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晚,陽如同一個暗紅色的蛋黃掛在灰藍的天際,懶洋洋地散發著最後的餘光。蔣長義心情灰暗地快步走出杜府,門房很是殷勤地替他將馬牽過來,笑道:“表公您慢走。”
蔣長義的臉上立即反射性地蹦出一個笑來,笑容可掬地命隨身小廝小八賞門房,翻身上馬,才一轉馬頭,臉就又陰沉瞭下來。小八見他臉色不好看,忙低聲問道:“公,可是受氣瞭?”
蔣長義淡淡地道:“別瞎說,我可是他們的表兄弟,有夫人親自領我上門拜師,舅爺再交待,舅母悉心照料,誰敢給我氣受?這府裡從上到下,一個個待我可都殷勤得很。”
先生是好先生,也沒把他給隔開來教,隻是教的根本不適合他罷瞭。
本朝科舉最重進士、其次為明經。進士重詩賦,明經重貼經、墨義。俗話說,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明經隻需熟讀經傳和註釋就可中試,而進士一途難非常之大,詩賦不但需要把基礎打得牢靠無,更需要天賦。當然,中瞭進士之後就是不一樣的風光坦途,旁的不說,本朝的宰相就大多都是進士出身。
本來北方大弟多考的是明經,南方來的寒門弟們才愛考的進士。偏杜傢世代功勛,又是宗室姻親,弟們根本不愁出,便不肯隨這大流,偏要弟們詩賦,考進士,錦上添花。故而,先生是杜傢兄弟自小時起就教授著的,講授的也主要是詩賦,前段時間也許還講經史,但臨近考試的這段時間卻基本都是講詩賦、出題給他們詩賦,每日裡要做詩賦若幹,在堂裡做,回去後還要做。杜傢兄弟倒是如魚得水,蔣長義卻是有苦說不出。
朱國公府重武輕,他自小根基就不牢靠,光靠死記硬背,怎可能與杜氏兄弟相提並論?他有自知之明,不敢指望進士,早就想好的考明經,抓住這次難得的機會為自己一條出,可偏到瞭此時卻不能得到高手指點,就連死記硬背的那點時間都被先生佈置的詩賦作業也占用瞭。
假如他不能在這短短的幾個月內,在明經一途上有所提高,那他就算是千方計,使盡瞭力氣,借瞭那人的名頭,瞞過那一位才爭取到這次寶貴的機會,也等於是白白浪費,事後必然還要遭人恥笑……遭人恥笑都是小事,最可恨的是機會稍縱即逝……真是請的好先生,真是好手段……想到此,蔣長義的心頓時揪成皺巴巴的一團,嘴裡也幹得發苦。
小八自小跟隨蔣長義,隻看他神情,聽他這一句淡淡的話語,便知他此時已是難過之,有心想安慰他兩句,卻苦於自己一個下人實是說不出任何可以起到實質性作用的寬慰話,便沉默下來。
主仆二人各懷心事,默默地前行不久,小八略帶瞭些興奮地指著前面道:“公,您看那不是劉寺丞麼?”
蔣長義抬眼望過去,果見前方有一人,寬肩窄臀,穿著銀藍色的圓領缺胯袍,昂挺胸地騎在一匹錦繡雕鞍,金玉彩飾的高頭大馬上,看著很是傲氣豪奢,在熙熙攘攘的街頭顯得格外打眼,不是劉暢又能是誰?
小八道:“公,要上前去打招呼麼?”
蔣長義隻是沉吟不開口,小八道:“要不,您上去和他打個招呼?上次小的見著他待您挺和氣的。他認識的人也多……”話音未落,就聽身後一人道:“這不是蔣公麼?小人秋實給您問好啦。”卻是劉暢的小廝秋實笑瞇瞇地從斜後方打馬奔上,不待蔣長義反應過來,便大聲喊前面的劉暢:“公!是蔣公!”
蔣長義見避無可避,性輕輕一踢馬腹上前去趕劉暢。
前面劉暢聽到聲響,立即勒住馬,回過頭來望著蔣長義微微一笑:“蔣郎,這麼巧?我今日才和我一位朋友提起你來,可巧的就到你瞭。”
蔣長義笑得燦爛如同一朵粉色喇叭花:“那是真夠巧的,劉寺丞,你怎會在這裡的?”
劉暢笑道:“我今日休沐,便來這裡拜訪一位長輩。你這是往哪裡去呢?”
蔣長義沉默片刻,道:“我才從杜府出來。如今我在那裡隨著表兄弟們一起的讀書,準備明年的科舉。”
劉暢點點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杜傢的西席最擅的是詩賦吧?看來明年曲江宴上你要風光一回瞭,還不知要羨煞多少人。”那口氣,仿佛已然認定蔣長義一定會中進士一般。
蔣長義苦笑起來:“劉寺丞你就別取笑我瞭,似我這樣的半吊,哪裡敢抱什麼指望,不過是小打小鬧,給諸位才們做個陪襯罷瞭。”
劉暢不動聲色地道:“郎你過自謙瞭,我們都知道你自小愛書,我那位長輩還說你可惜瞭呢。”
他今日連著提起他這位“長輩”兩次瞭,蔣長義心中一動,抬眼看著劉暢,羞澀地說:“敢問劉寺丞,不知我可認識你這位長輩?他怎會知道的我?我自小都不怎麼出門的,也是這幾年才認得幾個酸書生朋友,都算不得什麼,徒惹你們笑話瞭。”
劉暢呵呵一笑:“我這位長輩啊,說起來你可能也認得的,他姓張,名鳳駒……”
蔣長義的眼睛突然亮瞭:“真是鳳駒先生嗎?”張鳳駒,本朝有名的飽之士,出身官宦之傢,精通明經。自己是吃得苦的人,也不是笨人,若能得到他指點精要,可以想見前途必然光明,而他早就想拜張鳳駒為師,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今日乍然聽得劉暢提起這個人,還似有意將其介紹給他認識,指點他問,正是搔到瞭癢處,叫他怎麼能不驚,滿懷憧憬?
劉暢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蔣長義的神情,笑得真誠無比:“如假包換。”
蔣長義道:“他怎會認識我的?”
劉暢緩慢而清晰地道:“是我向他提起的你。我和他說,你是個人才,隻可惜被耽擱瞭,可真的是非常非常遺憾。”
蔣長義高興得一塌糊塗的同時,及時收住瞭韁繩,他的腦裡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我為什麼要對豬好?因為我想吃它的肉。”不過,也得看付出和回收的比例是多少,劃算不劃算。就比如,這次這個機會,若不是那日他遇到劉暢,聽劉暢不在意的一個提醒,他興許還連這次考試的機會都沒有……蔣長義迅速抬眼看向劉暢,對著那雙略顯陰鷙的眼睛呵呵笑瞭:“說來真是慚愧,不知小弟我何德何能,讓劉寺丞如此牽掛我?”
劉暢的臉上露出一種蒼茫的神色來,他看向在寒風中微微顫抖的槐樹枝,模棱兩可地低聲道:“前些日,我曾與令兄成風、楚州候世一起喝酒,令兄曾經和我們提到過一些事情。我少時曾被父母一意孤行平白耽擱瞭許多年,每當午夜夢回之時總是不勝唏噓。我能體會到你的痛苦和失落,還有不平,卻又不知該怎麼才能找到出的那種苦。”
劉暢臉上的表情過蒼茫悵然,眼裡又微微露瞭些恰到好處的恨意和不平,幾乎是在一瞬間,蔣長義就相信瞭他。相信他一定能體會到自己那種不甘不平,失落害怕,徘徊憂,朝不保夕,不知明日將往何處的心情。可蔣長義到底是個自小就謹慎慣瞭的人,雖然被引得憂慮哀傷,卻毫不猶豫地瞭閉緊嘴巴,隻憂傷的皺起眉頭,長長地嘆瞭一口氣:“唉……”
劉暢從眼角偷偷瞟瞭蔣長義一眼,表情越發地憂傷:“說起這個來,我心裡真是又難過起來啦……就想喝酒。不如我們折回去,去鳳駒先生那裡混酒喝好不好?”他拿馬鞭斜斜指瞭指蔣長義:“你不許掃興。”
已經有瞭考試的機會,再有一位名師指點,還有什麼能阻攔得住他的腳步?蔣長義的心裡樂開瞭花,卻為難地道:“我不會喝酒。”
劉暢見他上瞭鉤,輕輕一笑:“不需要你有多會喝,咱們喝的不過是個意境罷瞭,幹脆點,給我句準話,你到底去不去?”
蔣長義忙道:“去!”
劉暢翹起唇角:“這就對瞭嘛,男漢大丈夫,豈能總拘泥在那小小的一片天地裡?當多認識幾個人,交遊滿天下才是。看看你哥哥,認識的人天南海北,從西到東,男女老少,什麼都有,那才真是厲害。”
蔣長義崇拜地道:“我真是非常敬佩我大哥……”
劉暢接口道:“那是自然,放眼這京中,有幾人能似他這般視國公府的世之位為糞土的?實在是找不到咯。”
蔣長義沉默良久,輕輕道:“那是因為他什麼都有瞭,所以他才不在乎。”
劉暢哈哈大笑,夠過去使勁拍瞭他的肩頭一下:“說得對!所以你要努力呀。我領你去瞭鳳駒先生那裡,你一定要拜師成功!明年春天更讓我們失望!”
蔣長義笑笑沒吭聲,不用劉暢說,他自然知道該怎麼做,不前行,便是永遠都被踩在塵埃裡……他不要過這種日,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劉暢冷眼看著蔣長義年輕的眼睛裡控制不住流露出的躊躇滿志與狠意,淡淡的想,我的就是我的,蔣長揚,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你就什麼都休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