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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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瞭記者夏中天,巨宏奇就反鎖上辦公室的門,關閉瞭所有的窗戶,還拉上瞭厚厚的窗簾,他開始坐在靠椅上,兀自在黑暗中發呆,盡管身體未動,可脊背上卻不停地滲出一陣陣冷汗來。星海公園那可怕的一幕,不斷浮現在眼前。那枝帶瞭消音器的手槍連同打爛瞭的狗頭,分明在告誡自己:自己就在對方瞄準的有效射程中,人傢隨時可以扣動扳機。他知道誰是主謀,更知道這是為瞭什麼。

無法解釋的是夏中天這個公子哥恰恰在這個時候找上門來,名義上是要采訪濱海大道的房地產開發,實際上是在打探大猇峪的透水事故。末瞭,還特別提醒自己註意安全,好像是完全知道內情似的。

所有這一切,都源於該死的透水事故和那八萬現金上。

三年前,還是代區長的巨宏奇與前任史書記搭班子,兩人一直配合默契。不料就在人大即將通過自己就任區長的時候,兩人為一件事產生瞭嚴重分歧,爭執焦點是礦產資源管理局的人選問題。因原礦管局長到齡退休,按照書記辦公會議的決定,擬定人選是白少剛,該人畢業於北京礦院,做過礦管辦主任,是最合適的對象。就在準備次日上常委會研究的那天深夜,史書記找巨宏奇,說白少剛的任職問題有些草率,應換成礦管局現職副局長黃金漢,理由是他更熟悉金島礦山的生產情況,有利於工作的延續性,並暗示此事上邊有人打瞭招呼。巨宏奇對跑官要官的人向來深惡痛絕,堅持不便收回成命。史書記向他攤瞭牌,說此事如果處理不當,將危及他們彼此二人的政治命運。因為此時已盛傳史書記很快要提任滄海市抓工業的副市長。巨宏奇明白,自己在人事權上僅是普通一票,史書記這樣做恐怕也和其它副書記通過氣。他退瞭一步,準備在明天的常委會議上聽聽大傢的意見,再表明自己的態度。

當晚午夜時分,電話鈴聲驟響,是黃金漢本人打來的,口氣謙和地說,巨區長,您大概不記得我瞭,貴人多忘事啊,我還是當年大猇峪案件第一個趕到出事現場的安全科長,親眼看見巨區長你面對流血與災難,臨危不懼,指揮果斷。我當時就有一個願望:能跟隨你這樣的領導鞍前馬後幹工作,就是堵槍眼賣命的事兒小弟都會幹。

最後,他意味深長地加重瞭語氣。

“我這個人你會慢慢瞭解的,是個知道該說啥,不該說啥,一門心思維護領導形象的鐵桿保皇派!”

巨宏奇一宿未眠。

次日上午常委會上,巨宏奇帶頭表態同意黃金漢的任命。由於一夜未能合眼,常委會沒有開完,巨宏奇已經從椅子上頹然滑落在地。接著,大病瞭一場。

不久,史書記提任副市長,他被任命為區長。由於此後區委書記沒有再任,巨宏奇實際上就是金島的黨政一把手。大權在握,可巨宏奇心灰意冷。

他這時才聽說,黃金漢的任用,完全是孟船生幕後的運作,過去曾流傳“金島升,找船生”的話。他還大不以為然,現在如夢方醒:就連自己的命運不也正操在這位“船長”的股掌之中嗎?

他不禁又回想起六年前那場事故,從那一天起,他的命運已經和這條大船綁在瞭一起,而且越往前走越是水深浪險。他決計早日逃離這是非之地。

當時正值女兒要出國留學,中介方要求交納一萬美金的手續費,這使得兩袖清風的巨宏奇犯瞭難,就讓妻子四方籌措。當天晚上,妻子高興地告訴他,那筆錢免交瞭,手續已經辦齊,讓他放心。待女兒出國走後他才明白,這是他和妻子吞下的一隻誘餌:女兒出國的所有費用,全是由黃金漢幫助代交的。

巨宏奇籌足錢幾次找黃金漢都被婉拒,他轉而想交給組織以示自己的清白,但又覺得這無疑是出賣瞭對方,因為這樣得罪的不是黃金漢一個人,而是對方身後的一群人。不僅如此,這種近似愚蠢的舉動很可能最終葬送自己的一切。

女兒在國外的學費和生活費告罄,給他發來電子郵件要求匯款,巨宏奇―跺腳,把這八萬元一下子寄給瞭女兒。從這一天開始起,就像大堤在管湧後的坍塌,又如同妓女第一次“破身”,盜賊第一次把手插人別人的口袋,欲望夾著僥幸像洪水一樣一發而不可收,他的人生壁壘從此淪陷。

黃金漢走入瞭他的生活,給他開啟瞭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在這裡通行著另一類法則:隻要裝上輪子和潤滑劑,任何東西都是可以運作的。這輪子就是金錢。靠著這十足的硬通貨,他送妻子到國外和女兒陪讀,為自己調入省城工作鋪平道路。雖然表面上他仍然保持著拒禮不收的準則,但在暗地裡卻瞄上瞭大猇峪的礦山坑口,他開始學會在調處坑口糾紛、扶植危困企業中滲透個人的作用,不動聲色地聚集著資本。

黃金漢又給他推薦瞭趙明亮,一個有著憨厚臉龐但不失精明的個體礦主。同時明確地告訴他,那最初的八萬元就是出自趙礦長的腰包,“我礦管局是過路財神,打死我也拿不出這麼多錢哪。”黃金漢狡黯地補充道:“他隻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要讓區長幫忙。”

直到這個時候,巨宏奇才完全明白,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成瞭人傢生意上的合夥人,而這八萬元無疑就是他的賣身契。

有六年的風平浪靜,一切似乎沒有發生。可自從那個倒黴蛋曲江河硬拽著他去抓邱社會之後,就像攪醒瞭魔鬼的酣睡一樣,滄海重又動蕩不安起來。

幾天前,他曾到省裡拜訪一位老領導,無意間談到當年那場坑口事故。當時搶險後,經省市兩級礦管部門作出的調查結論,是經這位領導簽批上報國務院的。對方不知聽瞭什麼意見,突然嚴厲地問自己,當時事故中到底有沒有瞞報重大問題?他猶豫著未置可否……

電話鈴驟響,巨宏奇嚇得幾乎從座位上跳起來。一時惱怒,抓起話筒厲聲問道:“誰,什麼事情?”

電話是辦公室邵主任打來的,說黃局長有急事找。巨宏奇登時緩和瞭口氣說:“那還不快讓他進來。”

等到巨宏奇把窗簾拉開,室內被陽光普照的時候,來人已推開瞭門。

黃金漢是基層摸爬滾打出來的幹部,高高鼻骨下一副薄薄的嘴片,滿臉皺紋而顯得歷經滄桑,神態謙恭而沒有架子,可不緊不慢的動作卻顯得極有城府。他望著桌面上幾乎放滿煙蒂的煙灰缸,嗅一嗅室內夾雜著汗液氣的味道,穩穩地從煙盒中彈出一根煙,打著瞭火,湊到巨宏奇臉前,見對方擺手,便兀自吸著瞭。

“礦上的整頓這兩天進展怎麼樣?”巨宏奇向後靠瞭靠椅子,漫無邊際地問瞭一句。

“我剛從省裡回來。”黃金漢答非所問。

巨宏奇臉上突然有瞭光澤,身體也向前傾過來。

“領導說瞭,他上周已經和省裡組織部門打瞭招呼,因為最近部裡下去考查幹部,要等到下一個月才能安排研究你的調任。”黃金漢語調平淡。

“他還說什麼瞭?你沒有告訴他,市委組織部侶部長這裡沒有問題。”

“領導還說你在金島幹得不錯,他不明白,為什麼要到省委機關去,而且還是平級調動,對於一個青年幹部來說,那兒的工作實在太虛瞭,簡直是一個養老的地方。”

這些話不知是領導真的這樣講,還是黃金漢有意加工的,但有一點很清楚,他與這位領導的關系隨意傢常,非同一般,並且為自己的事情不遺餘力。

巨宏奇有些感動,特別是在他走投無路的關頭,給他帶來瞭這樣的信息,不啻於沙漠苦旅見到瞭甘泉,危機四伏中來瞭救兵。這張曾使他憎惡的臉,不知為什麼,今天看來倒也柔和順遂。

他剛想說什麼,突然傳來一聲可怕的巨響。緊接著,院內的汽車安裝的防盜器全都刺耳地鳴叫起來,隱隱約約還聽見人們的吵罵。巨宏奇急忙打開瞭窗戶朝下看,頓時吃瞭一驚,隻見院子裡站滿瞭人,有人還在喊著黃金漢的名字,大概是發現瞭他來時坐的那輛藍鳥車,幾個人七手八腳把汽車輪子往一個鐵框子上鎖,大概是框子上的尖東西刺破瞭輪胎,才發出剛才那聲爆響。此時開始有人向辦公樓上湧,好不容易被樓下的工作人員擋住瞭。

人群中突然亮起瞭一個大嗓門,指名道姓地吆喝著自己的乳名,後邊的話還很粗野。不用看他就知道,這人就是耿民。不知怎麼回事,一聽這老頭子的聲音,他就有些氣短發憷。說起來這耿民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當年他上中學在村邊池塘裡遊水,不小心給水草纏住瞭腳,眼看就要被淹死,走街串巷賣豆腐的耿民沒脫衣服就下瞭水,把他救上岸,之後還認他做瞭幹兒子。所以耿民見瞭他根本不講情面,嘴上更不饒人。

辦公室邵主任進來,說樓下群眾堵瞭大門,誰也不能外出,說不解決問題,他們還會到市裡上訪。巨宏奇對黃金漢說,又是金礦占地的問題,這是省人大催要結果的事,我馬上找人商量,你去和他們談談。黃金漢說,打死我也不敢去呀,他們催要的是那筆補償費,這筆錢早就投放到礦業公司搞深部探礦去瞭,我上哪能屙出錢來呀。巨宏奇定瞭定神說,金漢,沒有什麼大不瞭的,放冷靜點,天塌瞭有我頂著,必要時可以考慮動用區長基金,你先去穩住他們,不能怕見群眾嘛。

黃金漢硬著頭皮下瞭樓,面對情緒激動的群眾,他的態度十分誠懇。

“大傢反映的情況我都清楚,因為金礦的開采侵占瞭可耕地,政府和收益方有責任給予補償,是我們沒有落實好,要向大傢檢討。不過我要告訴各位,巨區長正通知土地局和鄉鎮企業局開會研究方案呢。”

“我日你媽,黃金漢!”耿民張口罵瞭起來,“你懂不懂法律,土地使用權的轉讓要堅持自願原則,《土地法》和中央文件寫得一清二楚,大猇峪的地是叫非法強占的,村民是被你們逼成破產農民的,欠的這筆賬有你的一份兒,別光拿好話來糊弄群眾。”他見黃金漢的眼直往那臺藍鳥車上瞟,又指著對方的鼻子喊道:“今天隻要你開張條子,承認你和巨宏奇在礦上入瞭暗股,背地裡分紅,俺們馬上給你的車子放行,你敢不敢立個字據?”

黃金漢給罵蒙瞭,臉漲成瞭醬紫色,又不便發作,正尷尬間,巨宏奇從他身後走瞭出來,並且很快揚手招呼大傢進樓,吩咐辦公室主任準備茶水,打開會議室清眾人入座。而後徑直走到耿民眼前,拉住對方的手,半是耳語半是乞求。

“老爹你一天到晚還是這麼精神哪,我回金島七八年瞭,你說的啥事兒我沒有幫你辦?你應該支持<¨賊吧Zei8。COM電子書 賊吧ZEi8。COm電子書 賊吧Zei8。COM電子書 賊吧Zei8。COM電子書¨>我的工作才對呀,怎麼還一個勁兒領著人這樣胡鬧哩?”

耿民一點不給巨宏奇面子,大著嗓門說:“你的話隻說對瞭一半,主要是老百姓的事情沒有著落,種田的沒瞭地,礦渣封瞭山,法院判決的費用一分錢也沒到手,不解決這些事,你再幫我自個兒我也不領這個情。今兒的事兒其實也很簡單,你爺們兒隻要說聲你辦不瞭,明兒我就帶他們到高級法院,你就等著出庭應訴吧。”

七八個代表跟著耿民進瞭巨宏奇的房間,待大傢落瞭座,已宏奇一一介紹瞭身邊的土地局、鄉企局和財政局的幹部,情緒有些激動地說:“鄉親們,我也是大猇峪農民的兒子,我理解你們的心情,你們也要體諒一下政府的困難嘛,隻要資金籌措到位,規劃的新村就立即開工。我們不該拖這麼久。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吃飯,是先給鄉親們找生計,說別的空話都沒有用。現在,政府考慮瞭一套救急的方案,先讓邵主任給大夥兒說一說……”

邵主任正低頭和幾個局長們合計著什麼,見讓他說話,咳嗽瞭一兩聲,斟酌著措詞說:“巨區長交代我們的任務沒有完成好,應該給鄉親們賠不是。剛才經巨區長一番啟發,我們也開瞭竅。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黃金生產是咱區裡的財政支柱,還要保,占的可耕地呢也要逐步退。可是,咱們不能一棵樹上吊死人不是?我們論證瞭一下:建議由政府支持,特許大猇峪村搞海產品養殖加工,眼看著三月三鮁魚節一到,隨著漁汛大潮,把咱這鄉鎮企業辦起來,也不愁日進鬥金哪……”

“你放屁!”耿民不由分說截住瞭話頭,“鬧半天你這是指山賣磨,使個大勁兒忽悠我們哪,辦鄉鎮企業是吹糖稀還是捏面人兒,這廠房設備從哪裡來,你說。”

巨宏奇站起來,一下子推開瞭辦公室的窗戶,回頭招呼耿民說:“老爹你不要老是發脾氣嘛,你來看一看。”

耿民滿腹狐疑,起身來到窗前,隻見眼前茫茫一片大海,唯有巨輪號靜悄悄地背倚著鯨背崖。崖頂坐落著當年駐海部隊的一處營區。隻聽巨宏奇繼續說道:

“我準備出面和部隊交涉,營區已經廢棄多年瞭,我們以政府的名義租用或置換,當成咱養殖廠的車間廠房。設備問題呢也好辦,誰占地誰出錢,把生產啟動資金給攤出來,我已經通知瞭孟船生和另外幾傢金礦,現場辦公,立馬解決這件事情。”

樓下牛叫似的怪音喇叭聲打斷瞭巨宏奇的話,一臺悍馬駛進瞭大院,車門一開,跳下來瞭巨輪集團董事長孟船生。

孟船生進得門來,彎腰給大傢鞠瞭一躬,然後拱拱手說:“我來遲瞭一步,先給各位道個歉,那邊還開著董事會,不敢多耽擱。對大猇峪的鄉親們我孟船生得講個天地良心。說句心裡話,這些年因為開礦損害瞭大傢夥兒的利益,理所當然該給鄉親們補償,盡管說這些損失不是巨輪一傢造成的。雖然這些年我們也一直給大猇峪做好事,可哪裡能補得上老少爺們兒損失的零頭呢?剛剛聽說區裡支持咱村辦企業需資金,黃局長給我說瞭個數,我說沒有問題。考慮到區政府目前資金周轉困難,我們董事會商量,決定先撥出應急款項墊付,今天先支付賠償金的一半,會計出納隨車跟我來瞭,咱當場兌現。”

屋內幾個村民代表在交頭接耳,耿民向大傢擺擺手,轉身問孟船生:“那一半兒啥時候還?”

“半個月內備齊兌現。”孟船生十分爽快,“不僅是巨輪集團的,還有赫連山和柯松山他們的我也一並交瞭,省得到時候區裡再跟他們算驢尾巴吊棒槌的賬,我可以當場出個字據,請巨區長做個公證。”說完這句話,他接過隨員遞來的一本紅色的證書,提高瞭嗓音說:

“湊著今兒這個機會,還有一件事情當著區領導給老少爺們兒宣佈,本董事會特聘老耿大爺做巨輪集團的常年法律顧問,也請您‘老天爺’不要推辭。”

此舉不僅使在場的人驚愕,就連巨宏奇都頗感意外,他清楚地知道,兩人是金島不共戴天的死對頭。

“董事長,你該不是耍我吧,你難道就不怕我抓瞭你的把柄把你送上法庭?”耿民不知孟船生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半真半假地反問道。

“這叫不打不相識嘛,我們都親身領教過耿大爺您的法律水平,隻怪我們平日隻抓經營,不懂學法,今後有您老人傢給我們把著舵,也免得巨輪觸樵擱淺哪。當著大傢的面,今兒正式發出聘書,月薪年薪從優。”

“好!那我就不客氣,叫恭敬不如從命吧。”耿民今天也特別爽快,大概是由於村裡的難題終於化解,也算是給瞭孟船生一個天大的面子。

所有這一切,一直被暗中一個人看在眼裡。這人瘦小機靈,一身農傢子弟打扮,戴瞭頂耷拉簷兒的氈帽,遮去瞭半張臉。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尾隨那臺悍馬車進來的刑警隊長卓越。

袖珍警察自從發現瞭連號的五臺走私車,就動瞭心思,決心由車到人,逐一調查清楚。他在分局瞥見這臺車匆匆而過的時候,起初以為是曲江河開的,直到看到車尾處“巨輪工地”的牌子,才意識到裡面坐的是孟船生。兩車型號一致,隻是顏色不一:一臺綠色,一臺灰綠。

卓越的摩托放在門外,剛進門的時候,他和正在擦悍馬的司機打瞭個照面。有一兩秒鐘,他竟產生瞭一種錯覺:覺得那人像是咬子。那動態舉止,特別是腮幫、大粗脖子與咬子相差無二,但細看卻不是。這人鼻骨較高,五官比咬子文靜,膚色也白些。他想走過去搭汕,那人卻已上車,關上瞭車門,貼膜玻璃隔斷瞭卓越的視線。

一個大膽奇特的念頭冒瞭出來,使得他一陣劇烈心跳:這個人會不會就是邱社會?越是在警察們的眼皮底下晃蕩,有時候反倒更安全些。

這時,孟船生已經走下樓,奇怪的是,司機並沒有下來為他打開車門。隨著引擎高速轉動的聲音,這臺惡煞般的汽車噴出瞭一大股黑煙,霎時不見瞭蹤影。

29

卓越走出政府大院,到對面的人行道邊開啟自己的摩托,正待起步時,身後響起瞭一聲短促的喇叭聲,回頭一看,竟然又是一臺悍馬車。裡邊探出一個熟悉的面孔,向自己做瞭個握拳的手語,示意他上車。

正要找的人自己送上門來,卓越求之不得。他一屁股坐在瞭副駕駛座位上。

“忙啥呢,神秘兮兮的,喜酒啥時候讓我喝啊?”

“忙正事兒,查趙明亮的死因。”卓越幹脆挑明,看對方作何回答。

“我不是專門交代過你,對趙明亮這事兒不要查瞭,你咋不聽招呼呢?!”曲江河愕然,在路邊來瞭個急剎車,把小個子弄瞭個前栽後仰。

“我是奉瞭寒局長的令,那天找你請示,沒聯系上。”卓越顯得理直氣壯。

“你胡扯,我問過寒森,他是叫你結案,查趙明亮是你在擅自行動!”曲江河一下子火瞭,提高瞭嗓門兒。

“不查清我咋辦結案手續?這些天我一直找你匯報,也想通過領導澄清幾個問題。”卓越沒瞭平日的謙恭,一副公事公辦的味道。

“卓越,你可千萬不要耍小聰明!我警告過你:趙明亮和這個大猇峪案子連著,脈絡看不清不能下手,你咋不知深淺呢?!”

“過去叫人蒙瞭,確實不知道這水深水淺。”卓越一步不讓,“趙明亮一傢不是死於一般的交通事故,這背後必有陰謀。隻有順藤摸瓜,才能查到背後到底掩蓋著什麼東西。”

“這麼說,你已經搞到瞭背後的東西?”曲江河吃驚地追問。

“差不多。”

“你的證據呢?!”

“會拿到的。”袖珍警察顯得頗為自信。

“能告訴我是什麼事情嗎?”

“那起透水事故。”

“什麼?你在查大猇峪的透水?!”

曲江河的臉色頓時陰沉得能擰出水來。

“說,是誰批準你這樣做的?!”

“是你——還有你教過的偵查原則。”卓越霎時認真起來,“這也是我一直要找你的原因,非常想通過老師弄清幾個問題。”

“好哇。”曲江河向他投來極銳利的一瞥。

“趙明亮為啥有你的保密電話?你能告訴我嗎?”

“這很重要嗎?”

“當然,因為直到臨死前他的最後一個電話是打給你的。在此之前,他還曾給你打過兩次電話,後來,他死瞭。”

“卓越,在背後查我的腳後跟兒?!私自偵查你的上級,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正因為如此,我才打算找你當面質疑;正是由於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不弄清這些事兒我才吃不下飯,睡不好覺。說實在的,是警察的良心告訴我這樣幹的。”

見卓越擺出瞭攤牌的架勢,曲江河調瞭一下坐姿,面對面朝著卓越。

“讓你睡不著覺的事情可以說說嗎?”

“當然。你這臺車是誰送的?來路正嗎?”

“所有權是金島區政府的,借給局裡使用,車子手續齊全,難道這還有啥問題嗎?”曲江河用力拍瞭一下方向盤,那車發出瞭公牛一般的叫聲。

“我瞭解到,除瞭你這臺悍馬,巨輪集團還有一臺,加上三臺藍鳥王,一共是五臺走私拼裝車,而這藍鳥車又和巨宏奇、趙明亮有關,你又怎麼解釋?”

“你的論文我給過滿分,可這次給你打零蛋!你的邏輯思維,已經到瞭荒謬的程度。照此推理,嚴局長和孟船生是吃一個母親的奶長大的,他們就一定相互勾結嗎?”

“請你不要偷換概念。這裡當然有內在的邏輯,興師動眾去抓邱社會,有意讓巨宏奇喊上趙明亮,明擺著賊喊捉賊,不撲空才算怪事!”

“嘿嘿……哈哈哈。”曲江河仰面大笑,轉而問道,“那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

“你說過,法律隻看行為結果,孟船生是一個典型的黑社會性質組織,你自己可以對號嘛。”

“卓越你記住,法律隻相信證據,沒有證據,你所說的這一切都將是有罪推定!”曲江河用錐子似的目光盯死瞭對方。

“所以我在完善證據。也在克服自己的軟弱,因為現實生活太嚴酷瞭,連我崇拜的人也守不住自己的氣節。我也知道,時下要保住警察的榮譽是太困難瞭,香車、美人、金條的魅力太強大瞭,它可以摧毀一個警察應該堅守的一切美好信念!”卓越終於把憋在內心的話全部吐瞭出來。

“好小子!真是越師啦嗨。”曲江河瞇起瞭眼睛,像在重新認識這個倔強的小個子,“我記起一個故事,有一天一隻老鷹身上中瞭一箭,當它從空中栽下來的時候,它突然發現,這支箭的箭翎正是自己的羽毛。”

卓越輕輕嘆瞭口氣:“曲局長,你錯看瞭我。正是為瞭師生的情分和我對你的信任,我才給你講這些。悲哀的也應當是我,我寧願希望這一切是我的胡思亂想,寧願是我的失誤因此得罪你,我都不願意相信這是事實。”

沉默瞭一會兒,曲江河低聲問:“你現在作何打算?是不是準備拿你老師的血去染紅你的肩牌?年輕人,我也有過你的今天。可我要奉勸你,你看到瞭我的今天嗎?冷遇、猜忌,甚至隨時會受到審查,這會不會是你的明天呢?你是個聰明人,千萬不要犯渾,再搞下去,沒把別人送上法庭,說不定會先把自己搭進去。”

“謝謝老師的忠告,我也回敬老師一句:及早剎車,不要毀瞭自己的一世清名。我還記得老師的座右銘,並按照這句話身體力行。”

“什麼座右銘?”

“一意孤行。”

“卓越,我提醒你,你要真想查下去,就馬上向嚴鴿匯報,組成專案力量,辦好合法手續,我會等你給我戴手銬的。但你絕不能再私自行動!”

“從今天起,我就會將調查納入法律程序,這點兒素質我還是有的。”卓越打開瞭車門。

“多加小心,好自為之啊。”曲江河話裡有話。

“你也是局長,海風一起,容易感冒,要多多保重。”卓越豁瞭出去,反唇相譏。

“卓越,你站住!你告訴我,為什麼要這樣上別勁?!”

“曲局長,”卓越轉問身,把腳踏在車邊,“我知道,假如少幹一點兒,我不會失去什麼。可老百姓這兒就多一份危害。我是個農民的兒子,我知道不打樂果害蟲會把來年的棉花吃掉;不下鼠藥耗子就會成瞭精。現在,我完全可以不去惹人,可以去找女人玩樂,和礦主們混在一起,傍幾個大款,每天泡泡桑拿,搓搓麻將,耍滑頭,裝傻子,失去自我,忘記自己是幹什麼的,該做點什麼。最起碼,還要有點當警察的良心和責任感吧,隻有這樣才能對得起衣食父母。”哐當一聲,卓越關門遠去。

30

“寒大局長,這股風可越刮越緊,一幫子告狀專業戶像鱉翻潭一樣,金礦的事情又抖摟出來,有人可在打你的主意呀。”孟船生一邊駕駛著悍馬,一邊向坐在身邊的金島公安分局局長寒森說,“剛才我到區政府,見到瞭你那兒的小不點兒,混在人堆裡頭打圈轉,也許是聞見瞭啥腥氣兒。”

“哼,羊群裡跑隻兔子,數它小,數它能哩。”寒森冷笑著,“我看這小子野心勃勃,八成是看中瞭我這個局長的位置,想借這回嚴打整治的機會搶頭功,瞅準機會把我扳倒。這幾天又一門心思往坑口礦洞裡搗鼓,這事兒我知道。”

這臺灰綠色悍馬此時停在金島山坳處的一塊坎子上。

“那個小不點兒在搗鼓啥事兒?”孟船生睜圓瞭一雙大眼。

“這小子鼻子尖,瘋瞭似的查我帶回來的這幾臺車,前天給我建議,要把趙明亮的車禍並在一起查,想翻騰大猇峪礦底下的事兒,據說找到瞭目擊證人,幸虧曲江河被你擺平瞭,要不然倆人捆在一起,這王八羔子要翻大浪。”寒森有些心悸地說。

孟船生愣瞭一下神兒,而後冷冷說道:“那就更不敢大意瞭。不想法子擺平這些事兒,你老寒輕者卷鋪蓋,重者就得去蹲班房。到時候可誰也救不瞭你。”

一番話說得寒森有些發毛,他原以為當瞭公安局長,威風八面,可以把司法權力玩成變形金剛,得心應手地掌控黑白兩個世界。調任公安周長第一天,他就聲稱外行可以領導內行,除瞭法律不懂,別的他什麼都懂。業務不會玩,可他懂得玩人、玩政治、玩交換法則。可萬沒有想到局面會如此兇險,他一時有些六神無主。

“這一回風可是從上邊刮下來的,來勢不善,要緊的是把住口風。我可以給你開服藥方,你回去溫火細煎,好好治一治有些人的虛熱燥火。”

“是啥好方子?”寒森迫不及待地問道。

“是這麼幾味藥。”孟船生伸出瞭四個指頭,然後一個一個蜷回去,“叫打擊指揮者,搞掂辦案者,提拔支持者,幹滅知情者。藥引子是砒霜,這叫表裡兼治,我來主外,你主內,千萬不敢手軟!”

寒森深深點頭,正要說話時,猛然聽到腰間的便攜式對講機響起來。

“601,601,01找你有急事,請回答。”這是市局指揮中心在呼叫,01就是嚴鴿。

使寒森大為驚訝的是,此時孟船生的車載臺也響起瞭指揮中心的呼叫聲。他猛然意識到,兩輛悍馬車在組裝時就配置瞭同頻的無線通訊系統。

“我是601,我是601,我已聽到,01請指示。”寒森不敢怠慢。

“601,601,你現在的位置在哪裡?”嚴鴿的聲音聽上去十分嚴厲。

“01,01,我現在在金島。”寒森含糊應答,心裡一個勁兒罵娘。

“你在金島什麼位置,請回答!”嚴鴿的聲音升高瞭幾個分貝。

“01,01,向您報告,我現在在金島分局辦公室。”寒森硬著頭皮回答。

“我現在就在金島分局辦公室裡坐著,你究竟在哪裡?”嚴鴿那邊動瞭怒,已經聲色俱厲。這實際上等於是在全局的公用網查崗定位,市局指揮中心的系統肯定已經給自己確定瞭所在方位。寒森頭上登時冒出瞭汗,馬上回答說,“我正在處理一起公務,馬上趕往局裡,詳情當面向您匯報。”

寒森關閉瞭報話器,正要下車,一眼瞥見瞭立在石坎邊沿的陌生人,那人正背對著他和孟船生,向石坎周圍瞭望。

“這人是誰,我怎麼看他眼生得很。”寒森警惕地問道。

“噢,那是我澳門的老朋友溫先生,沒有問題的。”

寒森這才下瞭車子,由於立腳不穩,差點被石頭絆瞭個跟頭,他回過頭朝悍馬車招瞭一下手,掩飾窘態地罵著:“他媽的這娘們兒,給我搞起突然襲擊來瞭!”

他閉上眼定瞭定神,然後拿起手機給分局歐陽光政委掛瞭個電話,讓他立即召集中層下部,準備向嚴鴿匯報工作。

寒森心急火燎趕到分局,見嚴鴿和歐陽光等幾個局黨委成員正在辦公室說話,他面帶慚愧向嚴鴿作自我批評,說自己預先約好礦上的一個幹部,談礦區嚴打治安情況。嚴鴿擺手制止瞭他的話頭,說明自己是到區委參加加毅飛書記召集的會議,順便到局裡看一看。

寒森急忙說:“你來得正好,我們的中層都集合起來瞭,您無論如何跟大傢見見面,以後也便於基層的同志向領導報告工作嘛。”

嚴鴿猶豫瞭片刻,還是答應瞭,寒森便就前引導,未到會議室門口就帶頭鼓掌,扛攝像機的宣傳幹部不知什麼時候也跟瞭上來。隻聽歐陽政委一聲口令,室內幾十名幹警全部肅立,磕響瞭後鞋跟,齊刷刷地敬禮,禮畢後坐下。

嚴鴿擺手制止瞭錄像照相,寒森再次起身帶頭熱烈鼓掌,亮聲大嗓一口氣介紹瞭嚴鴿“市政法委副書記”、“公安局長”、“武警支隊第一政委”等全部頭銜,並強調她是在“百忙之中”、“蒞臨”、“視察”、“做重要指示”雲雲。嚴鴿被鬧得起瞭一身雞皮疙瘩,又不好拂瞭民警們的熱情,便以十分平緩的語氣向大傢表示瞭慰問,勉勵幹警們積極投入當前的打黑除惡鬥爭。掃視會場,她沒有發現曲江河。此時梅雪進來,俯身對嚴鴿低語瞭幾句,嚴鴿便起身向大傢告別。

送走瞭嚴鴿,寒森把話筒拿到瞭嘴邊,清瞭一下嗓子,他從嚴鴿的講話引申開來,強調要聯系金島實際,搞嚴打整治鬥爭。他這時一眼瞥見瞭坐在第二排位置上的卓越,正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便話鋒一轉說道:

“這幾天我一直在礦山和農村調研,金島不是世外桃源,還確實有黑惡勢力存在,也有個別民警和他們拉拉扯扯,說不定就是他們的保護傘。我要正告這些同志,不要自以為是,腰裡別著一圈手榴彈,誰也不甩。一天到晚搞非組織活動,老和黨委唱反調。”

再看卓越,仍是一臉不屑,就急切地敲響瞭桌子。

“我要警告個別人,年紀輕輕整天以為自己懷才不遇,發牢騷講怪話,擺弄是非告刁狀。聽說有人利用假警察的問題大做文章,還要到省城、到北京去告狀。好哇,這是你的權利嘛。可你不要以為你是誰,法律規定誣告是要反坐的,最終解決問題還得靠基層。嚴鴿局長剛才特別講到:嚴打整治還要堅決依靠我們分局黨委嘛。”

寒森說著,仰脖喝瞭很大一口水,話鋒陡然一轉。

“我這個人有缺點,歡迎同志們的批評,但絕不允許對我們這個班子的整體工作誣蔑和中傷!要說我的缺點,最大的問題還是治警不嚴,下不瞭狠手。嚴局長大會強調過,治警要從嚴,從嚴先治長……”

寒森激動起來,一邊用眼的餘光乜斜卓越,一邊心裡暗笑:小子,你走著瞧吧,馬上就會有好果子吃瞭。

梅雪隨嚴鴿局長從金島分局出來,上車的時候,突然發現法醫方傑蜷在後排靠椅上打噸,見她一臉驚詫,老爺子半真半假地說:“傻瞭吧,我是專門得瞭嚴局長密令,今晚隨她執行一件特殊任務。至於你嘛……”

梅雪聽瞭心裡咯噔瞭一下,同時覺得嚴鴿在身後拍瞭一下她的肩頭,一個失神,手中的提包連同嚴鴿的水杯差一點滾落在地上。

自從袖珍警察發現瞭曲江河的種種疑點之後,準備馬上向嚴鴿報告,是梅雪制止瞭他,並提醒他兩人之間的特殊關系。告誡卓越千萬不能冒失。卓越說,如果嚴鴿捂蓋子,我連她一塊向省廳反映。梅雪堅持,還是寫封匿名舉報信,由我悄悄送到她辦公桌上,觀察她的舉動之後再決定下步行動。梅雪心虛,誤以為嚴鴿窺見瞭她和卓越的秘密,嚇瞭一大跳。隻聽嚴鴿笑著說:“梅雪今天是主力,管大方向的,不行就動動班(搬)子,揭揭蓋子啊。”梅雪這才明白是讓自己駕車,心神甫定。嚴鴿叮嚀說,今天走夜路,過盤山道,要格外小心。

星月暗淡,車行一個多小時後,嚴鴿給耿民打手機,再三叮囑對方,千萬不要聲張,以免驚動瞭村中的其它人。

廢渣山像巨大的屏風,黑壓壓地攔在大猇峪的村口,耿民披件羊皮襖在一棵老枯樹下等候。嚴鴿下車,低聲把方傑和梅雪向老人介紹。耿民很興奮,大步流星在前面引路,一行人悄然朝掃金老太傢走去。

推開虛掩的院門,依稀看到院子裡的麥秸垛和屋簷下串串玉米和辣椒。耿民敲門竟無人應聲,發現門上竟上瞭鎖,頓時嘟囔起來,說前日還見她拉車背簍幹活,這下子成瞭土行孫遁地啦。嚴鴿記掛著凍在冰櫃中小女孩兒的屍體,催耿民想辦法,不想老爺子一個低頭拱腰,將半扇木門從門臼處端開,幾個人便隨後進瞭屋內。

房內杳無人跡,套間裡那座立式冰櫃也不翼而飛。

看來,嚴鴿那天的闖入,使掃金老太大為驚恐,竟悄然離開瞭村莊。耿民想瞭想說,八成到小魚壩去瞭,老太的女婿傢在那裡。嚴鴿當機立斷,立刻去小魚壩。

車輛在兩山之間的峪道中行進,隻聽見車輪碾著沙石路的沙沙響聲和山溪的流水聲,偶爾有驚飛的夜鳥撲撲棱棱地從車燈前掠過。嚴鴿搖下車窗玻璃,望著黑黝黝的山巒,向耿民打問小魚壩地名的來由。

原來小魚壩是靠海的一個岬角,從半島各條峪道中流下的水在這裡匯集入海,每年開春,孵化出的魚兒從這裡順流遊向大海,成魚後,又沿著海流往回遊,到小魚壩頂水而上,爭先恐後翻過壩石產子。來年小魚又從壩子成群結隊遊出來,小魚壩的名字就這樣叫瞭起來。

“還有這種事情,真有意思!梅雪聽得倦意全無。

“可這都成瞭過去的事瞭。”耿民嘆瞭口氣,接下去說,“過去每年谷雨時分,這裡都過鮁魚節,在鷹頭礁砍瞭牛頭、豬頭祭海龍王,保佑人安艙滿,鮁魚賣上好價錢。還要敲鑼打鼓,把鮁魚送歸大海,這叫‘藺子開花,掛網搬傢,鮁苗入海,來年大發’。年年都是好收成啊。”耿民說完嘆瞭口氣,“今非昔比嘍。”

梅雪問這是怎麼回事,耿民說,“還不是金子給禍害的?島上整日裡開山放炮,峪道裡廢水污染,小魚壩清水變混,這鮁魚自然也打不上來瞭。這些年我領著環保局的人來看過,也到環保廳反映過,後來省裡人大會上提出瞭‘綠色金島’戰略,現如今這方圓百十裡成瞭自然保護區,幾年過去,禁采禁牧,聽說這小魚壩都有瞭熊瞎子、野豬,還發現瞭野人。”

“你見過野人嗎?”閉眼假寐的嚴鴿突然睜開瞭眼睛發問,她是第二次聽到這樣的怪事瞭。

“也是聽說。”耿民接門道,“那年有個采藥的老漢曾經見過,說個頭兒比熊瞎子小,比猩猩大。這老漢還從野人走過的樹杈上帶回瞭幾根黑毛,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知不覺中幾小時過去,前方就是小魚壩鎮。鎮子很小,隻有一條主街道,掛著紅燈的地方就是派出所。一進院子,一個中年民警正在樓下一間辦公室大著嗓門打電話,見有來人,擺手示意他們坐下。

從室內公示的照片上,嚴鴿已經認出這人是派出所所長恭長喜。對方認出嚴鴿,頓顯局促,尷尬地笑笑說,“忙暈瞭頭,剛才是兩口子吵架報警,讓我把男的狠狠地克瞭一頓,還有兩個民警出現場還沒回來,戶籍內勤正坐月子,隻剩下我這個光桿司令。”

嚴鴿說明瞭來意,恭所長介紹說,禁獵退耕之後,許多人去瞭大猇峪金礦和外地打工,每年像候鳥一樣到農忙時方才回傢。還有的五六年也不回來一趟,隻是寄錢過來。村子裡的常住人口就是些老年人和孩子。為此,派出所對外出務工人員全部登瞭記,並按姓氏筆劃為序註明瞭務工的地點以便查詢。

耿民說出瞭掃金老太女婿羅江的名字,恭所長拿出幾大本子登記表,共查出三個叫羅江的,其中三十歲以上的有兩個人,一個死瞭好幾年瞭,一個在鎮上做山貨生意,便讓協勤員馬上去請。那人不多時就來瞭,耿民隔著窗戶一看就搖瞭頭。

恭長喜說,還有一個羅江,年齡二十幾歲,是四川到這裡打工的民丁,好像和當地人結瞭婚,成瞭倒插門女婿。印象中他因病死亡註銷瞭戶口。他記得這個羅江到小魚壩時是投靠親友,還蓋有房子。嚴鴿說看來就是這一傢,需要馬上趕去。恭長喜說小魚壩的村民居住分散,又在山坳裡,車輛進不去,必須由他徒步領去才行。

在去小魚壩的路上,恭長喜繼續向嚴鴿介紹說,這裡的農民由於交通不便,收入很低,過去捕魚、燒窯,一年也隻是掙個七八百元錢,等把孩子養大,也就筋疲力盡瞭。出去務工,每年多少能拿回個千兒八百的,因此青壯年幾乎全出去。一旦出瞭工傷事故死瞭人,賠上個一兩萬元錢,已經很滿足瞭。派出所對這種事一般不介入,隻是證明是本地人員,辦理戶口註銷手續就行。因為勞動力太廉價,形成瞭大量既不簽用工合同、更不上保險的“黑工”,出瞭事情由用工老板花錢“私瞭”,也沒有人向派出所反映。

恭長喜路熟,領著拐過瞭幾個峪口,便讓大傢等候,不多時他就趕回來說,羅江傢就在前邊的村頭上。

院門虛掩著,推門進去,院內空空蕩蕩。房後一側有一處黑乎乎的半圓形土丘,恭長喜說這就是羅江的墳塚,當地人去世一般就葬在房後。

嚴鴿輕聲叩門,不料房門並未關嚴,推門進去喊瞭兩聲,也無人應答。

梅雪打亮瞭手電,隻見房子是裡生外熟的磚坯結構,屋頂被煙熏火燎成炭黑色,一看便知是因冬天避潮燒木柴的緣故。進門處除瞭桌椅就是幾個裝糧食用的木箱子,左邊的耳房連著灶房,廚櫃中碗筷整齊。

借著手電筒的光線,嚴鴿看到墻角處露出一節白色的電線,俯身去拽,發現電線連著那臺她曾經見到過的小型發電機!

鐵鞋踏遍,終有覓處!幾個人七手八腳撥開四周的棉柴,隻見那臺乖王子冰櫃靠著墻角,機箱中正發出嗡嗡的制冷聲響。

梅雪打亮應急勘察燈,方傑小心翼翼地打開瞭冰櫃,隻見女孩紅霞的屍體完好如初蜷縮在櫃子中間。

按照規定,事主不在現場,勘驗和屍檢都不便進行。可事不宜遲,待到天亮不定又會惹出什麼麻煩,掃金老太又死也不讓開櫃驗屍。嚴鴿當機立斷,讓耿民做見證人,梅雪作全程錄像,恭長喜協助方傑做屍表檢驗,暫時不搞臟器解剖,目的是先搞準死因。

在勘察燈和幾把手電的交叉照射下,方傑小心翼翼地剔開冰塊,剝去瞭孩子身上的外衣。孩子渾身通體僵硬,皮膚泛出淡青色的光,半睜半閉的眼睛似乎在向這個世界傾訴著什麼。

方傑很快發現頸部的環形索溝,看來的確是縊死身亡,就口述由梅雪做記錄。

就在這個時候,村子突然爆發一陣騷亂。伴隨著響亮的銅鑼聲,人們呼喊著:“野人進村瞭,抓野人嘍,快抓野人嘍……”

嚴鴿命令停止工作,熄滅瞭所有的燈光,不一會兒,呼喊聲腳步聲已經到瞭近前。汽馬燈的光亮從窗口映照進來,有人在哐哐地敲門。這時聽到一個大嗓門說,這傢就一個老太太領個孩子,不要再叫他們瞭。隨即腳步聲離去,吶喊聲又由近至遠,四周又歸於寂靜。

一旁的恭所長解釋說,這一帶野豬、山猴子很多,成群結隊夜間出來糟踏糧食,村民們便自發組織起來敲鑼哄趕,聽說有人在這一帶見到過野人。他估計是熊瞎子或大獼猴下山轉悠,被人以訛傳訛成野人瞭。

嚴鴿十分納悶兒,他們入院時並未插門,可外邊的人怎麼沒能闖進來呢。嚴鴿細心地返回院中,卻驚訝地發現院門被插上瞭。怎麼回事?她來不及細想,吩咐方傑抓緊驗屍。

紅霞的身體處在正在發育的狀態,第二性征剛剛出現。方傑利用側光再次觀察屍表時,突然發現女孩子的乳房下端,各有一處半月形的傷痕,傷痕有不規則缺口,呈暗紫色。

嚴鴿也發現瞭這兩處斑痕,就讓梅雪貼近拍瞭幾張細部照片,以便帶回去研究。

為瞭避免暴露,屍檢完畢,嚴鴿讓方傑梅雪迅速把屍體復原,裝入塑料袋,放置在冰箱裡,並且按原狀放好棉柴,做完這一切,推門而出的時候,東邊天空已經現出瞭魚肚白。

就在嚴鴿離開院門上路的時候,她的腳無意間崴瞭一下,低頭仔細觀察,原來是汽車軋過後形成的凹坑。那輪胎印痕寬大粗獷,花紋奇特,她轉回頭向恭所長問道:“你剛說山道進不瞭車,為什麼這裡會有輪胎印兒呢?”

“這……”恭所長一時憋瞭個蟹公大紅臉,欲說又止,似有難言之隱。

“有話直說,怎麼吞吞吐吐的?!”嚴鴿更加懷疑,豎眉逼問。

“我有錯誤,向您隱瞞瞭情況。昨天曲江河局長帶人來小魚壩打獵,開瞭臺大輪子越野車,打這裡經過。”恭所長面帶愧疚。

“帶的人什麼樣子?”嚴鴿緊追不舍。

“瘦個子,臉白白的,挎瞭一臺照相機。他們開到這裡沒再讓我領路,就進保護區瞭。”

“昨天什麼時候的事情?”

“上半夜八九點鐘,先瞭你們一步。”

嚴鴿沉吟片刻,突然有瞭一種猜測,這猜測很朦朧,跟曲江河來的那個挎相機的瘦個子不斷和她腦海中的一個人相重合,但一時又難以確定。

返程途中,灰黑色的山體已逐漸透出綠色,路邊一泓泉水正在腳下的山谷中匆匆疾走,繞過樹叢變成瞭一股細如束發的溪流。嚴鴿的思路也漸漸明晰起來。看來紅霞之死不僅隱藏著掃金老太的隱秘,而且很可能和透水事件有直接聯系,特別是女孩兒身上的兩處斑痕尤其可疑。接著,她又想起羅江傢本來虛掩後來又被人插上的門。

嚴鴿無意地將手插進口袋,指尖卻碰到一件冰涼圓滑的東西,掏出衣兜,竟是那面送給小黑孩兒的小鏡子!她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那張頑皮的笑臉,一下子什麼都明白瞭:有一雙小手在暗夜中幫助瞭他們。

就在這時候,隻聽方傑重重拍瞭一下前額,喊瞭聲“停車”,梅雪莫名其妙地剎瞭車,隻見老學究向嚴鴿伸開瞭兩隻手,鄭重其事道:“乳房下是生前被咬的傷,孩子是被侮辱以後自殺的!”

梅雪這時也若有所思地說:“方老師,我也一直在想這個事情,如果確定是咬痕,那下嘴咬人的人倒有個重大嫌疑!”

《掩蓋(消失的十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