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長揚看到的眼睛驟然睜大,輕輕嘆瞭口氣,握住她的手,柔聲道:“以前,我娘和我都不瞭重活,她的針黹女工也不是什麼拿得出手的,她也不願意領著我去給人做什麼活受氣,她寧願販些佈匹什麼的來賣,這樣做雖然更難更險,但她說她絕不讓人將來某一天提起我來,會說那個小當年給我倒過水,給我提過鞋……多數人是好人,可總有潑皮無賴,見她貌美年輕,又帶著個沒甚用處的兒的,總千方計刁難。其中就包括,逼她喝酒這一條。”
喝酒,這個年代,全民都愛喝酒,豪飲猶如飲水。牡丹默然無聲,反手握住他的手,靜靜聽他講述:
“我母親是個性情堅毅驕傲的人,不肯服輸,又不願受氣,吃的苦頭越發多。我最記得有一次,她將酒壇從人傢的頭上砸下去,威風無比,可是那一夜我以為她要死瞭,嚇得抱著她坐瞭一夜。那時我最難過的事情就是我沒用,沒法幫她解憂,沒法保護她。雖說不管怎樣,最後到底是熬過來瞭,有瞭今天的好光景,可我一回想到從前,就心疼。我不希望你再這樣辛苦。”
她想她已經明白他要她做什麼瞭。包園是一定不能成的瞭,就是不知道他想要她做到什麼地步。牡丹垂下眼,輕輕道:“我明白瞭。你要我怎麼做?”
蔣長揚伸手將她的臉轉過來對著他:“我說我喜歡做有把握的事情,其實就是希望,不管我在哪裡,不管我處於什麼樣的情形中,我都知道你是安全的,是實實在在的安全。包園很容易惹事,特別是在這樣的多事之秋。就再包園瞭吧?借也隻借給相熟的人傢。咱們專賣牡丹花,還有就是牡丹花開的時候收人頭錢。不管是誰去,都隻清點人數,按人頭收錢,堅決不包園。這樣一算來,一年裡也隻有二十多天的時間忙,其餘時候你還可以安心培育花,也不必擔心有人隨時跑去擾你。有那推不掉又霸強的,寧可關門借他一日;如果有些人不方便以這樣的方式來看花的,你就專挑一天,關瞭園款待她們,你看好不好?”
不等牡丹開口,他語態輕松地又加上一句:“我還記得你當初很為那些遠道而來卻沒看到花的客人遺憾,這樣一來也解決瞭那個問題。看到你的花的人越多,將來你的花就越賣得遠,聲名遠揚,多好呀。”
這並不算什麼,最多就是少收入一些罷瞭,如果培育出新種來,多賣幾株,收入也可持平,隻要不是什麼都不許她做,那就好。牡丹心頭輕松瞭一大截,含笑點頭應下:“錢少點沒關系,最主要還是平穩為重,我答應你就是。”
蔣長揚見她應瞭,歡喜地笑起來:“丹娘,你真好。我剛才真怕你不肯答應呢。”
“隻要你好好和我說,理由站得住腳,要求不過分,什麼都可以量。”牡丹微微一笑,握緊瞭他的手:“我忘瞭一件事。我爹說讓我替他謝你。稍後要是他問起來,你可記得說我是替他把話傳到的。”
蔣長揚笑道:“一傢人,謝什麼?”他還有個想法,想趁這個機會一次和牡丹說瞭。可看到牡丹的笑容,他又想,一次不能要求多,反正現在還早,不如到時候又再說,便把話頭藏下,轉而和牡丹說起其他事情來,他刻意想補償牡丹,想討她歡喜,便腸刮肚地找些他覺得好玩的事情來說給牡丹聽。奈何他天生沒有說笑話的本事,好好一個笑話也叫他說得幹巴巴的。
林媽媽坐在車前豎著耳朵聽,聽到裡頭風平浪靜,又聽蔣長揚說些幹巴巴的笑話,牡丹還配合地發出笑聲,追著問,然後呢?然後呢?方才松瞭一口氣,低聲同雨荷道:“郎君講的這笑話丹娘都能笑出來,現在看來她是會吹捧人瞭,我也放心啦。”
雨荷掩著口笑:“媽媽你小心叫郎君聽見,不饒你。”話音剛落,就聽見裡頭一陣寂靜,蔣長揚住瞭嘴,牡丹低咳瞭一聲,二人對視一眼,齊齊閉瞭嘴。
馬車前行好一歇,蔣長揚鬱悶地看著牡丹:“她們說的是真的?”
牡丹正色道:“不是。她們沒化,不懂得欣賞。”
“唔。”蔣長揚表面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暗裡卻是發誓以後再也不說笑話瞭。
待到瞭何傢,何志忠等人早就得瞭消息,在傢裡候著的,一聽見人到瞭就趕緊迎出去。蔣長揚自向何傢諸人一一行禮問候,由男人們陪著去外頭吃席飲酒不提。岑夫人拉著牡丹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看得牡丹臉紅耳赤,不依地推她:“娘您盯著我看什麼?”
岑夫人看她的神情,曉得好事成瞭,抿嘴笑道:“沒看什麼,就是看你臉色挺好的。怎樣?一切都還順利?”
牡丹一時大為羞澀,垂瞭眼道:“都挺好的。就是今早去廟見時出瞭點小岔。”然後小聲將老夫人要送人,蔣長揚發脾氣,一傢鬼哭狼嚎的過程說瞭一遍,聽得岑夫人直皺眉頭,良久方嘆息一聲:“多虧你不跟他們一起住,成風也爭氣。”
牡丹笑道:“誰說不是呢。”她體貼岑夫人的心情,把這兩日的事情詳細給岑夫人描述瞭一遍,再保證自己過得很好。岑夫人聽得興高采烈的,連連道:“你那個親婆婆,果然是不錯的。”
正說到歡喜處,就見薛氏忙忙地進來道:“孫傢的人來瞭。”卻是孫氏自上次要與六郎和,無論岑夫人等怎麼勸,六郎就是一直不肯寫離書,一拖就拖到瞭今日。孫傢專挑著牡丹新婚回門這日上門,未必不是要逼著寫離書的意思。
縱然是能理解為自傢女兒打算的心情,可今日是牡丹的好日,新婚女兒日回門,他們傢卻來要離書,實在過分!岑夫人的臉一下沉下去:“還真是會挑時候。告訴他們,今日有客,明日再來。又不是我故意為難他們,早就說過等你爹回來做主。這半年裡頭,也不曾逼過他傢,要拿走的東西也盡數拿走瞭,四時八節我還使人送衣物吃食過去,時時寬慰,怕的就是他們胡猜測。他們倒好,是怎麼對我的?昨日上門來都還好,偏生要挑著今日來,起心不良,其心可誅。”
薛氏為難得很,若是好打發,她早就打發瞭,哪裡還會問到岑夫人面前來?
牡丹曉得岑夫人這段時間為瞭六郎的事情受盡瞭累,也知道她這般生氣卻是因為自己。便勸道:“娘,您別生氣,其實這心情和當初咱們是一樣的。這一拖也拖瞭半年,遲早都要給人傢交代,既然上門來,就由爹去處理好瞭。要是不想讓蔣大郎知道呢,就尋個借口,讓他往後頭來,說您要找他問話。您看怎麼樣?”
岑夫人嘆瞭口氣,掃瞭一眼一旁臉皺成一團的楊姨娘,淡淡地道:“今日是丹娘的好日,卻鬧出這樣丟臉的事情。到底是你的兒,不是我親生的,我怎麼做都是逼你們,起心不良,我迫不得你們,鬧瞭這麼久,我能做的都已經做瞭,我現下也不想再管這事兒瞭。我也不想說你什麼,你怎麼打算的,自己去和老爺說。老爺怎麼說就怎麼做,我不插手。”
楊姨娘眼裡含著淚,走到岑夫人面前磕瞭個頭,默默跟著薛氏一起往前頭去瞭。岑夫人垂下眼睛喝茶,顯得格外不快活,牡丹忙上前去給她捏肩膀,柔聲勸道:“爹回來曉得那些事情後是怎麼說的?”
岑夫人沒說話,良久方道:“還能怎麼說?事實在那裡擺著的,誰是誰非大傢都清楚,沒得說。隻是到底也是他的兒,十個手指有長短,卻個個兒都連著心。”
牡丹一時無言。片刻後,蔣長揚由二郎陪著進來,與滿屋的女眷行禮認過瞭,落座吃茶說話。才說不過幾句話光景,外頭就傳來殺豬似的一聲尖叫,卻是六郎的。叫聲急促而短暫,瞬間就沒瞭聲息。緊接著楊姨娘一聲哭起來,嗚咽聲怎麼都止不住:“老爺好狠的心,怎麼也是你的親生骨肉……他不過年輕糊塗,也沒殺人放火,怎地就這樣……”
當著新女婿的面,出瞭這種丟臉的事情,屋裡眾人都覺得很尷尬,都想找點什麼話來說,卻找不到啥可說的。張氏懷裡抱著小兒何澤,靈機一動就瞭小屁股一把,孩“哇”地一聲哭瞭。哭聲雖將楊姨娘的哭聲掩蓋去,仍然擋不住尷尬。牡丹還好,隻是坐著不說話,岑夫人、二郎、包括已經懂事瞭的孩們都窘得滿臉通紅。
蔣長揚見狀,微微一笑,上前去接何澤:“讓姑父抱抱,哎呀,小臉兒都哭紅瞭。”又觀察那孩的長相,回頭笑望著五郎:“還是長得像五哥多一些。”
“可不是,見過這孩的都說像我得很。”五郎趕緊跟上話頭,眾人也你一言,我一語的,這才算是將尷尬暫且掩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