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第二天清明要去安陵園看喬白羽,傍晚,喬陸生在面館的鐵卷門上貼瞭一張“傢事,休業一天”的牌子,早早收瞭工。夫妻倆去醫院邊買瞭長香紙錢等祭祀用品,並帶回一束素雅的黃白菊花——花束很大,包裝很精美,看起來不便宜。
那天李芳好回傢後早早洗瞭澡,整理完第二天上墳用的東西就進瞭房間。聽到房門關上的聲音,喬青羽走出隔間,看到喬陸生攤在沙發上,剛剛按下瞭電視機的遙控器。
“青青去洗澡吧。”
“爸,”喬青羽走去沙發坐下瞭,“今天怎麼買瞭這麼大一束花?”
喬陸生木然盯著電視:“哦,你媽要買。”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她要買就買咯,”喬陸生責怪地看瞭喬青羽一眼,把手裡的遙控器放下,“青青啊,爸問你一件事。”
喬青羽不禁坐直瞭身體。
“就是你跟你們班那個同學,他爸是省一醫院院長的,那個男同學,”喬陸生邊沉思邊說,“到底有沒有什麼?”
“沒有什麼。”
“真的?”喬陸生皺著眉,“你媽說她最放不下心的就是這個,她說那孩子不好對付,怕你被他騙走……我勸她說咱青青心如明鏡呢,就算跟他有過幾次接觸,估計也是因為他爸是省一的,想從他那裡知道小白的事……是不是的啊?”
“是,”喬青羽點頭,“是。”
喬陸生松瞭口氣:“你啊,哎。”
“姐姐的事我現在都知道瞭,”喬青羽頓瞭頓,加上兩個字,“全部。”
“嗯。”
“爸爸媽媽之前在醫院很煎熬吧,”喬青羽輕聲細語,想象著父母目睹喬白羽生命在自己眼皮下迅速流逝的那種無望,“姐姐怎麼走的,是不是連爺爺奶奶都沒告訴?”
“不敢說啊。”喬陸生嘆瞭口氣。
“姐姐是在維愛醫院……”喬青羽沒把“喝農藥”三個字說出口,停瞭停繼續說:“然後轉院到省一的對不對?”
“哎,跟維愛打官司,就是覺得他們醫院怎麼沒有及時發現嘛,”喬陸生說,“早一點,你姐就多一分希望啊……不過話說回來,誰想得到小白會……說病死都被人說三道四瞭,哎……你媽跟我當時在醫院那個苦啊,錢也不夠,你姐嘛,又一心求死……醫院明說救不過來,讓我們帶你姐回傢,你媽都瘋瞭啊,鬧到院長那裡,在院長辦公室裡哭得稀裡嘩啦求醫院救人啊……”
說著,喬陸生低頭用手抹瞭把臉。
“不說瞭爸,”喬青羽把手搭上喬陸生的肩,“都過去瞭,不說瞭。”
“嗯,不說瞭,都過去瞭,現在都走出來瞭。”
“爸,”喬青羽嚴肅地搖瞭搖頭,“媽媽沒有走出來。”
喬陸生看向喬青羽,眼角還泛著淚花。
“我知道媽媽在姐姐離開時差點跳樓,去年八月在老傢跳下瞭水庫,”喬青羽極其認真地說,“這一個多月來,她說的話……就像剛才你說她最放心不下的……為什麼是最放心不下呢?爸爸,你不覺得這樣說話很奇怪嗎?”
喬陸生眉頭鎖瞭起來,似被說動瞭,又似乎有些心虛。
“她以前也會說要死要死……”
“所以以前她真的試圖尋死,不是開玩笑,”喬青羽加重語氣的同時,鼻頭酸瞭,“爸爸,我們幫幫媽媽吧。”
“誰不想幫啊,我也想讓她高興啊,”喬陸生嘆氣道,“問題是這日子就這樣過,怎麼幫啊……”
“我來幫。”
喬陸生苦笑著搖頭:“你管好自己的學習,高考考好,你媽媽就高興瞭。”
我怕媽媽撐不到我高考的那天——喬青羽想著,沒有說出口。墻角那束與這個簡樸之傢格格不入的奢侈菊花,在她看來就是某種可怕的暗示。入睡前她照例提醒喬陸生檢查安眠藥的劑量,自己進入隔間關上門後,卻久久沒有上床。
像記知識要點般,她在紙上寫下瞭自己想對李芳好說的重點,理性地分析瞭姐姐的悲劇和傢庭承受的苦痛,感性地表達瞭自己對媽媽的關心和依賴,又跳脫出來寫下生命的意義,借用瞭樂凡老師說的關於療愈和痛苦的話。她提醒自己要道歉,為之前犯下的不可彌補的錯,告訴自己要理解媽媽的困境,是自己把她推進瞭傢庭關系的深淵。她又提醒自己要保證,保證不做媽媽擔心的事,不管是大學選專業,還是——任何事。
把筆放下時房子裡一片寂靜。桌上的紙被寫得滿滿當當,可喬青羽覺得還不夠。
轉念一想,她把紙翻過一頁,又寫下瞭“讓媽媽不要因姐姐而自責,不要因為對我太嚴格而自責”這句話。
可還是不夠。
相反,想得越多喬青羽感覺心裡越虛——這些頭頭是道的話都說出來,不就在向媽媽表示,女兒一切都想得通,不用你操心?
那就太可怕瞭。
換個思路,要不幹脆對媽媽說,如果你不去醫院療養,我就不讀書瞭?
或者軟硬兼施,既好心勸說,也拿自己的學業脅迫一下,可行嗎?隻要能夠讓媽媽同意進醫院好好休養,狠心一點,沒有關系吧?
喬青羽站起身,往後倒到床上,望著泛黃的天花板,內心茫然鬱結,沒有出口。
她想起李芳好的臉,蒼白,虛弱,卻又時刻緊繃著。上一次見到媽媽發自內心的笑是什麼時候?上一次聽到媽媽精神飽滿的柔聲細語是什麼時候?竟都沒有清晰的記憶。
喬青羽突然替李芳好覺得悲哀——大女兒寧願把日記交給一個女瘋子也不交給她,小女兒心思深沉從不對她敞開心扉。她對女兒付出全部心血,女兒卻對她封鎖心靈,想著,都覺得窒息絕望。
春風吹動窗簾,喬青羽關上燈,在輕輕湧動的微弱光線中,感覺自己在下沉。
腦海中激蕩著李芳好在教室裡大罵她的話,“我最相信的小女兒最會騙我”。
她感覺自己突然觸到瞭底。是的,李芳好渴盼的,是親密,是真心。
喬青羽決定交出自己,完完全全,毫無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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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去年一樣,清明那天細雨紛紛。喬青羽她們到得早,墓園看起來尚且冷清。喬白羽有些泛黃的照片上淌滿細密的雨珠,亮閃閃的笑眼仿佛在流淚,有種美到極致的哀愁。雨水讓香紙燃燒變得艱難,祭拜時間因此比去年延長瞭許多。離開時李芳好彎下腰,用袖口仔細擦去喬白羽臉上的雨水。
“小白,乖女兒,媽媽來過瞭啊。”
出瞭公墓時間尚早,李芳好提議全傢一起去清湖邊走走。
“來寰州都沒去清湖看過呢,”她笑著看父女兩人,“去看看荷花開瞭沒有。”
第一次,喬青羽註意到喬陸生有點慌瞭。
“現在哪有荷花啊。”他生硬地表示,邊給喬青羽使眼色。
“去看看吧,難得有時間,”李芳好說,“也拍個合影……可惜啊,小羽不在傢。”
“我們先去看看,”喬青羽點頭,回瞭喬陸生一個鎮定的眼神,“下次小羽來瞭,再去看一次。”
到清湖後一傢三口在湖邊漫步,沿的路線和喬青羽第一次偷偷溜出來時一樣。因下雨,三人各自撐著傘,互相之間說話並不多。走瞭半個多小時,來到清湖南岸,最前頭的李芳好踏進一個涼亭,把傘收瞭下來。
涼亭下有兩張長椅,李芳好坐下來望向煙波浩渺的湖面,喬陸生坐在瞭與她相對的另一張椅子上。
喬青羽轉身走進涼亭後的小賣店買水。
拿著水回到涼亭,她看見父母對視瞭一眼,靜默無言。
於是她走過去,在李芳好身邊坐下瞭,叫瞭一聲“媽”。
“喝點水吧?”
李芳好回頭,看著她欣慰地笑:“青青乖。”
“媽媽,”喬青羽深深吸瞭口氣,“我……”
話沒出口,眼眶就濕瞭。李芳好伸手摸她的臉:“怎麼哭瞭……”
“媽媽,”喬青羽定定神,“你記不記得剛來寰州的那個暑假,開學前你去給我買手機?”
“嗯,”李芳好聲音有點飄忽,“手機。”
“那天我自己偷偷跑到清湖來玩瞭。”
“哦。”
“媽媽,”喬青羽輕輕抓住李芳好一直撫在自己臉上的手,“媽媽,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你大瞭嘛……”
“我的心事越來越多,”喬青羽深深吸瞭口氣,“不知道跟誰說。”
李芳好眼瞼垂瞭垂,再看向她時眼裡多瞭分期盼,似在等待。
“我能跟你說嗎?”
“傻孩子,”李芳好突然淺淺地笑瞭,淚眼晶晶,“當然能跟媽媽講,別憋著。”
喬陸生識趣地站起來,重新撐開傘走進瞭雨中。
亭子裡,喬青羽伸手,輕輕拭去瞭李芳好眼角的淚珠。
“媽媽,我什麼都能跟你說,對不對?”
“對,”李芳好微笑著看她,淚花又湧出瞭眼眶,“不要怕媽媽。”
於是喬青羽一五一十回憶瞭自己來寰州後發生的一切。她交代瞭何愷,說瞭明盛對何愷的為難,以及她剛進二中那半年在學校受到的孤立;她說瞭自己為查出喬白羽真正死因所做的努力,以及她對喬勁睿、對南喬村的憤怒是怎樣被激起;她提到明盛一開始是怎樣拒絕瞭她的請求,而後又是怎樣莫名奇妙地對她告瞭白;她說王沐沐是自己所擁有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朋友,也說寫作對自己來說不是消遣,而是保證自省冷靜的方式;講到新概念,她說她認為這是值得驕傲的事。至於現在,距高考不到七十天瞭,她卻心神不寧,原因——她頓瞭頓,繼續說——原因就是她覺得媽媽精神不穩定,怕媽媽棄自己而去。
李芳好淚水不斷:“傻孩子……”
“媽媽是不是本來打算這幾天……”喬青羽沒說下去。
“媽媽知道自己有毛病,上次去你教室鬧,回來後媽媽就悔啊……害瞭大女兒還要害小女兒啊我……”
“不是的媽媽。”
李芳好仿佛聽不見似的:“可媽媽心裡苦啊……”
“我帶你去看醫生吧,媽媽,”喬青羽輕輕說道,“我們今天就去,好不好?吃點藥,休養一陣子就好瞭。”
“我女兒讓我去醫院休養,”李芳好苦笑道,“南喬村的人知道瞭會怎麼說?會說你沒良心,把媽媽當精神病送進醫院……”
“沒關系,”喬青羽擺擺頭,“隨他們怎麼說,我不在乎。”
“你爺爺還得媽媽照顧呢……”
“媽媽今天進醫院,爺爺明天就不會來瞭,”喬青羽說,“很可能他以後都不想來我們傢瞭,他覺得我們傢晦氣。”
李芳好沒說話,似在沉思。
“爺爺不喜歡寰州,”喬青羽說,“他自己都說待不習慣……”
“老人傢得有人照顧……”
“我們每個人都得先照顧好自己,”喬青羽說,“才能照顧別人。媽,你照顧好自己,才有精力照顧我們。”
“哎,”李芳好垂頭深嘆一氣,“看醫生,又得用掉很多錢啊。”
“我以後多掙錢,”喬青羽說,“媽媽,我會報金融專業,就讀上海的大學,不去別的地方。”
李芳好看向湖面。
“媽……”
“那小孩沒妨礙你學習吧?”她突然轉過頭,目光變得和從前一樣洞悉一切,“你心思一點都沒動?”
喬青羽明白她在說什麼。搖頭的沖動漫上來,她止住瞭。毫無保留,她提醒自己,感覺萬物的眼睛盯著她,看她能否交出全部真心——仿若自己昨晚發瞭個毒誓,現在上蒼來考驗她瞭。
“我也喜歡他的。”
話一出口,她感覺自己匍匐在地,像被獻貢給命運的祭品。赤*裸*裸的真心,能否換來母親的健康平安?
李芳好凝視著她:“不行的。”
“我曉得。”
“他成績是不是跟你差不多?”
“他去國外念書。”喬青羽安慰李芳好,心裡慶幸又黯然。
“要去國外念書還對你撩手撩腳?不負責任!”
一句話讓喬青羽呼吸困難,她望向混沌無出路的湖面,張嘴大口吐出胸腔沉重的空氣。
現在李芳好看她的眼神充滿瞭嘆息。而後,她坐近一點,張開雙臂把喬青羽抱進懷裡。
“沒關系,不難過,媽媽在,”她說,“你乖乖的,聽媽媽的好好讀書,媽媽聽你的去醫院看病,養好身體,一輩子陪著你。”
她邊說邊用手摩挲喬青羽的後背,充滿母親的愛,無私又有力。
喬青羽卻感覺那隻手摁住瞭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張開的羽翼。於是她身體後退一點,輕柔地離開瞭李芳好的懷抱,反過來握住母親的手。
“我們一起加油,媽媽。”
拋開心中所有的失意和不甘——不管是妥協的大學選擇,還是無法觸及的愛情——她感覺自己還是高興的,高興自己在這麼難過的時候,仍然擁有掙脫母親雙臂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