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喬青羽所願,聽聞李芳好突然被診斷出重度抑鬱而住院休養,喬禮隆主動打消瞭再來寰州的念頭。喬歡回到寰州,整理瞭喬禮隆留在她那的衣物,送到三十九棟,對喬陸生說喬禮隆讓她把這些衣物扔瞭。
“那些衣服留下也行,但得驅邪,”劉艷芬隔著電話對喬陸生嚷嚷,“你那傢裡店裡也得驅邪……”
這頭,喬青羽一把搶過喬陸生的手機:“伯母,驅邪也沒用,再說我們傢的事不用你操心。”
“不是我說,別的有女兒的人傢哪像你們傢……”
“我們傢千錯萬錯都沒錯,錯隻錯在和南喬村相沖,”喬青羽打斷劉艷芬,不顧喬陸生的震驚繼續說道,“放心,以後我們不回來瞭,不禍害你們瞭。”
在喬陸生和喬勁羽的眼皮下,她掛斷手機,對著爸爸和弟弟深吸一口氣,像是宣佈似地鄭重說道:“我跟媽媽說好瞭,等她出院,不管什麼時候出院,我都會帶她離開寰州,離開順雲,找一個環境優美的小城市,一個沒有任何人認識她的地方,幫她開啟新生活。”
對面的父子都沒說話。半晌,喬勁羽轉向喬陸生:“爸,姐姐的想法很好,我支持她。”
喬陸生嘆瞭口氣。
“讓姐姐安心讀大學,我會跟你們一起,”喬勁羽看瞭看喬青羽,又看向喬陸生,“等媽媽好瞭,我們一傢換個地方,開啟新生活,不怕。”
喬陸生又嘆瞭口氣,望向窗外,鬢角的白發使他看起來比平時蒼老瞭十歲。許久,他轉過頭來,看起來既無奈又欣慰:“那要找個房價和順雲差不多的地方……我們啊,得把順雲的房子賣瞭,一方面能有錢供青青讀大學,給媽媽治病,另一方面還能在新地方買個小房子,沒有房子,哪有傢。”
姐弟倆同時說瞭個“是”,相視一笑時喬青羽捕捉到喬勁羽眼裡的淚光,及他那句幾乎聽不見的“姐姐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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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也是喬青羽對自己說的話。李芳好住院後,全傢人的心定瞭,房子裡異乎清靜,可她的狀態卻開始搖擺。清明後就是一模,她退到瞭年級百名以外,與拿到美國名校入學通知並沖進年級前十的明盛相比,一個地一個天。
喬青羽告訴自己波動是正常的,前些日子她被傢裡的事牽扯掉瞭太多精力;又安慰自己說反正不想著北大瞭,如果隻是在離傢近的上海學金融,那這個成績也能進入還不錯的院校。可內心深處,她卻對自己無比失望。
不僅失望,連學習的動力都喪失瞭。她好像才發覺重復單調的高三生活原來這麼醜惡,試卷上的公式和字母除瞭消耗青春,沒有任何意義。離高考不到六十天瞭,這時出現厭學情緒,她感到害怕。
她告誡自己必須調整過來,千萬不要在傢裡好不容易走上正軌時,自己這邊掉鏈子。同時她讓自己放平心態,畢竟,與傢裡經過的大風大浪比,區區高考,算得上什麼?
註定要和明盛分離的,充滿遺憾的青春,又算得上什麼?
一模後全班最後一次大遷移,喬青羽再次來到瞭窗戶邊。守瞭後門半年的明盛這次沒有拒絕變動,跟著她來到靠窗的位置,她在窗子這頭,他在那頭。
往窗外看時喬青羽會用餘光掃到他的身影。她發現他很勤奮,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座位上專註做題,下課也極少站起,比自己想象地勤奮得多。
不知怎麼回事,他越心無旁騖,自己越分神。
四月的校園很美。紫藤成片綻放,花園裡晚櫻和海棠相互爭艷,圖書館後的迎春是流瀉的金色瀑佈。體育是唯一還保留的副課,後半節自由活動,不少人走去瞭操場邊的花園。關瀾拉著鄧美熙,喊喬青羽一起去看花,喬青羽謝絕瞭。
她走到操場的另一側,那幾棵高聳的香樟樹下。
她想旁若無人地仰起頭贊美這幾棵樹,一邊伸手撫過每一棵粗糙的樹皮,可這太做作瞭,她抬不起手——她並不是獨自來到樹下的,明盛就在她的身後。
走到最末的一棵香樟下,喬青羽停住腳步,回過頭。
“為什麼要跟著我?”
“我散步。”
“騙人。”
明盛抿著嘴笑瞭:“跟著你不行嗎?”
“不行。”
“操場是你傢的嗎?”
說著,明盛往樹上一靠,斜眼看她,“我就喜歡樟樹,怎麼瞭?”
她受不瞭他這樣耍小無賴,感覺故意挑撥她,戲弄她。她已經感受到耳根的熱量瞭——她的臉很容易紅的。她要逃走。
“喬青羽,”經過明盛眼前時,她被喊住瞭,“你怎麼不問我去哪個學校?”
她知道他拿到瞭不止一個名校的offer,可確實沒聽說他選瞭哪個。
“你要去哪個學校?”
明盛笑瞭,看著她的雙眸深邃明亮,反問她道:“你要去哪個學校?”
“我要高考完瞭才能知道啊。”
“那我也是高考完瞭才能知道。”
他臉上的表情不像在開玩笑。喬青羽盯著他,來回想瞭好幾遍,才確定他在說什麼。
“你要高考,”她尋思著,“你爸爸的要求嗎?”
明盛搖頭:“不是。”
她警覺起來:“那為什麼?”
“不出意外,你應該會去北大中文系,對不對?”明盛望著她,嘴角帶笑,“我也很喜歡北京。”
“然後呢?”
“然後——”明盛抬頭望著晴空,“那就是更大的,人更多的地方。”
頭頂的樟樹葉沙沙作響,明盛重新看向喬青羽,眼裡漾動的期待之光使他看起來極其俊朗迷人:“是吧?”
那是喬青羽已經度過的十八年生命中,唯一她希望時光靜止的時刻。她感覺他正在浸入她的靈魂。
“明盛,”她低語,“這樣做沒有意義。”
“我不尋求意義,”明盛很嚴肅,“我要和你呼吸一樣的空氣。”
“我會很痛苦的,”喬青羽深深吸瞭口氣,“我們兩個人都會痛苦……你在給我加重負擔。”
“我不懂。”
“因為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喬青羽猛然看向他,“你不要為瞭我改變什麼,不要等我,千萬不要等我。”
“是不能,還是不想?”
清亮的黑眸凝視著自己,直擊心臟。
“不能。”
她看見明盛垂下瞭頭,神色變得晦暗。再抬眼,他目光迷離又專註,直勾勾地,像盯著獵物的猛獅。緊接著她腰間一軟,被一把勾瞭過去。
喬青羽。她聽見他低吼。溫熱的唇壓瞭下來,呼在臉上的氣息滾燙。
就在喬青羽感覺自己要屏息而亡時,明盛放開瞭她。
她面色潮紅地看著他,他也看著她,眸子深如夜空。而後他轉過身,離去的背影灑脫,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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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突如其來的吻就像一個果斷的句號,神奇地終結瞭纏繞喬青羽數日的空虛之感。兩天後的二模,她跳回年級五十名之內,學習狀態就和她的內心秩序一樣,被一股強大的神秘力量扳回瞭正軌。她很高興,也很悵然——明盛以簽證為由消失瞭一個星期,回來後又三天兩頭請假,顯然不再把高考放在心上。
如她所願,他沒有偏離他原本的軌道。
謝天謝地。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喬青羽想的同時,清晰望見瞭屬於自己的小徑:高考,搬傢,在上海學金融,四年後工作,找個安分守己有責任心的男人,結婚,度過自己的後半生。
奇怪,高考前的青春這麼冗長這麼用力,卻無法在通俗的人生大事中占得一席——多不公平啊。
所以,人生一定很長很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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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那兩天,依照李芳好的意思,喬勁羽請瞭兩天假,承擔起護送喬青羽的責任。最後一場考完,快走到校門時,喬青羽發現喬勁羽身邊多瞭一個人——何飛海。
她歡欣地跑瞭過去。因何飛海趕著回裡方鄉,三人沒回傢,而是走進瞭校門對面的奶茶店。談話中喬青羽得知何飛海的大爺爺過世瞭,所以他專程從美國趕回來奔喪。
“我說我項目緊,而且不是我親爺爺,下半年回傢順便悼念行不行,”何飛海邊說邊搖頭,“我爺爺說不行,我是傢族顏面,不回來不像樣。”
他看著喬青羽,無奈地笑瞭笑:“現在我才發現我們傢跟你們傢很像,都是村裡的典型。”
“我們不要那個傢瞭,”喬青羽坦言,一身輕松,“順雲的房子也賣瞭,我媽七月份出院後,我們傢會去碎湖買套小房子。”
“哦?”何飛海有點意外,“碎湖?”
“口味氣候和順雲一樣,離寰州也不遠,”喬青羽說著,喬勁羽在一旁點頭,“煥生在萬頃碧波上的新城,地廣人稀風景好,物價房價都不貴。”
何飛海笑瞭,充滿遺憾:“那我以後經過寰州就不能順便看看你們瞭。”
“你能去看看姐姐,我們就很高興瞭。”
何飛海點頭,問喬青羽考試感覺如何。
“還行吧。”
“我姐平常的成績能上北大。”
“喂——”喬青羽用眼神制止喬勁羽,“我沒打算去北京,我去上海。”
想到何飛海也是學金融的,喬青羽便向他打聽起大學的情況。
“很多人以為高考是終點,其實不是,”何飛海說,“要是把高考當終點,那大學很容易垮掉……我們宿舍就有人,是省狀元,結果大二就退學瞭……”
喬青羽點頭:“一刻也不能放松。”
“要有目標,越早越好,”何飛海說,“比如你要出國的話,要提前做很多準備……你以後想出國嗎?”
喬青羽想也沒想就搖瞭搖頭,喬勁羽卻急瞭:“不是,姐,何大哥拿的是獎學金啊,不用花傢裡的錢,對吧?”
“我連大學學費都是助學金,高中時我也從沒想過自己能留學,”何飛海笑道,“青青,等你進大學就知道瞭,未來很寬闊,一切皆有可能,”他頓瞭頓,又說,“達到什麼高度,取決於你的努力,而不是你的傢庭。”
道理我懂,喬青羽想著,有些不在意,心境卻敞亮瞭許多。告別何飛海,姐弟倆直接來到寰州市第九人民醫院看望李芳好,身穿藍白病服的李芳好精神不錯,見喬青羽來瞭,露出瞭欣喜的笑。
“來,”她拉過喬青羽的手,滿眼疼惜像是許久沒見她似的——其實喬青羽三天前才來看過她,“青青,考完啦。”
“媽我感覺還行。”
“沒事沒事,考完就好,”李芳好說著,從床頭櫃裡拿出一個盒子,“來,媽給你個禮物。”
打開,是手機,沒有鍵盤,屏幕大又光滑,左上角印著“htc”三個字母。
“以後在外面,多給傢裡打打電話,”李芳好笑著摸她的腦袋,“高考完就是個大人瞭,路要自己走瞭。”
“我挑的哦,”喬勁羽跳過來邀功,一邊從口袋裡掏出落伍的諾基亞,“姐,暑假你還在傢,我們換著用唄~”
李芳好罵瞭喬勁羽一句,喬青羽卻欣然應允。笑鬧過後,醫生進來例行檢查,肯定瞭李芳好的恢復情況,而後和姐弟倆一起走出瞭病房。
“我媽媽七月能出院嗎?”喬青羽問。
“想出院現在就行,放心不下的話再住兩個月也可以,”醫生說,“關鍵是出院後不能再受大刺激。你們作為傢人,盡量給她一個安穩的環境,要多關愛她,多跟她溝通。”
醫生的話讓喬青羽心裡有瞭譜。
回傢,喬陸生聽從瞭她的建議,決定加快換房的速度。他們往碎湖跑瞭兩趟,很快看中一套通透的二手房,一次性付清瞭房款。房子保養很好,米色地磚亮潔如新,洗手間幹凈明亮,兩個房間,每間都有大窗戶。無需大動幹戈,粉刷一下墻,洗手間和廚房用具換一換,添置好傢電傢具即可入住。
頂著日頭,喬青羽和喬陸生喬勁羽一起跑瞭好幾趟傢具市場,七月初就把碎湖的房子收拾完畢。給李芳好看瞭照片,她很滿意,笑容中對新生活充滿瞭期待。
繁忙的傢事中,高考出分報志願對喬青羽來說反而像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她的感覺沒錯,高考分數排年級二十六,全省前一百名,所以她安心地報瞭復旦經濟學院。入學通知是七月下旬到的,依著喬青羽提供的地址,直接寄到瞭碎湖的新傢。
那是他們遷到碎湖的第二天。經過一個多月的換房、裝修、面館退租、朝陽新村退租以及搬傢,喬陸生、喬勁羽和喬青羽都有點疲憊。總算安定瞭,這兩天整理好房子,後天就能把李芳好接過來瞭——她不舍得錢,早就想出院瞭。
在碎湖,她和喬勁羽仍共享一個房間,不同的是這次窗戶大,三合板把窗戶一分兩半,且喬青羽的那一側靠墻,關起門來是個私密的小天地。她讓書桌對著窗,把復旦錄取通知書和新概念一等獎證書一起放進瞭抽屜,望著不遠處在艷陽下亮得有些刺眼的碎湖,太亮瞭,把她眼角刺出瞭淚。
“姐,”喬勁羽推開門,“電腦放爸媽房間瞭,網線在他們那邊,媽來瞭,就可以用電腦看看電視劇啥的。”
“好,”喬青羽回頭,“爸呢?”
“去買菜瞭,”喬勁羽說著走進瞭屋,拿起喬青羽擺在窗臺上的水晶球,“姐你傷心啊?”
“不傷心啊,”喬青羽笑,“隻是一點點傷感。”
“姐,我問你一件事啊。”
“嗯。”
“就是,”喬勁羽把水晶球放回原位,“你跟明盛是不是有過什麼?”
喬青羽愣瞭愣,幹笑著反問:“有過什麼?”
“前陣子,店裡不是要停業瞭嘛,有一天他走進來,嚇瞭我一跳,”喬勁羽說,“哎你曉得伐?他竟然記得我!直接喊我名字,說,喬勁羽,給我來碗招牌牛肉面。我問他要不要辣,因為一般寰州人都不吃辣嘛,不然爸媽幹嘛去外地人多的朝陽新村租店面對不對?結果他說,就跟你姐平時吃的一樣。”
喬青羽呼吸不自覺地加重瞭。
“你平時吃得多辣是不?我不確信,又問瞭句,跟我姐一樣辣?”喬勁羽突然笑瞭,“他說,對,一樣。然後……你知道嗎,面端上來後,他呆瞭五六秒才用筷子,估計是被嚇著瞭……我懷疑他一點都不能吃辣。”
“他吃瞭嗎?”
“吃光瞭,”喬勁羽說,“可慘瞭,付錢時我看他眼睛鼻子都是紅的,辣得眼淚都出來瞭。”
“他還說什麼瞭嗎?”
“有啊,”喬勁羽故作神秘地微笑著,“我問他是不是太辣瞭,他一開始就點瞭點頭,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但後來嘀咕瞭一句,我沒聽太清,但好像是什麼,刻骨銘心?”
刻骨銘心。喬青羽看向窗臺上的水晶球,陽光下它閃亮又孤獨,仿若從夜空中掉落的星。
“姐?”
“我和明盛是高中同班同學,”她忍下鼻頭的酸意,定定地看著喬勁羽,“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