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N95

為瞭藏好明盛給的諾基亞N95,喬青羽特地把書包內裡劃開,在裡面縫瞭個不易察覺的暗袋。面館事情多,李芳好每天早出晚歸的,來寰州後倒沒再翻過她的書包,可喬青羽不敢掉以輕心——李芳好的信任,是她能夠安然前行的前提。

抄作業比想象中浪費時間,以及錢。出於明盛的高要求,碰到不會的題,喬青羽必須拍照發彩信問他,明盛回的也基本是彩信。彩信流量大,還沒熬到周末,新號碼的話費就見底瞭。

喬青羽後悔自己提要求時沒帶上話費。她想讓明盛充值,卻拉不下臉,末瞭心一橫,把自己近一年來存的一百元零花錢全充瞭進去。

當然心疼,但沒辦法。順利的話這周就能完成自己的大計,那周一就能把手機還給明盛並結束抄作業這件苦差事瞭。

喬青羽從沒如此期待過周末,以一種開天辟地的決絕心境。周六天沒亮她就醒瞭,聽到父母關門的啪嗒聲,一下子坐起瞭身。

簡單洗漱後,打開臺燈,馬不停蹄忙起作業。喬勁羽是四個小時後起床的,刷牙時靠在門邊,含糊不清地問喬青羽借錢。

“一分都沒有,”喬青羽頭也沒抬,“我以前借給你的,你哪次還過?”

“今晚同學請我唱歌,我總得回請他吃夜宵吧!”喬勁羽嘟囔著,“不然也太不夠意思瞭!”

“沒錢就別去充胖子,”喬青羽白瞭喬勁羽一眼,“剛好今晚我有事找你幫忙。”

“我要去。”喬勁羽嚷嚷,退回洗手間。

洗完臉後他發現喬青羽端端正正坐在客廳裡,面色凝重盯著茶幾上的一本淡綠色硬殼本子。

“怎麼瞭?”

“來,”喬青羽拿出姐姐的姿態,“我跟你說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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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勁羽眉頭緊鎖,滿臉不情願地同意幫忙時,李芳好打來瞭電話。

“我忙到現在,你怎麼還不來?”

喬青羽這才想起來自己忘記去店裡吃早餐瞭。

“小羽呢,起瞭沒?”

對面的喬勁羽立馬閉眼。

“他還在睡。”

“你趕緊過來,”李芳好聲音裡滿是不悅,“都九點半瞭!”

喬青羽不敢耽擱,掛瞭電話就打算穿鞋,喬勁羽跟著她:“姐,真的,借我點錢。”

“真沒有。”

喬勁羽悶悶不樂,繼而眼珠一轉:“你那來拍照的手機先給我用用唄,我待會兒跟同學出去玩,剛好可以練練……”

“拍照有什麼好練的,”喬青羽起身,“晚上給你。”

“誰借給你手機啊姐?”喬勁羽攔住她,“你在學校交到朋友啦?是不是有男朋友啦?”

喬青羽狠狠瞪他:“我用自己的勞動交換來的,你以為我跟你一樣成天想著不勞而獲啊?還有,不管怎樣,我借瞭手機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聽到瞭嗎?”

“聽到啦,我就是隨口問問嘛,”喬勁羽縮回腦袋,“總是那麼兇……”

跑下樓梯時喬青羽依稀聽到喬勁羽嘀咕“難怪沒人追”,她心裡一緊,想到被明盛劫走的何愷的信,氣得幾乎喊出聲。

一定要拿回來的,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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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繁忙拖沓的周六上午,喬傢手工面館的周六夜晚通常結束得潦草而匆忙,這個周六尤其。八點就沒瞭客人,喬傢夫妻倆早早地盤點收拾,九點鐘就回瞭傢。

時間尚早,喬陸生靠在沙發上,從央視新聞切換到本省文化頻道。屋內的喬青羽全神聆聽——中國現代遺傳學奠基人談傢楨過世瞭,享年一百歲;矛盾文學獎舉辦在即。緊接著切入瞭熱播的電視劇狄仁傑。片頭曲響瞭挺久,看來喬陸生放下瞭遙控器。

另一邊,喬勁羽愛不釋手地倒騰著N95,嘀嘀咕咕贊不絕口,又突然對準喬青羽,咔嚓一聲。

“你幹嘛?!”喬青羽嚇得面容失色,“聲音關不掉嗎?”

“不會啊,”喬勁羽湊過來,面帶得意,“姐,你看你看,我把你拍得多……”

喬青羽噓瞭一聲,屏息十秒,扭頭朝喬勁羽使瞭個眼色:“媽去洗澡瞭,上。”

喬勁羽站起來後她瞄瞭眼床頭櫃的鬧鐘:“別忘瞭,總共隻有十分鐘,無論如何,九點半之前回到房間。”

“知道,”喬勁羽說,“你可以做偵探去瞭。”

他走瞭出去,沒帶上門。電視仍停留在狄仁傑,洗手間傳來花灑噴水的嘩嘩聲,喬勁羽叫瞭聲“爸”,在喬陸生身邊坐瞭下來。

“元芳,你怎麼看?”喬勁羽學著電視裡的口吻,“大人,我覺得此事有蹊蹺。”

喬陸生哈哈大笑。

“爸,”喬勁羽正色道,“我們老師說開學時把我的學籍信息填錯瞭,讓我拿戶口本回學校再核對一下,咱傢戶口本在這吧?”

“在啊,”喬陸生點頭,“這種重要的東西,肯定是人到哪帶到哪,等你媽出來讓她拿給你。”

“爸你現在就拿給我吧,我剛剛都睡瞭,突然想起這事,明天我們學校秋遊,一早就得走,我想趕緊回去睡覺呢~”

“行,那你在這裡等著。”

先是舊沙發彈簧的咯吱聲,後是房間門打開的茲拉聲。喬青羽一躍而起,跑進客廳,看見喬勁羽耳貼著父母關上的房門,對著她做瞭個“OK”的手勢。於是她跑進廚房,左手拿杯,右手拿熱水壺,閉上眼往自己手上倒水。

“啊——”撕心裂肺的叫聲從廚房直抵房間,喬陸生立馬沖出房間。

“青青!怎麼瞭青青?”

喬青羽的臉痛苦地扭曲著,腳邊是橫倒在地的熱水壺。她嘴唇顫抖,嗓子裡發出痛苦的嗚嗚聲。左手手腕處的紫色衣袖已經被水浸濕瞭。

“燙到瞭?”喬陸生奔向前,“快用冷水沖沖!”

說著他將自來水開到最大,拉過疼得齜牙咧嘴的喬青羽,把她的手放在水龍頭下。涼水減輕瞭那可怕的焦灼感,可喬青羽已經被疼出瞭眼淚:“好痛。”

“你怎麼那麼不小心呢?又不是小孩子瞭……”

喬陸生滿眼心疼的樣子反而使得喬青羽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淚瞭。

“爸爸。”她咽嗚著,放聲大哭。

好委屈啊。

“還好是左手,”喬陸生輕拍她的背,算是安慰,“不礙事……以後小心點,倒個水怎麼會燙到手呢……”

酣暢淋漓的痛哭中,廚房的燈突然亮瞭,喬勁羽從門口走瞭進來。

“姐,不用這麼節約電的啊,”他說著喬青羽之前教他的臺詞,“要養成開燈的習慣啊。”

他的出現令喬青羽迅速恢復理智:這小子還挺快。

緊接著李芳好一邊擦著濕頭發一邊擠進廚房。看瞭看喬青羽通紅的手腕,她二話不說,扭頭走瞭出去。

“我現在去藥店買點藥,”她邊換鞋邊喊,“待會兒關門瞭。老喬,你洗完澡把衣服洗一下!”

李芳好走後,喬陸生見喬青羽不再哭瞭,便讓她繼續沖水,自己則離開瞭廚房。

“沒有。”沒等喬青羽發問,喬勁羽便輕聲說。

“沒有?”

“保險櫃裡有順雲的戶口本,房產證,店鋪合同,兩本存折,一個賬本,幾封信,媽媽的金項鏈金耳環金手鐲,”喬勁羽掰著指頭說,“但沒有打官司的文件,也沒有姐姐的病例本。”

“所以你沒拍到?”

“都沒有我拍個鬼啊!”

“噓——”

“姐,”喬勁羽沮喪地吐瞭口氣,看著喬青羽受傷的左手,語氣中不乏愧疚,“傢裡真窮。”

“你翻瞭存折?”

喬勁羽點頭:“還有賬本,姐你不知道吧?傢裡還欠著錢。”

見喬青羽不吭聲,他又補充道:“大姐治病花瞭不少錢。”

“我不清楚,”喬青羽低語,“爸媽從來不講這些。”

“你是對的,”喬勁羽臉上難得很嚴肅,“大姐的事,爸媽瞞著我們。”

“瞞著我們什麼?”

“我拍瞭賬本,”喬勁羽說,“你看看就知道瞭。”

聽到這句,喬青羽立馬關上水龍頭躲進瞭房間。

五百萬像素足夠捕捉到賬本上的每個數字瞭。喬勁羽從後往前拍瞭三頁,條目清晰,一目瞭然——是以月為單位的傢庭收支情況,每年占據一頁,底部是一年的總計。紅筆寫下支出,藍筆寫下收入。最後一張照片,即06年那頁,頂部的“一月”後面,那串紅色的支出數字明顯長於其它。

喬青羽的視線被後面括號裡的備註緊緊吸引住瞭。

“白羽省一醫院費用共十五萬八千元。”

省一醫院,她心裡默念,眼前閃過溫院長凝視她的眼神,腦海中冒出悲憫二字。沒錯,就是悲憫,他是知情者。他也許知曉一切。院長見過的人成千上萬,喬白羽能給他留下記憶點,不太可能是因為她的臉。

“爸媽騙瞭所有人,”喬勁羽幽幽地說,“連爺爺奶奶都認為姐姐是因為維愛醫院不負責才走掉的!”

“不然呢,”喬青羽回,“難道告訴爺爺奶奶姐姐得瞭艾滋病所以有並發癥嗎?姐姐都死瞭,沒必要給老人傢增加心理負擔瞭,我倒是可以理解爸媽。”

“奇怪瞭,那爸爸幹嘛跟維愛醫院打官司?”喬勁羽問出瞭喬青羽心裡的疑惑,“難道不應該跟省一醫院打官司嗎?”

“具體什麼情況,我們都不知道,”喬青羽一邊搖頭,一邊繼續翻看另幾張照片,“而且,跟維愛醫院的官司應該是沒贏。”

“啊?爸說贏瞭的呀!”

“贏瞭就會賠錢給我們傢,”喬青羽說,“你看看這幾年的收入,除瞭零六年二月份,其它時間都差不多,來寰州這幾個月,每個月也就比順雲多賺兩千塊,剛夠房租而已……”

“零六年二月份怎麼瞭?”

“這兒寫著呢,”喬青羽把手機放平,“‘白羽入祖墳,收挽金三萬三千零八元’。”

說話間她註意到右側三月份的支出備註:“白羽入安陵園,公墓三萬元。”

“安陵園是什麼?”喬勁羽疑惑。

“清湖邊的公墓,”喬青羽幾近失語,“爸媽偷偷把姐姐葬在寰州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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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上,喬青羽從詭異的夢中掙紮出來,一睜眼卻又被屋內的沉沉黑暗壓得快要窒息。她猛然下床,逃命一般竄出瞭沒有窗戶的房間。

陽臺外的空氣是清冽的灰色,像是被淡墨染透。盯瞭良久,喬青羽才意識到外面在下雨。

她隻穿著單薄的短袖睡裙,卻仍被陽臺外的涼意吸引過去。

正對面三樓,常年緊閉的厚實窗簾後面,透出一團暖黃色的光。細雨中這光影影綽綽,遙遠地像是即將消失在森林深處的螢火蟲。

許久喬青羽才反映過來,明盛傢亮起瞭燈。

窗簾後就是明盛吧?

自從馮老板娘問她是否見過明盛後,她從未在意過對面是否有人。想起初次相見的那個熾熱午後,喬青羽莫名覺得人前百毒不侵的明盛,私下就是喜歡把自己擋個嚴實。不然,好端端的,幹嘛穿長袖戴兜帽還躲在樹上?

萬眾矚目的少年懷揣不為人知的心事,看似無敵其實內心依賴大樹的蔭蔽——這畫面想著很有詩意,可喬青羽明白,放在明盛身上,卻不是那麼回事兒。

世界於自己是一團浸瞭水的毛線,纏纏繞繞越來越沉,於他卻是一個沒有陰影的玻璃瓶,任何一個角落都光明坦蕩,能大方示人——就像他本人一樣,幹什麼都不畏縮,即便做壞事也會坦然說出自己的理由,心裡像藏不住任何黑暗似的,敞亮地近乎透明。

他哪有什麼心事啊。

人和人之間,竟是這樣的不同。喬青羽不禁想,若明盛落入自己的境遇,他會如何反應。一定不會甘心自己的生活被重重迷霧困住,也不會任由積壓於心的憤懣無形無跡吧。很可能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世界攪個天翻地覆再說。

怕別人知道自傢的秘密後對自己指指點點?不會的,他不屑於隱藏自己,也不在乎這些。

喬青羽想起一件事,即開學後不久,英語老師小鄔曾當眾批評明盛寫作文敷衍瞭事。“題目是’童年’,你卻寫樹,偏題偏到瞭太平洋,就算瞭,”當時小鄔這樣說,“問題是你竟然自己抄自己,把一年前登上英語報的作文抄瞭一遍!太不像話!有那個抄的功夫,還不如自己動手寫幾句,難道你寫不出來?”

此番斥責並未讓明盛難堪。他大方走上講臺,接過小鄔手中揮舞的練習卷,當即念起自己的作文。

“你……”小鄔臉色鐵青,“停,停下!”

明盛不做理會,悠然把作文念完瞭,不落一詞。是一篇抒情散文,通篇在歌頌一棵樹。不過那個關於樹的單詞太陌生,喬青羽聽不懂。

“你覺得自己寫得很好?”小鄔怒言,“這是態度問題!”

“小時候我喜歡爬樹,我爸媽覺得危險,明令禁止,”明盛答非所問,環顧教室,視線來到喬青羽臉上,頓住瞭,而後微微加重語氣,“我爺爺卻帶著我爬上瞭運河邊的老樹,他有時候比我還調皮,像個老頑童。”

“古樟是我童年回憶的重要部分,”明盛又說,“值得我一次次,大聲的贊美。”

古樟。喬青羽醒悟的目光緊緊盯著明盛,捕捉到他一閃而過的,堂而皇之的不屑。他就是這種人,既能維持自己的高傲姿態,也能讓他討厭的人死個明白。他不喜歡隱藏。

豁達直接,喬青羽客觀地分析著,倒是個好品質。

現在她認為,當初明盛用喬白羽的事來威脅自己給他寫作業,與其說是惡毒,倒不如說是輕狂。畢竟他看起來不願意也不屑於在背後討論別人。很可能,在他看來,喬白羽因病離世這個既定事實遲早會從順雲傳至寰州,所以在被李芳好“教育”且自己拒絕給他寫作業後,他報復地雲淡風輕,心安理得。

又想到初見明盛時他把自己遮擋起來的樣子。隻是為瞭不被鄰居認出來,對吧?或者是為瞭耍酷。他是個沒有秘密的人,對吧?

思緒兜兜轉轉,喬青羽反應過來,輕罵瞭自己一聲。揣測他這麼多有何意義?

在陽臺上站瞭不一會兒,肩膀就被飄進來的細密雨絲打濕瞭。手臂雞皮直樹,鼻腔漸漸阻塞。深秋的涼意可不是鬧著玩的,喬青羽於是環抱雙臂退回屋內。

換下睡裙時她瞄瞭眼床頭櫃的鬧鐘,已經十點。奇怪,今天李芳好沒打電話來催。

同樣以去圖書館查資料為借口,這個周日的早上,喬青羽用完早午餐後就離開瞭面館。她本來打算去安陵園一探究竟,奈何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歇之意。在校圖書館待瞭會兒,喬青羽回到空無一人的教室,認真寫完瞭明盛的作業。把裝作業的黑色文件夾放進明盛課桌裡時她猶豫瞭一下,打消瞭順便歸還手機的念頭。

還是明天再還給他吧,喬青羽想。看見我燙傷的手,他應該不會對我停止給他寫作業有意見。

回到傢的時候是下午四點,雨還在下。屋裡比早晨還昏暗,沙發上坐著個一動不動的人。

“媽?”

沒有回答。李芳好臉色黑得嚇人。

“媽,你回來休息呀?”

“你去哪瞭?”

“學校啊,”喬青羽小心翼翼看著李芳好的側影,“英語作文要查資料,需要上網……”

“過來。”

毫無起伏的聲調嚇得喬青羽不敢呼吸。她卸下書包,膽戰心驚地走向坐在沙發上的李芳好。

“坐。”

李芳好指著沙發邊的小凳子。喬青羽聽話地坐下,仰起頭看媽媽,極其不安。

“你說,”李芳好的胸腔劇烈地起伏瞭一下,“你是什麼時候學會騙人的?”

《煥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