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寰州後喬青羽愈發沉靜。見她心事重重,李芳好某天晚上特意早早回瞭傢,拉過喬青羽談心。
“老實跟媽說,你到底在想什麼?”
她們坐在客廳的舊沙發上,身下的棕色人造皮革因陳舊而泛黑瞭。
“老實跟媽說,”李芳好加重語氣,“別整天耷拉著臉。”
照直說定會引發李芳好的情感地震。望瞭眼李芳好緊繃的面孔,喬青羽伸手,撫上瞭她的肩:“媽媽,你別擔心,我沒有在想亂七八糟的事。”
“你看我,”李芳好恨不得掰過喬青羽的腦袋,“看我,我叫你老實說,你越拐彎抹角越說明你心裡有鬼。”
喬青羽知道李芳好隻是不希望女兒有秘密。她也想象著能和媽媽敞開心扉談談喬白羽的事,隻是一面對李芳好,她心裡就會打起退堂鼓。那種從小累積起來的,沒來由的擔憂和懼怕,是她遲遲不敢開口的理由。
李芳好的語氣愈發嚴厲: “媽媽畢竟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你也大瞭,有什麼事,要學會主動和媽媽溝通,知道嗎?”
“知道的。”
醞釀半天,到頭來還是什麼都不敢講。喬青羽很討厭自己在李芳好面前的怯懦。事後回想起這場無意義的談話,她又覺得自己虛偽——為瞭維持自己在媽媽面前一貫的“省心”形象,她竟然強力掩蓋瞭自己探索真相的欲望。
在學校裡,喬青羽不看人眼色不被人在乎,反而能做真實的自己。蔣念人緣好朋友多,是各類活動的活躍分子,時間一久,喬青羽就習慣瞭獨來獨往——就像在順雲一中一樣。她倒挺享受這種清凈。
教學樓後方的多功能樓頂部有個天臺,原本是情侶的約會佳地,可後來學校圍上瞭一圈高聳的帶刺鐵絲網,美其名曰為瞭安全,防止學生掉下去。鐵刺下的天臺看起來森冷壓抑,嚇跑瞭情侶,變成瞭校內混混的抽煙寶地。
喬青羽去過天臺兩次——校內的混混無非就是那麼幾個,避開他們,比避開其他同學,簡單多瞭。
那兩次都是雨天。十月中旬秋意濃厚的一天,放學時天空落下雨滴。剛剛走到校門的喬青羽從包裡拿出傘,撐開,掉頭穿過教學樓,進入多功能樓拾級而上,第三次朝天臺走去。
如她所料,天臺上一個人都沒有。雨漸漸大瞭起來,喬青羽卸下鼓脹的書房往木門邊一放,自己則撐著傘,踏進雨中,透過一圈圈的鐵刺網向外眺望。
雨幕中的城市一片模糊。漸次亮起的霓虹燈浸在水裡,光暈彌漫,有種迷離的美麗。
每每在天臺-獨自呆著,喬青羽的思緒就會不自主地朝那幾張燒焦的紙飄去。喬白羽水潤靈動的雙眸火花一般在腦海中閃現,背後是喬勁睿溫柔體貼的黑影。緊接著她的思維就停滯瞭,腦海中一片空白。
今天也是一樣,不知過瞭多久,喬青羽才意識到自己在發呆。
雨點早就濺濕瞭半隻帆佈鞋,涼意襲入雙腳,竄進身體,使喬青羽打瞭個寒顫。轉過身,喬青羽看見木門邊不知何時來瞭兩個女生,一個空手站著,另一個一手拿掃把一手拿畚箕,正彎腰把畚箕裡的垃圾倒入喬青羽的書包。
“喂!”喬青羽大喊,“你們在幹嗎?!”
站著的女生捂嘴笑瞭起來,倒垃圾的女生瞄瞭喬青羽一眼,加快瞭傾倒的動作。
見喬青羽沖過來瞭,捂嘴笑的女生神色慌張地往後退瞭兩步,朝另一個女生招手:“鄧澄,快快,她來瞭!”
那避之不及的神色就像看見瞭瘟神一樣。喬青羽不管瞭,把傘一扔,咚咚咚跑下樓,雙手一伸,攔住瞭企圖逃走的兩人。
這下她看清瞭,方才捂嘴笑的那個女生是高一6班的蘇恬,洋娃娃般精致,開學就和明盛打得火熱。
“垃圾應該倒入垃圾桶,”喬青羽正色道,“你們太過分瞭。”
蘇恬鄙夷地斜視著她,拉著鄧澄往後退瞭兩步,居高臨下的姿態刺得喬青羽生疼。
“把我書包清理幹凈。”
“切,”鄧澄拿著掃把朝木門一指,“這是我們班的衛生包幹區,門邊放瞭個垃圾桶的,不見瞭,那我能怎麼辦?”
“在外面,”喬青羽平靜地說,“天臺上,角落裡。”
“我沒看見,”鄧澄氣勢很足,目露兇光咄咄逼人,“放垃圾桶的地方是個書包,那我就倒進書包裡,就這麼簡單。”
一旁的蘇恬贊許地點頭,一本正經補充道:“外面這麼大雨,我們怎麼出去拿垃圾桶啊?”
“你們拿不到垃圾桶,是我造成的嗎?”喬青羽不禁加大音量,“那個垃圾桶裡都是煙蒂,有本事你們把垃圾倒到明盛書包裡啊?不是他天天帶著人來天臺抽煙嗎?”
似觸到瞭某個開關,蘇恬瞬間變瞭臉,大眼瞪得恐怖,仿佛美妖現出猙獰的原形:“你誰啊你也配提阿盛的名字?就你那張爛嘴也配提阿盛的名字?我告訴你,要不是……”
“把我書包清理幹凈,”喬青羽冷冷地打斷蘇恬,“不用你告訴我什麼。我告訴你,即便是明盛做出這種事,我也會讓他把我書包清理幹凈。”
“閉上你的臟嘴!”蘇恬怒吼,“你再敢說阿盛的名字試試?”
“明-盛,”喬青羽註視著蘇恬冒著怒火的雙眸,一字一頓地說,“明-盛,明-盛,明-盛……”
她覺得蘇恬就要爆炸瞭——隱隱地她竟有些期待。她希望蘇恬暴烈一點,直接給自己一拳或者把自己推倒,這樣她才有理由不留餘地地反擊。
“閉!嘴!”蘇恬捂著耳朵,跺腳尖叫。
突然間她轉過身向樓上喬青羽的書包沖過去,拎起敞開的書包,把裡面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在瞭雨水流淌的天臺上。
“你……”喬青羽失聲瞭。
蘇恬神清氣爽走下樓,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我把書包清理幹凈瞭,”經過喬青羽身邊時,她趾高氣昂,“倒進去的都是灰塵,大雨洗洗就幹凈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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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喬青羽很晚才回到朝陽新村。發瞭個短信跟李芳好說傘丟瞭要躲雨,她留在教室,花瞭很長時間細細擦拭被雨水浸濕的課本和練習卷。所幸高一高二不用上晚自習,入夜瞭教室裡空無一人,她可以把書本試卷攤在多張課桌上,打開呼啦啦的吊扇吹大風。
其它都無所謂,就是那本淡綠硬殼封面的名著摘錄本讓她心疼。
喬青羽看書有摘抄的習慣。喬白羽留下的、被燒焦的那幾頁殘紙,被喬青羽貼在瞭摘錄本最中間的部分。留在傢裡極有可能被李芳好翻到,隻能保存在隨身攜帶又不用交給任何人看的本子裡。蘇恬把書包往外倒的時候,夾在中間的摘錄本自動翻到正中,直挺挺撲在瞭天臺的雨水裡。等喬青羽把本子拾起來的時候,那幾頁殘紙,已經濕透瞭。
好在字跡仍舊清晰。就是浸濕的紙黏在一塊兒又不受力,喬青羽試圖分頁時,不小心撕破瞭一張。
撕裂的地方是個男生的名字:何飛海。
想必是喬白羽曾經的同學,南喬村隔壁何傢村的人。許是名字太普通瞭,喬青羽覺得異常熟悉。然而她回想瞭許久,確定自己從未在喬白羽口中聽到過這個名字。
也很有可能喬白羽提到過但自己沒在意。對於姐姐的世界,她向來漫不經心。
高三晚自習共三節課,第三節課上課鈴響起時,喬青羽已經完成瞭所有的作業。她起身,把書本收集到自己的桌上,並把半濕的摘錄本收進書包。
這時後門咚的一聲被撞開瞭。
“二花,”葉子鱗旋風一般闖進教室,“喲,作業寫完啦?”
喬青羽迅速拉上書包拉鏈,扭頭看瞭眼窗外,雨停瞭。
“喲,別總是這麼冷嘛,”葉子鱗湊過來擋住喬青羽出去的路,“聽說,今天被蘇恬欺負啦?”
吊扇仍在呼呼扇著,葉子鱗校服殘存的煙味飄進喬青羽的鼻子,她不禁皺瞭皺眉。
“甜甜跟阿盛說瞭這件事,委屈巴巴地,”葉子鱗語氣輕佻,湊得更近瞭,“但是,哥知道是你受委屈瞭,要不……”
“讓開。”
葉子鱗一愣,繼而笑得蕩漾:“你竟然讓甜甜把垃圾倒到阿盛書包裡,你怎麼那麼敢講呢!不過那個垃圾桶不是阿盛弄過去的啊,你不知道他不抽煙的啊!我們都不敢在他面前抽煙的!是哥拿過去的,哥是不是很環保……”
他頓住瞭,喬青羽抬眼直勾勾看向瞭他。
“讓開。”
葉子鱗嘴角露出一絲不明所以的微笑,緊接著急急向後退到走道裡,躬身做瞭個“請”的動作。
他那假惺惺的畢恭畢敬令喬青羽有些惡心的同時也有點滿足,有勝利的喜悅。
看著高大威猛的葉子鱗,其實是個紙老虎。
而光鮮亮麗的蘇恬是個荒唐可笑的潔癖,自己即便什麼都不幹,在她眼裡就是大型殺傷性武器,所以也不必怕她。
平靜隻是自己的表象,喬青羽清楚這一點。在與蘇恬的沖突和與葉子鱗的對峙中,她能真切地感覺到胸腔內澎湃的憤怒,隻是這憤怒再洶湧,也會在她開口時如回落的潮汐一般自動退去。
不知為何,看到喬白羽留下的殘紙之後,她就失去瞭爆發的力量。
現在她對流言不像之前那樣介意瞭。你們知道些什麼,她想。你們說她污穢,臟,下賤,你們哪裡知道引誘她走上這條不歸路的,是愛。
一夜之間,她理解並原諒瞭姐姐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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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恬逢人便說自己“收拾”喬青羽的經過,這件事被人當成笑話,很快傳遍瞭全校。喬青羽感受到更多明顯的惡意,很多人看不慣她那張不茍言笑的清冷的臉。蔣念對喬青羽的冷淡反應早就習慣瞭,現在的她對喬青羽很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急切:“蘇恬明擺著欺負你,你可以告訴老師的啊!”
喬青羽覺得老師是沒辦法解決自己面臨的困境的,當然也有可能隻是她懦弱,怕被蘇恬或明盛報復。不過,出乎意料地,教導主任黃胖子竟然主動找瞭她。
去到黃胖子的辦公室,她才發現蘇恬也在。
“有同學反應你們之間有矛盾,”黃胖子讓兩人並排站著,“蘇恬你先說,是怎麼回事?”
蘇恬張開瞭柔軟可人的嘴,張口就說上周打掃衛生時喬青羽故意把樓頂的垃圾桶踢到瞭天臺角落。喬青羽深吸一口氣,朝她轉過頭。
“所以還是我的問題,黃主任,”蘇恬的面容真誠而堅定,“我當時太生氣瞭,不應該把學姐的書倒在外面。”
說完她突然朝喬青羽轉過身:“學姐,對不起!”
喬青羽怔怔地看著她,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這時身後傳來開門聲,出乎意料地,明盛出現在門口。
“你小子今天倒是準時,”黃胖子沒好氣地吼瞭句,“先在門口等著!”
明盛一聲不吭重新合上瞭門。這邊蘇恬再次向喬青羽道瞭歉,聲音更大更真誠瞭:“學姐,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黃胖子先被打動瞭:“行瞭喬青羽,是你有錯在先,你也跟蘇恬道個歉,這件小事就過去瞭。”
蘇恬等著。半晌,喬青羽終於開口:“我不道歉,我沒有錯。”
黃胖子皺起瞭眉頭:“一個巴掌拍不響,你們兩個人肯定都有問題,蘇恬都道歉兩遍瞭,你還無動於衷?你敢說自己一點錯都沒,啊?!”
“垃圾桶不是我放到天臺上去的,”喬青羽鎮定地看著黃胖子,“即便她們把垃圾倒在我書包裡,我都沒有辱罵她們。我一點都沒有錯。”
“不是,學姐你這麼說太離譜瞭,那我怎麼可能……”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自以為是!”黃胖子打斷哇哇大喊的蘇恬,“那你說,蘇恬幹嘛動你書包?”
“她把垃圾倒進我書包……”
“不是我倒的!”蘇恬大喊。
喬青羽瞄瞭她一眼,改口道:“她動我書包,是因為我提到瞭明盛的名字。”
蘇恬震驚,瞬間面色緋紅,嘴唇發顫。黃胖子疑惑地掃視兩人:“明盛那小子也和這件事有關?”
“我當時懷疑垃圾桶是明盛他們踢到天臺上的,所以讓蘇恬把垃圾倒進明盛書包,”喬青羽平靜地回答,“而蘇恬之所以生氣,就是因為她喜歡明盛,覺得我不配說這兩個字。”
黃胖子眨瞭眨眼,似在努力消化這句話。蘇恬臉紅到脖子,看喬青羽的眼神充滿瞭怨憤和殺氣。
雖說蘇恬喜歡明盛眾人皆知,但捅到老師面前就是另一回事瞭。喬青羽知道自己再次和學校的風雲人物結下瞭梁子。
“所以,”喬青羽抬眼,再次看向黃胖子和蘇恬,“我不道歉。”
說完這句她心裡痛快不已,不顧黃胖子的眼神,轉身邁開大步。
拉開門的同時,門口的明盛往側邊一靠,算是給她讓開瞭路。
喬青羽這才想起明盛一直在門口等著。
在明盛眼皮底下經過時她想,他一定聽到瞭裡面的談話。邁著大步走到樓梯口,鬼使神差地,喬青羽猛地停瞭下來。
她感覺明盛一直把視線放在自己的背影上。
猶豫片刻後她轉過瞭身。與想象中明盛別過頭看向別處的畫面不同,這傢夥閑散地靠在墻上,正大大方方、毫不躲閃地看著她。
走廊裡光線較暗,喬青羽分辨不清他的神色。
“喂,”見她回頭,明盛喊瞭聲,依舊是那種帶著輕微倦怠的腔調,“那個垃圾桶……”
“不是你弄過去的,”喬青羽打斷他,“我知道。對不起。”
她莫名想到他不抽煙。說完她就跑下瞭樓,腳步咚咚,勉強蓋過瞭心臟的轟鳴。
自從一開學就被明盛宣判為“又可憐又蠢,真可悲”之後,她好像再也沒有跟明盛講過話。自己在學校遭受的一切全是明盛開的頭,喬青羽知道這點,可奇怪的是她對明盛的怨憤並沒有持續很久。與別人明目張膽的避之不及或者冷嘲熱諷不同,明盛仿佛隻當自己是個透明人。
因為明盛,高二5班門口常常聚集著一幫男生,若喬青羽經過他們就會肆無忌憚地開起喬青羽的玩笑。人群中的明盛永遠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既不阻止也不加入。有那麼一兩次,喬青羽狠狠瞪回去的時候,意外捕捉到明盛臉上一閃而過的凝重。
她又想起明盛說喬白羽悲慘。就憑這點,她就覺得明盛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