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良一生氣瞭。
“黑社會憑啥賣蔬菜?!”
星和他的夥伴在位於真幌站前的遊戲城“SCORPION”的二樓擁有一間事務所,業務內容包括真幌餐飲店的保鏢、以真幌中小企業及高齡人士為對象的金融業(招牌自然沒掛出來)、在真幌市內銷售藥物(自然是有害健康這一類的“藥”),等等。
但是,星不是黑社會。他自認是“內心有隱疚的普通市民”。
他跟以真幌市為大本營的岡山組,雙方在工作上有密切的情報交流,屬於互相幫助的關系,但並不曾歃血為盟。他知道警察在盯著自己一夥人,視他們為“流氓團夥”,可他們並沒有前科。
星把聰明地賺錢當作信條,他高明地駕馭著連大腦都由肌肉做成的夥伴們,優雅地在真幌的背面世界優遊。
這樣一個星之所以生氣,是因為岡山組這回打算把一樁麻煩事強加於他。
“什麼?‘傢庭與健康食品協會’?笑死人瞭!”
星用胳膊把擺在辦公桌上的那堆西紅柿推到瞭一邊。這就是岡山組送來的西紅柿,還附瞭一張字條:“我們有意拓展新生意,僅供參考。”開什麼玩笑!
在事務所的一個角落,有三個保持筆直站姿的男人,分別是伊藤、筒井、金井。他們遠遠地看著星氣得要發瘋,同時彼此用手肘捅來捅去決定瞭發言人。在星的團夥內部屬於頭腦派的伊藤,代表三人向前邁出瞭一步。
“HHFA是一個生產、銷售蔬菜的團體。最近經常在南口轉盤那兒開展街頭宣傳活動,我猜星哥可能也見到過……”
“這事我知道。”星搔著剃得短短的頭發說,“我說的是,一個連藥都沒法好好散貨的弱小的黑社會,憑什麼要朝什麼蔬菜銷售這一塊伸手啊!事到如今才認識到健康的重要性?”
星平常在生活中就很註意健康。他吃糙米飯,每天早上慢跑十公裡,不抽煙,酒也是淺嘗輒止。而另一方面,說到岡山組的成員,從幹部到小嘍囉,清一色地熱衷於暴飲暴食玩女人,準確無誤地體現出普遍流傳的那種黑社會的形象。
每回耳聞目睹這樣一幫人擔憂γ-GTP(谷氨酰轉肽酶)的數值,心血來潮服用營養素,總讓自律克己的星感到不耐煩:“怎麼平日裡就不知道維持一種健康的生活呢?”堪稱不健康典范的岡山組,事到如今居然對蔬菜感興趣,真是滑稽可笑。
“而且,還說把跟那個古怪團體交涉的事情整個兒扔給我們?”
“聽岡山組說,他們希望把開拓蔬菜銷售新渠道的工作委托給我們。”
“怎麼分賬?”
“該是三成進岡山組腰包;至於我們的份額,說是拿其中的十個點怎麼樣。”
“開、什、麼、玩、笑!”
星抓起一個西紅柿站起身來。在事務所的廚房洗幹凈後連皮啃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無農藥栽培,不過的確挺好吃的。可畢竟是蔬菜,單價高不到哪兒去吧?西紅柿什麼的,零售價頂多一個一百五十日元左右。說給進價的三成當中的一成?我們跟某些不入流的黑社會可不一樣,我們賣藥賣得也很順風順水。拒絕!”
“那個——星哥,岡山組的飯島先生來瞭。”
聽到武鬥派筒井的話,星回過頭來。隻見岡山組的那位幹部就站在事務所門口。
為什麼沒經我同意,就讓黑社會在我大講特講人傢壞話的時候進來?!
星火冒三丈,連剛在理發店剪短的頭發都恨不得一口氣長到三千丈的長度,直沖雲霄,把星星串成肉串。但表面上,他始終一派溫和。
“歡迎,飯島先生。”他請人傢在待客沙發上落座。等把西紅柿吃完,把蒂扔進水槽後,他扯出瞭笑臉,“真是的,我們這小破地方,還勞駕您特地跑一趟。”
“你還是這麼愛逞威風啊,星!”
飯島穿瞭一套挺合身的黑西裝,悠然自得地在沙發上坐下瞭。好像沒帶一個手下,舉手投足間卻相當從容不迫。四十過半瞭吧,可從動作的細微之處看得出,他一直在堅持鍛煉,不曾松懈。在岡山組裡面,飯島是不怎麼暴飲暴食玩女人的那種。
“管黑社會叫不入流,好膽量!”
既不好感謝,也不好否認,於是星一言不發地杵在那裡。
“唉,算瞭。”飯島笑著推進談話,“我吧,也是反對賣蔬菜的。這事兒關涉組的形象,更何況說到底實際收益並不好呢。”
“既然如此,又為什麼?”
星在飯島對面坐下。以星的保鏢自居的金井,以危險的姿勢端著咖啡進來瞭。由金井這個大塊頭端著,咖啡杯看起來就像是意式濃縮咖啡用的杯子。
“這生意是我們少主找事的。”
飯島嘆瞭一口氣。根據飯島所講,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
HHFA成天拿著擴音器站在南口轉盤,這讓岡山組的少主心裡非常不痛快。雖說是外行,可要是任由這夥人占據這塊地方,站前的管理就會亂套,對於那些敢在岡山組眼皮底下在街上賣東西的不上道之輩就起不瞭示范作用瞭。
據說,少主於是去質問HHFA:“你們向誰交場地費?”
“這當然隻是一種姿態。”飯島說,“要是惹瞭外行,近來可是立馬叫警察呢。隻希望他們怕瞭,自己挪個地方,或者少做些街頭宣傳活動,對我們來說,就算是保住面子瞭。”
據說待在南口轉盤的HHFA會員好像是害怕瞭,一聲不吭。不料,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出來的、自稱HHFA幹部的男人,卻相當厲害。
“那個姓什麼澤村、三十來歲的年輕人,面對少主一步也沒退縮。不僅如此,據說還懇切地講瞭一通安全蔬菜的生產銷售,作為一門生意將來如何如何有前途之類的。”
少主覺得HHFA的這個意氣高昂的年輕人挺有意思,最後竟然跟他成瞭一道喝酒的朋友。估計是意氣相投吧。據說少主也很偶然地對岡山組的組長說起“有一幫傢夥對種蔬菜很有熱情”。
“這樣一來,勾起瞭組長的濃厚興趣,”飯島又嘆瞭一口氣,“最後約澤村在咖啡館見瞭個面。”
“怎麼還會見他?”
星直皺眉。雖說是一個小小的組,可他不明白一個黑社會老大這樣做的理由,這是原因之一;二是因為剛好入口的咖啡苦得沒法喝。
“學校供餐。”飯島壓低嗓門說,“HHFA看樣子想把蔬菜批發給公司做學校午餐。因為這樣就能推銷掉大量的蔬菜。”
“我不太懂。不過采購當然是按照投標制度來的吧。”
“當然。可是‘魚有心來水有意’,我們組長的女婿的舅舅傢的表哥,是真幌市議會的議員。”
“關系太遠瞭,一下子弄不清楚,就是說,能在投標上面打通關節?”
這種情況跟“魚有心來水有意”還是有點不一樣的,不是嗎?星這樣想著,問道。
“那就是事先串通投標價格吧!那是要被警察帶走的。隻不過嘛,換成——”飯島露出如假包換的壞人笑容,“是叫遊說嗎?‘盡量便宜地把無農藥蔬菜引入學校供餐中去吧!’這樣的路還是能給鋪的。”
“但是,對組來說是沒有油水可撈的,對我們來說也是。”
“就是說嘛!所以我也反對,可組長很起勁,沒辦法。誰叫組長的孫女今年春天上瞭小學,每天吃學校提供的夥食呢。”
傻得冒泡。星大失所望,勾勾指尖叫金井過來把兩杯咖啡全撤掉。
“那麼,飯島先生,你要我們怎麼做?”
“少主打算最近就正式委托你們來辦。委托內容有兩個:一、充當HHFA和組之間的中轉站;二、HHFA和真幌市方面的交涉助理。黑社會賣蔬菜不成體統,可讓‘有正當職業’的你們來幹,大致上就沒問題,這都是經過考慮的。”
“就是說,通過我們的行動,要讓HHFA的蔬菜能被學校供餐采用,然後我們隻要監視HHFA,確保由此產生的利益確實上交給組裡就行瞭,是吧?”
“既要維護少主的面子,又要順應組長的希望的話,就是這樣。不過嘛……”
飯島撓瞭撓鼻頭,喝瞭一口金井重新端來的咖啡。保險起見,星也嘗瞭嘗味道。這回又淡瞭。但是飯島看著並沒有不滿,已經喝瞭大約半杯,似乎隻要開水帶黑色就行。見金井不安地窺看自己的反應,星決定不再命他重新沖泡咖啡。
“星啊,我吧,”放下杯子,飯島小心謹慎地開口道,“可能的話,也希望組長的寶貝孫女吃到好吃又安全的蔬菜。可是呢,HHFA幹部的做法,我怎麼也理解不瞭。種蔬菜的這幫傢夥,怎麼輕易要跟黑社會接觸?期待我們居中斡旋?你不覺得可疑嗎?”
“如果光看他們在南口轉盤的樣子,我同意飯島先生的想法。那幫傢夥是某種……空洞。”星把身子靠在沙發的靠背上,想瞭一想,“那麼,飯島先生是希望我讓HHFA跟組裡說的事一筆勾銷,對吧?”
“跟你說話不費勁,很好。”飯島微笑著說,“我沒說要你白幹。”
“給我們的藥的批發價,希望一年裡能降五個點。”
“成交。”
星和飯島握手。
“千萬記得這話隻有你知我知啊。”飯島這樣叮囑道,“我這可是拜托你做瞭一件違背組意的事情。”
“包在我身上!”星大聲保證道,“一定為您揭露HHFA背後那張叫少主及組長老人傢幻滅的面孔。”
“要是沒有貓膩呢?”
面對飯島的問話,星聳瞭聳肩。
“壞話之類的,要多少都能造。”
飯島離開事務所之後,星仍舊在沙發上坐瞭一會兒,整理瞭一下思緒。伊藤、筒井和金井則高高興興地吃著岡山組送來的HHFA的西紅柿。
“喂,最好洗一洗!”
聽星這麼說,筒井感到詫異:“可是,不是說無農藥嗎?”
“那種噱頭,怎麼能隨隨便便相信呢?沒準有壞傢夥半夜往菜園子裡噴灑農藥。”
“星哥,你已經決定怎麼行動瞭吧?”
伊藤邊往上推眼鏡邊說。但凡不出入這間事務所,伊藤就是一副公認的“文弱書生”風采。
“啊。”星點點頭,“幫飯島實現願望的方法,有兩種。切實調查人們對HHFA的評價,和故意降低人們對HHFA的評價。”
“比如,說蔬菜並非無農藥?”
聽伊藤說出這句話,星豎起食指“噓”瞭一聲。
“別亂講。”
“對不起。”
“前面那種做法需要毅力,後面那種一旦暴露就很麻煩。不過,我願意賣這個人情給飯島。”星看瞭一圈夥伴們的臉,“好瞭,輪到你們出場瞭。”
擁有肌肉型大腦的筒井和沉默的金井似乎沒能很好地理解星的話,不知所措地用眼神交流著。隻有伊藤明白瞭星的意思,便向這二人淺顯易懂地給出瞭指示。
“首先,查探HHFA的內情。”
“內情?”
筒井的腦袋歪得過瞭頭,此時連帶著上半身也傾斜瞭。伊藤深入淺出地予以諄諄教誨:
“敵對組織的構成人員及活動狀況,在這之前也調查過不是?照做就行。”
“明白瞭。”
筒井終於展露豁然開朗的表情:“調查有關敵對組織的事我很擅長。”
星急忙補充:“不過,這回的對手不是黑社會、不是小混混、不是流氓,都不是,是種蔬菜的‘普通’人。所以,動用暴力可不行!”
“我盡量做到。”筒井稍顯不滿地答應瞭。
金井有話想說似的望著星。這是個總想著能幫上星的忙的男人。想必他此刻正心急如焚,生怕隻有筒井領到任務。
“表情別這麼嚇人,金井。”
星從沙發上起身,踮起腳拍瞭拍金井那肌肉鼓得像面包的肩膀,“你跟我一起去監視HHFA的菜園子。”
金井高興地笑著直點頭。這一笑,表情越發地恐怖瞭。
“伊藤你盡快列一張跟HHFA有關系的土地和設施的清單出來。尋常業務暫時也交給你全權處理。”
“明白瞭。不過,要是HHFA真沒有貓膩的話,我們就惹禍上身瞭,對吧?”伊藤一副不認同的樣子,雙手抱胸說道,“為瞭飯島先生,有必要做到這一步嗎?”
“我們不是岡山組的分包企業。到時候,委婉地把工作強行推出去就行瞭。”
“推出去?推給哪裡……”
“難道你忘瞭嗎,伊藤?”拿起一直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星低聲笑道,“真幌市不是有一傢值得信賴的便利屋嗎?‘遇到困難請立刻致電多田便利屋’,沒錯吧?”
星會采取那樣一種叫人晦氣的委托方式,多田自然不可能知道;他隻知道每天默默地勵精圖治經營便利屋生意。
季節已進入梅雨期。入夏後就要代為照看春的事,多田至今未對行天說明。
多田絕對沒有袖手旁觀的意思,他無數次想跟行天明說,想找機會說服他。
但是,不行。行天像是察覺到瞭什麼,總在絕佳的時機攔腰截斷多田的話。
結束一天的工作,去瞭澡堂,又吃瞭晚飯後,他以為“就是現在”,打算跟行天倒出春的事瞭,不承想,行天卻比平時更加起勁地開始瞭臨睡前的鍛煉,反反復復練腹肌背肌俯臥撐,動作過於劇烈,實在不是談話的氛圍。假如繞著彎地跟他說“行天,停一下好嗎”,渾身汗淋淋的行天就回一個“時蕎麥!”似乎在說:“我在數腹肌背肌俯臥撐的次數,別妨礙我!”
好不容易去瞭一回澡堂,用不著這樣運動得出汗吧……多田心神不寧。要不等到他鍛煉結束吧——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間睡魔來襲,最終沒談成。
另外,行天還表現出不常見的機智,對多田加以牽制。
表現出機智的行天,活像一個大白天熱熱鬧鬧登場的幽靈,讓人不知所措,不知該怎樣招架。可是,不知行天是否察覺瞭多田的不知所措,他會率先做個晚飯,或者不等任何指示就把第二天的工作中要用的工具搬上小皮卡,如此這般,采取顛覆此前常識的行為。並且,他帶著充滿期待的表情等待著多田的反應,像是在說:“我也相當有用不是?”
就像在電車裡目睹流氓給老人讓座,盡管他隻是做瞭理所應當的事,卻感覺那流氓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同樣地,多田也總覺得進入瞭感情維谷。行天難得這樣努力幹活,有事瞞著他讓人內疚。話說回來,一想到說出要代為照看春,行天會何等不高興,就越發開不瞭口瞭。
結果他始終什麼都沒說,就送瞭一盒香煙給行天。他是敗給瞭那雙期待表揚的眼睛。瞧我都在幹些什麼呀!——多田對自己這種不幹不脆的言行直嘆息。
總而言之,趕在春來的那天之前,事先做一點安排吧。想到這一點,多田冒雨前去找常有很多機會來事務所玩的露露和海茜說明情況。
她們倆住的是真幌車站背後的木結構公寓。由於到訪時晌午剛過,所以露露和海茜才剛起床。盡管如此,也許是聽瞭多田的話,一下子清醒瞭,她倆探出身子發問道:
“咦——代為照看小女孩嗎?”
“好開心!多大?”
露露落落大方地穿著寬松睡衣,多田心情復雜地從她身上挪開瞭視線,回答說:
“是一個熟人的孩子,確切年齡不清楚,應該四歲左右。”
“是嗎——我們也會盡量幫著帶孩子哦!”露露爽快地主動應承。
“玩具和衣服之類,先買來備著是不是比較好?”
海茜馬上籌劃開瞭。她就好像是在計劃玩過傢傢或玩洋娃娃似的,一副喜形於色的樣子。
看著海茜興奮得像是自己有瞭妹妹的感覺,多田有些傷感。心想,是啊,海茜雖然看似堅強,可到底還年輕啊!他對海茜傢人的情況一無所知,卻能隱約感覺到她想必十分向往有傢人在身邊。因為對室友露露也好,對吉娃娃小花也好,海茜都珍惜到瞭無以復加的程度。
多田跪坐在榻榻米上,吉娃娃靠到他膝頭來。撫摸著小小的腦袋,多田繼續說道:
“我還沒跟行天說過代為照顧孩子這件事。”
“為什麼?”露露不解,“你們可是住在一起的哦!不好好說清楚怎麼行哦?”
“那傢夥討厭小孩,絕對會反對。你們說能幫著帶孩子,我心裡踏實多瞭,可我更希望你們兩位幫忙遊說行天。”
“遊說?具體來說呢?”這回輪到海茜不解瞭。
“一旦知道要代為照看小孩,行天十有八九得離傢出走。這種時候,他住到兩位屋裡的可能性很大。”
“我們隻需要說服他,然後勸他回事務所就行瞭,對吧?”海茜理解瞭。
“順便哦,跟他多講講孩子有多可愛哦!”露露也說,“不過話說回來哦,便利屋先生的那位‘朋友’,就好像撒嬌的孩子哦。他怎麼就那麼討厭小孩子呢?”
“你剛才說是‘熟人的孩子’,到底是怎麼樣的熟人呢?”
露露和海茜有疑問也在情理之中,多田模棱兩可地搪塞瞭事。因為他也沒什麼話可以拿來說明。但是因此,海茜心裡對多田這個“熟人”的猜疑似乎逐漸升級瞭。
“一般來說,再怎麼由於工作原因,通常也不會把一個四歲的孩子交給普通朋友來帶,對吧?應該雇個保姆之類的,辦法有的是,對吧?”
確實,多田心想,自從凪子提起這件事以來,我就坐立不安,滿腦子想著應該如何對行天施以懷柔之術,煩惱不堪,結果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沒想到。
為什麼凪子不雇一個保姆呢?凪子和她伴侶在金錢方面應該是有餘裕的,似乎完全用不著特地指定不適合帶孩子的多田來做。
“莫非哦,是便利屋先生的私生子哦?”
露露暗自得意地問他。多田慌忙說“不是的”,可似乎並沒能消除誤解。
“得瞭吧,得瞭吧。”
“如果是這樣,我們一定幫忙。”
露露和海茜自說自話地流露出一副通情達理的面孔,各自開始換衣服或喂吉娃娃。無奈之下,多田隻得逃離瞭她倆的公寓。
他撐著塑料傘,回到站前的事務所。
由於事先交代過他午飯愛吃什麼就吃什麼,所以行天吃瞭圍爐傢的便當,此刻正在沙發上午睡。都不知道我的心情,你還真是少根筋。因為你,我都被人懷疑有私生子瞭。多田便利屋在車站背後的名聲要是受損瞭,看你怎麼辦!
“起來,行天!到時間開始下午的工作瞭。”
拿收好的傘尖戳著行天,多田又檢驗瞭一遍自己的心。
之所以難以開口告訴行天“要代為照看春”,是因為這樣等於背棄“不接受跟孩子有關的工作”這條他和行天的約定,這使他倍感痛苦;也因為他不願被勃然大怒的行天給揍扁。
可是,最重要的原因……多田嘆瞭一口氣。因為一旦春來瞭,行天肯定要離開事務所。離開之後,說不定會到露露和海茜傢寄居。不過,那多半也是暫時性的。真正意義上的去處,行天是沒有的。正因為多田同樣沒有去處,多田住的屋子,行天才能夠毫不客氣地當作自己的窩來用。
離開這裡之後,行天多半頭也不回地拐過街角,就此融入黑暗中。從此不再出現在他這幾年在真幌市相遇相交的人們眼前,盡管隻是為數不多的幾人。
把行天從他終於找到的住處趕出去,趕到一個冷清的地方,這種事,多田不願做。
就像沿著傘面滴落的雨水一樣,猶豫、躊躇在多田心裡留下瞭印痕。
下午的委托是代為購物。一位說是傷瞭腰的老婦人交給他錢包和便條,讓他到指定的超市去購買食材。多田對照著便條,推著購物車在貨架間緩步行進。行天則活像節日彩車的男隨從一樣跟在購物車後面亦步亦趨。
行天不適合這種瑣碎的工作。便條上明明寫著“低脂牛奶”,他卻滿不在乎地把脫脂牛奶放進車裡。明明叫他“找找碎納豆”,他卻會從貨架上拿小粒納豆過來。
他肯幫忙固然叫人感激,可反而更加費時費力。多田終於把行天趕開瞭,叫他“上那邊等著”。行天此刻正撐著傘蹲在超市停車場的一個角落裡。透過窗玻璃,能看見他那活像蘑菇的背影。看樣子在抽煙,一縷白色輕煙飄上灰色的天空。
多田一邊繼續購物,一邊動作迅速地拿起手機,給凪子工作的醫院打瞭電話,請求轉接。
轉接鈴聲是《童話王國的老鼠》的主題曲。明明是醫院的電話,怎麼竟會采用如此歡快的音樂?多田等得心煩氣躁,另一隻手依次將口蘑及豆腐之類放入購物車,甚至忘瞭留意行天的動向。
“老鼠歌”重復瞭八遍之後,凪子才終於接起瞭電話。
“我正在給患者看病,請長話短說。”
“很抱歉,百忙之中打擾你。你雇一個保姆怎麼樣?”多田放低姿態提議道。
“這一點已經研究過瞭。”感覺凪子正在走動。想必她是為瞭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無所顧忌地說話。
“可是,讓一個不熟悉的人照顧一整天,我不放心。”
也許是來到瞭走廊上,凪子的聲音聽著有一點點回音。
“我想,三峰女士也不大熟悉我吧。最主要的問題還在於,我跟行天兩個對孩子的生活需求都不大懂。”
“不要怕。”凪子平靜地說,“因為多田先生和小春都曾是孩子。在和春接觸的過程中,我想,你們會回想起孩子是怎樣一種生命體。”
“但是這個——”
多田剛要反駁,凪子便打斷他的話,繼續說道:
“多田先生,我之前不是說過嗎,小春是一個對兒童時代受的傷痛耿耿於懷的人。通過和春的共同生活——哪怕是短時間的,說不定小春能解開一點心結。”
凪子的言外之意,多田也隱約明白瞭一些。
不要以為自己曾經受過傷痛,就必定成為一個使別人承受傷痛的存在。
行天並不是一個會無緣無故傷害別人的人。雖然偶爾會把小混混打趴下,但通常會努力克制著不去傷害別人,甚至給人極端慎重的印象。無論凪子、露露和海茜,還是多田,都深知這一點。可隻有行天,他不相信自己。他懼怕他自己,唯恐哪一天做出殘酷無情的事來。
隻要見到可愛的春,行天確實也有可能察覺,就算是他行天,也能夠不用暴力而用愛作為語言,珍惜地對待某個人;就因為自己從不曾察覺,之前才一直那樣行事。
可多田又覺得適得其反的可能性也很大。一旦促使行天越來越懼怕過去、厭惡記憶、討厭小孩,可怎麼辦?
多田正打算說出上述疑慮,不料凪子匆匆忙忙掛斷瞭電話:“患者還在等我。就這樣。再見。”
這時,行天邊收起被雨打濕的傘邊走過來,抱怨說:“喂,東西還沒買完嗎?”害得他沒法重新給凪子打電話。
看來終究註定要代為照看春瞭。
“那個老太太也吃太多瞭吧,所以才會給腰增加負擔啊。”
行天探頭看著滿載食品的購物車,發著牢騷。多田沒理會他的話,終於決定豁出去瞭。
到瞭這一步,隻能說瞭。
“行天,我有話跟你說。”
“請說。”
“不,不在這裡說,找一個讓人心平氣和的地方……”
“難道你要求婚嗎?”
現在可不是對這種玩笑話一一做出反應的時候。多田一言不發地推著購物車,到收銀臺結賬;同時在腦子裡盤算著在哪裡、對行天說明到哪一步,才能將波及自己的傷害減到最小。遺憾的是算有遺策,他竟然忘瞭往委托人交給他的超市會員卡裡刷積分。
開著小皮卡把食材送到委托人傢中,請她確認錢包裡的餘額數目之後,代為購物工作就算是結束瞭。
回到真幌站前,把車停在事務所附近一個租借來的停車位上,隨後立即撐著傘沿真幌大道前進。兩人單獨在事務所談話風險太高。選擇有人的地方,哪怕被行天揍扁瞭的時候,有人前來勸阻的可能性也會大一點吧?
簡直就像是來談分手啊!多田盡管內心提不起勁,可還是找到一個適合講秘密的地方。行天默默地走在他身旁。或許是多田的緊張傳染瞭他,又或許是心理作用吧,行天的側臉上似乎也籠罩上瞭一層陰影。
多田選擇“咖啡神殿阿波羅”作為談話的地點。這是真幌大道上多年前就有的一傢咖啡館。
店的正中央,不知為何裝飾著一副巨大的西洋盔甲;墻壁上凸出一個鹿首標本;地板上到處擺放著木雕或陶塑的玩偶;窗上則貼著仿彩畫玻璃的貼紙。
總體上講,這樣的裝潢隻能用“毫無章法”來形容,但“阿波羅”卻深受客人的喜愛。因為在這裡待得再久也沒人說你,他們對待客人的距離感也非常適度。你一旦表現出一點已經決定點什麼的樣子,店員就會從不知哪裡走過來。杯裡的水也是,你一回神,已經倒滿瞭;煙灰缸也會在裝滿之前換上新的。正是通過這些恰似妖精或忍者般藏匿身形的店員,不經意間,一切服務執行到位。
多田之所以選擇“阿波羅”,是因為他心裡帶瞭一種期待,他心想,這裡的店員不會豎起耳朵偷聽客人談話,卻能在十萬火急之際沖過來把喪失理智的行天制住後五花大綁。店裡面擺滿瞭觀葉植物,茂盛的葉子能夠適度地遮擋其他客人的目光,這一點也很好。
點瞭“太陽拼配咖啡”後,多田和行天點著瞭香煙。端咖啡來的店員,似乎感覺到瞭坐在小桌子兩邊的兩人之間那股緊張的氣氛,默默點點頭,規規矩矩地走開瞭。
“說吧。”
行天說著往陶制煙灰缸裡抖落煙灰。煙灰缸呈一隻張開大嘴的河馬的形狀。怎麼偏偏撞上這麼一隻愚蠢透頂的煙灰缸!多田朝旁邊那桌偷偷瞥瞭一眼,見那桌是一隻沒有絲毫特別的玻璃煙灰缸。
多田猶猶豫豫地把吸瞭一半的煙擱在瞭河馬的牙齒上。然後將空出的雙手在膝頭輕輕交疊,把心一橫,告訴行天:
“這回要代人照看孩子。”
行天默不作聲地把還沒抽完的煙在河馬的嘴裡捻熄瞭,掐得那樣執拗,把煙葉都掐散瞭。隨後,多田也捏起煙頭,使勁轉動著插進河馬的鼻孔裡弄滅瞭它。煙蒂就像慘死的蠶一般被彈到瞭桌子上。多田撿起它,放進瞭河馬嘴裡。
“承蒙關照瞭,再見!”
行天說著就站起身來,多田見狀急忙抓住他的手腕。
“等等等等等等!你去哪兒?”
“哪兒都無所謂不是?你就盡情做你的男保姆吧!”
“別急,孩子下個月才來。”
“幹嗎攔著我?你總跟我說‘快點給我滾’,不是嗎?”
“擅自決定幫人帶孩子,是我不對。可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多田拼命使眼色催促他坐回原位。行天不情不願地再次在放瞭軟墊的椅子上坐下。
二人重新抽起瞭煙,觀察瞭一陣彼此的態度。
“你說代人照看,是誰的孩子?”
“是我弟弟的孩子。”多田撒謊說。
“哦,你的雙胞胎弟弟的孩子。”行天的語氣很沖。
實際上,別說雙胞胎弟弟,就是單純的弟弟,多田也沒有。這“雙胞胎”的構思到底從何而來啊!多田想瞭一想,想起來瞭。當多田感嘆“不知道該怎樣向顧客解釋你這個吃閑飯的存在”時,行天曾笑著這樣提議:“你要是這麼在意客人的目光,就說‘其實是分開很久的雙胞胎弟弟’得瞭。”
按照這個來說,多田的雙胞胎弟弟,也就是行天瞭。多田打算照看的,是行天的女兒春。雖然不確定行天揣摩到瞭幾分,但說是“雙胞胎弟弟的孩子”,竟也不期然地說出瞭真相。
這可是個直覺超靈的傢夥。多田莫名地感到害怕起來,好不容易才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我沒有雙胞胎弟弟。”
“我想也是。你有兄弟這事兒本身,也是頭一回聽說。”
“咦?我從來沒講過嗎?”
多田頂住行天冰冷的視線,好容易開瞭口:“弟弟我是有的,比我小兩歲,小時候胖乎乎的很可愛。總是‘哥哥、哥哥’地叫著跟在我屁股後面,一不小心就摔倒瞭,擦破膝蓋。現在是一個接近兩米高的大塊頭,喜歡吃果醬面包,好像一個星期要吃八個;興趣愛好是釣魚,特長是猜別人的體重。”
“這簡介感覺有點奇怪嘛!”
都是絞盡腦汁即興現編的,奇怪很正常。多田已經無路可退,恰似沒穿盔甲就沖入瞭主城的武士。
“我弟弟是單身赴任,弟媳婦好像住院瞭。所以來拜托我,說希望幫忙照顧孩子一個半月。”
“唔——”
“……別做出那種事不關己的反應嘛!”
“這真真正正是別人的事,我有什麼辦法?”
行天始終冷酷到底。照這樣下去,在春到來之前,他恐怕就先離開多田便利屋瞭。對於行天,凪子似乎希望他借此機會和春建立交流。假如讓行天走掉瞭,就等於違背瞭凪子的意願。而且從現實考慮,多田一個人一邊幹便利屋的工作,一邊照顧春,看來是不行的。
多田估計,隻要見到春,行天恐怕也會一點一點地受到感動。這時候必須想盡辦法留住行天。
多田決定軟硬兼施嘗試說服行天。他也深知這麼做難免有點卑鄙,但這時候可容不得他挑選手段。
“行天,我在這之前雖然這個那個地說瞭不少,可我給你飯吃瞭吧?還提供睡床,也付你打工費。”
“你說的打工費是你那幾滴麻雀的眼淚嗎?”
“眼淚終有一天也能匯成江河,流入大海。”
太過自命不凡,竟讓說話成瞭可笑的念歌詞,以至於讓行天有些擔心:
“您老腦子沒問題吧?”
“托你的福。”
多田覺得有點尷尬,捻熄瞭煙。店員上來換瞭一隻新煙灰缸。這回是一隻普通形狀的玻璃煙灰缸。這隻煙灰缸給瞭他勇氣,多田忍不住一口氣說瞭一長串:
“總之,據說連黑社會都不忘一宿一飯之恩,所以你應該是欠我相當多,對吧?如今正是你報答的時候。我想,就算你報答瞭也不會遭天譴。所以幫我一起照顧孩子吧,求你瞭!”
多田低下頭去,在他的對面,行天以一種仿佛想要直達地幔的氣勢,把短掉的香煙像鉆孔機似的在煙灰缸裡擰滅瞭。
“我吧,多田,還以為你要跟我說‘我想跟“真幌小廚”的社長一起住瞭,你走吧’!”
“跟柏木女士?!”行天過於奔放的想象力令多田大吃一驚,抬起頭來,“你怎麼又這麼想?”
“這陣子,你白天常常一個人出去,不是嗎?”
那主要是為春的到來找露露和海茜做好事先安排。也因為有事相瞞,難以面對行天。
多田直搖頭。
“我和柏木女士不是那樣的關系。我隻是‘真幌小廚’的一名顧客。”
“你還真是少根筋啊!”行天嘆瞭口氣,喝瞭一口已經相當涼的咖啡,“明白瞭,不過你也挺殘酷的。”
少根筋這個稱號,雖然令人遺憾也隻能接受,但對於“殘酷”,多田感到意外。
“怎麼這麼說!”
他一反駁,行天又沖他嘆瞭口氣。“你知道的,我討厭小孩子。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他們,所以我沒法照顧你弟弟的孩子。但是你卻說什麼‘幫人帶孩子’,說得輕巧。”
“基本上,隻要疼愛就行瞭吧。”多田小心翼翼地說,“做出什麼不好的事或者危險的事,就罵。”
“就是這一點不明白。”行天浮起淺淺的笑意,“疼愛也好罵也好,讓我來做的話,就等同於‘施加痛苦’。”
行天的手朝盛瞭水的杯子伸去,但是,他抓不住杯子。因為他的指尖在微微顫抖。多田凝神觀察著他的手指,還有他失去血色的臉,然後,小心翼翼地問他: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行天把雙手從桌子上放下瞭。想必是為瞭掩飾顫抖。
“因為我從小就是被那樣對待的啊!因為我隻知道那樣做。”
關於過去,行天說得如此不含糊,還是頭一回。是該勇敢跨出一步,還是該後退?多田有一瞬間的迷惑,但隨即決定前進。
“你吧,不會拿你自己遭遇過的討厭情形對待一個小小的孩子。”
“你有什麼根據這樣斷言?”
“這兩年半,我一直看著你來著。”多田發自肺腑說道,“行天,你不是會給孩子施加痛苦的人,絕對的。”
“你除瞭少根筋,還很樂觀呢!”行天無奈地笑著,低下頭去,“在正兒八經的愛護下長大的傢夥,果然殘酷得不行。”
也許正如行天所言。
多田就是在包括父母在內的周圍大人正常的愛護之下長大的,正常得甚至沒認識到那是正常的。也許是這個緣故吧,對於行天抱有的懼怕及困惑,多田幾乎無法想象。
譬如說,一個人懂愛,一個人不懂愛,映現在他們眼中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樣的。的確,愛擁有的威力是殘酷的。
可另一方面,多田依然確信,用暴力打壓弱小的人、胡亂碾壓人心的勾當,行天是絕不會幹的。
“你很痛苦啊,行天。”
多田喃喃道。除此之外講些什麼好,他半句話也想不起來。
“是啊——很痛苦!如果,能忘掉一切……”行天好像也在尋找話語,“怎麼說呢?”
“愛一個人,然後雙宿雙飛?”
“嗯,是啊,有時候也想,要是能這樣就好瞭。”行天沉默瞭,像在思考什麼,不久便搖搖頭,繼續說道,“不,不對。我想啊,忘不瞭也沒關系,要是能愛上某個人就輕松瞭。不過不行啊!”
“行不行,不試試怎麼知道。”
“試瞭之後,把你弟弟的孩子打死瞭怎麼辦?”
見行天說話時的神色嚴肅得過瞭頭,多田雖自覺不夠謹慎,還是忍不住笑瞭。
“就讓我們通力合作,避免那樣的結果。既然要幫人帶孩子,我就需要人手。而關鍵在於,我對你有大約九百宿兩千七百頓飯的恩情。”
“算得夠精啊!”
“你會幫我帶孩子的,啊?”
行天實際上有著非常重義氣的一面,這時候他好像也沒轍瞭,點瞭點頭,沒用一點力,甚至讓人誤以為頸椎骨突然折斷瞭。
“談妥瞭?”
突然,從觀葉植物背後傳出聲音,多田和行天嚇瞭一跳,回過頭去。
是星站在那裡。他兩隻耳朵上掛著無數個粗大的環。“好久不見!”
多田一面寒暄,一面把香煙收進瞭口袋裡。竟然如此大意,沒察覺星也在店裡!也不知道被他聽去多少,不過還是速速撤離此地為妙。一旦沾上星就準沒好事,這一點他深有體會。
然而,星已然在空椅子上坐下瞭。
“便利屋,難不成你有私生子瞭?”
“怎麼可能呢!”
“是嗎?我剛剛聽到,說‘誰的孩子’什麼的,場面好像蠻慘烈的,所以我就在那裡安安靜靜地等著你們談完。”星抬起下巴指指禁煙席那邊,“就那兒。”
“承蒙關照。”
多田說著伸手去拿賬單。行天則使勁地猛吸薄荷萬寶路。星討厭香煙的煙,像趕蚊子似的揮手趕瞭趕煙。
星可不客氣,他接著就從行天嘴裡捏走香煙,浸在水杯裡熄滅瞭。
“能在這裡遇見,正正好。”星把泡軟的香煙扔進瞭煙灰缸。“便利屋,我有事求你。”
“托你的福,預約都排滿瞭。”
多田盡量以毅然決然的態度撒謊道,行天則從盒子裡重新抽出一根煙點著,星當即捏過那根煙浸到瞭杯裡。
“就算是都排滿瞭——”星把煙蒂扔進煙灰缸,身子深深地往後靠在椅背上,“也最好不要拒絕我的委托。”
“保險起見,我想問一問,為什麼呢?”
“可別叫我告訴你,便利屋。”
星撇瞭撇嘴角。這似乎是星的招牌笑容。
“有些時候,流言蜚語沒憑沒據地也會流傳開來。這樣一來,像你這種勉勉強強靠做生意糊口的人,恐怕就沒法在真幌立足瞭吧。我是替你擔心啊!”
至於誰會幹沒憑沒據散佈流言蜚語這種勾當,明白得很。
“你是在威脅我嗎?”
“是忠告。”
盡管如此,多田還是想同星保持距離,所以他決定借助沉默來抵抗。
行天第三次點著瞭香煙,星活像彈簧似的彎曲身體,朝桌子探出瞭身子;隨後,捏取香煙浸入杯中再扔進煙灰缸,這一連串的動作,他以極快的速度按部就班地完成瞭。
“抽什麼抽!有害健康。”星虎著臉訓斥行天。
“我健康沒問題。”行天依依不舍地望著泡漲開的長長的煙蒂群,“我在醫院做過各種各樣的檢查,沒有哪個地方不好。”
“我的意思是有害我的健康。總之,現在不準抽!”
乜斜瞭一眼以強硬的語氣諄諄教誨的星,行天拿起瞭煙盒。星一把將煙盒搶瞭過去。但是,行天早已從盒子裡抽出一根煙夾在瞭指頭上。
多田的視線在行天和星之間忙碌地來來回回。可由於兩人的動作過於迅速,他沒弄明白,煙盒究竟怎麼到瞭星的手裡,一根煙又怎麼到瞭行天手裡。感覺像看魔術似的。
“不準抽!”星制止行天道,“我不是還向你傳授過肌肉鍛煉法嗎?你不準妨礙我談話!”
“我沒想妨礙你,就隻想抽根煙。”行天摸出百元打火機,湊近瞭叼著的香煙,“多田硬要我看孩子,我煩得很!”
“喂,便利屋!”星沖多田吼道,同時一把搶瞭行天的香煙,“身為雇主,就該註意因材施用,讓下屬有用武之地!”
剛點著的香煙,又走瞭一遍從杯子到煙灰缸的規定路線。
“不是,行天不是我的下屬,純粹就是一吃閑飯的……”
“不準狡辯!”
多田的話被星的怒吼打斷瞭。店內鴉雀無聲。在場客人的視線齊刷刷聚集過來,星瞪瞭他們一眼,視線立刻散瞭。
星隨手打開先前從行天手裡奪過來的煙盒,硬是把裡面的香煙通通按在瞭杯子裡。
“啊——!”行天痛叫出聲,“那些還沒點著火吧!”
“點著我的怒火瞭!”
星低聲說。店員上來換瞭煙灰缸,拿走瞭裝滿泡漲的香煙的杯子;態度一如往常。
以此為契機,適度的嘈雜聲再度回到店內。
“喂,多田。”行天嘆瞭一口氣,雙手舉到和肩同高,表示投降,“這個人,看來下回得把我們倆扔水裡淹死。”
多田也因剛才那番動靜,喪失瞭抵抗星的最後一絲熱情。向行天說出秘密,盡管才說瞭大概一半,也已經消耗瞭他巨大的氣力,沒能剩下足夠的能量讓他對星拒絕到底。
“把委托內容說來聽聽吧。”多田放棄瞭抵抗。
“吸煙區空氣不好,不行,來我們桌!”星滿意地笑著從多田手裡搶過賬單站起身來,“你們的賬,我幫你們付。”
拼配咖啡一杯不過四百日元,這點錢就說得欠你多大人情似的,叫人火大!見行天投來哀求的眼神,多田這才沒掏零錢。
明白瞭,行天,留著這錢買香煙吧。
禁煙區在店內最靠裡的位置,星看樣子是占據瞭這塊地方。隻見四人座的桌子上放著一杯喝瞭一半的綠茶,一個戴眼鏡的男青年正坐在這裡等著。
“我們傢伊藤。”
星對多田和行天介紹完,背靠墻壁在沙發上坐下瞭,就在伊藤對面。
多田猶豫片刻之後,選擇瞭伊藤旁邊的椅子,因為他斷定跟星並排而坐很危險;但隨即後悔瞭。從正面看著並排而坐的行天和星,對神經的刺激要強烈得多。
多田將目光轉向伊藤:“我是便利屋多田,這是行天。”
伊藤一臉和氣地微笑著遞給他一本菜單。為瞭不讓星和行天進入視野,多田積極地盯著菜單看,積極得過瞭頭。
“甭客氣,想點什麼點什麼,便利屋。”星展現他的慷慨大方。
開什麼玩笑。雖說“阿波羅”沒有超過一千日元的餐點,我也不樂意欠星人情債。店員過來後,多田很保險地點瞭檸檬蘇打水。
但是當然,行天並不知道客氣及操心這些詞匯。
“那麼,我要兩杯啤酒,那不勒斯風味意面,還有俱樂部三明治。”行天說。
看來他膽子不小,想要趁此良機讓星把晚飯一並請瞭。
即便如此,也吃太多瞭。多田瞪瞭他一眼,含有要他退掉幾樣的意思,可行天假裝看不懂。
星看來心情不錯,笑著說:“難道平時便利屋沒給你飯吃嗎?”星和伊藤則又叫瞭綠茶。
沉默一時間支配瞭餐桌。多田嚴陣以待,不知星會委托自己辦什麼事;星這邊又是以篤定的態度等待著開口的時機;伊藤則是繃緊瞭神經,準備巨細靡遺地揣摩星的意思;而行天,兀自在一旁執著地看菜單,嘴裡念叨著:“還是芝士吐司好一點啊!”
就在四人各自的心事化作緊張膨脹到臨界點的那一瞬間,店員端著銀盤過來瞭,盤上放著飲料。放下飲料後隨即退回廚房,然後又雙手端著那不勒斯風味意面和俱樂部三明治上來。
“三明治,放這兒。”行天指著多田說,“你也喝點啤酒。”
多田的面前於是擺上瞭啤酒杯和盛俱樂部三明治的盤子。我可沒要!想歸想,肚子餓瞭也是事實。又覺得,星橫豎要強壓麻煩事給自己,能省一頓晚飯錢也不錯。
打定主意,多田拿起俱樂部三明治開啃。要說呢,還是那不勒斯風味意面更好。為什麼不問我的意見就自說自話點瞭?多田恨恨地睨瞭一眼坐在對面的行天。行天靈巧地把意面卷在叉子上,津津有味地吃著那不勒斯風味意面,嘴邊沾滿番茄醬。
等到約有一半的飯菜進瞭多田和行天的胃,星開口說話瞭:
“其實吧,便利屋——”事到如今已然沒法把飯菜吐出來還給他,等到這個階段再來談事情,可見此人行事果然周密。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債,也要追到你夢裡去討,這就是星,“我們現在正在調查HHFA。”
沒想到又聽到那個古怪團體的名字。多田稍感驚訝和疑惑。真幌到底是怎麼瞭?喜歡蔬菜的市民居然有這麼多嗎?
“知道嗎,HHFA?”
“嗯,這個嘛,見是見到過。但是,他們怎麼會有勞星哥來調查呢?”
“當然是生意。”星揚揚嘴角,端起瞭綠茶杯,“我吧,懷疑他們是不是正兒八經地賣蔬菜。”
多田和行天無意間交換瞭一個眼神。星的話不可輕信。說星是正經人,就好比說都廳要遷到真幌來一樣,是一派胡言。
“然後呢?”
行天邊用餐巾紙擦嘴邊點頭。星喝瞭一口綠茶,繼續說道:
“HHFA倡導無農藥栽培。這是他們重要的賣點,所以我獨自展開瞭調查,看看他們是否真的在實踐。”
據說星和下屬對散佈在真幌市內的HHFA菜園進行過觀察。
“大大小小加起來大約有二十個菜園子呢!”
伊藤拿出文件放在桌上。HHFA的菜園所在地及規模已被列成一張清單。
“最大的菜園子在小山內町,歸HHFA所有。其餘基本上是租借的田地。”
多田看著文件,發現上面也記著“山城町”這一地名,想必是老岡租出去的那塊地。
“小山內町的那個菜園有高墻包圍,外人進不去。”星說,“好像是HHFA的大本營吧,從墻縫裡能看到裡面有住宿設施。”
星決定把目標鎖定在幾個小菜園上,暗地裡嘗試定點觀測。
“眼下又是梅雨季節,在一個地方待太久又容易遭路人懷疑,不容易啊。”
星和下屬監視菜園的時候,要麼埋伏在附近公寓的戶外樓梯上,或者站在墻角假裝等人,有時甚至假裝測量道路。
“簡直就像偵探啊!”多田表示佩服。
“不具備耐得住寂寞、腳踏實地幹活的精神力的傢夥,不適合幹這行。”星說著微微一笑。
照此推測,HHFA的會員沒準適合不見光的買賣。根據星的觀察,他們不管雨天寒天,幾乎每天出現在菜園裡辛勤耕作。
“要麼除草,要麼一隻一隻扯掉葉子上的蟲子,幹得熱火朝天呢!”
然而,一天傍晚,他們發現一輛藍色小皮卡橫靠在菜園邊,還以為是要裝載收獲的菜,可看人手又太少。耕作的人已經回去,菜園裡隻有從小皮卡上下來的兩個男人。
“這兩個傢夥從貨鬥裡卸下瓶子和小型水桶一樣的東西。”
“這就是當時的情形。”
伊藤拿出照片放在桌上。總共有六張。由於是從遠處隱藏拍攝,兩個男人的面孔看不清楚。可是,卻拍下瞭這兩個穿著工作服的男人把瓶子和小型水桶搬到位於菜園一角的作業小屋的場面。總覺得生怕被人看見似的。
“這張,是作業小屋內部。”
伊藤又拿出第七張照片,多田拿在手裡仔細看著。據說是兩個男人離開之後,星闖進瞭作業小屋。瓶子和小型水桶被放大瞭,旁邊還有好像裝著米的褐色紙袋。
“農藥和噴霧器。紙袋裡是化學肥料。”星說,“大聲高呼‘放心、安全’,然後賣高價蔬菜。HHFA活脫脫就是一騙子。”
意想不到的事實真相大白,多田喝下一口啤酒潤潤喉嚨。
“但是,他們不是用手抓蟲子嗎?作業小屋裡明明擺著這樣的東西,HHFA的會員卻沒有吵鬧起來,很奇怪啊!”
“有幾個可能性。”星說著依次豎起右手的手指,“第一,使用農藥和化肥的事,會員間心照不宣;第二,不讓絕大多數會員知曉,隻讓一部分人偷偷地使用農藥和化學肥料;第三,擱在作業小屋裡的東西是什麼,會員並不關心,他們並未察覺自己在使用農藥和化學肥料。”
要讓眾人知道的秘密不外泄也好,要對眾人保密也好,對事物漠不關心到不把秘密當秘密的程度也好,通常來講都很難。星說的“可能性”,在多田看來,哪一種都不可能。
“再來一杯啤酒。”
行天向一名經過的店員下單。他壓根兒無所謂緊張感這東西。給我好好聽仔細!多田心急如焚。
啤酒上來後,行天一口氣喝瞭大約半杯。那不勒斯風味意面早已吃光。
“然後呢?”行天說,“你想叫我們幹什麼?”
“希望你們找出HHFA噴灑農藥和化學肥料的證據。”
“這種事,你們自己幹就行瞭。”
行天當即斷然拒絕星的要求。好樣的,行天。多田在內心給他助威。
星和行天,將視線固定在正對他倆而坐的多田身上,激烈地爭吵開瞭。
“我們這邊盡我所能地調查過瞭,可是,那幫傢夥就是不讓人揪住尾巴。”
“是你們的調查方法不對路吧?”
“不是。我們一直輪流監視,從沒間斷。然而沒想到,這張照片上拍的農藥及肥料,不知不覺間就從作業小屋裡消失瞭。不清楚他們什麼時候用過。”
“你們都沒揪住的尾巴,我不認為我跟多田這兩個外行就能揪住。”
多田越來越感到如坐針氈。行天和星為啥看著我爭吵?一般來說,視線的投向、身體的轉向,應該是沖正在交談的對方而去吧。但是,並排而坐的行天和星,一直都把視線和身體朝向多田。
瞧這情形,感覺不就像這兩人在聯手責備我嗎?多田心神不寧,喝瞭一口變溫瞭的啤酒。
行天和星並不理會多田的困惑,繼續打攻防戰。
“我估計你們的話一定能行,所以才來委托的。”星說。
“怎麼說?根據呢?”
“監視瞭那麼久,卻沒法確定他們灑農藥的時間。就是說,”星終於從多田身上移開瞭視線,把身體深深地靠在沙發背上,“那幫傢夥趕在夜裡下手。”
“等等。”多田忍不住瞭,插嘴問道,“剛才你不是說過‘輪流監視’嗎?當然包括夜裡,對吧?”
“不是,隻在白天。”
“為什麼?”多田感到詫異,問道。
“夜裡是讓人睡覺的呀,便利屋。”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對於我底下那幫傢夥,我也獎勵他們早睡早起。因為吧,熬夜不但有害健康,還會讓大腦運轉不靈。”
明明生活在背面世界!想起來瞭,星是一個極端的健康追求者。多田嘆瞭一口氣,咕噥道:
“星哥,你跟HHFA還是挺合拍的,不是嗎?”
也許是看出形勢對星稍微有幾分不利,之前沉默許久的伊藤忙施以援手。
“因為一直認為‘農活理應隻在有太陽的時候幹’,所以就限定在白天,照此排定輪流監視的班次。”
請看這個——伊藤說著拿手中的圓珠筆輕輕敲瞭敲HHFA的菜園清單。
“畫瞭黑色圓圈的,是確定作業小屋裡有農藥運進去,已經噴灑瞭卻沒看見的菜園子。”
約有五處。其中也包括老岡租出去的那塊土地。
“暫時是對有農藥搬入的菜園子進行重點監視,因為我們也人手不夠。一開始也想過,會不會碰巧是趕在我們分派不出人手的那天早上灑的?”
“可後來一看,完全沒猜中。”星接過伊藤的話頭說,“怎麼都感覺是趁夜灑的,於是我們也終於決定轉換監視方針。正想著把夜間的監視行動外包給你們,巧得很,就在這兒相遇瞭。”
“難道說,這個白圈是……”行天盯著清單看,“農藥搬進去瞭還沒灑的菜園子?”
“正是。”伊藤點點頭,似乎對行天良好的洞察力表示滿意,“那是位於峰岸町的、一處小小的兒童公園旁邊的菜園子。不但能隱蔽在公園的樹叢裡,而且夜裡也沒幾個行人,所以很容易監視。”
“不行不行,很難辦到的。”多田急忙搖頭,“就算目睹他們灑農藥,又能拿什麼當證據呢?夜裡又沒法拍照片。”
“放心吧。我把帶夜視功能的數碼相機借給你就是。”星說。
怎麼還有這種東西!多田不禁詛咒技術的進步。
“總覺得不靠譜啊!”行天雙手抱胸道。他的視線依舊投向多田,盡管如此,卻似乎並沒有要征求多田的同意或附和的意思。隻聽他兀自繼續喃喃道,“你好像是要我們拍照片做證據,可是,灑農藥的就是賣蔬菜的團體成員這一點,又到哪裡找證據呢?”
“你什麼意思?”星低聲問。
“對交易對象如此這般地進行調查,有點奇怪。你其實是出於某種原因,想讓賣蔬菜的喪失信用,對吧?這樣的話,讓你的手下假裝賣蔬菜的,去灑點農藥也不奇怪。我猜你是盤算著要讓我們把那幅場景拍成照片,沒錯吧?況且假如是身為第三者的我們拍的照片,作為證據的可靠性也增強不少吧。”
這傢夥,很適合耍詭計啊!多田半是佩服地看著直抒己見的行天。星和伊藤迅速交換瞭一個眼神,陷入瞭短暫的沉默。
“確實也想過用這一手。”片刻後,星說。不知是將錯就錯,還是打算討好他們倆,他難得地展露出明確的笑容。“可實際上,沒等我們這邊玩弄小花招,那幫傢夥就已經露出馬腳來瞭。”對吧?星用眼神把話頭甩給伊藤。
“正是。”伊藤說著點點頭,“之所以想委托便利屋先生來搜集證據,一是因為星哥有一個早睡早起的方針。另一個原因是,為瞭公正起見,需要我們以外的‘眼睛’。我沒有撒謊。”
“經過調查,結果發現HHFA似乎也存在除農藥以外的問題。”
“什麼問題?”
“不能確定,所以還不好說。”星喝光綠茶,從伊藤手裡接過圓珠筆,“不過,就算哪天告發他們,像我們這種人的話,誰也不會聽的吧?”
“我想,像我這種便利屋說的話,也不會有人願意聽吧。”
“沒這回事。你可是深受真幌市民喜愛的呀!要有自信,便利屋!”
自然,多田也沒實誠到欣然接受這種言不由衷的鼓勵的地步。看來背後有各種隱情,這樁委托還是堅決拒絕算瞭。打定主意後,他信守沉默是金。行天喝光瞭杯中啤酒,似乎也很無聊。他通過遞眼神跟多田說:“趕快回絕拉倒。”
隻見星抽出一張餐巾紙,用圓珠筆在上面寫著什麼。為瞭避免被行天看見,他用胳膊遮擋住瞭手邊那一塊。
一寫完,星就卷成老公閣下的印籠似的朝多田推過去。上面寫著:
你是獨生子這事兒,要我此時此地幫你暴露也無妨!
多田急忙搶過餐巾紙摶成一團。
“什麼嘛!”
行天驚訝地問他,他毅然無視。他把攥成乒乓球大小的餐巾紙交給經過的店員,托他處理掉。
然後,多田重新面對星說:
“您的委托,我們接受瞭。”
“唉——怎麼會這樣!”行天仰望天花板嘆息道。
多田撐著塑料傘,和行天一道返回事務所。
真幌大道根本不把雨當回事,越晚越熱鬧。有蜂擁進入連鎖居酒屋的一群學生,有腳下早已經踉踉蹌蹌的中年醉漢,還有一個勁兒地嘰嘰喳喳著走出快餐店的女高中生們。
假如把他們比作鮮活的海魚,多田和行天就是屏住呼吸待在湖底的黑沉沉的魚。他們沉浸在各自的思緒裡,沒說一句話。盡管也算是並肩前進,可由於空出瞭一段微妙的距離,在旁人看來,他們或許“根本不是什麼熟人,就是偶然朝同一個方向走的兩個人”。證據是,有好幾個人都從多田和行天中間毫不客氣地穿過。從傘上滴落的水滴,打濕瞭多田的肩頭。
多田拐進街角的煙草店,買瞭薄荷萬寶路和好彩煙各一盒。然後,他追上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的行天,把薄荷煙遞給他。
從走出“咖啡神殿阿波羅”那一刻起,行天一直很不高興,這會兒看見香煙,表情才有所緩和。
“你就是個笨蛋,不是嗎?”行天一邊把香煙塞進兜裡一邊說。
“啊。我自己也隱隱約約有過這樣的懷疑,今天終於變成瞭確信。”多田有氣無力地應道。
秘密,就像是復雜的織物上出現的綻線。無論如何精心織成美麗的花樣,一旦被扯出一絲小小的綻線,線就將無止境地松開。
多田因為對行天保留瞭一個秘密,以至於被星乘虛而入。眨眼間,他同時背負起瞭“春”和“來自星的委托”,讓自己陷入棘手的事態。
“我不知道他拿什麼當作威脅你的把柄,不過你也是自作自受吧!”行天的態度很冷淡,“那麼輕易就接受瞭委托,真是個笨蛋。你也該替幫你幹活的我想一想啊!”
你正兒八經幫我幹過活嗎?多田很想這樣說,可還是忍住瞭。因為他想起瞭另一個棘手的事態。
對瞭,有關小春的事,到現在都還沒老老實實告訴行天。
被迫在梅雨天的夜裡監視菜園子不說,代為照看的孩子的真實身份萬一暴露的話……
想想就覺得恐怖。多田很容易就能想象行天手拿菜刀像切豆腐那樣切開他肚子的模樣。
行天不會給孩子施加痛苦,但是對成年男人,他會毫不留情地揮拳相向。很遺憾,這一點,多田心知肚明。
我的命就是那風中之燭!多田心想,在春到來之前,恐怕阿彌陀就先來接我囉!
帶夜視功能的數碼相機很快送瞭過來。小得出乎意料。原先想象的是軍隊裡使用的、外形粗獷的類似於雙筒望遠鏡的東西,所以多田感到有些掃興。
說明書也附在裡面,於是先拿來熟讀一番。
“大致上明白瞭。總之,隻要切換到夜視模式再按下快門就行瞭。”
等到入夜,多田關上事務所的電燈,也拉上瞭臨街窗戶的窗簾。這幅窗簾,有五年沒拉上瞭。窗簾佈被太陽曬得斑斑駁駁,但還能遮斷街燈的燈光。
眼睛不習慣黑暗,完全看不見哪裡有什麼。多田朝印象中放沙發的地方舉起瞭相機。
“要拍囉!來,茄——子。”
快門的聲音跟普通的數碼相機一樣,但是閃光燈沒亮。這樣真的就能拍到嗎?多田看瞭一眼數碼相機的屏幕。
“哇!”
隻見上面拍下瞭躺在沙發上、做出跟獸頭瓦如出一轍的表情來嚇唬人的行天。室內一團漆黑,他卻能準確無誤地直視鏡頭,這也太恐怖瞭。
“怎麼樣?拍到瞭?”
“啊,拍到一張感覺不怎麼吉利的。”
多田又變換瞭幾次距離試著拍瞭幾張,然後摸索著打開瞭房間的電燈。燈光刺眼,眼瞼底下一陣鈍痛。
“可是,太遠瞭不行啊。”
把拍下的圖片導入電腦,多田呻吟瞭一聲。想要保證能夠辨別面孔的清晰度的話,似乎需要靠得很近拍攝。
“行天,菜園子跟公園的距離大概有多少?”
行天攤開真幌市的地圖,查看峰岸町相應的那一塊地方。
“這個嘛——樹叢旁邊就是菜園子,所以要是在靠公園這邊灑農藥的話,豈不是連兩米的距離都沒有?”
離得這麼近拍照,雖說是夜間,恐怕也很容易被察覺。但是,唉,也隻能幹瞭。既然接瞭活,就全力以赴,這就是多田便利屋。
“從明天晚上起,就在兒童公園蹲點吧!”
峰岸町兒童公園是一座住宅區內的小公園,裡面有攀登架、滑滑梯、秋千和沙坑,也設置瞭一處感覺像是一隻四四方方的灰色箱子的公共廁所;廁所門口點著一盞細長的室外燈,盡管上面結滿蜘蛛網,卻也盡責地朝黑暗中投下昏黃的燈光,雖然似乎隻有小蒼蠅和飛蛾會感激這片燈光。
再看周邊的人傢,這一帶被改造成住宅用地看樣子至少有十五年瞭。想來是那時候栽下的公園的樹木,已經全部長到相當的高度,枝繁葉茂。多田原本擔心要是被附近人傢從二樓看得一清二楚就麻煩瞭,這下總算放心瞭。
從真幌站前到峰岸町,乘公交的話需要花二十多分鐘。峰岸町有兩所大學,町內道路寬闊,街上房屋排列井然有序。反過來說,這裡既沒有繁華的地方,也沒有引人矚目的商店,多數人晚上都待在自己傢裡老老實實睡覺。現在這時間,公交也早已經結束運行,寬闊的馬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
開過來的小皮卡停在離公園稍有一點距離的路旁。天上飄著小雨,多田和行天穿著透明的廉價雨衣,邁進瞭兒童公園。因為這些時日持續下雨的關系,地面潮濕泥濘。
環顧公園內,西側是HHFA的菜園,夾在園籬與樹叢之間;南側,園籬再過去有幾所房子,朝向公園的是房子的後門,可能是廁所或浴室吧,墻上隻有一扇小小的窗戶,看來沒必要那麼擔心被人看見;東側與北側面向馬路敞開,那條馬路相當寬敞。被人從馬路對面的房子裡發現蹤跡的可能性想必相當之小。隻要居民總體上不是夜遊神,那就應該沒人會發現有兩個男人待在深夜的公園裡。
“好瞭,現在開始監視。”在西側的樹叢旁,多田對行天說,“今晚先拜托你來。”
“難道不是一塊兒幹嗎?”
行天早就繃起臉來瞭。或許隻是雨衣的兜帽拉得太緊瞭,以至於臉頰上的肉堆到瞭一起。
“說好輪班制的不是?明天我一大早就有工作。對方什麼時候來、是否真的來都還不知道,就把兩份人力都投進去嗎?”
“那麼,我明天可以睡一整天,對吧?”
見行天喜形於色,多田給瞭他一聲斷喝:“你這呆瓜!要是你敢打盹,可就得跟我去工作瞭。平日裡就指望不上你,還不給我賣力點兒!”
“真惡劣!你這兒的勞動條件,就跟工業革命時代的煤礦一樣惡劣。”
多田對行天的戲言聽而不聞,兀自從雨衣領口拉出掛在脖子上的數碼相機。
“總之,要是那幫傢夥一灑農藥,就用這個拍下來。天亮以後星的手下就會作為輪班人員過來,我也會來接你。”
“呃——”
行天貌似不大起勁,多田硬是把數碼相機塞給他。星和伊藤沒說假話,他們確實確認過作業小屋裡放有搬進去的農藥。多田剛才闖入菜園,保險起見,給看來裝有農藥的瓶子拍瞭照片。
“接下來隻要抓個現行,簡單吧?”
“我怕等待期間會閑死啦!”
“做做平時的腹肌背肌鍛煉。”
多田在樹叢背後幫他攤開瞭塑料野餐墊。
“一整個晚上?肌肉要撕裂的呀!況且,要是上廁所的時候那幫傢夥來瞭,怎麼辦?”
“你的小便要持續五分鐘十分鐘嗎?”
“多田,其實,我肚子不舒服。”
“你倒是老拉肚子嘛!”多田也不知行天的申訴是真是假,有些吃驚地說。
“雖說在鍛煉腹肌,可好像沒法讓內部也跟著變強壯。”行天把數碼相機收入懷中,穿著雨衣躺在瞭塑料野餐墊上,“啊——啊,要是讓我覺得無聊瞭,氣脈可是要紊亂的呀!”
當然,多田再次對這樣的戲言聽而不聞,他留下行天就回去瞭。
在聽不見伴隨著腹肌背肌鍛煉的呼吸聲的事務所,多田久違地獨自舒舒服服地睡瞭一個好覺。
在公園過夜,是無與倫比的辛苦、無聊。多田和行天隻分別監視過一回,就已經叫苦連天瞭。
首先,也因為雨的關系,一直待著不動的話會越來越冷。但是,又不能隨便亂動。也不能開燈,所以報紙和雜志也看不瞭。一旦睡著瞭,錯過瞭抓現行,就會被星用席子卷起來扔進龜尾川。
結果,隻能在塑料野餐墊上躺躺坐坐,一門心思等待天亮。要是被附近的居民看見瞭,通報給警方就麻煩瞭,所以煙也不能抽。隻能以盡量隱沒在樹叢裡的形式雙手抱膝。不小心被小樹枝戳到臉的話會很痛。
輪到多田監視的時候,碰到一隻花貓前來進行夜間巡邏。看樣子是一隻野貓,一臉的目中無人。貓發現意想不到的地方坐著多田,似乎嚇瞭一大跳,多田很高興有它出現讓他排遣無聊,招招手叫它“過來、過來”,可花貓隻用鼻子“哼”瞭一聲,便迅速跑到馬路上去瞭。
連貓都瞧不起我!這樣的監視早就想放棄瞭,怎奈星已經預先付足瞭錢。我可不想成為龜尾川裡面的垃圾。
監視進入瞭第三天。多田強行拽著極度不情願的行天來到公園,把他扔在裡面以後,順路朝“真幌小廚”走去。白天忙於做尋常的委托工作,還沒正正經經吃過飯。行天那裡,已經給瞭他一盒超市便當和啤酒,連消磨時間用的便攜式收音機也給瞭,也算可以瞭吧。
位於真幌街道沿線的“真幌小廚”,晚上十一點打烊。多田勉勉強強趕上最後點單時間,他長舒一口氣,在沙發座坐下瞭。店內燈火通明,空調保持著舒適宜人的溫度。跟黑漆漆、潮濕泥濘的兒童公園相比,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別怨我,行天——多田在內心喃喃道。他點瞭漢堡肉餅套餐,隨後一邊等飯菜端上來,一邊怔怔地透過窗戶望著外面。
就在這時,他聽到有人喊他:
“咦,多田先生!”
隻見一身西裝的柏木亞沙子就站在桌旁。多田的心跳次數驟然上升,他說:
“怎麼瞭,這麼晚瞭還在?”
“我每天都盡量把所有分店走一遍,今天各種事情特別多,來這裡就到這時候瞭。”
亞沙子又微笑著問:“請問我可以坐下來嗎?”多田慌忙請她在對面的沙發落座。盡管社長的工作似乎相當繁忙,但亞沙子的深藏青色西裝上面沒有一處明顯的褶皺,紮成一束的頭發也好,整整齊齊剪短的指甲也罷,都跟平日裡一樣潔凈得無可挑剔。
漢堡肉餅套餐這時正巧也上來瞭。見到身為社長的亞沙子坐在這裡,這名店員似乎吃瞭一驚,但在跟社長親切地交談瞭兩三句後,隨即端來瞭咖啡。甚至給多田也端瞭一杯咖啡,說是免費贈送。
多田格外小心翼翼地切著漢堡肉餅,生怕發出聲音。也許是擔心打擾他用餐,亞沙子說起瞭客套話:
“多田先生才是呢,您一直工作到這個時候嗎?真是辛苦瞭。”
“沒有,唉,工作嘛,哈。”
何其含糊其詞的回答。在一處位於住宅區內的兒童公園裡,每隔一天通宵監視菜園——這種山寨偵探的行徑,對亞沙子實在講不出口。隻因為亞沙子認為多田是一位善良且值得信任的便利屋。對於被星這種在背面世界奮勇拼殺的人物抓住把柄這件事,多田再次感到後悔。
“其實吧,多田先生,”亞沙子對著杯中的黑色液體說,“我跟HHFA這個團體之間發生瞭一點麻煩事。”
多田也正好想到瞭菜園,他的心跳數因而達到瞭最高水平。
“怎麼瞭?”
“他們的蔬菜銷售車,一邊用擴音器播放‘請回傢食用親手做的飯菜’,一邊在我們這樣的店周圍開來開去。這件事,我想我以前可能也說過。”
“是的,記得正月裡聽你說過。”
其實多田連聽說這事的日期都記得。是一月三日,今年第一次見到亞沙子的日子。很開心,所以一直記得。之所以給出含糊的回復,是不願讓亞沙子感到毛骨悚然,這是男人特有的心理促使他作出的判斷。
“沒想到最近變得越來越偏執瞭。還經常上門來推銷,要我們用HHFA的蔬菜。在真幌的餐飲業相關經營者中間,也成瞭一個相當熱門的話題。都有人說要是那樣能讓他們老實點的話,要不就跟HHFA做生意試試得瞭。”
“柏木女士,您是感到猶豫吧?”
“有一些農戶打從過去就一直跟我們簽約,這話我們就在這裡說說……”亞沙子微微探出身子,壓低瞭聲音,“你不覺得HHFA很可疑嗎?”
“就這裡說說啊,我也這樣覺得。”若無其事地從亞沙子那長長的睫毛和柔潤的臉頰上移開視線,多田回答道,“似乎也流出瞭一點不好的傳言,所以,眼下還是先別和他們做生意,靜觀其變比較好,是不是?”
“不好的傳言?”
“正在調查。”
“多田先生嗎?”
“唉,這個,因為種種原因吧。”
對於在星的策劃之下不得不成為一名山寨偵探這件事,多田頭一回向老天爺表示感謝。隻要一想到或許能夠間接幫上亞沙子的忙,那麼公園的監視行動也能夠更加投入。
“瞭解到什麼情況,我一定告訴您。但是,您怎麼會想到跟我說這件事?”
“是因為多田先生由於工作的關系,對真幌發生的事情比較瞭解。”亞沙子笑著說,“能聽到多田先生的意見,真是太好瞭。”
無意識的甜言蜜語。殺傷力還真強呢!冷不防見到亞沙子的笑容,多田大受刺激,心臟眼看著變作瞭愛心形。說到平時來向多田尋求依靠的人,無非就是真幌的老先生老太太,或者肚子餓到極點時的行天,所以也難怪他對甜言蜜語沒有耐受性。
聽亞沙子說要乘出租車回傢,多田便提出送她到傢。
“如果您覺得坐小皮卡也無妨的話……”
“謝謝!您幫瞭我大忙瞭。”
亞沙子毫無警戒心地坐上副駕駛座,系上瞭安全帶。隻要亞沙子人在車內,破破爛爛的小皮卡似乎就搖身一變成瞭超大型豪華進口車。
我可沒什麼企圖。我可沒什麼企圖。多田在心裡喃喃自語著,一邊握緊瞭方向盤。掌心出汗出得格外厲害,手底下直打滑。萬一被她知道瞭,她恐怕感覺不舒服——這樣一想,汗水更是噴湧而出。
當小皮卡停在位於松丘町的亞沙子傢門前時,方向盤濕得就像狗鼻子一樣。路途中,他隻和亞沙子說瞭一小會兒話。凈是些和彼此的工作相關的失敗或麻煩的小插曲。
“晚安!”
亞沙子說著打開瞭副駕駛座的門。多田目送她撐著淡藍色的雨傘,打開傢門,消失在墻壁後面,在這期間,他的手一直擱在方向盤上。亞沙子和她亡夫一起買的這棟單門獨戶的房子,這個夜裡依然無限悲傷地佇立在雨滴後,所有的窗戶都是暗的。
回到事務所後,多田久久難以入睡。他想著獨自一人生活在那所大房子裡的亞沙子。
深夜裡發生瞭一次地震,是震級大約2級的輕搖,他不禁想起瞭行天說過的那句“要是讓我覺得無聊瞭,氣脈就要紊亂”。想必他這時候相當無聊,多田躺在床上暗自好笑。
一直似睡非睡的反而累,結果,天剛蒙蒙亮,多田就起床瞭。早是早瞭點,不過還是去接行天吧。要是讓他太無聊瞭,引發瞭大地震可吃不消。
雨還在下。多田穿上雨衣,開著小皮卡直奔兒童公園。公園裡還很黑,卻不見行天的身影;隻有塑料野餐墊仍舊鋪在樹叢背後。
那個傢夥,躲哪兒偷懶去瞭!
多田一路踩得泥水四濺,走到位於公園一角的公共廁所察看,隻見行天正半坐在洗臉臺上抽煙。
“你待在這種地方,還怎麼監視菜園子啊!”
多田低聲這樣一說,行天也許是嚇瞭一跳,跳起大約五厘米高,慌忙把香煙在地上踩滅瞭。
“你還說,天又冷,尼古丁又斷瞭。”
“少廢話,趕快回到崗位上去。”
多田捏起煙蒂,確認已完全熄滅之後,把它扔進瞭旁邊的垃圾箱。
“在你攝取尼古丁期間,農藥早灑完瞭,你信不信?”
“呃——我才不信有這種事呢。”
多田和行天一同走出公共廁所。就在那一瞬間,他倆發現菜園裡有黑色的人影,兩人立刻蹲瞭下來。
“看見沒?”
“看見瞭。”
二人保持蹲姿靠近樹叢後,悄然伸出頭去。
人影有兩道,正在從作業小屋裡拽什麼東西出來。似乎兩個都是男人。
“喂,數碼相機呢?”
“在這兒。哎呀,繩子纏一塊兒瞭。”
“好瞭,快拿出來。”
“等等,多田,都說勒到我脖子瞭。”
就在他們想方設法要把掛在行天脖子上的相機從雨衣下面拿出來的時候,兩道人影開始在菜園裡走動瞭,各自的肩上都有一個小型水桶似的東西掛下來,看樣子打算兵分兩路,分別從菜園的這頭和那頭開始噴灑疑似農藥的東西。
其中一道人影走到瞭園籬近前。多田和行天急忙伏低身子,隱藏到樹叢的暗影裡。為瞭不讓塑料野餐墊發出聲響,二人隻能以停在空中的俯臥撐姿勢待著。每晚堅持鍛煉的行天還好,對多田來說這可是一個痛苦的姿勢,他的上臂早早地就開始哆嗦瞭。
“相機準備好瞭嗎?”多田像從門牙縫裡擠出來似的問道。
“嗯,好瞭。”
行天以兩個手肘為支點,舉起瞭相機。是嗎,原來這樣就行啊。就在多田準備改用雙肘支在塑料野餐墊上的當兒,行天喃喃道:
“不過吧,快門聲一響,絕對會被發現,所以得馬上逃。”
“哈?”
就在多田回問的時候,行天已經從樹叢後探出頭,將數碼相機大膽地嵌進園籬的網眼中,然後連按數下快門。
“誰?!在那兒幹什麼?!”
聽到人影查問,行天站起身來。被行天的腳一頂,多田翻滾著陷到瞭樹叢的樹根裡。臉頰擦過潮濕的地面,又痛又難受。
“決定性的瞬間,拍下來瞭。”
行天將數碼相機的帶子繞在手指上,骨碌骨碌甩著,順勢轉身跑出瞭公園。
多田也是呆若木雞,而更加吃驚的恐怕要算噴灑疑似農藥的那兩個人。他們抱著用來噴灑的水桶,看來像是以目光追蹤著行天。也許是因為天色昏暗外加進入瞭視線死角,多田的存在似乎並沒被發現。
行天出瞭公園,特地站在菜園前面的馬路上,高高舉起數碼相機,笑著說:“希望我還給你們嗎?”說完又開始跑。
“到底是誰啊,那傢夥?”
“抓住他!”
兩道人影似乎終於回過神來瞭,慌忙放下水桶,追著行天跑出菜園奔向馬路。
等腳步聲遠去之後,多田站起瞭身。確定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後,他把便攜式收音機塞進瞭雨衣口袋,抱著折疊好的塑料野餐墊快步走出瞭公園;連行天吃過的便當盒也沒忘瞭扔進垃圾筒。這種時候還認真收拾垃圾,多田覺得自己很討厭,活脫脫就是一小市民。
多田幾乎是小跑著經過瞭已經沒人的菜園前面。一輛藍色小皮卡停在路肩上,想來是那兩個男人開來的。一想到他們在黑暗中做的事情,那種藍在他眼中就成瞭不吉利的一抹冷色。
同樣是小皮卡,我的是純白色的。多田又跑瞭大約五十米才跑到自己的小皮卡旁。重新審視愛車,發現車身到處沾滿泥點,臟得近似褐色,可盡管如此,白終究是白。他把塑料野餐墊放進貨鬥,這時,他發現貨鬥一角放著數碼相機。看樣子是行天在逃跑之際手腳利落地放進來的。
他拿起數碼相機,坐進瞭小皮卡的駕駛座。確認瞭一下,拍瞭大概有五張。從肩膀掛下來的噴霧器的形狀也好,大吃一驚望向這邊的男人的臉也好,都拍得清清楚楚。在那種狀況下手都沒抖,不愧是行天。
因為昏暗,肉眼看不大清,不過照片上的男人總覺得在哪裡見過。應該是在岡傢門前的公交車站遇見過的、HHFA那個姓澤村的男人。多田關掉車內燈,思考瞭一會兒。
假使澤村記得行天的臉,那就稍微有點棘手。在岡傢門前遇見澤村,雖說純屬偶然,但恐怕澤村不這樣認為。繼山城町之後,在峰岸町,也有同一個人物——就是行天——出沒。菜園似乎遭到瞭監視——HHFA方面很有可能加強防范。
多田隔著雨衣摸到工作服的褲子後袋,抽出瞭手機。小皮卡的安全帶被雨衣上沾著的水滴弄濕瞭。正要把手機放在耳朵邊,這才發覺臉頰沾滿瞭泥,於是用手掌去擦。
鈴響三遍,星接起瞭電話。他好像還在睡,心情極其惡劣。
“便——利——屋——你以為現在幾點鐘!”
“誰叫我們被迫在違背常理的時間裡幹活呢。”
看樣子頭腦立刻清醒瞭,星恢復瞭往常的明晰口吻。
“怎麼瞭?拍到瞭嗎?”
“是。不過,拍照的時候被發現瞭。現在,行天當誘餌在逃。”
“你趁這個機會摘兩三片菜葉子帶回來。我們來檢驗農藥。”
“但是,不去救行天的話……”
“那傢夥會自己想辦法吧。”星好像輕輕地笑瞭,“怎麼著,便利屋,你打電話來是想求助嗎?”
“我想告訴你,輪班人員不需要瞭。好瞭,再見!”
多田掛上瞭電話。他心裡窩火,就沒向星報告說有一個男人以前在山城町遇見過。就算你們這邊的行動遭到HHFA的防范,我管得著嗎?
下瞭小皮卡,他一邊四下張望,一邊闖進菜園。雖說心裡頭實在惱火,可星說得沒錯,他們噴灑的是否當真是農藥這一點,恐怕還是有必要確認的。對於已經接受的委托,一定要規規矩矩完成它,這才是多田便利屋。
裡面種的好像是菠菜。雖然還小,不適合上市,但綠葉長得很是飽滿繁盛。多田在剛才噴灑過疑似農藥的那一塊扯瞭幾片菠菜葉。沒帶袋子,就把便攜式收音機從雨衣口袋裡拿出來,把菠菜葉塞進去。保險起見,他把菜園全景、摘菠菜葉的過程、擺在那邊的噴霧器,全用數碼相機拍瞭下來。
多田回到小皮卡上不久,澤村和另一個男人就返回瞭菜園。多田坐在駕駛座上,保持身體的姿勢不動,同時努力將坐高放低。
那兩人看樣子是在繼續噴灑疑似農藥。不久後終於走出菜園,把噴灑一空的噴霧器和放在作業小屋裡的瓶子,搬上瞭藍色小皮卡的貨鬥。瓶子裡的內容似乎減少瞭相當多。
原來如此。他們就是那樣跑遍各處菜園的。距離太遠,用星給的數碼相機到底無法追蹤拍攝,多田隻能停留在透過擋風玻璃觀察的地步。
坐上藍色小皮卡,澤村他們奔真幌街道的方向開去。也許是回據說位於小山內町的HHFA總部。
對瞭,行天怎麼樣瞭?多田走出車外伸瞭個懶腰。雨停瞭。他抖動穿在身上的雨衣,這時候才想起要把水滴抖掉。
他點著瞭好彩煙,煙輕輕柔柔地飄上天空。正在感嘆看得還真清楚,沒想到天已大亮。東方的天空亮瞭,熹微的白光灑在傢傢戶戶的屋頂上,灑在兒童公園裡,灑在HHFA的菜園裡。
行天從街角出現瞭。搖搖晃晃走到多田面前,他猛地把雙手搭在瞭膝蓋上,開始調整呼吸。看樣子跑瞭相當長一段路。
“那兩個傢夥,走瞭?”
難受的話就表現出難受的樣子來!多田退後幾步,應著:“啊。你沒事就好。”
“我會被那種豆芽一樣的小子給逮住嗎?”行天氣喘籲籲地說著沖他伸出右手,“煙。”
多田遞上好彩煙的煙盒,等行天叼上煙,又用打火機幫他點著瞭火。
“這個城市是怎麼瞭!”站在小皮卡旁邊,多田感嘆道,“倡導無農藥的噴灑農藥,黑社會監視菜園子,整個兒黑白顛倒啊!”
“無論怎樣的城市都會迎來早晨。”行天說。他好像終於不再喘粗氣瞭,深深吸進一口煙,瞇起瞭眼睛,“這樣就行瞭吧。”
仰望著越來越明亮的天空,確實——多田心說。
“他們看到你的臉沒有?”
“不清楚。怎麼說?”
“有一個男人之前在公交車站見過。喏,就是那個工作服胸前繡著‘澤村’的傢夥。”
“哎呀呀!這樣的話,讓多田你來當誘餌就好瞭。”
“怎麼說?”
“我這張臉吧,不給見過的人留下深刻印象和感慨誓不罷休。”
叼著香煙的行天,半邊臉頰上掛著笑意。
“臉皮真厚。”多田目瞪口呆,把香煙在便攜式煙灰缸裡捻熄瞭,“這麼說來,你之前跟澤村打過照面?”
“沒有啦。誰稀罕跟賣蔬菜的打什麼照面。”
“在公交車站碰見那個人的時候,感覺你好像就說過這種話。”
“嗯——有嗎?”行天仰望著天空,側著腦袋想著,“忘瞭。首先,賣蔬菜的那張臉本身就已經記不得瞭。他跟我不一樣,那是一張沒法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臉。”
居然把跟行天的談話一一記在心裡,我才是笨蛋。多田不再說話,脫下雨衣上瞭小皮卡。行天也打開副駕駛座的門,把吸瞭一半的煙擱在車載煙灰缸上,磨磨蹭蹭地脫瞭雨衣,活像蛇蛻皮。
“啊——肚子餓瞭。”
行天咕噥著坐進瞭副駕駛座,下一個瞬間便睡著瞭。多田捻熄行天吸瞭一半的煙,朝著真幌的中心地帶轉動瞭方向盤。
作為證據的照片和菠菜葉,當天便交給瞭到事務所來的星的手下。也打電話給亞沙子,暫且報告說:“好像果然在使用農藥。”
多田以為HHFA這樁事,到此告一段落,但事情自然不可能如此順利,這一點,到後來就清楚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