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州與順雲最大的不同,在於邊界。
順雲地處山區,是個輪廓分明的小縣城,被碧綠的沁安江用一個彎道分成兩半,彎道兩頭各有一座連著高速公路的橋,與外邊世界涇渭分明。而在寰州,目之所及永遠是樓,想看到邊界,是不可能的。
喬青羽從未探索過朝陽新村的盡頭,隻知道靠近公交車站的小區大門夠得上“氣吞山河”這四個字——小區裡湧出的人仿佛可以填滿整個順雲。公交車緩緩到來時,她就是湧向車門的人潮中的一滴水,雙腳不受大腦控制,表情麻木到面目模糊。下車不是上學,是掉入觸不到邊緣的深海。與在順雲不同,那些譏笑的神色,因喬青羽的沉默而變得大膽,躲避的姿態則因喬青羽是新人而更加決絕。
喬青羽不明白為什麼流言在寰州傳得這麼快,第三天就竄進面館飄進瞭父母的耳朵。後來她才知道是因為有人把她“辱罵”明盛以及喬白羽的事同時發上瞭二中貼吧及寰州本地論壇八八樓。
明盛回擊她的話時常回響在她的腦海。“可憐”、“無趣”算是事實,“惹人厭”雖然很打擊人但可以不在乎,但是,“蠢”?
喬青羽並不能確定明盛是從哪裡得知喬白羽的事的,直覺告訴她明盛就是盲目照搬瞭順雲的謠言——“自甘墮落”、“艾滋病”這兩個詞,是過去兩年多一直纏繞她的噩夢。所以,他聽信謠言,和自己聽信父母,難道不都是一樣聽信別人嗎?他有什麼資格說自己蠢?
逮著喬勁羽回傢的日子,喬青羽在網上查到有“艾滋病合並闌尾炎”這回事,也看到有種說法是艾滋病患者更有可能患上闌尾炎,且治療時容易產生並發癥。結合一般闌尾炎手術隻需幾天即可恢復,聯想到父母之前在寰州待瞭兩個月,喬青羽隱隱證實瞭自己的猜測。
隻是,她不可能跑到明盛面前,用自己的發現來反駁他說自己“蠢”這件事。謠言成真,她覺得連踏進學校的勇氣都沒有瞭。
偏偏喬勁羽央求她帶他和幾個同學進寰二中看明盛打球,理由是已經答應同學瞭,說“姐姐和明盛一個班,一定沒問題”。喬青羽氣得狠狠把他罵瞭一頓。
“姐,網上那些,我同學發給我看瞭,沒想到你這麼有種啊居然罵明盛……但他也沒怎麼你吧是不是?據說他從來不搞班裡人的……你也真是的,都在一個班瞭,要搞好關系嘛,那可是明盛啊,換做我,早就……”
“是他把姐姐的事說出去的,”喬青羽打斷喋喋不休的喬勁羽,“你這個軟骨頭!你知不知道因為他幾句話,我在學校受到多少白眼?”
“我同學也問我大姐的事啊,那我就直說嘛,”喬勁羽笑道,“我教你一個辦法,你手機裡存幾張大姐從小到大的照片,再有人問,你就把大姐的照片給他們看,然後可憐巴巴說大姐是被老傢的人污蔑的,別人就會相信你瞭……我宿舍那幾個看到大姐照片眼睛都直瞭,我說啥他們都點頭……你拿去給明盛看,一定要給他看!”
“你真的覺得姐姐是被污蔑的嗎?”喬青羽若有所思地問,“那些亂七八糟的話,難道都是別人沒事找事嗎?”
“管他呢,”喬勁羽不在意地揮手,“反正這裡沒人認識大姐,我們說瞭算!”
猶豫片刻,喬青羽說:“我剛才查瞭闌尾炎手術隻需要幾天,爸爸接到電話的那天對我們說的是姐姐已經在醫院手術瞭,所以他和媽媽當晚就趕瞭過去。後來在寰州待瞭兩個月,為什麼呢?”
“不是後來大出血嗎?”
“為什麼大出血呢?”喬青羽陷入沉思,“為什麼人們突然說姐姐得瞭艾滋病呢?”
“艾滋病”三個字使得喬勁羽倒吸瞭口氣:“姐,咱自傢人能不能別提……”
“說不得嗎?”喬青羽看向他,“爸爸總說,身正不怕影子歪,若是假的,爸媽怎麼會沒底氣面對呢?”
喬勁羽吃驚地張大嘴:“不是姐,你什麼意思啊?”
“我想弄明白爸媽為什麼在寰州熬瞭兩個月,”喬青羽說,“姐姐的大出血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不是因為艾滋病。”
“哦。”
“你幫我問。”
“啊?!”
“就說同學追著問你這件事,你都快混不下去瞭,”喬青羽支招,“你住校,同學關系很重要的,總不能因為姐姐的事被人排擠吧?爸媽肯定理解。”
喬勁羽連連搖頭:“不行,我哪敢在爸媽面前提大姐?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帶你們進二中看明盛打球,”喬青羽打斷喬勁羽,“作為你問爸媽的交換。”
喬勁羽微微一愣,隨即疑惑:“姐,都兩年多瞭,幹嘛回過頭想這件糟心事啊?”
“周圍都是有色眼光,我很痛苦,”喬青羽認真地看著他,“既然無法反駁,幹脆死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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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喬青羽就發現自己太高估喬勁羽瞭,這傢夥根本不打算遵守她提出的交換條件。看完寰二中的校隊練習賽,他就和體校同學一起消失瞭,直到周日傍晚也不見蹤影。
“都是你搞不好和同學的關系,害瞭我,”電話裡喬勁羽對喬青羽抱怨,“在籃球館,別人看到你,故意離我們遠遠地,搞得我那幾個同學都緊張死瞭!好像我們是瘟疫一樣!”
“這能怪我嗎?”喬青羽不客氣地吼出聲,“是我得瞭艾滋病?我也是受害者!”
“你能不能別說這三個字瞭?!”喬勁羽第一次朝喬青羽發瞭火。
喬青羽怒氣沖沖掛斷電話,隨即陷入深深的沉寂。許久,她緩過神來,發覺嘴唇被自己咬得生疼。
她在屋子裡轉瞭兩圈,想找到之前掛在墻上的字匾,把它放在腳下狠狠地踩。可她沒找著。李芳好向來把東西收得很好,這塊無用卻無法丟棄的字匾,想必正穩妥地放在父母房間的某個角落。
而父母房間,常年鎖著門。
年幼時喬青羽還能自由出入父母的房間,直到喬白羽初一升初二的那個暑假,父母書桌抽屜裡少瞭五十元錢。那年喬白羽十三歲,她七歲,勁羽六歲,父母讓他們站成一排興師問罪,卻什麼也問不出來。
小時候喬青羽隻覺得喬白羽是個做瞭錯事不敢承認的膽小鬼,現在她卻敬佩喬白羽的剛烈。打死不承認,害得弟弟妹妹一同被罵也毫不在意,這種決絕是喬青羽做不到的——她的良心會插手。放到現在,若喬白羽還活著,定不會像她這樣,如此在意外面的人言。
望著父母房間那扇緊閉的門,喬青羽想,換作姐姐,氣急之下可能一腳踢進去瞭。她做不到,她從小就厭惡喬白羽那種不計後果的莽撞。可此刻,第一次,她也厭惡起自己一直引以為傲的謹慎周全。這股強大的力量引著她踏上瞭有別於姐姐的康莊大道,可同時也在她身邊織瞭張網,裹得她不能自在呼吸。
關於姐姐,父母隱藏起來的那部分真相,一定會在他們房間裡找到承載之物。比如說,喬白羽當年的病歷本,或者喬陸生事後打官司的文件。
隻要找到其中一樣,就能證實自己的猜測,才能在流言紛飛的世界裡活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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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過後天氣轉涼,李芳好出門前回望瞭眼站在陽臺上晾衣服的喬青羽,小女兒踮起腳尖,向天空伸長細細雙臂的樣子,像極瞭一隻努力張開翅膀的鳥。
她隨即想起瞭喬白羽,心中驚醒:青羽是什麼時候長大的?
看似一隻展翅欲飛的鳥,實則是深潛水底的魚。再次襲來的流言像洪水一樣湧進瞭這個傢,喬青羽是看起來呼吸最平穩的那個。李芳好聽喬勁羽說瞭,姐姐在學校不受待見,姐姐很痛苦。可她在喬青羽臉上捕捉不到絲毫波瀾。照常勤懇讀書,放學後照常在店裡幫一個小時的忙,面對別人的獵奇眼光照常笑容得體,仿佛在告訴父母,一切都不用你們操心。
就是眼眸深邃平靜得像海。她懂得隱藏自己瞭。
李芳好仔細回想,確定喬青羽的轉變,就發生在自己責備她給那個叫明盛的同學發短信之後。從那以後她就有瞭心事,日復一日,愈發懂事。
晚上回到傢,喬青羽已經收下瞭衣服,坐在沙發上一邊看新聞頻道一邊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
“作業做好瞭?”李芳好問。
“做好瞭,洗過澡瞭。”
李芳好滿意地走進房間,放下挎包的同時聽到喬青羽在敲虛掩的房間門。
“媽,衣服給你放床上吧!”
“行。”
喬青羽第一次進來的時候李芳好背對著她正彎腰在書桌的一本本子上匆忙寫著什麼,第二次進來時李芳好躬身在衣櫃裡拿睡衣,第三次,李芳好滿臉懷疑地坐在床尾等她。
“這麼點衣服一起捧進來不就行瞭?進進出出浪不浪費時間啊?”
喬青羽回應:“我下次知道瞭。”
她迅速把手裡的襪子放下,轉身要走,卻被李芳好拉住瞭。
“青青,坐下來,媽媽跟你聊聊,”李芳好拍瞭拍床,“來。”
喬青羽聽話地坐在李芳好身側。
“學校裡怎麼樣啊?”
“還好,”喬青羽回,“老師講課很快,我有時都跟不上……同學也都很厲害,很多人能同時兼顧學習和課外活動……當然我曉得我的任務就是讀書,不想其他事……”
李芳好幽幽的目光令她心裡發顫。
“也有不適應的,就是食堂裡一個辣菜都沒有,沒什麼味道……”
“你老實跟媽媽說,”李芳好突然牽起她的手,“上次媽媽打電話給你那個男同學,你是不是生媽媽的氣啊?”
喬青羽愣瞭愣,順著李芳好的意思道:“我早就不生氣瞭,媽媽,是我不對。”
“嗯,”李芳好點點頭,拉過喬青羽的手,面色因喬青羽的坦誠而柔和瞭許多,“你呀,心裡有氣也正常,但你要知道媽媽為什麼這麼嚴格,這都是為瞭你好……你現在大瞭,不是小孩子瞭,很多事情自己要有數……”
她低下頭,邊說邊摩挲著喬青羽的手背,喬青羽便不動聲色地觀望瞭房間的佈置。傢具很少,靠窗一張空蕩蕩的單人書桌,門邊立著泛黃的白色三合板衣櫃。抬頭,她發現那塊熟悉的深紅色字匾被放在衣櫃頂部,沒有任何遮蓋,怕是已經落瞭灰。
“媽媽跟你說點掏心窩的話,”李芳好抬起頭,嚇得喬青羽立馬收回視線,“你喜歡念書,是好事,但你一個女孩子,更重要的是潔身自好,以後找個有擔當的人,好好過日子……這才是爸媽最操心的……”
“媽媽,”喬青羽反過來握住李芳好的手,“我現在這個階段會好好讀書,不想其它的,大學畢業後再找個好人好好過日子,你就放心吧。”
懂事的回答讓李芳好一下子無話可說。
“時間不早瞭,我幫你把衣服放好吧。”喬青羽說著站瞭起來,打開衣櫃,迅速觀望一番,回頭對李芳好乖巧地一笑,麻利地把衣服褲子一格格分類疊好。
李芳好欣慰地看著她。
“那我先去睡瞭,明天早起上學。”喬青羽說著,退出房間,主動帶上瞭房門。
關上自己的房門,她像隻鯉魚一樣跳躍著躺到瞭床上。
就在剛才幫忙放衣服期間,她發現衣櫃灰暗的另一側,底部放著個白色金屬箱子。
看樣子是保險箱。毋庸置疑,隻要弄到保險箱的鑰匙或密碼,心中的所有疑問都會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