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樣閉關寫作,倪偉貞好久沒嘗試過。這回要不是杜正陽力邀,她估計不會“出山”。主要是太累。找個犄角旮旯,幾個人關起來,跟坐牢似的。倪偉貞打過一個比方,這樣的“生產方式”,像圈養奶牛,時間一到,就得產奶。不過,一進入流程,倪偉貞似乎一下被激發出鬥志,仿佛又回到年輕時那種不管不顧、忘我的創作狀態。杜正陽似乎也年輕瞭。他理瞭發。毛寸。微微禿頂也不太顯,有一種成熟的魅力。在偉貞的逼問下,杜正陽承認,他在臉頰打瞭肉毒素。
“你也怕老?”偉貞開玩笑地說。
“誰不怕。”
“我以為你有才華扛著。”
杜正陽嘿然:“我那點才華,早被歲月稀釋瞭。”
倪偉貞同感。上瞭歲數,她發現閱歷有瞭,對於創作的流程也熟知,但寫東西卻越來越慢。過去一天六七千字沒問題,現在一千五百字就累得哼哧帶喘。質量還不能保證。而且自從上一部作品創作失敗後,倪偉貞很久都沒緩過勁來。沒靈感。寫的東西不對味。不過這回跟杜正陽重逢,兩個人湊到一塊,卻很是激發出瞭點靈感,一加一大於二,兩個臭皮匠,也能賽過諸葛亮。杜正陽和倪偉貞都覺得巧思如泉,狀態大勇,兩個人,外帶一個助手,一鼓作氣完成瞭故事大綱,跳過分集,直接進入劇本創作。倪偉貞不管劇本格式,直接寫小說,一般是下午討論,晚上睡一覺,第二天清晨開始創作。嘩啦嘩啦嘩啦,前五集很快面世。“牛奶”產量驚人。杜正陽和倪偉貞擊掌相慶。
正陽非要慶祝,來點儀式感,幾個人開車,到山口臟兮兮的小酒館,喝瞭個酩酊大醉。席間,杜正陽又歌又舞,看上去很高興,倪偉貞卻在這歌舞的調子裡聽出一絲悲壯。他老瞭。她也不算年輕。能雙劍合璧,再度出擊,在藝術上、商業上重新闖一闖,雙方都有點感慨。
晚上回去兩個人睡到瞭一張床上。
都這歲數,偉貞和正陽都不扭捏。久別重逢,偉貞能感覺到正陽的吃力,也感謝他的努力。為瞭表現誠意,偉貞格外配合,稍微演瞭演。
正陽何等聰明,從她身上下來,歪在一邊,他笑著說:“對不起瞭。”
偉貞一怔:“太客氣瞭。”
正陽一本正經:“我服務工作沒做好。”
“能力有大小,態度端正就行。”偉貞順著他的話說。老幹部風。
正陽又說:“跟我結婚,會不會委屈你?”
偉貞發蒙。真不愧是導演,臺詞編得不錯。一句話,好多含義。首先是,他認為她會跟他結婚;其次,這算不算隱形求婚;再次,說“委屈”無非是請她不要介意他老。
真自信。杜正陽還是那個杜正陽。可我倪偉貞不是原來的倪偉貞啊。確切地說,杜正陽也變瞭,可他還以為自己有過去的掌控力。盲目自信。偉貞把這話含在心裡,仔細想著如何對答。她是專業編劇。關鍵時刻,不能失瞭水準。
偉貞笑笑:“人活著,沒一個不受委屈,得看是不是心甘情願。”模糊的回答。沒說情願,也沒說不情願,泛指。模糊處理,這就是倪偉貞給自己和杜正陽關系的定位,過去,她總想要一個答案,名不正則言不順,到瞭這個年紀,又面對這樣一個杜正陽,倪偉貞覺得,每走一步都要慎重,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生的終極秘密一點一點顯露,倪偉貞幹幹脆脆認識到,人生就那麼回事!很多事情,不用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她現在跟杜正陽恢復情侶關系,還有點激情,結瞭婚,恐怕不但這點激情消失殆盡,她還得做他的老媽子,藝術生涯搞不好打上句號。她不想也不會伺候老頭。隻是,面對著眼前發問的杜正陽,倪偉貞不能不給他面子。
“杜導,”她這麼稱呼他,抬起頭來,“這麼多年,你身邊的小姑娘可不少。”
杜正陽立刻回道:“假的,都是假的,現在想找一點真東西,太難。”停頓一下,又提著腔調補充,“但凡找到一點點,立馬要抓住,珍貴!”再補充,“你是真的。”
話到此為止,偉貞沒繼續往下接。真的也好假的也罷,活兒幹瞭,大傢發財,偉貞打心眼裡認為這才是真的。第二天,工作繼續,兩個人都很有熱情,在這天地當中小小一隅,倪偉貞和杜正陽暫時做著情侶。過瞭幾日,安全套用完瞭,兩個人興致高漲,沒做安全措施。偉貞心想,她都這個年紀瞭,就算雨露普施,也不會禾苗發芽。退一萬步講,就算有個什麼,她也隻會帶小的走,不會買一送一,跟杜正陽結婚。何況,她都查清楚瞭,杜正陽是凈身出戶,所以才那麼著急重拾藝術夢想。她搞不懂,這些男人都哪來的自信?別說女人,就是賺錢,這年紀一下子輸得精光,就一定能掙回來?也不知道留點棺材本。她倪偉貞可不幹那賠本的事。
不日,紅艷娘仨把老頭拉去找專傢瞧瞭,專傢不建議開顱,病人年紀偏大,又有慢性病,這種狀況保守治療為妥。專傢建議,如果有條件,可以用點好藥。紅艷問:“有機會恢復嗎?”專傢說完全恢復幾乎沒可能,能保命就是勝利,活一天是一天。“會有啥麻煩?”她大哥問。醫生說,病人有可能成植物人。紅艷和她大哥面面相覷。誰也沒張口,但心裡都明白,一旦成為植物人,那對活著的人,會是個巨大負擔。她大哥想到的是錢。劉紅艷當然也想到錢的問題,但她更擔憂自己的媽。繼父如果成植物人,她媽面臨的,將會是曠日持久的勞碌。慶芬本人倒安之若素,不見驚慌,打跟老頭在一起第一天,她就做好瞭最壞的打算——老瞭可能會有這天。老頭也是因為看透瞭兩個兒子不管用,才找妻防老。
都落定,準備回鄉。按原定計劃,走之前,慶芬一定要請倪傢人吃頓飯。她委托倪俊去說,又讓紅艷去飯店訂瞭桌,叮囑她上點檔次。紅艷嗔怒:“媽!又不是什麼上檔次的人傢,哪那麼多窮講究。”她覺得花這錢冤枉。這次繼父來瞧病,二琥偉民全沒露頭,紅艷的理解是,怕花錢。兩口子摳是出瞭名的。
慶芬道:“該花還得花。”她要為女兒撐場面。她大哥聽說要吃飯,托詞要照顧老爹,不出席。慶芬對紅艷大哥道:“旺兒,就一頓飯,你幫你爸收拾收拾,回來我們就走。”
包間門口,慶芬站著,二琥迎面走來。偉民跟在她後頭。紅艷和倪俊開車去接老太太,還沒到。二琥直接來瞭個擁抱:“親傢,想死你瞭。”活像女版馮鞏。慶芬對偉民點瞭個頭,才向二琥說道:“早該來,紅艷叔病,一直沒得空,真對不住。”偉民忙問病人情況,慶芬簡單說瞭。二琥轉向偉民:“你不是認識那個腦科專傢,去問問。”慶芬看出二琥是故意客氣,說瞭聲“別麻煩瞭”,連忙請二位進屋坐。
沒大會兒,紅艷、倪俊攙著老太太進門。慶芬站起來,說瞭聲老奶奶好。老太太招招手,笑笑,坐進太師椅,一尊佛似的。似乎不認人。二琥湊到跟前,對老太太:“媽,這是紅艷媽媽。”
老太太微微抬頭,看瞭幾秒,才突然說:“哦,小妹呀,怎麼才來。”二琥回頭看偉民。紅艷也到老太太身邊。倪俊放下酒,對嶽母說:“媽,稍喝點。”慶芬擺手。
二琥對老太太:“媽,那是紅艷媽媽。”
老太太沒好氣:“知道!那年發大水,我跟小妹坐在城墻牙子上,水淹那麼高,”她伸手比到脖頸,“腳下都是蛇、老鼠、癩蛤蟆。”二琥不解,輕聲嘀咕說糊塗瞭。正說著,春梅和偉強進門。又是一番招呼。落座。
大圓桌,女的坐一邊,男的坐另一邊。倪俊給男人們滿上酒。老太太道:“給小妹一杯。”慶芬忙說不勝酒力。老太太堅持:“小妹!咱老姊妹難得見面,滿上!”慶芬隻能從命。二琥也要瞭一杯,陪著。問紅艷要不要,紅艷堅決拒絕。肚子裡還有一個,她萬不能飲酒。春梅也不喝,以茶代酒。慶芬率先舉杯:“老奶奶,親傢,他二叔二嬸,老給你們添麻煩,對不住,這杯酒我幹瞭。”說著,爽快喝瞭。
慶芬是打心眼裡覺得對不住親傢,也想幫女兒架架相。紅艷嫁進來有日子瞭,肚子不響,不見人影。下意識她老感覺是自己養瞭個不合格的女兒——女人不生孩子,對於婆傢來說,價值大縮水。每次紅艷提丁克不丁克,她都強烈批判。不能讓紅艷有那種思想。她來自外地,人傢肯“收留”,她應該報答——用孩子。
眾人也喝。偉民見偉強沒精神,胳膊肘拐瞭他一下,瞪他一眼。意思讓他顧點大面場。看得出來,老二跟春梅的“問題”還沒解決,夫妻倆貌合神離,毫無交流。倪偉民就不明白,偉強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他那個學生情人,他聽說瞭——老實說,有點羨慕。他倪偉民也想動花花腸子,可沒那福氣,也不敢,二琥那麼大一頭……咳咳,鎮守著——她連名字裡都有個琥。他隻能從一而終。慶芬挨個問情況,問到春梅,引出斯楠。二琥搶著說:“老二傢的兒子優秀,碩博連讀。”說著覷一眼倪俊。
倪俊立刻渾身不自在。雖然跟堂弟差著年齡,可從小到大,哥倆沒少被放一起比較。倪斯楠是天之驕子,別人傢的孩子,倪俊則是不爭氣的貨!老大難!廢柴一根,燒鍋都嫌他濕。春梅看出倪俊的窘迫,幫著找補:“俊俊才是真孝順,順順當當的,成傢立業。就擱身邊,以後父母老瞭也是個安慰。”說著,春梅看偉強一眼。
倪偉強看菜,不作聲。二琥接過話:“安慰什麼?成傢立業隻是第一步,接下來還要……”生兒育女四個她沒說。偉民不樂意,勸阻:“別說那沒用的。”
慶芬領會到,偏頭對女兒說:“努努力。”紅艷臉紅。倪俊連忙舉杯:“媽,我敬您一個。這離得遠,平時孝順不到,是我們做兒女的不是。”
慶芬說:“你們好好的,就是對父母最大的孝順。”
二琥故意問春梅:“你說這現在的人,身體真不如我們那撥。你看那小學生門口,那孩子,個個都跟大肉龍似的。發育那麼早,老得快!不經踹!還有那些小夫妻,年紀輕輕,生個孩子哪那麼困難,咱們那時候,不跟放個屁似的,一使勁就生出來。如今,遍地都是不孕不育醫院。咱們過去是大興安嶺黑土地,現在都是鹽堿地,種子丟下去,不長莊稼!”
又扯到孩子的問題上。劉紅艷聽著,覺得完全是針對自己,備感屈辱。她恨不得當場就把懷孕的消息公佈瞭,以洗刷冤屈,證明自己不是鹽堿地,是沃土。可再一想,不行。消息一公佈,主動權就不在自己手裡。不能沖動,還是暫緩。穩住。
吃得差不多,二琥問慶芬還待幾天。春梅道:“就說要走。”偉強問要不要車送。慶芬忙說,有人開車來,直接拉回去,紅艷都不用跟著。該上班上班,恢復正常生活節奏。紅艷擔憂地說:“媽,我還是跟回去一趟。”
“你忙你的。”慶芬堅持。
“要不讓倪俊跟一趟。”紅艷建議。二琥在一旁聽瞭,不大樂意,呦呵,真是一個女婿半個兒,用起來不手軟。慶芬還是堅持說不用。二琥扶著老太太往外走。倪偉民跟偉強去洗手間。
春梅、偉強都要工作。二琥送老太太回春梅傢。誰知老太太一把挽住慶芬胳膊,死活不撒。二琥說:“媽,該走瞭。”
“你們走,我跟小妹走。”老小孩一個。
二琥隻好耐下性子:“媽,跟您說瞭幾回瞭,這是紅艷的媽媽,不是小妹,人還有事,撒開手,咱回傢。”
老太太大聲:“我跟小妹回老傢,不跟你回傢。”
二琥和慶芬對看,都覺得不妙,紅艷站在一旁,不吭聲。倪俊喊瞭一聲奶奶。
“我不是你奶奶!她是你奶奶!”老太太指二琥。
“不是……媽!”二琥叫出來,扯老太太胳膊。老太太跟二琥扭打在一塊。二琥不敢發力,隻好任由老太太打。春梅取車回來,眼見這熱鬧一幕,不知出瞭什麼事。慶芬被嚇得沒瞭主意。二琥一邊護著頭,一邊對紅艷、倪俊道:“快把親傢送走!”倪俊兩口子隻好像保鏢護送明星似的,擁著慶芬出酒店門。老太太不依,要攆著慶芬去,二琥拽住她,對春梅說:“快!攔住媽!”春梅隻好正面摟住老太太,攔腰環抱。二琥這才解脫出來。老太太屁股下墜,春梅抱不住,失去平衡,兩個人滾在地上。二琥伸手去拆,怎麼也拆不開這人疙瘩。
洗手間,倪偉民打算抽空說弟弟幾句。辭職、鬧離婚,作得太不像樣!慶芬請吃飯,他也這死樣子。偉民在老婆面前,教訓起弟弟來天經地義。偉強洗瞭把臉,在鏡子前弄瞭弄頭發。
偉民從鏡子裡看他:“像個樣兒。”
偉強笑笑,不說話。
“春梅人不錯。”偉民又說,“這麼多年……”話沒說完,偉強就插嘴道:“她讓你來說的?”
“跟她沒關系,是個人,有點良心,都得知道是非,做有良心的事。”
偉強轉過臉,正對偉民:“哥,咱們多大瞭。”
“我比你大。”
“活開點,別壓著,”偉強有點玩世不恭,“我現在是活一天算一天。”
“你小子!”偉民把搓圓的手紙往弟弟身上丟。
偉強忽然嚴肅道:“哥,我有病。”他食指指著太陽穴。
“你是有病。”偉民道,“腦子有病。”
“你說對瞭。”
“什麼?”偉民意識到問題嚴重,“有病得治。”
“治不好,沒法治,隻能觀察。”
“老二,不開玩笑。”
“不是玩笑。”
“就因為這個?你就……自暴自棄瞭?”
偉強道:“是活開瞭,徹悟瞭,”頓一下,“知道學校那個老鄒嗎?搞無線電的。”偉民年輕時候喜歡無線電,跟老鄒玩得不錯,隻不過,人傢是教授,他是下崗員工。
“他怎麼瞭?”偉民問。
“上吊。”偉強說。
“死瞭?”
“死瞭。”
“為什麼?”
“壓力大,想不開。他的項目、事情太多,關系太復雜。”
偉民出神。他不明白,功成名就的教授,為什麼要上吊自殺。如果老鄒那樣的人都沒法活,那他這樣的窮魂苦鬼,早該死多少回瞭。可他不照樣活著呢嗎?好死不如賴活!
偉強反過來勸:“這就是人,說沒就沒,就一口氣,哥,咱們這個年紀,就成全成全自己,按照自己的想法活吧。”說完,偉強先走出洗手間。偉民還是回不過神來。
酒店大堂裡。娘仨還是滾在地上,老太太鬧翻天。酒店保安、前臺都不敢上前。那可是老人,沾上甩不掉。偉強連忙過來幫忙,沒辦法,隻能像抱孩子一樣把老太太橫抱起來,春梅和二琥才得以解脫。老太太卻不示弱,直接往偉強的右胳膊來一口。偉強疼得手抖,老太太成自由落體,幸虧偉民趕到,一個飛撲,墊地上,老太太安然著陸。春梅和二琥同時大喘氣。二琥抱怨:“媽這犯的什麼羊角風。”
春梅憂心忡忡:“阿爾茨海默病。”
二琥沒聽清,看春梅。
“老年癡呆。”春梅口氣像在給人判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