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田便利屋無驚無險地,換個詞,就是不好不壞地迎來瞭新的一年。
多田啟介在真幌市開展的便利屋生意,沒怎麼受景氣波浪左右,盡管處於低空飛行狀態,但收益好歹有所增加。大賺特賺雖然做不到,卻靠著踏實穩健的經營作風博得瞭信任。
證據便是,位於老式商住樓內的事務所的矮幾上,擺放著燉菜、魚糕及日本酒等物品。
“多田先生,兩個大男人過年也沒怎麼辦年貨吧?這些請你們吃,至少過一個悠閑的新年。來年也請多多關照!”
正如這封短信所言,這些是來自四面八方的顧客的饋贈。雖說也感覺這與其說是信任的佐證,不如說是受到同情的結果,唉,也是一番心意吧!
地處東京都西南部的真幌市,是擁有三十萬人口的一大住宅城。在JR八王子線與私鐵箱根急行線(通稱“箱急”)交叉而過的真幌站前,矗立著好幾幢百貨大樓,商業街上也充滿瞭活力;坐箱急到新宿隻需三十分鐘,因此,面向年輕的工薪傢庭的大型公寓樓也正在如火如荼地建造當中。
離車站稍遠處,有一片密集的獨棟住宅區。那是將旱田和小山岡改造成住宅用地後建的房子,在泡沫經濟時期達到頂峰,因此也有些房子築齡超過三十年。現如今,很多情形是,孩子獨立瞭,丈夫又從公司退瞭休,隻有夫婦倆住在裡面。
多田出生成長的地方,也是真幌市內的商品房。多田進汽車公司工作後,他父母趁機賣掉房子,回瞭共同的故鄉——長野,而今耕種著一小塊田地,身體似乎還硬朗。
多田和父母,關系不好不壞,不過不太交流,頂多就是偶爾打個電話報告近況,或從父母那裡收到難看的蔬菜。多田幾乎不會做菜,因此蔬菜基本上做成沙拉,無論細細的蘿卜還是卷得松松垮垮的卷心菜,一味地切碎瞭淋上蛋黃醬食用。雖然感覺成瞭一條蟲子,但體念到父母的一番心意,又不好丟棄。白菜和南瓜到底還是焯瞭吃。
多田曾在和妻子離婚之際大受打擊,以為再也無法恢復瞭。不過以為歸以為,現如今仍舊頑強地活著、生活著,但從公司辭職,開瞭這間便利屋,或許可以說,同妻子的種種糾葛是遠因。他搬出和妻子住過的那套杉並區的公寓,剛回到真幌市的那陣子,跟誰都不想深入交往。他父母瞭解離婚情由,大概也明白瞭多田的這種心思吧,他們隻是從長野委婉地表示瞭含蓄的擔心,並沒有跑來橫加幹涉的意思。
不過,真幌市並非隻有公寓和獨棟住宅。在郊區,還留有雜樹林和田園地帶。盡管不斷遭到住宅區的蠶食,可牛棚和牧場都還有;也分佈著好幾處大學校園,面向學生的公寓也可謂蓋瞭無數間。
連接郊區及住宅區跟真幌站前的,是橫濱中央交通(簡稱“橫中”)的公交車。公交線路如同蛛網一般遍佈市內,橙黃色的車身對真幌市民而言,就是熟悉的雙腳。
真幌市居住著境遇各色各樣的人們,單純用“住宅城”一詞無法完全概括。在這裡,既有正在養育孩子的年輕夫婦,也有老人,有學生;還有繼承瞭祖上代代相傳的土地,從事第一產業的人,以及到東京都中心的公司上班的人。
而許多人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在完成微不足道的一樁雜事時,就會想,要是能找誰幫個忙就好瞭!當把養老金手冊掉在沉重的衣櫃背後時,當必須打掃庭院卻提不起幹勁時,當想去超市購物卻意外閃瞭腰時。
這時便輪到多田便利屋出場瞭。
幸虧居住著處境與情況形形色色的人們,多田才能在真幌市作為便利屋生活下去。
和往年一樣,歲末,大掃除的委托蜂擁而至,在慌張忙亂中度過瞭。才一開年,又和往年一樣,開始門可羅雀瞭。便利屋在新年門前飾有松枝期間是談不上工作的。今年也是,隻在一月四日接到過一單事出突然的看護小孩的委托,其餘每一天,就隻是把冷凍的燉菜用微波爐加加熱吃下肚。“但願清閑無事,靜待門松撤下!”——一面這樣祈禱著一面悠然睡覺過個年,也快到結願的日子瞭。隻要今天一月七日平穩度過,就說明神明確實聽見瞭多田的小小願望。
然而,此地卻有一個男人攪亂多田內心的安寧。
“喂,多田,燙個酒呀!”
是行天春彥。他正趴在事務所的沙發上,拿燉菜當下酒菜,時不時歪歪杯子抿一口。大概是決意體現懶年應有的過法,連日來,除上廁所外,沒見他有過直立的姿態。
“憑什麼叫我燙?就喝冷的不行嗎?”
“冷死瞭,這間屋子。為啥隔一個鐘頭關暖爐?”
“節約經費。”
“窮到骨子裡瞭。”
待在這裡吃閑飯居然還敢抱怨,多田抓起掉在地板上的毯子粗魯地朝行天砸去。行天蠕動著扯過毯子卷在身上,照舊躺著,心滿意足地繼續喝他的酒。隻見他巧妙地僅僅隻是抬起頭,一滴不灑地從杯子裡抿酒。這種稀奇古怪的地方倒靈巧得很!
多田隔著矮幾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嘆瞭口氣。
“這個——行天,自從你跑過來,到這個新年,居然都已經是第三年囉!”
“都這麼長時間啦!”
“你就沒想過想點辦法嗎?”
“什麼叫想點辦法?”
“我是說找工作找房子。”
行天坐起身,拿起一次性筷子,一邊往盛燉菜的盤子裡伸筷子,一邊說道:“工作的話,我在給多田你幫忙;房子的話,這裡不就有嗎?”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
“這裡是我的事務所兼住傢!早都年過三十瞭,可瞧你那副熊樣,就不覺得難為情嗎,你?!”
“一點也不。”
“我覺得難為情。你的存在,該怎麼跟各位顧客解釋,這問題總讓我頭疼。”
“高中同學。”行天說著用筷子指指自己,又指指多田。
“一般人不會隻因為是高中同學,就讓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混吃混喝三年的。”
“可是實際上,我跟你也隻能說是同學,有什麼辦法?”
行天從一升瓶往杯裡添酒,也給多田的杯裡滿上瞭,本意固然好,可灑瞭很多到矮幾上,害得多田趕緊拿抹佈來擦拭;行天則滿不在乎地吃燉菜,喝酒。
“你要是這麼在意客人的目光,就說‘其實是分開很久的雙胞胎弟弟’得瞭。”
“也不管明明壓根兒一點不像?”
“‘聽說因為老大不小瞭還啃老,被送去寄養的人傢給轟出來瞭。哎呀,我也正頭疼呢!哈哈哈!’”
行天兀自繼續按照雙胞胎的設定演戲。多田揉瞭揉眉頭,一口氣喝光瞭杯中酒。
在都立真幌高中的時候,他跟行天的確是同學。那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但是,他們不是朋友,甚至不曾交談。
沒想到,兩年前的新年裡偶然重逢,行天順理成章地跑到事務所裡待著不走瞭,一直到現在。在整整兩年中,多田被行天那瘋瘋癲癲的言行弄得團團轉。
當初,聽行天說他沒地方可去,多田沒多想便允許他住下瞭。也由於高中時代的那件事讓他對行天多少感到有些歉疚。他想,反正也沒什麼東西怕人偷的,隨他去好瞭。那段時間,同妻子的種種糾葛還拖著尾巴,多田完全是破罐子破摔,對一切都無所謂。
這陣子才終於感到似乎能夠真正地向前邁步瞭,覺得似乎能夠允許自己追求光明的東西、溫暖的東西瞭。心境之所以產生這樣的變化,行天的瘋瘋癲癲也可說是原因之一,在這一點上,多田也很感謝他。
但是,吃閑飯吃到第三個年頭,再怎麼說也太長瞭點吧?
多田再次重重地嘆瞭口氣。對行天講常識,那才真叫徒勞到瞭骨子裡。雖然多田通過和行天的共同生活,被強行培養出瞭達觀與寬容的精神,但一想到跟這個既非傢人也非情人又不是朋友的男人一起迎來瞭第三個新年,他就實在忍不住長嘆。
“行瞭行瞭,最好別太糾結細節啦!”
行天一隻手端著杯子,一隻手拿著筷子忙不迭地往返於燉菜的盤子和嘴巴之間。“沒有一個通俗易懂的理由跟關系,就不能跟誰一塊兒住,這麼想的傢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走運的。他們肯定想都沒想過,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存在,那些人沒有面子好維護,也沒有財產好保護,除瞭‘順理成章’之外,找不到別的行動原理。要是實在需要向人們解釋,你就馬馬虎虎大膽地說‘我們是雙胞胎’。”
行天說得頭頭是道,可多田從一開始就註意到瞭別的事情。
“行天,你怎麼光挑魔芋吃?”
“嗯——咽起來……?”
“吃東西要嚼一嚼呀!”
毫無預兆地,事務所的門開瞭,隨著一聲“新年快樂哦”,兩個女人闖瞭進來。是在真幌車站背後當妓女的露露和海茜。體形太過豐滿,活像“繩文維納斯”的露露,在一條釘滿金色珠片的活像鎧甲的連衣裙外面披瞭一件人造皮草;腳上的細跟鞋是銀色的;沒戴手鐲,手裡抱著吉娃娃,吉娃娃身上系著紅白相間的花紙繩。雖說她大白天就花枝招展的模樣已是司空見慣,不過今天尤其隆重,看樣子是新年的特別裝扮。
海茜比露露講常識,她身形瘦削,黑毛衣配藍色牛仔褲,一身樸素的打扮;手裡拿著一個大保鮮盒。
“兩位便利屋先生呀,果然冷冷清清地兩個人過新年哦!”
露露往矮幾上面掃瞭一眼,硬是擠到多田身邊坐下瞭,吉娃娃小花乖乖地趴在露露膝頭。
“沒什麼冷清的啊!”行天一邊挪動屁股給海茜騰地方,一邊反駁說,“年糕湯什麼的過年菜也吃瞭。”
行天,算我求你瞭,閉嘴吧!多田在心裡念道。你要是指昨晚吃的東西的話,那可不叫年糕湯,那叫雜燴粥,而且還是你在便利店買的速食包。
“怎麼有兩個鏡餅?”
海茜在行天身旁坐下,詫異地問道。矮幾上擺著真空包裝的鏡餅,不知為何,矮幾的對角線上排列瞭兩個。這也是行天從便利店買回來的東西。
“你們帶一個回去也行呀!”
行天大方地說。他把渴望的目光對準瞭海茜的保鮮盒。
“對瞭,我做瞭醋拌蘿卜絲帶過來。”海茜打開保鮮盒的蓋子,把菜放在矮幾上。雪白與橙黃相間,煞是醒目。
“就因為切細絲,切得我手腕的肌肉都痛瞭哦!”露露自豪地一挺胸,“來,吃吃看哦!”
多田道聲謝,伸出瞭筷子。酸酸甜甜的味道令下巴根一陣鈍痛,喝酒喝得發熱的嘴裡感覺十分清爽。行天也像吃蕎麥面那樣一根根地吞著醋拌蘿卜絲,大概又在享受食物通過喉嚨的感覺吧?
露露和海茜自說自話地從廚房拿來杯子,也喝起酒來。
“你們能喜歡醋拌蘿卜絲,太好瞭!”海茜微笑著說,“好像有相當一部分男人討厭醋的味道,所以我還擔心呢!”
“要是兩位便利屋先生不吃哦,我們就要被這醋拌蘿卜絲搞得窒息而死瞭哦!”露露把臉別開,不再對著保鮮盒,“從元旦開始,我跟海茜就凈吃醋拌蘿卜絲瞭哦!已經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為什麼做瞭那麼多?”多田問。
好吃歸好吃,可也沒必要大做特做,多到令人窒息的程度吧?
“誰叫我們輸給瞭‘賣火柴的小女孩戰術’呢哦!”露露扭著身子說。
“有什麼辦法呢,露露,誰叫那天是除夕夜呢!”海茜嘆息道。
據兩人說明,就在即將進入新年的時刻,她們倆收工後朝公寓走去的時候,碰見瞭一輛蔬菜銷售車。
“那麼晚瞭還賣蔬菜?”多田稍感驚訝。
“那麼晚瞭還有需求嗎?都除夕啦!”行天表示感嘆。但那感嘆的對象似乎並不是蔬菜,而是露露和海茜。
“哎喲!我們這個買賣,據說過去就是中元節和歲末、新年,還有天氣惡劣的日子才生意興隆哦!”露露說著再次自豪地挺挺胸,“看樣子沒人出來閑逛的日子哦,客人也少,沒準能把看中的女孩子實實在在地給買下來——客人們好像是這麼想的哦!”
露露對工作有熱情,總是化好完美的妝容等候客人。化得太濃,與其說是妝容,不如說到瞭“面具”的境界。有關客人的動向,她恐怕也不會疏於調查吧?
“當然,大夥兒總想到一起去。”海茜接過話茬說道,“結果,中元節和歲末、新年,還有天氣惡劣的日子,出來逛的人總變得很多。”
在真幌車站背後,那些無從判定是勇敢還是愚蠢的微妙的男人心,似乎在全年無休地反復上演著悲喜劇。多田對風月方面的事情不瞭解,隻能點點頭,應聲“原來如此”。
“於是,除夕也工作到半夜?”
“對哦!新年的頭三天也是,雖說收工早,可也是每天上班哦!”
露露一副感嘆太忙的樣子,可實際上,她好像是想要不著痕跡地強調“我是妓女中的紅牌”。她將貼著活像蜈蚣的假睫毛的眼皮一個勁地開開合合,似乎有意向多田遞送秋波。兩眼都閉上的時候,詭異又嫵媚。
多田和露露,是作為便利屋和委托人邂逅的,現如今包括海茜在內,也許可說已經成瞭朋友,彼此坦誠相待。但是,露露打扮得就像色彩鮮明的妖怪,充滿壓迫感,多田是沒有膽量和她怎樣的。露露的眨眼,勢頭猛得快要掀起微風,多田應聲“那可真是夠嗆啊”,點點頭,平安無事地拆瞭一招。
“不休息休息的話哦,皮膚也要變粗糙的哦!”
橫豎塗抹得活像面具似的,還用得著在意皮膚粗不粗糙嗎?多田想歸想,自然不會開口說出來。
海茜冷靜地把話頭引回正題:“總之,賣蔬菜的車就停在路邊哦!貨鬥上支著篷子,是一輛藍色的小皮卡。”
“買蔬菜的人,車站背後想必也沒那麼多吧?”
JR真幌站的背面,過去好像是藍線地帶。也許是遺跡尚存吧,此地現今仍有一條稍顯冷清的風俗街。在與鐵路平行流淌的龜尾川沿岸,建有一排可疑的平房,露露和海茜等妓女就在裡面等客上門。渡過龜尾川,就是神奈川縣。那裡,大型情人旅館林立,一對對快步行進的男女天天夜裡被吸進去。
隻要沒什麼特別的事,真幌的居民是不大去車站背後的。所謂特別的事,就是與性相關聯的種種事。“媽媽——媽媽,小寶寶是從哪裡來的?”“是鸛鳥叼來的呀!”——進行這種對話的一傢人,大概可以說是不去車站背後的。
“哎,除夕人流總是比平常更多呢!不僅有奔著女孩子來的人,去跨年參拜的人有時候也經過車站背後。”海茜用酒潤瞭潤唇,說,“雖說是在貨鬥裡搭篷擺蔬菜,可好像已經賣掉一半瞭。”
“那蔬菜,便宜嗎?”
此前一直沉默的行天冷不防放下筷子問道。看樣子燉菜裡的魔芋吃光瞭。
“怎麼說呢……”
露露和海茜面面相覷。
“因為平時不怎麼買蔬菜,所以不大清楚哦!比市場價還要稍微貴一點,感覺上是這樣哦?”
“沒錯,豎著一面‘無農藥蔬菜’的旗幟,所以培育起來很花功夫吧?”海茜這樣說完,像是突然想到瞭什麼,把臉轉向多田,“怎麼,你們不知道?這陣子經常在南口轉盤發傳單的那些人呀!”
“啊,是有。”多田點頭道,“我有一回也拿到過傳單。”
位於站前的南口轉盤,是真幌市內行人來往最為頻繁的廣場,無論哪個時間段都被工薪族、學生、購物客等塞得擁擠不堪。這裡有鴿子,有在長椅上稍事休息的街頭流浪者,還有未經許可便進行街頭表演的人、演奏音樂的人、派發面巾紙的人。
這裡近來又加入瞭呼籲食品安全的人們。忘瞭團體名稱叫什麼瞭,不過這群男女都穿著樸素的服裝。他們通過擴音器大講特講諸如“您傢庭的健康與安全始於令人放心的食材”之類的話。看樣子是一個栽培並銷售蔬菜的團體。是夠熱心的,就是有些煩人,多田每回見到總要這樣想,畢竟,自己可是隻對喝酒抽煙不養生與不健康的生活有自信的人。所以他對該團體敬而遠之,也並不怎麼在意。
“‘由於他們過於贊美在傢親手做飯的重要性,正跟真幌的飲食店鬧糾紛’,這事兒,從我們的顧客那裡也聽到過一些。”
“哎呀,是嗎——?”露露側瞭側腦袋,“車主可是一對看起來正派又老實巴交的夫妻哦!對吧,海茜?”
“不過我覺得,跟我們相比的話,大多數人看起來都正派又老實巴交。”
海茜望著燉菜的盤子應道。由於行天的關系,魔芋已經消失瞭蹤影,總覺得整體上呈現一種越來越濃的茶褐色。作為僅有的一點色彩點綴,多田有意識地分盛好胡蘿卜之後,再往紙盤裡分盛芋頭和雞肉之類。海茜顯得十分高興,把燉菜當下酒菜吃。
行天點著香煙,把煙從嘴巴和鼻孔裡如同瀑佈一般排出,同時問道:“剛才,你們說過什麼‘賣火柴的小女孩戰術’,什麼意思?”
“對對,是這樣的哦——”打算從海茜的盤子裡掠奪雞肉的露露,像個興奮的指揮一樣揮舞著筷子,“那對夫妻哦,帶著一個五歲左右的女孩子,在賣蔬菜哦!”
那又怎樣?像是讀懂瞭多田的疑問,海茜立刻補充道:
“那可是除夕夜呀!天又冷得厲害,小女孩一層又一層地裹著她媽媽的披肩。不過,那孩子跟她爸媽媽都面帶笑容,說:‘買點好吃的蔬菜吧?’”
“很堅強哦?”露露一副一想起就忍不住要抽泣的神情,“那麼小的一個孩子叫你買哦,你還不會想要買它三四根蘿卜哦?”
兩個人生活,三根蘿卜也太多瞭,多田心想。
“蠻好舉報他們虐待幼兒的嘛!”行天說。
多田驚訝於他冷漠的口吻,責備道:“那也太誇張瞭吧!”
行天微微扯動兩頰的肌肉,說:“讓個孩子幹活幹到深夜,還不是如假包換的虐待?”
由於他的聲音和表情過於缺乏感情,多田需要好幾個瞬間才反應過來他這是在嘲諷。
“我們也整個兒被俘虜瞭。”海茜雙臂抱胸,稍顯不高興地說,“事後仔細想想,也完全可以認為,那對夫妻為瞭賣蔬菜,巧妙地利用瞭孩子的存在。這話會不會太一針見血瞭?”
“‘要是賣不完,孩子就老也回不瞭傢瞭哦!’這麼一想,就不由自主地多買瞭一些蔬菜哦!”
露露也嘆息道。對於買瞭蔬菜這一行為本身,她似乎並不怎麼後悔。想必那孩子十分天真可愛,值得她這樣做。
“所以才叫‘賣火柴的小女孩戰術’嗎?”多田理解瞭。
“話說回來,”行天插科打諢道,“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是不是因為誰也沒買火柴,最後凍死瞭?”
“是哦!不就火柴嗎,幫她買瞭好瞭,真吝嗇!”
“那是因為我們還不能完全領會那個故事裡有關火柴的定位吧!當時難道不是生活必需品嗎?或者她打算賣一個高得離譜的價錢?”
露露和海茜順著行天拋出的話題展開。這一來,誰也無法阻止話頭失控瞭。多田默不作聲,靜靜觀察著談話的走向。
“感覺上好像強行推銷鞋帶,是不是哦?”
“說起來,最近確實見不到那種強行推銷瞭呢!”
“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小孩為什麼就不對火柴進行有效利用呢?一根一根點燃,又看著它熄滅,到底怎麼想的?既然好不容易點著瞭,還不如點一堆篝火,或者給要她強賣的頭頭傢放一把火,隻要能取暖不就行瞭?”
行天的主意總是帶著唯恐天下不亂的味道。
“這是一個缺乏生存的頑強意志的小女孩,這一點沒錯呢。”
“鎮上的人也不善良嘛!價錢貴又怎樣!碰到一個孩子需要幫助,就應該買她的商品!”
就在充滿生命力與人情味的露露勁頭上來的時候,事務所的電話響瞭。
像行天他們那樣以虛構的故事為題材,接二連三地展開交談,動情地憤怒,多田做不來。再怎麼灌瞭酒,他都不認為這是一把年紀的成人該幹的事。多田不失時機地從沙發起身,拿起瞭話筒。
“您好,這裡是多田便……”
“山城町的老岡!”老人的聲音大大地震顫著多田的鼓膜,“我忍無可忍啦!”
到底還是來瞭。新年慣例,來自老岡的委托。
多田忍住嘆息,對著話筒隨聲附和著喋喋不休的老岡。
真幌市的一部分居民,說得好聽點是充滿熱情,但總之是怪人。對以講常識自居的多田而言,每一天都在隱隱胃痛。
設法避開老岡的怒火後,他說瞭句“我這就過去”,放下話筒。隨後,多田轉身面對室內眾人,鄭重其事地宣佈:
“喂,行天,工作啦!”
“賣火柴的小女孩策論”似乎也告一段落瞭,行天含瞭一嘴的醋拌蘿卜絲,他指著掛在嘴邊的白蘿卜和胡蘿卜,“嘿呃呃啊嗯哈”地笑著。
長期的共同生活並沒有虛度,遺憾得很,行天說瞭什麼,多田都聽懂瞭。“情人旅館門口。”停車場的入口處確實有一傢情人旅館,掛著沙沙作響的塑料窗簾。有那麼一間旅館沒錯,但是他這比喻指什麼?
門松還沒撤,就得前去完成不樂意幹的委托!而且還得帶上吃閑飯的怪人。
我就隻希望過上安安穩穩的日常生活啊!多田把憋住的嘆息一口氣放出來。和往年一樣,神明似乎沒有聽見多田的願望。
一直在打瞌睡的吉娃娃小花,輕輕搖瞭搖尾巴,像是想說“加油”。露露和海茜是天生的生意人,異口同聲地祝賀他們接到瞭委托。
“看來便利屋先生生意興隆哦!真是太好瞭哦!”
“這樣的世道,有工作做就夠好瞭。別苦著一張臉,快去!”
行天閉著嘴嚼完瞭醋拌蘿卜絲,不慌不忙地說道:“去是可以去啊!可我跟多田都喝酒瞭不是?誰來開小皮卡?”
“我,我有駕照哦!”
露露語出驚人,多田直接無視。胃壁再磨下去,胃本身即將消失無形。
“乘公交去。”
市民堅實可靠的雙腳——橫中公交正是為著這種時候存在的。
為瞭前往位於真幌站前的公交終點站,多田和行天需要橫穿南口轉盤,他們和要回車站背後公寓的露露和海茜在此處告別。
“醋拌蘿卜絲,還需要的話,請直說哦!”
“隨時樂意帶來。”
露露和海茜笑著揮手道。看樣子食材還剩下許多。
南口轉盤充斥著翹首等人的年輕人和熙來攘往的購物客,顯得熱鬧非凡,而占據這樣一個轉盤的中央位置的,是豎起一桿旗幟的一群人;旗幟上面寫著“傢庭與健康食品協會~Home&Healthy Food Association~”。正打算穿過站廳的海茜回頭朝多田遞瞭個眼神,多田點頭回應。
沒錯,通稱“HHFA”。以前給多田派發過傳單的,還有露露和海茜碰見過的經營蔬菜銷售車的,大概都是這個團體。看樣子他們今天也熱情洋溢地在站前開展著宣傳活動。
隻見身穿黑色或藏青色外套的男男女女,有些向步行者派發傳單,有些用擴音器發出呼籲。健全的傢庭始於安全的食品。好幾個估計是小學生的孩子也乖巧地站在各自父母的身旁。
“真搞不懂啊!”多田自言自語道,“到瞭這個多愁善感的年紀,居然還願意陪著老爸老媽。我想,南口轉盤這兒,被朋友看見的概率也很高啊!”
“換作你,你敢反抗爸媽?”行天帶著幾分嘲諷說道,“面對正在向善行邁進的爸媽,你敢說‘我才不管什麼蔬菜怎麼樣呢!給我吃肉’嗎?”
行天對這群人看都不看一眼,目光盯著地面隻顧朝前走,簡直就像腳邊有一個黑漆漆的洞穴似的。
一個發出深不可測的引力的洞穴。不,擁有引力的,也許是盯著洞穴的行天的目光。黯淡無神的眼睛。定睛瞪著往昔,以至於同往昔互相拉鋸,險些一不留神掉進黑洞裡去。
行天討厭和小小孩接觸,避之唯恐不及,甚至用“最怕”一詞都不足以形容。個中緣由,似乎就在於行天本人的童年時代,多田不由自主地這樣揣測。隻要共同生活瞭整整兩年,就能夠從各種各樣的事情上推測出來:“這傢夥,多半跟爸媽關系不融洽哪!”
可是,關於這件事,他不曾清楚明白地問過行天。
多田和行天,並非能就往事相談甚歡的那種溫馨關系。相反,多田一天裡頭至少想三回“行天打算賴到幾時啊”;而行天一天裡起碼要提三次休息:“喂,多田,今天的工作就到這裡結束瞭行不行啊?”由此可見,他對於自己跟多田的關系是冷是熱,是無所謂的。行天幾乎隻字不提小時候的事,多田也找不到機會或動機詢問些什麼。
但是能感覺到行天似乎希望他“什麼都別問”,多田因此三緘其口。“你怎麼就那麼討厭小孩呢”,或者“你就當對著墻壁自言自語,跟我說說怎麼樣?沒準能輕松點”之類的話,湧上喉嚨口又咽下瞭。好管閑事是多田的壞毛病。他得管住自己:人傢不願講的事,沒必要強行追問。
說到底,一個早已年過三十的大男人,會心煩意亂地說自己“跟爸媽處不好”,或是“怕小孩”嗎?“管他呢”這樣的念頭,多田心裡確實有;實際上,行天看著絲毫不像有煩惱的樣子,多田隻是從行天偶然的一個眼神或表情中自說自話地感受到危險的陰霾。
可是,保持現狀當真就好嗎?
多田感到不安:不去觸及可能存在的痛楚的核心,對它視而不見,就行瞭嗎?
“我說,行天!”
從沉思的深淵浮上水面,多田出聲招呼行天,然而行天卻不知不覺間從他身旁消失瞭,多田變成跟一個陌生的中年婦女搭訕。面對那女性投來的狐疑的目光,多田慌忙道歉,念叨著“死哪兒去瞭”,轉頭四顧。
行天此時正同一個手舉“小包間成人電影”廣告牌的男子一起給聚集到廣場上的鴿子拋喂面包屑,並且恰恰站在“請勿給鴿子喂食”的告示牌前。
多田憤憤然走上前去,但是,身為講常識的人的矜持破壞瞭氣氛,他向舉廣告牌的男人正式點頭致意後才叱責行天,鴿子受驚飛起。
“你在幹嗎!別忘瞭我們是接受瞭委托,正往岡傢趕呢!你還有空跟鴿子玩兒!到底想要自由到什麼地步啊,你!”
“不用那樣緊趕慢趕也沒問題的。反正不過又是叫我們監視公交的運行狀況唄!”
行天抱怨歸抱怨,還是停止給鴿子喂食,再次跟著多田往前走。
“不管什麼樣的委托,都必須迅速且鄭重其事地受理,這才是便利屋。”
“話說回來,你之前講瞭一句很奇怪的話呢。”
“什麼話?”多田側過頭來問他,行天使出渾身解數模仿多田的口吻說道:“‘熱愛蔬菜的團體跟真幌的餐飲業之間也鬧糾紛’,這事,從我們的顧客那裡聽到過。”
“這話哪裡奇怪瞭?”
“給你這條信息的人,就是你多田平日裡祈求‘多麼希望跟她交好’的那個女人,不是嗎?”行天笑嘻嘻地說,“可你非說是什麼‘顧客’,非得頑固地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被他一語道破,多田加快瞭腳步。行天跟在多田身後輕快地走著,邊走邊乘勝追擊:
“你吧,沒準改名叫‘多田頑固’更好呢。外加開發一種‘修煉鐵硬自制心的石膏繃帶’之類的東西。”
決不再為這傢夥操心,決不再嘗試同這傢夥認真交談!多田拿出鐵的意志,轉過頭去。
“你心裡大概盤算著把我惹火瞭,好讓我叫你‘老老實實在事務所待著’吧?告訴你,沒門!”
“哎呀呀!莫非你已經綁上瞭‘修煉鐵硬自制心的石膏繃帶’?”
我本來就擁有足夠強大的自制心。倒是你,算我求你瞭,趕快綁上繃帶吧!
“總之,你就是得去岡傢!”
“哎——”
從真幌公交終點站出發,乘橫中公交要二十分鐘,在山城町二丁目的公交車站下車,眼前就是岡傢。
門柱旁種著櫸樹,伸展著巨大的枝條,兩層樓高的主屋門前有一片寬敞的庭院,是典型的農傢構造。話雖如此,現在岡傢的這位戶主,卻並不從事農業生產。他毀掉自己擁有的田地,在上面蓋公寓建樓房,靠房租收入過著悠然自得的生活。
看見多田和行天從公交車上下來,禿頂的老岡興沖沖地跑到門口來。
“來得慢瞭點吧,便利屋!”
“對不起!太放松瞭,就喝瞭點酒,所以沒法開小皮卡過來。”
多田委婉地將門松還沒撤就被迫出動的怨恨和厭煩之情交織其中,不過自然,這種事老岡是不會在意的。他招呼多田和行天走進庭院,當即告知所為何事。
“該死的橫中公交,今年照樣延趟運行,真是棒極瞭!”
老岡有一個奇特的癖好:橫濱中央交通的公交車打他傢門前經過,他似乎非得確認公交是否依照時刻表運行不可。並且,不知為何,尤其在盂蘭盆節和新年期間,他尤其喜歡加強監視力度。
對多田而言,岡傢是老顧客瞭,定期委托他幫忙打掃庭院或整理儲物間,向來承蒙他的關照,因此不願做得太絕,盡管說心裡話,很想叫他“饒瞭我吧,別再叫我監視公交的運行狀況瞭”!休息期間突然被叫出來,還必須一動不動地坐在公交車站的長椅上,真不好受。更何況,還是正當最熱或最冷的時候,這也是使人備感徒勞的原因之一。
沒錯,徒勞。雖然老岡很不高興,說人傢“延趟運行”,可單單根據多田此前的幾次監視來看,橫中的公交車是謹遵時刻表進出站的。因此,多田每回都得承受精神上的損失:“到底是為瞭什麼,我這一整天地……”由於侵襲而來的徒勞感的緣故,就連從長椅上站起來也得費一番周折。
老岡說過,今年正月裡應兒子兒媳的邀請去溫泉,所以本以為大概用不著例行監視瞭……結果還是在劫難逃啊!多田感到沮喪。看樣子老岡是旅行回來剛安頓好就又惦記上瞭公交的運行狀況。
“我說老爺子,差不多行瞭!”
行天露骨地擺出臭臉俯視著老岡。行天跟老岡脾氣不合,一見面就像小學生似的吵架。
老岡不理行天,兀自把一個活頁文件夾塞給多田。裡面夾的紙上有他親手抄寫的時刻表。多田的工作就是,山城町二丁目的公交車站每當有公交車進站,他就在紙上記一筆。這是一項單調的作業,關鍵在於如何同無聊作鬥爭。
“我也沒空一輩子跟橫中較勁兒。”老岡帶著暗藏決心的表情說,“你們就想,這回是最後一回瞭,替我好好監視吧!”
“怎麼瞭嘛,老爺子?”多田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行天就出言調侃瞭,“說什麼最後一回,難道是身體不舒服嗎?”
多田也有同感。不跟橫中公交較勁兒,老岡就不是老岡瞭。
“身體倒沒什麼不舒服。不過,也到瞭阿彌陀隨時可能來接的年紀啦!”隻見老岡把刮得鋥亮的腦袋一搖,催促多田和行天到公交車站去,“好啦,快去快去!”老岡本人則轉身回主屋。轉身一剎那瞥見的目光,隱約閃過和腦袋相似的亮光。
“這到底是一種怎麼樣的心境變化?”行天帶著幾分失望說。
“怎麼說呢……”
但願是因為上瞭年紀變得不那麼尖銳瞭。多田把活頁夾夾到腋下,在公交車站的長椅上坐下,行天也在他身旁坐下瞭。
街道上來往車輛的數量,已經跟平常的工作日持平瞭。三隻烏鴉飛過鉛灰色雲朵低垂的天際;時值下午,哪怕豎起夾克衫的領子也遮擋不住寒氣鉆入肌膚。行天穿著黑色大衣,裹著圍巾,隨隨便便地倚靠在長椅的靠背上。
百無聊賴之下,多田和行天幾乎同時從口袋裡掏出瞭香煙——好彩煙和薄荷萬寶路。行天用百元打火機給自己的香煙點著瞭火。多田還在摸口袋,可就是摸不到打火機。他怔怔地望著好彩煙的茶褐色過濾嘴。
“你幹嗎呢?”
行天將手指間夾著的香煙伸過來,右手小指根部一圈嚴重的傷痕進入他的眼簾。上高中的時候,由於工藝課上的那場事故,行天的小指一度被切斷。小指飛上半空又落在地板上的情景,多田也曾目睹。
能接上真的太好瞭。不光受傷的人,被切斷的部位無論如何也應該送往醫院。多田反芻著曾經得到的教訓,叼著煙,感激地借瞭火。
兩股細細的白煙升上天,漸漸溶入雲中。
“薄荷煙,說是會導致陽痿哦!”
“那好像是迷信吧!咳,我性欲本來就不強烈,所以不太清楚。”
公交車來瞭,沒人下車沒人上車,很快開走瞭。多田在紙上做瞭記號。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
“所謂無為,就是這事兒吧,喂!”
“人在這世上做的事情,有不叫無為的嗎?”
“沒這麼復雜。此時此地存在的無為就叫我頭疼啊!”
“嘿嘿嘿!”行天發出連聲怪笑,“要不唱歌吧?”
唱什麼歌?兩人沉默瞭,恰似在等待著從汽車尾氣中傳來優美的旋律。
公交車又來瞭,又走瞭。一位牽著狗的夫人詫異地望望坐在長椅上不動彈的多田和行天,從他倆面前經過。
一直到太陽西斜,多田堅持做記號,行天則純粹靜坐到底;他們輪流借岡傢的廁所小便,不斷抽煙,直到便攜式煙灰缸裝滿為止。
漏趟的公交車一輛也沒有。
當暮色越發濃重的時候,行天開口說道:“喂,多田,發現沒有?”
“啊啊。”
馬路對面,有四個男女在從事農務勞作。那是夾在公寓樓和雜樹林當中的,並不怎麼大的一塊田地。從多田和行天在公交車站蹲點的時候起,他們就在那裡不休不歇地幹活瞭。
“那種地方居然還有什麼田?”
“以前好像是停車場吧。”
實在太過無聊,他倆借助亮起的街燈註視著對面,那邊似乎也覺察到瞭他倆的視線,一個高個子男人的身影朝他倆遠遠地點頭致意,多田和行天不由自主地像縮頭的烏龜那樣跟著回禮。
也許是那男人下瞭號令吧,他們終於停止瞭勞作,將鋤頭、鎬之類工具收進瞭蓋在田地角上的小屋裡。他們一邊撣著沾在衣服上的泥土,一邊穿過雙車道的馬路。男女各兩人,年齡跨度從二十出頭到約莫六十歲,看樣子既不是夫妻也不是親子。
“晚上好!”
領頭人模樣的男子年紀三十上下,他出聲向多田和行天打招呼。正是剛才遠遠地點頭致意的那個男人,工作服的胸前繡著“HHFA澤村”。
“晚上好!真是幹勁十足啊!”多田不自覺地從長椅上起身,應對道。行天則依舊坐著沒動。
“嗯。冬天肥田,對農活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看樣子姓澤村的這個男人,言談舉止大方得體,笑容無懈可擊。餘下三人,也都是一副因勞動的充實感而熠熠生輝的表情,在一旁看著澤村與多田交談。他們似乎是結束瞭一天的工作,正打算乘公交車回真幌站前。
“您兩位也是在工作嗎?”也許是遏制不住好奇心,澤村問道。在幹農活期間,他大概就已經很好奇多田和行天在做什麼。
“我們在監視公交車的運行狀況。”
“天氣這麼冷,真是難為你們瞭。”
澤村的視線迅速在多田全身上下掃瞭一個來回。多田隻在工作服外面套瞭一件夾克,他吃不準多田是橫濱中央交通的職員,還是從事交通量調查的臨時工,似乎稍感困惑。因為禮數上又沒有規定必須自報傢門說“我們是便利屋”,多田也就沒多說什麼。
“你們是南口轉盤那個團體的人吧?”
行天把玩著百元打火機開口道,並未面對某個特定的人。
這回也還是澤村回答:“是的。您知道?”
“在賣蔬菜吧?是為瞭宗教?”
見行天冷不丁單刀直入,多田驚得險些咳嗽起來。除澤村以外的三個男女,臉上始終保持著和和氣氣的表情,不知所措似的交換著眼色,可就是不打算開口說話。澤村也默默看瞭行天好幾秒鐘,然後浮起溫和的微笑。
“我們偶爾也會遭到這樣的誤解。”看來在同伴間擁有發言權的好像隻有澤村,“我們自始至終是當作一門生意進行安全的無農藥蔬菜的栽培與銷售的,因為如今需求量非常大。”
“也是哦!”行天友好地點點頭,起身伸瞭個懶腰。
車頭燈照亮黑暗的路面,前往真幌方向的公交車來瞭。“再見。”澤村說著,代表他們輕輕點點頭,四人隨即整齊有序地踏上瞭公交車的臺階。
多田低頭去做運行確認的標記,行天則朝公交車揮瞭揮手。
“嗯——剛才那個人,好像在哪兒見過呢。”行天嘟囔道。他還會對別人感興趣,真是無奇不有。
“會不會是在南口轉盤?”多田試著推理,“比如說碰巧看到他在派發傳單?”
“那些人,我才沒空一個一個看過來。”
好不容易做出的推理被一記速攻否定。
“那麼,是認錯人瞭吧?”
“是嗎,沒準吧。”
行天似乎這就轉頭想別的事瞭,也不管多田正憋著一肚子火,朝他拋出另一個疑問:
“那個人說的話,你怎麼看?”
“不知道。他都說是一門生意瞭,難道不是那樣嗎?”
多田邊從煙盒裡搖出煙來邊應道。行天及時地遞上百元打火機。他接過來打火,隨著畢剝剝剝的聲音,紅色的火焰騰起大約二十厘米高,把多田的劉海燒焦瞭。
“哎呀呀,著瞭!”
“很危險知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調的?”
“閑極無聊唄!”
最終,一直監視到末班車開走,延趟的次數仍舊為零。
老岡出來走到主屋的玄關前,他們向他匯報瞭成果。老岡瞪著標瞭監視結果的紙,“嗯”地沉吟一聲,“便利屋,你總不至於把監視信息透露給橫中吧?”
“我對橫中公交還不至於關心到這個程度。”
“不關心就麻煩大瞭!”也許是氣惱的緣故,老岡的禿頭在黑暗中也一目瞭然地發紅瞭,“因為對我們老年人來說,公交車就是我們上醫院或者出去買東西最重要的手段!”
雖然感覺到他將關心的對象從“橫中公交”微妙地切換到瞭“老年人”身上,可多田還是老老實實地插話附和道:“說得沒錯。”
“不過吧,這回也是這樣得出瞭‘並未延趟’的結論。”行天湊到老岡手邊,手指戳著夾在活頁夾裡的紙面給他看,“你白天說過,這回是最後一回委托監視,說話算話嗎?”
你就是個吃閑飯的,憑什麼擅自跟顧客交涉?多田正打算加以制止,行天卻不理會,自顧自繼續說道:
“要是讓多田長時間坐在長凳上,他腰痛的老毛病會惡化的呀!”
沒想到行天有一天也會擔心我。多田猶如註視著剛出生的牛犢站起來那般備受感動。
“還有,這才是關鍵所在,”行天繼續道,“要是讓我覺得無聊瞭,事情就不妙瞭。”
前一刻的感動被烏雲遮蓋,多田心中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全日本,不,全世界地下遍佈的氣脈就紊亂瞭。接著,大地震襲擊東京,維蘇威火山噴發,馬裡亞納海溝被填平,珠穆朗瑪峰矮那麼一點點下去——這就出大事瞭吧?”
多田此時此刻的心情壓抑得如同眼睜睜看著獅子將獠牙咬上小斑馬那般。
行天嚴肅地總結道:“所以,今後也請放我一馬,別讓我長時間坐在長凳上。”
“明白瞭。”
盡管看樣子極其不情願,老岡還是點瞭點頭。剛才行天的那套說辭,真不知他是哪裡、怎樣“明白瞭”。
多田急忙打圓場:“不需要勉強的。”
公交車在多田不監視運行狀況的日子裡當真延趟瞭?或者隻是老岡的錯覺?雖然不確定是哪一種情況,但老岡堅持說“橫中在延趟運行”已經有好幾年瞭。多田並不認為那是基於惡意的胡亂找碴。用不著再進行徒勞的監視固然叫人高興,可他擔心,摘除瞭對橫中的這份執念後,老岡萬一得瞭老年癡呆怎麼辦。
“沒事,便利屋。”
老岡有氣無力地搖搖頭,儼然一副像要說出“老兵不死,隻是凋零”這句名言的模樣。然而,事實上,老岡緊接著宣之於口的話卻是:
“我自有我的戰鬥方式。”
“呃?”
多田大感意外,又看瞭一眼老岡,卻見他盡管假裝一言九鼎,眼裡依舊閃現出帶著幾許濕潤的光亮。哪裡還是老兵,完全就是一個心懷叵測的現役別動隊隊員的樣子。
心中生出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
也許是看出瞭多田的擔憂,老岡朝他羞澀地笑道:
“呀——我也就這麼一說。覺得跟演電影似的,很酷,嗯?”
絕對是撒謊。但是,多田決定佯裝渾然不覺地告辭:
“那麼,再見瞭。有什麼事的話,請打電話。”又怕被叫出來幹一些離譜的事情,所以也沒忘加上這樣一句,“可能的話,請選要打掃庭院或者整理儲藏室的時候。”
“嗯,好,再見。”
老岡一如既往毫不客氣地關上瞭玄關的拉門。
便利屋這門生意的關鍵所在,便是盡量避開地雷。多田向右轉,穿過黑暗的庭院朝門口走去。
便利屋需要進入別人傢中工作,多數情況下必然會窺見委托人及其傢人的私事。
譬如,受一對老夫妻委托替他們大掃除的時候。多田在大衣櫃背面發現瞭幾張照片。那是在旅遊地拍的快照,“丈夫”顯然是另一名高齡男子,太太親昵地倚靠著他。
太太就和丈夫一起待在隔壁的茶室,多田不經意地朝那邊張望;也許是太太也同樣有意無意地關註著多田的動向吧,於是四目相接。見多田手上拿著照片,太太面頰的肌肉微微抽動,近似於笑的樣子。
多田佯裝若無其事,將照片放回衣櫃背面。
在多田工作的現場,掩埋著無數枚炸彈,既有被巧妙加以隱藏的,也有仿佛叫著嚷著希望被找到的。
假如把所有地雷一枚一枚地踩爆,他就自身難保瞭。但求按照一成不變的步調,一臉若無其事、毫發無傷地通過雷區——多田是這樣想的。
至於老岡是否在策劃什麼行動,跟他多田無關。不對顧客的事情探頭探腦,是便利屋的必備素養。
“話說回來,”行天打斷瞭多田的思考,“末班車都走瞭,我們怎麼回去啊?”
對呀,今天沒開小皮卡過來。完全把這事給忘瞭。
“當然是走回去。”怕被發現自己忘瞭這事,多田沉著地斷然說道。
“什麼?走著去站前的話,得花個把鐘頭呢。乘出租車回去吧!”
“乘一趟出租車,得花一千五百多日元呢。”
“偶爾乘一趟不行嗎?我已經累死瞭。”
“你明明就隻是坐在長凳上而已。”說歸說,其實多田也已經耗盡瞭走回去的氣力和體力,“但是,這條街上很少有出租車經過。”
“你拿著手機是幹嗎的?打到查號臺問一問,叫一輛不就行瞭?”
也對。因為基本上不坐出租車,竟然想不到這一點。
就在他倆站在院子中央七嘴八舌的時候,玄關的拉門開瞭,老岡探出頭來:“吵死瞭!你們怎麼還在那兒!”
“對不起,能讓我們等到出租車過來嗎?”多田說。
即便煞費苦心地試著認真思索有關便利屋的理念,終究也毫無結論。向來如此。
給橫濱中央交通旗下的出租車公司打瞭電話,被告知“請等十來分鐘”。似乎很不湊巧,放到山城町的出租車,一輛也沒有。這一帶隻有住宅和田地,也難怪。
多田和行天並肩在岡傢的外廊上坐下瞭。不知為何,老岡也陪他們倆待在外廊上。
“天冷,您進屋去吧。”多田勸道,可老岡沒動彈,抱怨說,“死橫中,連出租車也吊兒郎當!”
岡夫人善解人意地給他們端來熱茶。把三個帶茶托的茶杯放到外廊上後,岡夫人朝他們微微一笑,接著一言不發地返回室內。她的眼睛仿佛在說:“老頭子老給你們添麻煩……”
這位如此講究常識且溫和的女性,究竟是哪裡弄錯瞭,才會跟老岡結婚的?每回來岡傢必定感到的疑問,今晚也在多田心中產生瞭。老岡和岡夫人不隻是結瞭婚而已,他們還讓傢庭生活美滿地持續下去。
人與人之間的聯系,當真多種多樣且充滿謎團。身為便利屋,他走進瞭許許多多個傢庭,見識過形形色色的夫妻、情侶及親子關系,沒有一個形式是相同的。
就好比黏菌。時時刻刻變換身形,時而黏貼,時而分離;甚至還有些蠕動的尚未被發現。
多田、行天和老岡三人喝著茶眺望庭院。但庭院已隱沒在夜色中,幾乎一無所見。
從起居室的窗戶漏出的燈光,映得小石子微微泛白;院裡葉子凋零的樹木,將瘦骨嶙峋的手指般的枝條伸向黑暗的空中;有幾顆星星在眨眼;從三人口中漏出的白色氣息淡淡地飄散。
也許是時間晚瞭的緣故,馬路上汽車開過的聲音也隻是偶爾聽聞。他們坐在這寒冷靜謐的空氣中,唯一的依靠便是握在手中的茶杯的熱量。
“說起來,”一味的沉默也叫人發窘,多田於是找起瞭話題,“馬路對面變成農田瞭呢。以前來的時候好像是停車場。”
“啊。”老岡像是從夢的世界返回一般,眨瞭眨眼,“那是——我們傢的土地。”
“那邊也是?我看這一帶沒有哪個地方不是岡先生的土地吧?”
“哎,都是過去啦。如今已經賣掉相當多瞭。”老岡說著把茶杯放回茶托,“對面的土地是租出去的。”
“租給‘傢庭與健康食品協會’?”行天從旁問道。
“對對。我記得就是那樣的老長一串名字。”
據老岡回憶,他們租借土地用作農田,是從去年秋天開始的。
“作為停車場出租,實際收入少,所以我就想,幹脆蓋幢公寓吧。”
擇日不如撞日,老岡當即聯絡相關公司,請他們鏟除瞭停車場的水泥地面。在那個階段,公寓的圖紙自不必說,連該如何籌措資金也還統統沒定。多田不禁愕然:果然是急性子老岡的行事風格。
“其實,建築物這東西,在考慮‘該怎麼樣弄好呢’的時候是最叫人開心的。”老岡辯解道,“我想啊,要是錢不夠,改種板栗或者梅樹就行瞭,所以風風火火地就幹瞭。”
原先的停車場在地面裸露的狀況下閑置瞭一段時間。聽說夏天割雜草頗費瞭一番辛苦。多田心想,這種時候才應該叫我嘛,而不是什麼監視公交車的運行狀況。
“後來,那個蔬菜團體就來表示‘希望將它用作農田’瞭。說是適合農田的土他們自己會運過來,況且提瞭一個好價錢,所以我就說:‘這樣的話,用吧!’”
“大概多少?”行天提瞭一個冒失的問題。
“趕得上停車場的車位幾乎停滿以後的租金吧。”老岡喜形於色道,“實際上,那個停車場隻有兩成車位簽瞭約,所以我是謝天謝地嘍!”
“種個蔬菜難道就這麼賺錢嗎?”看樣子行天想不通。
“對他們來說,賺不賺錢不是問題,不是嗎?”多田說。
“對對,”老岡臉上喜色不消,再次點點頭道,“他們是為瞭崇高的理想和理念,在燃燒激情吧?這些傢夥真讓人佩服。”
隻要每個月定時定額支付租用土地的租金,我管他什麼理想理念蔬菜呢。
老岡沒講出口的真心話,通過表情傳達出來,清楚明白得甚至令人誤以為是心靈感應。
他倆坐上開來的出租車,準備返回真幌站前的事務所。
在車上,行天一直把身子倚靠在車門上眺望著車窗外。一層玻璃之隔的對面,好幾條鬼火般的街燈流淌而過。
事務所的室溫與室外的空氣一樣寒冷徹骨。行天立馬筆直走向沙發,裹上瞭毛毯。多田則動手收拾矮幾上零亂的杯子及一次性筷子等;趁著用水壺燒水之際,他把雙手靠近煤氣爐,借此把指尖烘熱。
多田一邊在安裝在水槽上方的櫥櫃裡摸索著,一邊問背後的行天道:
“醬油跟海鮮,要哪樣?”
“不開暖爐嗎?”
“吃完就睡瞭,忍忍吧。”
“那麼,兩樣都要。”
“啊?”
“不把兩樣都吃瞭補充能量的話,睡著的時候很可能會凍死。”
真是個大模大樣的吃白食的。多田從櫥櫃裡拿下三個買來儲備的杯面,註入開水。醬油味兩個,海鮮的一個。
隔著矮幾坐在沙發上,多田和行天吃起瞭杯面。
“目前接到的明天的工作,一早一晚替奧村先生遛他傢美格,在這中間,分別有一單房間換佈局和一單打掃庭院的工作。”
“那條卷毛狗啊!那可是輕易不肯回傢的呀!”
行天吃吃醬油味的又吃吃海鮮味的方便面,邊吃邊說道。
多田擔心血壓升高,湯汁喝瞭一半就不喝瞭。
“總之,祈求老天別有突發的委托進來吧。”
“怎麼說?”
“不趕在澡堂關門之前結束工作的話,身上味兒肯定夠大的吧。”
“好在是冬天哪!”行天說著聞瞭聞自己襯衫的袖口。
收拾完吃好的容器,多田站在水槽前刷牙。行天也不管剛吃好飯,就在地板上做起瞭腹肌運動。明明才說過“今天錯過瞭洗澡時間”,他這廂為何又要做一些出汗的動作?!
“我要睡瞭。”
多田關上燈,拉上瞭隔斷待客區與居住區的簾子。
“嗯,晚安!”行天說。
多田躺在床上,仰望著天花板。大樓前面的那條小路上,偶爾響起有車開過的聲音。事務所在二樓,每當這時,天花板便被車前燈的燈光照得隱隱發白。
有人道“晚安”的生活再次發生在自己身上,是不曾預料到的。而自己和吃白食的怪人臨睡前互打招呼,更是始料不及的。
這種狀況,可以說是起碼變得幸福瞭一點嗎?還是——多田心想,之所以有時候感到這種日子還算平靜,難道純粹隻是因為想得太開、判斷力衰退的緣故嗎?
簾子的另一邊,行天練練腹肌又練練俯臥撐的動靜持續瞭一陣子。
還沒得出結論,多田便在日期即將變更之前墜入瞭夢鄉。
位於真幌市的多田便利屋,正是在這樣的狀態中度過瞭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