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困難也得辦滿月酒。偉貞堅持一點,別人有的,自己的孩子也要有。轉而她又覺得這想法實在可笑,別人的孩子有爸爸照顧,這叫祖上庇蔭。永安呢,上面隻有一個媽媽,一個奶奶。到瞭這個時候,倪偉貞才真正開始反思自己曾經的叛逆——她曾經認為沒男人,自己一樣生孩子、帶孩子,但現在呢,老天隨便給她出瞭個難題,她便不得不狼奔豕突,無處不捉襟見肘。首先,錢就是個困難,自懷孕以來,她基本上處於坐吃山空狀態。一個人的時候,靠吃存款利息,都能過活,現在不成,是兩個人,甚至三個人。而且,她要負責的不光是眼下,還有未來,孩子要讀書、學習、買房、結婚……偉貞想得很遠。恨不得把孩子的一生都打算瞭。可一想到這些,她又感到深深焦慮,焦慮到掉頭發。她現在感覺劉紅艷說的保險托底法,不是完全沒道理。畢竟,她這樣一個傢庭,抗擊風險的能力太低。她想找紅艷再咨詢咨詢。偏偏,永安滿月這天,紅艷有事,沒到。
大哥兩口子和倪俊到瞭。倪俊派瞭紅包,給小表弟的。偉民和二琥,一個給瞭銀鎖,一個給瞭一套冬天能穿的小衣服。偉貞看瞭,記在心裡,不大高興。怎麼摳成這樣。媽的月月工資,還攥在他們手裡,這點破爛也好意思拿出手。
春梅、偉強推著老太太來瞭。偉貞上前,叫瞭聲媽,老太太目光無神,沒有反應,好像誰也不認識。春梅大聲:“媽,老三叫你!”老太太眨瞭一下眼。偉貞湊到她臉跟前,表情說不上是哭還是笑,反正是萬千感慨堆在臉上:“媽!您做姥姥啦!”說完她哭瞭。老太太還沒反應。春梅安慰:“眨眼瞭,這就算知道。”春梅和偉強分別封瞭紅包。春梅知道老大兩口子未必給,於是隻偷偷塞給偉貞。偉貞領會她意思,反倒點出來:“就你心善,還給他們留面子。”
春梅說:“畢竟是老大。”
偉貞不客氣:“老大哪有老大的樣子!”
春梅讓她小點聲,偉貞換別的話題岔開:“你現在跟二哥什麼情況?”
“沒情況。”
“這出雙入對的。”
春梅苦笑:“算搭檔吧,搭配著幹活的護工。”
偉貞瞬間憂傷:“媽這情況……”
“估計又得住院。”
“那麼嚴重?”
“傢裡沒設備,有時候半夜喘不過氣。”
偉貞心揪起來。兩個人聊瞭一會兒治療方面的事。倪偉貞問春梅,知不知道周琴的事。春梅詫異,問她怎麼瞭。“結婚瞭。”偉貞說。她才接到消息,同學群裡都是祝賀。
“跟誰?”春梅還算平靜。
“一老外,”偉貞描述,“年齡相仿,長得不錯,個頭我看有一米九。”
“配她合適。”春梅點評。
“沒瞭?”偉貞有點失望,她原以為春梅會多說幾句。
“什麼?”
“你就這點感受?”
“應該什麼感受?”
“以為你會高興。”
“是,為她高興。”
“不是這種高興。”
“毛病,”春梅輕打她一下,“高興還分三六九等、七八十種?”頓一下,又說:“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幸災樂禍?問題是人傢這不是災,是福。”
“是啊,”偉貞感嘆,“離開我二哥這個魔頭,開始新的生活。”
“總算有個明白人,你二哥,何止魔頭,像被下瞭降頭。”春梅開玩笑。偉貞呵呵笑,然後忽然說:“二嫂,我覺得二哥對你還有感情。”
“不提這個。”春梅打斷,“一會兒多敬你婆婆幾杯,老母親不容易。”
杜永安的滿月酒,也是正陽娘的“正名酒”。在這個傢庭,她終於可以不再是保姆香姨,而是新出生的孩子的奶奶,偉貞的婆婆。老實說,正陽娘感到相當滿足,當初她跟偉貞來到大城市,毫無疑問是一場賭博,賭兒子的眼光,賭偉貞的人品,賭自己的運氣,賭一個安定的晚年生活。婆婆和媳婦之間的恐怖故事,並沒有在她們身上發生,相反,因為相依為命,正陽娘和偉貞反倒異常團結,關系比親母女還要親近,如今又有孩子成為兩個人的橋梁,正陽娘覺得,眼前的一切,遠遠超過她對於自己老年生活的預期。她滿足。春梅率先舉杯,以茶代酒,說要敬老母親一個,還說羨慕偉貞能有這麼好一個婆婆。二琥在旁側聽瞭撇嘴。做妯娌這麼多年,她覺得春梅贏就贏在一張嘴上。她虛偽。婆婆再好,也是婆婆。別吹得跟媽似的。二琥認為,倪偉貞壓根就是好好的日子不過,硬給自己找瞭兩個大麻煩。
春梅說完,偉強對偉貞道:“老三,當媽瞭,以後做事,穩妥點。”偉貞當即反駁:“二哥,這點說不著我,這一桌人,要論穩妥,你跟我是疤瘌別說麻子,差不多。”偉民怕老二老三話一說多吵起來,解圍道:“俊俊,回去多跟紅艷說說,向你三姑學習。”
誰不在就說誰,聚會慣用社交技巧。
倪俊問學什麼。
二琥嫌兒子傻愣,抿嘴皺眉。
偉貞說:“學生孩子?”眾人大笑。新成員的到來,給這個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愁雲密佈的傢庭帶來瞭一點短暫的快樂。有瞭孩子,倪偉貞才真正理解,一對夫妻,結婚之後,為什麼一般會要個孩子,愛情的結晶是一方面,也有調節傢庭氣氛的功能。有瞭孩子,整個傢庭裡的空氣似乎活潑許多,就像現在,雖然眼前那麼多困難,但偉貞似乎並不像想象中那麼發愁。隻不過,等到人們逗完孩子,去另一個屋,看到虛弱的老太太,才不得不重新回歸現實,做起打算。
是春梅先說的話。她簡單介紹瞭老太太出院後的情況,胯骨沒好,因為長期不活動,癡呆病癥有所惡化,下一步,在傢裡可能無法做有效的護理,她和偉強商量過,傾向於讓老太太住院治療。說完話,春梅看著倪偉強。
偉強說:“隻能住院。大哥,老三,你們什麼意思?”
偉民道:“你都說隻能住院瞭,那就住。”口氣似乎有點抱怨。他能說不嗎?誰說誰就是叛逆,誰就不是孝子,人人得而誅之。不過偉民打心底覺得,老媽目前的情況,沒有必要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去醫院受罪。人生自古誰無死。
偉強看偉貞。偉貞道:“該治就治,我沒意見。”
春梅跟著說:“費用怎麼處理?”她的提法完全理性,並不是推托。即便跟偉強離瞭婚她也清楚,在老太太的醫療花費問題上,偉強沒含糊過,但最近,連偉強都有點撐不住。媽是大傢的,大傢都得出力。
偉民不吭。二琥站出來:“春梅,老二,按理來說,按照過去的慣例,這事應該三傢平攤。跟照顧老太太似的,一傢一個月。可毛主席教導我們,做什麼事情,都要一切從實際出發。現在最大的實際就是,老三一個人帶著孩子,要養孩子,上頭還有個老人,怎麼分擔?我們傢,剛給兒媳婦買瞭房子,不瞞大傢,紅艷媽得瞭癌癥,剛把傢裡的老底端瞭,現在咱們傢庫裡是一點餘糧沒有!”二琥突然說出這話,偉民和倪俊同時看她。真高。甩鍋給紅艷,慶芬得癌癥的事也用上瞭。二琥瞥瞭他們父子一眼,繼續說:“要我說,還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偉貞聽著不痛快,從接到滿月禮物的一剎那,偉貞就對大哥大嫂不太滿意,現在又說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這算什麼,給她挖坑?滿月酒的愉快一掃而光,偉貞不客氣:“大嫂,你這什麼意思,給我挖坑?二哥能出錢,你們能出力,我現在這種情況,沒錢也沒力,你讓我怎麼辦?”
二琥笑呵呵道:“別啊,三妹,你怎麼沒錢,房子賣瞭,大把的錢。”偉貞一口火氣冒到嗓子眼:“大嫂你什麼意思!房子賣瞭,我住哪兒?!”二琥還是笑臉:“三妹,別生氣別生氣,一不小心實事求是瞭。”
偉貞大聲:“媽的退休工資誰拿著呢!”
二琥立即拉著春梅:“春梅,這麼多年,媽的錢都放誰那兒呢,你可得說清楚。”
本來不想管這事,可話趕話說到這兒,春梅隻好說:“以前,都是媽自己拿著,我們不問。我和偉強帶媽的時候,從來沒問媽要過一分錢生活費,那點退休金,供媽零花。後來糊塗瞭,我取過幾次,都花在媽身上。再後來,大哥大嫂負責取。”
二琥手指地:“羊毛出在羊身上,也花在羊身上,媽生病看病護理保養吃喝拉撒什麼不花錢?媽的退休工資,取出來,也都花在媽身上。老三,你摸摸良心,媽在你傢,都吃的什麼。在我們傢,你哥為瞭給媽補身體,自己舍不得吃,偏偏去給老太太買甲魚!不信我給你看看,這照片,照片……”說著,二琥便到手機裡翻照片,要把紅艷送的那兩條甲魚給大傢看。
偉貞問:“媽的存款呢?”
二琥還嚷嚷。
偉強不耐煩:“行啦!媽還有口氣兒呢,別整天惦記她那點錢,咱們孝順就說咱們孝順。”二琥不同意:“老二,媽如果存瞭錢,那就是為瞭防老用,現在不追究,什麼時候追究,活著不用,人沒瞭再用?買紙錢、折金元寶燒?有意義嗎?”偉民說:“老二,老三,要不查查媽的賬戶,清一清,有錢都用在媽身上,大傢沒話說。”偉貞同意。偉強沒想弄這麼復雜,可大傢既然都同意,他隻好附議。商量瞭一圈,最終決定,小段代表偉貞,春梅代表偉強,二琥代表偉民,三個人立刻拿老媽的身份證去工商銀行詳查,老太太工資卡裡的錢,都落在工商銀行。至於過去的存單什麼的,則多數在郵政儲蓄。一查,戶頭空空如也。三個人都覺得奇怪,又讓銀行工作人員核查老太太近來資金往來的情況。最終查到,老太太於一年多以前,先後八次,從自動取款機上,先後五次向不明賬戶匯款總計三十餘萬元。全傢人瞬間炸瞭鍋。立即報警,警方立案,但由於案情發生時間久遠,調查起來有難度。警方表示一定會盡力。不過從目前看,短期內追回這筆資金的可能性不大。
晚間,二琥躺在床上,偉民坐在臥室裡的小沙發上研究菜譜。二琥有氣無力:“你說媽是不是早就傻瞭,有錢不給兒女使,凈往騙子兜裡送,還不止一次!”偉民不接話,看菜譜。二琥埋怨:“倪禿子,菜譜放下!”
偉民嘖瞭一聲:“現在說這些有用嗎?”
二琥道:“事抵眼前,有用沒用都得說,媽真要住院,你說咱們是出錢還是出力?”
“出力。”偉民不假思索。他心疼錢。他也沒有多少錢。
“誰出?”
“我吧。”
二琥哼哼一聲:“就怕真到那時候,你想出力都沒處出,醫院隻認錢!我說出錢出力的話,那是故意設置兩個選項,是權宜之計。”
偉民說:“等著吧,不還有老三嗎?”
二琥不屑:“你看老三那樣,好像媽都不是親媽似的,她現在眼裡,隻有那瘸老太太!”
偉民勸:“反正,咱們跟老三保持一致,她怎麼,咱們就怎麼。”二琥道:“老二也孬瞭,過去還大包大攬,媽他養老送終,現在好,出錢瞭,想到大傢瞭。”偉民實話實說:“老二這些年做得不錯,要求別太高。”
小段把正陽娘的輪椅推到偉貞床前,她就要下班瞭。倪偉貞躺在床上,單手支著頭,看著身邊的小寶貝,用手指輕輕戳他臉蛋,雞蛋白似的柔嫩。他咯咯笑,還不懂得世界的殘酷。見正陽娘來,偉貞喊瞭一聲媽。
正陽娘忽然說:“車到山前必有路。”
“媽,沒事。”
正陽娘肯定地:“你媽那事,咱不裝孬。”
“媽,您別管瞭,我處理。”
“他們給多少,咱們就給多少,關鍵時刻,得頂上。”
偉貞不懂婆婆的意思,隻是望著她,不說話。
“錢從我這兒拿。”正陽娘說。
“媽!”
“賣房的錢還有,暫時不用,用你媽身上,應當應分。”
“媽——”偉貞聲調拉得更長。那可是正陽留給老母親的養老錢!不行,不能動,堅決不行。
“你怕錢花瞭,我會纏著你。”
“媽,不是那意思,那錢不能動!”
“該花花,我不怕你跑瞭。”正陽娘爽氣地說。
“不行,不能動。”偉貞還是堅持原則。
“你要還認我這個媽,就拿去用,錢是死的,人是活的!養老也不是一天,有你在,比那些錢堆在我身邊還讓我放心。”倪偉貞淚眼婆娑,她想不到婆婆有這樣的心胸和氣度。她也知道,老媽看病,一旦住院,真可能是無底洞,錢投進去,隻有進的,沒有出的。萬一錢花光瞭,將來正陽娘生病,一時拿不出錢來怎麼辦?那她真就成瞭千古罪人,百年之後去另一個世界,杜正陽恐怕都不會放過她。倪偉貞隨即說:“媽,別急,再想想辦法。”老母親懇切地:“就用這個錢,別想瞭。父母對子女,子女對父母,該盡的責任要盡,該承擔的義務要承擔,盡人事,聽天命,不後悔。”話講到這地步,倪偉貞隻能接受,她又難受又感動,難受的是,她從沒想過自己竟會窘迫到這地步,感動的是,婆婆如此赤誠。倪偉貞下定決心養好身體好好賺錢,她現在不光是為自己活。或者幹脆說,她現在就不是為自己活。不是不能,是想法變瞭,她要為兒子活,為婆婆活,為老媽活,為別人的幸福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