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番外I

被問及在老樟樹下第一次相遇時對自己的印象,明盛意味深長地笑瞭:“你以為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

“不是?”喬青羽微微訝異。

車子拐上高速,明盛踩深油門,騰出右手,撫瞭撫喬青羽的後腦勺:“傻瓜,不是。”

“那你什麼時候第一次見到我?”

眼前出現一副畫面,一屋子老舊暗沉的傢具中間,有個穿著寬大白色T恤的清瘦女孩在宣紙上行雲流水,揮斥方遒。她皮膚很白,披在肩頭的長發如墨,身姿纖柔握筆的姿態卻堅毅。暗沉沉的屋子裡,女孩自帶光暈,似夜空中的皎月。

“算起來整整七年,”明盛轉頭對喬青羽一笑,右手再次撫上她柔順的長發,貪戀地滑至發梢,而後自然地握住瞭她的手,“第一次見你,是我十五歲生日那天。”

“那就是……”

“二零零八年八月十五日,”明盛目視前方,握住喬青羽的手緊瞭緊,“那天我回爺爺傢,發現對面空瞭好幾個月的房子租出去瞭,看見瞭你,當時你在餐桌上寫字,”說著,明盛又轉頭看瞭喬青羽一眼,“很美。”

“所以那你對我算是——”喬青羽歪起頭,眼裡閃著調皮的光,聲音中滿是期待,“一見鐘情?”

“沒有啊,當時沒看清你的臉。”

聽到喬青羽輕輕地切瞭一聲,明盛笑瞭:“我可是個很謹慎的人。”

“那個時候你明明很沖動不講理的啊,”喬青羽不服氣地嘟囔道,“就因為一張紙,害得何愷學長三個月沒法寫字。”

“也許,”明盛再次轉頭看喬青羽,“潛意識裡,我已經把他當成情敵瞭,下手就比較狠……”

“那就是對我一見鐘情咯?”

明盛失笑:“是。”

喬青羽顯得很滿意,抓著明盛的右手,抬至唇邊,響亮地親瞭一口。

“好,”她把明盛的右手放回方向盤,“現在兩隻手開車。”

一個半小時後,進入寰州市區,明盛發現喬青羽睡著瞭,秀氣的腦袋靠在椅背和車窗之間,長發捋到瞭背後,露出白皙的脖頸,誘人的鎖骨。十幾分鐘後,他把車停穩,不忍心喊醒睡得深沉的她,就讓空調開著,附過身在她臉頰上輕啄一口,而後自己輕手輕腳下瞭車。

他也有點困。兩人昨天剛從美國回來,下瞭飛機後直奔碎湖,趕上瞭喬勁羽的二十二歲生日。滿口叫自己“姐夫”的人,比自己還大一天,有點好笑。

昨晚,獨自睡在碎湖的酒店,明盛難得地有點失眠。可能是因為時差,可能是因為第一次正式見喬青羽父母的忐忑難以散去,更可能——明盛回頭望瞭眼車窗內喬青羽恬靜的睡顏——是因為今天的時刻太重要瞭,他從昨晚就開始緊張瞭。

手邊就是一排排的信報箱,明盛打開印有“303”的格子,把堆積著的一沓信件拿瞭出來。

幾乎全是賬單,話費,水電煤氣費,寬帶費。還有幾張疊起來的超市促銷廣告,以及——明盛眼睛一亮——一封寫給他的信。

是喬青羽的字,雖然寄信人那一欄沒有署名。郵戳顯示信件來自上海,時間是年初。年初,明盛仔細回想著,當時自己和喬青羽過完聖誕假回美國,是經過瞭上海,但是是直赴機場的,她哪有時間給自己寄信?

“喲,阿盛?”

不用抬頭也知道,這聲音來自馮阿姨。

“放暑假啦?”馮老板娘一如既往目光炯炯,“好幾年沒看見你瞭,嘖嘖,越來越帥啊!”

“馮阿姨好。”

“聽你爸說,你也學醫啦?”

“是。”

“聽說美國學醫很費錢的啊,也很辛苦啊,你學出來還要三四年?”

“還要六七年。”

“哇,真有志氣,有本事,”馮老板娘笑著,突然上手拍瞭拍明盛的手臂,“有這麼好的條件,隨便賺點快錢,多容易!你跟你爸一樣,沉得下心,都是做大事的人!哦對瞭,你們傢前陣子是不是裝修瞭?我看到……”

餘光裡,明盛發覺車內的人動瞭動,視線立馬轉瞭過去。還好,喬青羽沒被吵醒。

“馮阿姨,”明盛不動聲色地移開身體,躲開馮老板娘的接觸,壓低聲音道,“先不說瞭,青羽累瞭,讓她睡會兒。”

這邊,馮老板娘猛然發現喬青羽的存在,臉上慢慢綻出一個誇張的笑,也放低瞭聲音,“我呀,一開始就知道你們倆肯定……”

就在這時喬青羽醒瞭。

“回聊。”明盛朝馮老板娘擺擺手,收到驅逐令的馮老板娘隻好悻悻地打住瞭話題。見車門開瞭,她一下子竄到喬青羽身邊:“青青,幾年不見,大變樣啊!越來越漂亮瞭啊!”

“那是,”明盛大步向前,一把摟過尚且有些迷糊的喬青羽,對著馮老板娘揚起下巴,“我們走瞭,馮阿姨。”

行至二樓,喬青羽著急地從他臂膀下掙脫開來。

“幹嘛要在馮老板娘眼皮下這樣……”

“秀給勢利眼看啊,”明盛樂呵呵地,“看她以後還敢不敢把你弄哭。”

幾秒後,喬青羽恍然大悟地“噢”瞭一聲。

“高中那次我並不是因為她說那些話才覺得委屈的,”她挽上明盛的手臂,與他同步調上樓,“當時我覺得全世界都跟我過不去,才哭瞭。”

“我不管,”走到門前,明盛從挎包裡掏出鑰匙,“我隻知道你討厭她,我也討厭她。”

喬青羽無奈地笑瞭:“你還是好囂張的對不對?”

明盛扭動鑰匙,推開門,轉身把喬青羽一把抱進屋,雙唇貼上她的耳朵:“對。”

感覺到喬青羽的輕推,他反而騰過另一隻關門的手,加大力度把她圈在胸前,嘴唇則二話不說堵上瞭她試圖開口的微張的嘴。唇舌交纏中,她愈來愈急促的喘息令他渾身燥熱,沒多久,他就把她壓在瞭客廳柔軟的沙發上。

“別……先別,阿盛,”明盛熾熱的雙唇在自己的脖頸間遊走時,喬青羽努力按住瞭他不斷向下的手,“等……等一下……”

明盛抬頭看她。屋子裡太悶熱,他額頭已經滲出瞭汗。

“我手機在響。”

確實,寂靜中傳來一陣陣蜂鳴般的嗡嗡聲。明盛心裡咒罵瞭句,依依不舍地放開瞭喬青羽。

“是關瀾。”從包裡拿出手機後,喬青羽略帶驚喜地說瞭句,隨即站起身,去陽臺上接電話。

這邊明盛也站瞭起來,先認真環視瞭客廳,而後依次走進瞭廚房、洗手間、書房,最後走進瞭大房間。有瞭明鬱的監督,老房子的翻新效果讓他很滿意,尤其是大房間,墻面被刷成清涼的暗青色,窗子加上瞭原木邊框,輕逸的純白紗簾垂至地板,配上簡約的新傢具,房間層次分明又敞亮寧靜,就像愛德華·霍普的風景畫。

青羽一定喜歡。

明盛走到床頭,從挎包裡掏出一個小絲絨盒,壓在其中一個枕頭底下。

而後,他把包放在書桌上,拉出椅子坐下,從包裡拿出方才取到的奇怪的信。

信封裡面很滿,所以他撕地異常小心。三張信紙被疊地整整齊齊,每一張都滿滿當當。為瞭搞清信的奧秘,他先翻到最後一張看末尾:

2010年2月7日,於飛奔回寰州的動車上。

那就是五年之前,新概念復賽結束那天。

明盛把椅子拉近書桌,雙手擱在桌面上,翻回第一頁,一字一句認真讀瞭起來。

從小到大,他收到過無數封信,自己寄出的所有信,卻隻給瞭喬青羽一人。兩人剛在一起的那個冬天,隻身回紐約後,他一口氣買瞭厚厚一捧信封、信紙和郵票,幾乎隔一天就會給喬青羽寄去一封。不過她回得不多。也是,通訊這麼發達,每天微信電話還視頻,寫信這件事仿佛隻是在浪費時間。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堅持那麼久,神奇的是做這件事他根本沒費任何腦力,拿起筆,信就自然而然地寫成瞭。

喬青羽來到紐約,他才知道,自己寄給她的信,占據瞭她的大半個背包。

“知道你的字天下無敵,”她說,“已經夠多瞭,你就別寫啦。”

“不是說你媽現在不進你房間瞭嗎?”明盛問,心裡竟生出淺淺的愧疚,“為什麼全部背來美國?”

“我就是不放心把它們放在別的地方,”喬青羽回答,“等過幾年回國,我要有自己的房間,墻面刷成青色,再買個保險櫃,把這些信都存進去。”

那句話落進明盛耳中,才有瞭前陣子折騰明鬱把老房子翻新的事。不過,明盛發給明鬱的要求裡沒有保險箱,在他心裡,老房子隻是他和喬青羽的專屬驛站,不是未來的傢。

信紙翻到第三頁時,明盛左手握拳,抵住瞭自己的鼻尖。

“我的青春索然無味卻動蕩不息,全因你闖進瞭我的小宇宙。你知道嗎?我早就偷偷幻想瞭關於你的一切,包括你的靈魂和肉身。我渴望貼近你,無限地貼近你,和你緊緊相擁,互訴衷腸。我想體驗向往的一切,管他是宏大光明的,還是羞於啟齒的,和你。我現在就要說愛你。明盛,阿盛,我愛你。”

左後方,喬青羽敲瞭敲門。

“在發什麼呆?”她走瞭進來,一邊滿臉喜悅地打量著屋內,“什麼時候重新裝修的?我都不知道!難怪你一定要先來爺爺這裡……怎麼瞭阿盛?”

她四下看瞭看,沒發現異常,便走近一步,抬眼迎接明盛奇怪的凝視:“怎麼變呆瞭啊……”

明盛攬住她的腰:“說愛我。”

“幹嘛,”喬青羽笑瞭,抬手錘瞭錘明盛的胸,嗔怪道:“不是說過的嘛。”

“我愛你,”明盛箍緊她,過於專註的神色顯得異常莊重,“喬青羽,我非常非常愛你。”

“那我也……啊!”垂著頭的喬青羽突然驚呼一聲,掙開明盛,拿起書桌上的信紙,“竟然真的寄過來瞭!你已經看瞭?”

明盛點頭,饒有興趣地看著紅暈爬上喬青羽的面頰和耳垂。

“我的天啊,”喬青羽把頭埋進他懷裡,咯咯咯笑著,“好羞恥啊!”

“那個時候我都沒敢想那麼多,”明盛一下子把她壓在床上,“你真狂野。”

“不是,我……”

“什麼是羞於啟齒的?”明盛故意對著喬青羽的耳朵吹氣,一隻手撐住自己半個身體的重量,另一隻手摩挲著身下細軟的腰肢,“什麼是肉身?說來聽聽。”

“那個……我,唔,”喬青羽別過頭躲開明盛的唇,“阿盛,待會兒再……先讓我說一件很急的事。”

明盛停下瞭。

“什麼事嘛?”

語調中的掃興和委屈讓喬青羽笑瞭:“就是關瀾剛才電話裡說的事。”

明盛放開喬青羽,身體倒向一邊:“嗯,你說吧。”

“你還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的,南喬村秦阿姨的故事嗎?”

“當然記得,”明盛平躺著看天花板,“悲愴的一生。”

“秦阿姨本來是河北人,但從小就跟她爸媽去瞭北京,”喬青羽說,“關瀾不是在北京嘛,我就把自己記得的,秦阿姨在日記寫的她父母的名字、工作單位、傢庭住址什麼的告訴瞭關瀾,讓她幫忙查查,看秦阿姨的父母還在不在世。”

明盛“嗯”瞭一聲,摸到喬青羽的手,輕輕地握住。

“剛關瀾給我電話,就是說她找到秦阿姨的父親秦書卿瞭,就在北京的一傢養老院,八十多歲,但早就老年癡呆,身體也不太行,估計隨時會西去,”喬青羽有點激動,“秦阿姨的母親在她被拐賣後沒幾年就離世瞭,父親現在誰也不記得,臥病在床多年,現在吊著一口氣,抓住人就念叨,說在等女兒。”

明盛也坐瞭起來。

“所以,”喬青羽的目光澄澈如水,“我說的急事,就是我們一起去看看秦老先生,趁早,明天一早就去北京,好嗎?”

“可以啊,”明盛沒多想就應承下來,“不過他老年癡呆,我們又是陌生人……”

“我們不是陌生人,”喬青羽微笑著搖瞭搖頭,“去到敬老院,我們要喊他爺爺,你是希希,希望的希,我是盼盼,盼望的盼。”

明盛眼眸一亮,隨即轉為無盡的柔情。

“跟他說秦阿姨雖然命苦,但兒女雙全,都平安健康地長大成人瞭,有瞭體面的工作,良好的生活,”喬青羽細聲細語,有些動情,“因為我看過秦阿姨的日記,知道她很多小時候的事,所以,老人傢不會覺得我們在騙他。”

“讓老人傢安安心心地走,”喬青羽繼續說,湊近一些,仰起頭親瞭親明盛的下巴,“而且,你也很想再叫聲爺爺的,對不對?”

明盛說不出話,隻是捧起喬青羽的臉,在她光潔的額頭上留下一個輕柔的,聖潔的吻。

“好!”喬青羽顯得很高興,抓過手機,“我跟關瀾說一聲,讓她明天帶個路。”

她發信息期間,明盛仿佛看到瞭第一次看見的她,幹凈無畏,渾身散發著柔和光輝的樣子。他望瞭眼床頭,六爪鉆戒正靜靜地躺在枕頭下的絲絨盒內。

特意選在這一天是有原因的。今天是自己二十二周歲生日,他第一次看見喬青羽的日子,晚飯後他們會一起去看梁靜茹的演唱會,演唱會的名稱是“你的名字是愛情”。

但並不必等到這一天所有的所謂儀式都結束,等喬青羽自己發現這枚戒指,才開口,不是嗎?他不需要那種扭捏。他要一直一直和眼前的這個美好女孩在一起,可以嗎?他必須馬上確定這件事。

現在就告訴她,一刻都不必等。

“關瀾說沒問題,”喬青羽說著,把手機往床頭一丟,站起來伸瞭個懶腰,向前走瞭兩步,掀開紗簾,“天快黑瞭……我們出去吃飯吧?”

沒聽見回應,她回頭,驚訝地看見明盛移至瞭床頭,像騎士那樣站得筆直而堅定,手裡拿著個打開的小盒子,盒子裡有什麼在閃閃發光。

“喬青羽,”明盛深吸一氣,緩步向前,單膝跪地,仰視女孩清泉一樣的雙眸,“永遠牽著我的手,好嗎?”

《煥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