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深藍

喬禮隆打瞭喬青羽的手掌後,大手一甩,在喬陸生的央求聲中,頭也不回地離開瞭朝陽新村。後來他在小區門口等到喬勁睿,當晚就回到瞭南喬村。

沒有跟著上車的喬陸生失魂落魄回到傢,手裡拎著瓶二鍋頭。

“傢門不幸啊,”喬青羽聽到他在客廳大喊,“小羽,來,陪爸喝點酒,消消愁。”

沒聽見李芳好的聲音。酒水落在玻璃杯的聲音很驚心,喬青羽從房間裡沖瞭出來。

“勁睿那邊,明天我們全傢一起回去賠禮謝罪。”喬陸生宣佈。

“爸,”喬青羽盯著被斟得明晃晃的杯子,仿佛盯著一頭怪獸,聲音裡盡是恐懼,“你別這樣喝白酒,好嗎?我犯下的事,我一人當,你想怎麼懲罰我都行。以後我一定不會再做出傷害傢人的事情瞭……”

“一人當,”喬陸生冷笑,“你以為你當得起?你算老幾?勁睿的未來毀瞭!我們傢在村裡永遠抬不起頭!你奶奶,要不是躺床上起不來,早跳河瞭!你看看你造的孽!誰給你的膽子,啊?!”

耳朵被震得嗡嗡作響,喬青羽不敢抬頭,餘光瞥見李芳好正坐在沙發上,一樣一樣掏出王沐沐送給她的書包裡的東西。

一套包好的秋衣秋褲,兩雙襪子,拖鞋,毛巾,牙刷牙膏,紙巾,餅幹,水杯,雨傘,以及一個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的東西。很快,李芳好就把塑料袋解開瞭,從裡面拿出一包衛生巾——沐沐姐真周到啊,喬青羽不禁感慨。

“你的那本本子呢?”李芳好突然抬頭,“淡綠色,你看書抄名人名言的那本,在哪裡?”

喬青羽頭皮一麻:“哪本?”

李芳好直接走瞭過來,雙手在喬青羽羽絨服的下擺拍瞭拍,麻利地拉開拉鏈,抽出瞭內袋裡的本子、錢包等物。

“去洗澡換身衣服,”李芳好命令道,“先吃晚飯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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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二字,意味著一場避免不瞭的冰雹。晚餐進行地相當沉默,喬青羽在混亂又緊張的思緒裡橫沖直撞,找不到出路。明盛留下的“我馬上回來”的紙條就夾在摘錄本的最後一頁,李芳好肯定已經翻到瞭。該怎麼解釋這張明顯是男生字跡的紙條呢?李芳好能分辨出紙條上的字,和喜糖盒裡的字,其實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嗎?男生的紙條,女生的書包,李芳好會怎麼理解這兩者的關系呢?

喬陸生平時極少喝酒,方才灌下大半瓶二鍋頭,有瞭明顯的醉意,飯吃到一半就丟下筷子跌跌撞撞進瞭臥室。喬勁羽想緩和傢裡氣氛,飯後主動提出收拾碗筷。他進廚房後,李芳好把喬青羽拉進瞭喬勁羽所住的那半個房間。

摘錄本和王沐沐的書包都擱在桌上。書包鼓鼓的,李芳好已經把所有東西放瞭回去。關上三合板門後她先走過去把窗簾拉平,而後以一聲沉重的嘆息,開啟瞭和喬青羽的談話。

“這兩天都在誰傢裡?”

依然是這個問題。喬青羽知道自己必須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不然,處於崩潰邊緣的李芳好極可能因為自己對她的欺騙而癲狂。

“同學傢。”

“對面?”李芳好瞇起眼,那語氣仿佛已經知悉一切。

“是,”喬青羽絞著雙手,“我同學就住在對面。”

“是那個叫明盛的吧?”

喬青羽的心臟蹦到嗓子口,停瞭。

“報刊亭的馮老板娘昨天跟我說明盛帶瞭個女孩子回來,我就猜到是你,”李芳好幽幽地說,“我才知道他就住我們傢對面,他爸媽不管他,一個二流子。你膽子大,骨頭也賤,不回傢跟著他鬼混。”

“媽,”喬青羽虛弱地開口,“我就是借他傢的床睡瞭一覺,我們……隻是同學,我發燒瞭,他見我可憐,幫我一把而已……”

她把自己在火車站過夜後發燒、在公墓遇見明盛的過程簡單敘述瞭一遍。很快,她提到瞭王沐沐,告訴李芳好書包是王沐沐送的。

李芳好點點頭:“王沐沐我知道,上次你撿到的手機就是她的,住明盛傢對面,成績很好。”

“嗯。”

“紙條是明盛寫的?”

躊躇片刻,喬青羽吐出一個“對”。

“他專門去找你的,那麼好心?”李芳好諷刺道,“這種事,你姐身上我見得多瞭,要麼,是他有非分之想,故意討好你,要麼,是你不要臉,自己一直在倒貼。你現在長開瞭,臉蛋不錯,貼一貼,哪個男生不樂意?反正男的又不吃虧。你跟我說說,你跟他,是哪一種?”

半晌,喬青羽開口:“都沒有,不是你想的那樣,媽媽。”

“是你倒貼,作踐自己,”李芳好決斷地說,“你們班主任孫老師,還有馮老板娘,都跟我說你放進喜糖盒的紙條看起來像明盛寫的。你自己不提,他哪裡知道我們傢的事?”

“是我的錯,跟他沒關系,”喬青羽有點窒息,“他隻是看我可憐,隨手幫個忙。”

“我看也是,這麼著急替他說話,你就那麼在意他?”

“我沒有。”

“那你在怕什麼?”

“我沒怕。”

“怕我去罵他?給你丟臉?”

“是我求他幫我的,媽媽,”喬青羽逼迫自己抬起眼,“他是個很好心的同學。不信,你可以隨便問問別的同學。你要罵就罵我,我自作自受,活該。”

“要不是你爸攔著,我早過去罵瞭,也不怕別人笑話,”李芳好聲音不大卻面目猙獰,“你爸這個窩囊廢,一聽人傢爸爸是省一醫院的院長就不敢動瞭,說什麼萬一不是你,鬧出笑話,不好意思面對溫院長,本來心裡就過不去……呵,這次我是知道瞭,你爸那腦子跟你爺爺奶奶一樣,有毛病!女兒就不是人!我真是悔,當初讓我拼兒子時我幹嘛要生,就應該帶著小白跟你爸離婚……”

她開始咽嗚,哭聲漸響,幾乎斷氣。喬勁羽聞聲趕瞭過來,二話不說坐到李芳好身邊,一邊輕聲安撫一邊撫摸她的背。慢慢地,李芳好平靜瞭些,像孩子般把腦袋靠在瞭喬勁羽肩上,嘴裡氣若遊絲地喊著:“小白啊……”

喬勁羽給瞭喬青羽一個眼色,意思是別站著,趕緊來安慰媽媽。

喬青羽坐下後看到李芳好雙眼緊閉,嘴角奇怪地抽動著,看著像詭異的笑。她正要拉過李芳好的手時,突然間李芳好睜開瞭眼睛,眼神空洞無神,似魂魄已經不在。

正當喬青羽嚇地幾乎喊出來時,李芳好揮揮手,眼皮又閉上瞭。

沒多久,她站起身,拒絕姐弟倆的護送,自己回房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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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因為是否要回南橋村謝罪之事,喬陸生和李芳好產生瞭前所未有的沖突。但凡喬陸生開始吼,下一句李芳好就用更響的聲音蓋過他,直到喬陸生狠狠摔瞭椅子。喬青羽聽得驚心動魄,喬勁羽也嚇得不敢動。喬陸生最終摔門而去時,聽著李芳好仍不停息的謾罵,喬青羽很擔心喬陸生回來時和昨天一樣,手裡拿著瓶二鍋頭。

她預想到父母會憤怒、失望,甚至與自己斷絕關系,但沒料到父母會互相傷害,及傷害他們自己。無論如何,她不願再看到喬陸生喝醉酒的樣子瞭。自己在南喬村放的火蔓延瞭過來,正毫不客氣地啃噬著自己的傢。喬青羽覺得必須得做點什麼。

不,她轉念一想,什麼都不能做。

一個聽話的女兒會讓崩盤的父母重拾力量,就不會迷失,也不會潰散瞭。

既然回來瞭,所有的斥罵與懲罰就應該全盤接收;接下來事事聽父母的話,讓他們重燃對自己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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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大吵一架的那天下午,喬青羽還是跟著喬陸生回到瞭南喬村。為瞭不使李芳好覺得被全傢人“背叛”,喬青羽勸喬勁羽留在朝陽新村,安撫媽媽的情緒。她在南喬村待瞭兩個小時,接受瞭喬禮隆的訓誡,並在一眾鄰居的圍觀下,依著喬禮隆的指令,面朝爺爺奶奶伯父伯母,實打實地磕瞭三個頭,用以賠罪。喬勁睿一直沒有露面。喬青羽在他房門前長跪,在長輩審判的眼光下,把頭腦裡表示後悔和歉意的詞句掏瞭個幹凈。

伯母劉艷芬幾次欲沖過來,那架勢似要把喬青羽撕裂,均被鄰居攔下瞭。等喬青羽終於被允許從地上站起時,劉艷芬竟朝她卒瞭口痰。那口痰飛得不準,砸在瞭喬勁睿的門上,劉艷芬因此徹底失去瞭理智。

“小賤人!比你姐還賤!不要臉!白眼狼!把傢裡害成這樣,眼淚都不流一滴,毒啊!狗娘養的!”她朝喬青羽怒罵,“你媽不敢來瞭?兩個女兒合起來禍害我兒子!賤種!”

面無表情的喬青羽跟在喬陸生身後,漠然地像行屍走肉。這個下午必然是她人生中最屈辱的時光,許是因為太屈辱瞭,靈魂居然早就逃逸。還沒走到一樓她就想,自己未來很可能會失去這段記憶。是的,她沒哭,因為這幅沉重的言聽計從的軀體裡,沒有心。

相反,喬陸生眼睛紅瞭。

在他們走出院門之前,喬禮隆當著所有人的面,凝重地告訴喬陸生,以後過年都不用回來瞭。

“你爺爺奶奶不要我這個兒子瞭,”在最後一趟鄉間中巴上,拿手抹眼睛的喬陸生對喬青羽嘆息道,“你把傢裡的根都拔瞭。”

喬青羽確實有種被連根拔起的感覺,陣痛之餘卻又覺得輕盈,比她上一次獨自坐中巴逃離時更輕盈。她很想勸勸喬陸生,告訴他南喬村一點都不值得留戀——從喬白羽選擇葬在清湖邊而不是祖墳就能看出來。可她什麼都沒說。喬陸生眉間經年累月的溝壑讓她明白,要把傢人帶出這因她而起的痛苦境遇,需要耐心、力量,以及忘我的犧牲。

車窗外暮色迅速降臨瞭,視線中的天空先是被灰色覆蓋,而後逐漸加深,直到變成接近於黑色的深藍。中巴晃悠著,喬青羽覺得自己不是在山路上行駛,而是潛進瞭深海。不能呼吸的感覺相當難受,可因為身邊的喬陸生更加沉溺,她的四肢反而充滿瞭向上的力量。我不能踩著父母的感受,以獲得所謂的自由,她想。我把他們拉下瞭這攤渾水,在我能夠獲得空氣之前,必須先保證他們能自由呼吸。

除此之外,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

《煥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