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睜眼,又是個工作日。春梅向社裡請瞭個假,直接開車去偉強學校,上七樓,敲響瞭院長辦公室的門。院長姓朱,是比偉強高幾級的師兄,跟春梅也認識。他太太和春梅處得不錯,兩傢有往來。見春梅來,朱院長起身迎接,表情嚴肅,強笑著。他讓春梅坐,關上門。
春梅不寒暄,直接說:“院長,不跟你客氣瞭,我今天來,是想問問我們傢老倪的情況。”
朱院長皺眉頭,要給她倒水。春梅說不用瞭。朱院長在春梅旁邊的單人沙發坐下,道:“正準備找你呢。”
“找我?”
“偉強要辭職,報告壓在我這兒,還沒批。”
春梅心中大驚,臉上頓時結一層冰,表情凍住瞭。這麼大的事,倪偉強一點都沒透露!至親至疏夫妻!
“最近院裡,是不是有什麼事?”張春梅強壓驚慌。她是正宮太太,必須鎮定。
“沒什麼大事。”
“他犯錯誤瞭?”
“沒有。”
“科研上有困難?”
“這次黃河學者,院裡打算報他。”
“跟學生有糾紛嗎?”
“他的課,選的學生最多。”
“會不會受到瞭脅迫?”春梅變身警察。往懸疑推理小說的方向想。
“我私下調查瞭,沒有線索,”朱院長凝眉,“春梅,是不是傢裡遇到什麼困難。”
春梅著急:“如果是傢裡的困難,我就不會來找你瞭!”
“是不是身體……”朱院長還沒說完,春梅便道:“半個月前還跑瞭馬拉松。”
朱院長搓瞭搓手。
春梅嘆氣。她不是沒想過報警,可現在還沒到那地步,偉強走的時候給兒子和大哥都打瞭電話,說要出去幾天,不像脅迫失蹤。現在報警,就怕鬧得太大無法收場,面子上不好看。她相信倪偉強這次不是失蹤,是故意“離傢出走”。她本能地覺得朱院長知道倪的動向,隻是不肯說。
“我現在聯系不上他。”春梅說。
“都冷靜冷靜,給他一點空間。”院長好像並不著急。
“再這樣下去,隻能報案。”
院長連忙說不至於。
“朱院長,朱大哥,”春梅拖著聲調,“他辭職,報告是當面遞的吧,總不可能什麼也沒說,有什麼情況,你得告訴我。”
“他就說他做不下去。”
“說瞭去哪沒有,”春梅刨根問底,“既然是辭職,肯定有下傢,這麼多年在院裡做得不錯,哪怕是換攤子,也還是朋友。”
院長語重心長:“春梅老師,你是他愛人,你都不知道,突然來問我。我到現在都是一頭霧水、一籌莫展,老倪要是走,我這個當院長的也算失職。”
“最近有什麼學術會議嗎?”春梅問。
朱院長說有。
春梅逐漸深入:“小周去瞭嗎?”
朱院長臉上的表情有點變化,不明顯,但春梅能感覺到。男人習慣包庇同類。
“去瞭。”院長如實答。
“能把學術會議的開會地址、時間、流程給我一份嗎?”春梅問。
“那個會,小周一個人去的。”院長說,像是在解釋。此地無銀三百兩。奸夫淫婦無疑。
春梅心裡有數瞭。“院長,我們是老朋友,我們都是為倪教授好,你也說瞭,他如果就這麼走,對院裡是重大損失,現在我的全部做法,都是在亡羊補牢。”春梅眼神堅定,口氣沉穩,仿佛在談著一件大案。朱院長轉身去倒瞭點茶,背對著她喝瞭兩口。哼哼,緩兵之計,春梅看準瞭他。
她相信朱院長多少知道倪偉強和周琴的事,因此,她這麼問,他才會突然緊張。據她所知,朱院長年輕時也有點花花故事,隻不過夫人下手快、準、狠,砍斷瞭風花雪月。沒準,朱院長還很羨慕偉強呢。男人,都不是東西!哪怕做到院長,一樣!都管不好褲襠裡那點破事兒!過去她能忍,是考慮大局,現在,偉強突然“失蹤”,不顧大局,她覺得該出手瞭。
“朱院長!”春梅語氣很重。
“不是不給,就是……”他言語支吾。春梅立刻明白他意思:“放心,絕不殃及池魚。”停一下,又叮囑,“院長,保密。”
朱院長道:“和平解決最好。”
從院長辦公室出來,張春梅心裡踏實點,八成,倪偉強和周琴在一塊,出差,開會,順便度假。地址她拿到瞭。可去不去,春梅猶豫。如果現在殺過去,一旦三個人碰面,一來她理虧,偉強可以說,正規開會,你幹嗎大驚小怪,其次,就算當場捉到點什麼,畫面血淋淋,但一旦撕破瞭臉,接下來怎麼辦?離婚?那是春梅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一咬牙,幹脆再等兩天,會議開完,總該回來瞭。忍一時風平浪靜,靜觀其變。而且,她雖然跟朱院長說瞭保密,但他能不能做到,不好說。最好的情況是,朱院長去通風報信,偉強和周琴受到敲打,偉強乖乖回傢,一切恢復原狀。這樣等於借力打力,解決問題。
主意已定,張春梅逼自己轉移註意力,把兒子送走,叮囑他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少打遊戲,少上網聊天,又帶老太太去醫院拿藥,心思稍微平定點。她勸自己,或許一切隻是她腦補過度。偉強可能真去開會,並沒有什麼多餘的故事。是停經引起的嗎?自己到瞭更年期?春梅忍不住有點自我懷疑。晚上,她陪老太太聊天,裝作不經意,問:“媽,你更年期時候什麼感覺?”
老太太眼睛朝天花板看看,努力想,遙遠的事情。
“哪兒不舒服?”婆婆問。
“不是……是大嫂……”情急之下,春梅撒瞭個謊。
“她上月不還來那個。”老太太目不斜視,看她的電視。二琥來看她時翻找過衛生巾。
春梅震驚。二琥上個月還有……例假?她比二琥小不瞭幾歲,卻已經告別女人生涯。天理何存!張春梅更感到鬱悶,甚至自卑。補品沒少吃。沒用!春梅覺得,眼下的情況已經不是調理能挽救的瞭,得打針吃藥。春梅見桌上有包蜜棗,問:“紅艷來過?”老太太說中午來過。紅艷知道老人傢喜歡吃蜜棗,特地來送瞭一盒。春梅沒說話,對於紅艷,她一方面真心憐惜這孩子。紅艷跟她一樣,從外地過來,白手起傢。可惜時代不同,現在更難。現在又跟老大兩口子同一屋簷下。老實說,老大兩口子人不壞,就是市儈,再一個,太摳。老太太也是因為這,才不願意去那過。另一方面,她對劉紅艷又有點提防。換位思考,那樣的傢庭出身,那樣的現實處境,劉紅艷這種女孩,不得不有野心。倪傢長孫倪俊,偏偏又是個不求上進,隨遇而安的孩子。用時下的詞叫“佛系青年”。剛開始靠著老爹的關系,在大飯店面包房做事,嫌胳膊疼,後來他二叔偉強托瞭關系,安排他去外國領事館做管理(約等於保潔)。
偉強曾經在春梅面前批判:“這臭小子,要不是生的地方好,老婆都找不到!”倪俊雖然名字裡有個俊字,長相可不咋地。紅艷找他圖啥?不就圖個穩定,嫁個本地人方便孩子未來上戶口。這樣的婚姻,春梅看著,都覺得提心吊膽。她來看老太太,當然是因為老太太對她不錯——老太太是傢裡的佛爺,眾生平等。不過春梅忍不住覺得這女孩還有所圖。可想而知的,無外乎老人留下的、偉貞正在住的房子。可是,偉貞不出嫁,那房子誰也動不瞭。紅艷估計也是急瞭。
春梅點過一次,說小兩口可以出去租房,用公積金,二琥立刻反對,認為那是一大筆錢,將來兒子養老用得著,得存著。“還要養孩子呢!”二琥嚷嚷。春梅認為,這一切都要引以為戒,斯楠找對象,不能這麼胡找。
劉紅艷最近心情不錯,有朝氣,像早晨的太陽。她在民營幼兒園總部做事,當女總裁助理三年,現在轉去幼兒園的藝術團做負責人,相當於是當封疆大員,算對她努力工作的肯定。劉紅艷慶幸自己當初沒進體制(當然也沒找到體制內的工作),如果進體制,三年內打開局面是不可想象的,她現在就是憑苦幹、憑實力,在職業生涯的窗口期迅速上位。將來如果幼兒園上市,搞不好還能得到一些原始股,到那時候,買房付個首付應該不成問題。
不過眼下,紅艷還是寄希望於倪傢。首付也是他們應該出的。兒子娶媳婦,備一套房子,是當下婚戀市場的“題中之義”。這天,紅艷故意多加瞭一會班。就是留出空間給倪俊,讓他跟二老商量房子的事。紅艷給倪俊下的任務是,必須拿下。方法可以婉轉一點,先禮後兵,“實在不行你就再來一次,一哭二鬧三上吊,這法子管用。”紅艷拍拍倪俊肩膀。倪俊無奈,隻能從中協調,實話實說,他也願意搬出去,可是,一來錢上緊張,爸媽始終強調,那點老本,是養老錢,二來搬出去等於獨立生活,燒飯洗衣服各種雜事都要自己處理,更沒法安心工作。能借力為什麼不借力。當然,倪俊還是同意去找父母溝通,他理解紅艷的焦灼。外地來的,沒有安全感,老覺得馬上就是世界末日,得把一切都早點準備好。
紅艷坐在辦公室,桌臺上放著手機,忙瞭一天,她一點力氣都沒有,不想動,不想說話,不想看手機。藝術團的那些外聘的藝術老師,不好管理,孩子唱歌跳舞,也不好管理。紅艷還沒完全適應這個崗位,最主要的,她缺少威信。那些音樂舞蹈老師,好多都是本地人,或者是那種傢裡有錢的外地人——學藝術,傢裡沒錢根本學不下來。因為有錢,這份工,老師們做得很隨意。丟瞭工作也沒關系似的。有些人,還沒成藝術傢,卻有瞭藝術傢的放曠。紅艷頗頭疼。這份工作就是她的全部呀!夏天的文藝會演,隻能成功,不能失敗。
八點瞭,倪俊還沒來消息。紅艷發微信問情況。倪俊回復:“先回來吧。”
“怎麼樣。”
“差不多。”
“什麼叫差不多。”
“有戲。”
有戲就行,說明有談的空間。紅艷壓根就沒指望倪俊能一次攻破堡壘。收拾東西,開車回傢。這輛車,曾經也是她和公婆爭論的焦點。二琥和偉民認為,車是消耗品,又危險,沒必要買。可現實情況是,她上班確實不近,晚上加班,有個車更方便,何況倪俊好不容易搖到號。她駕照都考下來兩年瞭,不買幹嗎。買車的錢是她老娘慶芬出的,又沒要老倪傢出一點血。別扭。倪傢人,就這麼別扭。她劉紅艷就是長相欠缺點,否則也不會找倪俊。
到傢,進門,倪傢三口在客廳坐著。紅艷不看他們,掛好包,又叫聲爸媽。倪偉民和倪俊起身說去遛彎。
“這都幾點瞭。”紅艷好笑。她明白,接下來要跟二琥一對一。女人對女人,分坐沙發兩頭。
“吃瞭嗎?”二琥問。
“吃瞭。”其實沒吃。沒胃口,沒心情。
“那個事,俊俊說瞭,一傢人,不用拐彎抹角。”二琥單刀直入。紅艷訕訕地,顯得她藏著掖著,理虧。
“房子以後不值錢。”二琥切入。
“媽,不是值不值錢的事,咱們是……剛需。”紅艷微笑著,“將來孩子……”
“生出來再說。”二琥搶白。劉紅艷卡在那兒,一時無言。二琥見兒媳婦色變,又和緩道,“這房子,還有你三姑那房子,將來不都是你們的?再多人都夠住!不是急茬兒,將來有瞭寶寶,不得我們搭把手?還是你們覺得,我們這些老東西就一點用沒有?”
“媽,不是這樣……”
“知道你是孝順孩子,”二琥道,“房子,我和你爸一直在看,你不知道你爸那毛病,看房子是他一大愛好,就是你們不說買,他自己還想買一套保值呢。”說著,她湊近一點,拉住紅艷的手,“前幾天吃飯,是媽不好,不該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催你。媽是為你們著急。我知道,你嫁給我們傢俊俊,虧瞭。”
“媽!”紅艷驚。她沒想到婆婆能說這話。
二琥繼續:“可既然自由戀愛走到一塊,以後就是你當傢。紅艷,你跟我一樣,好強,能幹,跟你掏實話,我嫁給你爸,也不滿意。可來都來瞭,總要有點作為,你爸以後養老,還是靠我。俊俊靠你,他沒你這能耐!你要覺得我當你是假,我對自己兒子不會假,有好的,肯定第一時間給你們。不要也給!紅艷,你聽媽一句,趁年輕,精力跟得上,生吧,生出來孩子也聰明漂亮些,不然你看你三姑,怎麼弄?一把年紀旁邊沒人,下邊也沒人,真到她往下禿嚕[5]那天,誰頂著?兄弟姊妹再好,也不能擱旁邊照顧,何況她上頭兩個都比她大。”
婆婆一席話,讓劉紅艷有點發蒙。她光想著買房子,給老媽一個安定晚年,還沒來得及想,自己老瞭怎麼辦。“養兒防老,前提是,你得早點生。否則,像三姑那樣,四十瞭還孤傢寡人。就算現在生,緊趕慢趕,孩子還沒進入社會,你都已經很老瞭。他有能力幫襯、照顧你嗎?”
劉紅艷悵然。二琥乘勝追擊:“你放心,隻要你生下來,房子不是問題,價格下來點,立馬買,實在不行,我跟你爸出去租房,你們寬寬敞敞地住。”
“媽——”紅艷喊。
薑還是老的辣。
劉紅艷不好意思瞭。倪俊回來,紅艷已經洗好澡,在床上躺著。倪俊不吭,玩手機遊戲。紅艷一動不動。過瞭一會兒,“喂——”倪俊搗一下她腿。
紅艷突然哭瞭。倪俊慌忙:“又怎麼瞭,媽說話不中聽,你擔待點。”紅艷眼淚收回:“可說好,你得死我後頭!”倪俊不懂她怎麼突然說這個。紅艷道:“我那麼辛苦,你得給我養老送終。”倪俊笑說:“咱們不得有兒子閨女呢。”紅艷搶白:“孩子指望得上嗎?爸媽都不指望你,所以才不肯在你身上投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