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語文課鈴聲響起時,喬青羽不知道自己為何還在教室坐著。她覺得自己完全可以離傢出走,永不回頭。
李芳好是升旗儀式結束後出現在校園的。站在主席臺旗桿下的喬青羽遠遠看見瞭李芳好先進保安室登記而後快步走進校門的身影。黃胖子上臺發表一周總結時她望著臺下黑壓壓的整齊人頭,突然有瞭沖向前跳入人海的沖動。
她想象著,自己在落地之前長出瞭翅膀,在眾人仰頭驚呼中越飛越高,旋即融入耀眼的日光,徹底消失。
絲帶般輕柔的秋風輕撫著面頰,喬青羽回過神來,微仰起臉,全神貫註聆聽自己的一呼一吸。
沒有人知道她的左手手腕被燙傷瞭。大傢不在意,她自己遮蓋地也很嚴實。摘下升旗的白手套,用大拇指勾住校服袖口,剛好可以把通紅的受傷皮膚擋住。她發現自己很擅長遮掩——隱藏傷口,忽略它帶來的痛意,就像這件事從沒發生似的。
就像父母刻意遺忘姐姐存在過一樣。
孫應龍走進教室後給瞭喬青羽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喬青羽因此知道李芳好還沒走。忐忑不安熬到下課,孫應龍把講義一放,大步走到座位旁,關心地問她手怎麼樣瞭。
“噢,”喬青羽下意識地把左手放藏在瞭桌下,以避開前面轉回頭的好奇眼光,“好多瞭,孫老師。”
“你媽媽都跟我說瞭,”孫應龍富含深意地點點頭,“等下節化學課下課,你先別去吃飯,來我辦公室,你媽媽還在等你。”
“知道瞭。”
他一走,不遠處的蔣念便湊過來問喬青羽怎麼瞭。
“沒什麼大事,”喬青羽謹慎地回,“對瞭,中午我要去孫老師那,就先不去吃飯瞭,你和別人吃吧。”
蔣念往桌上一趴,明顯疑惑且不滿:“我前陣子事情多不陪你吃飯,你不高興啦?”
喬青羽沒料到蔣念這麼直白,有些感動也有些不好意思,便低頭笑瞭笑,柔聲安撫蔣念道:“不是,跟你沒關系,我知道你很忙。”
蔣念滿眼心疼的樣子:“我不是不理你啊……你想找我聊天,可以隨時叫我的哦,曉得伐?”
久違的暖流從心底湧出,哽在咽喉,為阻止這股強大的感動變成熱淚,喬青羽痛快地笑出瞭聲:“知道瞭,放心吧,我沒事。”
“哇,”蔣念驚訝地張瞭張嘴,“真想給你一面鏡子,你看你看,你笑得多好看!”
一句話使得喬青羽靦腆地低下瞭頭,再抬頭時,笑容已經不見瞭。
“你應該多笑笑,真的,”蔣念眼中富含真誠和鼓勵,“管他什麼,一笑而過!”
喬青羽倒是希望自己能夠笑對這一切,可從來隻是希望而已。下課後走到孫應龍的辦公室門前,看見沙發上李芳好冷若冰霜的側臉,所有的僥幸和期待就像飄在空中的肥皂泡一樣,一眨眼就消失瞭。
“來吧,喬青羽,”孫應龍朝佇立在門邊的喬青羽招手,語氣很是和藹,“進來。”
走進去後喬青羽發現那隻嶄新的N95就放在孫應龍眼前的辦公桌上。
“事情我都知道瞭,”孫應龍邊說邊環顧四周,“老師不喜歡拐彎抹角。現在辦公室沒別人,喬青羽,來,當著老師的面,好好解釋一下這隻手機是從哪裡來的……我跟你媽媽溝通好瞭,你隻需要說實話,說出來這件事就算過瞭,不管是怎麼來的,正當的途徑還是不正當的途徑,都不追究瞭。”
說完瞭,空氣陷入安靜,李芳好抬著頭,視線緊緊地粘在喬青羽的臉上。
“這裡沒有別人,”孫應龍幹笑一聲,重復道,“老師和你媽媽絕對不會害你。若是正當途徑,說出來,是給你自己一個清白;若是不正當途徑,說出來,是給你自己一條退路,一個機會。瞞在心裡,讓別人猜測,對你來說沒有任何好處。”
一旁的李芳好短促地點瞭點頭。
“老師也跟你媽媽說瞭,你在學校裡,一直沒有正式融入集體,平常獨來獨往,是孤獨的,無助的,你媽媽前面一直在抹眼淚,她心疼你,”孫應龍柔聲細語,“怕你封閉自己,走上錯誤的道路……”
“青青,”李芳好突然開口瞭,“你爸上午去體校找小羽,已經把金鐲子拿回來瞭。前兩天媽媽氣急瞭,打瞭你,是媽媽不對,你臉上疼,媽媽是這裡疼啊!”
見她左手撫著胸口,情緒激動,帶上瞭哭腔,喬青羽反而愈發冷靜。那記不分青紅皂白的響亮耳光,她永遠都不會忘記。說真的,她寧願李芳好強硬到底,而不是聯合老師在自己面前示弱。扇瞭巴掌再叫委屈,在媽媽眼裡,總歸是自己不對。
“剛才老師也和你媽媽分析過瞭,手機和金鐲,是兩件事,隻是恰好出現在瞭同一時間,”孫應龍說,“金鐲的事,你弟弟承認瞭,是他一時糊塗,也還瞭,那這件事就過去瞭;手機的事,隻有你才能說清楚。”
“手機是撿的,”喬青羽開口,“在學校圖書館撿的。”
孫應龍不相信地笑瞭笑:“這……”
“照片誰拍的?”李芳好突然恢復瞭往日的嚴厲,“你不是沒朋友嗎?誰幫你拍的,在哪裡拍的?”
“小羽幫我拍的,在傢裡拍的,”喬青羽很鎮定,“可以查到照片的拍攝時間,就是周六晚上。”
“前面我問瞭,小羽說沒見過什麼手機!”李芳好的聲音變大瞭。
喬青羽心裡苦笑——喬勁羽這傢夥倒是把自己的叮囑放在瞭耳邊。可是——她很想質問李芳好——可是媽媽,為什麼你相信弟弟而不相信我?
“到底是怎麼回事?!”李芳好突地站瞭起來,“孫老師,你看看,這孩子最近就是這樣謊話連篇,不知道中什麼邪瞭,以前很懂事的……”
“喬青羽,”孫應龍臉色凝重瞭一些,“你不解釋清楚,隻會讓你媽媽更加焦急。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兩三句話就能說清楚,對不?”
喬青羽點頭:“對。”
“那你說。”
開口前,喬青羽緩緩吸瞭口氣:“手機裡的照片是我要求喬勁羽拍的,並脅迫他不準說出我有手機這件事。手機,是我上周二在學校圖書館撿到的。”
聽瞭這話,李芳好眼裡冒出喬青羽熟悉的怒火,剛想發作,卻被孫應龍搶瞭先:“這麼說來,你本來是準備把手機占為己有,不還給別人瞭?”
半晌聽不到喬青羽的回應。李芳好狂吼一聲:“老師問你話呢,說啊?!”
“我不是這種人,”喬青羽抬眼環視面前滿臉審視的二位,聲音微微顫抖,“不管你們相不相信,手機,我一定會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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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食堂匆匆用完午飯後,喬青羽帶李芳好逛瞭一圈校園。行至禮堂邊的花園,李芳好拉著她坐下瞭。
校廣播裡傳來蔣念的聲音,是一則失物招領。李芳好豎起耳朵,核實瞭手機的品牌、型號和嶄新程度都準確無誤後,轉過頭,抓起喬青羽受傷的左手,長嘆一氣。
“青青,爸爸媽媽就開瞭個小面館,每天拼死拼活也就賺那麼點錢,沒辦法什麼都給你用好的……這寰州比順雲大多瞭,學校裡有錢同學肯定多,別人用好東西,我們不用去眼紅,不用和別人攀比,做好自己,踏踏實實本本分分,才是最重要的……”
喬青羽別著腦袋,視線在一株碧綠的冬青上失去焦點。長凳前的小徑上不時有三三兩兩的學生經過,李芳好的絮叨,讓她無地自容。
“各位同學中午好,現在播報一則失物招領。有同學上周二在校圖書館的閱覽室撿到一隻諾基亞N95手機,黑色,手機號碼是……”
廣播第二次響起,喬青羽意識到她和李芳好已經在長凳上坐瞭十分鐘。距離下午上課還有半小時,十分鐘後失物招領將被第三次播放。回頭瞅瞭李芳好一眼,她的嘴依然沒停,根本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媽媽對你嚴厲,不是虧待你,而是真心為你著想,像你這個年紀,要是有一點……”
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話。
“你自己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嗯。”喬青羽點頭,回瞄瞭李芳好一眼,心臟驟然跳停瞭。
明盛、葉子鱗和陳予遷正一動不動站在李芳好身後不遠處。
在孫應龍面前斬釘截鐵說手機是“撿的”時,喬青羽不是沒設想過後果。李芳好沒在集會上尋找手機主人,而是通過校廣播的形式,對她來說已是萬幸。她不覺得明盛會前往認領——剛開學時李芳好在電話裡聲色俱厲“教育”他的事,於他而言,一定印象深刻。此刻,“那樣的媽媽”在校園裡守株待兔,聰明倨傲如他一定會避得遠遠地,省得沾上一丁點灰塵弄臟自己的清白聲譽。
然而餘光裡,這三個人開始朝她們靠近。
左手手指因緊張而蜷曲瞭一下,喬青羽重新看向右前方那棵靜默的冬青。
“哎,這手啊,得要段日子才能好瞭,”李芳好低頭撫摸喬青羽的左手手背,“好在現在天氣沒那麼冷,你別用袖子遮,露出來好得快,知道伐?”
喬青羽點頭。這幾個人怎麼還沒經過?
“這要是留下疤就不好看瞭……女孩子啊,貪慕虛榮要不得,愛護自己還是應該的,畢竟是以後的日子長啊……”
趁著李芳好低頭感慨期間,喬青羽大著膽子輕輕撇過頭,窺探的眼神猝不及防撞上瞭明盛看向自己的晶亮雙眸。腦子裡轟的一聲,她迅速收回視線,再次看向那棵堅定的冬青。
難怪他們走得慢,明盛上次扭傷的腳還沒好。
幾秒後喬青羽意識到自己方才一直在平復地震般的心跳。她試圖思考,思緒卻總是飄到明盛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勢上。這傢夥因為腳傷,最近大部分時間都留在教室,中午基本趴在課桌上睡覺,怎麼今天跑出來瞭?
回想剛剛他們站在那饒有趣味地俯視自己和李芳好的樣子,喬青羽不由地想,他們就是沖著自己,有備而來的。
無需猜測到底會發生什麼,反正肯定是一場羞辱,一個笑話。
李芳好半個身子面對喬青羽,仍舊低垂腦袋,渾然不知兩米開外的身後小徑上,明盛他們已經觸到瞭自己的影子。喬青羽視線移瞭過去,恰好目睹明盛將受傷的那隻腳抬起,緩慢有力、分毫不差地踩上瞭李芳好影子的腦袋。
突然喬青羽明白瞭:明盛此行針對的不是她,而是李芳好。
他當然是要報復的。多日前的那通電話對他來說是奇恥大辱,他要為自己正名,鬼才會看上你那惹人厭的無趣的女兒。鬼才想和你們這可悲的一傢扯上關系。李芳好是傢長又怎樣?膽怯於他,是不存在的。
擊敗李芳好很簡單,甚至不用當面交鋒,路過時提及喬白羽就可以瞭。先讓葉子鱗用無限美妙的詞語贊美喬白羽的外表,再讓陳予遷用極其低俗的語言指責喬白羽的行為,最後自己悲天憫人總結一句:這都是因為父母不要她。沒錯,幾句話就可以讓李芳好潰不成軍。
兩秒後明盛抬起另一隻腳。喬青羽抬起視線,屏氣凝神,直直看進他漆黑的眸子。
“不要,”她心裡吶喊,“放過我媽媽。”
炯亮的黑眼眸深邃起來,似望不見低的清水潭。
喬青羽想搖頭但很快抑制住瞭自己的沖動——她不想表現得太可憐。她垂下眼裝作不在意他們,反而李芳好註意到有人來瞭,轉頭打量瞭明盛好幾眼。
“我就喜歡皮膚白但是成熟點的,”葉子鱗幽幽的聲音一響起,喬青羽的心就跳到瞭嗓子眼,“看起來輕盈又純潔,就像江濱新區那個……”
“下午我體育課不去瞭,”明盛不由分說地打斷瞭陳予遷,“放學後你倆來畫室找我。”
陳予遷飛快瞥瞭喬青羽一眼,和葉子鱗面面相覷。沒等他倆反應過來,明盛又說:“葉子鱗你他媽別再拉著蘇恬一起來。”
“哦,哦哦,”葉子鱗忙不迭應著,跟上不知為何突然加快腳步的明盛,“不是,是她一找不到你就問我你在哪,她不是在跟你學畫畫嗎……”
“她,很,吵,”明盛顯然有點不耐煩,“學校裡就沒有讓我能安靜待著的地方……”
三個人漸行漸遠,循著小徑拐瞭個彎,消失在一株矮小的雪松之後。空氣安靜,喬青羽僵持著,被自己狂蹦的心臟晃得有些失神。
他放過瞭我們。
“中間那個就是明盛?”
李芳好盯著她,眼神刀尖般鋒利。
喬青羽有些遲鈍:“對。”
“離-他-遠-點。”
恐嚇一般的命令。喬青羽知道自己必須馬上回應,容不得半點不悅,她也確實這樣做瞭。
“我知道的,”她避開瞭李芳好的目光,“你放心,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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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第三節課是體育,手受傷的喬青羽請瞭假。上課鈴響之前,蔣念湊到喬青羽身邊,神秘兮兮地把一個扁平的小盒子塞進她的課桌。
“前面有人來認領你撿到的那隻手機瞭,”她故意壓低聲音,“她也沒問是誰撿到的,就讓我把這個東西帶給那個拾金不昧的同學,說是感謝禮物。”
喬青羽驚訝推辭:“別,我不要什麼禮物……”
“哎呀你就拿著唄,”蔣念湊得更近,笑得更神秘瞭,“我倒是想告訴你誰領瞭手機,但那個完美的失主不讓說啊!她的話,我怎麼能不聽呢!”
完瞭她意味深長地轉動瞭一下眼珠,調皮眨眼:“我隻能透露這麼多瞭,你可得把禮物收好咯,據說失主很少送別人禮物的哦,都是別人爭搶著送給她,你可真幸運。”
等到班裡人都去瞭操場,喬青羽抽出瞭盒子。盒子是牛卡紙做的,淺棕色,開口處用透明膠帶封得很嚴實。拿在手裡極輕,仿若空無一物——明盛賣的什麼藥?
環視四周,確認班裡沒有別人瞭,喬青羽才小心翼翼地把透明膠撕開。
裡面是個緊緊貼著盒子的,折疊的白色信封。突然間喬青羽慌亂極瞭,這傢夥不會真的寫瞭封感謝信吧?
空氣中的寂靜壓著她,用小拇指認真摳出信封期間,緊張的脈搏達到瞭頂峰。信封終於被摳出一角,喬青羽吸瞭口氣,一股腦兒把信封抽出來攤開。
赫然入目的是正中央的“喬青羽”三個大字,歪歪扭扭得像是剛學寫字的幼童寫的;右下方是熟悉的淺藍色圓形校徽,校徽下邊印著方正的楷體字“順雲市第一中學”。
在寄信人的尾部,喬青羽看見瞭同樣笨拙的“何愷”二字。
原來他隻是把何愷學長的信還給我。喬青羽想著,心中莫名失落,繼而羞愧難當——為自己剛才的方寸大亂。
她拿起何愷的信,正要撕開,突然聽到教室後門茲拉一聲。
回頭,明盛進門,拉開自己座位的椅子,面朝喬青羽,大大咧咧坐瞭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