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回傢,二琥就對著偉民把人挨個罵瞭一遍:“這春梅是不是有病?媽在養老院住得好好的,有吃有穿,人非得接出來。接出來你倒是自己伺候呀!又來麻煩大傢!弄得好像咱都是壞人,就她一個好人,幹嗎?有這麼當妯娌的?她沒進門前,我天天給媽端洗腳水,我張揚過嗎?”哼一聲,咽口唾沫,繼續,“我就知道,她把媽接回來是當擋箭牌,她怕老二跟她離婚,結果沒啥用,後悔瞭,拉大傢當墊背。”

偉民不贊同:“送媽最後一程,是做兒女的應當應分。”

二琥搶白:“是你的應當應分!”

“我去,沒讓你去。”

“累倒瞭還不是我的事?”夫妻還是夫妻。偉民嘆口氣。二琥道:“老三也是,多大瞭?能不能著點調兒、靠點譜兒?玩一夜情,還弄出孩子來!還要生?!我老天,這事隻有你們姓倪的幹得出。”

偉民實話實說:“老三孤單,有個孩子,也算個安慰。”

二琥腦子快,當即回道:“哦,生瞭孩子,沒結婚,這算出門的閨女還是沒出?那房子是不是要住到老死。”

偉民不滿:“別整天房子房子,老三不是說瞭,媽要走瞭,房子就劈三份,一傢一份。”

“空口說白話,有白紙黑字嗎?”

一句話抵得偉民辯不出。二琥又嘆:“該生的不生,不該生的瞎生。我看她能生出個哪吒來,你們姓倪的,都是牛鬼蛇神!”

醫院這場會開得倪俊和紅艷也有些震動。隻不過,倪俊震動的點在三姑,紅艷則覺得老太太的情況觸目驚心。晚間,小兩口盤坐床上,倪俊道:“看到瞭吧,三姑也慌。”紅艷說:“她慌什麼,有房子有車有養老保險有事業有情人,誰慌她都不慌。”

“不慌弄個孩子?”倪俊倒下,一隻腳伸向天花板,“還跟某青年演員,來個母系氏族,自己個兒包圓,還不是想要個孩子陪陪她,給她養老送終。”

“別又繞到我身上。”紅艷抵觸。

倪俊語速加快:“不是繞,這不眼面前的事嗎?你媽有你,我爸媽有我。咱們,我可告訴你,女的比男的活得長,現在不弄出個兜底的,到時候……”

“沒說不要。”紅艷打斷他,“稍等等,剛流產就要,子宮還松著呢。”

“我就那麼一說。”倪俊嬉笑著,跟著又嘀咕,“有吃有喝,有穿夠住,有什麼不知足。”

紅艷嚴肅地說:“你爸媽擱跟前呢,你不當回事,我媽可在千裡之外。我想孝順都沒處孝順。”

“接過來不就得瞭。”

“住哪兒?”

“租。”

“你不懂。”劉紅艷反對租房,沒安全感,她要的是一個穩固的小窩,她和娘親的根據地,“我可跟你說,以後我晚上十點下班。”

“怎麼著,奶奶沒讓你伺候呀。”

“加班。”

“十點幼兒園還不放學?”

“找瞭個培訓機構,給人補課。”她有教師資格證,不用白不用,“爸媽要問,你給解釋解釋。”

“我獎金貼給你,你少累點。”

“兩碼事兒。”紅艷說,“開源節流,兩個人掙總好過一個人掙。”倪俊隻好隨她,他現在也忙,每周二四,他要去奶奶那兒值班。

開會後頭一夜。輪到偉強照顧媽,春梅傳授經驗:“最重要的就一點,說什麼,做什麼,你都順著。媽現在,糊塗時候多,明白時候少。”

“沒道理也順著?”

“你跟媽講什麼道理?她是病人。”春梅道。偉強表示記住瞭。春梅又說:“晚上她得喝一次水,大概三點的時候,記住,溫水。”偉強又表示會按照規矩來。春梅拿出個小肚兜,用兩條毛巾縫好的——她在甘州趕制的——防止老太太半夜踢被子,交給偉強,“睡前給穿上,免得受涼”。

為瞭不影響第二天學習,斯楠搬到偉強學校單身宿舍住,這就意味著,倪偉強必須“回巢”,照顧老太太,和春梅同一屋簷下。從甘州回來,張春梅的心境又一變,盡管倪偉強沒再提離婚,但這天晚上,她格外提出來:“協議你想什麼時候簽,都行。”偉強連忙說:“放一放,暫時放一放。”春梅膽大瞭:“放心,就是咱們不做夫妻,我還是媽的女兒,照顧媽,我堅持到底。”偉強道:“謝謝你。”春梅的心動瞭一下。她終於等到這句話。他的感謝,他的“知好歹”。可是,會不會太遲瞭呢?直到她遍體鱗傷,心都被磨出繭子,心腸慢慢麻木,已經冷掉硬掉瞭,他才說出這句話。如果在去甘州之前,張春梅聽到這句話,可能想要和好如初——還像過去一樣,哪怕依舊做個名義夫妻也行。但現在,她反倒有點恨他。太遲瞭。無所謂瞭。她想折磨折磨他。春梅道:“這兩天都沒睡好,頭疼,有緊急情況再喊我。一般情況,倪教授自己處理,媽要為難你,你就說你是春梅愛人。”

“春梅愛人。”偉強重復一句。他沒想到春梅愛人這個名號,還是個護身符。夜降臨瞭。偉強守在老太太身旁,他是大孝子。他原本認為,對生活失去信心之後,隻要離瞭婚,再把媽送到高級養老院,兒子碩博連讀不需要操心,情人也分瞭手,他就解放瞭,下半生,哦不,誰知道還有沒有半生——剩下的日子,都為自己活。怎奈一夕之間,鬥轉星移,他隻能坐在床邊,盡自己的義務,承擔必須承擔的責任。

“媽,睡吧。”偉強小心翼翼給老太太戴上圍兜。

她倒沒反抗。小孩似的,眨巴眼。

“你是誰?”她口氣忽然嚴厲,表情也警惕起來。

“媽——”

“誰是你媽?你是誰?”

偉強連忙祭出護身符:“我是……春梅的愛人。”

“春梅的愛人?”老太太狐疑,“春梅的愛人不是死瞭嗎?”

這鬧的。“沒死,”偉強解釋,“是出差瞭,剛回來。”

“沒死?”老太太反問,“那那年重慶渣滓洞死的是誰?”嚯,時空穿梭。偉強隻好耐下心,順著劇情走:“死的是甫志高。春梅的愛人是地下黨,逃出來瞭。”

“剛才還說出差!”人不糊塗。

“一個意思,地下黨對外隻能說出差。”

老太太沉吟。似乎理解瞭。

“你是誰?”她猛然又問。

“春梅愛人。”他咬定瞭。

老太太若有所思,喃喃自語,說春梅愛人春梅愛人。

“同志,該休息瞭。”偉強柔聲勸。老太太終於側躺下,臉對墻壁。一會兒,便能聽到她的輕微鼾聲。偉強看著老媽的背影,起身離開,到隔壁小房間躺下,不關門。春梅的臥室門關著。他們約定,誰看護,當晚誰的門就開著,隨時聽候老媽“調遣”。凌晨三點,偉強聽到媽叫人,連忙起身,接瞭水,遞過去。老太太含一口水在嘴裡,不咽。倪偉強用手比畫著喝水的姿勢:“媽,往下,往下。”老太太還是含著,一動不動,一雙眼睛盯著他,偉強心裡發毛。偉強嘖瞭一聲,還勸她喝,老太太卻突然動手,直朝偉強劈頭蓋臉打下來。說人老,下手真重,打完還掐,專掐胳膊上小細肉,倪偉強疼得受不瞭,下意識喊春梅。

另一個房間,春梅醒瞭,睜開眼,苦笑,換瞭個姿勢,繼續她的睡眠。倪偉強招架不住,老太太打到最後,發起瞭總攻,一口水噴在偉強臉上。他愣沒脾氣。鬧完瞭,老太太躺倒就睡,跟沒事人似的。倪偉強隻能收拾好,回自己屋,躺著喘大氣,這麼鬧下去,他還能有命嗎?什麼下半生的瀟灑,活自己的,都成狗屁,想都別想!迷迷糊糊,偉強睡著瞭,不知過瞭多久,卻聽到屋裡有動靜。偉強睜開眼,天還黑著。大櫃門開著,老太太在收拾東西,整理瞭三個包袱,被單裹著的那種。“媽,您要去哪兒?”偉強無奈。老太太不理他,忙自己的。收拾好,拎起三個包袱就走。偉強赤著腳追到門口,怎麼勸都不行。老太太翻來覆去就一句話,解放瞭,她要離開這兒。

“春梅!”偉強隻好扯開嗓子請救兵。春梅翻個身,看看手機,五點瞭。她起瞭床,到門口,見老太太和偉強還在撕扯,說:“保證精力,準備接收淪陷區。”老太太一聽,立刻站直:“保證完成任務!”折回頭,又回床上躺著。偉強嘆為觀止。

隻有春梅能搞定媽。

早餐吃燕麥。春梅不幫偉強解決早飯問題。偉強隻好拿瞭個餐包咬著。折騰一夜,他憔悴不少。

“每天都這樣?”他擔憂。

“偶爾。”

“她不喝水,不往下咽。”

春梅哦瞭一聲:“得先喂個吃的,再給水,她就喝瞭。怎麼喝水,她有時候會忘。”

“不早說。”偉強埋怨。

“羅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春梅不看他。她暗笑,等著吧,這才剛開始。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