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宣召(二)

一般情況下,在非上班時間內被宣召的都不是什麼輕松事,再顧不上裝睡,猛地跳起來看著蔣長揚。蔣長揚的眉眼含著笑意,似乎很高興的樣,她輕輕籲瞭一口氣:“我給你找衣服。”

真是可惜瞭,蔣長揚上下量瞭她一番,手摸摸她的臉,柔聲道:“不必,我這就走瞭,就是怕你急,特地進來和你說一聲。”

換衣服的時間都沒有,卻顧著來和她說。進門要打招呼,出門要告知去向,讓她永遠都知道他是在哪裡……牡丹心頭一熱,忙忙地替他正瞭正發簪,笑道:“我等你。不管多晚。”

蔣長揚轉身往外,行至屏風處,又回頭低聲道:“你真美。”說罷大步而去。

牡丹一笑,還有閑心誇她美,可見不是什麼大急事。遂放瞭心,剔亮蠟燭,拿瞭今年春末時記錄下的各種牡丹花的長勢開花情況細細分析。

蔣長揚站在門洞裡往外看出去。昏暗的燈光下,邵公公隨身隻帶著一個小監,二人都是裹在兜帽披風裡的,兜帽的陰影將二人的臉都遮去瞭大半,並看不清楚神色。小監勒著馬,似有些不耐,邵公公還好,騎在馬上巍然不動。

“公爺?”鄔低低喊瞭一聲。

蔣長揚抬腳快步走出門,沖著邵公公含笑抱瞭抱拳:“內侍監別來無恙?”

邵公公側過臉來,白胖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浮腫,他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慈善中又帶瞭點點謙恭,謙恭中又帶瞭點點用眼角看人的倨傲,他望著蔣長揚和蔣長揚身後的小院笑:“將軍這院怪精致的,看著不大,其實往裡很深。”

他的意思是怪蔣長揚耽擱的時間長,蔣長揚一笑,翻身上馬:“煩勞內侍監多多擔待。”

邵公公揮鞭打瞭馬臀一下,“喲”瞭一聲,拖著聲音道:“聖命難違,咱還要請將軍多多擔待呢。”

蔣長揚一時拿不準邵公公到底是個什麼態。你說背後是壞事吧,他這態全然不似打落水狗的態,你說是事呢,他又在這陰陽怪氣的。蔣長揚默默想瞭想,便猜邵公公其實也不知道是什麼事,心裡頭不爽快,故意高深莫測。

忽聽邵公公道:“咱傢恭喜將軍呀,新夫人如玉,賢淑能幹,又有胡姬如花,笑語溫存,盡享齊人之福。”

這胡姬,指的自然是還在悠園裡住著的瑪雅兒,怎會突然扯到瞭她?蔣長揚隻敷衍道:“哪裡,哪裡。”

邵公公見他的馬兒要往宮城方向去,猛地策馬一擋,笑道:“您錯瞭方向,蔣將軍。”

鄔臉色微變,深夜急召,不是去宮城,這是要去哪裡?當下手就悄悄放在瞭腰間。蔣長揚掃瞭他一眼,鎮定地道:“既然不是去宮中,那麼肯定是去芙蓉園瞭?”芙蓉園到宮城之間修有夾道,皇帝經常會在處理完公事之後悄悄騎馬到芙蓉園消遣。這個時候突然想起他來,必然是在芙蓉園。

邵公公這回是真笑瞭:“蔣將軍果然機敏沉著。”

機敏沉著四個字是皇帝給蔣長揚的評價,蔣長揚聽邵公公突然將這話提起,越發放下心來。轉兩轉,到瞭芙蓉園門口,邵公公將腰牌取出一晃,守衛將火把在蔣長揚的臉上照瞭一照,退瞭開去。

二人默不作聲穿過一片柳林,又踏著蛙聲從一個滿是荷葉的池裡穿過,行至一座燈火通明的小樓前停下,蔣長揚將腰間的佩刀取下,遞給門口的小內侍,靜靜等候召見。他等瞭約有兩盞茶的功夫,裡頭才來人宣他入內。

小樓裡原本燈火通明,然而帷幕掛瞭一層又一層,待行至最深處,燈火看上去已然有些幽暗瞭。皇帝坐在龍案之後,燈影裡鼻兩旁的法令紋顯得更加深刻,眼皮耷拉著,看似很沒精神。他漠然看著蔣長揚穩步入內,拜九叩,起身站定,方淡淡地道:“你這個月過得如何?”

蔣長揚沉默片刻,道:“臣惶恐。”

“嗤……”皇帝發出一聲帶著嘲諷的笑,“你惶恐?嬌妻美妾,呼朋喚友,閑來生意,又替嶽傢管些婦人所操心的瑣事,你悠閑自在得很。方伯輝如此悉心調教你,就是讓你做這些事的?”

蔣長揚垂瞭眼道:“回聖上的話,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臣正是著如何管好傢。”

“這一點,你蔣重強。”良久,皇帝方道:“豐樂坊裡那個孩你瞧著怎麼樣?”

蔣長揚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提起景王的私生來,仍然謹慎地道:“臣不曾見著,聽臣妻說,很可愛,胃口也好。”

“胃口好?”皇帝低聲嘀咕瞭一句什麼,又是沉默。

許久後,皇帝站起身來,邵公公忙上前扶瞭他慢吞吞地從龍案後走出來,蔣長揚這才發現這近一個月裡,皇帝瘦瞭。

皇帝在窗前站定,擺手示意邵公公下去。邵公公毫不猶豫地飛快走瞭出去。屋裡隻剩下皇帝和蔣長揚二人。

蔣長揚雖然垂著眼,卻知道皇帝一直在看他,他覺得很熱,這件袍的領口稍微緊瞭一點,回去後要和牡丹說,讓她改一改才好。外頭一陣風響,沙沙聲由小變大,接著悶雷的聲音由遠及近,一股下雨時特有的泥腥味夾雜著清新味從窗縫裡鉆瞭進來,終於下雨瞭。

冷不丁的,皇帝突然道:“你知道曇花樓的事情?”

蔣長揚猶豫片刻,決定說實話:“知道一點,不確切。”

“你知道些什麼?說來聽聽?”皇帝好似非常感興趣。

蔣長揚摸瞭摸頭,很為難:“隻知道聖上每年上元必然去曇花樓掛荷花燈紀一位故人,其餘都不知曉。”

“……故人……”皇帝嘆息瞭一聲,“你怎麼看你父親蔣重這個人的?”

蔣長揚道:“不言父過。”

“不言父過?”皇帝笑起來,“你這話說得真奸猾。什麼都說瞭,卻又什麼都沒說。你和他,真的就走到這個地步瞭?”

蔣長揚沒有吭聲,不清楚狀況以前,說什麼都可能是錯。

“又做起瞭悶嘴葫蘆,到不想回答不好回答的話就裝憨,這一點你和蔣重很像。朕經常一看你,就不由得想起他來,特別是年輕時候的他。那時朕曾經以為他是和你一樣忠誠可靠的,你忠誠可靠麼?蔣大郎?”皇帝的語氣聽著似是調侃,態也似很親切,說的話卻不好聽。這給蔣長揚一種錯覺,仿佛皇帝看到他就會心情很不好,就會懷他。

他忠誠可靠麼?蔣長揚沉默片刻,沉聲道:“回稟聖上,人有七情六欲,會害怕,會絕望,會貪婪,會懦弱,也會為瞭夢想不顧一切。若您問臣想不想要您青眼有加,喜不喜歡名利,臣是喜歡的,建功立業,名揚天下,大丈夫都愛;但您若是問臣會不會因為這些就拋瞭做人的原則,出賣良心和親朋至友,臣不會,也不屑。”

皇帝冷森森地冒瞭一句出來:“你娶女為妻,是真的愛她,還是以退為進?想扮忠義守信憨實?”

蔣長揚坦然一笑,目光清明:“她與母親正是臣的軟肋。您說臣嬌妻美妾,其實臣隻會有一個嬌妻,美妾是不會有的。那胡姬,隻是一個承諾。”

皇帝側頭看向他,略顯渾濁的眼睛裡情緒莫名:“當初我把我的軟肋交給蔣大將軍守著,他卻眼睜睜地看著她慘死在他面前,因為他和你說的一樣,他害怕瞭,他把朕給賣瞭!過後,不管他做瞭什麼,朕都記著那件事。”留瞭幾十年,每次見著蔣重都能提醒他,什麼人都不可信。

皇帝的情緒有點激動,冷汗從蔣長揚的背心裡浸出來,他往後退瞭一步,抬眼看著皇帝:“如今臣的一切都握在聖上手裡,他的也是。”

皇帝擺擺手:“你們都猜朕雖然容瞭他,其實心裡一直恨他,罰他也是為瞭記恨那件事吧?朕,不是那樣的人。否則有十個蔣重都死十回瞭。”

你老人傢說不是,自然就不是。鈍刀割肉,割瞭幾十年,其實還是你老人傢狠。蔣長揚腹誹瞭一句,表情驚訝慚愧,是個人都能看得出他心思被皇帝看穿之後的羞愧和惶恐。

皇帝很滿意他這反應,口氣卻越發輕描淡寫:“看,你果然是這樣以為的。”他鏗鏘有力地道:“你們都錯瞭,有什麼,能比得上這社稷,萬裡河山?”

這個蔣長揚相信。

皇帝隻要一個態:“其實你還是和蔣重不同,最少你不願意做的事情你敢讓朕知道。”他抬起下巴:“不就是不想做內衛麼,好,朕成全你。過些日,你就去兵部吧。”

蔣長揚深呼吸,直直跪下:“謝主隆恩。”

皇帝回頭看著他:“在這之前,你先做一件事。”他從袖中滑出一塊玉佩來:“這是今日閔王與朕的,道是從一個揚州商人手裡重金購買得來,你去查查,是怎麼回事?”

《國色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