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參加兵團作戰會議的,都是各個縱隊的司令員政委,惟有十一縱多瞭個三旅旅長陳秋石,顯然是三旅的任務特殊。

前往兵團部的路上,陳秋石和韓子君並駕齊驅。韓子君說,老陳,我這個縱隊司令員,能不能當好,全靠你們三旅瞭。陳秋石說,韓司令,你分析兵團把我也叫去開會,三旅的任務會是什麼?

韓子君說,應該是攻堅吧,三旅是十一縱實力最強的,你又是戰術專傢,我分析可能是攻城第一梯隊。

陳秋石說,要是那樣就好瞭,一切行動聽指揮,你韓司令說怎麼打我就怎麼打。

韓子君琢磨瞭一陣子,勒住馬韁繩說,啊,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不像。不可能把你這個戰術專傢當敢死隊長用啊?你分析三旅的任務會是什麼?

陳秋石說,我也不清楚,可是我有一個很不好的預感,我懷疑是讓我守薈河。

韓子君想瞭想說,那好啊,防禦正是你的強項啊。

陳秋石說,韓司令,不瞞你說,這次西集團戰鬥,我什麼任務都敢接受,就是不願意守薈河。

韓子君奇怪地問,為什麼?薈河不是天險,也是障礙,易守難攻。再說,要守也至少是我們一個縱隊守,不可能是你一個旅守。

陳秋石嘆瞭一口氣說,但願如此。不過,我對這次戰鬥不太樂觀。我分析瞭敵我力量和任務,我覺得宿城戰役準備得有點倉促瞭,兵力可能不夠。在這樣的前提下,不可能有更多的兵力保障西側,守薈河的兵力不會超過一個旅。

這年秋天,成城率領原晉冀魯豫野戰軍兩個縱隊南下,渡過黃河,同江淮野戰軍兩個縱隊合並為第九兵團,此次直接指揮蚌埠西側宿城戰役。這是兩支部隊合並後的第一次高層作戰會議,上下級之間原來就有很多舊部故知,見面後大傢異常興奮。成城握著陳秋石的手說,當年我讓你參加南下幹部團,把你派到大別山,不知道有多少人指責我不珍惜人才。我怎麼不珍惜人才瞭?我要顧全大局啊。你看,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現在我們的戰術專傢給我帶來瞭一個能守善攻的勁旅。

成城說這話的時候,一直握著陳秋石的手,陳秋石的心裡卻是一咯噔,他從成城的笑談中聽出瞭弦外之音。

陳秋石說,謝謝首長器重,秋石受之有愧。

成城說,宿城戰役,是我來到江淮的第一場戰役,也是我和你陳秋石見面後的第一次配合。陳秋石同志,你要給我捧場哦。

陳秋石的心裡又是一緊,馬上說,不是配合,是我聽從指揮。

成城說,哈哈,那就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咱們說好,你要是不聽我的指揮,我就聽你的指揮,你說好不好?

陳秋石說,豈敢!當然是我聽首長指揮。

兵團參謀長部署作戰任務的時候,各縱隊首長都是摩拳擦掌,積極請戰,惟有陳秋石沉默不語,眼看其他部隊的任務都明確瞭,陳秋石越來越證實瞭自己的判斷,臉也就越拉越長。

一切都部署就緒,隻剩下三旅瞭。參謀長放下指揮棒,請示道,司令員,最後一個任務,是不是請司令員直接指示?

成城向參謀長點瞭點頭,站起身來,開始踱步,踱到陳秋石的身邊,回過頭來深沉地看瞭陳秋石一眼問,陳秋石同志,我想,下棋下到這一步,你應該清楚你的棋路瞭。

霎時,指揮部裡一片寂然,十幾個兵團和縱隊首長齊刷刷地扭過臉來看陳秋石。

天寒地凍,風從門縫裡擠進來,寒冷刺骨,陳秋石卻是滿頭大汗,那是冷汗。陳秋石老老實實地說,首長,任務我是明確瞭,可是……

可是什麼?你陳秋石是個戰術專傢,你不可能看不出這一步棋的重要性?沒有可是,隻有必須。你必須回答,你有絕對把握。

陳秋石說,報告司令員,我沒有把握。

成城的臉倏然拉長瞭,盯著陳秋石說,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陳秋石有點遲疑,但還是清清楚楚地說,我沒有把握。

誰也沒有想到,看似和藹爽朗的兵團司令,會突然發火。成城一拳砸在桌子上,茶壺茶杯一陣亂跳。成城說,參謀長在部署任務的時候,我一直在觀察你。我敢斷言,整個兵團的作戰計劃你已經瞭然於心,對於貴部未來的作戰任務,你更是心知肚明,但是你的表情告訴我,你對這個任務持排斥態度,你說是不是啊我的戰術專傢同志?

陳秋石惶恐地站起來說,報告司令員,我的確有壓力。

成城揮手打斷瞭他的話說,廢話,沒有壓力我會把任務交給你?我告訴你,小壓力我不會交給你,中壓力我不會交給你,大壓力我還不會交給你。隻有特大的壓力,我才會把它交給你。你明白瞭吧?

陳秋石說,我明白,可是我底氣不足,我隻能盡力而為。

成城說,那不行,宿城戰役開始之後,你必須保證在薈河北岸堅守兩天以上,哪怕戰鬥到最後一個人。兩天之後,無論宿城戰役結果如何,我都允許你撤退。

其他的首長終於明白瞭,原來是讓三旅固守薈河。陳秋石盯著沙盤,良久不語。韓子君有些著急,在一邊說,老陳,先把任務接受下來,我們再想辦法。

陳秋石說,軍中無戲言,我腦子一熱把任務接受瞭,守不住怎麼辦?我的部隊打光瞭是小事,可是薈河一旦失守,新編第七師突擊北上,宿城攻堅部隊就會腹背受敵,那我不是千古罪人嗎?

成城說,我給你調一個工兵連。

陳秋石還是不表態,吭吭哧哧地說,防守正面太大,我一個旅根本撒不開。

成城說,我再給你一個騎兵營。我手上的部隊隻有這些瞭,你不要得寸進尺。

陳秋石說,我不要騎兵營,那個地形,騎兵根本展不開,等到騎兵展開瞭,防線也就破瞭。

成城強壓怒火說,你還有什麼要求?

陳秋石說,我不要增加兵力,我隻要收縮防線。馬頭集以南,我鞭長莫及,防不勝防。

成城大怒道,豈有此理!我讓你防守,你一再討價還價,這還像個旅長嗎?我跟你講清楚,薈河防線,二十三公裡正面,全部由十一縱隊三旅負責。陳秋石,回去讓你的警衛員把你的床鋪草給燒瞭。要麼讓敵人越過薈河,從你的屍體上踏過來,要麼你把敵人擋在薈河以西,我給你打一張紅木大床。散會!

秋末冬初,狂風卷著沙土在田野上呼嘯,淮北平原一片蕭瑟。陳秋石牽著老山羊,率領部隊頂風前進。

經過一夜半天急行軍,部隊終於在薈河以東佈防完畢,然而這隻是常規防線,陳秋石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能按常規打法瞭,按部就班地防守要點,等待敵人來攻,無異於坐以待斃。

韓子君對陳秋石在兵團作戰會上的表現深感憂慮,一是成城給陳秋石的壓力太大,二是陳秋石的情緒前所未有的低落。他聽說過,早在太行山百泉根據地時期,陳秋石就曾經因為戰術壓力太大而臨陣犯病,他真怕陳秋石這次過不瞭那個坎,他要是急火攻心犯病瞭,那麻煩就大瞭,讓他韓子君指揮一個旅固守薈河,那是不可想象的。

那次會後成城私下裡跟韓子君說,你不要怕,陳秋石死不瞭,這個人什麼都怕,就是不怕壓力。他現在之所以憂心忡忡,是因為他沒有找到更好的辦法。你等著,他一定會有對策的。

同時,成城還給韓子君交底,他也充分考慮到薈河阻擊戰的艱巨,已經悄悄地做瞭瞭絕密計劃,從九縱和十縱各抽調瞭兩個營,戰鬥前期參加宿城攻堅,第一階段結束,立即向西,增援陳秋石。

這樣一說,韓子君才稍微踏實瞭一點。

然而,陳秋石卻始終不踏實,再給他一個旅都不夠,別說兩個營瞭。

薈河佈防之後,陳秋石就帶著劉大樓和馮知良勘察地形,不僅勘察防線,也勘察敵人可能進攻的路線。劉大樓提出,薈河來源於淮河,如果從上遊放水,增加河面寬度,同時也就增加敵人進攻的難度。馮知良提出,應在敵人趕到之前,迅速炸毀防禦地段內三座大橋。同時在我防禦陣地挖掘壕溝,阻敵機械化行動。

按說,該想到的都想到瞭,陳秋石還是覺得不穩妥,兵力畢竟有限啊,一旦一處失守,被敵人撕裂瞭口子,那就如同洪水猛獸,不可阻擋。陳秋石交代,橋可以炸,路可以挖,但是現在都不要行動,有橋有路,敵人的進攻重點尚可判斷,無橋無路,那就不知道敵人首先會從哪裡進攻。

旅部設在薈河岸邊的黃村,頭天晚上,陳秋石幾乎一夜沒有合眼。一直在分析地形敵情,他根據兵團作戰會議的精神,幾乎把整個戰區未來十天的戰局都看明白瞭。半夜裡劉大樓和馮知良過來陪他宵夜,他喝瞭一碗稀飯,然後吸瞭一根放瞭煙土的煙卷,就進入到思維活躍的狀態。他曾經設想,把戰火引到薈河以外,引到章林坡部隊的占領區,向楚城方向殺回馬槍,或者把章林坡部隊拖回淮上州,在大別山的深山老林裡跟他周旋。但是這個設想很快就被自己否決瞭,因為章林坡的部隊風塵仆仆而來,就是沖著淮海戰役的。章林坡隻有一個任務,就是東進北上,僅憑三旅這點力量,根本拖不動他。

那一夜,是陳秋石抽煙最多的一夜,幾乎把劉大樓給他搞的一點煙土消耗光瞭。當東邊露出一抹晨曦的時候,陳秋石終於睡著瞭,隻睡瞭不到半個小時,突然醒瞭,坐起來就喊,馮知良!

馮知良早已等在門外,應聲而來。

陳秋石讓馮知良展開地圖,然後問,你還記得我當年在太行山下指揮的那個漳河峪戰鬥嗎?

馮知良說,我研究過,戰場移動十二公裡,那是精彩的一筆。

陳秋石說,你看看這個地形,除瞭薈河,哪裡還有防守的價值?

馮知良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說,除瞭薈河,哪裡都沒有防守價值。薈河以西根本無險可守。

陳秋石說,那薈河以東呢?

馮知良嚇瞭一跳,眼睛瞪得老大,半天才回過神來說,旅長,你怎麼能這麼想?這也太冒險瞭。一旦被敵人突破,那就不堪設想啊!

陳秋石說,是啊,當年日軍的水上大隊要是避開我的漳河峪防線,抗大分校都完瞭,我那一次已經做好瞭殺頭的準備瞭,可是鬼子他最後還是來瞭,我的腦袋也保住瞭。這次成城司令員讓我的警衛員把我的床鋪草燒瞭,我跟你說實話,直到一個小時以前,我都認為這次完瞭。但是,現在我不這麼認為瞭,我總算看到瞭守住薈河的惟一希望。那就是放棄薈河。

馮知良兩眼盯著地圖,屏住呼吸,心跳得厲害。

陳秋石說,是啊,沒有一個人會認為,放棄薈河能保住薈河,包括成城司令員,包括章林坡,包括楊邑,也包括你。好瞭,這就是我的戰機。在最沒有可能的時候,往往存在著最大的可能。你來看!

馮知良不知道那天是怎麼離開陳秋石住處的,回到作戰室裡,他的兩條腿還是軟的。起先他認為陳秋石被逼瘋瞭,走投無路瞭,才出此下策。但是兩個小時後,當他再也找不到守住薈河防線更好的辦法的時候,他就不能不承認,陳秋石這步險棋,不僅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也是一步高棋。

這之後,馮知良就為瞭落實陳秋石的計劃展開瞭緊張而秘密的行動,這簡直就是一個陰謀,既欺騙瞭敵人,也欺騙瞭上級,既不為敵人的情報機關所能察覺,也完全出於內部決策者的意料之外。在謀劃的過程中,他既誠惶誠恐又亢奮不已。他終於成瞭陳秋石最得力的助手,最可靠的同盟,即便這一仗打死,他也可以瞑目瞭。

兩個月前,馮知良是被一根繩子捆到潁淮崗的,陳三川親自押送。那一路上馮知良沒有少吃苦頭,陳三川命令戰士,不給飯吃,不給水喝。陳三川倒是沒有揍他,不過陳三川的話句句都像鋼刀。陳三川說,老兄啊,沒想到你這個作戰科長還是個叛徒,不知道你給敵人多少情報?馮知良不語,蜷曲在馬車上任陳三川嬉笑怒罵。到瞭潁淮崗,陳三川還不懷好意地對馮知良說,如果是槍斃,你希望不希望我親自下手?我槍法準,保證不讓你受罪。這樣我還欠你一個人情,殺叛徒比殺豬更像個正經活計。

馮知良那時候想瞭很多,他想也許不會槍斃他,他畢竟沒有出賣過情報,此後也沒有做過間諜工作。但是,他可能會被關押,至少也會被審判,然後發配,監視勞動,或者到敢死隊去等待戰死。

他什麼都想到瞭,就是沒有想到,會給他一個既往不咎留用查看的處分,他還能夠繼續當他的作戰科長。當陳秋石親自為他松綁,並向他宣佈這個處分決定的時候,他幾乎憤怒瞭,大喊大叫,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不處分我?讓我到戰鬥連隊去吧,讓我用戰鬥行動洗刷我的恥辱!

關於馮知良的處理,在旅部是有過激烈爭論的。馮知良被押到的時候,旅部正好在開會,總結新式整頓運動情況。陳三川把馮知良推得踉踉蹌蹌。一個雙手被反綁著的人一頭闖進會場,把大傢嚇瞭一跳。陳秋石站起來問,怎麼回事?

陳三川義憤填膺地把審訊龍柏的情況一五一十報告瞭,幾個首長盯著馮知良,目光裡充滿瞭厭惡和憎恨。袁春梅說,這件事情我知道,本來還要觀察的,既然公開瞭,還有什麼話說,拉出去斃瞭!

趙子明說,按說馮知良也沒有給部隊帶來重大損失,可以不殺。但是叛變瞭,不殺不足以懲戒部隊。老陳,咱們來個揮淚斬馬謖吧。

陳秋石站著沒動,看看馮知良,又看看大傢,突然笑瞭說,幹什麼這麼劍拔弩張的?馮知良的問題又不是一天兩天瞭,你們現在才清楚?我跟諸位同志哥交個底,馮知良的事情我早就知道。同志哥還記得我陳秋石的公祭大會嗎?那一次,馮知良撲倒在我的棺材前,抓住瞭我這具屍體的手,他發現瞭,我的手是熱的,我的手還可以動彈。就在那個時候,他明白瞭,我是詐死。我也明白瞭,他在懺悔,他有難言之隱要對我說。後來有很多次,他想向我坦白他在軍事調處期間做過的不光彩的事情,可是我沒有給他機會,我在觀察他,我在觀察中發現,這個同志並沒有變節。

袁春梅冷笑說,陳秋石同志,你不能毫無原則姑息養奸。你要知道,當初誣告你同國軍暗送秋波,就是出自這個叛徒的手筆,而且是按照敵人的意志。

陳秋石說,我當然知道。馮知良的那份檢舉材料,雖然有誇張的成分,但我認為從他的本意來說,並不是想把我這個所謂的戰術專傢置於死地。嚴格地說,向上級反映自己的看法也是正常的。

袁春梅說,可是他幫助敵人實施瞭陰謀,剝奪瞭一個高級指揮員指揮作戰的權利,這是什麼行為?

陳秋石說,我們看問題,不能光看表面,還要看實質,不能隻看過程,不看結果。袁春梅同志,在馮知良誣告我的這件事情上,敵人達到什麼目的瞭呢,真的把我們的淮上獨立旅搞垮瞭?沒有,反而被我們將計就計,出其不意,打瞭他一個措手不及,從而奪取瞭西華山和西黃集戰鬥的勝利。從一定程度上講,馮知良的錯誤行為,反而幫助瞭我們。

袁春梅說,這完全是兩碼事,主觀願望和客觀效果不能混為一談。無論結果是什麼,我們都不能容忍馮知良的變節行為。

陳秋石說,我誣告不同意把馮知良的問題定性為變節行為,我隻認為馮知良同志犯瞭錯誤,被敵人抓住瞭弱點。敵人耍瞭陰謀,使瞭手段,馮知良同志也是敵人陰謀的受害者。而後來呢,馮知良同志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瞭。從軍事調處結束到現在,這個同志勤勤懇懇,一直在創造條件立功贖罪。所以,我建議,對馮知良同志留用查看。

袁春梅大聲嚷嚷,我不同意,我堅決不同意,絕不能允許馮知良這樣的人繼續留在作戰指揮部門工作。

趙子明見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也感到很為難,陳秋石講的有道理,袁春梅更有道理。但是,趙子明也知道,陳秋石更多地出於戰爭的考慮,而袁春梅是不管戰爭的,袁春梅隻從政治的角度考慮問題。趙子明思來想去,最後和瞭一把稀泥說,我看這樣,關於馮知良的問題,今天不做結論,讓馮知良把事件的前因後果寫個檢討。我們大傢都冷靜一下,過兩天看馮知良的態度,再做決定。

有瞭趙子明的這句話,陳秋石和袁春梅都不做聲瞭,後來陳秋石親自給馮知良松綁,對劉大樓吩咐,先關起來,給他紙筆,讓他好好反省。

那個下午,馮知良滿肚子話,滔滔不絕地寫在瞭紙上,他深刻地檢討瞭自己的靈魂,暴露瞭醜惡,把他同王梧桐交往、被龍柏捉奸以及龍柏誘騙他寫誣告信的過程,詳細地披露瞭,甚至連敵人使用獸用春藥在生理上摧毀他的細節都毫無保留。第二天這份檢查在旅首長中間傳閱,幾位首長除瞭嘆息馮知良的失足,更多的是對敵人陰謀的痛恨。這天,終於一致通過對馮知良留用查看的提議。

這以後,馮知良的包袱就卸掉瞭,從潁淮崗到薈河東岸,所有的軍事行動他都參與瞭,提出瞭很多積極的建議,陳秋石對他的信任依然如故。

隻不過,這一次陳秋石的想法過於出格,風險太大。馮知良在制訂計劃的時候,經常琢磨,萬一失敗怎麼辦,萬一失敗他就把全部責任扛到自己的肩膀上,殺頭他去。可是他又知道,沒有萬一,隻能成功,不能失敗。萬一這個計劃失敗瞭,陳秋石的責任是一百個馮知良也承擔不起的。

梁楚韻似乎在一夜之間發現自己變老瞭,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活潑還是呆板,不知道自己應該當個聰明人還是應該當個傻子,不知道自己是個熱情的人還是個冷血動物。袁副政委說得對,弄明白自己喜歡誰、不喜歡誰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弄明白誰喜歡你、誰不喜歡你,為什麼不喜歡你。

陳三川的非禮給梁楚韻帶來的傷痛是嚴重的,那不是一次性的疼痛,後果是慢慢才品嘗出滋味的。梁楚韻回顧她的經歷,也是從熱血少年走過來的,她十五歲就跟著老師同學一起投奔太行山抗日根據地,那是以斷絕傢庭關系為代價的。在最委屈的日子,她差點兒跟著一個男生逃走,但是她最終沒有走,因為她舍不得她剛剛得到的一個角色。

那還是在到百泉根據地之前,是在山西的平定縣,抗戰進入到最艱難的歲月,沒有糧食吃,連司令員和政委都吃糠咽菜,卻把僅有的小米送到抗敵劇社,給小演員吃。她是女兵當中年紀最小的,二十多斤小米,炊事員給她摻點玉米芯子熬稀飯,她吃瞭一個半月才知道,她是吃小灶的,那些年紀大的男女演員吃的都是紅薯幹加野菜。那段日子,雖然艱苦,可是精神快樂,她並且因此成熟起來堅強起來。後來排瞭一場戲,名叫《松花江上》,她被指定扮演動員未婚夫參加抗聯的女主角碧玉,她已經把臺詞背得滾瓜爛熟,可是就在公演前夕,團領導說她扮相太嫩,嗓音太嬌,缺乏革命者的成熟氣質,換瞭剛剛從北京過來的二十歲的女大學生柳林子扮演碧玉,而讓她扮演一個丫環。那一次對她打擊太大瞭。

就在下部隊公演的頭天下午,她的同學穆本找她,說這個地方太糟糕瞭,連飯都吃不飽,還怎麼抗日?他已經跟國軍的一個團長聯系瞭,如果他們到國軍隊伍,憑他們的文化,去瞭就是中尉軍官,每個月有十塊大洋的軍餉,買雞可以買二十隻,天天可以吃雞。

她說,那能行嗎,那不是開小差嗎?

穆本說,什麼開小差,到國軍也是抗日啊,那是正規軍,軍裝軍糧軍餉一應俱全,哪像八路軍搞得像叫花子一樣,連鬼子都看不起。

穆本這樣一說,她就動心瞭。那年她剛剛十六歲,她知道的事情還很少,她還缺乏獨立思考的能力。她和穆本約定,夜裡三更趁穆本站崗的時候一起逃走,往南過兩個村莊,就是國軍的營地。

恰好那天晚上出事瞭。梁楚韻剛剛睡下不久,就聽見副隊長吶喊,說快來人啊,柳林子不行瞭。後來就聽見團部那邊亂糟糟的,一陣一陣的叫醫生,叫擔架。梁楚韻也被叫起來去幫忙燒水,這才搞清楚,柳林子小產瞭,原來她到平定抗日根據地,是帶著身孕來的,這幾天排戲用力瞭,在臺上蹦躂,把肚子裡的小生命蹦躂掉瞭。

梁楚韻那時候還不是很懂事,沒有搞清楚這件事情對於她意味著什麼,直到後來田秋韻指點她說,柳林子生病瞭,十天半月起不瞭床,又該你演碧玉瞭。梁楚韻這才恍然大悟。等到下半夜穆本站崗的時候,左等右等,梁楚韻也沒去,穆本後來自己投奔瞭國軍,中尉沒有當上,隻當瞭一個上士書記員,反而在一次戰鬥中陣亡瞭。

梁楚韻留瞭下來,還是沒有當上女主角。柳林子在小產後的第二天晚上就從床上爬起來瞭,嚷嚷說輕傷不下火線,非要登臺不可。梁楚韻雞飛蛋打,跑沒跑掉,主角也沒有當上,卻又因禍得福,她後來學寫劇本,首先就寫瞭一個《不能動搖》,原型就是穆本,這個小劇在平定根據地很是紅火瞭一陣子。

屈指算來,她也是個小小的老革命瞭,應該成熟瞭,她卻沒有成熟,尤其在感情方面,白癡得厲害。她怎麼能想到陳三川會對她下手呢?盡管陳秋石對她從來都是板著臉,從來都以長輩和首長自居,但是在她心裡,已經把陳秋石作為自己的愛人瞭,她可以等待,陳秋石接受她的愛是早晚的事,哪裡就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這日子簡直他媽的昏天黑地。

那次從郭陽鎮回到潁淮崗的路上,袁春梅跟她做過一次長談。袁春梅說,年輕人,感情用事,很正常。你也老大不小的瞭,陳三川既然對你有那份心思,我看也不是什麼壞事。

她不吭氣,她在心裡把袁春梅恨得牙癢,她甚至懷疑陳三川之所以敢對她施暴,就是袁春梅在後面撐腰,沒準是這個女人暗中授意的呢,袁春梅就是要把她從陳秋石的身邊拉開。

袁春梅說,陳三川其實是一個很優秀的指揮員,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我建議你冷靜一段時間,多接觸幾次。一個人的優點和缺點都不是一下子就能暴露的。情人眼裡出西施,就是這個道理。

她還是不吭氣。袁春梅越是誇獎陳三川,她的心裡就越是窩火。陳三川算什麼?陳三川給陳秋石提鞋都不配,她怎麼能接受陳三川?一起打仗可以,一起騎摩托車可以,讓她嫁給陳三川,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在對陳三川的痛恨當中,她更加仰慕陳秋石瞭。什麼是男人,陳秋石就是。無論是學識、涵養還是風度,那都是一座難以企及的高峰。那次在南嶽書院遇險,梁楚韻第一次近距離地領略瞭這個男人的風度。情況已經萬分危急瞭,據說敵人的偷襲分隊機槍都架在西華山莊的圍墻上瞭,陳秋石居然還摸瞭摸自己的風紀扣,並且順手把她的軍帽戴正瞭,然後沖她狡黠一笑說,好瞭,我們走,讓他們演戲吧!

那一幕,很難從梁楚韻的記憶中抹去。

部隊在薈河東岸佈防之後,梁楚韻主編的戰報被袁春梅強行改瞭一個名字,叫《陣線》,戰地劇社也改成瞭“陣營”。袁春梅賦予梁楚韻的主要任務就是跟蹤一線部隊、尤其是“鐵錘支隊”,及時報道“鐵錘支隊”的戰績。梁楚韻的手下隻有兩個人,一個女孩子是從劇社調來的胡亞捷,另一個是殘廢軍人張世旭,張世旭的腿一條長一條短,跑部隊不合適,那就隻能由梁楚韻親自出馬瞭。梁楚韻明白袁春梅的用心,就是要她和陳三川多接觸。

梁楚韻沒有想到,陳三川會以這樣的方式來化解他們之間的死結,陳三川給她投稿瞭。陳三川到旅部開會,親自給她送來一篇稿子,題目是《戰士與花朵》。陳三川在稿子裡寫道,有一個戰士,有一天看到房東傢養瞭一盆漂亮的花,他本來隻是想看看,卻情不自禁地動手去摸瞭一下,誰知那是含羞草,經過那個戰士骯臟的大手一摸,那花就再也不肯開瞭。那個戰士很後悔,想對花兒說幾句話,可是花兒再也不露面瞭。那戰士在稿件的後面提問,主編同志,你說那個戰士該怎麼辦呢?如果他死去能夠換回花兒的原諒,那他就在戰場上英勇殺敵,流盡最後一滴鮮血,他希望他的血能夠給花兒當一點肥料。

梁楚韻大為驚訝,她懷疑這是有高人指點,但字確實是陳三川的鬼畫符。看內容,雖然幼稚,卻也不乏真情。

梁楚韻看稿子的時候,陳三川就在門外焦慮不安地看天,太陽像是蒙上瞭抹佈,烏蒙蒙的。梁楚韻知道陳三川等在外面,想瞭好一陣子才一頭沖出門外,陳三川趕緊立正敬禮,像個虔誠的小學生。梁楚韻把那張黃草紙往陳三川面前一摔,頭不頭臉不臉地吼瞭一句,什麼花呀草的,像個指揮員嗎?把心思用到打仗上!

陳三川還是立正,不屈不撓地說,梁教員,對不起,我錯瞭。我說的是心裡話,我要在戰場上彌補我的錯誤。

梁楚韻冷笑一聲說,誰教你的?來這一套,下作!

陳三川木然而立,他不明白“下作”是什麼意思。

梁楚韻也不知道她這一聲“下作”罵的是誰,是陳三川還是其他人。不過,自從有瞭這次會面,梁楚韻心裡的烏雲還是散去瞭不少。

農歷十一月初二,陳秋石帶著劉大樓和馮知良,越過縱隊,馳騁二十多公裡,直接到兵團部去瞭。

成城當時正和參謀長下棋,見陳秋石一行風塵仆仆地趕到,吃驚地問,大戰在即,你到兵團部來幹什麼?

陳秋石說,首長,你交給我的任務我沒辦法完成,我臨陣脫逃,先到兵團部接受軍法審判。

成城臉一沉說,扯淡!你搞什麼鬼?

陳秋石說,首長,我說的是真的。除非首長答應借兵給我。

成城說,他媽的,又來要挾我。我哪有兵?我這裡一個蘿卜一個坑,該加強給你的都加強給你瞭,難道你想把我的警衛營調去?

陳秋石說,首長,請到作戰室,我把我的最新思路向首長匯報。

成城一聽這話來瞭精神,哈哈一笑說,好,我就知道,你陳秋石必有制勝良策,老漢洗耳恭聽。

在兵團部作戰室裡,陳秋石隻講瞭三分鐘不到,集中的意思有兩個,一個是空間的,把戰場東移十公裡,在牛尾崗至當陽河一線構築二道防禦工事,這也是三旅真正的防禦體系。二是時間上的,迫使國軍新編第七師在宿城戰役發起的前一天進攻薈河。

陳秋石的話還沒有講完,成城的臉色就變瞭,瞪著陳秋石大罵,你陳秋石安的什麼心?你是想指揮整個兵團啊,你是想牽著我的鼻子走啊?啊,東移十公裡,虧你想得出來,你是想讓整個兵團給你擦屁股啊?提前一天,他媽的國民黨能聽你的指揮嗎?他要是不提前,你能拿機關槍把他攆過來嗎?

陳秋石一言不發,微笑。

成城自己動手,把地圖嘩的一下拉開,繼續暴跳,看看吧,這就是你這個戰術專傢給老子下的套子,我要是聽你的,整個兵團就會被拖到薈河阻擊戰裡面。借我兩個縱隊用一天?你想得美,你一下子指揮兩個縱隊還加上你們十一縱!啊,虎驅羊群,我這隻虎要是被羊糾纏住怎麼辦,我身後還有個宿城啊……

成城吼著吼著,突然不吼瞭,盯著陳秋石看瞭半天,又看瞭看參謀長,猛地一拍腦門說,啊,是啊,有道理啊,死守是有困難,變被動為主動,以時間換空間,兩個縱隊虛晃一槍,虎驅羊群,羊群怎麼能把虎纏住呢?

陳秋石說,首長高見。

成城說,他媽的什麼首長高見,這分明是你在引誘我上當嘛。參謀長,你說,咱們上不上他這個當?

參謀長說,司令員,陳秋石同志這個戰術專傢確實名不虛傳。我剛才一直在分析牛尾崗至當陽河一線的地形,看似平淡,但稍加修整,這就是一個堅固的防禦陣地。陳旅長提出的以時間換空間,我們可以理解為把一個兵團的兵力當作兩個兵團使用,把一個戰役當成兩個戰役打,把一個戰場當作兩個戰場使用。陳秋石同志借用的兩個縱隊,從行動路線上看,正是集結宿城的路線,用半天時間幫助陳秋石打兩仗,完全是順手牽羊的事情。

成城還不放心,我這裡大部隊一動,宿城的敵人轉移怎麼辦,夾擊我兵團主力怎麼辦?

參謀長說,司令員,那樣的話,戰役就活瞭,西邊敲山震虎,東邊圍點打援,那比我們原先的作戰計劃還要出彩。把西邊的敵人放進來打,把他打爛之後再攆回薈河以西。陳旅長,你是這樣設計的嗎?

陳秋石回答,參謀長一語道破天機。

成城沉默瞭,沉默很久,突然一拍桌子說,不行,我不能同意。

陳秋石面無表情,看著地圖。

成城說,陳秋石,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同意嗎?

陳秋石說,司令員是擔心我守不住牛尾崗至當陽河的防線,讓整個兵團腹背受敵。

成城咧嘴笑瞭,哈哈,不是,你陳秋石既然把整個戰局都分析到瞭,你還能守不住防線?那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我告訴你我為什麼不同意,因為我不想被一個旅長指揮。

陳秋石說,首長,我明白瞭,你已經同意瞭。

成城說,我要是不同意呢?

陳秋石說,除非首長有更好的辦法,否則,這就是最好的辦法。

成城說,我當然有更好的辦法。不過我現在不告訴你。你在兵團住一夜,待命。

陳秋石知道事情有瞭轉機,大聲說,我服從。

兵團開瞭半夜會,到瞭第二天早上,華東野戰軍第九兵團七號命令形成瞭,十一縱三旅即刻啟動最新防禦作戰方案,三旅旅長陳秋石為戰役第一階段西集團總指揮,協調九縱、十縱並加強十一縱之一旅,於農歷十一月初十之前,對進駐阻擊戰之敵形成包圍態勢,靜觀敵變,分割穿插,迫敵東向,並相機轉移戰場,在牛尾崗至當陽河一線,對敵實施阻擊,堅決阻敵於薈河以西。

陳秋石最後向成城提出的要求,是增援一個榴彈炮營,據說整個兵團隻有兩個榴彈炮團,但是成城終於還是同意瞭。這個榴彈炮營成瞭陳秋石手上的一個秘密法寶,由陳秋石親自指揮使用。

返回的路上,劉大樓說,旅長,我算開眼界瞭,成城司令員喜怒無常,劈頭蓋臉上來就罵人,幸虧旅長底氣足,要是我被他三板斧一砍,下面的話就不敢說瞭。

陳秋石笑笑說,我瞭解他,什麼叫宰相肚裡能撐船,成城司令員就是。他越是同意的事,他越是說不同意,他逼著你把所有的困難,所有可能遇到的問題都想到,都拿出對策,他才會最後拍板。

劉大樓說,這回好瞭,旅長你一下子指揮大半個兵團,我們三旅的壓力該減輕瞭。

陳秋石搖搖頭說,成城司令員同意瞭,我這心裡反而不踏實。戰爭既是科學,又是藝術,在戰鬥沒有結束之前,所有的方案都是紙上談兵。再周密的方案,也往往趕不上情況的變化。所以你們司令部還是要把各種意想不到的情況估計得充分一些,不能手忙腳亂。

劉大樓說,馮科長這些天一直在沙盤上演算,敵情也一直跟蹤,直到目前,我們還是心中有數的。

陳秋石說,戰鬥第二階段,牛尾崗至當陽河之間的四個高地是要點,要用得力部隊,讓劉副旅長親自指揮,戰鬥打響後,馮知良的指揮位置也應該在牛尾崗。

劉大樓說,陳三川的“鐵錘支隊”一直嗷嗷叫要打頭陣,是不是把驅趕羊群的任務交給他們?

陳秋石不語,過瞭一陣子才說,我對陳三川不是太放心,這個同志戰鬥作風過硬,但是有勇無謀,往往求勝心切。這一點章林坡的部隊是瞭解的。但是,真正的攻堅部隊也隻有他瞭。劉副參謀長,你回去後向袁副政委報告,請她抽空到“鐵錘支隊”搞一次教育,尤其是要找陳三川談話,我對他隻有一個要求,一切行動聽指揮。

楊邑嘴裡銜著一隻大煙鬥,笑瞇瞇地看著眼前這個被人稱為瘋子的女人,半天沒有說話。

瘋女人昨天夜裡被巡邏隊在左傢莊東南抓獲,起先以為是共軍的探子,後來搞清楚瞭,原來是師部政訓處的打字員王梧桐,搜遍全身,並沒有發現情報。

當年軍事調處失敗,工作人員各回各部,然而王梧桐自從同馮知良失去聯系,就得瞭一種奇怪的病,兩手發抖,嘴角流口水,而且胡言亂語,天天罵郭得樹過河拆橋,玩弄陰謀詭計。有時候半夜裡發出尖叫,把女子宿舍搞得烏煙瘴氣。

情況報到章林坡那裡,章林坡說,他媽的,這個女人還真跟共軍搞出感情瞭,多給她點復員金,讓她滾蛋。

聽說復員,王梧桐的病情一下子就減輕瞭很多,她打算卷瞭鋪蓋就到杜傢老樓去找馮知良。這件事情被郭得樹知道瞭,趕緊找章林坡勸阻。郭得樹說,經過反復考察,王梧桐就是一個女半吊子,王梧桐同共軍馮知良之間的關系純粹是男女關系,沒有政治背景,也沒有情報交易。這個人放走無益,留下無害,沒準以後會有用場。

章林坡說,有什麼用處?瘋瘋癲癲的,天天念叨她那個共軍情人,真他媽的不要臉,要不是看在她還有個叔叔在國防部,老子恨不得斃瞭她!

郭得樹說,現在把她放走,她很有可能到共軍那裡去找馮知良,馮知良不就暴露瞭嗎?

章林坡說,那個馮知良有用嗎?我看未必,暴露瞭也沒有什麼瞭不起,借共軍之手把這兩個狗男女殺瞭更好。

郭得樹說,馮知良已經按照我們的意圖把陳秋石臭瞭一下,有瞭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我們現在也不必逼他,就讓他體面地回到共軍內部,那就是一顆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起爆。所以說,不能讓王梧桐去搗亂。

章林坡想瞭想說,殺不能殺,放不能放,那你說怎麼辦?

郭得樹說,不能再讓她留在機要室瞭,弄到政訓處算瞭。

章林坡欣然同意,這樣才把王梧桐留下來。郭得樹對王梧桐編瞭個謊話,說馮知良已經被共軍逮捕瞭,聽說被秘密關押瞭,國軍在想辦法營救,一旦營救出來,就會告訴她,他親自給他們主持婚禮。在此之前,讓她不要亂說亂動。

王梧桐鬼迷心竅,很容易就相信瞭郭得樹的鬼話,這以後當真老實瞭許多,除瞭沒完沒瞭地寫日記和寄不出的情書,就是坐在鏡子前發呆。隻要部隊有行動,共軍到過的地方,她都要打聽馮知良的情況,沒想到這一次真讓她打聽到瞭。

新編第七師從豫東戰場下來,休整數日,即開到皖東北,尾隨追擊淮上獨立旅,龍柏的先遣部隊在左傢莊遭到偷襲,龍柏被共軍抓獲,又賣出馮知良,這些事件在左傢莊幾乎傢喻戶曉。主力上來之後,政訓處的軍官要同國民黨地方黨部和地方士紳打交道,瞭解民情民俗。王梧桐和兩個同行在左傢莊待瞭一個上午,又在左實達的傢裡吃瞭一頓中午飯,就搞清楚瞭,馮知良過去並沒有被捕,而是剛剛被捕的。那頓中午飯王梧桐味同嚼蠟,下午返回師部的時候就悄悄地察看瞭路線,後半夜偷瞭一匹馬,直奔薈河東岸,沒想到在左傢莊被楊邑手下的巡邏隊發現瞭。

楊邑剛見到王梧桐的時候,她大吵大鬧,拳打腳踢,像個母獸。兩個兵扭住她,還很費勁。楊邑也不吭氣,就那麼看著她鬧,終於鬧累瞭,王梧桐老實下來,惡狠狠地瞪著楊邑。

楊邑問,你到薈河去幹什麼?

王梧桐直截瞭當地說,找我男人。

楊邑說,大言不慚,哪裡有你的男人?難道你不知道,兩軍對壘,那邊就是共軍的陣地啊!

王梧桐說,什麼兩軍對壘?當年你們當官的是怎麼說的?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你們這些狗官利用瞭我,毀瞭馮知良,你們傷天害理,你們狼心狗肺,你們缺德冒煙,你們生瞭孩子沒屁眼兒……

王梧桐連珠炮般一陣亂罵,罵得楊邑哭笑不得,直搖頭。楊邑抽瞭幾口煙,站瞭起來,走到王梧桐的面前。王梧桐猛地啐瞭一口,楊邑臉一偏,躲開瞭。

楊邑掏出手絹,下意識地擦擦下巴說,啊,亂世離情,以死相隨,也是難得。沒想到你還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剛烈女子呢。

王梧桐不說話,趁身後的士兵一愣神,抬腿向後踢瞭一腳。

楊邑看著王梧桐說,王梧桐,我問你,如果我把你放瞭,到瞭薈河東岸,見到馮知良,你會怎麼說?

王梧桐說,你別管,那是我的事。

楊邑又問,你估計他們會對你怎麼樣?

王梧桐說,殺瞭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我願意。

楊邑說,那好,我寫一封信,你帶在身上,交給他們的旅長陳秋石。我估計,有瞭這封信,他們就不會殺你。

王梧桐愣住瞭,她不相信這是真的。過瞭一會兒,王梧桐說,你不會又是利用我搞離間計吧,我不能給你們當槍使。

楊邑說,話不能這麼說。你知道的,陳秋石是我的學生,他們那個部隊有好多人都是我的學生。國軍和共軍的關系,是理不清扯不斷的關系,就像你和馮知良的關系。雖然各為其主,但是我們個人之間還是有感情的。我這封信,不是搞離間計,也不是下戰書,說到底就是一封傢常的問候信,再說到底,就是為瞭給你一個路條。你這個樣子,就是回到師部,也沒有好果子吃,遠走高飛算瞭。我成全你。

王梧桐直瞪瞪地看著楊邑,一時竟不知道如何作答。眼前的楊旅長,王梧桐過去是認識的,也聽說這個人比較仁義,深得部屬愛戴,還是個戰術專傢,在抗戰中同淮上支隊一起打瞭不少漂亮仗,官亭埠戰役中他也是重要指揮官。這次落到他的手裡,也許真是因禍得福啊!

楊邑見王梧桐安靜下來瞭,揮揮手示意士兵放開她,然後說,王梧桐,既然我把你放走,你也可以算是我的信使。你這個樣子不行,蓬頭垢面的像什麼樣子。我馬上叫人來,帶你去洗個澡,換身幹凈衣服,中午好好吃飯。飯後,我派人送你過薈河。

王梧桐怔怔地看著楊邑,熱淚突然盈眶,喃喃地說,長官,這是真的?

楊邑笑笑說,當然是真的。你去瞭之後問問他們的女長官袁春梅,當年在漢口,我也是這麼放她走的。說到底,我們個人之間並沒有恩怨啊!

當天下午,王梧桐果然帶著楊邑的親筆信上路瞭。在薈河以西,由楊邑手下的一名連長帶領一個警衛班護送,到瞭北段的風雲橋頭,連長選瞭一個位置喊話,共軍兄弟們,我們旅長楊邑將軍派遣王梧桐上尉給貴軍旅長陳秋石將軍送信,請不要開槍。

隔岸防守的部隊是劉鎖柱營,接到報告,劉鎖柱親自到河岸觀察,王梧桐他是認識的。劉鎖柱見國民黨軍隻有一個班,而且那個女軍官確實是王梧桐,就不再請示瞭,自作主張帶著一個班,從風雲橋頭跑步過來,兩邊很默契地交接,分別的時候,互相還敬瞭禮。

楊邑給陳秋石的信出乎意料的簡單——

秋石兄:淮上分手,遂成陌路,心中坎坷,難以盡述。今送去王梧桐女士。戀愛中人,迷途羔羊,望善待之。愚師楊邑拙筆

陳秋石接到這封信,良久不語。盡管楊邑信中既沒有提到戰爭,也沒有提到師生之誼,但僅憑楊邑對待王梧桐的態度,陳秋石也能感受幾分性情。寥寥數語,字裡行間,還有幾分無奈,幾分蒼涼。

王梧桐當天就換瞭軍裝,被分配在《陣線》報社給梁楚韻當副手,以後在甄別的時候,因為她是在薈河戰役之前主動投奔過來的,被定性為起義,在渡江戰役之後,有情人終成眷屬。

在國軍方面,章林坡聽說楊邑擅自把王梧桐送到陳秋石的隊伍上,十分惱火,把楊邑叫去訓瞭一頓。楊邑哼哼哈哈地說,何必呢,一個女人,為瞭愛情,都瘋瞭,也是可憐。送人鮮花,手留餘香啊!

章林坡說,你說得輕巧,我的隊伍倘若都跑到共軍那邊,那我不完蛋瞭嗎?

楊邑還是嬉皮笑臉,說,那不一樣,她是奔著愛情去的啊。她到那邊,咱們多瞭個朋友,她留在這裡,咱們多瞭個對頭。

章林坡說,我明白瞭,你老楊一貫做這種和稀泥的事情,我甚至懷疑你是給自己留後路。

楊邑說,師座這麼認為,那卑職也沒有辦法,就算是吧。

盡管章林坡對楊邑很不滿意,但是也不再深究瞭。自從豫東戰役之後,楊邑在新編第七師的威信再次膨脹,因為在戰局最危險的時候,是楊邑及時調整瞭部署,從共軍的重重包圍中殺開一條血路,救瞭師部,章林坡本人還是楊邑直接指揮手下的一個營長從死人堆裡背出來的。

袁春梅是在突然間產生那個聯想的——陳三川到底是誰的兒子,陳三川同陳秋石之間會不會有血緣關系?這個想法產生的時候,她正在觀看“鐵錘支隊”的攻堅戰術表演。陳三川在動員大會上講話,腰板筆挺,一隻手卡著腰,小眼睛炯炯有神,聲若洪鐘。陳三川從當前的戰局講到“鐵錘支隊”的任務,從戰術訓練講到思想作風,一二三四,頭頭是道。

“鐵錘支隊”經過篩選,現有兩個營另兩個連,並且配屬瞭工兵排、雲梯排,還有一個龐大的運輸隊,作為一個獨立的攻堅部隊而存在。陳三川雖然還是三團的副團長,實際上已經脫離瞭三團的工作,而成為“鐵錘支隊”的一號首長。

當新的薈河防禦作戰方案基本成熟之後,陳秋石委托袁春梅到“鐵錘支隊”駐地,反復向陳三川灌輸全局觀念,強化服從意識。袁春梅找陳三川長談一次,同時還做瞭兩件事,一是教會瞭陳三川寫情書,二是教會瞭陳三川做報告。陳三川在“鐵錘支隊”訓練誓師大會的動員報告,每一句話都是袁春梅教的。連續兩個傍晚,袁春梅讓陳三川到河灣裡,面對竹林樹木和滔滔河水,慷慨陳詞。袁春梅望著這個一天天強壯並成熟的年輕指揮員,心裡很有成就感。袁春梅對陳三川有個昵稱,叫“錘子”,不過這個雅號是袁春梅的專利,其他人是不敢用的。

離開“鐵錘支隊”的那個下午,陳三川親自把袁春梅送到龍灣。袁春梅下馬說,轉眼之間,我回到江淮已經四個年頭瞭,這幾年我眼看著你從一個不自覺的少年革命者到一個有膽有識有勇有謀的指揮員,我真是打心眼兒高興。

陳三川說,袁副政委對我的培養和幫助,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來世做牛做馬……

袁春梅趕緊打斷說,錘子,這樣的話以後不要說瞭,我們革命者不搞個人感恩戴德那一套,尤其不能做牛做馬。在這次薈河防禦作戰中,你要記住,第一是服從命令,第二還是服從命令。這不僅是陳旅長對你的要求,也是我對你的要求。

陳三川說,我記住瞭。

說話間走到河岸,夕陽西下,遠處是一望無際的遼闊平原,平原之上霞飛滿天,蔚為壯觀。袁春梅望著流金溢彩的河面問,錘子,你知道淝水之戰的典故嗎?

陳三川茫然地看著袁春梅。

袁春梅說,你再往前面看,那裡就是淝水的主河道,我們腳下這條薈河是淝水的一個分支。中國有兩個成語就誕生在這裡,一個是“投鞭斷流”,一個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陳三川望著袁春梅,他對這些東西顯然陌生。

袁春梅說,打仗不僅要靠人多,還要靠意志和戰術。比如淝水戰役,晉軍能夠處變不驚,以弱勝強,還善於制造假象,抓住秦軍士兵畏戰的心理,一聲吶喊,就把他神經搞崩潰瞭。淝水之戰是中國戰爭史上以弱勝強的最典型的例子。你作為一個指揮員,以後還要準備擔負更重要的責任,這些歷史應該瞭解。

陳三川說,我吃虧就吃虧在沒有文化上,好多事都不知道。

袁春梅說,是啊,沒有文化就沒有知識,沒有知識就沒有見解。你過去學文化不太上進,這可能是你以後發展的最大障礙。不過,你能認識到這一點,亡羊補牢還來得及。等戰爭勝利瞭,我把你送到速成學校讀兩年書,你覺得怎麼樣?

陳三川說,我聽袁副政委的。

袁春梅從“鐵錘支隊”回到旅部的當晚,遇到一件高興的事情,原來是鄭秉傑來瞭。鄭秉傑現在是江淮省委派遣的支前委員會主任,到十一縱協商支前工作,順便回老部隊看看。當晚旅部搞瞭一個豬頭,燉瞭一鍋白菜粉條,款待鄭秉傑,還喝瞭一點酒。

飯後袁春梅陪鄭秉傑去鄭店,路上袁春梅問,鄭主任,聽說當年陳三川母子到東河口,最先接觸的就是你,是嗎?

鄭秉傑說,是啊。

袁春梅問,他們是從哪裡來的呢?這個問題好像一直是個謎。陳三川當時年幼,沒有記憶,但我估計黃寒梅應該跟你說說來歷。

鄭秉傑想瞭半天說,差不多有十五六年瞭,有些事情我已經記不太清瞭。可是我一直有個感覺,我感覺陳三川同陳秋石同志有關系。

袁春梅心裡一動,看瞭鄭秉傑一眼,等他的下文。

鄭秉傑說,黃寒梅當年到東河口的時候,我記得她最早說的是來自玫山的隱賢集,但是後來又改口瞭,說他們母子來自胭脂河。而且她到東河口當年秋天,曾經離開過幾天,據她當時的東傢老桂說,她是到隱賢集瞭。我在淮上支隊的時候,瞭解過陳秋石同志的情況,陳秋石也是隱賢集人。當年跟你和趙子明同志一起到黃埔南湖分校,那個時候他的孩子剛剛滿月。而陳傢圩子鬧土匪,是民國二十一年春天,黃寒梅和陳三川到東河口,也是這年春天,具體日子我記不清楚瞭。據隱賢集的老人講,土匪董占水搶劫瞭陳傢圩子,隻殺瞭老兩口,陳傢兒媳和孫子並沒有罹難。那麼他們到哪裡去瞭呢,我懷疑他們就是流落到東河口的黃寒梅娘兒倆。

袁春梅驚訝地說,沒想到你瞭解得這麼詳細!

鄭秉傑說,當然,我原先就有疑問,可是那時候沒想到調查,前年到地方工作,隱賢集和胭脂河這兩個地方我都去過。

袁春梅說,我跟你講,我也一直有這個感覺,但是我沒有依據。我的疑問有兩個,一個是陳秋石同志的妻子名字叫蔡菊花而不是黃寒梅,陳秋石同志的孩子叫陳繼業而不是陳三川。第二個是,陳秋石同志的孩子出生在民國十七年,而陳三川的檔案記錄是出生在民國十六年,陳三川的年齡比陳秋石的兒子大一歲零六天。

鄭秉傑說,你的疑問也是我的疑問。蔡菊花變成黃寒梅、陳繼業變成陳三川,不難解釋,大別山裡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凡是從土匪手裡逃出命的,都會改名字,防止土匪的眼線趕盡殺絕。至於年齡倒是個問題,為什麼會多出一歲零六天,如果沒有這一歲零六天的差距,我們基本上就可以做出結論,陳三川就是陳秋石同志的後代。

鄭秉傑說完,他自己有些吃驚,袁春梅也有些激動。袁春梅說,如果我們把這件事情搞清楚瞭,對陳秋石同志就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對我們的革命事業也是一個貢獻。鄭主任,你在地方擔任領導,比我們要便利得多,這件事情還是請你多費心。

鄭秉傑說,這是我應該做的。我對黃寒梅和陳三川母子,是很有感情的。如果為陳旅長找到骨肉,對黃寒梅在天之靈也是個慰藉。

袁春梅說,不過,在這件事情沒有徹底搞清楚之前,我們還是要保密,尤其不能讓陳秋石同志知道,以防止他情緒波動。這些年來,這件事情一直是他的心病,如果沒有確切的把握,這層窗戶紙是不能捅破的。

鄭秉傑說,你放心,這一點我也想到瞭。

薈河防禦戰於農歷十一月初十拉開帷幕。頭兩天,情報稱共軍兩個縱隊分別從宿城北和陽剛集向薈河運動,章林坡根本不相信。根據章林坡對戰局的把握,宿城戰役在即,共軍不可能另外抽出兩個縱隊來防守薈河。第二天,國軍戰區偵察機從頭上掠過,不久就通報下來瞭,共軍果然有大部隊向薈河運動。

茫茫平原,一覽無餘,飛機偵察的結果應該是可靠的。當天中午,集團軍的命令就下來瞭,著新編第七師火速拔營,在共軍大部隊立足未穩之際,突擊薈河,搶占灘頭陣地。

章林坡相信瞭,楊邑卻不相信。楊邑接到拔營的命令之後,趴在地圖上琢磨瞭很長時間,然後對參謀說,把電話接喬參謀長。

楊邑直接同新編第七師參謀長喬聞天通話,直言不諱地問,參座,共軍哪裡有那麼多部隊,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喬聞天說,根據長官部掌握的情況,共軍華東野戰軍和中原野戰軍兩大主力會合,部隊不斷湧向徐州、蚌埠一帶,連美國都在震驚,分析共軍要在這裡決戰。這個時候,別說多出兩個縱隊,就是多出八個縱隊也是可能的。楊旅長不要遲疑,迅速拔營,出擊薈河。

楊邑放下電話,半天不語,抽瞭兩鍋煙才把參謀長蔣宏源叫來,傳達瞭進攻薈河的命令,並做瞭具體部署。楊邑交代蔣宏源,首輪投入少量部隊,進行偵察式進攻,發現異常,立即停止。

蔣宏源問,那如果攻擊順利該如何處置?

楊邑說,即便進攻順利,也要節制,就地修復工事,固守待命。

蔣宏源又問,師部命令乘勝追擊該如何處置?

楊邑閉上眼睛,過瞭一會兒才說,那就回話,受到阻擊。

楊邑這樣做,實際上是給他的部隊留瞭一條後路。不管上面怎樣通報,他就是不相信共軍會派出兩個縱隊來對付新編第七師。按照兵力和火力,共軍三個縱隊加起來也不一定比得過新編第七師,但是薈河戰場將是他守我攻,而且共軍一貫是以少勝多,怎麼這次如此鋪張?

楊邑決定,走一截看一截。

十一月初十這天,楊邑的先頭團抵達薈河西岸河道最窄處,以炮火和一個營的兵力壓制東岸,工兵架設浮橋,雖然遭到東岸猛烈阻擊,但是楊邑從槍炮聲裡能夠聽出來,對方自信得很,對方還擊的火力有條不紊,似乎國軍提前搶占薈河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打起來也是按部就班,好戲顯然還在後頭。楊邑通過電話把他的感覺向章林坡報告瞭,師座,你聽對岸還擊的聲音。

章林坡說,我聽見瞭,沒有聽出什麼異常。

楊邑說,很有章法啊,不像是倉促應戰啊。

章林坡說,笑話,聽槍聲你就能聽出他們的心思?很有章法,說明他們訓練有素啊,他要是一觸即潰,那還要我新編第七師幹什麼?你不要疑神疑鬼,盡快給我拿下薈河!

楊邑捏著電話,心神不定,側耳捕捉戰場信息,甚至撲下身子把耳朵貼在地面上聽,好像他能從地面的震動聲中聽出共軍的真正意圖。楊邑越聽越不對勁。又把蔣宏源叫來問,你有沒有發現什麼問題啊?

蔣宏源一頭霧水說,到目前為止,戰鬥都是按計劃進行的,共軍阻擊得很頑強,但是在我三番五次火力打擊下,最終難以支撐。難道旅座發現瞭異常?

楊邑沉吟良久,搖搖頭說,沒有,我還沒有掌握確鑿的情報。但是,我總覺得哪裡有問題。

蔣宏源茫然地看著楊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也感覺到楊邑的疑心病太重瞭,從受領任務到拔營出征,到戰鬥進入到白熱化程度,他始終都是憂心忡忡瞻前顧後,而他又說不出來為什麼。難道是被共軍打怕瞭,心有餘悸瞭?

那個上午,楊邑芒刺在背,在臨時指揮所裡轉來轉去,直到前方報來,浮橋終於架設成功,另外兩個營計劃從上遊放船登岸,楊邑這才決定,親自到前沿陣地,隨第一梯隊登岸。他要親自去察看對方的情況。

蔣宏源不同意楊邑隨第一梯隊登岸,蔣宏源說,如果共軍得知旅座登岸,這個仗就沒法打瞭。

楊邑說,我是越來越不放心瞭,陳秋石這個人你們太不瞭解,他要是給你個常規打法,那就肯定不正常。我得親自去把把他的脈。

蔣宏源說,旅座,薈河戰鬥共軍投入的是幾個縱隊的兵力,已經成瞭兵團規模瞭,它不是陳秋石一個旅長能夠指揮的啊。

這句話算是說到瞭要害,楊邑給說愣住瞭。是啊,共軍動用瞭圍攻宿城的兵力,局勢確實不是陳秋石能夠左右的。難道真的是共軍在薈河增加瞭兵力,要搞銅墻鐵壁?

且慢,楊邑的遲疑隻存在瞭幾分鐘。幾分鐘後,楊邑的腦子就像過瞭電一樣,咔嚓一下亮瞭一道火花。楊邑扔掉煙鬥,撲在地圖上,拿起放大鏡去找他要找的位置。終於,他找到瞭,也看清瞭那幾根線條,那幾個箭頭,還有那一片花花綠綠的顏色。楊邑把放大鏡往地圖上一摔,沖茫然不知所措的蔣宏源苦笑瞭一下說,陷阱,陷阱,共軍的那兩個縱隊是在機動中作戰,他的目標不是我們,而陳秋石在薈河虛晃一槍,過瞭薈河,就是本部的死亡陷阱。又上當瞭!

蔣宏源說,不會吧,上峰……難道,難道……看楊邑滿臉悲壯,蔣宏源心裡一虛,把話咽下瞭。

就在這時候,不遠處傳來隆隆的聲響,臨時指揮所在呼嘯聲中顫栗,頂棚上嘩嘩落下塵土。

蔣宏源一驚,喊道,炮聲,哪裡來的炮聲?

楊邑鎮定下來,瞥瞭蔣宏源一眼說,不是炮聲,是爆炸,來自西邊。我的後方出事瞭。

幾分鐘後,一個參謀一頭沖瞭進來,慌裡慌張地報告,共軍約一個團的兵力,從郭陽鎮西北迂回至一旅背後,向我輜重部隊發起攻擊,彈藥車炸毀三輛,糧食來不及搶運,已被共軍搶劫。共軍攻勢甚猛,直逼左傢莊。

楊邑拿起煙鬥,裝上煙絲,點火的時候,蔣宏源發現他的手在顫抖。楊邑深吸一口,吐出大團濃霧,對蔣宏源說,我明白瞭,他們這是驅趕我,我不能上這個當。傳令,進攻薈河部隊立即停止進攻……

蔣宏源驚叫,旅座,薈河東岸唾手可得,師部和集團軍……見楊邑神色冰冷,目光似劍,蔣宏源不敢往下說瞭。

楊邑繼續口述,以二團火速西向,於半小時內抵達左傢莊東側皇崗,展開戰鬥隊形,一團欠二營在左傢莊東無名高地占據有利地形。三團就地出擊。旅部所有部隊全部出動,由我直接指揮,馳援左傢莊,對共軍突擊後方部隊實施合圍。

蔣宏源慘叫道,旅座,不能啊,軍法如山,我不能下達這個命令啊……

楊邑喝道,來人,把參謀長給我押下去!

蔣宏源哭喪著臉說,旅長,你可以槍斃我,可是,攻占薈河是我部的任務啊!

楊邑喝道,向師部報告,共軍兩個縱隊有形無實,意圖迫我提前進攻,薈河以東有共軍陷阱,建議放棄薈河。我部後方遭敵襲擊,擬轉移戰場,殲滅敵深入孤軍。

蔣宏源問,師部要是不同意怎麼辦?

楊邑說,把情況稟報清楚,然後關掉同師部聯系的電臺,我的部隊我當傢,放棄薈河!

陳三川的仗打得酣暢淋漓,部隊前天夜裡就出發瞭,先是進行水上遠征,乘船先後進入薈河、淝河、淮河,再轉入一條不知名的河溝,直到今天上午十點鐘,迂回至郭陽鎮西北。這裡離薈河陸上距離不過三十公裡,而“鐵錘支隊”卻繞道近二百裡。自始至終,部隊沒有啟用電臺,幾乎每時每刻的行動,都是按照馮知良交給他的時間表落實的,直到薈河戰鬥打響,按照馮知良的規定,陳三川才命令啟動電臺,六分鐘後,電臺裡傳來命令:實施突擊!

楊邑的如意算盤是,放棄那個深不見底的薈河,殺一個回馬槍,能消滅共軍突擊部隊自然皆大歡喜,即便不能全殲,也可以打探虛實,待情況查明後,繼續進攻薈河為時不晚。在他的眼裡,薈河防線就是一面籬笆墻,共軍可以隨時把它搬走,他也可以隨時把它搬走。而且楊邑也分析出來瞭,共軍的這股似乎從天而降的部隊,一定是從水上遠征過來的,利用水路是陳秋石回到江淮之後作戰的一大特點。那麼,既來之,則戰之,不能讓這股遠離後方依托的共軍跑瞭。

此時楊邑暗自慶幸,由於他的顧慮,一旅對於進攻薈河始終打打停停,打打看看,戰鬥進行瞭三個多小時,多數都是炮兵和工兵在忙乎,幾乎沒有傷什麼元氣,以逸待勞,又有後方支撐,圍殲共軍突襲部隊應該沒有什麼大的問題。

楊邑的這招來的厲害,不僅是章林坡沒有想到,陳秋石也沒有想到。當薈河前沿報告薈河南段的三個要點攻勢時強時弱的時候,陳秋石就有預感,他知道這一段是楊邑的任務地段,那時候陳秋石有一絲僥幸,他知道他的老師用兵謹慎,瞻前顧後是可以理解的。而當“鐵錘支隊”敵後突襲成功之後,前沿急報,進攻敵軍火力突然減弱,兵力似乎也有減少,進攻不緊不慢。

這時候陳秋石的預感就不是預感瞭,而是擔心。

劉大樓說,虎驅羊群,羊不來,怎麼辦?

陳秋石憂心忡忡地說,虎不來還不要緊,早晚會來,我最擔心的是,羊群變成瞭狼群,而我的虎群會變成牛群。

劉大樓說,會嗎?

陳秋石說,但願不會。命令“鐵錘支隊”,見好就收,停止進攻,做好善後,交替掩護後撤。

劉大樓倒是把命令發出去瞭,但是從“鐵錘支隊”傳來的消息是,進攻仍在繼續。陳秋石雷霆震怒,大罵,無知草莽,誤我大事!

十分鐘後,馮知良率領一個機槍連,一個步兵連,從薈河南段突擊,試圖遲滯楊邑的行動。這兩個連隊是陳秋石手裡的最後預備隊瞭,而且在冥冥中似乎就是為陳三川準備的。由於楊邑進攻部隊回援,薈河西岸守敵出現薄弱環節,馮知良突擊成功,然而杯水車薪,能不能把“鐵錘支隊”接應回來,仍是未知數。

現在輪到陳秋石芒刺在背瞭。

後來的情況沒能按照陳秋石的意願進行。

一個小時後,“鐵錘支隊”發來急電,報告楊邑以本旅全部合圍“鐵錘支隊”,陳三川數次組織突圍不成,已被壓制在左傢莊東北狹窄地帶,情況十分危急。

陳秋石什麼都想到瞭,就是沒有想到楊邑敢臨陣回撤,放棄薈河。楊邑跑瞭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陳秋石的計劃成瞭夾生飯,也意味著“鐵錘支隊”成瞭甕中之鱉。

看瞭電報,陳秋石雙手發抖,喝瞭一聲,來人,劉大樓……話沒有說完,眼前一黑,就倒在地上。

“鐵錘支隊”經過兩夜一天的遠征,部隊已是人困馬乏。戰鬥前一階段,突襲國軍一旅供給部隊,尚能得心應手,部隊越戰越勇。陳三川抱著機關槍帶頭沖鋒,從左傢莊東北泗店,一直打到皇崗,如入無人之境。陳三川更加亢奮,號召部隊發揚連續作戰精神,直搗楊邑老巢。

可是打著打著,情況不對瞭,打著打著,進攻不動瞭。突然之間,炮火漫天,子彈像飛蝗一樣撲向“鐵錘支隊”,部隊霎時傷亡一片,戰鬥減員在一個小時內達到三百多人。就連陳三川也覺得不能進攻瞭,這才開始後撤。可是這時候的局勢已經由不得陳三川瞭,楊邑真的變成瞭狼,三千多兵力在炮火的增援下,把“鐵錘支隊”一步一步地逼到瞭皇崗至泗店之間不到一公裡的正面上。

按說,“鐵錘支隊”本來是有退路的,那就是從水上撤走。可是當初登岸的時候,陳三川拙劣地模仿韓信,搞什麼破釜沉舟背水一戰,部隊扔下船隻就往上沖,這些船隻大多順流漂走。

按說,陳三川還是可以突圍的,就是在楊邑的二團趕到之前,從泗店和皇崗之間敵兵力空虛部位向北突擊,這樣就可以同馮知良率領的兩個精銳連隊兵匯一處。可是在皇崗東南,“鐵錘支隊”同敵人的先遣營迎頭碰上,支隊政委夏文化拼命地喊,不能戀戰,迅速撤退!陳三川卻殺紅瞭眼,強令一營迅速展開,占領有利地形。陳三川說,老子是撤退,不是逃跑,撤退就要像撤退的樣子。遇到敵人不打,那就是臨陣脫逃!

結果是,敵人越打越多,“鐵錘支隊”的兵力越來越少。陳三川終於搞清楚瞭,他的“鐵錘支隊”七百兵力,遇到的是楊邑的一個旅。就在夏文化痛心疾首的時候,陳三川還哈哈大笑,說好啊,老子這回值瞭,老子的半個團,跟楊邑的一個旅叫板,叫花子變成闊佬瞭。撤什麼撤,老子哪裡也不撤瞭,就在這裡跟楊邑決一雌雄!

戰鬥間隙,夏文化把兩個營長和幾個連長召集起來開諸葛亮會,研究撤退方案。陳三川拎著盒子槍,指著夏文化說,與其逃跑被消滅,不如迎面沖上去。我主力部隊正在薈河打阻擊戰,我在這裡牽制敵人一個旅,死瞭都是英雄,活著都是功臣!誰再說撤,老子擦槍走火是不負責任的!

結果,研究撤退的諸葛亮會變成瞭研究死守的會,陳三川說,孫悟空鉆進白骨精的肚子裡,要鬧就鬧大的,一不做,二不休,幹脆不防禦瞭,把敵人的指揮部給我查清楚,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再一輪戰鬥,不惜一切代價,專門打他的指揮部,活捉楊邑!

這以後,戰鬥又出現瞭轉機。夏文化堅決不同意分兵突擊,而且這時候已經判明楊邑的指揮位置回到瞭左傢莊。在敵人炮火還沒有展開的時候,陳三川把部隊橫向分成兩路,縱向三個梯隊,回過頭去,直撲左傢莊。

當蔣宏源向楊邑報告“鐵錘支隊”逼近左傢莊的時候,楊邑也吃瞭一驚,他甚至懷疑是陳秋石在直接指揮這支部隊,太出乎意料瞭,怎麼會呢,這不是自投羅網嗎,難道有詐?後來他聽說這個“鐵錘支隊”是陳三川指揮的,他就明白瞭。

楊邑對蔣宏源說,這個亡命徒,他要拼命,他媽的他拼命還要找大個的。那好,老子成全他。

“鐵錘支隊”再次陷入重圍,部隊被迫進入左傢莊河灣。

戰鬥從黃昏打到夜幕降臨,“鐵錘支隊”彈盡糧絕,這時候別說敵軍重重包圍瞭,就是給他一條路,部隊也走不動瞭。

楊邑在不該犯錯誤的時候終於犯瞭個錯誤,他認為重圍之中的“鐵錘支隊”已經是菜板上的肉瞭,他讓蔣宏源佈置好包圍圈,然後就睡大覺瞭,他想等天亮瞭再好好地品嘗這塊送到嘴邊的肥肉。

然而,月黑風高之際,一支部隊從左傢莊南側的一條灌渠裡悄悄登岸,馮知良的兩個連呈扇形展開,摸到瞭左傢莊河灣,這裡正是前些日子陳三川活捉龍柏的地方。

這次戰鬥就比較順利瞭。馮知良已經偵察明白,楊邑包圍圈的第一道防線是一個團,分散在河灣的四面八方共有九個點,每個點一個連,每個哨所一個排,每個排有一個班睡覺,一個班警戒,一個班巡邏,這種點、線、面互相結合、動和靜輪番交替的支撐體系是楊邑發明的。

馮知良率隊潛入河灣之後,很快就找到瞭陳三川,陳三川此時身上中瞭三顆子彈,一塊彈片,渾身被撕破的軍裝包裹起來,已經不像個人瞭,但是他仍然沒有倒下,而且正在召開秘密會議,要求幹部們寫血書,明早最後一戰,與敵人同歸於盡。馮知良告訴陳三川,他已經從河灣找到瞭一個秘密通道,過瞭河灣,有三十條鐵皮筏子,還有幾艘漁船,隻要進入淝河,就能順利撤退。

陳三川說,都打成這個樣子瞭,還回去幹什麼?回去還給部隊添累贅,不如打光算瞭。

馮知良說,陳旅長率領三團,已經秘密接近郭陽鎮,薈河東岸的部隊也做好瞭接應的準備。“鐵錘支隊”必須返回,否則我對陳旅長沒法交代。

如此一說,陳三川才表示同意撤退。

夜裡清點人數,還能走路的有四百多人。雖然有馮知良安排的武裝通道,但畢竟幾百人行動,還沒有離開河灣,就被敵人發現瞭。楊邑的部隊收縮得快,很快形成瞭阻擊線。好在是夜裡,也好在負責保障通道的有一個機槍連,火力兇猛,終於殺開一條血路沖瞭出去。

章林坡沒想到他會在薈河戰役中栽那麼大的跟頭,說到底,提前拔營出擊薈河並不完全是他的責任,命令來自長官部。甚至可以說,新編第七師在薈河戰役中全軍覆沒,他都可以不負責任,問題是沒有全軍覆沒,而且楊邑的一旅還在郭陽鎮重創共軍攻堅部隊“鐵錘支隊”,幾乎全殲陳三川部。

章林坡的麻煩與其說是薈河戰役給他帶來的,不如說是楊邑給他帶來的。楊邑的捷報不僅為他自己違抗命令、擅自行動洗清瞭罪責,也從而為集團軍提供瞭一個替罪羊。

顯然,在薈河戰役中,集團軍的決策是失誤的,被共軍的隱真示假、誘敵深入之計所迷惑,新編第七師傾巢而動去進攻所謂的薈河防線,是集團軍直接指揮的,導致一個團被殲,兩個團受到重創,傷亡近四千人,薈河防線仍在共軍之手,並且更加牢固,以新編第七師的戰力,短時期內根本無法突破,隻好放棄,主力繞道迂回宿城,途中又被共軍穿插分割,到瞭宿城,基本上損失過半。

這個責任誰來負呢?這就成瞭問題。因為集團軍隻是宏觀指揮,具體的仗還是新編第七師打的,而新編第七師於火線之上未能及時察覺共軍企圖,未能采取靈活戰術,未能將計就計,那是你新編第七師自己的責任,集團軍當然是不負責任的。而楊邑能夠在戰役前期,審時度勢,毅然從薈河前沿撤出,殺瞭共軍一個回馬槍,幾乎殲滅共軍後方突擊部隊“鐵錘支隊”,這說明集團軍的指揮是無可挑剔的,是給瞭新編第七師充分自主權力的。

事後章林坡自己反思,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作為薈河戰役的主要指揮官,確實犯瞭機械教條的錯誤,當他的另外兩個旅向薈河發起沖擊的時候,楊邑一再提醒,不能輕兵深入,要謹慎突擊。側翼的兩個旅長也對共軍薈河防守時強時弱表示疑惑,而此時章林坡和喬聞天已經被勝利沖昏瞭頭腦,急於大功告成,剛愎自用,指揮部隊一鼓作氣突破瞭薈河,然而就在此時,悲劇發生瞭。

當第一陣炮聲傳來的時候,章林坡還在僥幸地認為,這是共軍孤註一擲,發起反攻的信號,可是長時間沒有傳來進攻部隊遭受炮擊的消息,章林坡就開始不安瞭。共軍為什麼要打炮?共軍的炮彈落在哪裡瞭?

二十分鐘後,答案有瞭,共軍一個榴彈炮營的火力,十分鐘急促射,兩百多發炮彈準確地落在一個名叫王拐崗的地方,硬是把淮河大堤撕破瞭一道口子。淮河本來是向東南流的,當王拐崗決口形成之後,滔滔河水突然掉頭,從一百多米高差的堤上瀑佈一般瀉下,向西北方向迅猛沖擊,轉眼之間就在薈河以東七公裡的地方,沿淝河故道重新鋪設瞭一條大河,將新編第七師的進攻部隊分割成六七個小塊,而且擁擠在新舊兩條河流之間的狹長地帶,部隊驚惶失措,狼奔豕突,自相殘殺者無數,幾乎重演瞭當年苻堅的悲劇。

十天之後,在宿城外圍,已經被革職的章林坡悲憤交加,帶著參謀人員推演薈河戰例,他終於明白瞭當初楊邑為什麼拒不執行他的命令,擅自把部隊從薈河撤回。當時楊邑隻知道共軍有詐,而不知道詐在哪裡。現在章林坡搞清楚瞭,陳秋石再一次運用瞭江淮作戰的地形優勢,把水的作用充分發揮出來瞭。章林坡從當地的史志中搞清楚瞭,薈河到瞭這一段,原來就是春秋孫叔敖治水時期設計的泄洪通道,而王拐崗這個地方,早在三國時期,就被曹操的大將張遼用來抵擋東吳呂蒙和甘寧的軍隊,並創造瞭水助人戰、人隨水漲的傳奇。章林坡看完史志上這一段記述,長嘆一聲,突然憤而罵道,他媽的,什麼戰術專傢,隻不過心眼兒多一點細一點罷瞭,旁門左道,雕蟲小技而已,而已!

罵歸罵,章林坡雖把陳秋石罵得一錢不值,心裡卻絲毫沒有因此而舒服起來,就算他是雕蟲小技旁門左道,可是他卻把你打得丟盔卸甲落荒而逃。自古成敗論英雄啊!

部隊從薈河抽身之後,幾經周折,輾轉到宿城外圍,然而今非昔比,戰鬥減員嚴重,全師隻剩下七千人不到,縮編成乙種師。章林坡既然要承擔薈河戰役指揮不當的責任,師長是萬萬不能再當下去瞭,調到長官部去當高參。集團軍這次倒是知人善任,將楊邑提升為代理師長,組織部隊迅速進入決戰準備,單等長官部發表正式任命。

楊邑也是躊躇滿志,覺得自己征戰一生,勞苦功高,官亭埠戰役舉國震驚,他雖然不是主要指揮官,但在國軍方面,卻是功勞最大者,再加上薈河戰役自己明察秋毫,在章林坡的高壓下,不僅保住瞭部隊,還給共軍攻堅部隊以重創,這說明他始終是一個清醒的、明白的指揮官,當個師長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從集團軍受命回來的路上,楊邑和喬聞天坐在同一輛中吉普上,喬聞天說,薈河戰役有很多問題,我是有責任的,我這個參謀長沒有當好。喬聞天講這話,既不是謙虛,也不是承擔責任的意思,其實就是向楊邑表明一種姿態,他不推諉,不落井下石。

楊邑卻沒給喬聞天面子,他一向瞧不起這個自以為是的參謀長,認為這個少壯派自恃有後臺老板,比較囂張。這次薈河戰役失利,他確實起瞭推波助瀾的作用。根據過去的經驗,如果不是他在一邊監督,章林坡不會那麼固執己見,章林坡對楊邑的意見往往還是很重視的。楊邑直截瞭當地說,是啊,當參謀長的,是不該在長官頭腦發熱的時候火上加油。

喬聞天怔瞭一下,訕訕地說,以後,還請師座指點。

楊邑說,喬參謀長,看來我們以後經常要和陳秋石打交道瞭。我跟你說,不要說你們,就是我這個教官,對他也是琢磨不透。

喬聞天說,從薈河戰役我研究出一個特點,陳秋石這個人,膽大包天不一定,心細如發卻是一點不含糊,他能把什麼問題都想到,什麼不利因素都能避開,什麼優勢都能用上。

楊邑說,你能看到這一點很好,陳秋石打仗,最大的特點就是細。所以說,我們跟他們打仗,永遠都要慎之又慎,要摸清他的真實意圖。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則寧可不打。知其一,也知其二,而不知其三,則隻能假打或小打。

喬聞天說,問題是,軍令如山,有時候不得不打,躲是躲不掉的啊!

楊邑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薈河戰役,我也是頂著你們的壓力,章師長還揚言要槍斃我。可是我頂住瞭。槍斃我不要緊,關鍵是作為一個指揮官,不能把部隊打沒瞭。

喬聞天說,是,師座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楊邑說,這些話,隻是一己之見,未必真經。總而言之,跟共軍作戰,尤其是跟陳秋石打仗,絕不能想當然,一定要謹慎。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這不是共產黨發明的。好漢不吃眼前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些話對於我們當指揮官的,是有警示作用的。

喬聞天說,是,卑職一定認真體會,悉心揣摩。

回到部隊,楊邑就讓馬弁到一旅營地把他的東西搬到師部營地,又把一旅副旅長兼參謀長蔣宏源叫到師部進行交接,當晚就交代喬聞天做出計劃,在戰鬥前夕,對縮編部隊進行考核。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楊邑的代理師長隻當瞭三天半,一百個小時不到,長官部的復電就到瞭,任命喬聞天為新編第七師師長,楊邑仍為一旅旅長,隻不過又兼上瞭副師長。委任電是副師長兼政訓處長郭得樹宣讀的,事前楊邑並不知道,郭得樹也沒有說明,直到全師上校以上軍官到齊,楊邑還在以師長的身份主持會議。聽完任命,楊邑當頭挨瞭一棒,木然佇立,半天說不出話來,直到郭得樹等人紛紛向喬聞天表示恭賀,這才漸漸回過神來,很不自然地向喬聞天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右臂情不自禁地抬瞭起來,又情不自禁地放下瞭,這個禮他終於沒敬,生硬地說,恭賀啊喬師長!

喬聞天倒是大度,哈哈一笑說,老楊,轉眼之間,你我的位置又顛倒瞭,我知道你心裡不舒坦,但是我相信你作為一個戰功卓著的黨國軍官,一定會以黨國利益為重,輔佐本人。

楊邑轉向郭得樹問,為什麼提前不通知我,是故意給我難堪嗎?

郭得樹皮笑肉不笑地說,老楊,你誤會瞭。長官部的急電是絕密的,從集團軍送來的時候就是密封的,我也不知道內容,我還以為你當師長是鐵板釘釘的事情呢。不過你兼副師長瞭,好歹也算提升啊。

楊邑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苦笑說,無所謂,我要兼這個副師長幹什麼?我旅長不當都可以,我早就想告老還鄉瞭。

喬聞天說,老楊,話不能這麼說,你是我們新編第七師的老前輩,德高望重,今天在這個場合說這樣的話,有失君子風度哦。

楊邑口氣很沖地說,我不是君子,哪裡來的風度?我就是個小人,小人是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得出來的。

郭得樹見楊邑轉不過這個彎,擔心當場搞僵,讓喬聞天下不瞭臺,於是和稀泥說,部隊自從薈河失利,東奔西跑,士氣萎靡。今天新師長上任,乃我新編第七師之大喜日子,我看是不是可以安排一次聚餐,一是慶祝,二是振奮士氣。喬師長你看呢?

喬聞天王顧左右而言他,哈哈笑著說,啊,郭副師長想得周到,你就安排吧。

這一天楊邑的情緒低落到瞭極點,無論如何也裝不出笑臉打不起精神。連中午飯都沒有吃,就回到一旅,對蔣宏源說,他媽的敗軍之將,烏合之眾,有什麼好慶賀的!再跟共軍開仗,有他們的好看!

蔣宏源說,師部通知今晚各夥食單位殺豬聚餐,我們怎麼辦?

楊邑說,問問部隊,還有豬嗎?媽的殺人還差不多,部隊被他們搞得馬瘦毛長,還黑起屁股眼兒提虛勁!叫軍樂隊,晚上六點給我吹嗩吶,十支嗩吶一起吹,向師部的方向吹。

蔣宏源詫異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楊邑說,什麼意思也沒有,就按我說的辦。

蔣宏源走後,楊邑躺在鋪上,越想越恨,他恨的還不僅是長官部臨時變卦,煮熟的鴨子飛走瞭,師長前面又給他加瞭個“副”字,更恨喬聞天和郭得樹暗中勾結,著實把他羞辱瞭一番。楊邑不是傻子,在那難堪的一幕結束之後不久,他就判斷出來瞭,今天這個任命宣讀儀式,是喬聞天和郭得樹精心策劃出來的,他們就是要看他楊邑出洋相,就是要讓他當眾受辱,就是要讓他失態,要讓他站立不穩,從而讓他威風掃地。他知道,就在薈河戰役結束不久,郭得樹就在私下說過,看楊邑現在說話嗓門比過去大多瞭,好像一個薈河戰役下來,他就成諸葛亮瞭,別人都是阿鬥。他逞什麼能?無論怎麼說,他臨陣抗命就是犯罪。倘若我軍將校都違抗上峰命令,那仗還怎麼打?就是楊邑擔任代理師長之後,郭得樹似乎也沒有對他畢恭畢敬,反而陰陽怪氣地說過,老楊,你當瞭師長,可不能鼓勵部隊抗命啊。

楊邑也很後悔他今天上午不應該失態,不應該像潑婦罵街那樣摔臉子,而應該像人們推崇的那樣寵辱不驚。可是他能夠做到寵辱不驚嗎,簡直是欺人太甚!不知道長官部到底是怎麼裁決薈河戰役的,如此是非不分功過不明,如此用人不公,黨國還有希望嗎?

以後章林坡以高參的身份回到新編第七師視察防務,曾經跟楊邑做過一番推心置腹的談話。章林坡上來就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朋。你老楊吃虧就吃虧在太明白瞭。

楊邑說,老長官此話怎講?

章林坡說,論戰術,我部能和共軍陳秋石對話的也隻有你老楊瞭,但是老楊你要明白,軍人並不光是要打仗的,軍人還要講人際關系。你老楊這些年人際關系一塌糊塗,也幸虧是在我手下,我不計較你,還給你撐腰,你才沒有吃大虧。

楊邑不吭氣,他琢磨章林坡的話未必沒有道理。這些年章林坡對他確實不算太差,前些年他還曾在背後嘀咕章林坡不幹正事,抗戰不力,但是章林坡似乎並沒有遷怒於他,一笑瞭之。章林坡這個人總體來說還是有胸懷的,尤其是薈河戰役被革職瞭,到長官部去當瞭個鬼高參,架子小瞭許多,人味更多瞭許多,同楊邑見面,不僅沒有生分,反而增加瞭些許袍澤故知的親切。

楊邑說,無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江山板蕩之際,風雨飄搖,我等前途命運皆是未知數。我當個旅長,胳肢窩裡過日子,進退自如,倒也逍遙。

章林坡盯著楊邑看瞭很久才說,你剛才這話再也不能出去說瞭,禍從口出啊,你吃虧恐怕就吃虧在你的嘴上。

楊邑見章林坡神色凝重,話裡有話,有點心虛,不禁問道,高參是不是聽到瞭什麼?

章林坡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說瞭,老楊,你是不是在喬聞天面前說過,跟共軍作戰,能不打就不打。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則寧可不打。知其一,也知其二,而不知其三,則隻能假打或小打。不能把部隊打光瞭?

楊邑愕然道,這個意思我是說過,但原話不是這樣的,而且這僅僅是針對同陳秋石作戰而言,具體到作戰對象。我並沒有說過同共軍作戰,能不打就不打的話。我的出發點是為瞭避免上當,保存部隊。

章林坡說,問題就在這裡。你之所以沒有當上師長,就是這番話給你惹的麻煩。保存部隊幹什麼,倘若黨國江山都丟瞭,還要部隊幹什麼,投降共軍啊?

楊邑默然,半天才說,難道我被喬聞天暗算瞭?

章林坡沒有直接回答,嘆瞭一口氣說,老楊,我跟你講,打仗我不如你,可是當官你不如我。我再說一遍,我們軍官也不一定就非要會打仗不可。仗打得再好,可是沒有城府不行。你別看我現在被掛起來瞭,我跟你講,隻要局勢明朗,我想東山再起的話,不出三個月,別說官復原職,就是官升一級都是有可能的。而你就不行瞭,書呆子隻能打仗,帶兵都差一截。我把話撂在這裡,如果你不註意搞好上峰的關系,再這麼自以為是,那你這個旅長就當到頭瞭。還有你的那個學生陳秋石,你別看他現在耀武揚威,可是一旦戰爭結束瞭,他的好日子也就結束瞭。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這個人的弱點我現在搞明白瞭,他也就是一個戰術機器而已,一旦戰爭結束,這樣的人是沒有用的。

楊邑說,老長官你不能按照國軍的思路去衡量共軍,他們是任人為賢的。

章林坡哈哈大笑說,你老楊還是糊塗啊!用人之際,任人為賢;養人之際,唯親是舉。在這個問題上,國軍也罷,共軍也罷,都是一樣的。韓信為什麼哀嘆走狗烹良弓藏,就是這個道理。在中國官場上,隻要天下太平瞭,品質和能力都是次要的,關鍵要看聽不聽話。像陳秋石這樣的人,他聽誰的話?他隻聽指揮能力比他高超的人的話,那怎麼行,比他能力高超的有幾個?那不是把自己的路都堵死瞭嗎?

薈河戰役中部隊繳獲瞭很多帳篷,野戰醫院不用再到老鄉傢裡號房子瞭,索性在大堤下面一個避風處,十幾頂帳篷一支,野戰醫院就有瞭。

淮海戰役第二個階段,陳秋石沒有參加,陳三川也沒有參加。陳三川是因為身負重傷,被馮知良救回之後,當即送到旅部醫院,和他一起來的,還有老山羊。

再後來,陳秋石也住進瞭醫院。趙子明和袁春梅到醫院探視,陳秋石問起陳三川的情況,翻著眼皮子嘟囔,把他救活,等我出去瞭,親手槍斃他!

袁春梅說,老陳你怎麼這樣想問題?事情已經過去瞭,而且陳三川身負重傷,“鐵錘支隊”牽制瞭敵人一個旅,給薈河戰役減輕瞭多少壓力啊?

陳秋石說,他要是按照我的計劃進行,我的壓力會更小。我的計劃是一個月亮,他給我打出瞭一個缺口。什麼事情過去瞭?新的戰鬥還在等著我們,像這樣違抗命令的人,不殺不足以教育部隊。

袁春梅說,老陳,你病瞭,安心養病吧,不要鉆牛角尖瞭。

陳秋石說,我沒有病,你們才病瞭。放我回去,我要指揮作戰。

趙子明說,老陳你放心,劉漢民同志代理你指揮,第二階段我們三旅打得很好。

陳秋石說,你們什麼意思,你是說離開我地球照樣轉動?你說對瞭,地球離開我是照樣轉動,可是你們看,地球離開我它就轉得慢多瞭。月亮呢,月亮為什麼還不出來?

袁春梅說,真是講鬼話,這是上午,哪裡來的月亮?

陳秋石說,當然有月亮,你們看,那就是月亮。月亮在笑話老子,又把戰鬥打成瞭夾生飯。

陳秋石住進醫院,是兵團成城司令員下的命令。

薈河戰役後半截,因為陳三川一意孤行,“鐵錘支隊”遭到楊邑重兵圍剿,陳秋石得訊,急火攻心,突然犯病。後來抽瞭一陣大煙,又經陶院長打瞭一針,雖然身體還有點虛弱,但神志清醒瞭,薈河戰役自始至終還是他在指揮,調兵遣將,從容應對,看不出他犯病瞭。直到薈河戰役結束,各戰場清點戰果,馮知良向他報告國軍新編第七師已經全線回撤,陳秋石這才一屁股坐在石頭上,半天不語,眼珠子發直。這情景把在場的人嚇壞瞭,因為從來沒有人看見陳秋石這麼長時間發呆,他發呆瞭,說明他內心情感的波瀾太大瞭。而陳秋石在發呆的過程中,還不斷咬牙切齒重復一句話,槍斃!

趙子明和袁春梅都知道,陳秋石舊病復發瞭,這是瞞不住的事情,隻好層層報告。

成城指示,讓陳秋石住院,什麼藥也不給,就是讓他離開指揮部,好吃好喝,找人陪他下棋打牌,分散他的註意力。

趙子明提出來讓梁楚韻到醫院來陪同陳秋石,他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他擔心這一次陳秋石病情加重,讓梁楚韻陪同,隨時可以記錄陳秋石的言論,有些戰術思想是很寶貴的,陳秋石在病中,更有可能出現奇思妙想。

袁春梅反對的理由也很正當,成城司令員要求創造條件讓陳秋石遠離戰爭,你把梁楚韻派去讓他回憶戰爭,這會引起他情緒動蕩。

趙子明不知道袁春梅的真實想法,他也不想得罪袁春梅,隻好放棄這一提議。

陳秋石倒是聽話,在醫院裡安靜地待瞭十多天,偶爾鬧著要出院,每鬧一次,趙子明和袁春梅就要往醫院跑一次。他們的為難倒在其次,更為難的是成城,因為薈河戰役之後,韓子君就提出來,改任政治委員,讓陳秋石擔任縱隊司令員,兵團也有這個意思,基本上形成共識瞭,恰在這個時候陳秋石犯病瞭,確實不好辦。

陳秋石住院,不用吃藥打針,行動也相對自由。等陳三川恢復得差不多瞭,他經常到陳三川的病房去。陳三川睡著的時候,他就那麼不動聲色地看著這個年輕人,醫生和護士聞訊跟過來,他會擺擺手示意他們不要聲張,這個時候,他就像一個正常人。有一次陳三川從睡夢中醒來,看見窗前站著陳秋石,連忙起身,要下床敬禮,陳秋石伸出胳膊,做瞭一個威嚴的手勢,無聲地命令陳三川躺下。陳三川沒敢動彈,看著陳秋石說,首長,我錯瞭,我不該戀戰,害得首長著急上火。

陳秋石默默地看著陳三川,什麼話也沒說,看瞭很長時間,嘆瞭一口氣,緩緩地轉身出門瞭。

又過瞭幾天,陳三川能夠下地活動瞭,讓護士把他架到帳篷外面曬太陽,陳秋石老遠看見,也慢吞吞地走過來。護士趕緊搬瞭一條凳子過來。陳秋石也不說話,就在陳三川身邊坐著,看著陳三川。陳三川心虛,還想檢討,陳秋石又擺手制止瞭。陳秋石說,陳三川,吃一塹,長一智,你能認識到錯誤就很好。但是我要告訴你,你需要改正的不是錯誤,而是性格。性格決定成敗,如果你不改掉好戰的性格,就是認識到錯誤也還是零,再遇到情況,頭腦還會發熱。

陳三川說,首長,我懂瞭。

陳秋石說,打仗是一門藝術,是全局的藝術,我們每個人,每支部隊,都是全盤的一個棋子。我們有時候需要舍卒保車,有時候又需要舍車保卒,這就要看卒子和大車誰對全局更重要。所以,車也好,卒也好,都不能憑著自己的好惡行動,必須有全局觀念。

陳三川似乎受到震動,低頭不語,然而最受震動的還是醫務人員。陶至章那天也在場,在他聽來,陳秋石的話句句在理,邏輯嚴謹,觀點清晰,根本就不像一個精神病患者說的。陶至章甚至認為,陳秋石的病其實已經好瞭,就把自己的分析向袁春梅匯報瞭。

袁春梅得到這個消息,也很高興,這次她是單獨探視,她要看看陳秋石的病情到底好轉沒有。恰好這一天,她遇到瞭一件稀奇的事情。

自從陳三川能夠下地活動之後,陳秋石經常到陳三川的病房來,後來很少提到戰爭瞭,而是不厭其煩地盤問陳三川的身世。陳秋石問,我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你對小時候的老傢還有印象,你說你們傢的房子就像杜傢老樓,也有圩溝,那我問你,你還記得一個磨盤嗎?你小時候是不是跟傢裡人經常圍著磨盤吃飯?

陳三川撓著頭皮想瞭半天才說,首長你這麼一說,好像我還真的圍著磨盤吃過飯。

陳秋石來瞭精神說,你再想想,你們傢圩溝上是不是有個吊橋?

陳三川困惑地看著陳秋石,他不明白旅長為何對他的傢事始終鍥而不舍地關註,他隻能理解這是首長對他個人的關心。陳三川回答說,記不得瞭,首長這麼一說,我也隱隱約約記得門前好像是有一個吊橋。

護士給陳三川端來一碗紅棗稀飯,這是為瞭給陳三川補血的。陳三川說,請首長吃吧。陳秋石笑笑說,你有你的病號飯,我有我的病號飯,那是不一樣的。

陳三川也確實餓瞭,就端起碗喝稀飯。那稀飯確實好喝,是糯米熬紅棗。陳三川開始還有點斯文相,半碗下去,動作就加快瞭,呼呼啦啦地一陣吸溜,轉眼之間就見底瞭。陳三川在放碗之前的一個瞬間,出其不意地做瞭一個動作,他把剛剛準備放下的碗又舉到瞭眼前,伸出舌頭,閃電般地舔瞭一圈,正準備舔第二圈的時候,似乎突然想起不雅,旅長就在身邊,他怔怔地放下碗,扭頭去看陳秋石,這一看把他嚇壞瞭,他不知道自己做錯瞭什麼事情,旅長就像被驚嚇瞭似的,臉色蒼白並扭曲著,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

陳三川頓時緊張起來,局促不安地站瞭起來,想問什麼,卻沒敢開口。

陳秋石終於平靜下來瞭,仍然目光炯炯地看著陳三川,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陳三川,你把剛才的動作再給我做一遍。

陳三川嚇壞瞭,他想肯定是他剛才那個不雅的動作讓旅長生氣瞭,旅長恐怕很快就要大動肝火瞭,他剛才還有一絲僥幸,他還以為他的那個動作旅長沒有看見呢。可是旅長既然生氣瞭,命令他把那個動作再做一遍,他也不能不做。陳三川怯怯地拿起碗,先是捂在臉上,從碗沿上看陳秋石。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心裡也升騰起一股無名之火,陳旅長你幹什麼,你笑話我嗎?你是富貴人傢出身,你當然不能體諒貧窮人傢的日子,我舔碗怎麼啦,我舔碗是因為我珍惜糧食,那是勞動人民的血汗。我就是要舔,我要好好地舔,我要慢慢地舔,我要舔給你看看,你就笑話吧,我要讓你知道,貧窮人傢出身的人,之所以不雅,是因為你們的階級剝削造成的。

有瞭這個念頭,陳三川的底氣就足瞭,他甚至還向陳秋石冷冷地笑瞭一下。然後正式開舔,左三圈右兩圈,從外沿到碗底,循序漸進。舔完瞭,陳三川把碗一扔,迎著陳秋石冰冷的目光,順口吟道:大米稀飯勝白銀,粘在碗底亮晶晶,舌頭一卷刮肚裡,勤儉持傢不丟人。

匆匆趕來的袁春梅正好看見瞭那一幕,陳秋石閉上瞭眼睛,兩顆碩大的淚珠從他的眼角湧出,順著消瘦的臉頰,滾滾而下。

《馬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