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青羽不是沒見過李芳好大發雷霆的樣子,可此刻的媽媽卻極其陌生。兩條深壑般的淚溝以驚人的速度攀上她的臉龐,整張臉蒼白地似被潑瞭石灰。眼睜睜地,李芳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瞭。
“媽媽……”
“從哪裡學的,”李芳好眼裡毫無光芒,聲音冷得空氣都凍結瞭,“啊?”
喬青羽愣著。
“書包拿過來。”
喬青羽神色微微一變:“媽,到底怎麼瞭?”
“心虛瞭?”李芳好突然看向她,目光堪比刀子,“拿過來。”
N95正躺在書包底部的暗袋,粗粗翻看書包是發現不瞭的。可李芳好顯然是鐵下心要把書包翻個底朝天。果然,一分鐘後,她就從暗袋裡掏出瞭手機。
“哪裡來的?”
“撿的。”喬青羽面不改色心不跳。
李芳好鼻腔裡哼瞭一聲:“多少錢買的?”
“我在學校圖書館撿的,上周我……”
一聲脆生生的“啪”打斷瞭她的話——李芳好起身扇瞭她一巴掌。
“我再最後問你一遍,”李芳好緊緊盯著她,“多少錢買的,還是誰給你的?”
火辣的左臉似乎要燒起來瞭。喬青羽咬瞭咬嘴唇,硬生生逼回眼淚:“我在學校圖書館撿的。”
“學校裡撿的,那就是同學或老師的,”李芳好點點頭,“媽媽明天就去學校問,到底是誰丟瞭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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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店裡收工瞭,喬青羽才知道李芳好之所以翻自己的書包,是因為保險箱裡少瞭一隻金鐲子。
那隻金鐲,是定親時,喬陸生送給李芳好的禮物。
毫無疑問是喬勁羽拿走的,盡管面對喬陸生電話裡的質問時,那傢夥一再否認。
這廂喬青羽也死不承認自己教唆弟弟幹壞事。氣急起來,李芳好抬手又要打巴掌,被喬陸生擋住瞭。
“別打瞭……”
“不打,很快就變成小白那個鬼樣子你信不信?”李芳好歇斯底裡地喊,“我現在悔啊,當初小白犯錯瞭不舍得打她,就該打,狠狠打,打得她長記性!”
李芳好一說完就蹲地嚎啕大哭,使勁推開試圖過去勸她的喬陸生,看起來兩個人像是扭打成一團。
喬青羽嚇得躲進房間,她從沒見過父母這樣失控。
腦海中浮現活生生的一幕,即在她升旗時李芳好不顧一切沖上瞭學校的主席臺。她絲毫不懷疑李芳好真的會帶著手機去學校。明天,將成為她一生的噩夢。
李芳好沒收瞭手機,勢必會翻看個徹底,除瞭昨晚喬勁羽偷拍的那張側臉,其它倒不用擔心——好在自己警惕性高,有及時刪除信息和照片的習慣。明盛的作業已經完成,他不可能再發消息。他倆之間從來沒有通過電話。通訊錄上沒有一個人。
喬勁羽抓拍照片裡的自己,披散的長發被隨意攏在耳後,睫毛在眼瞼投下弧形陰影,映著暖黃色的臺燈光線,面龐通透又柔亮。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自己,喬青羽竟為照片透出的那份嫻靜超然著迷——喬勁羽刻意避開瞭桌上的雜物,以空無一物的白墻作為背景,女孩的澄凈孤獨就像黑夜中的月亮一樣昭然。
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時摸摸枕頭下的淡綠色摘錄本,喬青羽暗暗期待著李芳好隨時沖進房間,質問她照片是誰拍的,在哪裡拍的。她做好瞭坦白一切的準備。意識漸漸模糊,遁入空無之境時她又恍惚地想,明天不上學瞭。
可事情從來就不會如她所願。
鬧鈴響起時她閉眼伸出手尋找鬧鐘,卻意外地摸到瞭另一隻手,嚇得她雙眼猛地睜開。
“起床吧,”李芳好邊說邊關掉鬧鐘,“今天媽媽陪你去學校。”
迅速洗漱完畢後,李芳好已經拎著皮包在門邊等瞭。
“路上買兩個包子做早飯,”李芳好冷冰冰地註視著喬青羽的一舉一動,“你爸去體校找小羽瞭。”
跟在李芳好身後下瞭樓,喬青羽咬著下唇,輕輕扯瞭扯李芳好的衣角:“媽,我真的沒拿金鐲。”
“你指使小羽拿的。”
淡綠色摘錄本就在書包裡。天還沒亮透。一股強大的動力推著喬青羽向前兩步擋住瞭李芳好——她覺得說明白瞭天也就亮瞭。
“是我指使小羽去翻保險櫃的,”喬青羽脫口而出,“但不是為瞭偷傢裡的財物。”
李芳好眼神鋒利地像刀,似乎下一秒就要把喬青羽切開瞭。
“我隻是想知道姐姐到底是怎麼死的,”喬青羽說,“姐姐死的時候,是不是真的染上瞭艾滋病,還有就是……”
隔著書包,她的手摸到瞭摘錄本堅硬的封皮,話語卻遲疑瞭。對面李芳好突然臉色慘白,眼神中的鋒芒消失瞭,失魂落魄卻又強裝鎮定的樣子,令喬青羽心疼。
“還有什麼?”李芳好的聲音微微顫抖。
“還有就是我覺得勁羽也想知道真相,”喬青羽輕聲說,“所以我才讓他幫著一起。”
“你怎麼做姐姐的?!”李芳好劈頭蓋臉罵瞭過來,“小羽那個人我知道的,他整天樂呵呵,哪裡像你這樣心思深啊?就是你把他拉下水!我是你們兩個人的媽!你以為我不知道啊?!”
像是被狠狠錘瞭幾下,喬青羽的頭皮嗡嗡作響。兩個行色匆匆的年輕人經過,快速瞄瞭杵在路中央的母女倆一眼。待他們走遠,李芳好一把抓住喬青羽的手腕:“走,回傢先!”
喬青羽從來不知道李芳好的手勁這麼大,步伐這麼快。她沒有退縮,卻仍以一種被拖拽的姿勢進瞭屋。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把門啪地一關,李芳好轉身朝喬青羽吼,“就你那點小心思能瞞得住我?我早就發現你不對勁瞭!你說,你是不是成天想著你們班的那個明盛,想和他交朋友?”
喬青羽愕然:“媽你說什麼啊……”
“那個明盛,我早就向來店裡吃飯的學生打聽過瞭,樣子可以,成績可以,在學校裡跟個明星一樣,特招女孩子喜歡,”李芳好繼續說道,“你看看你自己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一開學就主動給人傢發信息,你是女孩子啊,你才多大啊,要不要臉的啊?”
這太荒唐瞭。
“那個明盛就是個二流子,地皮!花錢大手大腳,成天打架鬧事,別以為我不知道!”李芳好怒吼,“你要交上這種混賬朋友,這輩子就完瞭我告訴你!”
喬青羽氣得想笑。
“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有樣學樣,從明盛那種無賴那裡學來的,教壞弟弟,偷傢裡的東西?”
老實說喬青羽並不認為明盛是那種從傢裡偷錢的人。當然,跟李芳好沒必要掰扯這麼多,解釋反而會往自己身上潑臟水,顯得自己很在乎明盛的清白似的。有瞭姐姐的先例,媽媽最害怕的,就是自己過早陷入男女之情,喬青羽明白這點。
“說啊!!”
李芳好的聲音如驚雷一般。喬青羽緩緩開口:“媽,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對明盛沒有任何想法,真的。”
“那你一開學就主動給他發短信?從小到大,你什麼時候主動開口向男孩子問過問題?”
是為瞭何愷。喬青羽想著,意識到李芳好的直覺很準——自己這樣做,的確是因為對一個男生動瞭情。
“我當時真的沒想那麼多,媽媽,”喬青羽說,“我能記住他的號碼,隻是因為他的號碼很簡單,很好記,是無心的。”
“你就騙吧,我看你能騙到什麼時候!”
“我指使小羽開保險箱,與明盛沒有任何關系,”喬青羽看著李芳好憤怒的雙眼,頓瞭頓,心跳到嗓子眼,“我想找爸爸打官司的文件,或者姐姐的病歷本,想知道姐姐到底怎麼走的……”
“好端端過瞭兩三年瞭,突然來這麼一下,你以為我會信你的鬼話?你以前怎麼不管啊?”
“因為,”喬青羽拉開書包,抽出淡綠色摘錄本,翻到貼著喬白羽殘缺日記的那幾頁,“我在老傢發現瞭這個。”
李芳好一把搶過本子,屏住呼吸看瞭幾秒,突然無力地往墻上一靠。
那一瞬間喬青羽以為李芳好快要不行瞭——她雙唇煞白,臉色鐵青,手握拳撐著胸口,急促又大口地喘著氣。“媽,”慌亂無措的喬青羽輕喚著,“媽,你怎麼瞭?”
李芳好氣若遊絲:“給我倒杯水。”
喬青羽從廚房拿出水杯時,李芳好已經回到房間癱坐在床頭。接過溫水喝瞭兩口後,她恢復瞭些神色,下巴一點,讓喬青羽坐下。
“從哪裡找來這個東西的?”
淡綠色摘錄本被合上瞭,李芳好一手緊緊握著,放在腰側。喬青羽突然覺得,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這本本子瞭。
“就是國慶節回老傢的時候,”喬青羽回答,目光停留在本子上,“那個,女瘋……秦阿姨跑出來扔下一個東西,就是姐姐的日記本。其它都燒掉瞭,就這幾頁還……”
視線上移,她聲音漸漸消失瞭。李芳好雙目緊閉,兩顆豆大的淚珠在那蒼白的臉上滑落,悄無聲息卻驚心動魄。喬青羽嚇得不敢呼吸。
半晌,李芳好揮手:“曉得瞭。”
“媽,”喬青羽小心翼翼,“姐姐寫的,是真的吧?”
見李芳好沒聲響,她調整心緒,輕聲解釋:“我的心事其實就是這個,姐姐太可憐瞭,以前我隻會怪她,但是我不知道她原來早就……”
喬青羽停下嘴,打量著李芳好不變的神色,改口道:“現在我理解她瞭,很後悔自己以前沒和她多交流,我以前根本不把她當回事……外面把姐姐的死傳得亂七八糟,我知道不能聽外人的,可是我又不敢問你們……我就是想知道姐姐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想跟以前一樣,對她不聞不問瞭……”
“你姐都死瞭,”李芳好幽然打斷喬青羽,“知道又有什麼用。”
“我就是,想知道實情,”喬青羽咬咬下唇,“媽媽,我長大瞭,不是小孩子瞭,傢裡有什麼事,不用瞞著我,我也可以和你們一起承擔的……”
說話間李芳好的眼睛睜開瞭,瞳孔毫無光芒,是喬青羽從未見過的絕望。
“其實,”喬青羽試探著問,“姐姐就是因為得瞭艾滋病,闌尾炎手術產生瞭並發癥才走的,對不對?”
“什麼並發癥,什麼亂七八糟的?”李芳好厲聲反問,“你從哪裡看來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我已經知道姐姐是從省一醫院走的,不是維愛醫院,”喬青羽心一橫,“而且,爸爸跟維愛醫院的官司也沒贏。”
對面李芳好的瞳孔迅速放大,旋即變成一團怒火,噴向瞭喬青羽:“你覺得自己本事大瞭知道這些事?你姐姐,管她哪個醫院走的,反正就是個謊話連篇的爛人!不知好歹不懂感恩的白眼狼!我和你爸對你們三個人哪一個不是盡心盡力?對你姐姐,我們花瞭多少心力?她在的時候,我們哪天不是好吃好喝供著?哪裡虧待過她一點點?你們兩個我還時不時說兩句,她呢?她那個脾氣,我哪裡敢說她一句?我怎麼對她,她又是怎麼對我的?日記本從來不給我看,卻給一個女瘋子!她根本不把我這個媽放在眼裡!”
“媽……”
“你別叫我媽,我也不是你媽!”李芳好瘋瞭一般大喊,“你又好到哪裡去?撿到你姐的東西自己藏著,教弟弟幹壞事,你覺得自己有能耐瞭?你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我是不是你媽,啊?!”
喬青羽被震得說不出話。
“好,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金鐲是小羽自己想拿不關你的事,”李芳好話鋒一轉,“那這個手機怎麼回事?真是撿的,這麼巧一隻新手機被你撿到?!”
“我……”
“你也不用解釋瞭,我自己能搞明白,”李芳好盯住喬青羽,咬牙切齒,“我是你媽!想騙你媽,沒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