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說病病得快,且狠。

酒店大堂那次後,老太太又鬧瞭幾回,每次都是回溯過去,把自己想象成八路,打遊擊,說春梅他們迫害她。去醫院,確診,是阿爾茨海默病,醫生建議吃藥,保持心情愉快,慢慢調理。春梅又去找中醫,可藥沒吃兩天,老太太就打翻瞭藥罐,強烈抵觸中藥,嫌苦。張春梅對著這樣的婆婆,心裡很不是滋味,婆婆人不錯,丈夫英年早逝,她帶著三個孩子艱難度日,沒再改嫁。春梅敬重婆婆,覺得她這樣一位堅強偉大有智慧的女人,不應該落得如此結局。

老太太生病,又是這麼個病,一下子打破春梅的生活平衡。首先是,得有人照顧,離不瞭人。誰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發病,放她一人在傢,萬一把傢燒瞭呢。倪偉強這大孝子也不容許他老娘沒人照看。可春梅得上班,一時又找不到可靠保姆,偉強始終沒開口讓老大接過去。老三閉關,還沒出來,春梅不可能辭職回傢照顧老人,於是她隻能找嫂子二琥救急,說偉強出錢,老大傢出人。春梅知道老大兩口子錢上摳得緊,估計能答應。

果然,她一提,二琥看在錢的分上,上崗瞭。當然,春梅感到的最大威脅還不是日常照料的麻煩,而是老太太不認人。這種情況,隻會越來越嚴重。

老太太是她和偉強婚姻的強力支持者。偉強不敢造次,婚姻能茍延殘喘,老太太起瞭很大作用。婆婆是一道緊箍咒,有她在,偉強不至於肆無忌憚;可她一旦不認人,情況則大不同;倪偉強很可能借機“發難”。

春梅思來想去,眼下唯一的有利因素,可能是老太太需要人照顧,她張春梅不算顆廢子,倪偉強看在她是“老媽子”的份上,可能會保留她的名分——張春梅忽然覺得自己十分可憐,她愛偉強嗎?愛,這麼多年,她一直愛他,崇拜他,她當初把他從另一個女人那搶過來,就是因為瞅準瞭他優秀、值得愛,隻是,這麼多年過去,這份愛並沒有因歲月沉淀變得醇厚,反倒漚成一缸子爛醬。春梅沮喪,她知道,偉強院裡那幫人都在等著看她的笑話。婚姻失敗,等於她多年來的努力毀於一旦。她不要!

怕什麼來什麼。春梅正擔憂著,倪偉強主動找她談判來瞭。老太太在裡屋躺著,倪偉強對正在飯桌上看稿子的春梅道:“你來一下。”張春梅連忙放下筆,跟著他走到臥室。倪偉強站著,和春梅之間隔著半張床。

“我們離婚吧,我凈身出戶。”偉強凝神聚氣。

張春梅嚇瞭一大跳。那仿佛懼怕瞭許久的災難,突然降臨。她呼吸急促,喉頭緊縮,嗓子似乎也變得尖細瞭些:“我不同意。”

“媽的情況你也看到瞭。”偉強口氣平穩。

“媽離不開我。”春梅連忙說。

“那對你不公平,”倪偉強款款道,“我們之間的問題,早就存在,媽生病,再讓你照顧,不公平。”

奇怪的邏輯,這時候他倒講起紳士風度來瞭。張春梅一時想不好怎麼反駁。偉強又說:“你首先是我的妻子,然後才是媽的兒媳婦,你照顧媽,是看在跟我的情分上,既然我們已經沒有情分,你沒有照顧媽的義務,不能給你添麻煩。”曲裡拐彎的邏輯。

春梅咬住瞭牙:“我到底哪裡做得不好,到底做瞭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才讓你如此……如此厭惡……如此……除之而後快!”

“不是針對你,我針對的是自己的人生。”

“可你要跟我離婚。”我字加重。她牽扯進去瞭。

“自由不好嗎?”

“我不要自由。”

“你再考慮考慮,我什麼都不要。”

“誰照顧媽?你照顧?你照顧得瞭嗎?”春梅急促地說,“誰說我照顧媽是因為你?人都是感情動物,我照顧媽是因為這麼多年我跟媽有感情!我親媽不在瞭,我一直把媽當自己的媽,沒有你,難道媽就跟我沒關系瞭?她是不是我兒子的奶奶?!往遠瞭扯,媽還是我大姑!”終於扯上一點關系,幸虧有兒子這座橋,還有一點八竿子打不著的親緣。

“媽的事我會想辦法,春梅,我在為你考慮。”偉強繼續勸。

“為我考慮就不要提離婚!”張春梅聲淚俱下。她不知道他們夫妻怎麼一步一步走到現在這個境地,偉強一直說自己病瞭,借口,根本就是借口,她找人查瞭他的看病記錄,根本什麼病也沒有。就算有,也是精神病!心病!或者是在周琴之外有瞭新歡。斯楠最近跟她通電話,也總是用安慰的口吻。春梅懷疑,兒子已經知道父母的狀況,他當然站在媽媽一邊,這麼多年母子倆相依為命,雖然偉強是個教授,但他絕對不是好爸爸。帶孩子,教育孩子,從中考到高考,張春梅在兒子身上付出瞭無數心血。春梅覺得,兒子高考之所以不太成功,全都怪偉強和周琴你儂我儂!孩子受影響,心裡有波動,影響瞭考試成績!這麼說來,倪偉強應該懺悔,他才是最愧對這個傢、愧對孩子、愧對她張春梅的人,他有什麼資格提離婚!她甚至有點懷疑,倪偉強是不是中瞭什麼魔,被邪教洗腦!中年洶湧,傢的堤壩眼看被沖垮。張春梅隻能死守,她含著淚,惡狠狠道:“我不同意!隻要我活著,就不會同意!不可能離婚!誰也別想得逞!”暴風驟雨,電閃雷鳴,她要是道閃電,當場就能把偉強劈成兩半。

倪偉強並不爭辯。外頭有響動,老太太起來瞭,張春梅擦瞭淚,叫瞭一聲媽。客廳,老太太突然蹲下,要解褲帶。張春梅大驚:“媽,這不行,這裡不行……”媽都這樣瞭,傢裡沒個女人能行嗎?!他還要離婚!見鬼!

偉民和二琥也在為老太太的病發愁。

二琥問:“老年癡呆,是不是你們傢祖傳?”

“沒有的事。”

“你爺,你奶,不是都有點癡。”二琥指明瞭,“不會隔代傳吧?”

偉民搶白:“胡扯!我奶那是老糊塗,我爺是抗戰打鬼子死的!癡什麼呆!”

二琥呵呵道:“快別說抗戰,人傢老幹部後代,哪個不混得風生水起,到你這兒,混成瞭啥樣。”

“嫌窮?走!”偉民上脾氣。

二琥頭一縮,怪笑:“呦呵,跟老二學上瞭?鬼頭蛤蟆眼的,也不拎起褲腰帶看看,有沒有人傢那二兩肉!”

偉民咕囔:“別廢話,媽這怎麼弄?”

二琥說:“什麼怎麼弄,老二出錢,咱們出力,一點點往前弄。就老三可惡,硬是不是露頭。錢,沒見一個大子兒,人,沒個屁影兒,過去小,哥哥們擔待,現在多大瞭?還是小姑娘?不懂事?裝!”說到這兒,二琥忽然小聲,“聽說老三跟那個導演又有戲。”

“哪來的消息。”偉民也覺得新鮮。

“媽說的。”

“媽糊塗,你也信。”

二琥嘖瞭一聲:“有時正常,得病也不是一下就傻透瞭!等老三鐵樹開花,房子是不是該騰給咱們?咱不住,孩子們要住,你兒子又來摸底,說房子的事,老三能騰,省得花咱的養老錢。”

偉民說再等等看。

“還等!”二琥激動,“等媽傻透瞭,誰做主?!去法院掰扯,可難看?!是,按法,三個孩各三分之一,可這麼多年,咱們鞍前馬後伺候,多分點不應該?你是長子,俊是長孫,媽心裡沒個數,真癡呆瞭。老二出點錢就不趟這渾水瞭,老二媳婦也是事業型,能伸手嗎?還不都輪到我頭上?騰出手出去給人洗衣服,房子早掙來瞭,我兒得房,怎麼不該?老三整天寫這個弄那個,傢裡大事裝糊塗,這樣的人,哼哼,估計也寫不出個屁!”

“行瞭,少惹事。”偉民堵她話。

二琥當即大怒:“倪禿子,別盡護犢子!倪俊才是你正經兒子!以後咱老瞭隻能指望他!你兒子才來說瞭,給房,生孩子,不給,不生,你看著辦!”

偉民被激發出男人氣概,一拍桌:“買唄!”

“錢呢!”

“我出!”

倪俊說他爸同意買房的時候,劉紅艷簡直不相信自己耳朵。她多年來的奮鬥夢想,就這麼要實現瞭?紅艷認為,一定不看僧面看佛面,爺爺還是疼孫子。

難得有面子。倪俊忍不住裝一回大:“我就說沒問題。”

紅艷問:“全款?還是首付?”

倪俊說:“艷兒,咱別得寸進尺,能首付就不錯,我公積金能還,月月差的那點零頭,你補上,算你也做瞭點貢獻。”

紅艷又問:“名字呢?寫誰名字?”

“肯定咱倆呀。”倪俊拍拍胸脯,“除非你有想法,不想跟我過。”

劉紅艷感覺時機成熟,笑笑:“告訴你個秘密。”

“還秘密。”

紅艷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表情復雜,不說話。

“什麼?”倪俊翻身坐起來。

紅艷又撫瞭撫。

“什麼意思?”倪俊更緊張。

“你說什麼意思。”

“中瞭?”倪俊叫。

紅艷抿嘴笑,點點頭。倪俊高興得在床上打瞭幾個滾,又狠狠親瞭紅艷臉蛋幾下。他要做爸爸瞭。

紅艷懷孕的消息傳得極快。偉民、二琥接到消息,第一反應是狂喜。眼看“官升一級”,人生總算有個交代,樂和。春梅、偉強得知,也少不瞭來道賀。春梅抓著紅艷的手問:“想吃酸想吃辣?”是預估男孩女孩的意思。紅艷羞赧道:“二嬸,還沒感覺呢。”二琥插話:“剛見影兒,估計就芝麻粒那麼大,還沒開始要吃。”偉強對倪俊道:“要當爸瞭——”倪俊憨憨地摸摸頭,傻笑。

“自找麻煩。”偉強這麼說。他現在四大皆空,對世俗的事情不感興趣。紅艷懷孕,還少不瞭去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得知有瞭第四代人,糊塗病似乎好點,說話也清楚瞭,問瞭紅艷的感覺,又說:“吃喝都要註意,別動氣。”二琥認為,老太太之所以好轉,是“沖喜”的緣故。倪俊紅艷有孩,是天大的喜事。慶芬在老傢接到紅艷懷孕的消息,也舒瞭口氣,認為總算對親傢有個交代。老頭子躺在床上,她伺候著,開始還盡心盡力,久瞭實在疲勞,心情沉悶,紅艷的消息是她夏天裡唯一的欣慰。老天有眼。

紅艷懷孕,自然而然獲得瞭至尊的待遇,倪俊對她千依百順自不必說,就連二琥和偉民,也得圍著她轉。傢裡每日的菜品,檔次提高不少。紅艷上班帶飯,二琥、偉民都提前做出來,出門前一定準備好。紅艷的理解是,他們不是疼她,是不想讓他們的寶貝孫子(孫女)吃地溝油。紅艷找到瞭支配人的樂趣,想吃什麼,立刻就要吃,倪俊不在,那就偉民或者二琥去跑。一會她想吃羊肚,一會又改鹵牛肉,再過一會兒,又改咸鴨蛋,孕婦的口味千變萬化,伺候的人也得千變萬化地應著。母憑子貴,一點都沒錯,她要好好撒撒氣。

這日,二琥剛從春梅那兒伺候老太太回來,又被差去買鴨舌頭。買回來,紅艷又說不想吃,改喝紅豆粥。二琥隻好再跑一趟。半途肚子疼,隻能忍,回來把粥一撂,往廁所沖。偉民坐裡頭抱著個手機看,二琥不耐煩:“快點!”偉民匆忙讓位。一陣呼嘯。二琥舒服瞭,但出來瞭氣還沒消。夫妻倆在臥室面對面,二琥擦擦額頭的汗,沖偉民道:“這個傢誰是忠臣?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煮幹的熬稀的,我那時候生孩子,怎麼沒見有人這麼對我。”二琥氣她打麻將的時間沒瞭,唯一的樂趣被剝奪。

偉民斜靠在那:“自己後代,累就累點。”

二琥說:“先說好,生出來不能都我帶。”

“先生出來再說。”

“看得怎麼樣?”二琥問。倪偉民在外跑看瞭一天房子。

“不大合適。”

“現在心疼瞭?”

“胡說。”

“房價漲著呢。”二琥撇撇嘴。她說得沒錯,倪偉民當時一激動同意買房,可看瞭一圈過後又猶豫瞭。二琥說的是,最好的辦法是占老屋子——也就是偉貞現在住的那套。老三住瞭那麼多年,也該輪輪。萬一她結婚的消息是真的,跟瞭導演,總有房住。歸屬先不說,隻要紅艷和倪俊能去住,第一步目標就達成。二琥見倪偉民愁雲慘淡,哼一聲:“誰的錢是大水淌來的?咱們這點棺材本,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都是牙縫裡硬摳硬省出來的。大話說起來自在,現在可好,騎虎難下。”

“別扯沒用的。”偉民斜著眼看他老婆。

“你還沒明白,算算日子就知道,先有的孩子,再提的條件,”二琥打著手勢,“跟《西遊記》裡的紫金葫蘆似的,你一答應,立馬叫它收瞭去。就是個坑,是個套兒,等著你跳等著你鉆呢!”二琥這麼一點,倪偉民頭皮麻瞭一道,跟過電似的,算算時間,是有那麼個情況,要房,答應,跟著就宣佈懷上。

絲絲入扣,一點時間沒耽誤。

劉紅艷不是個簡單的女子。偉民沉默著。二琥乘勝追擊:“外來的小姑娘,那腦子,你兒子八個也攆不上。生孩子,那是交換,誰白給你生?我可跟你說,你出瞭這錢,以後有病有災,需要用錢,你可別找我拿,找你兒子媳婦要去,你受你的罪,我享我的福。”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