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擦幹凈的大窗戶,能看見漫天飄落的櫻花花瓣。無休無止地斜掠過視野的片片白色。感覺仿佛被禁錮在瞭暴風雪中,但路上行人的表情,卻是柔和的。
迎來春天的真幌市,像在假寐似的呈現一派朦朧景象。不知是花粉的緣故還是汽車尾氣的緣故,空氣中仿佛有淡淡的蒸汽升騰。
多田也在照進窗戶的陽光下漸漸暖和起來,此時他正在等待著漢堡肉餅套餐做好端來。他一個人占領瞭“真幌小廚”的四人座,帶著些許緊張朝廚房那邊張望。
開在真幌街上的“真幌小廚”,是本地自創的西餐連鎖店。雖然它不像大型傢庭餐館那樣整齊劃一、高效率,可店堂內總是十分亮堂、潔凈,飯菜也相當美味。對真幌市民而言,隻要說起“一傢人下館子”,首先浮現在腦海裡的,就是這“真幌小廚”。
晌午已過,店堂裡比較空。有兩個晚吃午飯的上班族;有點瞭蛋糕套餐擺在眼前,聊得興高采烈的中年婦女們;還有看報紙打發時間的老人。
每一個人都心平氣和地待在這輪廓曖昧不明的春日午後時光裡。
柏木亞沙子從廚房現身瞭,多田於是端正瞭坐姿。人造革的沙發好像驟然變軟瞭,總覺得屁股坐著不舒服。
亞沙子圍著黑色圍裙,頭發在腦後紮成一束。光潔的皮膚。也許是在店裡來回走動的緣故,面頰隱隱透著紅暈。
她五官端正,但並沒有那種在人群中引人註目的艷麗。不過,一旦註意到她,目光便再也不會離開,恰似凝望著細密的白沙地湧出一泓澄澈的清泉。至少對多田而言,亞沙子是這樣一個人。也渴望將手浸在那水中,可能的話,掬起一些潤潤喉嚨;可是永不可能付諸實踐,唯有佇立在一旁眺望。
“漢堡肉餅套餐。讓您久等瞭。”
在燒得滾燙的鐵板上,肉、土豆和花菜發出美味的聲音和香氣。
“我開動瞭。”多田說著輕輕點點頭,拿起放在小籃子裡的餐叉和餐刀。
“這是贈品。”
亞沙子把盛有萵苣沙拉的碗也放在桌上。
對於“贈品”這個詞,多田感到如此這般的怦然心動,還是孩提時代以來第一次。多田懷著打開隨糕點附贈的贈品盒子時的那種心情,凝視著萵苣翠綠的葉子,以及色彩熱烈的聖女果。
“說不定還有事情要委托多田先生呢。”
看樣子,沙拉表達的並非好感,說到底隻是對熟人的一種饋贈。這也很正常。亞沙子是“真幌小廚”集團的社長,而他多田,不過一介私人經營的便利屋,是一個曾接受過亞沙子一次委托的存在,何況那還是一單整理亞沙子丈夫遺物的委托。
還好沒抱多餘的期待!多田藏起極其輕微的沮喪,表達瞭謝意。
據說因為春假期間來打零工的學生數量不夠,以至於身為社長的亞沙子常常在店裡幫忙接待客人。瞭解瞭這一點,多田這陣子便頻頻光顧“真幌小廚”,同時註意保持著“不叫人起疑的頻率”。
亞沙子並未立即返回廚房,還在桌邊站著。多田笨拙地切瞭一塊漢堡肉餅送入口中。
“發生瞭什麼不得不委托我來辦的麻煩事嗎?”
雖說純粹是出於擔心問的問題,可一旦變成話語,多田心中又生出瞭別的擔心:總覺得聽著既冷漠又生硬,會不會呢?
亞沙子剎那間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但隨即面露笑容道:“沒有。也就是擔心‘新員工培訓’進行得可順利之類的事吧。從下禮拜開始,新一批學生臨時工應該要進店瞭。”
那就是說,能在店裡和亞沙子見面的機會也所剩無幾瞭。“真幌小廚”的辦公室雖然位於真幌站前,但他既沒有事情需要上門拜訪,又不好說希望她能來多田便利屋玩。那邊是五層樓高、現代化的自傢公司大樓,這邊是連外墻也開始剝落的商住樓內的一間房,而且裡面住的人也奇奇怪怪的。譬如,在多田事務所的那層樓面上,就進駐瞭一間名為“元氣堂”的針灸按摩店。這傢生意極其冷清,多田一次也沒見到過客人的身影。雖說不能隨便議論別人的事,可那店到底是如何維持經營的,還是個謎。
“今天,行天先生沒有一起來嗎?”見多田一副陷入沉思而不自知的樣子,亞沙子轉換瞭話題。
“他留守。”
其實,他是強行把行天留在事務所瞭。行天自然滿腹牢騷:“什麼?我也想去亞沙子那裡吃飯呀!”可是,跟行天一天到晚面對面,從精神健康的角度來說並不好。他偶爾也想單獨行動。
其實的其實,是因為行天每回跟著來“真幌小廚”的時候,總是嬉皮笑臉的;是因為他總是一臉色情狂老頭的表情,滿嘴初中生水平的胡言亂語,諸如“今天亞沙子小姐在呢!喂,多田,你不多點些菜說得過去嗎”之類。
真想叫他別多管閑事。起碼讓我靜靜地咀嚼這久違的戀愛之心。
亞沙子答應著客人的呼喚,離開瞭多田這張桌子。多田這才終於能夠定定心心地吃漢堡肉餅和沙拉瞭。對於這樣的自己,他著實感到惱火。
我才是仿佛回到瞭笨拙又愚蠢的初中生狀態,不是嗎?明明也戀愛過,還有過妻子,怎麼事到如今居然還會盡量不被察覺地偷偷註視著她,同時心如鹿撞,手心還會異常地拼命出汗?要是個初中生還好說,都已經人到中年瞭,這樣隻會叫人惡心。
多田悄悄拿餐巾紙擦瞭擦手掌。
大概是由於長期以來,他將喜歡上某個人的感覺封印在瞭自己的內心深處,因此,簡直就像平生頭一次感到某個人可愛的時候那樣,面對汩汩而出的情思,不知所措瞭吧?
很快就會習慣。習慣之後,就能夠佯裝從沒有過所感覺到的那些心思,等它過去。就像包括曾經的多田在內的許多人那樣,拿工作的忙碌及傢庭生活的瑣事作借口,一直將愛和欲望押後再辦。
手機響瞭。時機剛剛好,似乎是算準瞭多田這時候會把漢堡肉餅套餐吃完。“事務所”這三個字在屏幕上顯示出來。
一按下通話鍵,行天那帶著笑意的聲音便霎時間響瞭起來。
“打擾你幽會,不好意思,不過事態緊急!”
“怎麼瞭?”
“被子刮走瞭。”
“我說你啊!”
“又不是我的被子,也不是說俏皮話哦!是委托人在電話裡這麼說的。好像是飛走瞭,落到鄰居傢的屋頂上瞭。”
“幾樓的屋頂上?”
“這個——沒問。”
我說你啊——為瞭忍住想要再說一遍這句話的沖動,多田喝瞭口水。
“你把事務所裡最大的梯子帶出來!”
“呃?扛到‘真幌小廚’?太遠瞭。”
“扛到真幌大道就行。我現在開小皮卡過去。”
“好嘞!”
多田把切斷通話的手機放進工作服的口袋。本打算餐後點一杯咖啡的,可好像沒時間優哉遊哉瞭。
亞沙子走近前來,打算給他再倒點水。多田謝絕瞭,拿起賬單站起身來。
等多田結完賬,亞沙子笑瞇瞇地說道:“歡迎再次光臨!”
這甚至不是一句社交辭令,而是《待客指南》上的套話。推開玻璃門,夾帶著花瓣的大風撲面而來。為瞭掩飾往下撇的嘴角,多田叼起瞭香煙。
停在停車場上的白色小皮卡,擋風玻璃上貼滿瞭花瓣。看這情形,難怪被子也會飛走。
開著小皮卡來到真幌大道信號燈前的多田,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
隻見行天如他囑咐的那樣從事務所裡帶出瞭一架拉長後至少有六米的、最大型號的梯子。是那種一折為二後也能用作梯凳的梯子。但是,他把梯凳放在人行道上,自己蹲在最上面,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就是說,行天是從近三米高的地方俯瞰著人來人往的大馬路。
你以為你是遊泳池的救生員嗎?
路上的行人一個個困惑且不掩詫異之色地頻頻看向行天。就這樣居然也沒人向警察通報。
多田把小皮卡停在路邊,輕輕按瞭聲喇叭,行天立刻發現瞭,輕輕縱身跳到地面,折好梯子扛進小皮卡的貨鬥,隨後跳上瞭副駕駛座。
“來得夠快啊!”
“我都嫌來得太晚瞭!”因為他又一次沒能制止行天的怪異舉動,“地點呢?”
“森崎小區三號樓304室。”行天念著記在自己手背上的信息。
“小區?你是說,在小區裡曬被子,結果飛到瞭隔壁那棟樓的屋頂上?這是乘瞭怎麼樣的一股上升氣流啊?!”
“這個——沒問。”
多田放棄瞭,開啟方向指示燈,轉動瞭方向盤。
森崎小區距離真幌站前開車大約十分鐘。真幌市有不少住宅小區,森崎在這裡面恐怕也是初期形成的。雖說進行過防震加固以及改造、修繕,可築齡應該至少有近四十年瞭。
四層樓高的樓房約莫有十棟,每一棟都挺小巧。電梯看樣子也是後來安裝的。小區裡面看不到一件遊樂設施或一輛兒童自行車。孩子們早已經長大成人搬出瞭小區,如今好像隻剩下步入老年的父母輩住在這裡。
多田瞥瞭一眼中庭稍顯荒蕪的花壇,還有長成大樹的櫻樹,走樓梯上瞭三號樓的三樓。梯子兼梯凳太大,搬不進電梯,隻能扛著上樓。行天則空著雙手跟上樓。
多田按響瞭304室的門鈴,幾乎同時,站在他背後的行天開口說話瞭:
“梯子就擱在貨鬥裡也行,不是嗎?”
確實如此。看來是自己見過亞沙子後本就心神不寧,再加上看見呈遊泳池救生員狀態的行天,以至於喪失瞭正常的判斷力。
“幹嗎不早說?”
他才向行天提出抗議,眼前的門就開瞭。
探出頭來的,是一個戴眼鏡的、稍有點胖的男人。約莫五十五六歲吧?花白的頭發簡直沒一絲光澤,臉色也很差。明明櫻花都開瞭,他卻穿著一件起滿球的厚毛衣。
多田報上名字,那男人嘴裡咕咕噥噥說瞭個“多謝”,自顧自進瞭屋。多田扛著梯子,騰不出手,就抬腳擋住瞭眼看要關上的門。
“這圖案總覺得像迷宮呢。”
行天嘀咕道。說什麼呢?多田想瞭想,才明白他是在評價那男人穿的毛衣,禁不住微微笑瞭。的確,這件毛衣,用茶褐色與綠色的毛線織出瞭一個旋渦樣的奇特圖案。
盡管對方沒說一句“請進”,可多田和行天斷定多半是讓他們進屋,於是在入口脫瞭鞋子,梯子則橫放在瞭門外的過道上。那男人站在貌似通向起居室的短走廊上,正等著他倆。
起居室和廚房相連,約有六疊大,正面有面向陽臺的落地窗;好像還有一間做臥室的房間,隔間的門卻緊閉著。
室內收拾得十分整齊。但是,看得出來,這整齊並非因為平時就註意保持身邊環境整潔,而是剛剛進行過一番大掃除。證據是,室內的空氣稍稍透著灰塵的味道,廚房裡堆放著好幾隻大的垃圾袋。由於是透明的垃圾袋,裡面的東西透過袋子就看得見。似乎不僅有紙質垃圾和廚餘垃圾,還裝著衣服、文具及餐具之類。
虧得這一番收拾,屋裡東西極少,甚至顯得煞風景。
這個中年男人看來是在工作日的大白天進行的大掃除。多田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怎麼會需要扔掉這麼多零零碎碎的東西?準備搬傢?換換心情?還是……處理身邊物?
“這邊。”男人朝多田招招手,打開窗來到陽臺上,“正打算把被子拿進來,沒想到不小心手打滑瞭……”
循著這男人指的方向,多田從陽臺的欄桿上探出身子向下張望。
男人所住的這棟樓位於小區的邊緣,一張鐵絲網之隔的對面,坐落著一些獨棟住宅,其中一間的屋頂正巧對著男人傢這間屋子的正面,上面落著那條出問題的被子,雖然有些泛黃,可好像是一床真正填充瞭棉花的被子。
多田在大風中瞇起瞭眼,心中暗自思量:估計分量相當重,這樣的東西會隨隨便便飛走嗎?
“我跟那傢人傢又沒有來往,況且屋頂有兩層樓高,不知道該怎麼辦好……”這男人怯生生地從旁添加註釋。
“我們帶梯子來瞭,沒問題。我會和那傢人打聲招呼,讓我們上屋頂。”多田承諾道。
行天也站在多田身邊俯瞰著被子。“與其用梯子,還不如從這兒跳到屋頂,那樣看來更快呢。況且被子正好可以當墊子。”這樣說著,他做出眼看就要翻下陽臺欄桿的動作,多田慌忙制止他:“別跳!”
“萬一屋頂被你跳個洞怎麼辦?”
“你居然擔心屋頂!”
那男人拋下爭吵著的多田和行天,帶著始終顯得硬邦邦的表情,從陽臺進瞭起居室。
“你怎麼看,那個?”行天悄悄問道。
“我什麼也不要多想。我們隻要把被子拿回來就行瞭。”
盡管對那個男人相關舉動的推測或疑惑在心中慢慢滋長,多田還是決定不馳騁想象。
起居室角落裡擺著一張小桌子,多田把必須填寫的文件放在上面交給那個男人。隻見他一筆一畫規規矩矩地逐一填寫委托書與合同。津山重勝,五十一歲。啊,比外表年輕好幾歲,有點微妙嘛——多田腦中掠過這個無足輕重的念頭。職業欄空白。
“能抽煙嗎?”
還在陽臺上的行天說。確定津山怯怯地點瞭點頭後,行天從兜裡掏出薄荷萬寶路的盒子。因為風的關系,試瞭好幾次才點著煙。
“景色真不錯啊!”
聽見行天的聲音,多田和津山也把臉轉向窗戶這邊。越過陽臺上的行天,能看見朦朧的淡藍色天空。在行天的眼睛裡,大概還看見瞭春光裡暖意融融的、傢傢戶戶鱗次櫛比的屋頂,還有花朵簇擁的櫻樹枝條吧?
“感覺好像要飄飄悠悠地飛走瞭呢,乘著飛毯。”
拖著香煙燃起的輕煙,行天從陽臺走進瞭起居室。多田從兜裡摸出常備的便攜式煙灰缸,接住從行天的指尖落下的香煙。既然要抽,你也得一並考慮善後的事啊!
就在多田合上便攜式煙灰缸的當兒,行天一把搶過委托書。津山也不抱怨,怯怯地註視著行天之後的舉動。
“唔——你沒工作。”
身為便利屋助手的你就無限接近沒工作,還有臉說別人?多田還沒來得及加以制止,行天緊接著又來瞭一句粗魯無禮的話:
“需要兩千日元,支付得瞭嗎?”
津山猛地站起身。多田以為他是火冒三丈想要揍人,忙擺好架勢,但津山卻徑直走過多田和行天身旁,消失在廚房。他好像無法坦率地表達憤怒。大概生性堅忍吧。
行天並不理會津山的樣子,移動到靠墻的櫃子前面,自說自話地拿起擺在上面的相框,指著照片對多田說:
“這臉吧,說到底,是靠零部件安裝的一點點差別來決定的,對吧!”
照片上是一個樸素卻看著挺和善的中年婦女,和一個可愛的初中年紀的女孩子。好像是在遊樂園拍的,兩個人都喜笑顏開。想必是津山的妻子。從中能看到愉快度假的一傢人的模樣。
“別亂看人傢的東西!你想說什麼?”
“醜老鷹夫婦也能生出如花似玉的可愛孩子。”
“這樣說可沒禮貌吧。”
“對比父母和他們孩子的長相,挺有樂趣的不是?這傢人的情況,就好比是成功的蒙眼拼像,跟失敗瞭一點點的蒙眼拼像呢!”
“你真的、真的太失禮啦!快把照片放回去!”
就在多田和行天小聲爭執期間,把廚房的抽屜弄得丁零當啷一通響的津山,手裡拿著錢包回來瞭。
“雖然還在找工作,可積蓄還是有的。”他說著靜靜地把兩千日元放在桌子上。
“多——謝!”行天趕緊離開櫃子,把兩張鈔票疊好收進瞭口袋裡,“搬傢?太太跟女兒不幫忙嗎?”
“這種事跟你無關吧。”津山這下當真現出瞭怒容。
然而行天兀自爽朗地大放厥詞:“啊,都逃走瞭吧,就在你被公司炒掉的當兒!”
多田真想仰天長嘆。津山看樣子也超越瞭憤怒,感覺到瞭跟一種匪夷所思的動物狹路相逢般的恐懼。
“這人到底怎麼回事?”他壓低嗓門問多田。多田又不好說,他這是以他獨特的方式為你擔心,就隻道瞭聲歉:“對不起。”
“這個人,還請您別放在心上。我們去拿被子。”
他說著頂頂行天的後背,留下津山出瞭屋。行天步履輕快地下樓梯而去。
把梯子扛下一樓,照舊是多田的工作。
屋頂上落著被子的那傢人傢似乎沒人在傢。無奈之下,多田撳響隔壁傢的門鈴,對出來應門的一位中年婦女說明瞭情況。擅自爬上人傢的屋頂,萬一被附近的居民通報給警察就麻煩瞭。
這位中年婦女看瞭看遞上來的名片,又看瞭看多田的臉。
“便利屋的傳單倒是收到過好多張,見到真人可還是頭一回呢!”
“當您遇到困難的時候,請打電話給我們。”
這回,這位中年婦女輪番看瞭看浮起商務性微笑的多田和行天,說道:“我來跟山崎先生說,沒問題。”
從她視線所落之處,看得出,她應該是對行天的商務性微笑更加著迷。雖說本性是個怪人,但臉長得好總是吃香的。多田盡管很不以為然,可考慮到這樣就能放心地把被子從屋頂解救出來,也就算瞭。
他們把梯子架在沒人在傢的山崎傢。山崎傢的院子雖然不大,可拾掇得幹凈整齊,虧得如此,他們用不著為找一塊架設梯子的空間而傷腦筋。空花盆滿地亂丟,石子滿院雜草叢生的傢庭也多得很,那樣還得首先拾掇院子。
梯子正好直接通到二樓上的屋頂。
“給我按住!”
多田囑咐瞭行天一句後,爬上瞭屋頂。接著,行天不知為何也上瞭梯子,多田見狀慌忙抓住梯子的上部幫他固定,以防梯子搖晃或歪斜。
被子就落在靠近屋脊的屋面上,巧妙地呈平攤的形狀。多田以彎腰撅臀的姿勢靠近被子,行天卻三步並作兩步從他身旁飛快地走瞭過去,如履平地。
“你啊,去當消防員得瞭。”
“的確,我倒是完全不恐高。”
“難道還有什麼東西是你害怕的嗎?”
“有啊。記憶。”
聽到這個始料不及的回答,多田不由得抬起頭,隻見行天似乎早已走到被子邊上,此時正轉過來望著多田,可由於背光,他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楚。
“曬得暖和極瞭!”行天說著坐在瞭被子上,“我猜那位委托人大叔是故意把它從陽臺上扔下去的吧?”
“沒準是吧。”多田應道。內心卻在想:他說害怕記憶,是什麼意思呢?
“你破天荒地幫瞭忙呢。”
行天側側腦袋,說道:“從三樓跳下來多半也死不瞭吧?”
多田終於到達被子和行天所在的地方。
津山說不定是丟瞭工作後妻子也跑瞭。也許他是突然決意對屋子進行大掃除,幹著幹著,不知不覺間有瞭一種處理身邊物的感覺,於是恍恍惚惚地來到瞭陽臺上。
宛如櫻花的花瓣一般在風中飛舞。如果有一塊飛毯,落地時的沖擊力也能得到緩和。
他單純隻是不小心把被子給弄掉下去的嗎?還是厭倦瞭一切,故意把被子扔下去的?還是原本打算自己跳下去的,沒想到曬在那裡的被子卻先掉下去瞭?還是突然產生一種無所不能感,以為能裹著被子飛上天?
想象能有千種萬種,但真相卻不得而知。跟津山,今天是初次見面,今後再見面的可能性估計很小。雖說也覺得應該問明情況,有必要的話加以阻止,可這並非出於古道熱腸或俠肝義膽,都不是,而是出於多田自私的考慮:可能的話,他不希望遭遇事後叫人不愉快的事態。
出於自私的考慮,他不會貿貿然對他人的事情探頭探腦。
“你跟亞沙子的幽會,怎麼樣瞭?”
“不是幽會,隻是作為顧客去吃飯而已。”
“還是沒有進展啊。”行天嘆瞭口氣,躺倒在被子上,“啊——陽光真好,真想睡個午覺呢!”
多田也在被子邊上坐下瞭。融融暖意從屁股底下傳上來。
是怎樣的記憶令你痛苦?他也想開口問他,可還是作罷瞭。因為,閉著眼睛躺在被子上的行天,臉上的表情一如往常,看著似乎沒有絲毫煩惱或不安。
“話說回來,剛才那錢……”多田朝躺著的行天伸出手去。
“你記得啊。我還想據為己有呢。”
行天坐起上半身,摸瞭摸褲兜,遞過去兩千日元,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簡直容不得半點疏漏!多田接過紙幣,放入自己的口袋。接著,行天又遞給他一個白色的信封。
“這是什麼?”
“遺書。”
“咦,你的?”
“怎麼會是我?是迷宮大叔的呀!”
“津山先生的?!放哪兒的?你幹嗎拿過來?”多田低頭看著手中的信封,隻見前前後後一個字也沒寫,也沒封口,“……怎麼說?津山先生果然是鉆進瞭牛角尖的感覺?”
“這個嘛,裡面還沒看。因為就放在相框邊上,所以借過來看看。”
“這麼說,這個是不是遺書還不清楚嘍?”
多田感到渾身乏力。但是,終究放心不下。猶豫片刻後,他從信封裡取出信紙打開。
“說什麼?”行天湊過來要看。
信紙上寫滿瞭小字。正是剛剛見過的、津山的筆跡。粗粗一看,似乎是寫給妻子的信,說因為遭到公司裁員,本打算回到傢人身邊,但是調整好狀態之後,又打算留在東京找工作,等等。
“原來大叔不是跑瞭妻子女兒,而是單身赴任來的真幌啊。”行天說,“不是遺書啊。”
“有點微妙哪!這裡還寫著‘一想到可能給傢裡人添麻煩,心裡就非常痛苦’。”
“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不問自取拿瞭封信出來,然後根據這封信,跟人傢說‘好瞭好瞭,請振作起來’之類的,合適嗎?怎麼辦呀,這個?”多田把信紙放回信封,塞進行天手裡,“你負責把它放回津山先生房間裡。”
“這個簡單。放到這裡面就行瞭。”說著,行天把信封塞進瞭被套邊緣。
“不行不行,應該在櫃子上的東西卻到瞭被子裡面,太奇怪瞭!難道信自己會瞬間移動嗎?”
“都說沒事啦!多田你就是太在意細枝末節瞭。”
“這可不是什麼細枝末節!”
多田想拿回信,就跟行天拉扯起來。一拉一扯間,同站在陽臺上眺望著這邊的津山四目相交。
完瞭!他該不會認為我們消極怠工吧?不,這種狀況分明就是消極怠工吧。
“總之,趕緊把被子拿下去!”
信隻能事後想辦法瞭。多田催著行天趕緊從被子上退開。行天也註意到瞭津山,滿不在乎地朝陽臺那邊揮揮手。當然,津山照舊是一副冷面孔。看他的表情,明顯想說,我可是鄭重其事委托你們的,可你們居然在玩耍!
然而行天並不理會津山的這副模樣,隻見他坐下來,伸出雙手抓住被子兩邊,前後搖晃著身體。
“喂,你幹嗎呢!”
多田才剛開口訓斥,被子已經載著行天像雪橇一樣沿屋面往下滑瞭。
“大叔——看好瞭,是這樣玩兒!”
行天沖陽臺上的津山吼著,連人帶被子從屋頂上俯沖下去。
在半空中,有一瞬間,行天和被子看起來仿佛靜止瞭。而下一個瞬間,行天和被子從多田的視野裡消失瞭,與此同時,山崎傢的院子裡響起沉悶的一聲“嗵”。
“行天!”
多田連自己有點恐高也忘瞭,忙跑到屋頂邊沿,提心吊膽往下一看,隻見行天四仰八叉地躺在被子上。
多田急忙爬下梯子,在院子裡跑著繞到房子背後去。在小區的陽臺上,津山一臉擔心地抓著欄桿。
“便利屋先生,要叫救護車嗎?”
“不用,先看看情形再說。請稍微等一等。”多田這樣應著,又給陽臺上的津山一個忠告,“身子別伸太長,危險啊!”
多田兜裡的手機大聲響起瞭來電鈴聲。所謂客似雲來,指的就是這種情況。這種時候到底會是誰呢?多田條件反射地抽出手機,沒好好看一眼屏幕就按下瞭通話鍵。
“您好,多田便利屋!”
傳來一個女人冷靜的聲音:“我是真幌市民醫院的護士,我姓須崎。”
明明還沒叫救護車,醫院那邊怎麼就來聯系瞭?盡管多田頭腦有些混亂,不過保險起見,姑且先應瞭一聲“給您添麻煩瞭”。
“您現在方便嗎?”
不行。因為有個男人乘被子從屋頂上俯沖下來,正昏迷不醒——又不好這樣說。
“是,請說。”
多田用肩膀和面頰夾住手機,跪在瞭地上。墜落到庭院裡的行天,此刻正在被子上漂亮地擺出仰躺的姿勢,雙眼緊閉。
他用手掌摸瞭摸行天的脖頸。好像還活著。雖說覺得過多地移動他的身體不大好,可多田還是把手擱在行天肩頭,輕輕搖瞭搖他。
“是這樣的,曾根田菊子太太的病情不容樂觀。”須崎在電話那頭說道,與此同時,多田小聲呼喚著眼前的行天:“行天,喂,行天。”
短時間的沉默之後,須崎說,“是的。事出突然,您大吃一驚,也很正常。”這句話與來自須崎的信息滲透進大腦,幾乎同時,多田大叫一聲:“你說什麼?!”
對不起,我不是大吃一驚,而是因為剛剛在呼喚一個姓行天的人——又不好這樣說。唉——姓這麼一個容易混淆的姓,關鍵時刻不叫人哭笑不得嗎!多田在心裡罵著,不知不覺竟粗暴地搖晃起行天來,一面又在頭腦裡整理事態。
曾根田菊子——通稱曾根田老太太,因為年事已高,以前就住進瞭真幌市民醫院。多田曾經接受老太太兒子的委托,代為探望。由於這位曾根田老太太略有些癡呆,所以每回多田假裝是他兒子前去探望時,她總是非常歡喜。老太太的腦內線路似乎偶爾能夠正常連接,這時候也能把多田當作多田本人來認識。這種時候,多田便傾聽老太太講述真幌市的往事。
對於自稱兒子欺騙老太太這件事,他心裡也感到很痛苦。不過,多田還是積極地接受瞭這項代為探望的委托。曾根田老太太兼具可愛與不好伺候這兩樣特點。多田認為,假如通過探望能使老太太感到歡喜,他就樂意撒謊。
話說回來,到底發生什麼瞭?年底去探望的時候,老太太還格外精神,吃瞭多田帶給她的糕點呢。
“是哪裡有問題?相當嚴重嗎?”
“也沒有哪個地方特別怎麼樣,也許是歲數的關系,這幾天基本上臥床……我想,您要是想見她的話還是早點來比較好,所以就跟您聯系瞭。”
“謝謝您!我馬上過去。”
多田在和須崎保持通話的過程中,搖行天搖得越發厲害瞭。你就不能快點起來嗎?!
“但是,為什麼通知我?”
對於須崎這個姓,他沒有半點頭緒。多田去過無數次真幌市民醫院。不僅是探望曾根田老太太,行天也曾因為被小混混刺傷住過院。想必是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混得臉熟瞭的幾位護士中的一位吧。不過,單單聽到姓氏,一下子反應不過來是誰。
“您也知道,事實上,我和曾根田老太太非親非故……”
“曾根田太太總在盼著多田先生您的到來。”須崎的聲音變得有些明快起來,“都勝過盼真正的兒子兒媳來呢!這話就你知我知啊。所以我就憑我的個人判斷翻查瞭電話本。保密哦!”
多田再次道瞭謝,掛上瞭電話。
委托給便利屋的,基本上全是僅此一回的雜事。雖然也有顧客會繼續委托,但是瑣碎的傢庭事務占瞭大半。盡管多田對便利屋這份工作抱有恰如其分的自負與自豪感,但令他切實地感受到、認識到自己的存在能作為某個人的支撐的機會卻很少。
太開心瞭!沒想到,曾根田老太太居然這麼盼著我去探望她。
必須盡快趕去醫院。問題是,行天仍舊躺著沒醒。該不會當真摔到要害瞭吧?
多田心頭的不安驟然加重,他湊近瞭看著行天。
“情況怎麼樣?”
聽見背後有聲音,回頭一看,隻見津山不知何時已進瞭山崎傢的院子。看樣子,他是實在太擔心瞭,就從旁邊小區的自己傢裡特地跑過來看看情形如何。本就幹燥蓬亂的頭發,這下子更顯得亂糟糟瞭。
“還沒醒。我來叫救護車。”
多田打算用一直拿在手裡的手機撥打119。
“沒到那一步。”
一隻冰冷的手碰到瞭多田的手背。是行天。行天睜開眼,躺在被子上笑著。
“你不要緊吧?”
“嗯。就好像睡瞭一覺。”
你可別這會兒睡覺啊!半是氣惱半是放心的情緒一起襲上心頭,令多田肩頭顫抖不已。津山似乎也松瞭勁兒,站在多田身後嘆瞭口大氣。
“總之太好瞭!保險起見,到市民醫院檢查一下吧。剛才碰巧來瞭個電話……”
“我知道。”行天打斷多田的話,活像戲劇中的上場人物似的毫不畏縮地斷然說道,“事情我全部聽到瞭。”
“你不是睡著瞭嗎?”
“曾根田老太太情況不妙對吧?喂,快走吧!”
行天並不理會渾身乏力的多田,不搖不晃穩穩站起身來,將剛剛還躺在上面的被子像卷海苔卷壽司似的卷好,拿起來遞給津山。
“這個,可不是什麼飛毯哦!痛得很!”
撂下這句話,行天快步離開山崎傢,朝小區的方向走去,留下目瞪口呆抱著被子的津山,和感到頭痛的多田。
“跳得真漂亮啊!”津山以聽著既像感嘆又像訝異的語氣咕噥道,“感覺好像神清氣爽瞭。”
多田一邊將目光從塞瞭信的被子上移開,一邊應道:“這個,也沒那麼……”隻能這樣回答。
“體檢費,我來付吧。”望著行天消失的方向,津山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說。
“是那傢夥自說自話跳下來的。”多田揉著太陽穴,慌忙搖搖頭,“不過,能麻煩您把被子抱回屋去嗎?剛才接到電話說一個朋友危在旦夕,我想現在馬上趕去醫院。”
“危在旦夕”也真是一個奇怪的詞語,可因為不清楚曾根田老太太實際病情惡化到瞭何種程度,所以實屬無奈。
“沒關系。”
津山重新緊緊抱住被子,出瞭山崎傢的門。信有時候也會瞬間移動——就這樣吧。這樣告訴自己後,多田也收起瞭梯子。
通過門鈴對講機告知隔壁傢的那位中年婦女工作已結束後,多田扛起瞭梯子,快步走向停車場。在小區的門口,他追上瞭抱著被子晃晃悠悠走著的津山。
“發票需要嗎?”
“不用,算瞭。”津山邊走邊將視線投向多田,“這個,怎麼說,非常感謝!”
津山有些難為情似的說完,隨即挪開視線,走進瞭三號樓,臉上仿佛帶著幾許愉快的表情。
津山多半已經不要緊瞭。雖然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可多田就是這樣認為。
在小皮卡的副駕駛座上,行天正百無聊賴地抽著煙,等著多田。多田一發動汽車引擎,首先就放下車窗散煙。
“津山先生道謝瞭哦!”
“怎麼?”
“看瞭你的俯沖,好像神清氣爽瞭。”
“唔——”
他的一言一行,到哪一步是算計好的?行天的真實意圖向來叫人難以讀懂。
系上安全帶,多田駕著小皮卡奔向真幌市民醫院。
真幌市民醫院正處於不知第幾回的擴建改建當中。隨著工程的推進,停車場的位置也在不停變換。醫院外觀和年底來的時候又不一樣瞭,多田為尋找停車場的入口,繞醫院周圍開瞭有半圈。真想咂嘴,越是心急火燎的時候越繞!
終於找到停車場讓小皮卡鉆進去後,他倆便直奔曾根田老太太住的那棟樓。
“行天,你先去掛號做個檢查。”
“呃——算瞭,很麻煩的。萬一做這種事的時候,老太太死瞭怎麼辦?”
“別凈說些不吉利的話!”
兩人早已拿出競走一樣的速度踏上瞭病房所在那棟樓的走廊。
“便利屋先生!”
聽見招呼聲回頭一看,正有一位護士從護士站走出來。約莫四十來歲吧,看著臉熟。
“是須崎女士嗎?”
“是的。啊,便利屋先生,你們來得有些晚瞭。”
須崎像在嘆息似的搖搖頭,當先邁開瞭步子。
不會吧,難道曾根田老太太她……多田強自穩住打顫的膝蓋,追上須崎;行天也一言不發地跟瞭上去。
病房跟之前來的時候沒有變化。六人間最當中的一張床。須崎輕輕打開隔斷用的簾子。
“就在剛才……”
老太太像睡著瞭似的躺在純白色的寢具中間,神態安詳地閉著眼睛。
多田膝蓋脫瞭力,險些當場蹲坐在地。
不會吧,這麼突然!不,老太太年事已高是明擺著的事實,即便沒有來自她兒子的委托,也應該更加頻繁地前來探望才是。進入今年以來,機會也多得是。話雖如此,盡管多田心裡記掛著老太太,卻總是想著“今天忙,下回吧”,一直拖延著沒來醫院。
什麼忙不忙的,都是借口。因為,在沒有委托的間隙,他也曾坐在事務所裡發呆。
“曾根田太太!”
多田滿懷悔恨,小聲呼喚著曾根田老太太;須崎在一旁再次搖頭。
“剛才,她起床吃瞭果凍呢。現在睡下瞭,我想,一時半會兒不會醒。”
“什麼?”多田把目光轉向須崎,“曾根田太太,她這個,純粹隻是睡著瞭嗎?”
“哎!”
那還能怎麼樣?——須崎的表情仿佛在說。
老天爺啊!多田這回真想蹲下來,全憑氣力才撐住瞭。行天伸出手掌擱在老太太嘴部上方,說道:
“完美睡眠中呢。都說睡覺也需要體力,應該不要緊吧。”
“不過,上個星期,一度病危也是事實。”
須崎說在這裡說這些也太那個什麼瞭,就把多田和行天請進瞭位於相同樓層的談話室裡。這裡面擺放著兩臺大型電視機,還有好幾套沙發。有幾個老人在看電視,也有幾個聊得正開心。
他們在沙發上坐下,聽須崎講述原委。據說曾根田老太太上個星期拉肚子瞭。
“老年人無論如何總會由於運動量不夠而導致容易便秘,曾根田太太也開瞭藥性較弱的瀉藥,晚飯後她自己服下瞭。”
一不留神,臨睡前又服瞭瀉藥。也難怪要拉肚子。
“從那時候起,體力就下降瞭。肚子雖然治好瞭,可躺著的時候卻越來越多瞭。”
院方聯系瞭她兒子。原本期待他帶著老太太喜歡的東西前來探望,他的回復卻那樣冷酷無情。
“他說:‘到瞭差不多的時候,我會去的。’”
須崎毫不掩飾氣憤之情。大概正因為一直近距離目睹生生死死,所以對於能夠押後與不能押後的事,她是再清楚不過瞭吧。
“想來也有各種原因吧!”須崎說著像要調整心情似的籲瞭一口氣,“我看曾根田太太覺得挺孤獨的,就有點擔心。便利屋先生,你能給曾根田太太打打氣嗎?”
“明白瞭。今天也沒其他委托瞭,我就多等一會兒,等曾根田太太醒過來吧。”
有護士來叫須崎,她匆忙離開瞭。多田和行天也回到瞭老太太的病房。
他倆端來折疊椅,並排坐在床邊。老太太和先前一樣,仍舊閉著眼睛。
“到底是為什麼呢?”望著曾根田老太太的睡臉,多田咕噥道。
“你說什麼?”行天問,一副漫不經心的腔調。
“她兒子不來探望的原因啊。曾根田太太這個人,難道就這麼遭自己孩子討厭嗎?”
曾根田老太太總在祈禱讓兒子夫婦分手。也許是她的祈禱作用到瞭別的方向,老太太跟兒媳的關系似乎陷入瞭谷底。但是,難道就因為這個而拒絕探望即將病危的母親嗎?
“這個嘛,要麼工作太忙瞭,要麼怕把母親的地位抬得太高惹妻子不高興,總有各種原因吧。多田,你在結婚有傢室的那段時間裡,難道就沒因為婆媳問題煩惱過?”
“這個……”多田想瞭想,說,“我沒發覺有這樣的問題存在呢。你怎麼樣?”
“都說我是假結婚瞭。”行天這樣說著,驀地浮起冷笑,“而且,自從高中畢業以後,跟我爸媽一次也沒見過,婆媳問題之類的也沒法發生。”
面對行天的回答,他無可置評。多田絞盡腦汁想到一句蹩腳的標語:“沒有關系就沒有問題。”話雖如此,他到底沒法滿心歡喜,開口說出,“虧得人際關系淡漠,用不著為婆媳關系而煩惱,真是幸運啊!”
“正因為是自己的爸媽,有些事情也就更難原諒不是?”行天平靜地說著,把頭朝床鋪那邊伸過去,“啊,老太太醒瞭。”
隻見曾根田老太太睜著眼睛躺在白色寢具中間。多田多少有些緊張地湊近瞭去看老太太的面孔。今天的老太太會把多田認作“便利屋多田”和“兒子”中的哪一個呢?多田需要根據她的認知來改變演戲計劃。
“您感覺身體怎麼樣?”他稍稍抬高嗓門以確保老太太聽得到,同時慎重地問道。
老太太眨瞭好幾下眼睛,看表情,好像想說聽到瞭來自天空的聲音。雖說似乎花瞭點時間努力掌握眼前的狀況,但看樣子終於覺察到瞭床邊有人的可能性,隻見她慢悠悠地朝多田轉過臉來,說道:
“哎呀,佐佐木醫生,查房來瞭?辛苦您瞭。”
怎麼辦?從老太太嘴裡出現瞭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多田不知所措。這時候應該假裝這位佐佐木醫生嗎?多半是老太太的主治醫生吧?多田自然沒穿什麼白大褂,不過他挺瞭挺胸,以求至少顯得可靠一些。
“您的肚子也治愈瞭,好極瞭。今後也一定得註意養生啊。”
“養生”這個詞,當下的醫生還在用嗎?會不會像一個常駐療養院的、大正時代的醫師?
多田這出實在蹩腳的醫師戲,看得行天在一旁撲哧笑出聲,老太太也跟著笑瞭。
“討厭。我認得你。”曾根田老太太說,“你是,那個……開便利屋的多田先生吧?”
哦!這位老太太今天把我認作“多田”,甚至跟我開瞭個玩笑!可是,老人在認出對方前的那一瞬間,又是怎樣的呢?每回感受到那一個瞬間的存在的時候,便感覺到仿佛被吸入瞭一個深深的洞穴、被吸向黑暗的宇宙似的,從而產生一種不可名狀的、匪夷所思的心情。
多田心裡想著這些,嘴裡一邊答應著:“是的。很久沒來看您瞭,真對不起。”
“好瞭好瞭。你們也都忙吧?叫你們過來,真抱歉呢。”
曾根田老太太在被窩裡翻身側臥,胳膊戳著床單,身子顫抖不已。看明白她是要起身,多田和行天忙伸手幫助老太太。他倆撐起她的肩膀與後背,老太太才總算能夠在床上采取坐姿瞭。行天拿瞭一個枕頭墊在床頭板和老太太佝僂的背中間。
“想吃什麼東西嗎?我去買。”多田說。
“什麼都不要。”老太太卻搖搖頭說,“最近生意怎麼樣?”
“馬馬虎虎吧。”
“趁現在養精蓄銳也好。便利屋今年可能要卷入某起騷動中。”
曾根田老太太偶爾會像這樣帶有預言意味地說話。當然,沒半點根據。多田並不放在心上,聽過就算。
老太太拿起放在床邊桌子上的白開水喝瞭一口。多田吃瞭老太太給的糕點。是一種包在糯米紙裡的、顏色濃艷的瓊脂凍。行天瞞過老太太的眼睛,把自己那份果凍硬塞給瞭多田。多田無可奈何,隻好連行天的那份也吃瞭。從牙根直甜到頭頂。
三個人聊聊停停,夜幕很快降臨瞭。走廊上傳來晚餐的配膳準備的聲響。
讓曾根田老太太過於勞累恐怕也不妥。
“我們下回再來。您好好吃飯,保重身體。”
老太太點點頭,看著多田。老太太眼珠的黑色以前就這麼淡嗎?看著簡直發青。
“我說,多田先生,”老太太說,“那個世界,真有嗎?”
多田無言以對。就多田而言,他認為那個世界並不存在。死瞭就完瞭。這一想法始終帶給多田一種令人震顫的無依無靠感,和一種使人神清氣爽的解放感。可是,面對顯得畏怯的曾根田老太太,他猶豫瞭,不敢直接回答說:“我認為沒有。”可恨的是,他一時找不到任何能夠給老太太打氣的話。
“什麼那個世界,沒有的。”
多田晚瞭一步,行天毫無顧忌地替他回答瞭。這句話,讓曾根田老太太的表情瞬間變僵硬瞭。
像這種不好說的話,不用這樣直截瞭當地告訴她吧。多田哭笑不得,打算出言制止:“喂,行天。”可是行天不管不顧地接著往下說:
“不過,我會盡量記著你,哪怕在你死後,直到我死。這樣行不?”
明擺著不行吧?你又不是她傢裡人,無非作為便利屋的助手跟她見過幾面,你說“記著你”,管什麼用——多田心裡雖然這樣想,卻不禁被行天那帶著沉靜確信的氣場壓倒。提心吊膽地再去觀察老太太的反應,卻見老太太笑瞭。
“那敢情好啊。”
曾根田老太太說。聽來既像是死心斷念,又像是下定瞭決心。
離開醫院前,保險起見,多田幫行天預約瞭詳查體檢。雖然接待時間已過,但護士須崎還是幫他們將預約內容輸入瞭電腦。
“請務必重點檢查頭部。”
多田附加要求道。即便除去從屋頂落下這回事,對於行天這顆腦袋的狀況,他平日裡也是有所懷疑的。
“憑什麼呀?!”行天顯得很不滿。
夜色漸濃的真幌大道上交通稍嫌擁堵,小皮卡奔著站前緩緩前進。
多田和行天將車窗打開一條細縫,開始抽煙。
行天說“會盡量記著你”,確實,也許隻有這個瞭——多田心想,對抗降臨到每個人身上的死亡的手段。
多田也懷抱著一段絕對忘不瞭,也不想忘卻的記憶,同死者至今相連。循著記憶喚醒死者的存在,固然痛苦,但同時也是一度以為已然失去的幸福時刻復蘇的瞬間。
與死者,無法再次交談、再次撫觸,既無法為他做什麼,也無法叫他為你做什麼。與如此這般的死亡的殘酷性相抗爭、不讓死者成為單純的死者的唯一方法,恐怕就是,由活著的人來維持記憶。
“看來你挺喜歡曾根田太太的嘛!”
多田把手輕輕放在方向盤上,咕噥道。副駕駛座上的行天邊往外抽車載煙灰缸邊說:
“還行吧。雖然,沒準我比想象的更早就癡呆瞭,真到瞭要死的時候,把什麼都給忘瞭。”
“不過,曾根田太太心裡也踏實多瞭吧。”
“是嗎?”抖落煙灰,行天再次叼起瞭那根煙,“那麼,我也盡量記著你多田吧,怎麼樣?”
你打算活得比我長嗎?臉皮真夠厚的。多田忍不住皺眉。一旦知道瞭你是個會從屋頂跳下來的冒失鬼,這條難得的提議也就欠缺瞭讓人感激的色彩瞭。
“我還是謝絕吧。橫豎要找個人記著的話,還是漂亮女人好。”
“一副怪大叔的說話腔調嘛!”行天“嘿嘿嘿”地笑瞭,“換瞭是我,可不想被任何人記著呢!無論多漂亮的女人,也不接受。”
他覺得,在行天的笑容底部,似乎隱約露出一個透著古怪的黑暗空間。突然感覺春天的夜風有點冷,多田忙關上瞭窗。
那麼,你是打算帶著你擁有的記憶一道沉入虛無的黑暗嗎?甚至不讓任何人察覺你已經死去,就那樣一個人上路?
他很想這樣問,可還是作罷瞭。因為他能預料到答案一定是沒心沒肺的肯定回答。
多田想起行天曾說過“害怕記憶”。他暗暗思量,使行天想連自己都完全抹除幹凈的、恐懼的記憶,究竟是怎樣的呢?
一回到事務所,行天便直沖沙發而去。如果都像這樣見縫插針地讓身體休息的話,說不定他確實能活得比我長。多田目瞪口呆地望著四仰八叉的行天。
“喂,你起碼準備個晚飯吧!”
“準備?今晚的菜單呢?”
“要麼咖喱飯,要麼牛肉丁蓋澆飯,喜歡哪樣挑哪樣。”
“又是速食包。不就是燒個開水嗎?”
“所以呀,這不叫你快去燒開水嗎!”
行天被多田催著趕著不情不願地站到水槽前面;多田則去把用過的梯子橫放在房間的角落裡。
事務所的固定電話響瞭。多田正打算換衣服,剛把襯衫下擺從褲子裡抽出來,於是他衣衫不整地拿起瞭話筒。
“您好,這裡是多田便利屋。”
“我是三峰凪子。”
是行天的那位據說是假結婚的前妻。多田不由得朝行天看去,隻見行天正直挺挺地叉腿站立在水壺前面等著水燒開。
“好久不見。”多田應著,盡管這通來自意想不到的人的電話讓他感到吃驚。
“夜裡打擾,對不起。小春在嗎?”
“在。”
還沒來得及說他在燒開水,就被凪子打斷瞭:“噓——為瞭不讓他猜到是我來的電話,請隻回答‘是’或‘不是’。”
怎麼?——盡管心存疑問,多田還是爽快地答應瞭:“好的。”
“其實,我有事拜托多田先生。這件事我想在小春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您什麼時候方便見個面嗎?”
我想首先瞭解是怎樣一件事。但是又隻能回答“是”或“不是”,所以多田一時沒接話。凪子也許是擔心多田已經放下瞭話筒,猶猶豫豫地呼喚道:
“多田先生?”
“是。”
“我現在先報一遍我這邊方便的日期,請您在聽到您方便的日期時說聲‘是’。”
多田還沒回答“是”或“不是”,凪子就已經開始念經似的報數字瞭。沒辦法。聽到行天預約好到市民醫院體檢的日期,多田大聲說瞭個“是”,儼然一副甩牌的氣勢。行天一臉詫異地望向這邊;多田清瞭清嗓子,轉身背對行天。
“本周五,對吧?”凪子確認道。她似乎在翻記事本。隱約聽得見紙張摩擦的沙沙聲,“我晌午過後能上事務所一趟。這樣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可是我想要知道讓你特地跑到事務所來的是一件什麼事情。多田再次沉默,凪子終於心領神會瞭。
“啊,好吧,除瞭‘是’和‘不是’以外的詞也都解除禁令。不過千萬註意保密,別讓小春發現。”
“日期沒問題,可是委托的內容呢?”
“我想把我們的女兒春,請您代為照看一段時間。”
“你說啥麼?!”
由於太過震驚,多田竟吐字不清瞭。他又重新說瞭一遍:“不是,你說什麼?”
雖說春在遺傳學上是凪子和行天的女兒,卻跟凪子和凪子的同性伴侶在一起生活。行天說他一次也沒見過女兒,多田以前也隻跟凪子和春見過一次面。
盡管如此,她卻說想把寶貝女兒托給多田照看一段時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也難怪您會吃驚。”凪子以平靜的語氣說道,“具體情況等見面再說。”
“不不,不行,我不能接受。”
“為什麼?啊,千萬註意保密。”
看來凪子是無論如何都希望在不被行天察覺的情況下進行。讓多田犯躊躇的原因,也就在這裡。
行天討厭小孩。
通常自稱“討厭小孩”的人,恐怕是將由於不習慣和孩子接觸導致的不知所措用“討厭”這個詞來表示瞭。恐怕就跟沒有機會和爬蟲類動物親近的人說“我討厭蛇,太惡心啦”差不多吧,多田心想。實際上養瞭蛇之後,開始認為“沒想到還挺可愛”的例子,應該也比比皆是。
但是,行天的“討厭小孩”的情形跟這種截然不同。感覺就好比一看見蛇——就算那條蛇跟蚯蚓尺寸相同,也要尖聲驚叫,同時不由分說地奪路而逃。可以說是生理性的恐懼與厭惡吧,表現出強烈的反應——片刻也不願讓對方進入視野,而且不希望對方靠近。
如果說對蛇是那樣也就罷瞭,但對待人類的孩子,這樣的態度就有點不妙。孩子的父母也許會生氣,怒斥他“失禮”;最重要的是會嚇著孩子。尤其是幼兒,會被行天的反應嚇得抽抽搭搭哭個不停。這樣一來,行天越發地陷入恐慌,終致無法靠理性壓制情感。
多田便利屋的宗旨是,盡可能接受來自無論男女老少的委托。但是多田和行天有過約定,即“回絕與小小孩相關的委托”。多田斷定,這不僅是為瞭行天,哪怕是為瞭多田便利屋的口碑及對孩子的情操的影響,這樣做看來也更好。
上述這些情況,該怎樣向凪子說明呢?多田就像在折一件復雜的折紙作品似的,在腦袋裡把盡可能和緩的言辭反復折起又展開,結果也沒能找到模棱兩可的說法,隻說:
“我沒經驗……”但願她能讀出“帶孩子的”這層含意。
“經驗?”凪子微微一笑道,“不實踐怎麼積累經驗?”
“這倒也是,可在確定對方的意思之前,我不好輕舉妄動。”
“我會跟春好好說明白的。我隻有多田先生能拜托瞭。”
行天喊瞭聲“好燙”。多田拿著話筒扭頭望瞭一眼廚房,隻見行天已經把水壺蓋打開瞭,正一邊與水蒸氣格鬥,一邊把速食包撈起來。
“那麼,那天就多多拜托瞭。”趁著多田意識開小差的間隙,凪子快速說道。
“呃,等等,喂喂!”多田喊她時候,電話已然掛斷,“吃不消她。”
“怎麼啦?”
行天雙手端著一隻大盤子,手指間夾著兩人份的紙盤和調羹,朝沙發這邊走過來瞭。
“我才要問你這是怎麼瞭呢。”
多田不禁瞪大瞭眼睛望著擺在矮幾上的大盤子。隻見在大盤子的中央,速食包白飯盛得恰似一座小山,同是速食包的咖喱和牛肉澆頭一左一右澆在上面。他這種盛法和預想的相差實在太遠。
“這麼一來,哪種都能吃到不是?”
問題在這裡嗎?感嘆歸感嘆,多田還是接過他遞來的分盛用的紙盤,坐到瞭沙發上;行天也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瞭。
兩人默默地吃瞭一會兒。他們各自按喜好從大盤子裡挖取咖喱飯和牛肉丁蓋澆飯到紙盤裡吃,吃著吃著,在大盤子的中心線上,咖喱和牛肉丁澆頭混在瞭一起,分不大清哪邊是辣的哪邊是甜的瞭。
“喂,多田,你別凈吃咖喱呀!”
“我本來是要吃咖喱的,沒想到你自說自話把兩種都熱瞭,還盛得奇奇怪怪的。”
估計行天也感覺到瞭苗頭不對,他硬是轉換瞭話題:“對瞭,剛才是什麼樣的委托?”
“唉,沒什麼。”多田千方百計努力讓有些閃躲的目光集中到大盤子上。
“黃色委托?”
“怎麼這麼想?”多田大吃一驚,問道。
“你不是又說經驗又說輕舉妄動的嗎?”
光憑這個就想象成是黃色委托?!多田一邊把調羹送到嘴邊,一邊再次說道:“唉,沒什麼。”眼下怎麼著都必須設法蒙混過關,“喏,就是那個,委托刷油漆的活兒。”
“不是幹過嗎?”
“也就刷刷儲物間跟狗窩吧。說到整個房子的話,有困難吧?我們又不是專業幹這個的。”
“唔——”行天閉著嘴咀嚼著咖喱飯和牛肉丁蓋澆飯的混合物,“你有什麼事瞞著我?”
“唉,沒什麼。”多田第三次說。
行天去醫院的日子來臨瞭。
看著似乎也沒必要去體檢。離“被子被風刮走”事件過瞭幾天瞭,行天一直活蹦亂跳的。行天自己也不大樂意,說:“哎——算瞭,用不著體什麼檢的。”
可是,不去就麻煩瞭。多田一邊瞄著鐘,一邊賣力地勸說。末瞭,他從箱急百貨買來長崎蛋糕,給他交代瞭體檢以外的任務:“順便去看望一下曾根田太太。”
聽他提到曾根田老太太,行天這才開始準備外出。說是準備,也就是在廚房洗把臉,馬馬虎虎地剃個胡子。
“那多田你幹什麼?”
“我今天待在事務所洽談工作。”多田又感覺到自己的目光在閃躲,“喏,就是刷油漆那活兒。”
“唔——”
行天投來充滿狐疑的一瞥,離開瞭事務所。還不能麻痹大意。多田透過窗戶俯視著外面,看見行天正沿著小路急匆匆地走向真幌大道。
行瞭!多田匆匆把事務所打掃瞭一下,上仲通商業街買瞭茶葉,吃瞭圍爐傢的便當當午飯。
三峰凪子一點前就來瞭。
她和以前一樣,沒有化妝,衣著樸素,但皮膚十分光潔;看起來是一個沉靜且聰明的人。但是,還不能麻痹大意。雖說是假結婚,可正因為她曾是行天的配偶,所以凪子也是一個怪人。可以說她言行之間有一種奇特的停頓,或者說稍微慢半拍,她總是保持著特有的安靜態度,穩步走在自己的路上。多田在內心這樣評價凪子:“一臺媲美混合動力車的無聲推土機。”
多田暗暗擔憂,生怕凪子這回也貿貿然就把春帶過來。萬一事態發展成這樣,該怎麼向行天解釋呢?不過,凪子是一個人來的。多田暫時放下心來,請她在沙發上坐下。然後用剛剛買來的廉價茶葉沏好茶,做出定定心心聽她講話的姿態。
手上端著客用茶杯,凪子輕籲一口氣。她的肩頭沾著一枚絳紅色的櫻花花萼。循著多田的視線,她也發現瞭這片花萼,捏取瞭擱在茶托上。
“我的伴侶,現在在國外工作。”
多田不清楚這冷不防開始的話頭將朝哪個方向推進,怔怔地附和瞭一聲“哦”。
凪子講出數年前開始便紛爭不斷的一個中東國傢的名字。據說,凪子的伴侶正在一個沒有醫生也沒有醫療設施的村子裡,日以繼夜地為村民看病。凪子是一位內科醫生,這他是知道的,沒想到她的伴侶也是一位醫生。凪子以前說過:“我們倆都在拼命地幹活,所以不需要從小春那裡拿扶養費。”三峰女士和她伴侶掙的起碼有我的十倍吧!多田再次表示欽佩。
“原來如此,那可是很艱苦的工作啊!”
“她偶爾也會發郵件過來,好像每一天都特別充實。”
凪子微笑道。感覺得出來,她信任伴侶並引以為豪。
“派遣期限是一年,原定九月回國。春和我本來打算在傢等著她回來的……”凪子的表情黯淡下來,“事情變得有些麻煩瞭。”
估計要從這裡進入正題瞭。“怎麼瞭?”多田比剛才更加積極地催促她接著往下講。如果不盡快結束談話,行天和凪子就要撞個正著。
“從七月到八月底,大約一個半月的時間,我也必須前往美國的一所研究機構。”
“這又是為什麼?”
“恩師跟我說:‘實驗漸入佳境,你過來幫幫我。’這位教授在我拿博士學位的時候關照過我,況且實驗內容對我的興趣和專業領域而言也非常重要。順便說一句,我們的研究課題是‘從蛋白質的變性看細胞的機體防禦及……’”
“不用,有關研究的具體內容,您不用向我說明。”多田急忙阻止凪子說下去,“總之,是說需要去一趟美國的研究機構,對吧?”
“是。”凪子無力地點點頭,“當然,也想過帶春一起去,可是,對積累的實驗數據進行分析,再總結為一篇論文,需要集中力。我最終得出結論:在異國他鄉,和春共同生活的同時面對短期決戰,看來有些勉強。”
“就是說,為瞭專註於工作,在這一個半月期間,想要把小春寄放在我這兒,是嗎?”
“我深知這一請求既過分又任性,可是,又難以遏制不願放過這次機會的心理。”凪子深深地低下頭去,“拜托瞭!”
該怎樣回答才好?多田猶豫瞭。
“能夠幫忙照看小春的其他人,就一個也沒有瞭嗎?”
“我的父母已經去世,我伴侶又和傢裡斷絕瞭關系。春平時是托在托兒所的,夏天我不打算讓她去。沒想到一旦退出,想要再入托就相當困難瞭。”
父母親戚沒一個能夠依靠,單靠自己和伴侶兩人竭盡全力養育春的凪子。說因為工作原因希望代為照看春一個半月即可的凪子。讓他責怪這樣的凪子任性,多田做不到。
在養育孩子的過程中,周圍的狀況及環境肯定時不時出現難以預期的變化。不能因為無法一直照顧孩子,就說是不稱職的父母。父母也有他們的工作和人生。
多田依稀明白凪子大概有多愛春,行動之前怎樣最優先考慮春。凪子恐怕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才滿懷苦澀地推導出“請人代為照看春”這一結論的吧?就是此刻,凪子那雙放在自己膝頭的手,也像是強忍著痛苦似的緊緊地揪著裙子。
“我跟行天商量之後再答復您。”
聽多田這麼說,凪子猛搖頭:
“那不行。跟小春說的話,他肯定拒絕。”
“但是,雖說非常不樂意,可我現在畢竟和行天住在一起呀。如果把小春接到這兒來,行天也必然得幫著照顧小春。”行天春彥是“小春”,凪子的女兒也是“小春”,多田都覺得很難區分是在叫誰瞭;他接著說道,“絕對需要行天的同意吧?”
“的確是這樣。”凪子頓時泄瞭氣,“跟小春結婚、接受他的精子的時候,我就和他說好瞭,說‘我不會拿孩子的事情來煩你’。這樣就等於違背約定瞭。”
“這樣的約定,隻管違背好瞭。”多田也伸手拿起茶杯,呷瞭一口已經變溫吞的茶水,“因為從基因上講,行天也是小春的父親。三峰女士和您的伴侶在養育小春這件事上暫時性地陷入瞭困難的狀態。這樣的話,行天毛遂自薦提出養育孩子,哪怕單單隻在這段時間,也是理所當然的。”
“能請您幫我勸說小春嗎?”
見凪子眼中充滿懇求的神色,多田隻好點頭答應瞭:
“我試試吧。”
是否能教會一貫言行出格的行天何謂理所當然,多田非常沒有自信。
行天還不會回來吧?多田重新燒開水,重新沏瞭茶。
凪子據說找同事商量後讓對方承擔瞭今天的一部分工作。
“所以,還有一點時間。”她說著將第二杯茶送到嘴邊。
“有一個實際問題,”多田說出瞭一直擔心的問題,“在這長達一個半月的時間裡,我們能不能照顧好小春,這一點我很擔心。行天不消說,我也幾乎沒有什麼育兒經驗。”
幾乎。話是自己說的,但多田感到心頭一陣尖銳的疼痛。沒錯,我並不是沒有一點育兒經驗。照理說,自己眼下應該有一個比小春還大的孩子。
想起出生後不久就夭折的兒子,他陡然間驚恐萬分。假如在代為照顧期間,小春出個什麼事該怎麼辦?萬一因為我的過錯害小春受傷或生病呢?不,問題不在於有沒有過錯。總之,萬一這麼個幼小的孩子待在自己身邊備受折磨或又哭又鬧,或者被一場意外事故奪去生命?!
這回我鐵定一蹶不振,腦子肯定要不正常。
行天異常討厭小孩——幾乎可謂恐懼,個中原因,究其根源,說不定是一樣的——多田這樣想道。
嬌小、無力,隻能遵循周圍大人的安排與意願活著的存在。無法用語言很好地表達痛苦與悲傷,隻知道哭鬧或撒嬌的存在。對於這樣一種名為“孩子”的活物,多田有時也會感到可愛又可憐。而行天,對於孩子的弱小無力,想必更多地感到生氣與恐懼,而非可愛吧?
凪子對多田的事情一無所知,說出一句有點跑偏的話來:
“別看春年紀不大,可很堅強,而且身體屬於結實的,所以我想不會給您添太多的麻煩。”
我的不安可不是身體結實就能抹掉的。不過,多田微笑著不說話。他不打算告訴凪子那段失去孩子的過去,轉而問她:
“行天厭惡小孩的原因,你有什麼頭緒嗎?”
“小春和我,並不是能夠親密地談論個人事情的那種關系……”凪子像是在追尋記憶,手指尖在茶杯邊緣繞來繞去,“不過,在我懷孕期間,他為我花瞭很多心思。”
“很多——具體點說呢?”
“他從公司下班回傢的路上,經常到我伴侶和我住的傢裡露個面送個東西。”
聽說“吐得厲害”,就不管寒冬臘月地帶著凪子愛吃的西瓜過來;聽說“不知道起什麼名字好”,就買來《嬰兒起名辭典》——看樣子行天罕見地做出瞭合乎常識的反應。
“所以,我不認為他嚴重討厭孩子。倒不如說,他看起來好像非常期待孩子出生。”
話雖如此,行天跟凪子,從結婚當初就簽訂瞭合約,約定如果通過人工授精懷上瞭孩子,那麼就在生產前離婚,從此以後,行天跟孩子不存在任何瓜葛。
“那份合約,是三峰女士您提出來的嗎?”
“一半一半。我隻說過‘一旦成功懷孕,就要馬上離婚’,提出‘孩子出生後不見孩子’這個條件的,是小春。”
不過,凪子打從心裡感到:“小春大概是有所顧慮,才說‘不見’的吧?”因為對待懷孕的凪子,行天破天荒地發揮瞭積極性。據說凪子因此曾嘗試提出變更合約內容。
“說是說合約,可原本就是口頭約定。我就說:‘想見的時候,歡迎隨時來見孩子。’”
“行天沒有點頭同意吧?”
“是。他說‘我不要見’。”凪子嘆瞭口氣,“仔細想想,感覺上小春不是單純說‘不見’,而是說‘我認為這樣更好,所以不見’。”
“為什麼不見更好呢?”
“這個……”凪子稍顯失落地搖搖頭,“也許小春早就知道,一旦得知春的存在,他父母就有可能來說要把孩子領回去撫養。事實上,後來真的發生瞭,這件事,多田先生也知道吧?”
知道。
是前年的事。行天從公司辭瞭職,孑然一身回到瞭出生地——真幌市,為瞭解決自己的父母在跟凪子和春接觸後惹出的事端。不,怕是決定殺掉父母的心都有瞭——多田和凪子都這樣想。行天甚至令人覺得,他似乎跟父母相當疏遠,也不喜歡父母的影響波及近旁。他對父母的感情,或許可以說是憎恨、懼怕。
行天父母似乎察覺他要來,便逃也似的搬瞭傢。之後,多田與無處可去、坐在公交車站上的行天重逢瞭,那還是高中畢業以來的首次重逢。從那時起,他就在事務所賴到現在。
隻要那天晚上沒撞見行天,我就已經過上稍微平靜點的日常生活瞭吧!多田再次忍不住詛咒起自己的壞運氣。
“行天的父母是怎麼樣的人?”
“我跟他們隻是在電話裡聊過幾次,所以不太清楚。有些古怪這一點,好像沒錯。”
“唉,因為行天也相當古怪啊!”多田硬是帶著幾分嘲諷說。
“小春不古怪。”凪子責備他說,“他隻是偶爾想這想那地想得多瞭點,做出的反應跟別人有點不一樣罷瞭。”
所以才叫“古怪”,不是嗎?多田心想。周圍的怪人率實在過高,從比例上說屬於少數派的多田反倒險些要被認定為“怪人”,環境如此,笨拙的反駁還是作罷吧。
“對於我伴侶和我而言,小春是一個特殊的人。當春的生命在我的胎內凝結、發育期間,我伴侶和我,還有小春,聯結得非常緊密,就像無可替代的朋友那樣,就像關系非常好的兄弟姐妹那樣。您覺得奇怪嗎?”
愛情、結婚申請書,還有令人愜意的不加幹涉,想必曾經恰似一股微弱的電流流過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中間吧。
“沒有,我也覺得能理解。”
多田說。在不含戀呀愛的這類感情的前提下,拼命地為行天辯護的凪子,看起來挺可愛的。確實就像一個保護不爭氣的弟弟的姐姐。
“小春他歡歡喜喜地看著我和我的伴侶為瞭即將出生的孩子做各種準備,或者由於意見不合而爭吵,而且他還說:‘能由凪子女士你們養育的孩子,肯定很幸福吧!’”凪子的視線落到瞭矮幾上,“當時那個平和的聲音,我大概一輩子也忘不瞭吧。小春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認為自己不適合養育孩子。”
如果讓他從適合不適合中二者選一,那自然是選擇“不適合”更穩妥。回想起行天此前的一言一行,多田打從心底裡贊同行天的自我評價。不過,看來又會遭到凪子的責備,於是他做出將默不置評貫徹到底這一英明的判斷。
行天傢原來應該就在岡傢附近。該不該調查一番呢?如果向附近的居民打聽打聽,說不定就能弄清楚行天傢的親子關系。
將這事作為研究事項記在頭腦的一個角落之後,多田決定再次投入當前的難題中。
“三峰女士,聽瞭您的話,我越發覺得要讓行天同意代為照看小春,是極其困難的。”
“我就是想拜托您千萬想想辦法,才特地前來拜訪的。”
凪子將堅如磐石的意志推到瞭前面。這個實在離譜的要求,反而容不得他縮回手腳。面對這堵磨得滑溜溜的巖壁,多田絞盡腦汁,不知該如何攀登才好。
沉默落在瞭多田便利屋的事務所內。
過瞭一陣子,凪子開口說話瞭:
“也許我太過拘泥於正面進攻打法瞭。”
感覺到她有讓步的跡象,多田探出身去。沒準她能放棄?
“隻要不說春是春就好瞭,您說呢?”
凪子笑著提議道。多田陷進瞭沙發裡。
“這樣不行,絕對要露餡。”
“哎喲,怎麼會?小春可一次也沒見過春呀!”
“第一,小春長得像行天;第二,別看行天那副德性,直覺可相當敏銳。說到底,一叫小春的名字,馬上一記本壘退場。”
“小春可知道春的名字?”
“到底是自己的女兒,當然知道吧。”
“我覺得好像沒跟小春講過。多田先生,您告訴過他?”
聽到她帶著責問的語氣,多田感到招架不住瞭。雖說這種事不會一一記得清清楚楚,可想必多半說過孩子的名字。因為在這之前,他是在認為行天“當然知道女兒的名字”的前提下和他交談的。
凪子嘆瞭口氣,像是說“沒辦法”。
“在請您代為照顧期間,您可以改用別的名字來喊春,沒關系的。”
“這可是侵犯小春的人權啊!給幼兒造成混亂怎麼辦?”
“那麼,就跟小春撒個謊,跟他解釋說‘春’是愛稱,本名叫‘春香’?”凪子說到這裡站起身來,“哎喲,都到這時間瞭!”她一邊輕輕抻平裙子上的褶皺,一邊朝事務所的門口走去。
“等日子臨近瞭,我再和您聯系。”
“等等,請等一下!”多田慌忙追上去攔住她,“靠剛才那套作戰方案,沒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凪子已經打開門,她扭頭望著多田問:
“怎麼說?”
“行天與其說是‘因為是自己孩子才發怵’,倒不如說他是‘對全體孩子發怵’。”
“這一點請您說服他。”
凪子帶著完美的微笑說,儼然一副囑咐暴飲暴食引起腹痛的患者“請多保重”的醫生面孔。
門關上瞭,多田一人留在瞭事務所內。
“怎麼辦?”
悄然呆立瞭一會兒,估計行天該回來瞭,多田果斷地振奮起精神開窗換氣,把茶杯洗好擦幹收進櫥櫃。怎麼活像一個“趕在妻子回傢前努力消滅外遇罪證的丈夫”?!多田覺得自己真是可憐。
正當他關上窗,心潮難平地在沙發上坐下時,行天回來瞭。
“我回來瞭。”
行天說著環顧事務所內,似乎還呼扇瞭幾下鼻翼。不,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多田告訴自己要冷靜,他盡可能從容地答應著:“回來啦。體檢怎麼樣?”
“他們把我塞進一臺奇怪的機器裡面骨碌骨碌轉瞭一通,我又不是要洗的衣服。”
行天在廚房洗瞭手,又漱瞭口,轟轟地發出冬天猛然刮起的暴風似的聲音。
“結果什麼時候出來?”
多田接著問道,其實心不在焉。他滿腦子都是什麼時候把代為照顧春這件事告訴行天,怎樣取得行天的諒解,等等。
“好像是下個星期吧。啊,對瞭,老太太也一如既往像個死人一樣很有精神地躺著。”
“是嗎。”
坐在對面沙發上的行天,聽見多田的附和,詫異地側著腦袋問道:
“總覺得有點怪啊!刷漆那活兒談得怎麼樣瞭?”
“哦,回絕瞭。”
“是嗎?”
行天看著多田,多田覺得,這時候一旦挪開視線就等於輸瞭,但是他實在沒勇氣看他的臉,於是將視線投向瞭行天手邊。
所謂心臟快要從嘴裡飛出來瞭,指的就是這種時候,多田心想。
隻見行天把一片絳紅色的花萼放在指尖上轉著玩。肯定是凪子擱在茶托上的那片花萼,在他洗茶杯的時候沾在水槽的不知哪個角落瞭。
他怎麼就眼睛賊尖地發現瞭,還拿到瞭沙發這裡?
多田一邊祈禱著自己臉上神色如常,一邊從兜裡摸出瞭好彩煙的盒子。點著一根煙,他將煙深深地吸進肺裡。
行天似乎定睛註視著多田的一連串動作。他把那片花萼彈進擺在矮幾上的煙灰缸裡。
“別怪我問起來沒完,我說,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沒有。”
多田條件反射地撒謊說。隨即後悔瞭,剛才蠻好趁機跟他挑明春的事的。
“沒有最好。”行天也抽起瞭薄荷萬寶路,“承蒙你多田關照著,火大瞭忍不住把你揍趴下這種事態,我想能免則免吧!”
嚇人!行天的這句話,雖說不清楚是單純的虛張聲勢,還是因為他已經相當準確地揣摩到瞭什麼才說的,總之挺嚇人的。這個男人,可是每天晚上默默地做著俯臥撐、鍛煉著腹背肌肉的;可是曾發揮超越人類的瞬間爆發力,打得小混混們流鼻血的。
多田越發難以開口說明真實情況瞭。在春到事務所來之前,看來隻能假裝到底瞭?
吃得消嗎,我的胃?多田輕輕摸瞭摸肚子。
一個星期後,行天的體檢結果出來瞭,據說完全健康。說春“身體屬於結實的”,沒準是遺傳瞭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