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楊邑最後一次來到西華山莊,已經是西黃集戰鬥之後第二年的事情瞭。這一年國內外發生瞭很多重大事件,國軍在東北、西北和華北戰場連連失利,大別山外的戰爭如火如荼。大別山北麓,圍繞窯岡嘴、西黃集、棋仙寺等地的歸屬問題,也展開數次爭奪戰鬥。淮上獨立旅雖然有陳秋石這樣用兵如神的戰術專傢,也不乏陳三川這樣英勇頑強的鬥士,但是畢竟實力懸殊,國軍新編第七師在這一年內擴編瞭一個坦克團,一個騎兵團,平原和丘陵地區的戰爭形勢,對淮上獨立旅極其不利。

這年春天,淮上獨立旅被迫放棄商城、楚城等大部分地區,主力轉移到玫山和霍州,依托淠史河和大別山,同章林坡展開瞭遊擊戰,情景頗有點像紅軍長征,打仗不多,走路不少,有時候一天能走一百多公裡,官兵一度衣衫襤褸,食不果腹。兵員消耗越來越大,逃兵也出現瞭。

趙子明動議,向江淮軍區提出要求,跳出大別山,參加大兵團會戰,但是陳秋石遲遲不表態。部隊的通訊設備有瞭很大的改善,還有一臺大功率的收音機。陳秋石天天都聽收音機,隔三差五會有情報站送來最新的號外。陳秋石對趙子明說,隨著北方戰局的變化,我軍很快就要渡江,但是在渡江之前,應該有一次決戰,決戰的地點,應該就在大別山附近。

趙子明說,那就更應該把我們調出去,現在給養、彈藥和兵員都得不到補充,部隊很快就拖垮瞭。

陳秋石說,老趙,你說得對。可是你想想,在最應該把我們調出去的時候,沒有把我們調出去,這是為什麼?難道上級不知道我們的困難嗎?不是,答案隻有一個,我們在這裡的作用巨大。山雨欲來風滿樓啊,我總感覺到,我們的身邊,很快就有一場大戰。這個時候,我們不能向上級訴苦。上級要我們堅持,一定有戰略意圖。

趙子明那時候也能感覺到一點大戰來臨之前的氣息,但是他不知道,此後在大別山以北發生的戰役,就是決定中國江山的淮海戰役。

就在陳秋石和趙子明就要不要跳出大別山的問題開展討論之後不久,一份由人工傳送的絕密命令到瞭陳秋石和趙子明手上。命令很簡短,就是幾句話:秘密行動,擺脫糾纏,迅速北上,集結宿城。

陳秋石看完命令,一頭撲在地圖上,舉著放大鏡看宿城,目光在東西南北各二百公裡的范圍內掃描,良久,抬起頭來對趙子明說,我分析我們華東野戰軍要同劉鄧大軍會合,可能會在徐州和蚌埠一帶舉行決戰。

趙子明驚訝地說,打什麼仗,要兩個野戰軍一起打?

陳秋石說,在江北把國軍元氣消耗殆盡,渡江戰役的壓力就會減輕,過瞭江就是秋風掃落葉。要是我在西柏坡,我也會這麼指揮。

陳秋石講這話的時候,眼睛裡閃動著無限神往,可是具體到任務,卻又犯開瞭躊躇。

自從淮上獨立旅放棄北方之後,國軍步步緊逼,章林坡抓住瞭大好時機,咬牙切齒地發誓,要把淮上獨立旅消滅在大別山北麓,以雪當年西黃集和西華山之恥。淮上獨立旅勢單力薄,加之丘陵平原作戰缺乏優勢,兵力懸殊越來越大,隻好避而不戰,以西華山為中心,同新編第七師捉迷藏。

陳秋石越躲,章林坡越得意,打瞭幾個小仗,重創瞭淮上獨立旅的幾個小分隊,就在報上大肆宣揚,聲稱擊斃共匪若幹若幹,共匪首領陳秋石趙子明袁春梅一幹人等在逃,不日即緝拿歸案雲雲,譏諷陳秋石“根本不是什麼常勝將軍,而是一個騙子。官亭埠戰役乃國軍浴血奮戰取得的輝煌勝利,而為無恥騙徒貪天之功為己有”等等,不一而足。

在深山老林裡,淮上獨立旅真的到瞭悲愴的境地,東西北三面處於國軍新編第七師的合圍之中,隻有南面是大別山天塹,即使翻越過去,也是國軍的封鎖線,而且南轅北轍,想從那裡繞到宿城,比登天還難。

旅部開瞭一天諸葛亮會,各團團長都集中過來瞭,還有就近部隊的營長。諸葛亮會上沒有諸葛亮,眾人一籌莫展。倒是三團副團長陳三川血氣方剛,提出來集中優勢兵力,直取尚派河,從楊邑的防線薄弱處,殺開一條血路沖出去。這個建議當即遭到副旅長劉漢民的譏笑。劉漢民說,陳副團長,我們的任務是北上,不要說重圍難突,就是有利可圖,也不能幹。這時候我們要考慮的是全身而退,絕不能讓敵人糾纏。

這次會議沒有結果。散會的時候,陳秋石把陳三川留下來瞭。出乎陳三川意料,陳秋石並沒有說突圍的事情,而是問瞭一些同戰爭似乎毫無關系的事情,譬如老傢是哪裡的,傢裡都有些什麼人,對父母還有什麼印象等等。陳三川一一回答,傢是哪裡的不知道,傢裡隻有一個娘,沒有別人。娘死瞭,就什麼都不知道瞭。

陳秋石問,你沒有見過你父親嗎?

陳三川遲疑瞭一下回答,沒有,我娘說我爹早就死瞭。

陳秋石怔怔看著陳三川說,那你怎麼知道你是屬兔的?

陳三川說,我娘說的啊。

陳秋石又問,你對你小時候的情況難道一點印象都沒有,譬如說你們傢過去的房子?

陳三川局促不安地說,要說印象,還真有點。我經常做夢,夢見我的老傢有很大的房子,院子裡有很多花草,還有圩溝,有吊橋。

陳秋石不動聲色,看著陳三川。

陳三川說,可那不是我的老傢,那是杜傢老樓。

陳秋石問,你跟你娘到東河口,是從哪條路過去的?

陳三川說,我要是能記得,我早就找回去瞭。陳旅長問這些幹啥?

陳秋石說,作為指揮員,必須瞭解下屬的情況,知己知彼嘛,你們也應該這樣。

陳三川真的長成瞭一條壯漢,膀大腰圓,臉上還長出瞭絡腮胡子,黝黑的皮膚襯得小眼睛雪亮。

陳秋石說,下午在作戰會上,你提出來集中優勢兵力,直取尚派河,從楊邑的防線殺出去,有沒有具體的想法?

陳三川想瞭一會兒說,實在沒有辦法,隻好拼瞭。

陳秋石說,拼可以,可是拼命完不成任務啊。我們的任務是甩掉他們,北上集結。

陳三川說,我認為可以采取聲東擊西的辦法,派出一支小部隊,就像當年張飛在當陽長坂,二十餘騎搞得塵土四起,聲勢浩大地從東線北上,掩護主力從西線秘密穿插。

陳秋石看著陳三川,眼睛裡閃過幾許溫情,幾許欣賞,點頭說,好,你有戰術思想瞭,想法是好的,但實施起來有很多問題。現在不是冷兵器時代瞭,敵人是美式機械化裝備,通訊聯絡也很方便,一旦東線暴露一點蛛絲馬跡,不僅西線不能突圍,東線的部隊也必然陷入絕境。

陳三川說,那也不能就這麼幹等著啊!

陳秋石說,辦法倒是有,但都不是最好的辦法。我們要以最小的代價奪取最大的勝利。

陳三川說,旅長,打仗哪能不死人,怕死人,那就不打仗好瞭。

陳秋石說,死人是要死的,但是我們必須最大程度地減少犧牲。

陳三川說,官亭埠戰役也犧牲瞭很多同志,那時候旅長不也是下瞭決心嗎?

陳秋石說,此一時,彼一時,情況不一樣瞭。陳三川你過來看。

陳三川得令,順著陳秋石手指的方向俯身琢磨沙盤。

陳秋石說,假如給你兩個營,今夜從妙皋峰山下摸出去,在抵達尚派河之前,你有把握不暴露嗎?

陳三川說,這個應該可以,我們一營是攻堅營,訓練過夜間穿插,行動幹脆利落。

陳秋石說,那好,進入尚派河南側高地之後,就在這裡分兵,以一個營猛攻尚派河前沿陣地,另以三個連,分三個梯隊陸續騷擾尚派河西側環形工事,交替掩護前進,抵達西黃集,你估計要多長時間?

陳三川說,正常情況急行軍大半天,考慮敵情因素,估計至少得一天。

陳秋石說,好,要的就是這個一天。天沒亮出發,一路奔襲,天黑後進入西黃集東淠史河河灣,在那裡收攏部隊,趁敵立足未穩,繼續向北猛插。不要戀戰,不要收屍,重傷丟下,直到隻剩下最後一個人……陳秋石不說瞭,陳三川發現,陳秋石的眼睛淚花閃爍。

陳三川直起腰說,旅長,我明白瞭,把這個任務交給我們吧,我們保證完成任務!

陳秋石站著沒動,像是沒有聽見陳三川的話,抬起頭來,看著門外,目光空洞。陳三川說,旅長,這是最好的辦法,兩個營,足夠我在敵人中間開花,我會像孫悟空大鬧天宮那樣,把東線敵軍的防禦體系搞得亂七八糟,即使不能全部吸引他的兵力,也至少可以鉗制他東線動彈不得。這樣,我主力可以從玫山由西路突圍。首長,這是個好辦法啊!

陳秋石還是望著窗外,就像夢囈一樣語無倫次地嘀咕,飛蛾撲火,自取滅亡,涅槃……他突然轉過臉來說,陳三川你知道嗎,我有個兒子,如果他還在人世,應該和你差不多大……哦,不,我看過你的檔案,他應該比你小一歲零六天。我不能確定,他再長一歲零六天,能不能像你這樣勇敢。

兩行淚水從陳秋石的眼角湧出,悄然無聲地落下。陳三川見陳秋石說得動情,也被感染瞭,激動地說,首長,你就把我當作你的兒子吧,當作一個可以信賴的勇敢的兒子。

陳秋石說,啊,是嗎,你是可以當我的兒子。可是我怎麼能讓我兒子飛蛾撲火呢,那我這個父親豈不是該殺?

陳三川急瞭,提高嗓門請戰,首長,你的方案是眼下最好的辦法瞭,你既然有瞭主意,為什麼還要猶豫呢,你常教導我們,當斷不斷,反為其亂,可這一次你為什麼要這樣優柔寡斷?

陳秋石說,我也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可是兩個營的兵力,深入敵後,完全有可能被敵人反復絞殺,就像當年西路軍一樣,任人宰割。

陳三川說,旅長,你不能再猶豫瞭,你不能因為顧慮犧牲就讓我們幹瞪眼啊!

陳秋石說,陳三川,我早就知道你是一員虎將,打起仗來不要命,自己抱著機關槍往前沖。過去我經常批評你,一直不在公開場合表揚你,你知道為什麼嗎?

陳三川說,知道,首長是恨鐵不成鋼。首長希望我用腦子打仗而不是腦袋。

陳秋石點點頭說,很好。陳三川,我再跟你講一遍,一個稱職的指揮員,絕不能把身先士卒當作榮譽。隻要還有一個戰鬥員活著,這個指揮員就要履行指揮職責,他不能把自己簡單地交給機關槍,他必須對整個戰鬥負責,因此,除瞭必須沖鋒在前的決戰,凡是戰鬥沒有結束就先犧牲的指揮員,往往都是沒有把任務完成好的指揮員。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陳三川說,我明白,可是一打起來我往往就忍不住往前沖。

陳秋石說,那就是說,你沒有找到指揮的感覺。一個優秀的指揮員,不能混同於一個機槍射手。如果你能保證自始至終地貫徹我的戰術意圖,我可以考慮把穿插敵後的任務交給你。

陳三川說,我理解瞭,就會堅決執行,請首長下命令吧!

陳秋石背著手踱步,踱瞭兩圈說,你做好準備,我再想想。

這一次,陳秋石確實猶豫瞭,盡管江淮軍區的電報一封接著一封,下面請戰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他就是按兵不動。他在他的沙盤面前枯坐,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有時候正吃著飯,想到一個問題,馬上就放下碗筷,全神貫註撲在沙盤上。

可是,最後的結果總是失望。似乎所有的希望之路都被新編第七師堵死瞭。

轉機出現在第三天晚上,這時候離軍區規定的集結時間隻剩下兩天瞭,可以說箭在弦上瞭。

這天晚上,陳秋石喝瞭一點稀飯,請來瞭趙子明、劉漢民和袁春梅。幾個晚上沒有睡覺的陳秋石顯得憔悴,但精神很好,絲毫沒有倦意。幾個人開瞭一個小會,參謀處副處長劉大樓率領幾個戰鬥班排出去,這才分頭行動。

劉大樓的隊伍幹什麼去瞭呢?用袁春梅的話說,叫著打草驚蛇。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楊邑就派副官過來瞭,照會淮上獨立旅的作戰科長馮知良說,楊副師長突然想起,今天是南湖分校建校十九周年紀念日,雖然兩軍對壘,但畢竟是師生,母校生日還是應該慶祝一下。過瞭今日,哪怕明日開戰,也可以向母校有個交代瞭。楊副師長隨後就到,還帶來瞭宴會的菜肴和酒茶。

馮知良做為難狀,說趙政委和袁副政委不知道到哪裡去瞭,陳旅長到覺靈寺拜佛去瞭。楊將軍倘若今天上午過來,恐怕很難見到這幾個弟子。

副官趕緊打道回府,半路上截住楊邑的烏龜殼小汽車,把馮知良的話復述一遍,楊邑沉吟半天說,昨夜佯動,今天沒人,難道真的給我搞瞭個空城計?他不見我,我偏去見他。

前面沒有公路瞭,楊邑隻好徒步,小晌午一行人趕到西華山莊,老遠看見塵土飛揚,一彪人馬汗涔涔地馳騁而來,走近瞭,陳秋石翻身下馬,給楊邑敬禮說,先生突然光臨,學生有失遠迎,失禮瞭。

楊邑打量這隊人馬,全都濕漉漉的。楊邑說,一大早的,鞍馬勞頓,這是從哪裡凱旋啊?

陳秋石說,實話不瞞先生,貴部封鎖緊密,部隊給養困難,學生帶領他們進山打獵去瞭。說著,閃身往後一指說,先生請看,大別山可供果腹的東西還真不少呢。

楊邑粗粗瀏覽,幾匹馬的後面,確實有麂子、山羊、豬獾之類,還有幾隻野雞。楊邑心裡冷笑,他知道淮上獨立旅已經接受命令,正在心急火燎地要突圍,此時此刻,哪有心思打獵啊?楊邑不動聲色,王顧左右而言他說,秋石,今日是南湖分校建校十九周年紀念日,你我雖然分屬兩個陣營,但師生之誼尚存。愚師特備酒菜,你把趙同學和袁同學召集過來,酒桌上一笑泯恩仇,至於將來戰場上你死我活,那是今天以後的事情瞭。

陳秋石為難地說,先生有此情誼,學生敢不從命?隻是趙子明和袁春梅都在山上打獵,聯絡不便,能不能改日?我們幾個當學生的到尚派河去拜訪先生,補過這個紀念日。

楊邑想瞭想說,看來隻好這樣瞭,愚師今天走瞭十裡路,無功而返。

陳秋石說,拂瞭先生一片美意,學生誠惶誠恐。明日上午,定去尚派河謝罪。

楊邑離開西華山莊,還沒有回到尚派河,就向章林坡稟報,西華山莊行動異常,隻有少量人員裝模作樣,打掃庭院,修理器械,搬運物資。看似閑散,實則外松內緊,疑為空城計。共軍今夜突圍的可能性極大。昨夜流竄至東線密林的小股人員,應為先遣。

章林坡問,西線有什麼動靜沒有?

楊邑說,暫時還不清楚。聲東擊西是陳秋石慣用的手段,西線玫山李傢集至成陵一線,應該是他們的突破口。卑職以為,我西線兵力足以抵擋,怕的是陳秋石聲東擊東,所以還是要加強東線防禦。

章林坡得此情報,同喬聞天趴在地圖上琢磨半天,他覺得淮上獨立旅在東線搞得動靜並不大,完全是佯攻的架式,因此還是把防范重點放在瞭西線。

讓章林坡和楊邑都沒有想到的是,陳秋石這一次確實搞瞭個聲東擊東,但不是常規意義上的實而實之,而是采取水陸並用的方式,派遣陳三川率領兩個營並加強一個機槍連,組成“鐵錘支隊”,任命陳三川為支隊長,在陸地上橫沖直撞,一路北進勢不可當。按照章林坡的部署,東線守軍不跟共軍小部隊糾纏,重點阻擊尾隨的大部隊,豈料把陳三川的兩個營放走之後,不見後續部隊,章林坡急調兩個營截擊西路李傢集,這兩個營也撲空。一時間章林坡的指揮所亂成一團,各個要點都報告,沒有發現共軍的主力部隊。

一個白天,章林坡的機動部隊疲於奔命,人困馬乏,幾乎無力再戰。當晚,多數部隊蜷縮在據點裡,即使外面打槍,也懶得理會,至多伸頭探腦看一眼,罵一聲“媽的又是狼來瞭”,然後接著回去睡覺。

就在章林坡盲人摸象搞得暈頭轉向的時候,淮上獨立旅的突圍才真正開始,將近兩百張鐵皮筏子和一百艘漁船分別從妙皋峰、覺靈寺、千秋嶺等地同時下水,載走瞭兩千多名官兵。頭天夜裡劉大樓帶領的七個小分隊,隻是在楊邑的防區裡虛晃一槍,立即南下西進,埋伏在距離覺靈寺僅十裡路的西河口大堤附近,到瞭規定時間,三十個炸藥包同時起爆,淠史河水抖漲,原本幹涸的幾個河段,也都在半個小時之內蓄滿瞭水,載著大大小小幾百條船隻,浩蕩東去,在尚派河三岔口,掉頭向北。

很多年以後,軍事科學院一位教授指出,當年淮上獨立旅跳出大別山的戰例,可以作為重兵之下突圍的經典戰例,不僅心理戰玩得出神入化,時間差打得好,而且所有的兵力都沒有浪費,均兼顧瞭兩種以上功能。由於有瞭水上行動,原先陳秋石最擔心的陸地誘餌會被全殲的問題也因此一並解決瞭,水陸兩路互相支援互相接應,一路打打停停,終於於次日凌晨抵達紫陽關,這裡有江淮軍區派遣的三個團沿途接應。

另外還有一筆精彩之處是對特務營的運用。劉大樓爆破西河口大堤,最初在章林坡指揮所引起的反響是,西線出事瞭,共軍炮擊西線。而劉大樓在完成任務之後,率領小分隊穿插李傢集,再一次給章林坡造成錯覺,以為共軍真是突擊西線,這種錯覺一直持續瞭兩個小時。而兩個小時之後,一切都晚瞭。

一仗下來,劉大樓被提升為副參謀長。

潁淮崗是個好地方。淮河從大別山由南向北逶迤而來,在皖東北地區掉頭向東,沖積出一片平原,此處水草肥美,百姓擇水而居,這裡也就成瞭人煙稠密的所在。

淮上獨立旅跳出大別山後,奉命在潁淮崗休整,進行大兵團作戰戰術訓練和政策教育,同時對人員思想進行摸底,團以上幹部的歷史要重新登記。因為這段時間部隊中有些人出現瞭模糊認識,對於同國民黨軍作戰有消極情緒,譬如三團營長許得才,自從抗戰勝利之後,一直鬧情緒,認為革命成功瞭,要回傢種地,過那種婆娘孩子熱炕頭的日子,還差點兒開小差瞭。像許得才這樣的人並不是一個兩個。這就需要整頓瞭。

這個運動以後被稱為新式整頓運動。

袁春梅一夜之間忙起來瞭,雖然政委趙子明是運動的總領導人,但具體工作由袁春梅負責。

戎馬倥傯,歲月匆匆,想當年,在太行山下百泉抗日根據地,袁春梅之所以在南下幹部團名單已經確定之後,還大鬧司令部,堅持回到大別山,就有一個動機,要搞清楚她的愛人究竟是怎樣被捕的,又是怎樣變節的。那時候她很懷疑這是組織上制造的一個假象,進一步說,她非常懷疑是趙子明之流制造的一個陰謀,目的就是割斷她和愛人的情感,促使她向陳秋石投懷送抱。然而來到大別山之後,經過戰爭檢驗,她不僅沒有找到根據,反而越來越覺得自己的想法幼稚,完全是感情沖動所致。但是,她對於趙子明甚至也包括陳秋石,仍然是懷有戒心的。軍事調處期間,她一方面對陳秋石在同國民黨的斡旋中表現出來的高超鬥爭藝術深感欽佩,但另一方面,在軍事鬥爭側面,她又隱隱感到陳秋石的態度似乎不太堅決,多次避戰,尤其是陳秋石和楊邑的來往,好像有點神秘,有點說不清楚。軍事調處後期,江淮軍區接到檢舉,認為陳秋石同國民黨軍禮尚往來,軍事鬥爭消極,袁春梅雖然覺得對陳秋石的處理有失公正,但是她也認為,說陳秋石同國民黨軍的來往過從甚密,並非空穴來風。這個同志有時候原則性就是差點。

西黃集戰鬥之後,部隊中有人反應,說我軍已經把敵人兩千多官兵圍困起來,基本上是死狗瞭,而陳秋石卻同國民黨軍達成協議,把這一個多團的兵力放走瞭。放虎歸山是一回事,重要的是,兩千多條槍啊,有重武器,有輕武器。

陳秋石的解釋是,西黃集不是決戰,而是摩擦,在決戰條件不成熟的前提下,不能逼虎傷人。戰爭的目的不是殺戮,而是從心理上征服。話雖然說得冠冕堂皇,但兩千多條槍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敵人扛跑瞭,對此,袁春梅是有看法的。有一次在會上,袁春梅就這個問題還同陳秋石爭論過,袁春梅說,部隊反映,西黃集戰鬥就不應該把那股敵人放跑,煮熟的鴨子又飛瞭,兩千多條槍啊,可惜瞭。

陳秋石說,煮熟的鴨子飛瞭還可以飛回來。要那兩條槍幹什麼,我們現在不缺槍,缺的是人。

袁春梅說,可是我們的隊伍很快就要擴大,等我們的兵員充足瞭,武器怎麼解決?

陳秋石說,那很簡單,我既然能把他放跑,也能把他重新圍起來。那些破槍破炮,讓國軍再給我扛幾天,到我們需要的時候,我們自然會把它繳獲過來。

陳秋石說得信誓旦旦,袁春梅也知道他不是吹牛,但思來想去,她就是覺得哪裡不對勁。你陳秋石打仗打得出神入化,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你不能把戰爭當遊戲,你不能讓戰士們流血犧牲去展示你的指揮才華。

北上突圍的最後一戰,是陳三川的“鐵錘支隊”在大埠口阻擊國軍的追兵,當時地形條件非常有利,陳三川指揮一個連誘敵深入,將敵人兩個營誘至南天門峽谷,另外在陳留崗設置瞭伏擊陣地。陳三川的部隊牽制瞭敵人兩個團的追兵,並且限敵於不便展開地區。這時候隻要水上縱隊派出兩個營的兵力,從敵側後包抄,至少可以全殲南天門的敵人。當時指揮所裡爭論得非常厲害,連趙子明都主張接著打下去,認為這是順手牽羊的事情,一舉消滅敵人追兵,挫敵士氣,鼓舞我軍鬥志。但是陳秋石就是不表態,最後還是急電陳三川,放棄南天門反伏擊戰,立即北上。袁春梅當時差點兒拍瞭桌子,質問陳秋石,陳旅長,你到底站在什麼立場上?為什麼對國軍一再手軟?你的屁股坐在哪一邊?

陳秋石當時沒理她,對馮知良說,告訴所有部隊,北上,北上,排除一切幹擾,排除一切誘惑,目標明確,任務明確,就是北上。

陳秋石的態度激怒瞭袁春梅,袁春梅說,陳旅長,北上不是逃跑,我們已經沖出重圍,現在形勢非常有利,敵人追兵氣焰囂張,能打為什麼不打?

陳秋石說,打仗是一門藝術,走一步要看幾步,不能因為貪圖蠅頭小利而耽誤大事。

袁春梅說,主力部隊完全沖出來瞭,殿後的部隊戰鬥積極性正高,而且陣勢已經顯示十分有利,我堅決主張打。

陳秋石說,春梅同志,打是可以,會有點戰果,但是比起我們順利及時趕到集結地域,這點戰果微不足道。我們現在的任務是北上,絕不能被敵人糾纏。請你不要再幹擾我的決心。

部隊順利突圍,到瞭潁淮崗,袁春梅直接到“鐵錘支隊”瞭解情況,陳三川信誓旦旦地告訴她,即便不給他增援部隊,哪怕再給他三個小時的時間,他就可以全殲國軍的一個營。而在沒有重創這一個營的情況下,倉皇撤退,反而讓死狗有瞭喘息的機會,反過來咬人。“鐵錘支隊”北撤的時候,這股敵人尾隨追擊,給“鐵錘支隊”帶來很多麻煩,傷亡四十餘人。

這一下,袁春梅就理直氣壯瞭。在新式整頓動員會上,袁春梅就毫不客氣地指出,陳秋石同志應該就南天門戰鬥進行反省,要說清楚,為什麼放棄南天門戰鬥,部隊的同志很有看法,認為這是逃跑主義。

陳秋石不買這個賬,微笑著問袁春梅,部隊的同志?那不就是陳三川嗎?我跟你說,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也不是陳三川想象的那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是起碼的道理。

袁春梅說,我們沒有看出來,黃雀在哪裡,我們隻看見瞭由於你陳旅長指揮失誤,使我們坐失良機。我們甚至有理由懷疑,你陳旅長的屁股到底是坐在哪一邊?

陳秋石苦笑說,袁春梅同志,你說我指揮失誤,我得承認,人無完人,我又不是諸葛亮可以神機妙算,我不可能把所有的問題都看得很清楚,但是南天門戰鬥我沒有指揮失誤,因為我在有利的條件下看到瞭最不利的一面。

袁春梅說,是嗎,我們為什麼沒有看出來?趙政委你清楚嗎?

通常情況下,趙子明是不願意同袁春梅正面交鋒的。這個同志脾氣大,動不動就上綱上線。當然,趙子明更不會認為袁春梅比陳秋石更會打仗。但是這一次,趙子明卻覺得真理在袁春梅這一邊。他也覺得在南天門的問題上,陳秋石保守瞭一點。趙子明左顧右盼,打哈哈說,事情都過去瞭,還老糾纏幹什麼?打仗嘛,情況千變萬化,陳旅長不主張打,自然有他的道理。

袁春梅更來氣瞭,說,趙政委你不要回避實質性的問題,你也很清楚,南天門戰鬥完全就是放棄瞭一次勝利。

趙子明說,我是沒有看到敵情惡化,但是我們的任務是北上。

袁春梅說,我再說一遍,北上不是逃跑!我們有瞭消滅敵人的機會,卻拱手相讓瞭,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陳旅長你要說清楚,你的屁股到底坐在哪裡?

陳秋石見袁春梅不依不饒,終於火瞭,冷冷地說,袁春梅同志,你可以懷疑我的指揮不正確,但是你不能懷疑我的立場。你問我屁股到底坐在哪一邊,我可以告訴你,三十多年前,我剛學會走路的時候,一跤摔倒在隱賢集的塘埂上,從此以後,我的屁股就沒有離開過中國的土地。

關於南天門戰鬥的爭論,以陳秋石的避戰而告段落,卻從此在袁春梅的心裡埋下疑竇。袁春梅後來居然形成瞭這樣的看法,陳秋石在抗日戰爭中作戰是積極的,在同國軍的戰鬥中態度是消極的。而趙子明則產生瞭另外一個看法,一個同政治品質無關的看法,趙子明認為陳秋石在作戰指揮上,防禦的才能大於進攻的才能,陳秋石一貫強調的收縮式兵力使用原則,更適合於防禦而不是進攻。

部隊進駐潁淮崗之後,有瞭閑暇時間,袁春梅把政治部的人員召集起來開會,佈置瞭新式整頓運動任務,然後把梁楚韻單獨留下瞭。

談話是在潁淮崗東邊的淮河岸邊進行的。秋高氣爽,視野遼闊,藍天白雲麗日,麗日下白鷺翻飛,河水浩淼東去,在陽光下波光瀲灩。梁楚韻想,這是個談情說愛的地方,卻被頂頭上司叫來談話,不知道她要談什麼,沒準是一場情場戰鬥呢。

走在淮河岸邊,袁春梅似乎漫不經心地向梁楚韻詢問瞭很多情況,包括傢庭出身,參加革命的經歷等等。最後,關心到梁楚韻的創作。袁春梅說,我看過你寫的《一門兩將》和《把酒問青天》,立意都很好。你寫瞭一個戰術專傢,在抗日戰爭中以民族利益為重,指揮部隊作戰出神入化,建立瞭赫赫功勛,這很好。作為一個文藝戰士,你可能不太適合當一個戲劇編導,但是我覺得你可以考慮文學創作,像魯迅那樣,做一個以筆代槍的戰士,向敵人拋射投槍。

梁楚韻愕然說,袁副政委,你開什麼玩笑?我怎麼能像魯迅那樣,我給魯迅提鞋都不夠。

袁春梅笑笑說,我是打個比方。你的那些作品,現在演沒法演,印沒法印,隻能等到全國勝利瞭,也許你就是個作傢瞭。

梁楚韻說,我沒有想到那麼多,我就是想寫。

袁春梅說,是啊,詩言志,想寫就說明內心有感情要表達,有理想要抒發。但是,我們要搞清楚,革命的感情和個人的感情是有區別的。我們革命者應該把個人感情放在第二位,而應該把革命的感情放在第一位。

梁楚韻說,我不明白袁副政委的意思。

袁春梅說,你明白,我也明白。從工作關系講,我們是上下級;從私人角度出發,我們應該是姐妹。

梁楚韻沒說話,看著天上的一隻飛鳥。

袁春梅說,我跟你說,你的那點小心思,我看得再清楚不過瞭。那次在千秋嶺,你和陳旅長居然一起在馬肚子下過夜,很能說明問題哦!

梁楚韻的臉頓時漲紅瞭,她很想反抗,一起在馬肚子下過夜怎麼啦,我就是愛陳旅長,我願意同陳旅長在一起。可是她沒有說話,彎腰撿起一塊薄薄的石片,平行著朝河面削瞭過去。石片在水面上穿過一串水花,起起伏伏,隱入水中。

袁春梅扭頭看瞭梁楚韻一眼,梁楚韻又彎腰撿起瞭一塊石片。袁春梅說,當然,戰爭年代,同在一個馬肚子下過夜也算不瞭什麼,我在太行山打遊擊的時候,也和男同志在一條炕上通腿。關鍵是,我們要有正確的戀愛觀。

梁楚韻直起腰,眼睛仍然盯著河面,像是問河水,我想知道,什麼叫正確的戀愛觀?

袁春梅沒有想到梁楚韻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臉皮一緊,想瞭想說,我認為,正確的戀愛觀,就是不在不該談戀愛的時候談戀愛。

梁楚韻站住,正視袁春梅,突然嘻嘻一笑說,袁副政委認為我和陳旅長談戀愛瞭嗎?

袁春梅愣住瞭,把手往上揮瞭一下,揮到胸前又停下瞭,慍怒地看著梁楚韻說,梁楚韻同志,誰給你的權力,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梁楚韻嬉皮笑臉說,報告袁副政委,你說,我應該怎麼跟你說話?

袁春梅說,梁楚韻,你不要這麼吊兒郎當的。我跟你講,你對上級這個態度,放到國民黨軍閥手裡,那是要扇耳光子的。

梁楚韻仍然擠眉弄眼,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說,袁副政委,可是你不是軍閥啊,你要是軍閥,我早就跑瞭。

袁春梅說,你是不是認為我是你的情敵,認為我和陳旅長之間也有那種……那種藕斷絲連的關系?我跟你講,我和陳旅長,曾經是有過那麼一點意思,在百泉根據地的時候,你也知道。可是,我們沒有陷入個人的感情糾葛當中,我們把精力都放在革命事業上。我們的關系是純潔的。

梁楚韻笑笑。梁楚韻心裡想,袁副政委,按資歷,按年齡,你和陳旅長旗鼓相當,但是你們之間並不是珠聯璧合。愛情是不分年齡的,也是不講資歷的。你已經老瞭,你喚不起陳旅長的激情瞭。而我,正是年輕的時候,豆蔻年華,風華正茂,在這個問題上,袁副政委你不是我的對手。

袁春梅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還年輕,你是用年輕人的思路去理解愛情。這遠遠不夠。我今天約你談話,就是要告訴你,必須從個人感情的泥潭裡拔出來,不要被一時沖動迷惑瞭雙眼。你不能再留在旅部,像個蝴蝶一樣在陳秋石的身邊飛來飛去,你不能影響我們高級指揮員的形象。

梁楚韻頓時愣住瞭,袁副政委,我怎麼影響高級指揮員的形象瞭?在百泉根據地的時候,不是你們組織上要把我介紹給陳旅長當愛人嗎?

袁春梅說,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情況不一樣瞭,我們要保證陳秋石同志心無旁騖地投入到戰爭當中,直至最後勝利。領導已經研究瞭,這段時間,派你和馮知良同志一起到郭陽鎮去,到“鐵錘支隊”去,到基層去,同那些戰鬥在一線的年輕人在一起,去感受朝氣蓬勃的戰鬥激情。這樣,無論對你的創作,還是調整個人感情,樹立正確的戀愛觀,都有好處。

梁楚韻的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咬著嘴唇說,袁副政委,這是為什麼?難道這是對我的懲罰嗎?

袁春梅說,這不是懲罰,這是革命需要。

梁楚韻低沉但卻堅決地說,我要是不同意呢?

袁春梅說,這是命令,我相信你不會違抗命令。

一句話,梁楚韻就被發配到郭陽鎮瞭。

在前往郭陽鎮的路上,梁楚韻的心裡充滿瞭悲憤,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說,袁副政委,你以為讓我離開旅部就能扼殺我的愛情嗎?你錯瞭,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你想棒打鴛鴦,可是你做不到。除非你在戰場上派人打我的黑槍,隻要我死不瞭,我就要把我的愛情堅持到底。隻要我再見到陳旅長,我就豁出去瞭,我一定要讓他知道,我愛他!

可是,梁楚韻盡管在心裡呼喊出瞭暴風驟雨,但是有一條她還是沒有底氣:陳旅長愛她嗎?這是一個天大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她不能否認袁春梅的看法,袁春梅說,你就死瞭這條心吧,現在的陳秋石,心裡沒有愛情,隻有戰爭。就他那有限的一點情感空間,還被他那杳無音信的妻子和孩子占滿瞭,誰也別想擠進去。

不要自尋煩惱,不要自討苦吃!

梁楚韻這麼告誡自己。

一年多瞭,馮知良的心始終浸泡在暗無天日的折磨當中,他不知道為什麼在新式整頓運動剛剛開始的時候,就讓他離開旅部,難道組織上察覺那件事情瞭,難道組織上已經著手調查瞭?

自從軍事調處期間出瞭那檔子醜事,馮知良的噩夢就開始瞭。那時候他有很多打算,當陳秋石被革職養病的消息傳來之後,他幾乎每天都做好瞭應變準備,他想向袁春梅坦白自己的變節,但是他最終沒有,他想再等等。後來傳說陳秋石被江淮軍區槍決,他把自己的手槍擦瞭又擦,一顆小小的子彈被他擦得晶瑩剔透,他隨時準備用這顆子彈結束自己恥辱的生命。

奇怪的是,他的行為沒有引起組織上的懷疑。在那段時間他又同王梧桐見瞭兩面,盡管王梧桐熱情似火,可是他卻控制瞭自己。他以愛情的名義動員王梧桐棄暗投明。他說,梧桐啊,你應該和我一樣,為反對內戰做出自己的努力。隻有這樣,我們才能看見光明,隻有和平,我們的愛情才能地久天長。

他沒有想到王梧桐會那麼癡情,癡情到不分東西南北的地步。王梧桐說,行啊,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才不管他什麼國軍共軍呢,我是個女人,我隻認愛情。

馮知良跟王梧桐說,這話你不能講,你隻能講,你是為瞭國軍的利益,想從我這裡搞到共軍的情報。你要爭取他們的信任。然後把新編第七師的兵力部署給我搞一份。

王梧桐說,好,他們利用我們的愛情破壞瞭和平,我們也利用他們來維護我們的愛情。我知道,隻要給你弄到有價值的情報,你的上級就會寬恕你,是嗎?

他苦笑說,就算是吧。

過瞭兩天,再見面的時候,王梧桐愁眉苦臉地說,知良,我對不起你,我搞不到他們的兵力部署,我根本就進不瞭作戰室。

馮知良說,作戰室裡的部署圖都是假的,搞到瞭也沒有用。但是你要給我留心,隻要國軍的隊伍調動,你要想辦法告訴我。

後來王梧桐果然給馮知良傳遞瞭幾次情報,尤其重要的是,在軍事調處的最後階段,新編第七師秘密增加瞭一個炮兵團,還有一個特種兵營,情報當天就被淮上獨立旅獲悉,袁春梅召開記者招待會,就國軍增加兵力發表談話,揭露國軍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陰謀,使章林坡十分被動,不得不推遲進攻西黃集的計劃,也從而使淮上獨立旅爭取瞭時間。

馮知良的犯罪感並沒有因此而消除。軍事調處結束,從淮上州回撤的時候,國軍沒有暴露他,組織上也沒有發現他,他意外地全身而退,他不知道國軍打的是什麼算盤,也不知道組織上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他對自己說,是福是禍躲不掉,恪盡職守,聽天由命吧。

他在等待,等待組織上的調查和審判。就是槍斃,他也認瞭。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副赤膽忠心,壞在一個女人的手上,英雄氣短,竟是為瞭男女私情,槍斃也是罪有應得。

情況突然發生變化,是在“5·21事件”之後。在追悼陳秋石的公祭大會上,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瞭。是誰害死瞭陳秋石?是國軍,可罪魁禍首是誰?如果不是他捏造的那份《關於陳秋石同國軍的交往》的狗屁材料,陳秋石也不會被革職,不會被軟禁在南嶽書院,那麼也就不會被小股敵人暗算。說到底,是他殺瞭陳秋石。想當初,在太行山百泉根據地的時候,陳秋石是那麼器重他,耳提面命,把他從一個白面書生,培養成一個深諳戰術的參謀。到瞭太行山之後,把他提拔成作戰科長,還動議讓他當副參謀長。可以說,陳秋石在淮上獨立旅的軍事幹部當中,最欣賞的就是他。可是,他卻把陳秋石置於死地。

就是在那次公祭大會上,他決定把自己消滅瞭,他不顧一切地撲向棺材,他要向陳秋石做最後的懺悔,他要把自己的罪行全都坦白出來。他抓住瞭陳秋石的手,可是就在那一瞬間,他像遭受雷擊一樣,他的心顫栗不已——天哪,抓在他手裡的陳秋石的手是熱的,就在他驚恐萬狀的時候,陳秋石的手動瞭一下,居然還握住瞭他的手,用力握著,一下,兩下,三下。他是個聰明人,就在那一剎那間,他就明白瞭,陳秋石沒有死,陳秋石隻是讓國軍以為他死瞭,陳秋石利用自己的假死正在導演一出好戲。明白過來的馮知良繼續放聲嚎啕,他哭得是那麼逼真,那樣的撕心裂肺,以至於把那場假戲推向瞭高潮。他的淚水不可遏止,洶湧澎湃,那裡面的成分太復雜瞭。

事後陳秋石曾經說過,我死瞭,很多人痛哭,但是馮知良是真哭。馮知良把我的眼淚都快哭出來瞭。

這以後,他一直尋找機會,他要當面向陳秋石坦白他在軍事調處期間的所作所為,他不奢望得到寬恕,他就是要說清楚,他寧願被審判被槍斃,他也不願意就這樣茍且。

可是,沒有機會。突圍北上的前一天夜晚,他已經做好最後的準備瞭,他去陳秋石的住處,在門外徘徊很久,最後敲瞭敲門,陳秋石在裡面答應,請進。他進去瞭,站在陳秋石的對面,他的心咚咚地跳。陳秋石說,啊,是小馮啊,這麼晚瞭,有什麼事情?他說,首長,我,我對不起你……

陳秋石說,啊,怎麼啦?突圍方案定不下來,不是你的事。一將無能,累死三軍,還是我這個旅長無能啊。

他說,不是,不是這個問題。我……

他說不下去瞭。他看見陳秋石的面前亂七八糟扔瞭一地煙頭,那是他從淮上州帶回來的一條炮臺牌香煙。陳秋石平時不抽煙,隻要陳秋石抽煙瞭,就意味著這個戰術專傢遇到難題瞭。陳秋石抽煙越多,就說明遇到的難題越大。這個時候馮知良還不知道,陳秋石的煙卷裡,已經被劉大樓加瞭大煙土,劉大樓說這是為瞭給首長提神。馮知良望著陳秋石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和疲憊不堪的身軀,終於沒有把話說出來。他無聲地彎下腰去,一個一個地撿那些煙頭,眼淚一顆一顆地落在地面上。

陳秋石說,不要撿瞭,沒有瞭我就不抽瞭。

他哽咽著說,首長,這些煙絲都是好煙絲,我再給你卷一根吧。說這話的時候,他心如刀絞。他真希望陳秋石發現他的異常,問問他到底有什麼事情。可是沒有,陳秋石什麼也沒有問,繼續去看地圖,直到他把煙頭剝好,撿出金黃色的煙絲,再卷瞭一個煙卷,送到陳秋石的手上,打著火,這才無聲無息地退瞭出去。

這一退,就沒有機會瞭,第二天北上突圍行動就開始瞭,然後是一路征戰,再然後是新式整頓運動,他和梁楚韻一道被派往郭陽鎮。

馮知良到瞭郭陽鎮之後,很快就遇到一件麻煩事。

陳三川現在管著大半個團,又被任命為“鐵錘支隊”支隊長,獨立開展訓練,顯而易見是把他的部隊當作攻堅部隊。陳三川很得意,組織部隊訓練倒是有聲有色,但他自己卻很少跟班作業。

在南天門戰鬥中,“鐵錘支隊”繳獲的戰利品多數都被丟棄瞭,有兩輛摩托車,陳三川硬是逼著俘虜開過來瞭。到瞭郭陽鎮,陳三川就讓俘虜教他開摩托車。俘虜把摩托車開到淮河大堤上,還沒跑出三裡路,回來的時候他同陳三川的位置就調瞭個,他坐在偏鬥裡,陳三川開著摩托車,一會兒呼呼喘氣,一會兒風馳電掣,精神抖擻,耀武揚威,那俘虜從偏鬥裡下來,臉色還是白的。

陳三川有瞭這輛摩托車,派人到郭陽鎮買汽油,買不到,就把郭陽鎮上最大一傢雜貨鋪老板常相知給抓瞭過來,限定他三天之內給“鐵錘支隊”送一千斤汽油。常相知哭喪著臉說,報告長官,我們隻經營山珍河鮮,不知道從哪裡搞汽油。汽油是軍用品,除非到國軍那裡去搶。

陳三川說,到哪裡去搞我不管你,三天之內不把汽油給我送來,我把你人吊起來,把你的雜貨鋪一把火燒瞭。

這件事情是中午發生的,下午馮知良就知道瞭,找陳三川談話說,陳副團長,你不能這樣處理問題。我們要講群眾政策。

陳三川說,什麼狗屁群眾政策,這傢夥是財主,不是群眾。對這些富人,老子隻有一個政策,那就是榨他的油。

這件事情要是放在太行山百泉根據地,馮知良是絕不會就此罷休的,但是現在馮知良已經沒有那個底氣瞭,他知道這個陳三川鐵皮腦袋不怕打,是赫赫有名的戰鬥英雄,在部隊很有威信,自己斷然駕馭不住他,也就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瞭。

沒想到就出事瞭。過瞭兩天,常相知不知道想瞭什麼辦法,還真的給“鐵錘支隊”送來瞭幾桶汽油,沒有一千斤,也有四五百斤。陳三川快活得哈哈大笑,吆五喝六地讓俘虜把油加好,他要騎摩托去旅部開會。

這當然是假話,因為旅部根本就沒有通知要開會。馮知良對陳三川的半吊子行為正在暗暗發愁,沒想到又出現瞭一個半吊子。指導小組的梁楚韻聽見外面轟轟烈烈的,跑出房間一看,陳三川騎在摩托車上,立馬就來瞭精神,問陳三川,陳副團長,你要往哪裡去?

陳三川說,我哪裡也不去,我要到淮河大堤轉一圈。

梁楚韻跳腳喊道,好啊,我跟你一起去。

馮知良急忙阻止說,梁楚韻,你瘋瞭,他根本不會開摩托車!

陳三川說,胡說!我是老把式瞭。梁教員你上來,看我給你玩大把戲。

梁楚韻二話不說,跳上瞭摩托車後座。陳三川更加得意,一腳油門下去,摩托車嗖一下躥出老遠。梁楚韻嚇得趕緊抱住陳三川的腰。

馮知良在後面大喊,你們給我回來,你們這是在破壞紀律!你們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陳三川說,砍頭不過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球倒。

梁楚韻在後面說,陳三川,不許說臟話!

陳三川說,好好好,我不說臟話,可是你說我該說什麼話?

梁楚韻說,你應該說人話,文明話。

陳三川說,我憑什麼要聽你的話?你既不是我婆娘,也不是旅長,你的話不是臟話是鬼話。

梁楚韻大怒,松開陳三川的腰說,陳三川,把車停下來,讓我下去!

陳三川沒有理她,打瞭一把方向,把摩托車開到大堤上,任梁楚韻在後面又捶又擂。梁楚韻大吼,陳三川,你想幹什麼?

陳三川說,是你自己跳上來的,不是我逼你上來的,上車容易下車難,上瞭我陳三川的車,就由不得你瞭。

梁楚韻大叫,你混蛋!

江淮軍區被整編為華東野戰軍十一縱隊,淮上獨立旅為該縱三旅。縱隊開完成立大會,曹政委單獨找袁春梅談瞭一次話,內容是什麼,趙子明不知道,陳秋石也不知道。袁春梅談完話出來,臉色十分難看,也讓趙子明滿腹狐疑。

回穎淮崗的路上,趙子明幾次想問問,曹政委都談瞭些什麼,但是袁春梅臉色陰沉,心事重重,趙子明就把話咽下瞭。中途在馬皇崗休息吃飯的時候,趁袁春梅上茅房的工夫,趙子明跟陳秋石嘀咕,不對勁啊,曹政委為什麼單獨找袁春梅談話,你我是軍政一把手,我們旅裡有什麼事,不應該通知我們?

陳秋石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老趙怎麼回事,這麼疑神疑鬼的。

趙子明說,我能不疑神疑鬼嗎?這個鳥新式整頓運動,好多幹部都重新登記,劉漢民為什麼被審查,不就是因為他當過幾天國民黨教官嗎?你我都是國民黨黃埔軍校畢業的,我在西路軍的時候還被俘過,沒準有人在這上面做文章呢。

陳秋石說,你講的這兩條都沒有問題。我們是南湖分校畢業生,這是不錯,可那是組織上派去的,袁春梅也是,她不出問題我們就不會出問題。至於你在西路軍被俘的事情,組織上早有結論,證明你沒有變節。我估計曹政委找袁春梅談話,不關你我的事,你不要多疑。

趙子明說,老陳,我跟你講,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得罪過袁春梅,自從開展新式整頓運動之後,她就很活躍,找瞭不少人談話,調查我在西路軍被俘時候的表現。她還懷疑她男人在白區工作被俘,同我有關系。你說這是不是天大的笑話?那時候她男人在蕪湖國軍的軍統站工作,我們在太行山百泉根據地,十萬八千裡,可她硬是捕風捉影,說是我把情報透露給太行山的國軍特務,導致她男人被捕變節。

陳秋石吃瞭一驚說,還有這樣的事情?我怎麼不知道,聞所未聞啊。

趙子明說,說起來還跟你有關系。那時候你犯病,說是相思病。成城司令員說,解鈴還須系鈴人,暗示我們做袁春梅的工作,讓她跟你重敘舊情。我也就是那麼一說,結果她就認為我搞陰謀。

陳秋石緊張起來,問,你是怎麼說的?

趙子明說,我說,白區工作,情況很復雜。我們有些同志,本來是很好的同志,往往會經不起考驗,有的能經得起考驗,卻又獻出瞭寶貴的生命……就這一句話,後來不幸言中瞭,袁春梅心裡留下瞭疙瘩,好像她男人被俘變節真是我搞的陰謀似的。

陳秋石說,你是不該那樣說,你那樣說沒有依據。

趙子明說,可是你想想,我再糊塗,也不能去暴露自己的地下同志啊,那我成瞭什麼人瞭,那不是叛徒嗎?這個同志心胸這麼狹隘!新式整頓運動搞來搞去,搞到我頭上來瞭。聽說袁春梅把我祖宗八代的歷史都查出來瞭,連軍閥給我爺爺做壽的事情都翻出來瞭,看來她想把我打成投機革命呢?你也得小心,別看你們過去是戀人,這個女人要是鉆進牛角尖,那是六親不認的。

陳秋石說,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我沒有什麼把柄讓她抓的。我倒是聽說她在幫我找妻子兒子呢。

趙子明說,那恐怕不一定。西黃集戰鬥你沒有把章林坡那兩千人馬趕盡殺絕,南天門戰鬥你放棄一次伏擊戰,還有,你接受國民黨的禮物,這些問題,說小可小,說大可大。

陳秋石說,老趙,我們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袁春梅不是那種整人的人。

趙子明說,那就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政治鬥爭是殘酷的,我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正說著,袁春梅回來瞭,趙子明馬上閉嘴。袁春梅說,你們嘀咕什麼,為什麼見到我一句話都沒有瞭?

趙子明說,我們什麼也沒有說,我們在等你吃飯呢。

陳秋石說,新式整頓運動已經搞瞭這麼長時間瞭,我們一個副旅長兼參謀長老是被隔離寫檢查,總不是個事吧,該有個結論瞭。曹政委沒有跟你談?

袁春梅冷冷地說,豈有此理,這麼大的事情,上級不跟你們旅長政委談,會跟我這個副政委談?

說著,端起碗,旁若無人地大吃起來。

趙子明這次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曹政委找袁春梅單獨談話,確實通報瞭幾個情報,也多數同三旅有關。關於袁春梅愛人在蕪湖做地下工作被俘的事情,現已查明,確系叛徒出賣,這個叛徒不是來自太行山,更不是軍隊,而是蕪湖地下組織內部的人。但是袁春梅的愛人最後也成瞭叛徒,這件事情組織上不希望成為袁春梅的包袱。曹政委通報的第二個情況是,有人反映,淮上獨立旅在跳出大別山之前,陳秋石和楊邑有過一次單獨見面,就在覺靈寺內,兩個人都表示,抗日戰爭並肩戰鬥,打內戰能不打就不打,能避戰就避戰;非打不可的,盡量小打,能不傷亡的,盡量減少傷亡。曹政委說,如果這個秘密會晤真的存在,那問題就很嚴重,聯系到陳秋石抗戰之後的表現,令人憂慮,至少要對這個同志監控使用。縱隊黨委賦予袁春梅同志秘密監視任務,一旦發現陳秋石同志同楊邑秘密接觸,或在戰場上有異常行為,要及時向縱隊報告,必要時采取果斷措施。這就是袁春梅心事重重的主要原因。

曹政委還向袁春梅通報瞭另外一個瞠目結舌的情況。早在她接替陳秋石擔任軍事調處執行小組負責人之後不久,江淮軍區接到的《關於陳秋石同國軍的交往》是署名的,寫信人就是淮上獨立旅作戰科長、也是她當時的直接下屬馮知良。軍區出於保護幹部的目的,沒有公佈馮知良的名字。後來軍區情報部門偵察出來瞭,馮知良寫這封信,是因為同國軍女軍官王梧桐發生奸情,為敵人脅迫。我方沒有對馮知良采取進一步的措施,敵人也沒有對王梧桐采取進一步的措施,都是一個目的,放長線,釣大魚。目前看來,馮知良在返回部隊後,沒有做過間諜工作,一方面可以解釋為洗心革面,一方面也可以解釋為隱藏得更深。曹政委說,關於馮知良的問題,我們有專人監控,你們旅裡,也隻限於你本人知道,留意就行,不到緊急情況,沒有必要向陳旅長和趙政委通報。

從縱隊部回來後不久,袁春梅就帶瞭兩個幹事,到郭陽鎮檢查“鐵錘支隊”新式整頓運動。

袁春梅到郭陽鎮是個下午,陳三川居然不在傢,問馮知良陳三川到哪裡去瞭,馮知良支支吾吾,一會兒說下連隊去瞭,一會兒說可能帶部隊去察看淮河水情去瞭。袁春梅不動聲色地觀察馮知良,果然發現這個人的神情有點詭異,不像過去那樣幹脆利索,臉上彌漫著委頓之氣。袁春梅又問梁楚韻到哪裡去瞭,馮知良還是不清楚。問急瞭,馮知良才說,梁楚韻可能跟陳三川到郭陽鎮去瞭。陳三川搞瞭一輛摩托車,經常帶著梁楚韻兜風。

袁春梅聽瞭心裡一動,又問,經常是什麼意思,是單獨行動還是帶著部隊行動?

馮知良老老實實地回答,就一輛摩托車,通常都是兩個人。

袁春梅不吭氣瞭。馮知良見瞞也瞞不住,索性把自己的擔憂說瞭出來,袁副政委,陳三川這個人你是瞭解的,身上有嚴重的軍閥作風,我覺得讓他獨當一面管著這個“鐵錘支隊”,早晚會出問題。

袁春梅打量著馮知良,淡淡一笑說,你認為會出什麼問題?不就是帶著梁楚韻騎摩托車嗎,我看也沒有什麼大問題。年輕人嘛,圖個新鮮,貪玩一點,用不著大驚小怪。

馮知良感到很奇怪,袁副政委的嚴肅他一向是知道的,過去在淮上州搞軍事調處,對下屬抓紀律滴水不漏,為什麼對陳三川明顯地放任自流?馮知良硬著頭皮說,他這段時間有點驕傲自滿,動不動就把郭陽鎮的財主叫過來訓一頓,敲詐勒索。這明顯是違反群眾紀律的。

袁春梅說,哦,還有這件事情?那是要註意。你這個運動指導組長,也要發揮作用,主動找他談。

馮知良嘴巴張瞭張,想講什麼,又打住瞭。他知道袁春梅自從進入大別山以後,接手的第一件工作就是處理陳三川擦槍走火事件,而且處理得非常漂亮,袁春梅和陳三川兩個人都因此聲名大震。就從那時候起,陳三川就對袁春梅感恩戴德,袁春梅對陳三川也格外垂青,陳三川越過瞭很多資歷和能力比他強的人,先後提升營長和副團長,都是袁春梅力排眾議爭取的。部隊也有人傳說,袁春梅已經把陳三川認作幹兒子瞭,這個傳說不一定可信,但是陳三川確實在多種場合表示過,隻要是袁副政委的命令,指到哪裡,他打到哪裡,刀山火海,在所不辭。袁副政委和陳三川的關系馮知良不是不清楚,再說,他現在心裡還埋藏著一顆定時炸彈,成天覺得自己像個蝙蝠,這個時候,他既不想給自己惹麻煩,更不想得罪陳三川。

袁春梅到“鐵錘支隊”這天,陳三川既沒有下連隊,也沒有去察看淮河水情,而是到郭陽鎮西南十八裡的左傢莊喝喜酒去瞭。

左傢莊有個豪紳叫左實達,富甲一方,且仗義疏財,在當地口碑甚好。“鐵錘支隊”住進郭陽鎮之後,地方區長鄭福德向陳三川介紹左實達的情況,說這是一個開明士紳,在抗戰中對地方政權支持很大,一直是我黨的可靠朋友和忠誠盟友。抗戰結束後,國民黨的政權也在拉攏左實達,但左實達對於國民黨沒完沒瞭地要錢要糧很反感。正好左實達的二少爺在農歷十六娶親,那邊國民黨的區公所肯定要去捧場,如果“鐵錘支隊”的陳司令能夠到場,對於我們的當地政權就是一個極好的支持。

陳三川對於鄭福德喊他陳司令感到很受用。他的部隊對外叫“鐵錘支隊”,他這個副團長就是“鐵錘支隊”的一號,不僅當地幹部稱呼他陳司令,有的營連長也稱呼他陳司令。陳三川聽瞭鄭福德的介紹,大大咧咧地問,啊,我知道,要我去捧場,喝喜酒要帶什麼禮物啊?

鄭福德說,陳司令你本人去瞭,就是最好的禮物。你把咱們隊伍的面子給瞭他,我這個區長腰桿子就硬瞭。

陳三川連想都沒想就應承下來。

梁楚韻這段時間心情好多瞭,用袁春梅的話說是到基層感受瞭朝氣蓬勃的戰鬥生活,她在同陳三川的接觸當中逐漸改變瞭對這個人的看法,發現陳三川並不是她原先認為的草莽英雄,而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這對於她認識革命者、認識這支軍隊,都是有益無害的。尤其是後來陳三川教會瞭她開摩托車,簡直太浪漫瞭。那段日子,她似乎忘記瞭憂愁,忘記瞭愛情受挫的痛苦,甚至忘記瞭戰爭的嚴酷。生活在郭陽鎮上的梁楚韻,就像回到瞭少女時代,天真活潑。陳三川給她的印象越來越好,接觸瞭一段時間,她甚至忽視瞭他是一個戰功卓著的副團長,而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弟弟——陳三川比她小三歲。

陳三川在跟梁楚韻單獨相處的時候,也很輕松。一起散步,聊天,陳三川總是要問她,大城市的人是不是頓頓都有肉吃,大城市是不是有很多摩托車,大城市裡有沒有大河,大城市裡的人睡的是什麼樣的床。她告訴陳三川,等把國軍打敗瞭,他就可以當一個大城市的人瞭,他要是好好學文化,還可以當大城市的市長,市長比縣長官還大。

跟陳三川在一起,她快樂,陳三川也快樂。她沒有想到,有一棵危險的苗子已經在陳三川的頭腦裡生根發芽瞭。

農歷十六那天,陳三川並沒有打算帶她一起去左傢莊,陳三川的理由是他去執行任務,幫助地方幹部鞏固政權。梁楚韻開始也沒想到要跟去,可是陳三川快出發的時候,她腦子一熱說,我也去看看地主老財是怎麼辦喜事的。陳三川也是腦子一熱,覺得帶上這個既漂亮又有文化的來自大城市的女幹部,正好可以抬高身價,就同意瞭。

早晨吃過飯,陳三川讓七連副連長嶽麓山選瞭十幾個戰士,駕著兩輛馬車,他自己則開著摩托,馱著梁楚韻,耀武揚威地出發瞭。

在左傢莊,陳三川和他的隨行受到瞭極高的禮遇,連國民黨區公所的官員都知道陳三川當年隻身要飯參加公審的事情,自然也知道這個人從十二歲就參加遊擊隊,在抗戰中屢建功勛的事跡。陳三川被安排在首席,真是無限風光,當地名流賢達紛紛敬酒,陳三川來者不拒,一邊大碗喝酒,一邊高談闊論,大肆渲染當年如何如何,挖苦國軍抗戰消極內戰積極,國民黨區公所的官員惟有附和,壓根兒不敢爭辯。

國民黨的區長說,什麼叫英雄?英雄兩個字就寫在馬背上,寫在女人的肚皮上,寫在酒杯裡。來,我敬你一杯!

陳三川哈哈大笑說,英雄談不上,打仗不含糊。你們國民黨打仗打不過我,喝酒也不行。說完,一飲而盡。

梁楚韻分明已經感到陳三川失控瞭,好幾次在下面踢他的腿,陳三川哈哈大笑說,梁教員,你別踢我啊,我沒有醉。我跟你講,當年官亭埠戰役結束,慶功大會之後,我一個人喝瞭一壇子酒,照樣跟鬼子戰鬥,那天晚上我殺瞭兩個鬼子,三個漢奸。

梁楚韻知道他徹底醉瞭,官亭埠戰役之後的當天夜裡,哪裡有過戰鬥啊?陳三川是把他在要飯送審的路上發生的事情搬到官亭埠戰役中瞭。

陳三川說,你們幾個國民黨的狗腿子都給我聽著,我“鐵錘支隊”住在郭陽鎮,離左傢莊也就一袋煙的工夫。左實達左大爺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們“鐵錘支隊”的朋友。你們誰要是為難老左,我的人認你是朋友,我的槍是不識字的。

國民黨區公所的官員低眉順眼地說,陳司令發話,我們哪裡敢造次?左大爺不僅是陳司令的朋友,更是我們地方的一塊招牌啊!

陳三川說,那就好。還有我們的地方政權,鄭福德區長,雖不是我們“鐵錘支隊”的,也是我“鐵錘支隊”的依靠力量。你們這些反動派的狗腿子,要是敢給我的地方政權使絆子,我“鐵錘支隊”就是打到南京,也可以殺一個回馬槍。你們都給我小心點!

梁楚韻又在桌下踩瞭陳三川一腳,陳三川大叫,他媽的誰踩我?老子沒醉!

這次喝喜酒,陳三川不僅空手而去,還滿載而歸。他的兩輛馬車上裝瞭兩頭肥豬,兩匹綢緞,還有一麻袋咸魚。

因為陳三川在筵席上喝多瞭,回來的路上由梁楚韻駕駛摩托。梁楚韻剛學不久,還不太熟練,希望嶽麓山也坐摩托,陳三川說,算瞭,你慢慢開,嶽麓山還要帶部隊呢。

離開左傢莊的時候,陳三川雖然步伐有點搖晃,但神志還是清醒的,跟人告別,打躬作揖都還能堅持,但是再往前走,話就多瞭。陳三川說,梁教員,你看我沒醉吧,我跟你講,那些國民黨的狗腿子,全都不是我的對手。

梁楚韻說,你喝醉瞭,有失風度。以後我再也不參加這樣的場合瞭。

陳三川坐在偏鬥裡,紅頭紫臉,斜睨著梁楚韻說,我醉瞭?笑話,我怎麼會醉?你們文化人說的,酒逢……什麼……千杯少……

梁楚韻說,酒逢知己千杯少。可是你今天遇到知己瞭嗎?宴席上的地主老財,賢達名流,國民黨的土豪劣紳,全都在看咱們的笑話!真正的泥腿子!

陳三川說,你說什麼,誰是泥腿子?你沒看見嗎,他們一個個見到我就像耗子見貓,孫子一樣。誰說我是泥腿子,我斃瞭他!

梁楚韻已經非常不耐煩瞭,看看後面的馬車已經被拉開瞭好大的距離,似乎有點擔心,放慢瞭速度,敷衍說,好瞭好瞭,別說話瞭,早點回郭陽鎮吧,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會不會出事啊?

陳三川說,出什麼事?梁教員,梁楚韻,我跟你講,在郭陽鎮,有我陳三川,天大的事情都不是事情。我……倒是希望出點什麼事情……

陳三川說著,上身一偏,雙手抱住瞭梁楚韻。

梁楚韻沒有思想準備,感覺到陳三川的手不僅摟住瞭她的腰,還上上下下地亂摸,梁楚韻大怒,嘎吱一下剎瞭車,沒想到剎車太急,車把一歪,摩托車滾到路邊的溝裡,車頭把梁楚韻的前胸戳瞭一下,鉆心劇痛。梁楚韻掙紮著想爬起來,卻沒有料到又被一個重物撲過來,壓住她動彈不得,一股刺鼻的酒肉味熏得她快要窒息瞭,一陣一陣狂風般的呼吸撲面而來,陳三川在她身上氣喘籲籲,語無倫次,梁教員,梁主編,梁楚韻,我,救救我,快啊,我受不瞭瞭,我快不行瞭……梁楚韻聽見她的軍裝被撕裂的聲音,一雙強壯有力的大手伸進她的褲腰。梁楚韻手腳並用,踢打撕咬,嘴裡大罵,陳三川,你這個畜牲,你想找死嗎,你想被槍斃嗎?

陳三川已經不顧一切瞭,像是一頭發情的動物,一言不發,一聲不吭,不屈不撓,目標明確,撕扯梁楚韻的褲帶。

梁楚韻掙紮著喊,陳三川你瘋瞭,你簡直狗膽包天十惡不赦,你住手,現在住手還來得及!

陳三川當然不會住手,陳三川說,我不怕槍斃,我要把你日瞭,槍斃也值瞭。陳三川似乎用盡瞭最後的力氣,咔嚓一聲,梁楚韻的褲帶被扯斷瞭,陳三川就那麼哈哈大笑地翻身騎到瞭梁楚韻的身上。

就在這時候,槍響瞭。

槍響的那一瞬間,陳三川松手瞭,看瞭梁楚韻一眼,似乎明白瞭什麼,眼睛一閉,兩手一張,從梁楚韻的身上滾瞭下來。

梁楚韻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草屑,四下看瞭看,上瞭大路,向郭陽鎮方向徑奔而去。

十多分鐘之後,嶽麓山帶著兩輛膠輪馬車火速趕到,陳三川還在路下的溝裡酣然大睡,臉上有好幾道血口子,軍裝也被扯得亂七八糟。嶽麓山讓戰士們到附近尋找梁楚韻,找瞭一個多小時,也沒見人影。嶽麓山這時候就有幾分明白瞭。

眾人七手八腳把陳三川抬上馬車,一直回到營地,陳三川還是沒有醒過來。

梁楚韻回到營地不到二十分鐘,正在惡狠狠地洗著自己,袁春梅過來瞭。梁楚韻抓著毛巾,怔怔地看著袁春梅,袁春梅一腳門裡一腳門外,也在看著梁楚韻。袁春梅不說話,梁楚韻也不說話。等梁楚韻換上一件幹凈衣服,袁春梅才自己動手搬瞭一條板凳,在門後坐下瞭。

出瞭什麼事?袁春梅問。

什麼事也沒有。梁楚韻回答。

什麼事也沒有,怎麼搞得這麼狼狽?軍裝扯爛瞭,臉上還有傷痕。

梁楚韻控制住情緒,平靜地說,摩托車翻瞭,摔的。

哦,袁春梅點點頭說,那就好,沒出大事。梁楚韻,你知道你到“鐵錘支隊”的任務嗎?

梁楚韻說,當然知道,我是新式整頓運動指導小組成員嘛,宣傳新形勢下的鬥爭原則,幫助部隊提高認識,準備反擊國民黨反動派的進攻。

袁春梅說,可是你做得怎麼樣呢?你找多少幹部戰士談話瞭?你給部隊上過幾次課?你成天和陳三川坐著摩托車招搖過市,給部隊留下什麼樣的影響?

梁楚韻淒然一笑說,袁副政委,你批評得對,我確實沒有做好本職工作,我要求把我調回旅部。繼續讓我留在“鐵錘支隊”搞什麼指導,恐怕還要出大事。

袁春梅說,你們今天幹什麼去瞭?到底發生瞭什麼事情?我看你們不像僅僅翻車。

梁楚韻說,就是翻車,難道我們去摔跤瞭?

袁春梅說,好吧,你先休息一下,晚上你們指導小組要開一個會,我也參加,聽聽你們的匯報。

陳三川那一醉醉得厲害,當天沒醒,夜裡沒醒,直到第二天上午,嶽麓山在他鋪前一個勁地喊,才把他喊醒。嶽麓山告訴他,袁副政委來瞭,正在操場上等他。

陳三川一個鯉魚打挺跳瞭下來,手忙腳亂地找鞋子,一邊找一邊大罵,他媽的,袁副政委來瞭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們吃瞭蒙汗藥瞭嗎?

嶽麓山心想,你才吃瞭蒙汗藥瞭,也不知道你是真的醉得不省人事還是裝醉。嶽麓山見陳三川找到鞋子瞭,讓勤務兵端瞭一盆水過來說,陳副團長,你得把臉洗洗啊,臉上都是眼屎,袁副政委看瞭不惡心啊!

嶽麓山一提醒,陳三川重視起來,不僅把臉洗瞭,還換瞭一件幹凈的洋佈襯衣,又讓嶽麓山給他找個鏡子來。嶽麓山說,咱們一群和尚,我到哪裡給你找鏡子?除非去找梁楚韻。

陳三川正扣著扣子,一聽梁楚韻這三個字,渾身一抖,手僵在那裡,兩眼看著墻壁出神,直到嶽麓山又喊瞭一聲,這才回過神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走。

老遠看見袁春梅立在操場邊的一個草垛子旁邊,嶽麓山就不往前走瞭,陳三川有點魂不守舍,慢吞吞地往前走,正走著,猛聽到一聲清脆的斷喝,跑步!

陳三川的兩條腿立即就軟瞭,又不敢不跑,邁出兩條腿,就像踩在棉花上,差點兒沒有跪下去。好不容易才跑步到袁春梅眼前,搖晃瞭一下,終於站穩瞭,抬臂給袁春梅敬禮說,報告袁副政委,我……我……“鐵錘支隊”支隊長陳三川奉命來到!

袁春梅冷冷地看著他,沒說稍息,看瞭很久才問,陳三川,你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嗎?

陳三川說,報告袁副政委,我不知道。

袁春梅說,我昨天下午就來到郭陽鎮瞭,結果呢,你去喝喜酒去瞭,你擅離職守這是第一個錯誤;你酒後失態,沉醉不醒,出醜賣乖,這是第二個錯誤;你醉後翻車,幾乎釀成重大傷亡事故,這是第三個錯誤。看看你這個樣子,還能獨當一面當這個“鐵錘支隊”的支隊長嗎?

陳三川這時候真的醒瞭,腦門上冷汗直冒,不知道怎麼搞的,鼻子一酸,差點兒就哭瞭出來,結結巴巴地說,報告袁副政委,我錯瞭,我一時糊塗,我酒後亂性啊,我千不該萬不該動那樣的念頭,讓我戴罪立功吧,打完瞭國民黨反動派再槍斃我吧……

袁春梅心中早已明白,卻是不動聲色,一臉冷峻,任陳三川不打自招。陳三川蹲瞭下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袁副政委,我辜負瞭你的培養,我對不起你,我知道我該死,我知道我丟大人瞭,我怎麼辦啊,讓我到火線上去吧,讓我去跟敵人拼命吧,讓我這雙沒有出息的手去多殺幾個敵人吧。我對不起你啊……

袁春梅終於把眉頭蹙緊瞭,喝道,錘子,你給我站起來!

陳三川一凜,惶惶地站瞭起來。

把眼淚擦幹!

陳三川捋起袖子,把臉上塗得黑一塊白一塊。

袁春梅向陳三川走近兩步,降下聲調說,好漢做事好漢當,哭什麼哭?陳三川我跟你講,你就是三條錯誤,玩忽職守,酒後失態,翻車傷人。形象是受到瞭影響,但是還不算犯罪。從現在開始,你給我好好反省,認真學習文化,組織部隊開展新式整頓運動。至於錯誤,你已經向我檢查瞭,組織上就不追究瞭,你也不用再向其他同志交代瞭。你聽明白沒有?

陳三川木然而立,半天才回過神來,喃喃地說,難道,難道,我就這麼過關瞭?

袁春梅說,年輕人,有些出格的事可以理解。你這個年齡,也的確是容易犯感情錯誤的年齡,你要把握住自己,把你的熱情和精力放在工作上,放在革命事業上。梁楚韻我帶走,“鐵錘支隊”還是交給你。你能不能將功補過,戰場上看。你聽明白瞭沒有?

陳三川的小眼睛眨巴瞭幾下,這下他聽明白瞭,胸脯一挺,大聲回答,報告袁副政委,我聽明白瞭!

新式整頓運動一共搞瞭一個半月,三旅的運動成果不大,一度把副旅長兼參謀長劉漢民隔離審查,是因為他的傢庭背景比較復雜,但是查來查去,沒有現實的問題。處理的結果,是把參謀長免瞭,專任副旅長。剩下的,就是小打小鬧瞭,把許得才等二十幾個有開小差思想和行動的幹部集中辦瞭一個學習班,教育一番,也就算瞭。

沒想到在運動就要結束的時候,還真的揪出瞭一個叛徒。這個人就是馮知良。

自從淮上獨立旅跳出大別山之後,國民黨新編第七師奉命在豫東配合萬元田部圍剿中原野戰軍的一個旅,結果被中原野戰軍采取圍點打援的戰術,損兵折將,中原野戰軍的一個團夜襲新編第七師師部,要不是楊邑率領一個團拼死相救,章林坡差點兒就被亂槍擊斃或者被俘。章林坡對楊邑縱有一千個不滿,但關鍵時刻,總是楊邑幫助他化險為夷,這大約也是章林坡對楊邑始終能夠給予諒解的重要原因。

豫東戰役以豫東城落入中原野戰軍之手而告結束。新編第七師返回淮上州喘息,待恢復元氣之後,又奉命東進北上,也是沖著大決戰來的。如此,新編第七師和華東野戰軍十一縱的三旅幾乎是前後腳湧到蚌埠以南宿城外圍。

章林坡的先遣部隊兩個營,由中校副團長龍柏率領,首先占領的就是左傢莊。旅部對新編第七師的行動已有察覺,陳秋石命令陳三川,在大規模戰鬥展開之前,不要同敵人正面交鋒,目前的任務是密切監視,趁敵立足未穩,伺機抓獲零星人員,有價值的帶回,沒價值的放掉。

左實達是墻頭上的草,風吹兩邊倒,這個人誰都不得罪,共軍來瞭他是共軍的朋友,國軍來瞭他也不會拒之門外。陳三川估計國軍到瞭左傢莊也要同左實達聯系,便讓郭陽鎮的區長鄭福德去左傢莊摸底,果然,鄭福德回來報告說,國軍先遣分隊的隊部設在左傢莊南頭,今晚左實達設宴為國軍先遣分隊的長官接風。

陳三川這就動開瞭腦筋,當天晚飯後,陳三川命令嶽麓山率領兩個班,從水路用船把兩輛摩托運到左傢莊北面的河灣,再抬上岸,埋伏在左傢莊東北角樹林裡。

鄭福德以左實達朋友的身份,也參加瞭那次宴會。宴會很熱鬧,就像當初陳三川喝喜酒那次,左傢莊和郭陽鎮的頭面人物差不多都到場瞭,龍柏在酒席上趾高氣揚,大言不慚地說,共軍三旅從來就是新編第七師的手下敗將,如今流竄至皖北,不日國軍展開強大攻勢,江淮天下還是國軍的,望諸位精誠團結同舟共濟,早日消滅匪患,雲雲。當然,龍柏不會喝醉,直到宴席結束,他還是清醒的,離開左府的時候,還特意到左傢莊街頭查看瞭警戒。他沒有想到,就在他和四名軍官快要回到隊部的時候,從兩傢農戶之間的巷子裡,突然跳出幾個彪形大漢,一頓拳打腳踢,兩名軍官當場斃命,一名逃脫,龍柏和另一名軍官被生擒。龍柏被捆住手腳瞭還在大喊,老子的潛伏哨遍佈左傢莊,你們插翅難逃!

哪裡想到,轉眼之間兩輛摩托車開過來瞭,他被塞進偏鬥裡掙紮著扭過頭去看,不禁倒吸瞭一口冷氣,原來駕駛摩托車的是陳三川。他認得陳三川,知道這是個亡命徒,但是他沒有想到這個潑皮會開摩托車。

陳三川開著摩托車,神氣活現,哈哈大笑說,龍柏你這個狗特務,老子早就想跟你比試比試瞭,怎麼樣,回到老子的營地,我把你放瞭,摔跤還是拼刺刀,隨你挑。

龍柏還在大喊,來人啦,他媽的讓共匪摸進來瞭,人都在哪裡?

忙裡偷閑,陳三川騰出一隻手,照他腦門上給瞭一巴掌,哈哈笑道,喊個卵,你的潛伏哨早讓老子的隊伍給摸瞭。再喊我把你的那玩意兒割下來喂狗。

陳三川夜闖左傢莊,生擒龍柏的消息,很快就傳到旅部。陳秋石命令陳三川,就地審問,搞清敵人這次出動的兵力和戰鬥編組。

陳三川得令,高興得要死。這段時間沒有仗打,他急得火燒火燎的,他甚至把那次鬥膽非禮梁楚韻,都歸結到是因為沒有仗打造成的。要是有仗打,手裡有機關槍突突地響,褲襠裡面的機關槍就用不著上膛瞭。前些日子,他甚至讓嶽麓山出去打聽哪裡有辦紅白喜事的,他可以無償地去幫老百姓殺豬。嶽麓山搞瞭好幾天,才打聽到一傢要殺豬,但是聽說“鐵錘支隊”的陳司令要親自動手,那傢人連連求饒,他不知道這個陳司令為什麼要幫人殺豬,陳司令殺的豬肉他們不敢吃。

這下好瞭,他總算搞到一頭活豬瞭,夠他好好地殺一陣子瞭。

陳三川審訊俘虜的辦法很別致,他既不搞逼供信,也不搞公堂對簿,他說話算話,他要跟龍柏比武藝,白手格鬥。

陳三川說這話的時候,馮知良也在場。龍柏一看馮知良,就像見瞭救命稻草,給馮知良遞眼色說,你們虐待俘虜,你們的長官是要懲罰你們的。

馮知良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龍柏話裡有話地說,馮知良,難道你忘瞭在軍事調處期間我是怎麼關照你的嗎?你不能坐視不管啊。

馮知良說,我不會忘記你的關照,可惜我沒辦法關照你。

龍柏咬牙切齒地說,你等著,你讓我吃皮肉之苦,我就要你的命。

馮知良冷笑一聲說,悉聽尊便,自從被你關照之後,我的命就不值錢瞭。誰想要誰拿去。

陳三川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不耐煩瞭,說,老馮你跟他囉嗦沒用,看我的!

龍柏雖然是特務出身,也有幾招功夫,但是比起陳三川還是遜色多瞭。再說,龍柏已經三十多歲瞭,陳三川二十剛出頭,身強力壯,血氣方剛。幾個回合下來,龍柏鼻青臉腫,癱在地上說,陳三川你個活土匪打死我吧,老子再也不跟你比瞭,老子打不過你行不行?

但陳三川堅持公平競爭,堅持禮尚往來,他給龍柏一拳,就一定要逼著龍柏還他一拳。龍柏實在打不動瞭,趴在地上不肯起來,陳三川把一隻腳踩在龍柏的屁股根子上,踩得龍柏哇哇大叫。

陳三川往下跺瞭一下腳說,狗特務你聽清楚,比武結束瞭,現在是審訊的時候瞭,我提的問題,你要是不老實回答,我不光把你的尿踩出來,我能把你那個尿尿的傢夥踩沒影兒你信不信?

龍柏說,我信我信。

龍柏被折騰得奄奄一息,終於說出瞭新編第七師的戰鬥編組和進攻部署。陳秋石需要的情報他說瞭,陳秋石不需要的情報他也說瞭。龍柏最後說,大爺,給我一口水喝吧,給我一口水,我給你一個更重要的情報。

半碗水喝完,龍柏抹抹嘴說,陳三川你這個半吊子,老子跟你無冤無仇,你把老子往死裡打。可你知道嗎,你身邊那個寫記錄的人,那個叫馮知良的人,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

陳三川大怒,問龍柏,你他媽的說清楚,馮知良是什麼人?

龍柏指著馮知良說,你問他自己吧,他是你們的叛徒,他把國軍女軍官日瞭,讓老子捉奸捉住瞭,他就寫瞭誣告信。你們那個戰術專傢當初為什麼被革職,就是這個人幹的。

陳三川目光如炬,怒視馮知良質問,這狗雜種說的是真的?

馮知良平靜地點頭說,是的,把我捆起來送到旅部吧,我希望陳旅長親自槍斃我。

《馬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