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寰二中的第二個禮拜是在狂風驟雨中開啟的。厚重的雨簾擋住瞭前路,擠滿人的公交車步履蹣跚。擠在車身正中的喬青羽沒夠著任何扶手,身體隨著頻繁的起步剎車而不住搖晃。套頭耳機裡聲情並茂朗讀英語美文的磁性男聲毫無吸引力,喬青羽抬頭看向掛在前方的小電視。
“據氣象臺預報,此次臺風過境引起的強降雨將持續至9日凌晨,目前尚未造成人員傷亡。氣象局發佈臺風II級預警,有關部門要繼續做好海上船隻避風、水庫安全度汛以及城鄉積澇、山洪、山體滑坡等次生災害的防禦工作……”
滾動的文字上方是迅速變換的最新畫面,從中喬青羽意外捕捉到瞭南喬村。曾經的潺潺小溪變成洶湧深河,混著山泥的黃水漫進瞭村頭那戶熟悉的白墻黑瓦大宅。
是爺爺奶奶的房子。
喬青羽摘下耳機——這是個不自覺的動作,心有所憂時,她喜歡安靜。
車後端的高處有雙眼睛越過人群看向瞭她。喬青羽轉過頭,視線對上瞭一雙溫柔的美目。
那女孩穿的也是寰二中的校服。
下車後女孩快步追上瞭喬青羽。她撐一把長柄透明傘,傘面彎至手肘,黑色傘架似鳥籠。
“同學,”女孩把手伸過雨簾拍瞭拍喬青羽的傘,“你頭頂的頭發亂瞭。”
抬起傘面,喬青羽發現女孩子長得很乖巧,五官在習慣瞭喬白羽這等大美女的喬青羽看來有些平庸,但彎彎笑眼裡充滿瞭善意,有一種令人心安的美麗。而且,她穿得很保守——在短袖校服外還披瞭件長袖運動外套,這莫名增加瞭喬青羽的好感。
摸瞭摸,果然有一小戳頭發彎曲在空中。喬青羽馬尾本就紮得松,肯定是剛才無意識摘下耳機時抓到瞭頭發。
道謝時喬青羽迅速瞄瞭眼女孩的胸牌:高三1班,王沐沐。
王沐沐翩然離去的背影使得她腦海裡心悅誠服地閃現兩個字: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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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整夜的心理建設,喬青羽認為自己已經做好瞭面對噩運的準備。被動的人永遠被牽著鼻子走,她必須采取主動。
她從後門進入教室,經過明盛書桌時把裝著他周末作業的黑色文件夾“啪”地一聲放在瞭空蕩蕩的桌面上。
“怎麼臉比天還黑啊,好嚇人啊,”目睹這一幕的葉子鱗面露鄙夷,“那是什麼?”
喬青羽沒理他,徑自走向座位。
“靠,聾瞭還是啞瞭?”葉子鱗惱羞成怒,“阿盛找你說兩句話你就翹上天啦?也不看看自己的村姑樣!要不是看你有用,阿盛才懶得鳥你!你不會誤以為阿盛對你有點意思,所以給他寫瞭情書吧?”
這刺耳的言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喬青羽不禁想,是不是明盛把姐姐的事告訴瞭他的狐朋狗友,所以葉子鱗才把自己想成和姐姐一樣的人,肆無忌憚地侮辱自己。
她當然不可能給明盛寫情書瞭,不過她確實在黑色文件夾裡放瞭一個信封,信封裡的紙條上有兩句話,一句是禮貌誠懇的道歉,為媽媽;一句是義正言辭的聲明,為自己。
明盛的反應極有可能是另一場狂風暴雨,有多可怕,喬青羽不願也懶得去細想。她隻能做好自己,這是她深思熟慮一晚上的結論。
她和傢人在順雲已經承受瞭的、來寰州時刻躲避著的夢魘,都是喬白羽造成的,可始作俑者喬白羽已經撒手歸去。許是被李芳好點燃瞭,喬青羽對喬白羽,也產生瞭恨意。她可以原諒姐姐曾經對自己的惡意,但她不能允許姐姐把一傢人都拖入泥淖。縮頭縮腦隻會激發外人的獵奇心,不畏人言才是面對新生活的正確姿態。
她必須昂首挺胸地、決絕地向外人宣告,喬白羽所做的一切醜事,與她無關。
這樣想著,喬青羽甚至有點期待明盛的反應。從他出現在教室的那一刻起,她心裡的警鐘就開始滴答倒計時,仿若靜候預料中的火山爆發,又忐忑又刺激。
明盛放下挎包時,收作業的物理課代表高馳恰好行至他的座位前。
“自己拿。”明盛說著,一股腦兒把文件夾裡的作業本及試卷傾倒在課桌上。
抽出物理試卷的時候高馳不小心把一個輕巧的白色信封弄到瞭地上,便彎腰撿瞭起來:“阿盛,這裡有封信……”
“不要瞭,”明盛打斷高馳,也不看一眼,嗓門不小且故意拖長聲調,“垃圾桶就在你腳邊,麻煩幫我扔瞭。”
喬青羽側瞭側腦袋又立馬擺正——鎮定,她提醒自己。
“我幫你看吧,盛哥,”葉子鱗流裡流氣地笑著,“免得臟瞭你的眼。”
說著,他起身搶過瞭高馳手裡的信封,正欲打開,明盛卻突地站瞭起來。
“還給我。”
接過信封,明盛俯身從課桌裡拿出上周喬青羽賠給他的手寫警示紙,邁開長腿,朝窗邊那個紮著馬尾的,紋絲不動的纖瘦背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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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青羽感覺到明盛越來越近。左手邊的玻璃窗外暴雨如註,右手邊的空氣則因為突然出現的黑色身影而凝滯瞭。
“喂,”上方傳來明盛不耐煩的聲音,“別老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丟我桌子裡。”
此話一出,後排幾個男生大笑,葉子鱗更是興奮地鼓起瞭掌,惹得全班都轉過頭來看熱鬧。
喬青羽本能地想回擊,一抬頭,卻意外地發現明盛眼裡閃著溫和的笑意。她張瞭張嘴,沖到口邊的反駁幻化成一縷空氣。
“給,”明盛又說,眼裡的笑意消失瞭,高高在上的憐憫取而代之,“可憐人。”
說完,他瀟灑地把手裡的信封和卷紙往喬青羽桌上一丟。
男生的哄笑、女生的竊笑令喬青羽困窘地想推開窗戶跳出去。熱血沖頭,她“蹭”地一下站瞭起來。
“怎麼,”明盛搶在她之前開口瞭,語氣充滿瞭挑釁,“難道不是你寫的嗎?”
“你才可憐,”喬青羽咬牙切齒,“自戀到可憐。”
葉子鱗率先發出瞭“噢喔”的驚呼,其他男生正欲群起加入,卻被明盛扭頭時的冰冷眼神嚇地噤瞭聲。
“喬青羽,”明盛回過頭,沉下臉,“人身攻擊就不對瞭。”
“是你先說我可憐的……”
“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明盛不耐煩地揚起下巴,眼裡盡是輕蔑,“你有那樣的姐姐,那樣的媽媽,你不知道自己很可憐?”
喬青羽再次失聲瞭。
像是夢中人被一語驚醒,她猛然意識到自己一直是自卑的。對喬白羽的恨意變濃瞭,“那樣的姐姐”。生前要奪走所有關註,死後把全傢人推進深淵,並把媽媽折磨成“那樣的媽媽”,使自己在生活中失去自由,在同學面前失去尊嚴。喬青羽恨她。
“看在你很可憐的份上,”明盛一副勝利者的姿態,“我就原諒你剛才說我……”
“喬白羽是喬白羽,我是我,她作踐自己不代表我也會作踐自己,”喬青羽粗暴地打斷明盛,直視他漆黑的雙眸,“拿她做的醜事威脅我,是你卑鄙。”
她眼看著那雙黑眸中的光輝散去,長睫毛落下又抬起,凌厲的寒光堪比刀子:
“你無趣到惹人厭,喬青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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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喬青羽來說,這句話相當於判瞭她死刑。比起剛開學就被學校的風雲人物蓋章為“討人厭”的“無趣”女生,她寧願自己被關於喬白羽的流言侵擾。可怕的,是兩者同時降臨瞭。
“看起來挺文靜的啊……”
“別被她的樣子騙瞭,人可厲害瞭,當著阿盛的面罵他自戀、卑鄙……”
“據說是因為字寫得不錯,阿盛就讓她幫寫作業,結果……”
“可憐的阿盛,從沒被人這樣說過吧……”
“換作外人估計現在牙都找不著瞭,但她是同班同學又是女生,所以阿盛就懶得理她瞭……”
“他們班都不敢跟她走太近,她有個親姐姐,很亂來,聽說是得艾滋病死掉的,咱們以後也少去五班那邊吧……”
喬青羽拿著勺子的手停住瞭——剛才她一直攪拌著碗裡的湯。抬起眼,堅定坐在她對面的蔣念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喬青羽張瞭張嘴,卻選擇瞭沉默。
“別聽瞭,”蔣念說,“越來越離譜。就算是艾滋病又怎樣?難不成還會傳給你?荒唐!”
喬青羽仍舊沉默。終於還是從順雲漫過來瞭,這陰魂不散的謠言。
“我要是你,現在就沖過去把那幾個人的餐盤掀翻,”蔣念憤憤不平地盯著喬青羽身後,“讓她們肆無忌憚嚼舌根!還高三的呢,生物白學瞭嗎?繞繞繞,繞你們個鬼!”
“蔣念,”喬青羽鼻頭酸瞭,“沒事。”
“照她們這樣說,有病就得避開,那醫院的醫生不都得被隔離起來?”蔣念似乎比喬青羽還要憤怒,“我跟你說,我媽婦產科的,以前還給一個艾滋病女孩做過人流手術呢!”
像是被什麼擊中瞭一般,喬青羽的瞳孔迅速放大瞭。
“那就是說,”她輕輕地,試探地開口,“一個艾滋病人如果得瞭闌尾炎,照樣會去做闌尾炎手術?”
“不然你覺得呢?”蔣念反問,忽然明白過來,驚恐睜大眼,“你是說你姐吧?”
喬青羽渾身發冷。她當然知道不能聽信謠言,可那幫人說得頭頭是道,且喬白羽確實不自愛。結交一幫下三濫的人,出賣自己的羞恥心,染上可怕的病也不是不可能。所以,喬白羽死於闌尾炎手術是真的,流言,也極可能是真的。
這就是他們舉傢逃離順雲的真正原因。真相穿著謠言的外衣,壓得父母直不起腰。
想起星期天晚上喬勁睿的反應,喬青羽進一步認為,雖然嘴上不說,但傢裡的每個大人,應該都對喬白羽帶病離開這件事心知肚明吧?
不然喬勁睿怎麼羞於啟齒呢?要知道那可是他即將結婚的女朋友,最親近的人啊。
不提,卻偷偷塞錢。那天晚上入睡前,喬青羽依照李芳好的吩咐,將喬勁睿帶來的水果分成兩份——李芳好打算第二天帶一份帶去體校給喬勁羽。就在一盒深紅透亮的車厘子下方,喬青羽發現瞭一個厚實的紅包,背面寫著“聊表歉意”四個字。
得知喬白羽離世時,喬勁睿曾一個勁地責怪自己沒有照顧好這個妹妹。他在寰州工作,當時是地理上與喬白羽最近的人,理所應當肩負起瞭照顧喬白羽的責任。雖然在喬青羽看來,喬白羽的急性闌尾炎根本就不關喬勁睿的事,畢竟他有自己的工作,無法時時看護著已經成年的喬白羽。
看到紅包時喬青羽有點驚異喬勁睿的良心但並沒多想,現在,她突然想通瞭。
喬勁睿自責的不是闌尾炎這件事,而是沒能拉住喬白羽,任由著她陷入瞭地獄。
“我說兩句你可別不開心哦,”蔣念小心翼翼地盯著喬青羽,“雖然手術都有風險,但闌尾炎手術死亡率真的極低,你姐姐那麼年輕,說出去,是會有很多人不相信的。”
“這麼委婉她哪能聽懂呢,”頭頂突然傳來明盛高高在上的聲音,“又可憐又蠢,真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