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紅艷從倪俊口中得知老太太即將住院的消息,瞬間覺得心驚肉跳。她現在最懼怕的地方就是醫院。慶芬已經入院治療三次。醫生說,她媽活下來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這等於沒說。誰不是百分之五十,活在這世上,面對未知,本來不是生,便是死。經同學介紹,紅艷找個大師給她媽看運勢,大師說,慶芬今年歲運並臨,大兇,能不能逃過一劫,就看農歷七月。“你姥姥還沒投胎,你媽不死,你姥姥沒法投胎。”大師很嚴肅。紅艷嚇得滿身冷汗。她姥姥都死瞭多少年瞭,還沒投胎哪!紅艷忙問破解之法,大師的意思是得補祖宗陰德,至少燒四萬個金元寶。

寧可信其有,紅艷做瞭法事,花瞭四千,至少買個心理安慰。聽到倪俊的描述,紅艷很怕老媽將來要走老太太的路,如果真到那一步,她一個人勢單力孤,怎麼撐得起來。老太太有病,傢裡要用錢,她似乎也能理解公婆手緊。都是窮人,誰的錢不是算著用。劉紅艷思來想去,似乎隻有賣房一條路。可是,當她委托中介把房子掛出去,好幾天,一點動靜沒有。紅艷覺得奇怪。她這可是吉屋!打電話過去問,中介解釋,現在政策不穩定,有大變的可能,購房者都不敢出手,而且五十年產權的房子,一旦政策變化,買瞭等於砸手裡。紅艷絕望。為今之計,隻能選擇努力掙錢。

偉貞打電話來,說想咨詢保險事宜,紅艷立刻上門服務。仍舊是那套話,仍舊是對未來的考量。偉貞聽瞭,暫時隻考慮消費險,防止大病和意外的那種。紅艷表示一定會辦好。順帶,偉貞又把孩子滿月酒那天二琥的無禮描述瞭一遍。她是編劇,尤其擅長渲染。紅艷聽瞭,氣得不是二琥的刻薄,而是她明明有錢,卻一點不肯外借!劉紅艷的火重新燒瞭起來,老太太的命是命,她劉紅艷媽的命就不是命嗎?說句不好聽的,老太太就算現在一閉眼走瞭,那也是喜喪,這輩子夠本,她媽呢?什麼都還沒有享受過!她為媽媽這辛苦的一輩子不值!說到底,還是公婆太自私!太殘忍!一回到傢,紅艷就向倪俊開炮:“你媽可不是沒錢,是不想給咱!”

倪俊道:“她的錢,她想給誰給誰,不想給,誰也沒辦法。”

紅艷反問:“你是親生的嗎?”

倪俊躲開:“不跟你說瞭。”

劉紅艷追上前去:“不把我媽放眼裡,就是不把我放眼裡,不把我放眼裡,就是不把你放眼裡,我就不明白,如果你是親生,是唯一的兒子!他們摳什麼,省什麼,以後不都是你的!他們對你不好,以後你能對他們好嗎?”

倪俊冷冷道:“他們沒有對我不好。”

紅艷暴躁:“瞧著吧,有他們受苦那天!”

倪俊想起慶芬的叮囑,又壓下火來,好聲勸:“紅艷,媽沒到那步,醫生都說瞭,情況在好轉,何必杞人憂天。馬上發工資,你拿去。如果再不行,把那房子掛出去……”倪俊話還沒說完,紅艷就幾乎喊劈瞭嗓子:“那房子根本就沒人買!”

倪偉強想好瞭,如果老大老三有困難,他就先兜起老太太的住院費用。春梅主動表示,她也願意拿出一部分錢。當初離婚,倪偉強雖然不算完全的凈身出戶,但傢裡的錢,多半留給春梅。現在,春梅認為自己有義務支持老太太看病。春梅問偉強:“款子追得怎麼樣?”

“什麼款子?”偉強碾滅煙頭,從廁所出來。

“詐騙。”

“不指望。”頓瞭一下,他又說,“謝謝你。”

“媽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這樣的女人,少有。”

“你這樣的男人也不多見。”

“斯楠怎麼樣?”

“還沒分。”春梅說。

“那女孩不簡單。”偉強憂心忡忡。

春梅話題一轉,直直拋出一句話:“周琴結婚瞭。”

偉強愣瞭一下。他當然知道這消息。可聽到春梅提,他有點意外。“聽說瞭。”他盡量表現得自然。

“什麼感受?”

“我?”

“難過嗎?”

“你希望我難過?”偉強反問。真是棋逢對手。

“你們過去可是靈魂伴侶,”春梅帶點揶揄,“看來靈魂,也不是那麼可靠。”

“你比我還在意。”偉強說。

“你的中年反叛,得到什麼瞭?”

偉強聲音壓得低:“現在是做減法的時候。”

春梅呵呵,隨即道:“所以把我、周琴,都減瞭,是不是有點遺憾,兒子減不瞭,媽減不瞭。”

“你別胡思亂想。”

“我可能要做加法。”春梅口氣包含意蘊,仿佛帶著點笑意。嘲笑。

偉強轉臉看著她,不說話,等下文。

“我準備結婚。”

沉默。兩秒鐘。倪偉強問:“兒子知道嗎?”

“還沒告訴他。”

“做好善後工作。”

“我兒子沒那麼脆弱。”

“和誰?”偉強不是不感興趣。

“你見過。”

偉強明白瞭:“恭喜你。”

“你當初是不是覺得,離瞭你,我活不瞭。”春梅口氣開始有點硬。

“沒這想法。”偉強否定,“你結婚是跟我賭氣?”

春梅哈哈大笑,那聲音仿佛一名武林高手戰勝瞭全部對手,終於笑傲江湖:“想過你的老年生活嗎?”

“不用想,我已經處於老年生活中。”

春梅繼續:“如果有一天,你像媽那樣,你怎麼辦?”

倪偉強說:“我可能不允許自己像媽那樣,也許在那天到來之前,也許,一覺醒不來,一頭栽在地上,或者別的什麼,人要死,最好死得快一點。”

春梅抓住問:“要真到那天呢,躺床上不能動,想死死不瞭,活又活不利索,你怎麼辦?”

偉強反問:“你是不是想說,到時候還是得你幫忙?”

“沒那興趣,”春梅說,“人生有兩個大秘密,一個是什麼時候出生,一個是什麼時候死亡,現在我們都還剩一個秘密。有時候我會覺得,那些正準備進入老年就突然去世的人,也不失為一種福氣,不必衰老,不必痛苦。”

“變老,沒那麼可怕。”偉強插話。

“你不就是因為怕變老才這麼反常,你不就是因為覺得來不及瞭,沒機會瞭,人生就這樣瞭,才迫不及待要改變,去做什麼酒店服務員,逃避到另外一個世界去,現在又說沒那麼可怕。”春梅雙眼圓瞪,一副算總賬的樣子。

“人都會變。”

“你是變得太多太頻!”

“媽的病,兒子的事,朋友的變故,裡裡外外的事情,說實話,都是麻煩事,可我就是沒有以前那麼焦慮瞭。”

“你喜歡麻煩,因為你自己就是個麻煩。”春梅下定義。

“年齡,都是年齡,也許過瞭那個坎,心態就會變化,一切就會不一樣,我現在很容易滿足。隻要媽的病不繼續惡化,兒子平平安安,哪怕媽永遠癡呆,哪怕兒子跟那個什麼淑淑在一起,我也能接受。”偉強懇切地說,“小梅,或許人生就這樣,過去覺得糟糕,不能接受的,覺得很嚴重的問題,過幾年,或許什麼都不是。我現在願意為別人服務,願意上課,願意伺候媽,願意付出,沒什麼不好。都是過程。”

“你的過程傷害瞭別人。”春梅低吼著。

“可以補償。”

“現在說這些會不會太晚?”

“小梅,如果我提出跟你復婚,你會同意嗎?”

這古怪的問句。不提這個還好,一提復婚,仿佛這些年受的委屈瞬間充盈胸腔。早幹嗎去瞭,現在知道珍貴瞭,服老瞭,所以想回歸傢庭,把我張春梅當什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我剛說準備結婚,你就提復婚,就對自己那麼有信心?張春梅隨手抓起旁邊一束塑料花,直接朝偉強丟過去,轉身走開。

春梅沒撒謊,嚴寧又向她求婚瞭。她沒同意。她認為和嚴寧的關系,還是應該謹慎處理。這是對自己負責,更是對嚴寧負責。不成夫妻,也不會成仇人,依舊是朋友,成瞭夫妻,處理不當,搞不好就成仇人。她已經進出圍城一次,再進,務必慎重。她覺得自己和嚴寧,缺少一個契機,一種推動力。春梅進而又覺得自己有點可笑。既然沒同意,幹嗎跟偉強說她準備結婚,是為瞭刺激他?報復他?還是為瞭自己的面子?不過細究起來,春梅又覺得自己的話沒毛病。她是“準備”結婚,沒錯兒,時刻準備著,她不是沒有少女夢。不過,春梅覺得自己跟嚴寧,雖然在某些問題的認知上有些出入,但還不至於到三觀不一致。嚴寧表達過好幾次無法理解——他無法理解她為什麼要對前夫的媽,也就是前婆婆如此上心。他不反對關心,人道主義,但同時認為不宜過頭。老太太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她張春梅作為一個前兒媳婦,有必要把自己的時間、精力、金錢全都搭進去嗎?有好幾次,正吃著飯,高級飯店,嚴寧特別營造的浪漫氛圍,一個電話來,春梅放下筷子就得走。問是什麼事,她答:“我婆婆不舒服。”春梅當然能感覺到嚴寧的迷惑。可她總不能告訴他,這個婆婆曾經多麼支持她,力挺她打敗瞭競爭對手,幫助她成為當時還是倪助教的倪偉強的妻子,也不能告訴他,婆婆是多麼優待她,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情況一點不假。春梅父母走得早。上頭就婆婆這一個老人,是個寶。何況婆婆對她有恩。她更不可能告訴嚴寧,當初偉強出問題,想要離婚,是婆婆壓瞭下來,維持瞭她的體面。隻不過,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沒瞭意義,婆婆躺在醫院,靠各種藥物、機器輔助生命。她跟偉強也離瞭婚。老太太最引以為豪的次孫倪斯楠,也走上瞭“邪路”,跟一個不入流的、妖精似的女孩兒談戀愛。

好在,嚴寧給春梅帶來個好消息。他說那做金融的女孩去甘州出差,跟斯楠見瞭一面,兩個人感覺都不錯。春梅立刻要給斯楠打電話問情況。嚴寧制止她:“別打,容易弄巧成拙。”春梅才意識到,太關心反倒不好。她一向挺有分寸,可一遇到兒子的事,她立刻智商下降,沖動、暴躁、奮不顧身。老太太住進醫院後,春梅感覺自己身體也不大舒服。月經還在,這是唯一的安慰。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