方艾蒿無語,睜開眼睛,看瞭陳三川一眼,突然一口唾沫飛瞭過來,落在陳三川的臉上。陳三川伸手摸瞭一把,粘在手上的,除瞭唾沫,還有血。陳三川說,方艾蒿你記住瞭,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人瞭。
方艾蒿緩緩地抽動瞭一下身體,先用褂子蓋在下體上,然後站起來,沖陳三川惡狠狠地說,我昨天還不知道會不會給你當女人,今天知道瞭,我不會當你的女人瞭。
方艾蒿說完,正要起身穿衣,陳三川哈哈大笑,又撲瞭上去,再次把她壓在身下。
三
軍事調處中止後,袁春梅一行回到瞭杜傢老樓。
夕陽在西邊的山脊上融化,落日餘暉從原野上鋪展開來,落在梁楚韻的肩上,濺起無限惆悵。
回到杜傢老樓的第一天,她就四處打聽陳秋石的下落,但是沒有人告訴她,因為這是絕密,旅部的一般幹部都不知道。這段日子,她恍惚進入到一個虛幻的世界,似乎每天都能看見陳秋石,睜開眼睛,陳秋石在她的面前,閉上眼睛,陳秋石在她的腦海裡,招之即來,揮之不去。
在皋城大飯店的那個晚上,伴著窗外時輕時重的雨聲,袁春梅向她講述瞭陳秋石的身世,說陳秋石早有妻室,因為當年不滿傢庭包辦婚姻,加上元配長相不堪,陳秋石少年風流,離傢出走,但是這一份親情卻無論如何也割舍不斷。歲數一年一年增加,愧疚一天一天沉重。陳秋石曾在多種場合表示,在得不到妻兒的確切消息之前,續弦的事提都不要提。
袁春梅的話梁楚韻不願意相信,可又由不得她不信。在山百泉根據地的時候,她沒有看到陳秋石對異性有什麼異常反應,她也沒有。反倒是進入大別山之後,她越來越對這個人產生瞭興趣,不,不是興趣,是敬仰;不,還不是,是愛慕。
梁楚韻出身書香門第,也受過新式教育,對於愛情,她有自己的憧憬。少年時代,她想象中的愛人是個文雅俊男,知書達理;參加抗日之後,她越來越青睞英雄,不是馳騁沙場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那種豪傑,而是胸中自有雄兵百萬妙算勝負於股掌之上的儒將,一句話說到底,就是陳秋石這樣的人。她在編寫《一門兩將》腳本的時候,常常把真實發生的事情和她想象中的事情混為一體,不過後來她發現,她的想象遠遠沒有跟上真實發生的事情。她對陳秋石的愛慕與日俱增,以至於當袁春梅嚴肅地警告她,不能以個人感情取代革命的理智的時候,她毅然決然地表示,如果不能還歷史以公正,她寧可不要任何理智。她就認定瞭陳秋石是她今生今世的追隨者,是她的愛人。如果陳秋石是叛徒,那麼她就跟著他去當叛徒。
袁春梅當時聽完她的表白,什麼也沒有說,隻是一遍一遍地擦她的手槍。她對袁春梅說,你槍斃我吧,與其沒有真理地活著,不如為尋找真理而被槍斃。
袁春梅沒有槍斃她。袁春梅隻是冷冷地告訴她,你病瞭,你病得很重。你的病別人醫治不瞭,隻能靠時間瞭。
她不這麼認為,在她二十二歲的心裡,隻有愛情,沒有時間。她必須找到陳秋石,然後跟著他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哪怕他不愛她,或者說不能接受她的愛,那又有什麼?那她就一直等待,等到地老天荒,她和他在一起等待,直至結束生命。
梁楚韻已經在杜傢老樓西邊的曬谷場上躑躅瞭兩個晚上,她期盼著奇跡。看西方的山脊線,黑色的金色的光輝簇擁著變幻著,有時候像山峰,有時候像波浪,有時候像城堡。
曬谷場現在是訓練場,旅直特務營在這裡設置瞭很多障礙物,白天戰士們攀爬其上,龍騰虎躍。到瞭傍晚,兵們各自歇息,隻有她一圈又一圈地寫著自己的腳印。
這真是難得的安寧。每每是在太陽即將沉沒的最後一刻,她望著漸暗漸濃的暮色,瞇起眼睛,她往往會看見一道棗紅色的閃電,那是老山羊,老山羊的背上俯著一個人,黑色的大氅旗幟般迎風飄揚。
三分鐘前她還沒有想到,她的幻覺會成為真實。就在她再一次怏怏地準備返回住地的時候,她突然感覺到有個地方的光線閃瞭一下,她停住步子,四下張望,這一看不要緊,在杜傢老樓的東南方一個村落裡的小路上,出現瞭一個身影,就像貼著地面在滑行,悄無聲息,疾如流星。她的心頓時狂跳起來,啊,是老山羊,是她給瞭它名字,給瞭它尊嚴的老山羊啊!
她知道,陳秋石被軟禁的時候,提出的其他條件都被滿足瞭,惟有老山羊沒有跟隨陳秋石,據說上級怕這個神奇的生靈馱著陳秋石遠走高飛。人馬分離之後,老山羊屈居特務營,劉大樓數次跨上馬背,企圖征服這個勢利眼,均被老山羊擊敗,劉大樓鼻青臉腫,嘴角上的傷疤至今沒有合攏。
可是,這麼個清高自尊桀驁不馴的老者,如今卻把自己的身軀降到最低限度,貼著地面向她疾馳而來。難道它已經嗅到瞭自己的氣息瞭,難道它已經察覺她內心的波瀾,難道它也知道她愛陳秋石並且贊同,難道……?
梁楚韻迎著老山羊沖瞭過去。
她沒有想到,老山羊的背上還安著馬鞍子,她不會騎馬,她知道,她尤其駕馭不瞭老山羊,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征服而始終不能遂願的老山羊啊!可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跳瞭上去,老山羊是臥倒之後讓她爬上去的。她一點兒也不擔心老山羊會把她尥下來。待她坐穩之後,老山羊一陣搖頭晃腦,把韁繩甩到她的手上,然後,老山羊的兩條前腿緩緩地站起,站到一半,再直起後腿,最終,平平穩穩地站瞭起來。
梁楚韻明白瞭,她知道老山羊要把她帶到哪裡去,她不用做任何考慮,她把自己的生命和自由交給老山羊瞭。
四
動身之前,陳秋石狠狠地發瞭一通火,這是他進駐西華山莊之後第一次發火。
陳秋石的火是沖著史吉合發的。史吉合是旅部派給陳秋石的參謀兼副官。當時,當趙子明告訴陳秋石要派史吉合隨從的時候,陳秋石冷笑說,我現在又不指揮打仗,既不需要參謀,也不需要副官。要派那是你們的事,與我沒有關系。
趙子明解釋說,也不完全是為瞭監視你,你身邊確實需要一個懂得戰術的人當隨從,你隨時有什麼戰術高見,他也好記下來,萬一你犧牲瞭,也給部隊留一筆財富。
陳秋石說,那好吧,不過得明確,是我服從他還是他服從我?
趙子明說,在南嶽書院他服從你,隻要你離開南嶽書院,你就必須服從他。這是組織紀律。
陳秋石到瞭南嶽書院之後,一頭紮進去住瞭兩個多禮拜。這裡除瞭史吉合,還有三團劉鎖柱帶領的兩個排,其中一個排負責守點,另一個排給陳秋石當警衛。兩個禮拜後,陳秋石提出要去覺靈寺,史吉合當然要隨行。但陳秋石偏偏不讓他隨行。陳秋石說,我去覺靈寺進香,既不是政治行為,也不是軍事行為,純粹個人行為,你去幹什麼?你到南嶽書院,就是給我當副官,你留在書院,把我昨天講的《淮上州防務概要》整理出來,送給隨營學校當教材。
史吉合說,首長,我是奉命保護你的,你出行,我怎麼能置身於外呢?
陳秋石說,史吉合,你要搞清楚,我是離職養病,不是來坐牢的,我還是穿軍裝帶手槍的。你要是不放心,把我的槍下瞭好瞭。
史吉合苦笑說,首長,我知道你是離職養病,可是我的任務就是跟著你。請首長體諒下屬的難處。
陳秋石火瞭,把手槍往桌子上一拍說,史吉合,他媽的虎落平川被犬欺,老子今天偏不讓你跟著,你要是跟著,不是你開槍,就是我開槍。
史吉合被鎮住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唯唯諾諾地說,首長,您是知道的,我是一直很敬重你的。可是……可是……
陳秋石說,可是個屁!你給我在傢老老實實地整理我的教材,如果你敢出這個院子的門,不要怪我不客氣。
史吉合一頭冷汗,不再多言。
陳秋石這才站起身來,哼瞭一聲說,有一個警衛班跟在屁股後面,你還怕老子跑瞭?
史吉合說,首長,我執行命令。可是您得早點回來啊!
天氣是好天氣,風輕雲淡。
陳秋石拎著一根竹制的拐杖,健步登上覺靈寺東邊的妙皋峰山腰,在一棵盤根錯節的老松樹下站定,轉身看著氣喘籲籲的劉鎖柱和他身後的兵,得意地笑說,就你們這腳力,還想監視我?
劉鎖柱滿頭大汗跑上來說,首長,你搞突然襲擊,說好瞭到覺靈寺,你半途改道又到妙皋峰,追兵不如逃兵快啊!
陳秋石哈哈一笑說,你跟我說實話,趙旅長是怎麼交代你的?
劉鎖柱毫不遲疑地回答,首長,你的行動范圍隻在覺靈寺以西,離開覺靈寺就算越界,上瞭妙皋峰就算是第二次越界,你要是再往東邊二百米,就要采取措施瞭。首長,咱們回去吧,你不能讓我違抗命令啊!
陳秋石站著不動,凝望遠處。東邊,太陽已經有一竿子高瞭,半山腰有人走動,好像是茶農。停瞭半晌,陳秋石移動步子,接著往前走,邊走邊說,劉鎖柱,我且問你,假如,我是說假如我這一趟不回去瞭,我就從妙皋峰往東走,你會采取什麼樣的措施?
劉鎖柱怔瞭一下,吸吸鼻子,哭喪著臉說,我剛才已經勘察瞭這個山頭的地形,首長你要是逃跑,跑到前方的獨立樹下,我會開槍,朝天上打。你要是繼續逃跑,跑到山下的茶園之前,我的槍口會從天上移下來。
陳秋石臉上的表情在驟然間冷峻下來,站住,居高臨下地看著劉鎖柱。劉鎖柱受不瞭陳秋石的目光,把腦袋低下瞭。陳秋石說,很好,你做的是對的。可是我不會給你開槍的機會。我要是逃跑,我就會選擇另外的路線,比如剛才路過的石板巖,我往下一跳,就是毛竹林,進瞭毛竹林,就是石沉大海,往東不到半裡路,就是國軍防區。而路過石板巖的時候,你們還在我身後二十米以外,我完全可以逃脫。
劉鎖柱吃瞭一驚,警惕地看著陳秋石說,首長,你還真打算逃跑啊?
陳秋石回過頭來反問,你看我像逃跑的人嗎?
劉鎖柱仰著腦袋,想瞭一會兒說,也像,也不像。
陳秋石哦瞭一聲,正要說話,又停住瞭,伸手一指問,劉鎖柱,你往西邊看,那是什麼?
劉鎖柱怕上當,盯著陳秋石說,那裡沒有什麼。首長你可不能開玩笑啊,我是有任務的,你要是把玩笑開大瞭,咱倆都負不起責任。
陳秋石說,我沒有跟你開玩笑,那裡是國軍。
劉鎖柱吃瞭一驚,見身後的兵跟瞭上來,足以監視陳秋石在殺傷射程之內,這才扭頭往西看,一看不要緊,果然是一隊國軍官兵。
陳秋石說,把望遠鏡給我。
劉鎖柱不敢怠慢,趕緊摘下腰裡的望遠鏡遞瞭過去,這一瞬間,他感覺陳秋石又恢復瞭旅長的威嚴,說話又是命令的口氣瞭。
陳秋石舉著望遠鏡,反反復復地看,從山頭看到山腳,從近處看到遠處,再從遠處看到近處。
看瞭一陣子,陳秋石把望遠鏡還給劉鎖柱,若有所思,自言自語地說,奇怪啊,他們到這裡來幹什麼?
劉鎖柱不知就裡,傻傻地看著陳秋石。
陳秋石看見瞭楊邑。盡管隔著一個山頭,但是順著陽光,他還是看清楚瞭,在幾個國軍軍官的簇擁下,行走在妙皋峰西側齊雲山羊腸小道上的,中間那個大個子軍官的確是楊邑。望遠鏡中的楊邑似乎敏銳地感覺遠處有人觀察他,停住步子,對身邊的軍官說瞭幾句什麼,幾個人加快瞭步伐,很快掉轉方向,不多一會兒就消失瞭。
陳秋石從遠處收回目光,招呼劉鎖柱說,來,坐下,我來考考你。你們都過來,把我包圍起來。
幾個兵站著不動,劉鎖柱一揮手說,都過來,首長要給咱們上戰術課瞭。兵們猶猶豫豫地圍攏過來,以陳秋石為中心,圍成一個圈,坐下瞭。陳秋石笑笑說,如果國軍進攻我們,他的主攻方向應該是哪裡?
劉鎖柱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西華山莊。
陳秋石說,好,假如我們用一個團的兵力防禦,主防禦陣地應該設在哪裡?
劉鎖柱說,從這一帶地形看,應該是在覺靈寺主峰和妙皋峰之間,南邊是淠史河,北邊是烏龍山天險。我們腳下這條路應該是捷徑。其兵力部署應該是縱深配置,而我扼守這兩邊的制高點,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效果。
陳秋石高興瞭,拍拍劉鎖柱的肩膀說,好,劉鎖柱,你會打仗瞭,當個營長湊合。不過,你說的是常規打法,真的打起來,情況是千變萬化的。首先,敵人進攻西華山根據地,不一定選擇南線;第二,即便選擇南線,除瞭我們所掌握的通道,應該還有我們不知道的路線;第三,國軍目前已有美式機械化裝備,其炮火大有改善,其進攻戰鬥越來越趨向於炮火準備,也就是說,首輪采取炮火覆蓋、炮火摧毀、炮火殺傷的辦法。步兵還沒有發起攻擊,我前沿陣地就基本上癱瘓瞭。而在妙皋峰和覺靈寺之南、之東,他的炮兵陣地應該設在哪裡呢?
陳秋石也進入沉思狀態,盯著地下,捏著一塊小石頭,如入無人之境,比比劃劃,畫出很多縱橫線條,好像未來西華山戰區的山山水水都在眼下這塊面盆大的坡地上。陳秋石畫畫停停,眉頭時松時緊。
等瞭很長時間,劉鎖柱才小心翼翼地問,首長,反動派真會進攻西華山根據地嗎?
陳秋石沒有回答。陳秋石現在想的是另外一個問題,遠比防禦國軍進攻西華山根據地還要重要的問題。陳秋石看到瞭那條河,那條在官亭埠戰役中起瞭至關重要的河流。那個冬天的大雪變成一河浩蕩東去的大水,百船連營,簡直就是赤壁。
陳秋石突然站瞭起來,從劉鎖柱手裡接過望遠鏡,往前走瞭幾步,直到視界開闊瞭,才站在一棵松樹的旁邊,向南邊瞭望。望瞭很長時間,才問劉鎖柱,官亭埠戰役,截擊日軍輜重,是不是你的隊伍?
劉鎖柱說,是,當時是我和許得才的兩個連,袁副政委指揮的。
陳秋石又問,那些鐵皮筏子現在在哪裡?
劉鎖柱說,我們繳獲瞭一部分,但是沒有來得及運走。我們跟隨袁副政委增援官亭埠,後面的情況就不知道瞭。
陳秋石點點頭,他想起來瞭,在官亭埠戰役最危急的時候,就是袁春梅帶領劉鎖柱的連隊,一身泥水,及時趕到三號高地,救下陳三川,並拿下三號高地。
下山的時候,劉鎖柱問,首長,不去覺靈寺瞭?
陳秋石說,我說過要去覺靈寺嗎?
劉鎖柱說,我還以為首長要去燒香拜佛呢。
陳秋石說,哈哈,你以為我這個丟瞭兵權的旅長就隻能燒香拜佛瞭是不是?我跟你講,香要燒,佛也要拜,不過,不是白天。
劉鎖柱又被搞瞭一頭霧水,緊張地看著陳秋石問,首長,難道你還想夜裡來?那我可不敢做主,就這,我都擔瞭很大的風險。
陳秋石說,燒香拜佛,不在白天,也不在夜裡。我陳秋石燒香拜佛,隻在心裡。
劉鎖柱想想說,首長不是凡人,是武曲星下凡,估計如來佛都曉得。
下山走得快瞭些。這一路上陳秋石不像剛來的時候談笑風生,而是沉思不語。劉鎖柱一直想問,反動派會不會進攻西華山根據地。但是見陳秋石一直沒有拉呱的興致,隻好垂頭喪氣地跟著他。
過瞭覺靈寺山根,陳秋石問劉鎖柱,你知道這裡離東河口有多遠嗎?
劉鎖柱估摸著回答,大約五十裡。
陳秋石又問,你知道這裡離玫山隱賢集有多遠嗎?
劉鎖柱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
陳秋石說,也是五十裡,應該是二十六公裡。說完,一聲嘆息。
劉鎖柱找到話頭瞭,往前湊瞭幾步問,首長就是隱賢集人吧?等戰爭結束,我陪首長衣錦還鄉。
陳秋石苦笑說,衣錦不存,還鄉更是傷心。
劉鎖柱聽不明白,沒說話。
陳秋石說,劉鎖柱,你還記得嗎,在杜傢老樓的時候,你跟我說,陳三川母子剛到東河口的時候,你是見過的,你能不能給我描述一下當時的情景,譬如黃寒梅的長相,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操的是哪個地方的口音。
劉鎖柱不明白陳秋石為什麼一遍又一遍地追問陳三川的情況,他尋思可能因為陳三川能打仗,引起瞭陳秋石的重視,心裡還有點酸溜溜的。劉鎖柱說,長相嘛,陳三川他娘實在不俊俏……首長,這話你可不能跟陳三川說啊,他要是知道我說他娘的壞話,那他又要跟我動手瞭……
陳秋石冷冷地打斷他說,怎麼個不俊俏?臉大還是臉小?
劉鎖柱肯定地說,臉大,方臉盤子,像男人的臉。
陳秋石的臉色更難看瞭,一走神,腳下絆瞭一下,差點兒摔瞭一跤,劉鎖柱眼疾手快,趕緊上前攙住。
陳秋石說,口音,你聽她說話像哪裡的口音?
劉鎖柱愁眉苦臉地想瞭一會兒說,這個我說不太好,好像是大別山裡的,那天她總共也沒有講幾句話,何況那時候我也才十來歲,不曉得她是哪裡口音。
陳秋石說,我記得你說過,陳三川當時五六歲的樣子,到底是五歲還是六歲?小孩子的年齡,差一點就很明顯。
劉鎖柱說,首長,你這真是為難我瞭。我那時候就是個小混混,我連自己的年紀都搞不清楚,哪裡搞得清楚陳三川的年齡啊!
陳秋石說,那你再回憶一下,陳三川娘兒倆到東河口,是哪一年的事?春夏秋冬?
劉鎖柱說,讓我算算。算瞭一會兒,劉鎖柱說,報告首長,是民國二十一年的春天。
陳秋石站住,逼視著劉鎖柱問,你沒記錯?
劉鎖柱嚇壞瞭,說,首長,我再想想。劉鎖柱又想瞭一陣子,胸脯一挺,理直氣壯地說,報告首長,再想一遍,還是民國二十一年的春天。
陳秋石不說話瞭,把眼神從劉鎖柱的臉上移開,投向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再往下走,劉鎖柱的心裡就犯開瞭嘀咕。劉鎖柱不是個笨人,陳秋石幾次詢問陳三川的情況,尤其是對陳三川的身世來歷感興趣,恐怕不光是因為陳三川打仗勇敢,還有更深的背景,那麼是什麼呢?他也風言風語聽說,陳秋石早年離傢出走參加紅軍,留下一個剛滿月的兒子。按照時間推算,他的兒子應該同陳三川差不多的年紀。想到這裡,劉鎖柱不禁打瞭一個寒戰。
還不到晌午開飯的時候,陳秋石一行回到南嶽書院,快進大門的時候,陳秋石突然停住瞭步子,兩眼發直,兩手顫抖。劉鎖柱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情,東張西望,突然,就像屁股被誰踢瞭一腳,嗷的一聲叫瞭起來,首長,你看,你看,你的老山羊!
陳秋石站著沒動。那老山羊早已看見陳秋石,起先慢跑,漸漸放開蹄子,一路撒歡跑瞭過來,一直跑到陳秋石的面前,把腦袋拱進陳秋石的懷裡,上下磨蹭。
陳秋石頓時淚流滿面。
五
這年夏天,淮上獨立旅進行瞭一次大的調整,兩個縣大隊和六個區中隊充實到野戰部隊,兵力達到一百二十多人,武器裝備也得到瞭更新,全旅共有一百多挺機槍。其中有三十挺裝備瞭攻堅營,這個攻堅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敢死隊。
旅部成立瞭隨營學校,由副旅長劉漢民兼任校長,袁春梅兼任政委,劉大樓為教導主任,他已經提升為旅部參謀處副處長瞭。作戰科科長馮知良和組織科長江碧雲分別負責戰術和政治授課。隨營學校集中部分團營幹部,進行大兵團作戰戰術和政策教育。
開學第一天晚上,袁春梅就跟陳三川談話,希望他珍惜隨營學校的時間,在文化和政策學習上有大的進步,做好打大仗的準備。陳三川說,袁副政委放心,打什麼樣的仗我都不怕。
袁春梅說,你雖然年輕,但已經是個營級指揮員瞭,不久的將來還要準備擔負更重的擔子,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揮大刀片子掄手榴彈瞭,要學戰術,以巧取勝。
陳三川說,隨營學校搞的教材,別說我看不懂,馬團長天天學文化,他看著照樣頭疼。
袁春梅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得一點一點積累。以後戰爭結束瞭,還要掌握政權,建設國傢,沒有文化是不行的。
陳三川說,戰爭結束瞭就沒有仗打瞭?那怎麼行,那我這身本事不就廢瞭嗎?
袁春梅說,怎麼叫廢瞭呢?搞建設也需要指揮員。你看現在好多地方幹部,就是一手抓武裝鬥爭,一手抓政權建設,這都是為將來做準備的。
陳三川瞇縫著小眼睛看著袁春梅,撓撓頭皮說,搞政權建設我恐怕不行。要是不讓我打仗,我就隻能到屠宰場去瞭。
袁春梅說,你是個有志氣的人,一個堂堂的營長,不能把自己的眼光放得那麼低,不能說沒有仗打瞭就去殺豬宰牛,一定要學文化,學政策。
那天在杜傢老樓圩溝外面,袁春梅同陳三川談瞭很長時間。陳三川分明能夠感受到,這個袁副政委對他一直是高看一眼,發自內心的喜愛,多少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感覺。在別人的眼裡,袁副政委是一個很潑辣的女首長,傳說連新旅長趙子明都讓她三分,還聽說袁副政委是老旅長陳秋石的相好。但在陳三川的心目中,她就是一個能幹的、能給他帶來溫暖的長輩。在淮上獨立旅裡,隻要袁副政委發話,就是錯的,他也堅決執行。
可是學習對於陳三川,仍然是一件頭疼的事,文化底子薄是一個方面,問題是現在他的精力還很不集中。用許得才的話說,這小子發情瞭。
那一次在二道灣那個土坎子後面,他強行在方艾蒿身上完成瞭一個男人的洗禮,事畢之後,方艾蒿就像死瞭一樣,臉色蒼白,緩緩地把自己的衣服穿好,還拍瞭拍身上的灰,然後看也不看陳三川一眼,像是身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徑直走瞭。
陳三川跟在後面喊,方艾蒿,你裝什麼正經,你已經是我的人瞭,你早晚得嫁給我,我自己的東西,提早拿來用,有錯也不大。
方艾蒿還是不理他,頭也不回。方艾蒿在流淚,方艾蒿的淚就像傾盆大雨,跟在身後的陳三川看不見的。
快到二道灣路口的時候,方艾蒿停下來瞭,陳三川也停下來瞭。方艾蒿回頭,向陳三川淒然一笑說,好瞭,陳三川,我跟你講,我這次回來,是向你娘還願的。我原以為你是個英雄,是條漢子,我是打算嫁給你。可是有瞭今天這一次,我不會嫁給你瞭。你走吧,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以後戰場上見面,你我就是不相幹的人。
陳三川說,你怎麼能這樣說?咱倆都那個瞭,你不嫁給我,你嫁給誰?誰會要一個破瓜呢?
方艾蒿說,那就是我的事瞭。你記住,我就是到覺靈寺當尼姑,也不會給你當婆娘的。說完,揮手抹瞭一把眼淚,轉身疾步下山。
陳三川跟在後面喊,方艾蒿,我娘臨死對你說的什麼話,你還沒有對我講呢。
遠遠地,方艾蒿的聲音飄過來,陳三川,你聽清瞭,你娘臨死之前隻說過一句話,陳三川不是人,是狼,你千萬不要嫁給他。
陳三川跺腳大喊,你胡扯,你給我回來!
方艾蒿再也沒有理他,一陣風樣,撲到山下,隔著老遠,陳三川看清楚瞭,河邊泊著一葉扁舟,扁舟上坐著萬大叔。陳三川好幾次想追過去,跑瞭幾步又停下瞭,他心虛得很,他不敢在這個時候去見萬大叔。
這以後,陳三川的日子就難過瞭,他不知道方艾蒿會不會把他的醜事跟萬大叔講,也不知道方艾蒿的話是不是真的。一個多月過去瞭,方艾蒿再也沒有露面,他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終於有一天,在難熬的折磨中,他似乎明白瞭,他做錯瞭,他留給方艾蒿的是羞恥,是不能對人說的屈辱。他糟蹋瞭方艾蒿。
有一次半夜裡,他夢見瞭方艾蒿,方艾蒿披頭散發,衣不遮體,血紅的嘴唇向他湊來。方艾蒿說,陳三川你真不是人,你不配當一名抗日軍人。我要找你討還血債,我就是被你害死的。
夢裡醒來,渾身淋漓,冷汗把被褥都浸濕瞭。下身還膨脹得厲害,像是剛從鍋灶裡抽出來的燒火棍。他恨啊,恨自己兩腿間夾的那個不爭氣的玩意兒,他恨不能把它割下來扔瞭,就像他小時候看見那兩匹馬交媾時想得那樣,趁那玩意兒像鱉頭一樣全部伸出肚子,揮刀把它連根砍下來,一瞭百瞭。
萬壽臺到隨營學校找陳三川,已經是一個半月之後的事情瞭。當天下午,陳三川向學習班長、他的團長馬建科請假說,萬大叔來瞭,我想去看看他。馬建科說,那好啊,老戰友瞭,能請他吃一頓就好瞭。能不能讓許得才給他炸幾根油條?
陳三川說,萬大叔是到旅部醫院看病的,他的腿又疼瞭,在旅部醫院吃飯,不用咱們管飯。
陳三川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萬壽臺腿疼病犯瞭是不錯,可他這次到旅部來,卻不是為瞭自己看病。
晚上吃罷飯,陳三川來到旅部醫院所在的西馬莊,在莊子背後塘埂上,萬壽臺抽著旱煙,一個勁兒嘆氣。
陳三川望著一明一暗的煙鍋,如坐針氈,局促不安地問,萬大叔你怎麼啦,怎麼不說話啊?
萬壽臺又吸瞭兩鍋煙,把煙嘴往鞋底上嗑瞭幾下,叭噠幾下嘴說,你這小子啊,真是太野瞭,膽子也太大瞭。
陳三川知道事情敗露瞭。陳三川說,萬大叔,我錯瞭,可我也不曉得為什麼要犯這樣的錯。
萬壽臺說,你就不怕軍法治罪?咱們這支隊伍是革命的武裝,是有三大紀律、八項註意的。
陳三川說,可是,方艾蒿是我娘給我說的媳婦,我不過就是提早下手瞭,這也犯瞭軍紀?
萬壽臺慢吞吞地又裝瞭一鍋煙絲,看著天上的星星說,三川,天上的星就是地下的心。地上每死一個人,天上就多一顆星。你娘恐怕也在天上。你娘要是知道你這麼蠻幹,不知道會多難過!
陳三川說,萬大叔,方艾蒿找你瞭嗎?她都跟你說瞭?
萬壽臺說,你把人傢黃花姑娘禍害瞭,你知道後果嗎?
陳三川說,我說瞭,我早晚會娶她。
萬壽臺說,你那麼幹,人傢還會嫁給你嗎?
陳三川說,我向她賠不是,我給她下跪,我給她做牛做馬,怎麼就不行呢?
萬壽臺說,你知道嗎,方艾蒿懷上瞭,懷上瞭你的孽種。
陳三川呼啦一下站起來說,萬大叔,好啊,這回就生米做成熟飯瞭,我要當爹瞭。
萬壽臺說,蹲下,傻小子,你不光害瞭方艾蒿,你也害瞭自己。
黑暗中陳三川的小眼睛閃閃發光。陳三川說,咋啦,我這就向馬團長報告,明媒正娶方艾蒿。
萬壽臺說,明媒正娶?憑什麼?你小子鬼迷心竅瞭。咱們部隊的規定是二五八團,二十五歲以上,八年革命經歷,團以上幹部,你占哪一條?
陳三川說,我參加革命也快八年瞭,我從十二歲就當遊擊隊員瞭。
萬壽臺說,三條隻有一條沾邊,那怎麼行?就算你三條都沾邊,也得看實際情況。在咱們淮上獨立旅,三十歲以上的老革命,有一千個,你看有幾個帶瞭傢眷?再說瞭,就算你符合條件,可是你也不能強奸啊!
陳三川說,我沒有強奸,我隻不過是把事情先做瞭。
萬壽臺嘆瞭一口氣,苦笑說,方艾蒿不同意,你還打她,這不是強奸是什麼?知道在咱們隊伍上,強奸是什麼罪嗎?
陳三川說,槍斃。
萬壽臺說,好,知道就好。你的罪就是槍斃罪。
陳三川呆若木雞,愣瞭半天才說,萬大叔,好漢做事好漢當,這件事情是我的罪,我去自首好瞭。
萬壽臺說,好,還算你小子有種。可是你想過沒有,你去自首,把事情挑明瞭,方艾蒿她怎麼辦,她還有臉活嗎?
陳三川說,那萬大叔你說怎麼辦,我總不能帶著她跑吧,再說,她也不跟我跑。
萬壽臺說,算瞭,我也不跟你多講瞭。你小子要管好自己,再也不能犯錯誤瞭。
陳三川說,萬大叔,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萬壽臺說,有,就看運氣瞭。
自那以後,陳三川的日子就更難過瞭。白天搞戰術研究,什麼兵力配置,火力配置,防禦縱深,進攻正面,還有三點一線,結合部切割,等等等等,搞得陳三川眼冒金星。到瞭夜裡,又是心驚肉跳。現在他的那玩意兒倒是老實瞭,一想起方艾蒿,那玩意兒立馬就癟瞭下去,就像霜打的茄子。
後來陳三川才知道瞭,方艾蒿在商城治病的時候,同一個地方區長相識瞭,病好之後,也留在地方工作,在那個區長的手下當婦抗會主任。清明節前,她跟隨她的心上人到西華山參加鄭秉傑組織的民運會議,會後請萬壽臺引路,去向黃寒梅告別——因為工作需要,她很快就要跟那個區長成親,然後直接到淮上州,以茶葉店老板娘的身份開展工作。她不可能嫁給陳三川,她要向黃寒梅解釋。遇見陳三川她是有思想準備的,她也確實有話要對陳三川說,哪裡想到見面不久,就發生瞭那樣的事!那個時候,她殺人之心都有,可是她沒有殺人,她打落門牙吞進肚子裡,悲憤地離開瞭。可是她沒有想到,就在那個清明節,陳三川已經把他的種子植進她的身體。她是個孤兒,無依無靠,她隻有去找萬大叔。在黃寒梅最後的日子裡,她驚恐至極,夜裡她是睡在萬大叔的鋪上,萬大叔睡在門口,萬大叔曾經就像父親一樣呵護著她。萬大叔得知她的事之後,自己想瞭一招,把自己的老寒腿又放進涼水裡泡瞭半夜,第二天早上就起不來床。兵工廠的人把萬大叔抬下山,用拉炸藥的馬車運到瞭杜傢老樓。
萬大叔為什麼要住院呢,就是為瞭方艾蒿,據說醫治老寒腿需要一種名叫火斛的中草藥,這種藥配上土酒和鱉甲可以打胎。
知道瞭這一切,陳三川更是痛恨,他恨那個奪走方艾蒿的區長,也恨方艾蒿,還恨他的娘,不該給他這麼一個念頭。當然,他最恨的還是那個死鬼爹,如果不是他拋棄瞭他們娘兒倆,他會變得這麼畜牲嗎?
六
以後陳秋石總結自己的人生,說過這樣的話,戰爭年代,他曾經三次被軟禁,兩次住院,也就等於上瞭五次學。紅軍時期,他由團長去抗大當教員,因為說瞭錯話,被革職並軟禁,他懂得瞭政治鬥爭和軍事鬥爭的關系。在石門益民醫院住院,他有工夫去回顧和分析戰例。而這次,他更是有瞭時間總結抗戰以來他所指揮的包括蒼南戰鬥、漳河峪戰鬥和官亭埠戰役等諸多戰例。
最初的時光,陳秋石感到自己的心靈獲得瞭很大的自由,精神充分松弛下來,可是兩天之後就耐不住寂寞瞭。淮上州的形勢是什麼樣子,他不清楚,沒有電報,沒有敵情通報,沒有戰鬥總結,這樣的日子他過不來。
廚師自然沒有帶來,那是國民黨給他的,當初接受這個禮物,完全是出於禮貌,他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讓一個國民黨的廚師跟在後面。你一個犯瞭錯誤,革職養病的幹部,難道我們的炊事員做飯就不能吃?這話不用別人說,他自己就覺得不合適。
在南嶽書院住下不久,陳秋石讓史吉合在客廳裡掛瞭一幅他親手繪制的《淮上州軍事地形圖》,飯後無事,就召集史吉合、劉鎖柱和一個連長、兩個排長開會,美其名曰南嶽軍校。
有一次陳秋石指著妙皋峰西南的茶嶺問史吉合等人,如果在覺靈寺一線進行防禦,這個高地是不是重點?史吉合說,當然是重點,覺靈寺南臨淠史河,東倚南天門,背靠西華山,而茶嶺同妙皋峰呈犄角之勢,也是覺靈寺的門戶。無論敵人從東邊迂回,還是從水路登陸,這都是必經之路。
陳秋石說,未必,我覺得茶嶺這個地方未必是進攻的最佳路線,我們從北往南看,這裡山勢綿延,而實際上臨河的一面,可能是懸崖絕壁。
史吉合驚訝地問,首長,難道你去過茶嶺?
陳秋石說,這個地方我不用去,從地貌特征就能分析出來。你們看,從茶嶺的分水點到淠史河北岸,隻有三十米,而高差是一百二十多米,你們完全可以用勾股定理計算出山的那一面是個什麼角度。
史吉合趴在圖上看瞭半天說,明天我就帶人實地勘察。
第二天早上,史吉合帶著一個班,結合戰術訓練,越野二十公裡,到茶嶺的東邊,隔著五裡路從反方向觀察,果然那是一道絕壁。史吉合回來就說,首長神算,這個地方是我們的一道天然屏障,不是設防重點。
陳秋石說,看地形好比燒香拜佛,需要悟性。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別看是古詩,它實際上闡明瞭戰術地形的一個很重要的道理。
史吉合等人連連稱是。
南嶽書院是個好地方。不管外面的世界怎樣波譎雲詭,這裡卻始終是清靜的,直到老山羊和梁楚韻到來。
那天,當他和劉鎖柱等人從妙皋峰下來,回到南嶽書院的時候,老山羊的出現立即讓他預感到發生瞭什麼大事。果然,史吉合很快就從南嶽書院奔瞭出來,表情復雜地向他報告,首長,出事瞭,出大事瞭。
陳秋石平靜地問,到底是什麼事?
史吉合說,有人沖進山莊,問哨兵你的住處。我們不告訴,她還罵人。你回去看吧,一看就知道瞭。
陳秋石笑笑,沒說話。憑直感,他知道不是敵情。
哪裡想到,比敵情還要復雜。陳秋石一行匆匆回到住處一看,他的那間客房完全變瞭樣子,地被掃過瞭,桌子上的東西也被重新碼放,鋪上多出一床被子。迎著他驚愕的目光,梁楚韻從木板桌前站起來,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陳秋石馬上就明白發生瞭什麼事情,厲聲喝道,你這是幹什麼?
梁楚韻說,報告首長,我來和你一起坐牢。
陳秋石拉下臉說,胡鬧,成何體統,趕快出去!
梁楚韻說,陳旅長,我是奉命前來,你沒有權力讓我出去。
陳秋石火瞭,氣得臉都青瞭,結結巴巴地說,梁楚韻同志,請你尊重我,也尊重你自己!
梁楚韻也嚴肅起來,眼眶裡還汪瞭一層水霧,看著陳秋石,期期艾艾地說,陳旅長,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可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在太行山,在百泉根據地,同志們都知道,我是組織上介紹給你的愛人,可你從來不拿正眼看我。我理解,你是個指揮員,是個戰術專傢。我在等待,我在等待中真的愛上瞭你。如今你已經不再肩負重任瞭,你也該得到你應該得到的愛情瞭。也許我冒昧瞭,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隻能這樣,我將和你在一起,絕不分離,哪怕殺頭!
陳秋石良久地看著梁楚韻,突然一聲苦笑說,他媽的這是怎麼搞的,怎麼搞出這麼個節外生枝的愛情。
他回首四顧,身後已無一人,史吉合和劉鎖柱都在門外探頭探腦。陳秋石無奈,從床邊搬出太師椅,一屁股坐下去,閉上眼睛,像是睡著瞭。
梁楚韻說,陳旅長,請你不要責怪我。你知道,我是個編腳本的人,我編瞭很多腳本,但是,這一次我要用我的行動編一個無字的腳本。革命者的愛情應該是浪漫的。
陳秋石睜開眼睛,看著梁楚韻,緩緩地搖瞭搖頭,半天才說,梁楚韻同志,我真是被你搞糊塗瞭,你簡直是在搞惡作劇。我們之間有什麼愛情可談?我從來就不知道組織上把你介紹給我,就是有,愛情這東西也是兩廂情願的事情,也不能搞包辦代替啊!再說,你知道我的兒子今年多大瞭嗎?他要是還活著,比你隻小兩三歲,今天應該是十八周歲一個月零四天,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梁楚韻說,我知道,這什麼也不意味,革命者的愛情是沒有年齡限制的,你知道趙旅長比他愛人田秋韻大多少嗎?大瞭十五歲,而你隻比我大十四歲。
陳秋石不說話瞭,看著梁楚韻繼續苦笑,搖頭晃腦。苦笑瞭一陣,陳秋石把頭抬起來瞭,對梁楚韻說,你還是個孩子,年輕人總是意氣用事。這件事情我不再批評,但是你要理智。你的心意我接受……
梁楚韻說,不是心意,是愛情。
陳秋石還是苦笑說,好,就算是愛情,也得浪漫一點吧,你這麼把鋪蓋卷子往我床上一放,這就是愛情瞭?這就像土匪搶壓寨夫人嘛。
梁楚韻噗嗤一笑說,陳旅長,別忘記咱們一起排練過《三打穆傢寨》,就是穆桂英招親。這是特殊時期的愛情,假戲真做。
陳秋石說,荒唐!
梁楚韻說,陳旅長,你知道我是怎麼來的嗎?在淮上州我聽說你被革職瞭,我恨不能當時就飛到你的身邊,給你安慰,分享你的磨難。回到杜傢老樓,我有幾個夜晚,坐到天亮,我天天都在打聽你的去向,可是沒有人告訴我,我找不到你。後來,就是昨天晚上,我們的老山羊,我們最親愛的戰友,老山羊它出現瞭。你知道嗎,在大別山,除瞭你,沒有任何人能夠騎上老山羊的脊背,可是昨天,它主動找到瞭我,它跪在我的面前,讓我騎瞭上去,然後它馱著我,一匹馬和一個人,在戰火還沒有滅盡的山區,跋山涉水,連路都不用問,就直接找到這裡,就來到瞭你的身邊,你說這是天意還是神意?你問問它吧,問問我們的老山羊,你不接受我,你還能辜負它嗎?
梁楚韻說得動情,霎時熱淚滾滾,最後竟然放聲大哭,哭聲裡有激動,也有委屈。
陳秋石下意識地往門外看去,這一看他又吃瞭一驚。不知道什麼時候,老山羊也來到門口,兩隻濕漉漉的大眼睛正在向裡張望。看見陳秋石註意到它瞭,它似乎有點羞怯,把臉稍微偏瞭一下。
陳秋石心裡不禁暗暗叫奇,半天沒有說話。他此刻已經明白瞭,眼前這個姑娘,不僅是被愛情沖昏瞭頭腦,也被老山羊沖昏瞭頭腦。當下沒法解決,還是采取緩兵之計。陳秋石拿定主意,站起身來,把手掌往梁楚韻的肩頭一按,梁楚韻哽咽瞭一聲,安靜下來。陳秋石說,好瞭,小梁同志,我都知道瞭,我全明白瞭。關於愛情的問題嘛,我們可以從長計議。可是,眼下我這個身份,你這個身份,都不太好明確,不太好在這裡談情說愛,你說是不是?
梁楚韻說,我也是被逼的啊,鬼才想把愛情搞成這個樣子!
陳秋石說,從愛情到婚姻,還有一段路程,你不能來瞭就把鋪蓋放到我的床上。你要知道,我雖然離職修養,可我還是一個高級幹部,我們不能把笑柄留給同志,更不能留給敵人。
梁楚韻抬起淚眼說,陳旅長,你不能攆我,我從昨天下午到現在,粒米未沾,滴水未進。
陳秋石說,你既然來瞭,就先住下。但你現在就住在我這裡,絕對不合適。南嶽書院房子有的是,我讓史參謀再給你找一間房子,你住下歇歇,抽空我們慢慢地培養感情,好嗎?
梁楚韻說,陳旅長,你可不能騙我啊!
陳秋石說,唉,我這麼大個人瞭,怎麼能騙你呢,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來,史參謀,幫小梁把東西搬出去,給她再找一間房子。
梁楚韻這才破涕為笑,走到門口,不放心,又回頭說,陳旅長,我這次來,可是違反紀律的,我是豁出去瞭。你不會通知旅部來領人吧?
陳秋石說,我為什麼要通知他們來領人?在我這裡,壞人變成好人,好人變成能人,傻瓜變成聰明人。我們南嶽書院又多瞭一個女將。他們就是來領人,我還要擋道,你就放心吧!
把梁楚韻安撫妥帖之後,陳秋石給趙子明寫瞭一封信,談瞭他對當前淮上州戰局的分析。信裡沒有提到梁楚韻的事情。他想等幾天再說。
第三天,派出去的通信班帶回瞭趙子明的密信,讓陳秋石深感失望。陳秋石讓史吉合再派出通信班,又給趙子明送瞭一封信,更詳細地闡明瞭他對當前國軍兵力調整的懷疑,他懷疑楊邑的一旅已經部署在西華山當面。這次趙子明回信明確答復,老陳的判斷正確,楊邑一旅已陸續進入肥西的尚派河和嶽西的馬尾鎮。
過瞭兩天,趙子明親自來到南嶽書院,還帶著劉大樓和馮知良等人。梁楚韻一看這架式就慌瞭,她以為是來抓她的。
趙子明到南嶽書院來當然不是為瞭抓梁楚韻,他是就國軍調防的問題來請教陳秋石,同時根據軍區的指示,把陳秋石轉移到杜傢老樓。但是陳秋石堅持不走,陳秋石說,請神容易送神難,你們把我弄到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讓我當瞭兩個多月睜眼瞎,我回去幹什麼?我既不是旅長也不是副旅長。我在你們身邊,你們指揮我看不順眼,我批評吧不合適,我不批評吧忍不住。我難受你也難受,還是讓我留在這裡當神仙吧。
趙子明說,據內部情報,國民黨反動派正在上天入地偵察你的去向,我怕你在這裡不安全。
陳秋石說,我和國民黨反動派是一傢的,他們偵察我,我有什麼不安全?說不定他們找到我,還給我送好煙好酒呢。
趙子明說,情報已經證實你的分析,楊邑部已經移師西華山當面,兵力已多出我們幾倍。這裡確實不安全。
陳秋石說,哦,那我明白瞭,你們是防備我當徐庶啊,我跟你表態,我不會走,我就是投奔楊邑,也一定會事先向組織報告。我陳秋石不會幹那雞鳴狗盜的事情。
趙子明苦笑說,老陳你怎麼這樣想?我跟你講,想讓你轉移到杜傢老樓,不是對你進行防范,而是想讓你參與指揮。你小氣瞭,就這點委屈都受不瞭,還給組織上擺架子!
陳秋石說,我不是給組織上擺架子,而是給你掃清絆腳石。我回到杜傢老樓,你的軍事指揮權就會受到削弱。
趙子明說,你老陳可以恨我,但你不能小看我。我兼這個旅長,不是我自己要的。哪個王八蛋願意兼這個旅長!我也是被逼的。我已經跟軍區報告瞭幾次,要他們派軍事幹部過來,實在不行,把韓子君再派回來也行,可他們就是不理。我琢磨,沒準這是軍區的戰術,故意把你藏起來,麻痹敵人,同時讓你養精蓄銳。一旦開戰,你出其不意浮出水面,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陳秋石哈哈大笑說,老趙你是政工幹部,怎麼也這麼浪漫?你想象力太豐富瞭。
趙子明說,你挖苦人啊!
陳秋石說,把你剛才的想象加以渲染,傳播出去。讓反動派搞不清楚,我到底是被養起來瞭還是真的受貶。
趙子明沉吟一下說,你別坑我,如果軍區真的搞什麼策略,讓我給戳穿瞭,我不是罪該萬死瞭?
陳秋石說,哈哈,你我都過高地估計自己的能力和作用瞭。現代戰爭不比冷兵器戰爭,一員大將就能抵擋十萬兵馬。沒那回事。你傳播那個消息,隻不過讓反動派生疑,不知我們葫蘆裡面到底裝的是什麼藥,他不敢輕易下手。同時,你說我被藏起來瞭,他們會挖地三尺找我,因為他們不知道我在哪裡,不知道我在幹什麼,隻要我在暗處,對他們才是真正的威脅。
趙子明又沉思瞭片刻說,老陳,有道理,給他們把水攪渾。
陳秋石說,山中隻一日,世上已千年。老趙,你們在杜傢老樓,吃香喝辣,吆五喝六,可我呢,我這日子也過得太清苦點瞭吧。
趙子明說,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哪裡吃香喝辣的瞭?我們天天緊張得要死,生活清貧得要死。袁春梅那個政治部,政治覺悟比誰都高,天天宣傳,要準備同反動派作戰,要爭取廣大民眾的支持,要我們防止李自成的悲劇。過去我們有瞭夥食尾子,自己可以買隻雞吃,現在好,旅首長的夥食尾子都由政治部保管使用,拿去給老鄉排憂解難瞭,我們一天三頓兩頓是稀,兩個月隻吃瞭一次肉。你這裡倒好,天天有白菜豆腐吃。今天晚上給我搞頓肉吃吧,我都快饞死瞭。
陳秋石哈哈大笑。
忙裡偷閑,陳秋石跟趙子明商量,設計把梁楚韻弄回旅部去,趙子明裝聾作啞。趙子明說,啊,這個事情嘛,也不是什麼大事。你這南嶽書院一群禿驢,多個女同志也不是什麼壞事。你老陳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操那個心幹什麼?
陳秋石急瞭說,老趙,你簡直是不安好心,毀我一世英名。
趙子明說,笑話!你有什麼英名?人傢有情有義,我不能當半吊子你說是不是?就讓她在這裡紅袖添香,也算是組織上對你的彌補。
趙子明不僅沒有打算把梁楚韻弄走,還召集南嶽書院的幹部開會,明確表示,南嶽書院所有的幹部都要對陳秋石同志的安全負責,梁楚韻同志尤其要照顧好陳秋石同志的起居,當好生活副官。在這個公開的場合下,趙子明還不懷好意地公開揭露瞭陳秋石要把梁楚韻弄回旅部的陰謀。趙子明說,陳秋石這個人有很多優點,但是也有一個缺點,就是歧視女同志。人傢梁楚韻同志冒著生命和革職的危險,跋山涉水地來看望他,他剛才居然鬼鬼祟祟地建議我給梁楚韻同志另外分配工作,讓梁楚韻同志離開南嶽書院,太無情無義瞭。
陳秋石哭笑不得。
散會後梁楚韻找趙子明,托趙子明給她的戰友田秋韻捎一份禮物,她用石頭雕刻的一個母子相依圖。趙子明欣然接受,並且說,楚韻,你也老大不小瞭,抓緊戰機啊。組織上已經給你創造瞭最好的戰機。
可是陳旅長他……梁楚韻欲言又止。
趙子明說,我知道我知道,他腦子裡還拐不過彎。時間,時間,在時間面前一切都會改變。
梁楚韻說,陳旅長這個人很難對付,他的內心鋼硬,幾乎完全不受外界幹擾。
知道知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啊。組織上相信你。
趙子明說著,向梁楚韻一揮手,好像真的給梁楚韻下達任務。
晚飯前散步的時候,陳秋石不滿地說,老趙,你跟梁楚韻說那麼多幹什麼?陷我於不仁義啊!搞出問題你負責嗎?
趙子明說,搞出什麼問題?咱們一起從太行山過來的,組織上給我介紹田秋韻,我笑納瞭,你倒好,婉言謝絕。你是什麼意思?就顯得你清高我自私?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著梁楚韻把你搞臭。
陳秋石當真氣憤起來,說老趙你太陰險瞭,晚上堅決不給你吃肉。
可是陳秋石說瞭沒用,等他和趙子明回到餐廳,酒席都擺好瞭。不僅殺瞭一隻雞,蒸瞭一塊臘肉,還有劉鎖柱的隊伍從淠史河裡摸來的魚。趙子明一坐到桌子邊上兩眼就放光,吆喝道,啊,這麼多好吃的東西!老陳,我恨不得也被革職,到南嶽書院養一個假病。
趙子明在南嶽書院住瞭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陳秋石把他送出兩裡開外。陳秋石問,老趙,你還記得官亭埠戰役繳獲的那些鐵皮筏子嗎?
趙子明說,我記得老韓當時跟我商量,讓民運科發瞭一些給淠史河沿岸老鄉,感謝支前。還有幾個打爛的,拉到兵工廠,回爐煉鐵做炸彈瞭。
陳秋石失聲叫道,你們怎麼能那樣處理,太沒有戰略眼光瞭。那是作戰物資啊!
趙子明不悅地說,老陳你這是什麼話,你還真的以為離開你,大別山就沒有軍事指揮員瞭?我告訴你,那是做給章林坡看的,因為章林坡要清查戰利品,我們就放風說鐵皮筏子獎勵參戰百姓瞭。藏之於民,取之於民,你要是覺得有用,我們再把它收回來就是。事先講好的,不許毀壞,一旦戰爭需要,兩塊大洋一個回收。
陳秋石說,原來是這樣,很好。你最近就派人落實這件事情,查清堪用的還有多少,盡量集中,也許很快就會派上用場。
趙子明苦笑地看著陳秋石說,老陳,我是來看望你的,不是來接受你的指揮的。
陳秋石笑笑說,那你看著辦吧。
七
萬大叔出院那天,陳三川很想送他一道回西華山,但是團長馬建科不批假。馬建科說,送傷員病號是醫院擔架隊的事,不是你當營長的事情。陳三川說,可是萬大叔他不用擔架抬,他跟著送給養的隊伍走,我想跟他一道回西華山看看。
馬建科說,陳三川,你看看你在隨營學校的成績吧,冷水洗卵,越洗越短,連六大攻防原則都說不清楚,你還好意思溜號?再這樣下去,你的營長恐怕都當不成瞭。
陳三川說,打仗是真槍實彈的事情,要靠勇敢,光背那些卵子條文,就能把敵人背死瞭?是英雄是好漢,咱們戰場上比比看!
但是馬建科就是不準陳三川的假。
陳三川的確想回西華山看看,他這段時間在隨營學校,過的是牛馬不如的日子,嚴重的問題是戰術課老是考不及格,兼任戰術課教務主任的馮知良,就像專門跟他作對,每堂課都要提問他,出他的洋相。西華山的日子多好啊,在那裡他是一個營長,屁股後面還有勤務員,威風凜凜的。而在這裡,不要說他瞭,團長馬建科都是普通一兵,跟他一樣站崗,跟他一樣要挨馮知良的挖苦。
有一次馮知良搞瞭個《黃石崖防禦戰鬥想定》,讓學員標圖分配兵力火力,陳三川把自己的一個營搞瞭個一線配置,馮知良問,你的預備隊呢?
陳三川振振有詞地回答,我不要預備隊。
馮知良說,那怎麼行,你的三點配置,兵力和火力是均衡的,進攻之敵隨時可能改變進攻重點,這時候你的第二梯隊就要保障重點。
陳三川說,我人在陣地在,我所有的防禦陣地都是重點。
馮知良覺得跟他說不清楚,很惱火,說,你根本都沒有搞清楚防禦的目的是什麼,完全是草莽英雄的思路。
等到搞火力分配的時候,更是牛頭不對馬嘴。重火器陣地倒是都在制高點上,但是互相之間不能策應,一旦某點失守,就無法支援。馮知良說,你這樣配置是有危險的,伸縮不能自如,進退不能暢通。隻要有一個點支撐不住,其他陣地就會腹背受敵,這是不科學的。
陳三川說,你說的這個情況不存在,我的所有的點都是敵人打不垮的,隻要有一個人在,陣地就絕不會丟失。
馮知良火瞭,一拍桌子說,亂彈琴,打仗是科學,不是你說不丟失就不丟失的。萬一你一個陣地全部犧牲瞭,沒有預備隊,沒有友鄰火力兵力支援,這個陣地立即就成瞭敵人的陣地,那不就全盤崩潰瞭嗎?防禦不等於死守,也不等於決戰,更不等於守地盤子。防禦往往隻有一個目的,就是爭取時間,爭取到時間,防禦任務也就完成瞭,這時候就要考慮撤退,考慮轉移戰場。你這個配置,整個就是決戰的架式,上來就是背水一戰、破釜沉舟,這個思路要不得。
陳三川還是不服氣,爭辯說,我不打算撤退,不當逃兵,這有什麼錯?
馮知良說,你當然錯瞭,我再說一遍,無論是進攻還是防禦,都不是決一死戰,它隻是戰鬥中的一個環節,攻和防是會改變的,所以我們在兵力和火力配置上,一定要考慮退路。
陳三川說,仗還沒打,就讓我考慮逃跑,我不幹!
馮知良咬牙切齒地說,陳三川,你簡直是胡攪蠻纏,我說過讓你逃跑瞭嗎?我是說要考慮戰術機動,戰鬥當中,戰術機動是每時每刻都可能發生的事情,什麼叫靈活機動的戰略戰術,這就是!你懂不懂?
陳三川雖然不再爭辯瞭,但是對於馮知良,還是看不順眼,總認為這個人看不起自己,對自己橫挑鼻子豎挑眼。小分隊戰術的基本原則他並不是一無所知,他是一個有經驗的指揮員,他知道在戰鬥當中情況千變萬化,全靠臨機處置,哪能等你如此這般安排妥帖瞭再去打仗?
陳三川沒有想到,他後來竟然成瞭隨營學校的反面典型,馮知良抓住他的那個想定作業不松,搞瞭三堂課分析,圍繞三個課題,一、基本原則;二、可能出現的敵情變化;三、敵變我變的對策。就這三個課題,逼著以陳三川為代表的所謂“經驗派”反復在現地演練。陳三川先是被指定為守軍營長,對付敵人一個團的進攻,各種各樣的、變化無窮的、意想不到的進攻,開始手忙腳亂,最終熟能生巧。然後馮知良再讓他擔任攻擊部隊的營長,對付他的團長馬建科,也是變化多端,一會兒左路,一會兒右路,一會兒強攻,一會兒佯攻。搞瞭一個禮拜,陳三川把攻防戰鬥中的各種名詞、火力兵力配置和機動方案,搞得滾瓜爛熟。這時候他還不知道,就是這堂課,給他此後的戰績打下瞭厚實的基礎。
陳三川想隨萬壽臺回一趟西華山,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原因,他想通過萬壽臺找到方艾蒿。自從得知方艾蒿懷上他的種之後,他的心就像貓抓的,夜夜睡不著,上課他老犯困,這也是他的戰術課成績落後的重要原因。他擔心萬大叔的方子不靈,還擔心萬大叔偷藥被人發現,更擔心方艾蒿會告發他。總之他有太多的擔心。
半夜裡心驚肉跳,他就想,他媽的這個玩意兒真操蛋,給自己惹瞭那麼大的麻煩,真是應該挨馬鞭子。他在被窩裡揪住自己的物件,使勁擰,使勁掐,他恨不能把它扯出來狠狠地扇幾耳光子,然後把這二兩肉交給政治部去公審,就像當年在楚城國民黨公審他一樣。也許那時候還會有人出來辯護,說那不是陳三川的錯,是陳三川腿襠下面那個傢夥的錯,把它槍斃,留下陳三川繼續戰鬥。
陳三川什麼都想到瞭,就是沒有想到,他遇到的麻煩,他解決不瞭的問題,敵人幫他解決瞭。
三個月後陳三川才知道,萬大叔在旅部醫院住瞭十二天,藥倒是攢瞭一些,但是沒有派上用場。
春天過後是夏天,進入夏天,大別山的形勢就一天一個說法。而後來傳來的消息是,方艾蒿跟著她的那個男友區長周來喜,在淮上州建立聯絡點,剛剛落腳,電臺剛剛啟用,就被國民黨軍統特務偵聽到瞭。後來國民黨的龍柏少校帶著行動小組,把方艾蒿和周來喜包圍在茶葉鋪裡,方艾蒿為瞭掩護周來喜,出門詐降,周來喜逃脫,方艾蒿被國軍特務活捉,拉響瞭身上的手榴彈,跟兩名特務同歸於盡瞭。
消息是江碧雲說的,江碧雲在這年的春天同淮西地委書記鄭秉傑結婚,就在婚禮上,傳來淮上州周來喜聯絡點被破壞的消息。
陳三川最初得到這個噩訊,悲從心中來,惡從膽邊生。他差點兒就回西華山瞭,他要回去找一挺機關槍打到淮上州,為方艾蒿報仇。
江碧雲及時地制止瞭陳三川。江碧雲說,我知道黃大嬸臨死之前想把你托付給方艾蒿,但是我不知道方艾蒿對你有沒有感情。現在她人犧牲瞭,國民黨軍正抓住我們搞情報工作這個話茬,指責我們破壞和平,我們也抓住他們殺害我無辜抗日幹部的事實在進行鬥爭。這個時候,你可不能莽撞啊,你要真是潛到淮上州去殺人放火,那我們的鬥爭就被動瞭。
那一夜,陳三川主動為馬建科等人承擔瞭夜崗,半夜裡站在哨位上,望著黑黝黝的山坳和看不見的淮上州,回想自己在二道灣土坎後面的所作所為,心如刀絞,淚如雨下。陳三川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哭得那麼撕心裂肺,直到第二天早上,他發瞭一場高燒,並且說開瞭胡話,而此時他的心裡才似乎有些明白瞭,他之所以那麼不可遏止地流淚,哭得滔滔不絕,除瞭悲痛和自責,還有慶幸。
絕對是慶幸。多少年後回憶這一幕,已經為人夫、為人父的陳三川,不得不在自己的心底承認,他在方艾蒿死後的那一天夜裡的那場大哭,絕對有慶幸的成分。
陳三川上課不打瞌睡瞭,不打瞌睡的陳三川似乎聰明起來,學戰術也不那麼吃力瞭,計算兵力火力分配差錯率明顯減少。月考成績判出來之後,馮知良高興地拍著陳三川的肩膀說,不是朽木,你開始發芽瞭。
三天之後,陳三川揣著合格證書,跟著馬建科,意氣風發地回到瞭西華山。他們接到指示,鑒於淮上州國軍行動詭異,隨營學校在校學員提前結業,各就各位,準備戰鬥。
八
陳秋石的草帽是梁楚韻編的,他沒有想到這個洋學生還有這個本事。梁楚韻告訴他,這是跟老鄉學的。
有瞭這頂草帽扣在陳秋石的頭上,梁楚韻就覺得她和陳秋石之間已經有瞭實質性的聯系。
陳秋石釣魚,她就在一邊看,每當釣上一條,陳秋石甩竿,她摘魚,那種快樂,就像個孩子。但多數的時候,陳秋石都會讓她把魚再放回水裡,有的說太小,有的說太醜,有一次釣瞭一條碩大的肥魚,陳秋石放下魚竿,到魚簍前彎腰一看,心疼得直吸冷氣,跺腳扼腕說,這個傻傢夥,它怎麼上來瞭?快把它放回去。
梁楚韻說,沒見過這麼釣魚的,釣瞭放,放瞭釣。
陳秋石笑笑說,釣魚嘛,就是個樂趣。這是條母魚,你看它一肚子籽,不知道有多少小魚在裡面。
梁楚韻說,那你已經把它釣上來瞭,它的嘴也受傷瞭,它還能活嗎?
陳秋石說,魚這東西,嘴不怕破。但願它接受教訓,不再上鉤瞭。
梁楚韻不吭氣瞭,看看陳秋石,又看看河面。
初夏的淠史河無限風光,漣漪微微,倒映群山,河岸楊柳依依,野花簇擁。水天之間,白鷺翻飛,嬉戲追逐。
梁楚韻來到南嶽書院已經一個多月瞭,陳秋石最終沒能把她趕走,不過陳秋石說得明白,留在南嶽書院,就是一個戰士,所有的人都是同志關系,什麼愛情啊婚姻啊,提都不要提。誰提瞭,立馬卷鋪蓋走人。
梁楚韻有時候想,就這樣也很好,在他的身邊,近距離地呼吸他的氣息,感受他的心跳,也是難得的福分。以後不打仗瞭,她還要把沒有完成的《一門兩將》和《把酒問青天》寫完。如果沒有這段時光,那就損失大瞭。
不過,梁楚韻漸漸地不喜歡聽陳秋石講戰術瞭。陳秋石往地圖下面一站,就不是人瞭,就像一個奇怪的動物,心無兩用,物我兩往,似乎滿腦子都是地形兵力,旁若無人,隻有路線和陣地。這時候的陳秋石是乏味的,是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
釣魚,這是難得的人間煙火瞭。等陳秋石重新坐定,梁楚韻問,你說魚會接受教訓嗎?
陳秋石笑笑說,那是它們的事,我怎麼知道?
梁楚韻又問,你說魚有感情嗎?
陳秋石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梁楚韻笑瞭,隨口接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有魚上鉤瞭。陳秋石手腕一抖,剛想往上甩,又改瞭主意,雙手抱著魚竿,就像推磨一樣把魚引到岸邊,讓梁楚韻過去偵察,看看是不是孵籽母魚。梁楚韻小心翼翼地抓住,捧瞭一半在水面,扭過臉沖陳秋石粲然一笑說,首長太神瞭,果然是條母親魚。好像還是剛才的那條呢。
陳秋石說,啊,有這回事?那它可真是太傻瞭,一棵樹上吊死啊?把它放瞭。
梁楚韻放瞭魚,看著陳秋石,臉色突然黯瞭下來,嘆瞭一口氣,悶悶地回到陳秋石的身邊,兩手抱著腿,看著河面發呆。
陳秋石說,小梁,不是說好瞭嗎,我們這樣相處多麼坦蕩,多麼快樂,多麼平靜。你難道願意破壞這快樂、破壞這平靜嗎?
梁楚韻想想說,我知道我應該控制感情,可是我沒辦法控制,我就像那條魚,明明知道前面就是危險,可偏偏還是要咬鉤。
陳秋石嚴肅起來瞭,把魚竿一放說,如果再討論這個話題,我們馬上回去,你還是回杜傢老樓吧。
梁楚韻不動。
陳秋石站起來說,走吧小梁同志,看來你不適合在南嶽書院繼續逗留瞭,而且你對我的興趣不感興趣,還是回去工作吧。
梁楚韻突然把頭抬起來瞭,這次她沒有退卻,迎著陳秋石嚴肅的目光,她沒有別的武器,她滿腹的委屈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宣泄,那就全都集中在她的眸子裡,兩個眼眶盈滿瞭晶瑩的液體,終於決堤瞭,順著紅撲撲的臉頰無聲無息地流淌。梁楚韻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雙手抱膝,偏著腦袋,仰著臉,一動不動,一眨不眨地怒視著陳秋石。
陳秋石正在色厲內荏地吆喝要回去,猛地看到梁楚韻這副情景,腿桿子立即僵硬瞭,正揮舞著的手也固定在眼前,好半天才收回去。陳秋石的表情急劇變化,擠出一副苦笑,小梁,你這是幹什麼?史吉合他們都在那邊看著呢,有話好商量。
梁楚韻還是不吭氣,就以一個姿勢紋絲不動地、堅決地看著陳秋石,就像雕像,仿佛隻有那兩行潸然不斷的溪流才能證明她還活著。
陳秋石真的慌瞭,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子這麼大流量的淚水,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子這麼大面積的憤怒,還沒有見過一個女子這麼長時間的沉默。陳秋石說,小梁,如果我傷害瞭你,你可以批評。我們今晚就可以開民主生活會,有話就在會上說。
梁楚韻終於開口瞭,梁楚韻說,陳旅長,自從我來到南嶽書院,我已經第七次聽到你說趕我走的話瞭。我太缺乏自尊瞭,我太沒有骨氣瞭。可是今天我要說,我真的走瞭,我不是為瞭自尊,也不是為瞭骨氣,我要解放你,免得我在這裡你連釣魚都心不在焉,都要借題發揮。陳旅長,我走瞭。
說完,兩手撐著地面,費力地站瞭起來,眼睛空洞地看著遠處,轉身,向河岸高坎上一步一步地走去。
陳秋石大駭,張著兩手追瞭上來說,小梁,梁楚韻,你怎麼啦,你怎麼能這樣想?就是回去,你也不能這樣回去。今天晚上,在民主生活會上,你批評吧,你把你的話說完瞭,我讓劉鎖柱送你回去。
梁楚韻淒然一笑說,我不會參加你的民主生活會,我是不會把我心裡的話拿到民主生活會說的。
陳秋石當真不知所措瞭,見梁楚韻頭也不回徑直走去,趕緊招呼史吉合等人,還愣著幹什麼,趕緊收傢夥,晚上開民主生活會。
這天晚飯,梁楚韻拒絕吃飯。被她拒絕的,還有民主生活會。但是她拒絕沒用,陳秋石拎著馬燈,帶著史吉合和劉鎖柱一幹人等,到她的房間來開會。說是開會,其實沒有人發言,隻有陳秋石一個人在勸說,說同志之間,應該互相諒解,同志有瞭缺點,應該公開提出批評。我們革命隊伍,講究上下平等,也講究男女平等。別說我陳秋石已經革職瞭,就是還當旅長,隻要錯瞭,你們中的任何人都可以提出批評,乃至嚴厲批評……
誰都能聽得出來陳秋石這是玩弄花招,東拉西扯企圖把水攪渾,大傢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茬。梁楚韻倒是不哭瞭,坐在床邊苦笑,臉色像死人一樣。民主生活會,開得比冰霜還冷。
陳秋石說,我個人認為,梁楚韻同志來到南嶽書院,給我們帶來瞭新鮮的活力,教警衛戰士唱歌,教基層幹部學文化,還幫助我這個丟掉烏紗的冷宮旅長整理戰例,幫助史參謀繪制作戰地圖,做瞭大量有益的工作,功不可沒。可是她現在突然提出要回到杜傢老樓去,我個人是不同意的。你們大傢也發表看法,同意不同意梁楚韻同志離開我們?
梁楚韻被陳秋石這一席話說蒙瞭,蒙瞭半天明白過來,又控制不住瞭,噙著淚水說,好,我來說說。這是民主生活會,同志們都不是外人,這裡沒有一個同志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到南嶽書院來。我向同志們坦白,我愛陳旅長,早在太行山百泉根據地,我就是組織上介紹給陳旅長的……
梁楚韻同志!
一聲斷喝之後,大傢定睛望去,陳秋石臉色鐵青,怒目圓睜,逼視著梁楚韻說,太不像話瞭,把我們純潔的同志關系庸俗化,成何體統!
梁楚韻也嚇壞瞭,可是這時候她沒有退路瞭,她必須把話說完。梁楚韻呼啦一下站瞭起來,提高嗓門說,陳旅長,你就是槍斃我,我也要說話。我愛你是不錯,我不顧一切地到南嶽書院,就是為瞭追尋我的愛。可是,你是石頭嗎,你是草木嗎?草木也有情啊!你為什麼要對我這樣,為什麼動不動就攆我走?我走,我今天就走,我看看老山羊會不會再把我馱回去?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見你瞭,讓你和你的戰術大顯身手吧,讓你去當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吧!
陳秋石本來是站著的,被梁楚韻一席話說得熱血噴湧,雙手顫抖,一屁股跌在板凳上,一隻手指著梁楚韻,低沉地吼道,你,你,你太放肆瞭,太不知輕重瞭,你要深刻檢討……
就在這時候,意外的事情發生瞭,先是聽見門外一聲長鳴,老山羊突然揚蹄怒吼,接著,屋裡的馬燈突然炸裂,一陣風吹過,燈火滅瞭。
劉鎖柱和史吉合等人同時擎槍在手,一前一後擋住瞭陳秋石。劉鎖柱大呼,有情況,保護首長!
就在那一瞬間,又一個身體沖瞭上來,梁楚韻一把抱住瞭陳秋石。
九
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楊邑的感覺是對的。
四月底那天上午,他在齊雲山看見的確實是陳秋石,說看見不準確,應該是感覺到瞭,在兩公裡的距離上,在齊雲山東側的妙皋峰半山坡上,陳秋石確實出現過,盡管在他們中間隔著長長的路程和密密麻麻的樹叢。楊邑後來為他和陳秋石幾乎在同一時間內出現在覺靈寺東西兩側而驚惶不已,他覺得在這片戰場上,正面交鋒的不僅是他和他的學生,還有他們的靈魂。
陳秋石被革職,楊邑是在半個月以後才知道的,他當時的心情很復雜,一方面對郭得樹下的套子不以為然,覺得太齷齪瞭;另一方面,他也覺得這個時候讓陳秋石失去兵權,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兩軍開戰在即,師生反目成仇,廝殺於同一戰場,他心理是有障礙的。更重要的是,一旦撕破面皮,真的交火,陳秋石滴水不漏的用兵藝術,多少還有點讓他畏懼。
關於陳秋石被革職之後的去向,在國軍內部有很多傳說,一種說法是陳秋石已被秘密押送到江淮軍區,正在接受調查。還有一種說法,陳秋石已被其老上級接到太行山,又在百泉根據地重執兵符。第三種說法,陳秋石根本就沒有離開大別山,正藏匿於某處,修身養性,隨時準備東山再起。
楊邑傾向於後一種說法。他一直納悶,臨陣易將乃兵傢大忌,更何況陳秋石在抗戰中將大別山北麓戰場瞭然於心,光是一個陳秋石,就足以對國軍的進攻構成很大的威懾,共軍高級機關未嘗那麼愚蠢,難道就看不透這一點?或許這就是陳秋石本人制造的一個假象,向國軍示弱,麻痹國軍神經也未可知。而師部那些自以為是的傢夥還真的以為把陳秋石除掉瞭,彈冠相慶,以為從此可以在大別山北麓獨霸天下,從此可以如入無人之境瞭。對此,楊邑憂心忡忡。
軍事調處的最後階段,國軍秘密調整瞭兵力,楊邑的一旅進駐肥西以西,嶽西以南,其當面正是覺靈寺。覺靈寺的南邊,就是西華山,北邊是南嶽山。西華山是淮上獨立旅的起傢的地盤,駐紮的是精銳第三團,原來是韓子君和鄭秉傑的看傢隊伍,尤其以政權建設牢固著稱,淮上獨立旅的兵工廠、被服廠、物資采購站和轉運站都在西華山的深山老林裡,甚至還有秘密的彈藥儲備機構,是淮上獨立旅的大後方。因為地勢顯要,易守難攻,歷來為兵傢不爭之地,當年日本人南下,從這裡都是繞道而行,所以鄭秉傑得以坐大。章林坡把楊邑的第一旅調動到西華山當面,也是深謀遠慮的。
用兵謹慎,盡量不打無準備之仗,這是師生一脈相承的特點。楊邑調防至西華山當面之後,幾次攀登覺靈寺主峰和妙皋峰、齊雲山周邊高地,對西華山境內進行詳細勘察。他很快就發現,西華山確實是一個天然的屯兵基地。在抗日戰爭中,因同友軍毗鄰,這裡沒有太強的防禦部署,而眼下情況陡變,共軍似乎還沒有從抗戰的佈局中調整過來,這不知道是掉以輕心還是自恃無忌,看來陳秋石失去兵權不是虛傳。楊邑長長地出瞭一口氣。
豈料,自從那次他在齊雲山下隱隱約約感覺到陳秋石的氣息之後的第五天,情況發生瞭變化。情報顯示,共軍也做瞭兵力調整,其三團陳三川營和寧可傢營已經分別在妙皋峰東南和西南設防。楊邑再次登上齊雲山,看瞭半天也沒有看出共軍佈防的痕跡,就在快要下山的時候,他才恍然大悟,共軍的防禦體系是沒有工事的。
楊邑更加明顯地感覺到瞭陳秋石的存在。這種小正面、少側翼、大縱深、寬間隔的配置方式,不是常規打法,一般人是不敢運用的。六個點式支撐體系,高低搭配,遠近照應,看似沒有防禦工事,正面全在控制之內,可以說是對這個地形的極佳利用。
這隻能解釋是陳秋石的手筆。
當然,這種點式防禦配置,也有漏洞,它應對的是大部隊正面防禦作戰,卻很難保障接合部的安全,尤其是夜間小分隊偷襲,很有可能得逞。讓楊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陳秋石果然在西華山莊,難道他看不出這個漏洞嗎?
“5·21事件”發生後,楊邑分析瞭整個戰鬥過程,他還是沒有搞明白,陳秋石是真的沒有察覺防禦漏洞,還是故意放開一條通道,甚至有可能他就在等待,就在暗中配合這個事件。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可怕瞭。
所謂的“5·21事件”,就是龍柏偷襲南嶽書院事件。
這段時間,密切關註陳秋石去向的,除瞭楊邑,還有章林坡和郭得樹。郭得樹密令龍柏,率領一個由三十人組成的精銳小分隊,化裝成殘餘漢奸董占水的隊伍,連續二十多天,一直在西華山東南和西南方活動,其足跡已經印上瞭齊雲山和覺靈寺,有幾次甚至同陳秋石等人擦肩而過。
5月21日那天下午,龍柏在距離妙皋峰約三裡路的淠史河邊,隔岸鎖定瞭來此釣魚的一行人,龍柏疑惑那個戴草帽的人就是陳秋石,在高倍望遠鏡裡,還出現瞭梁楚韻和史吉合,更證實瞭龍柏的判斷,龍柏根據陳秋石釣魚的位置分析,陳秋石就住在南嶽書院。龍柏當即用電臺向郭得樹報告,郭得樹給龍柏下瞭一道指令,活捉陳秋石,活捉不成,即將其擊斃。郭得樹同時密令其親信、楊邑部二團一營營長洪大,進入西華山西側,接應龍柏。這個楊邑並不知道。
當夜月黑風高,龍柏率隊從西華山西側潛入,成功地避開陳三川的巡邏隊,向南嶽書院撲去,而在龍柏的小分隊距離書院還有兩公裡的時候,院子內的一匹戰馬突然警覺,揚起四蹄長鳴不已。等龍柏接近書院的時候,他不知道,陳秋石已經離開南嶽書院。
抵達南嶽書院之後,龍柏以石擊路,引誘暗哨離開哨位,將其手刃,然後潛入書院附近,三挺輕機槍的槍口已經對準瞭有亮光的那間房屋,一切就緒之後,龍柏指揮輕重二十支槍一齊掃射,並於混戰中親率突擊小組徑奔院內。
龍柏最後看到的情況是,從那間亮燈的房間裡沖出數人,一邊還擊一邊突圍,在激戰中多數倒下。此時擔任警衛的一個排已經從西邊沖瞭過來,東邊似乎也有部隊行動的聲音。龍柏不敢戀戰,邊打邊撤,仍按原路後退。
從東邊殺過來的是陳三川指揮的一個連,在西華山西側的二道灣同龍柏短兵相接,立即展開包圍。龍柏的手下損失大半,其餘在洪大的接應下倉促回竄。陳三川的隊伍追至二道灣,同洪大的隊伍展開激戰,勢不可當,洪大且戰且退,被陳三川追到孫莊,戰鬥中洪大本人挨瞭一槍,差點兒送命。
第二天早上,淮上獨立旅就給新編第七師送去一份措辭激烈的通報,稱國軍的此次行動,為第二個皖南事變,破壞和平,殺害我正在養病的高級指揮員,章林坡師長必須對此次行為負責。緊接著,《江淮日報》和《新華時報》都以大幅版面刊登“5·21事件”的消息,南嶽書院血流成河,數名新四軍官兵橫屍血泊之中,慘不忍睹,書院內外,一片狼籍。報道並且說,我軍正在南嶽書院養病的高級將領陳秋石身負重傷,危在旦夕。而龍柏向郭得樹報告說,早死瞭,早死瞭。共軍這是制造假象。
郭得樹問,你親眼看見陳秋石被擊斃瞭嗎?
龍柏說,他們在屋裡開會,陳秋石站著講話,我和五個狙擊手一齊瞄準。陳秋石就是一百條命,也躲不過我在十秒鐘之內射出去的五百發子彈。他已經是一個篩子瞭。
郭得樹說,關鍵是你有沒有看見他中彈倒下?
龍柏說,我當然看見瞭,我還聽見有人喊,首長中彈瞭,快來保護首長!我們撤出南嶽書院之後,聽見裡面在大喊,首長,你醒醒啊,還有人喊,首長不行瞭,趕快叫醫生。裡面還有女人的哭聲。在二道灣我們被截住瞭,那支部隊簡直就像虎狼,紅瞭眼向我們突擊,裡面有人喊,為首長報仇,血債要用血來還。
終於,郭得樹相信瞭龍柏的話,還沒等他向章林坡報告,章林坡的電話就來瞭,讓他馬上趕到師部,隨他一起到西黃集把重傷的陳秋石接過來,到國軍醫院裡搶救。章林坡並且說瞭這樣的話,兄弟鬩於墻,手足難分,隻要大別山的戰爭還沒有打起來,我們同淮上獨立旅就還有和解的可能。和談還有希望,不要輕言放棄;戰爭沒有好處,不要輕易發動。
郭得樹心領神會,驅車前往師部,章林坡已經下樓待發瞭。
路上,章林坡說,可惜瞭,可惜瞭。這些漢奸真是膽大包天,一代將星隕落在草寇手裡,真是奇天大冤。
郭得樹笑笑說,是啊,陳秋石抗戰中在大別山打出瞭八面威風,他不僅是鬼子的死對頭,也是漢奸的斷路財神啊。漢奸如今窮途末路,積怨深重,下此毒手,不足為奇!
兩人相視一笑。
車隊過瞭窯岡嘴,遠遠看見一隊人馬,走近瞭一看,為首的是袁春梅,立在路中間,攔住瞭去路。
章林坡和郭得樹跳下車,章林坡大張著兩手向袁春梅說,怎麼樣,陳將軍怎麼樣瞭?我們來把他接到淮上州,我那裡有美國醫生。
袁春梅站定,冷冷地看著章林坡和郭得樹,一句話也不說,臉上突然滾落兩行淚珠。
章林坡趨步上前,想拉袁春梅的手,但見袁春梅目光陰森,於是尷尬地縮回來,搓著手說,袁女士你怎麼啦,難道,陳將軍……不測?我們的醫院都準備瞭啊……
袁春梅還是滿臉冰霜,冷冷地說,不用瞭,陳秋石同志殉國瞭。
章林坡似乎遭受瞭雷擊,渾身一震,轉眼就是熱淚縱橫,雙手伸向袁春梅,連聲說,袁女士,沒想到啊,發生瞭這樣悲慘的事情,章某心如刀絞啊……
袁春梅把手抱在胸前,逼視章林坡說,章將軍,我們更沒有想到,煮豆燃萁,親痛仇快,竟然發生在抗戰剛剛勝利的今天。
章林坡泣不成聲,頓足悲鳴,一連聲說,一定要查辦!可惜我一代名將,沒有死在敵寇手裡,竟然為我民族敗類所害,漢奸殘餘,困獸猶鬥啊!章某作為警備司令,駐軍最高長官,難逃其咎,我一定要督察偵破,我要把兇手千刀萬剮!
袁春梅說,章師長,不用偵破瞭,兇手就在貴部,而且我們已經調查瞭,這次行動不是漢奸殘餘所為,而是貴部有人蓄意謀殺,是有組織有步驟的,他的背後是誰,我們清楚,章將軍也應該不糊塗。
章林坡說,袁女士啊,陳秋石將軍罹難,我的悲痛不亞於貴軍任何一位同仁。你這樣說,我可以理解,這個時候,你們說出什麼過頭話我都不會在意的。
袁春梅說,我正準備去淮上州,不是去報喪的,我奉命向章將軍轉達我新四軍淮上獨立旅通牒,請章將軍敦促貴部交出兇手。我部正在籌備喪事,我們希望章將軍深明大義,從補救和平局勢出發,盡快查出兇手,祭奠陳秋石將軍。
章林坡說,袁女士,此時此刻,我和貴部將領一樣痛心疾首。雖然貴部指責兇手藏匿我部未必屬實,我也鼎力尋查。若果在我部,章某願親獻兇犯首級於陳將軍靈前。若非我部奸細所為,偵緝兇犯章某也責無旁貸。
見章林坡說得動情,袁春梅的臉色似乎有所緩和,抹抹眼淚,莊重地說,那好,我部拭目以待。
章林坡說,一定,一定,請相信我章某的為人。雖然談判失敗瞭,但我軍和貴部曾在抗戰中攜手並肩,共赴國難。我本人更是欽佩陳將軍的人格學識。陳將軍的喪事,由我們兩傢操辦。一定厚葬,一定厚葬。
袁春梅說,那倒不必瞭。我們對貴部的惟一要求,就是對殺害陳秋石將軍的兇手繩之以法。明天我們在南嶽山舉行陳秋石將軍公祭大會,屆時我們希望看見章將軍兌現承諾。告辭瞭!
章林坡望著袁春梅離去的背影,想笑,可是嘴一咧,當真哭瞭起來,哭得熱氣騰騰。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大哭。
十
南嶽書院天低雲暗。悲憤的哭聲從壓抑的胸腔裡滲出,穿過高墻,密密匝匝地灑落在山莊外面的毛竹林裡。
一口大黑棺材安放在書院正中。官兵佩戴黑紗,肅穆佇立。十幾名戰士在山莊外面撒紙錢。
陳三川身背雙槍,臂佩黑紗,立於大門一側,密切註視來來往往的人流。陳三川是昨天夜裡才知道陳秋石被亂槍打死瞭,也不知道為什麼,當他聽劉鎖柱說“陳旅長死瞭”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臟突然一陣抽搐,接著就有嘔吐的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從自己的軀體裡被抽瞭出去,此後的幾個小時,他一直感到腿軟心慌。
公祭大會設在書院內,正房懸掛著白底黑字橫幅,兩邊瀑佈一般懸掛著挽幛。除瞭國民黨地方官員,新編第七師派出瞭郭得樹和楊邑作為代表參加。章林坡沒能交出兇手,支吾說正在偵緝,請友軍長官海量。趙子明等人嚴辭抗議,鑒於天熱,怕屍體腐爛,公祭大會還是如期召開瞭。
大會開始後,趙子明致追思詞,歷數陳秋石將軍抗戰功績,在場的人無不噓唏。
趙子明致辭完畢,宣佈入殮,八個新四軍戰士把陳秋石的遺體從山莊的地窖裡抬出來,由袁春梅和梁楚韻等人護衛兩邊,移進棺材。郭得樹在離棺材三步遠的地方,看得很清楚,陳秋石的遺體換瞭一身黃呢子將軍服,領口上還綴著將星。遺容經過鄉村仵作的處理,還算整潔,面容安詳。
楊邑一看這情景,頓時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郭得樹沒有眼淚,哭不出來,憋瞭半天,才把眼圈憋紅,假惺惺地想湊上去,說幾句緬懷的話,可是還沒有等他靠近棺材,意外發生瞭。
參加公祭大會的人群裡,突然號叫著跑出一個人來,兇神惡煞一般把袁春梅和梁楚韻扒拉開,不由分說,一頭撲到棺材上,瘋瞭一樣扯開覆蓋在遺體上面的紅綢子,捶胸頓足嚎啕,首長,我對不起你啊,我害瞭你啊,我沒有良心,我罪該萬死……啊……啊……!
郭得樹本來想更近一點看看陳秋石的遺容,沒想到這個程咬金半路殺出來,一胳膊肘把他捅瞭一個趔趄,差點兒倒在地上。郭得樹好不容易才站穩,舉目看去,不禁倒吸瞭一口冷氣。原來是馮知良。
袁春梅和梁楚韻趕緊上前將馮知良架住,但馮知良這天力氣大得驚人。趙子明一看要出事,手一揮,陳三川一個箭步上來瞭,不知道使瞭個什麼招數,正哭喊著的馮知良,馬上停止瞭嚎啕,被陳三川拖瞭下來,兩眼無神地看著天空,好大一會兒才發出一聲曲裡拐彎的狼一般的呻吟,首長,我對不起你啊……啊……首長……
有瞭這個小插曲,趙子明不敢怠慢,趕緊招呼部隊行動,瞻仰遺容程序草草結束,然後就合上棺蓋,由陳三川和劉鎖柱封棺。劉鎖柱一邊掄錘一邊痛哭,首長,我再也見不到你瞭,往後誰能給我講戰術呢?誰還叫我一進二退三轉移四機動呢?首長,你在天之靈保佑我們打勝仗啊……
在劉鎖柱淚如雨下的當口,陳三川卻一言不發,鐵青著臉,小眼睛裡噴射著仇恨的光芒。他下錘很重,咚咚的聲音,一聲一聲地敲擊在人們的心上。
然後由新四軍淮上獨立旅八名首長抬棺至山莊門外,劉鎖柱手下的一名連長帶著一個班護送,用馬車送往覺靈寺北麓安葬。
郭得樹回到淮上州的第三天下午,章林坡召開緊急作戰會議。章林坡在會上說,目前各地光復戰爭如火如荼,而我淮上州始終按兵不動,半壁河山仍在共匪赤化之中。這不是章某畏戰,諸位想必有所耳聞,前段日子,共軍軍事巨匠陳秋石先生革職後去向不明,對我潛在威脅極大。此人詭計多端,若在暗處謀劃,不知道禍起何處。如今,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傢,我們心頭之大隱患消除瞭。陳秋石先生為漢奸餘孽所殺,說真的,我這心裡還真是痛惜……啊!
郭得樹微笑插話,英雄惜英雄啊!
章林坡眼圈一紅說,陳秋石將軍若在,我部會有很多難言之隱。跟陳秋石作戰,民心軍心輿論都是問題。現在好瞭,陳秋石先生已作古,死人管不瞭活人的事,我們的行動開始瞭。說完,刷的一下拉開帷幕,一幅大型作戰地圖赫然升起。
新任參謀長喬聞天春風滿面,手持袖珍金屬指揮棒,開始部署任務。
楊邑沒有想到,同共軍開戰的第一仗,居然是他的第一旅,而且是進攻西華山。
早些時候,楊邑也對未來戰局進行過預測,第一仗在西華山打不是沒有可能,但是可能性很小。首先,西華山一帶地形正面太小,能夠通過的路徑十分有限,進攻部隊即便得手,隊形也會被迫拉長,會造成首尾不能相顧的局面,這是進攻戰鬥最忌諱的;其次,縱深太大,戰線拉長之後,各部之間協調存在嚴重問題,很容易被共軍各個擊破。這個仗如果讓楊邑指揮,他會堅持首輪進攻西黃集和棋仙寺,由東向西,由北向南,層層剝皮,最後讓西華山成為一個孤島,迫使他們投降或者逃遁。
問題是,現在的作戰方案不是楊邑制訂的,據說這個喬參謀長很有些來頭,他到任已經快十天瞭,今天是第一次在作戰會上露面,這麼多天他躲在哪裡?在幹什麼?楊邑一無所知。也許他就是在等待今天。
當然,現在進攻西華山,楊邑並不怯陣。準備是早就有的,而且是針對陳秋石的。陳秋石他都不怕,他還怕誰?那個趙子明指揮打仗,楊邑幾乎沒有聽說過,盡管他也曾經是楊邑的學生。
在返回尚派河的路上,楊邑其實已經有瞭對策。按照師部的部署,一旅將於明天夜裡打響,占領西華山,吸引司坡店、西黃集等地共軍分兵來援。二旅一部在窯岡嘴至西黃集一線佈防,阻擊共軍增援部隊。三旅機動至棋仙寺一帶集結,向南作為預備隊,向北可以直取杜傢老樓。楊邑前思後想,覺得喬聞天的這個計劃還算妥帖,即便不能像章林坡展望的那樣在一個月之內橫掃大別山共軍,但是拿下西華山並給共軍重創還是有可能的,至少不會吃虧。
楊邑的信心還是建立在陳秋石死亡的基礎上,這倒不是因為他怕陳秋石,而是他認為陳秋石突然被殺,給趙子明留瞭一個很難擦的屁股。根據楊邑的勘察分析,淮上獨立旅的佈防,基本上都是陳秋石的風格,譬如說西華山的防禦,就是小正面、少側翼、大縱深、寬間隔的配置方式,這種防禦態勢陳秋石敢,別人不敢,因為陳秋石還有下一步的動作,戰鬥發起後,他可能會用運動戰的方式循環使用有限的兵力,對進攻之敵形成拉鋸式反復殺傷。而要實施第二步,必須對兵力火力和時機都把握得相當準確才行。而趙子明能夠做到這一點嗎?楊邑對此完全可以輕視。
楊邑向章林坡稟報他對當面之敵情判斷時,信誓旦旦地說過這樣的話:陳秋石在南北兩個方向上的設防都是無可挑剔的,就像古戰爭中的天罡陣,變化多端,奧妙無窮。正是因為它太有學問瞭,也給共軍帶來瞭麻煩,因為下一步該怎麼變化,除瞭陳秋石,誰也不懂。這就好比一個高明的廚師把菜做瞭一半,突然撒手不管瞭,後面的廚師再高明,也不知道該怎麼接手,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放鹽。
這番話說得章林坡頻頻點頭。章林坡說,老楊說得對。上峰可能也就是出於這種判斷,才十萬火急地要我們迅速展開行動。
接下來的戰鬥很有意思。楊邑抓住瞭西華山防禦的軟肋,那就是楊邑曾經發現的,並且被“5·21事件”證明瞭的,陳秋石在西華山點式防禦配置,應對的是大部隊正面作戰,如果以小分隊尤其是夜間偷襲,這種防禦結構會不攻自破。
戰鬥發起在凌晨零時零分,楊邑的先頭部隊一個營,在洪大的率領下,按照當初龍柏偷襲南嶽書院的路線向西華山運動,此舉雖有輕兵深入之嫌,但意在試探虛實。
洪大輕車熟路,率領一個營分兩路長驅直入。按照楊邑的分析,洪大的部隊隻要越過第一道防線,就可以直奔西華山,沒想到在二道灣,出現瞭意外的情況,共軍陳三川指揮一個營突然從側翼出現,包抄過來。洪大大驚,急電楊邑,要求回撤,楊邑卻堅定不移地要求洪大就地固守待援。
恰好是陳三川營的出現,更加堅定瞭楊邑的分析,因為他從陳三川營倉促行動中,看出共軍亂瞭陣腳。如果是陳秋石指揮這樣的戰鬥,他是不會在戰鬥打響的最初時光調整部署的,他至少要等到天明,把情況摸清楚再說。
楊邑見時機成熟瞭,遂命令後續部隊兩個團共七個營,從四個方向分六路向西華山挺進。照楊邑的計算,即便是西華山共軍傾巢而動,也不過一個團的兵力,擋不住國軍的步伐。
事情的發展證實瞭楊邑的判斷,這七個營順利地通過瞭第一道防線,受到的抵抗相當微弱。因為共軍的防禦配置都在山上,黑燈瞎火的往山下亂打,對國軍基本上構不成殺傷。隻有一個營在妙皋峰東南高地上遭到劉鎖柱一個營的反抗,但是國軍進入縱深之後,迅速匯攏,劉鎖柱營一觸即潰。大軍於是蜂擁而至。
楊邑在指揮所裡美美地睡瞭一覺,他感到這次戰鬥真是太對不起他的得意門生瞭,人都死瞭,他這個先生還利用瞭學生的失誤,把他的繼任者打得丟盔卸甲,壯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啊!
在負疚和得意交織的矛盾中,楊邑進入瞭一個神奇的狀態,在他的哈喇子流出來之前,他還在向陳秋石道歉,對不起秋石兄,愚師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兩軍相對,各為其主啊!你我師生之間,斷無此等恩怨……
天快亮的時候,他被一陣吵鬧驚醒瞭。馬弁和警衛阻擋不住,門外沖進來洪大和二團團長劉楷傑,洪大一進門就差點兒跪下瞭,大嘴一咧哭開瞭,旅座,大事不妙啊,我的隊伍……
楊邑一個激靈站起來,扔掉大氅,眉頭一皺說,怎麼回事?不要恐慌,慢慢說。
洪大連哭帶喊,旅座,我們按照你的命令,一直沒有停止進攻,幾次打退共軍的攔截,眼看就要進入西華山瞭,可是……我的隊伍卻不見瞭。
楊邑驚叫一聲,你說什麼,你的隊伍不見瞭,你的隊伍呢?
洪大說,我也不知道,恐怕隻有天知道瞭。說完,兩腿一軟,頹然倒地。
楊邑怒視劉楷傑,你的部隊呢?
劉楷傑倒是鎮定,兩腿一並說,報告旅座,我的隊伍還在,不過少瞭一個營,去向不明。
楊邑抬頭看瞭看天,東方已經露出魚肚白。楊邑說,好啊,細水流沙,可我這是兩塊大石頭,你能一口吞下去嗎?
洪大和劉楷傑面面相覷。
十一
楊邑丟掉的那兩個營——準確地說,是兩個營加一個連,現在都集中在妙皋峰北於傢窪。作為淮上獨立旅的接收大員,袁春梅正在給他們訓話,內容無非是中國人不打中國人,要和平不要內戰,不給反動派當炮灰,等等。願意起義參加新四軍的,我們歡迎;願意回傢的,發給路費。
這些人當中,除瞭一名副團長和士兵,還有不少營連級軍官,多數人聽說過新四軍有個女司令,今日一睹真顏,當真英姿颯爽。過去在官亭埠戰役中,都是生死兄弟,如今反目成仇,本來就不自願。十幾個人表示願意參加新四軍,另外一些人表示願意接受路費回傢。副團長童治安說,長官,先給碗稀飯喝吧。
袁春梅說,好,都是自傢兄弟,來瞭就是客,把飯抬上來。
不多一會兒,幾個戰士抬著大桶大筐過來瞭,桶裡裝的是豬肉燉蘿卜,筐裡裝的是大米幹飯。一筐殘缺不全的海碗往地上一倒,白光耀眼。這些士兵從昨天夜裡到現在,沒吃沒喝,一見到豬肉燉蘿卜大米幹飯,那還瞭得,一擁而上,窪裡再也沒有人說話,一片蠶食的沙沙聲。
這些俘虜記得,昨天夜裡幾支隊伍一起向西華山隆隆開進,基本上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走一段打一陣,打一陣亂一陣。過瞭二道灣,營長找不到連長,連長找不到排長,排長找不到兵。過瞭妙皋峰,不斷遇到有人喝問,哪部分的?
黑燈瞎火的,誰也看不清楚誰,散兵遊勇們就回答,是某某部分的。
東邊有人喊,向左就是西華山莊。
西邊也有人喊,向右就是西華山莊。
官兵們走著走著,有的走到一個路口,稀裡糊塗地挨瞭一棒子,又稀裡糊塗地被繳瞭械。有的走進一座房子,琢磨這恐怕就是西華山莊瞭,鬼鬼祟祟地往裡進,進一個繳械一個。
童治安是在兵工廠附近被俘的,當時他的身後還跟著電臺兵,幾分鐘之前還在跟團長劉楷傑通話。劉楷傑要他收攏隊伍,在西華山莊會師,等他搞清東西南北,才發現他已經在西華山莊門口瞭,正要組織武裝偵察,沒想到身後的士兵笑嘻嘻地走過來說,團副你的任務完成瞭,把槍交給我吧。童治安這才知道,他指揮瞭一路的兵,都被搞散瞭,留在他身後的兵,卻是新四軍。
多年後楊邑在一本書上看見一個名叫克勞塞維茨的軍事傢寫過這樣一段話,“防禦者留在自己前方的要塞,就像大冰塊一樣分裂著敵人進攻的洪流”,感觸頗深。楊邑說,那個老克真應該到中國江淮西華山來看看,淮上獨立旅在西華山設置的點式防禦體系,真的像天罡陣那樣深不可測,以極少的兵力扼守要點,迫使進攻部隊分流,流入事先佈好的陷阱裡,顧頭不能顧尾,顧尾不能顧頭,顧中間則首位不能相顧,兼之左不顧右,上不顧下,焉有不敗之理?國共兩軍的西華山戰鬥,就是克氏防禦理論的經典運用。
楊邑的西華山戰鬥最終無功而返,而章林坡和喬聞天親自督戰的西黃集進攻戰鬥則是另外一種打法。趙子明指揮部隊在窯岡嘴以西隻設置瞭一道阻擊陣地,卻有三個梯隊輪番參戰,而且縮小瞭防禦正面,結合部暴露不多,兵力絕對集中,完全是寸土不讓的架式。
戰鬥從夜裡打到天亮,陣地前屍存遍野。章林坡眼巴巴地盼望西華山傳來捷報,以吸引共軍西黃集守軍回援,可是遲遲沒有消息。
好消息遲遲沒來,壞消息卻不期而至。
早晨七點,楊邑在電臺裡報告,共軍采取穿插分割的戰術,使國軍兩個營有餘的兵力陷於不拔,五百多人去向不明,西華山戰鬥以進攻失利而告破產。楊邑還吞吞吐吐地稟報瞭自己的判斷,疑惑共軍在西黃集以東地區會采取死守要點,吸引我軍主力堆積,從而以火力殺傷。
章林坡差點兒沒有暈過去,臉當時就黑瞭,厲聲質問楊邑,共軍西華山防線到底有多少兵力?
楊邑老老實實地回答,建制部隊僅有兩個營的兵力。
章林坡氣不打一處來,又問,那共軍的主力在哪裡?
楊邑說,依卑職淺見,其主力應雲集在西黃集,準備打我殲滅戰。
章林坡怒吼,胡說八道!西華山乃共軍後方基地,戰鬥最先打響,共軍能夠按兵不動嗎?
楊邑說,竊以為,共軍並未分兵,其戰術乃反其道而行之,以防禦假象迷惑我軍,待我兵力集中於不利展開地區,必然反攻,守點拉線鋪面,是陳秋石防禦戰術的一貫伎倆,望師座明察。
章林坡根本不相信楊邑的判斷,扔掉話筒,怒火滿腔地對喬聞天說,楊邑無能,視共軍為虎。什麼狗屁守點拉線鋪面?西華山進攻失利乃楊邑輕敵所致,並非共軍蓄意制造。
喬聞天說,從前兩輪進攻來看,共軍乃倉促應戰,兵力調整十分勉強。西黃集之所以久攻不下,可以理解為困獸猶鬥,而不是守點打援。
章林坡說,參謀長言之有理!如果是陳秋石活著,什麼都有可能發生,而現在指揮淮上獨立旅的,都是白面書生,他們不可能有那麼大的氣魄去跟我玩戰術。
喬聞天說,可恨就可恨在不僅西華山沒有減輕北線的壓力,反而受挫。如果西華山的共軍部隊掉頭向北,對我形成夾擊之勢,西黃集這塊骨頭就更難啃瞭。
章林坡說,這一點我已經想到瞭。不過,這種舍本求末的買賣,沒有大手筆是不敢做的。我料定趙子明不敢輕易出動西華山守軍,他要防止楊邑殺回馬槍。
喬聞天說,如此甚好!我部隻要堅持至下午,權且放棄進攻棋仙寺,調三旅機動部隊南下,西黃集應該不難攻下。
章林坡說,就按參謀長的方案辦。
於是再打,再打還是打不下去。喬聞天整合瞭兩個團的兵力,從正面向共軍防線突擊,另以一個團從側翼迂回,經過一個多小時的鏖戰,三個團各有一部分,總共將近兩千人都用在窯岡嘴至西黃集之間不足一公裡的地段上。當喬聞天搞清楚各部位置之後,大吃一驚,失聲叫道,怎麼會這樣?擠成瞭一個坨坨,戰鬥隊形怎麼展開?這仗是怎麼打的?
二旅副旅長白知賢在電臺裡報告,部隊進攻所經路線狀況很差,部隊為瞭搶占西黃集,爭先恐後走捷徑,多數沒有遇到反抗。幾支部隊齊頭並進,走到一起才發現,全在一個山溝裡。
喬聞天頓時就蒙瞭,結結巴巴地說,師座,情況不妙啊,這就像猛虎趕羊群,一點一點,一步一步,全都趕在虎口下瞭。
章林坡也緊張起來,眼看喬聞天標圖的手在顫抖,自言自語地說,怎麼會,怎麼會?
喬聞天說,在官亭埠戰役中,陳秋石就是采取這種戰術,把松岡聯隊的兩個中隊和漢奸的兩個團驅趕至官亭埠東南,聚而殲之。
陳秋石?章林坡打瞭一個冷戰。不會吧,陳秋石在哪裡?陳秋石前幾天已經被埋在妙皋峰瞭,難道他借屍還魂瞭?難道他詐屍瞭?難道他陰魂不散?
就在章林坡神情恍惚的當口,一個參謀跌跌撞撞地跑到掩蔽部,臉如土灰,報……告,師座,大事不妙……陳秋石來瞭,他……要跟……師座……通話……自始至終,這個參謀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章林坡騰的一下跳起來,什麼,你他媽的見鬼瞭嗎?
參謀說,報……告,師座……就是見鬼!他要跟師座通話。
章林坡一屁股癱軟下去,閉上眼睛,兩顆眼淚從眼角落下。
喬聞天問,陳秋石在哪兒?
參謀還在結巴,在,在二號……指揮所……電臺……裡……
喬聞天冷靜下來瞭,對章林坡說,師座,我去吧。
章林坡無力地向外擺擺手,待喬聞天走出門,章林坡一躍而起,追上去說,我去,我去見見這個已經死瞭的人,我去見見這個僵屍!
在二號指揮所裡,章林坡終於聽到瞭他既熟悉又痛恨的聲音:章林坡將軍,我想你不應該意外,兵不厭詐嘛,當然也包括詐屍。
章林坡對著話筒咬牙切齒地說,你想怎麼樣?
陳秋石說,很簡單,我想和平。現在,請允許我把當前的態勢向章將軍介紹一下。自昨晚章將軍悍然發起大別山戰爭以來,我軍先後在西華山戰場、窯岡嘴戰場、西黃集戰場斃傷貴部一千餘人,其中生擒七百人。目前,我西黃集兩個團已對進犯之敵二千餘人進行集中控制,貴部兵力雖多,但無法展開戰鬥隊形,坐以待斃。另,我部之西華山部隊兩個營業已實現戰術機動,在司坡店以北二十裡集結待命,如果需要,他們會在一個小時之內投入西黃集戰鬥。再有,我部棋仙寺守衛二團,已以小部兵力鉗制貴部三旅,而以主力南下至羅傢集以南十公裡處。如果需要,他們會在半小時之內投入西黃集戰鬥。基本情況就是這樣,請章將軍權衡。
章林坡的軍裝早已不知飛到哪裡去瞭,裡面的襯衣也被扯得亂七八糟,腦門上汗珠滾滾,眼神錯亂迷離,拿著話筒的手不停地抖動,半天才說出話來——請問,你是人還是鬼?
話筒那頭平靜地說,我是新四軍淮上獨立旅旅長陳秋石。
章林坡惡狠狠地罵,你他媽的不是死瞭嗎?
電臺那頭說,和平沒有實現,我怎麼能死呢,雖死猶生啊!
章林坡說,你到底要我怎麼辦?
電臺那頭說,很簡單,我要和平。
章林坡說,那你就先撤。
電臺那頭說,那是不可能的,貴部從哪裡來,還請回到哪裡去。
章林坡把話筒高高地舉起來,牙幫骨在那一瞬間高高凸起,就在即將往下扔的當口,他的手又停在空中,然後轉著圈子,像啃梨子那樣對著話筒喊,遵命,遵命,他——媽——的,老——子——遵——命!
十二
梁楚韻恍然如夢。
當一切都平靜下來之後,梁楚韻粗略地計算過,那天晚上從馬燈罩突然炸裂,馬燈熄滅,到馬燈重新燃起,前後不過十分鐘的時間,陳秋石基本上沒有說話,完全受史吉合和劉鎖柱的支配。等陳秋石出門,老山羊已經等在門口瞭。陳秋石上馬之後,史吉合還朝馬屁股後面拍瞭一掌,但是老山羊沒動,抬起蹄子原地轉圈。這時候陳秋石又從馬背上跳下來說,老山羊不著急,就說明問題不大,不要風聲鶴唳。劉鎖柱你馬上帶人到書院外面巡查,史參謀把地圖取下來。
果然,很快就有戰士過來報告,南嶽書院西北暗哨被殺,接著,劉鎖柱也跑瞭回來,扯住陳秋石就往馬身上推,陳秋石問,怎麼回事?劉鎖柱火急火燎地說,有一股身份不明的人,已經潛到書院外圍,動機不明。
陳秋石笑笑說,有什麼不明白的?沖我來的嘛。守株待兔,兔來瞭。
史吉合說,果然在首長意料之中。首長你快走,剩下的事情交給我。
陳秋石這才上馬說,好,同志們都註意安全。小梁跟我走。
梁楚韻說,不,我不走,我留在這裡掩護首長。
劉鎖柱低聲喝令,梁同志,你別給我添亂瞭,你趕快走吧。說完,一揮手,兩個戰士沖上來,架起梁楚韻。
老山羊還是不走。陳秋石說,小梁,你看,老山羊在等你呢。上馬,讓史吉合留在這裡演戲!
梁楚韻說,首長你先走,我跟戰士們一起戰鬥。
陳秋石說,時間不多瞭,敵人的槍口恐怕已經瞄準瞭這個院子,你再不走,就是破壞我的計劃瞭。
梁楚韻這才猶猶豫豫地接近老山羊。陳秋石一把抓住梁楚韻的胳膊,梁楚韻剛剛在馬背上坐穩,老山羊就像得到指令,屁股往下一墜,矮下去半截,馱著陳秋石和梁楚韻,幾乎是貼著地面,刷的一下躥出山莊大門。
那是梁楚韻第一次同陳秋石挨得那麼近,夜風在耳邊呼嘯,露水迎面打在臉上,就像雨水。陳秋石攬住她的腰,一股男人的厚實的氣息沁入她的肺腑。她不知道老山羊會把他們帶到哪裡,帶到哪裡她都不管,隻要她和陳秋石在一起就行瞭。
老山羊啊老山羊!此刻在梁楚韻的感覺裡,老山羊不是一匹戰馬,老山羊簡直就是一個慈祥的老人,就是善解人意的神靈。她似乎明白瞭,為什麼在陳秋石第一次跨上馬背之後,老山羊躑躅不前,原來老山羊是在等她啊,老山羊不僅把她帶到瞭南嶽書院,帶到瞭陳秋石的身邊,老山羊還想把她帶到陳秋石的心裡。這個知情知義的畜牲啊,這個比人更懂人間冷暖的畜牲啊,這個雖然不會說人話卻比人更有感情的畜牲啊,它就是自己的再生父母啊!
奔跑中,梁楚韻騰出手來,在馬脖子上撫摸瞭一下。老山羊在那一瞬間,似乎感覺到什麼,頭顱猛地往上揚瞭一下,似乎向她致意。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槍聲大作,就像暴風驟雨。
梁楚韻大聲問,首長,他們能安全撤退嗎?
陳秋石說,放心,這出戲史吉合他們已經排練過五六次瞭。
梁楚韻問,難道首長知道敵人要來偷襲?
陳秋石說,敵人就是敵人,他不偷襲就不叫敵人瞭。
梁楚韻問,這出戲怎麼收場?
陳秋石說,以陳秋石被亂槍打死而告結束。
梁楚韻不吭氣瞭,她發現老山羊已經踏上瞭另一條道路,應該是前往西華山的路線。
身後的槍聲漸漸微弱,梁楚韻的心跳卻在加快。一場戰鬥結束瞭,另外一場戰鬥還不知道是什麼結局。她不知道這個夜晚的奇遇會不會改變陳秋石,這個奇遇會不會從根本上改變她的命運。但是,有瞭今夜,她也就感到瞭無限滿足,她必須珍惜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她要一分一秒地品味這馬背上的時光。在陳秋石的臂彎裡,她進入到一個鮮花盛開的世界。
然而,梁楚韻的美夢很快就破滅瞭。不知道什麼時候,老山羊把他們帶到瞭一個半山坡上,她猛地驚醒,聽見有人跟陳秋石說話,陳旅長,南嶽書院發生的事情旅部已經知道,袁副政委率領旅部騎兵連前來接應首長,正在途中。請首長在此休息等待。
梁楚韻睜開矇矓雙眼,但見夜色濃暗,繁星滿天,三營營長許得才帶著幾個荷槍實彈的戰士立於馬前。陳秋石拍拍她的肩膀說,小梁同志,醒醒。說完,翻身下馬,把她給接瞭下去。
這才知道,老山羊已經把他們馱到三團三營的防區千秋嶺。許得才讓戰士們在陣地邊上,用樹枝臨時搭瞭個窩棚,讓陳秋石休息。陳秋石說,小梁,到窩棚睡一覺,壓壓驚。
梁楚韻說,那你怎麼辦?
陳秋石說,野戰條件,我有一頂活動帳篷。要不要我表演給你看看?
說完,對許得才說,給我抱一捆幹草來。
許得才說瞭聲好,叫瞭幾個戰士,不僅抱來幹草,還帶來一個背包。陳秋石親自動手,把幹草鋪在馬肚子下面,自己躺上去,再扯過一捆幹草壓在自己身上,對許得才說,把背包拎到窩棚去,給小梁同志安個鋪,她也累瞭。
梁楚韻在窩棚裡,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陣一陣還兀自發笑,是那種幸福的傻笑。一陣一陣又很憂傷,是那種沒有名堂的憂傷。天快亮的時候,她向外邊看瞭一眼,除瞭警戒,戰士們都在露營,窩棚四周東倒西歪地躺著六七個戰士。她鉆出被窩,把被子和褥子抱出去,橫著蓋在幾個戰士的身上,然後輕手輕腳地來到老山羊的身邊。她驚奇地發現,老山羊的眼睛是閉著的,老山羊也在睡覺。老山羊是站著睡覺的。她在老山羊的身邊站瞭很久,借著朦朧的晨光,她看見陳秋石睡得很香,打著輕微的呼嚕,臉上還沾著草屑。她突然產生沖動,看瞭老山羊一眼,老山羊仍然閉著眼睛,似乎也進入香甜的夢中。她不再猶豫,輕輕地扒開陳秋石身上的草捆。就在她剛要躺下的時候,她發現老山羊向她眨瞭一下眼睛,她懷疑自己看錯瞭,直起腰來,歪起腦袋去看老山羊,老山羊卻是雙目緊閉,甚至也打起瞭呼嚕。
梁楚韻笑瞭,笑話自己疑神疑鬼。笑笑,重新鉆進草窩。她很想跟陳秋石說說話,可是不敢。就這樣躺在一堆草裡做上一夢,已經是天大的幸福瞭。梁楚韻這樣想著,很快就睡著瞭,嘴角凝著一絲傻笑。
袁春梅率領騎兵連護衛著江淮軍區曹政委,趕到千秋嶺,天色已經大亮瞭。一線警戒分隊前面引路,到瞭山腰,執勤的排長正要過來報告,曹政委擺擺手制止瞭。曹政委微笑著說,同志們亂瞭一夜,估計剛剛消停,讓他們多睡一會兒。陳秋石同志呢?
排長指指東邊的老山羊說,陳旅長在馬肚子下面睡覺呢。
曹政委說,啊,馬肚子下面還能睡覺?
袁春梅說,陳秋石的馬不是一般的馬。在太行山的時候,打仗野營,他經常在馬肚子下面睡覺。
排長說,我去喊陳旅長起來。
曹政委說,別動,讓我們來欣賞馬腹下的戰術專傢是個什麼睡相。
說完,帶頭往山腰走。
大約還有二十幾步的時候,老山羊突然醒瞭,睜開眼睛看瞭看,後腿一屈,屁股往下一坐,就地一個打滾,擋住瞭眾人的視線。陳秋石和梁楚韻猛然驚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陳秋石說,你怎麼在這裡?
梁楚韻說,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就在這裡瞭。
陳秋石惱火地嘟囔道,亂彈琴,像什麼樣子?
梁楚韻驚叫道,看,什麼人來瞭。
陳秋石一骨碌跳起來,憑借微弱的晨光,揉揉眼睛看,果然是曹政委。陳秋石一振,趕緊拍打身上的草屑,大步迎瞭上去,敬禮。
曹政委站定,看著陳秋石說,哈哈,陳秋石,你的老山羊果然名不虛傳啊,我們想看看臥虎雄姿,可它偏偏不讓看,它也是個戰術專傢啊!
陳秋石一臉尷尬,放下敬禮的手說,昨夜狼奔豕突,凌晨才得安歇,不知道首長親自到一線,有失迎迓。
曹政委環顧左右,啊,這個小同志就是梁楚韻囉?
梁楚韻上前敬禮說,報告首長,我是梁楚韻。我正想喊陳旅長起床呢。
曹政委哈哈大笑說,好好,好。你們昨夜的遭遇我都知道瞭,小梁,你們繼續休息。山上能打火造飯嗎?
許得才從一旁閃出來說,報告首長,昨夜接旅部命令,說今天有重要首長到千秋嶺宣佈重大決定,我已經讓人把鍋抬到山上,我會炸油條。
曹政委明白瞭,哈哈大笑說,好好好,神馬夜奔,露營沉睡,戰地炸油條,晨曦聽捷報,這是革命的浪漫,戰鬥的浪漫,勝利的浪漫。
曹政委讓許得才和梁楚韻等人回避,在千秋嶺的主峰上,曹政委向陳秋石宣佈江淮軍區的緊急命令,鑒於大別山北麓戰事一觸即發,軍區決定恢復陳秋石的旅長職務,並立即著手組織自衛戰爭。
這以後,就有瞭西華山的分割戰和西黃集的虎驅羊群戰鬥。
作為一個女人,梁楚韻當然能夠感受到袁春梅對她的戒備,那天在千秋嶺上,袁春梅似乎已經察覺到她和陳秋石同臥馬腹,袁春梅後來還譏諷地說過,是啊,是革命的浪漫,戰鬥的浪漫,誰能把陳秋石這個陣地拿下來,才是勝利的浪漫。
梁楚韻不會聽不出來袁春梅的弦外之音。但是她不在乎。她想,即便有情人不能成眷屬,有瞭神馬夜奔這個經歷,有瞭馬腹下的共眠,她和陳秋石之間,已經有瞭道不清理還亂的關系,這就是她的勝利,讓袁副政委心酸吧。
十三
章林坡對淮上獨立旅的首輪進攻,以失敗而告結束。此後,大別山北麓又沉寂瞭很長時間。戰火間歇,談判重開。圍繞幾個要點的歸屬,國共雙方反復扯皮。
章林坡不斷受到上峰申飭,被斥責為無能將軍、草包司令。章林坡憋瞭一肚子氣,打吧,確實有難處,陳秋石重掌兵符,經過西華山和西黃集兩次交鋒,淮上獨立旅一幫泥腿子揚眉吐氣,精神抖擻嗷嗷叫,恨不得天天有仗打。
西黃集戰鬥,國軍兩千多人被困,如果章林坡再堅持打下去,就算把淮上獨立旅打爛,他自己的兩千人也就屍骨難收瞭。無計之計,章林坡隻好裝孬,答應瞭陳秋石的退兵條件。不想,這一退就不可收拾瞭,淮上獨立旅派出一個營,尾隨“護送”撤退的國軍,送到窯岡嘴,既不往前送瞭,也不後退瞭,就在窯岡嘴紮下根來。鑒於當時情況危急,陳秋石還在威懾國軍的安全,章林坡隻好讓窯岡嘴的守軍一起撤退。
窯岡嘴從此被淮上獨立旅占據。章林坡已經搞清楚瞭,霸占窯岡嘴的是共軍一個叫陳三川的傢夥。他幾次動議把窯岡嘴收回來,楊邑卻勸他說,那個小子是個賊大膽亡命徒,淮上獨立旅之所以把他派到窯岡嘴,就是讓他跟咱們死纏濫打,打出是非。一旦他得瞭理,他能打到三十鋪來。還是不惹的好。
章林坡說,豈有此理,短短二十天工夫,我軍連丟四鎮,居然讓一個潑皮無賴打到我的西大門瞭,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我必須把這個釘子拔掉。
楊邑說,那就正中瞭共軍的奸計瞭。西華山和西黃集兩役,我軍一蹶不振,下層多有動搖,而此時敵焰正熾,這時候挑釁,很難奏效,搞得不好就是自尋其辱。
章林坡恨恨地說,那你說怎麼辦,老子就這樣眼看著這個亡命徒在我的西大門耀武揚威?
楊邑說,我們不能跟豬摔跤啊!跟豬摔跤,我們也會滾到泥裡,而這正是豬喜歡看到的結局。
章林坡說,都是你們這群無能之輩幹的好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楊邑說,西華山進攻失利卑職固然有失察之責任,可是卑職也是按照師座的方案實施的。再說,那次戰鬥的真正重心還是西黃集,相比之下,卑職的失利隻不過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章林坡聽懂瞭楊邑的話,西華山戰鬥也好,西黃集戰鬥也好,歸根到底,責任還在他自己身上,他被陳秋石捉弄瞭。
那個陳三川確實可恨,自從他把窯岡嘴霸占之後,這一帶就再也沒有安靜過。早在軍事調處時期,這小子就是西黃集的守軍營長,在窯岡嘴至西黃集之間搞瞭很多莫名其妙的工事,這次把防線向前推瞭六七裡,更是趾高氣揚,天天帶著部隊在河灘上搞什麼攻堅演習,龍騰虎躍,殺聲震天。有一次居然在離分界線不到一裡路的馬店進行實彈射擊,機關槍和步槍一起搞,搞得國軍陣地上的官兵心驚肉跳。
武打不行,文打就更不行。楊邑在西華山戰鬥之後,被章林坡調回師部,專門進行談判。每次談判,淮上獨立旅派來的代表都是袁春梅。袁春梅這個女人更是得理不饒人,每當楊邑提出要收回窯岡嘴的時候,袁春梅就冷笑。袁春梅說,我軍說話算數,說不進攻就不進攻。如果你們想打,我們隨時奉陪。
楊邑說,窯岡嘴自抗戰以來,就是國軍的地盤,一個西黃集戰鬥失利,你們就派出一個餓狼營,天天滋事尋釁,簡直就是騎在國軍頭上拉尿。你我師生一場,就不能給我這點面子?哪怕你把陣地往後退一裡路也行。
袁春梅說,什麼師生?你參與策劃,陰謀殺害陳秋石,還有點師生情分嗎?
楊邑大呼冤枉,說千真萬確不知道是誰企圖殺害陳秋石。你我各為其主,雖然涇渭分明,但是暗箭傷人的事我從來不幹,更何況秋石是我的得意門生瞭,愚師的人品你應該清楚,不應該這樣詆毀愚師。
袁春梅說,如果楊先生還有良知,我倒是勸你,還是及早認清形勢,棄暗投明。
楊邑害怕袁春梅又像當年那樣做他的策反工作,趕緊說,袁同學,咱們還是談談窯岡嘴吧。我們兩個磨嘴皮子不下十次瞭,你回去跟秋石說,就算給我個人一點面子,往後退個裡把路,我也好跟上峰交代啊。
這次袁春梅還真的給瞭他面子,回到杜傢老樓向陳秋石一匯報,陳秋石說,好,楊邑先生輕易不開口,開口我不能讓他把話咽回去。你去跟楊先生說,不僅可以後退裡把路,我還可以把防線收縮到西黃集,但是有個條件,他們必須讓原先占領窯岡嘴的三團二營調回到窯岡嘴,其他的部隊隻要來瞭,我就派陳三川去打。
回到談判桌上,袁春梅把陳秋石的意見如實轉告,楊邑大喜過望,會後向章林坡匯報,章林坡也覺得問題不大,他不相信那個二營已經被淮上獨立旅策反瞭,他懷疑陳秋石提出讓那個二營重新回到窯岡嘴,是搞反間計。章林坡決定將計就計,用二營的番號,換上別的部隊兩個連。
喬聞天得到消息後,連忙勸阻,說師座何必?就是一個窯岡嘴,孤軍深入,是倚仗近期他們打瞭勝仗,士氣高昂,而我軍士氣低落,不敢冒犯。現在他讓出窯岡嘴,一定有企圖,而且明確提出讓原守軍去守窯岡嘴,恐怕有更深的陰謀。
章林坡說,這是個機會,也許陳秋石真是看在老楊的面子上,給瞭一個臺階呢。
喬聞天說,不可能。陳秋石可以給他的先生祝壽,磕頭行禮都可以,但是讓地盤的事他絕對不會做。我看這件事情還是從長計議,萬不能再上陳秋石的當瞭。
章林坡聽喬聞天這麼一說,也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心升起,他確實也不是很有底氣,跟陳秋石打交道,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後來在談判的時候,楊邑就跟袁春梅講,算瞭,窯岡嘴既然貴部占領瞭,現在換防也不合適,弄得不好節外生枝。
袁春梅回到杜傢老樓,把情況跟陳秋石一說,陳秋石撫掌大笑。袁春梅問陳秋石,你敢把窯岡嘴拱手相讓,是不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陳秋石說,我跟你說實話,我根本就沒有別的打算,我就是不想要窯岡嘴瞭。
袁春梅驚問,為什麼?
陳秋石說,我軍兵力有限,我天天都在發愁防線過長。在將來的自衛戰爭中,我方首先處於防禦地位,而防禦正面越大,隱患越多。窯岡嘴前出我方地盤十裡之多,一旦他們發起攻擊,窯岡嘴首當其沖,而增援及後方保障都很困難。其實楊先生有所不知,這個窯岡嘴到瞭我的手裡,簡直就是個燙饃,吃,吃不下,扔,舍不得。我本來想做個順水人情給楊先生,沒想到他還不敢要。
袁春梅說,照你這麼說,我好像明白瞭一點,可是你為什麼還要提出讓他們原來的守軍來守窯岡嘴呢?
陳秋石狡黠一笑說,虛虛實實啊!其實我根本就不知道原來的守軍是什麼樣的隊伍,可是送禮也得有理由啊!我是臨時編瞭一個條件,以打消他們的顧慮,沒想到他們更顧慮瞭。
袁春梅也笑瞭說,那是啊,你是戰術專傢啊,他們被你搞怕瞭。你打個噴嚏,他們也懷疑你是在搞戰術。
就是那次談話,袁春梅提到瞭陳秋石的“個人問題”,袁春梅說,老陳,經過這麼多年的風雨,我覺得我們都發生瞭很大的變化。你說是嗎?
陳秋石說,你說什麼變化?我老瞭,這就是變化。
袁春梅說,你才三十七歲,怎麼就老瞭呢。男人四十還一朵花呢。
陳秋石說,春梅同志,你不會說你現在願意嫁給我吧?
袁春梅臉一紅說,我說嫁給你,你會答應嗎?
陳秋石說,我想答應,我巴不得答應,可是我不能答應。
袁春梅說,為什麼?
陳秋石說,往事啊,你不知道嗎?我的往事就是我的心病。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這些年隻要一想到我當年做的蠢事,我就有萬箭穿心的疼痛。
袁春梅說,這麼多年過去瞭,你也不能老是生活在自責當中啊,你應該有新的感情生活。
陳秋石說,新的感情生活?什麼新的感情生活?袁春梅同志,我跟你講,我得不到我妻子和兒子的確切消息,我就什麼都不能做。我沒有什麼新的感情生活。
袁春梅說,我能感覺到,梁楚韻對你一往情深,已經不能自拔瞭。你應該為那個年輕人想想。
陳秋石怔怔地看著袁春梅說,啊,你提梁楚韻幹什麼?難道你是為她說項?
袁春梅說,我覺得你這樣過於自責非常可怕。
陳秋石說,你把你那個梁楚韻管好,最好調離我遠一點。我跟你講,她完全不瞭解我。
袁春梅說,不瞭解有什麼?可以加深瞭解嘛。
陳秋石有點惱火,慍怒地說,瞭解什麼,我壓根兒就沒有那份心思。就算我將來會找個伴侶,跟她也沒有關系。我怎麼可能娶一個僅比我兒子大兩三歲的姑娘呢?這不是天天殺我嗎?
袁春梅愕然,問題原來在這裡。袁春梅說,老陳,我覺得你有些想法非常奇怪,不近人情,總是把兩個根本不相幹的問題扯到一塊。
陳秋石說,任何事情都不是孤立的,這就好比打仗,前線的風吹草動,總是來自後方的決策。為人子,我不孝;為人夫,我拋妻;為人父,我舍下幼子。他們還在這個世界上嗎?如果在,又在哪裡?我的兒子今年已經二十歲瞭,他才是男婚女嫁的年齡,我這個當爹的,不能為自己的兒子張羅婚事,自己卻去談什麼愛情,簡直是天大的笑話,那才真是禽獸不如!
袁春梅不說話瞭,看著天上的雲彩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