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走廊裡,慶芬紅艷母女幾乎吵起來。“媽,不用考慮錢的事,是病就得治,不能諱疾忌醫!”紅艷急得跺腳。慶芬半摟著女兒:“剛挨過一刀,哪能再挨一刀,吃藥就行,不嚴重,自己身體我自己知道。”紅艷說:“上次是甲狀腺,這次是往下一點。”慶芬連聲說不用。紅艷控制不住,終於說:“媽,切掉的是癌!你要讓癌細胞繼續留在身體裡嗎?你要讓我日日夜夜擔驚受怕嗎?早都說瞭,錢不用考慮,我來解決。”
慶芬癟著嘴:“你哪還有錢……”
“有,別管瞭,安排住院。”
劉紅艷算清楚瞭,從二琥那兒弄的十五萬,加上一部分醫保報銷,老媽二次手術,應該能挺過去。甲狀腺癌,上次做得不徹底,必須二次治療。倪俊也勸,給慶芬打氣,同樣安慰她,錢的事不用操心。不日,慶芬被推進手術室。結果,手術很成功。不過,令劉紅艷始料未及的是,手術花錢,術後恢復,更花錢。康復方案有好幾個,用不同的藥,康復效果不同,醫生給選項,紅艷總是選最貴的那個。給老媽花錢,她從不含糊。那十五萬很快見底。紅艷對倪俊說:“你找媽借點。”倪俊為難:“上次不是借過嗎?媽沒有。”紅艷說:“不一樣,這次肯定有,不多要,五萬就行,兩個月後還。”她算準二琥能松口,她要是不松口,她就把醜事放出去,大傢都別想好過。誰知,倪俊去交涉一番,隻帶回來兩個字,“沒瞭”。紅艷不理解:“什麼沒瞭?”倪俊說:“她就說沒瞭,沒錢瞭,沒有。”紅艷氣得肺炸,摳也得分什麼事!這可是人命關天!上次沒錢,這樣,這次得瞭外財,還這樣,紅艷感覺二琥根本存心。她原本想幹脆撕破臉,把這事抖摟出去,可十五萬已經花出去,要往外吐不可能,萬一二嬸三姑知道瞭,找她劉紅艷要錢,那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劃算。於是,紅艷隻能隱忍。
四處詢問,最後在春梅那兒借到一筆款子。春梅說:“紅艷,過兩天有空嗎?”紅艷不知什麼事,但拿瞭人傢錢,隻能說有空。春梅說:“到時候你過來。”紅艷問什麼事。春梅說到時候你提前點來,有事拜托你。紅艷想都沒想,就答應瞭。
藥用上瞭,治療都跟上瞭,慶芬躺在病房裡,怎麼都覺得難受,分分秒秒都是錢,刀也開瞭,病也治瞭,何必再亂花這錢。回傢躺著,不一樣恢復嗎?這日,趁紅艷不在,慶芬跟護士說要辦出院。護士勸:“阿姨,今天大風,你明兒再出院吧。”慶芬問:“明兒出院,算明兒的錢嗎?”護士說算錢。慶芬當機立斷:“就今天出院。”護士沒辦法,隻好給辦瞭。孫慶芬走出醫院,想叫個車,可站在路口,半天都沒車過來。起風瞭,果然來勢洶洶。天氣預報說,這一回,是本市近五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颶風,部分地區,風力達到十級。慶芬等不到車,隻好沿著人行道,往公交站方向去。風還在吹,仿佛萬匹野馬,脫瞭韁繩,慶芬也沒見過幾次這樣的大風。路上,有人的傘被大風吹走,跌跌撞撞,有小樹苗被連根拔起,又被風拖著走,慶芬嚇得連忙加快腳步,可剛手術完沒多久,身子弱,腳下走不快。又一陣狂風,更凌厲。巨大的廣告牌在風中顫抖著,終於支撐不住,整個兒傾倒下來。慶芬來不及躲閃,被壓在下面。
給新入職員工做的培訓課剛上到一半,劉紅艷接到電話,沒聽兩句,就直接昏倒在講臺上。老媽突然離世,劉紅艷覺得自己整個世界仿佛坍塌瞭。她努力,她拼搏,她在這座城市奮不顧身找一個屬於自己的位子,她所做的一切,就為瞭給自己找一個棲身之所,為瞭給老媽一份安穩的生活。可現在呢,哪還有什麼安穩,一切都被打破,盡管倪俊抱著她,安慰她,陪伴她,但不一樣,紅艷還是感覺自己成瞭孤兒。在這個世界上,從此之後,她徹徹底底一個人活。她的過去,她的不甘,她的痛苦,她的快樂,她所有的秘密,大的小的,都隨著老媽的去世煙消雲散,沒有人再能那麼深入地瞭解她,沒有人能像老媽那樣包容她。再沒有人。什麼房子,什麼賺錢,什麼奮鬥,什麼成功,有意義嗎?紅艷絕望。
簡單的葬禮過後,紅艷哭瞭三天三夜,那哭聲讓倪俊都感到害怕,哭到筋疲力盡,紅艷甚至想,要不幹脆自己眼一閉,也那麼過去算瞭。可老天不讓她死,哭累瞭,睡一會兒,再睜眼,她還活著。她現在似乎才明白老媽那句話的含義。活著,未必比死瞭幸福。活著說明還有業,還要還,還得繼續受苦。她突然有點羨慕自己的親生父親。他死在四十歲,照片中,永遠是一張還不算太老的臉。劉紅艷扁桃體嚴重發炎,說不出話,發燒,倪俊不得不把她送到醫院。紅艷一聽說去醫院,立刻像一條垂死的魚,亂蹦。怎麼也不去。沒辦法,倪俊隻好把社區醫院的醫生護士請來,在傢治療。無神的雙眼盯著塑料管裡落下的點滴,冰冷的藥水註入紅艷的血管。她的心似乎也慢慢冷硬起來。媽不在瞭,她還怕什麼。她誰也不怕,誰也不用考慮,想怎麼活怎麼活。
病房裡,二琥在幫老太太翻身。偉民站在一邊,二琥抬頭指示:“背過臉去。”偉民連忙背過臉。男大背母,女大背父。夫妻倆背對背說話。二琥手上不停,擦拭著:“這麼利利索索走瞭,換個角度想,或許是好事,省得受苦。”偉民呵一聲:“那可是砸死的,你去試試。”二琥哼哼:“你說,是轟的那一下,人沒瞭好,還是像媽這樣,慢慢地,給你手術,給你插管,給你這樣折磨那樣折磨好?一個是快刀殺人,一個鈍刀割你的肉,哪個好?知道瞭吧,快刀是要你命,劊子手,下刀快就是仁慈,鈍刀,是活活把你疼死。”
恐怖故事。偉民聽得心驚,忙讓她別說瞭。
二琥嘴不停:“老天對她不薄,人死瞭,走意外險,保險公司還賠她五十萬,還想怎麼樣。”
偉民批評她:“你腦子裡別總想錢,這是人命,都什麼話。”二琥把毛巾投在水盆裡:“人話,實話,你們這些人,心裡想一個樣,嘴上說另一個樣,我隻不過把你們心裡想的說出來。實際呢,我不比你孝順?你伺候過你媽幾天?”偉民跳腳:“男大背母!天理倫常,懂不懂?!”背後沒聲音。偉民問:“好瞭沒有?!”再回頭,二琥早端著盆從後門出去瞭。
淑淑要來。春梅原打算讓紅艷做“緩沖”,做做她的工作。一來,紅艷跟她年齡差距小一點,二來,畢竟劉紅艷有過兩次流產經歷,方便給淑淑打“預防針”。隻是,慶芬去世,紅艷服喪,這個安排被迫取消。春梅問偉強,要不讓偉貞做做工作。偉強認為,老三隻需要把斯楠盯住,女方這邊,不適合她再出面。春梅頭疼。看來,跟淑淑談判的事兒,還是得她親自來。硬碰硬剛對剛,沒有緩沖。
斯楠還在偉貞那兒。正陽娘偶爾做做他工作,可畢竟隔著好幾代人,斯楠的想法跟正陽娘完全對不上。正陽娘問他:“知道有瞭孩子代表什麼嗎?這是個包袱,生下來的是人,一輩子你都得負責。你準備好瞭嗎?”斯楠卻覺得車到山前必有路。這個年紀有個孩子,挺酷,等孩子長大,他還沒變老。挺好。“萬一離婚瞭呢?或者出瞭意外,你中途失去瞭勞動能力,或者得瞭大病。”偉貞用紅艷賣保險的那一套話給斯楠壓力,“你這樣不是愛孩子,是害孩子。”結果斯楠說:“那我就找嫂子買一份保險。”天,紅艷的業務拓展得夠寬。
火車站廣場,一個女孩拉著行李箱,身材依舊窈窕,看不出來有什麼“異狀”。春梅朝她招瞭一下手。女孩走過來,春梅要幫她拉箱子,女孩說不用。車開過來,兩個人上車,司機是偉強。女孩問斯楠呢。春梅說:“他這兩天在外地。”轉頭對偉強:“先去賓館。”
房間提前預訂好,淑淑來瞭,做登記,入住。畢竟男女有別,偉強在外面等,春梅一個人在房間跟淑淑說話。春梅讓她先休息休息,明天先帶她去做個身體檢查。淑淑非常平靜,既沒有過激的言論,也沒有要求立刻見到斯楠,來之前,她已經跟春梅達成一致,在沒取得共識前,暫時不跟斯楠見面。淑淑看上去仿佛隻是一次尋常的旅遊。春梅感到這女孩實在難對付。
偉貞傢,倪斯楠卻有點坐不住。他知道淑淑來瞭,暫時卻無法見面,必須等待。偉貞勸他:“你要想天長地久,就要能忍耐一時。”斯楠不客氣:“你們這是犯法!逼一個達到法定生育年齡的女性墮胎!我可以報警!我才是孩子父親!我有權決定生還是不生!”偉貞有點恍惚,她眼中永遠的小屁孩倪斯楠,竟然嚷嚷著自己是“孩子的父親”。她隻能請斯楠少安毋躁。斯楠真要報警。偉貞提醒他:“打吧。打出去,就不用談判瞭,我可以保證,你們鐵定成不瞭。”斯楠又猶豫瞭。
翌日的主要內容是帶淑淑產檢。當陪著蕭淑淑走進婦產科的時候,張春梅感到一種強烈的荒誕感。兩個人都還是孩子,卻孕育瞭一個新的孩子,現在又得由她來負責善後。這孩子不能要。還嫌世界不夠亂?還嫌生活不夠麻煩?關鍵是,這倆孩子都還沒有獨立的生活能力和經濟能力,孩子生下來怎麼辦。可是,負責B超檢查的醫生說出“恭喜,孩子很健康,你看,這個小點”,淑淑撐著身子看,春梅也看到屏幕上那黑白的活動的小顆粒。那是生命,是她兒子的孩子,跟她也並非毫無關系。這一瞬間,張春梅又心軟瞭。
車平穩開著,司機還是偉強。春梅和淑淑坐在後排,兩個人都沒說話。春梅內心天人交戰得厲害,情感上講,她不排斥這個孩子,理智上看,她又必須說服淑淑放棄這個孩子,淑淑和這個孩子,會影響斯楠的前途。斯楠還隻是個碩士研究生,還有大把未來,沒有必要在這個年齡,就被兩顆圖釘釘在墻上。斯楠現在的堅持,隻是少年意氣。如果生下來,他未來一定會後悔。
到賓館,偉強還在外面等著。春梅陪淑淑進去,她抱著包坐在床邊上,又拍拍柔軟的床鋪,讓淑淑坐。淑淑慢慢走過來,輕輕坐在她旁邊。春梅說:“淑淑,阿姨也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也為愛情瘋狂過,不顧一切過,但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所有非理性的選擇,最後都隻能是自嘗苦果。你還年輕,幹嗎非這麼早就把自己圈起來呢?”
淑淑道:“阿姨,我已經不年輕瞭。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這個孩子也許是意外,但意外之後的選擇,我是認真的。”
春梅耐下性子:“淑淑,阿姨尊重你,阿姨也能理解你們這種女孩的夢想,所以阿姨想支持你。”
淑淑淡淡微笑,等她下文。
“阿姨給你五十萬。海闊天空,你讀完瞭書,想去哪兒去哪兒,去大城市,去北京,發展你的事業,認識更多的人,那裡有更多機會,不比留在一個搞什麼枯燥物理的臭小子跟前好很多嗎?”
“我不是因為錢跟斯楠在一起的。”
“我知道,我明白。阿姨隻是想補償你,你很辛苦,作為女孩子,你精神有損失,身體有損害。”
“我沒覺得這是種損害。”
春梅凝望著淑淑,這女孩比她想象的還要頑固。
“那你想怎麼樣呢?”春梅問。隻能引蛇出洞,然後再打。
“剛才做B超的時候,您不是也笑瞭嗎?”淑淑說。春梅心裡咯噔一下。這麼微小的情緒變化,她都能捕捉到。
春梅隻好換一個方向,跟紅艷學:“你現在每個月的收入是多少?”
“暫時沒有收入,畢業之後會有。”
“會有,那就是還沒有。”
“可以這麼說。”
“你確定能找到穩定工作?”春梅問。
“不能百分之百確定。”
“斯楠讀研,至少三年。”春梅說,“也就是說,三年內,即便你有工作,也隻能一個人供養孩子。”
淑淑一笑:“如果確定要生,孩子就不僅僅是我和斯楠的,我想阿姨您也會幫忙。”
豈有此理!這丫頭已經把其他人都算進去瞭。
“如果我不認呢?”春梅努力硬起來。
“您不會不認的。”淑淑依舊平靜,“就算您不肯相認,這孩子仍然是您的孫子輩,您仍然是孩子的奶奶,這個是永遠也不會改變的。”
春梅終於坐不住。她站起來:“這個孩子不能要,我們也不會承認。如果你還想跟斯楠在一起,如果你真的愛他,就不應該一意孤行,以為用這個孩子就能綁住他,這不是愛,這是綁架!他現在還在爬坡,需要學習,拼一個未來。你不能打擾他。”
淑淑依舊笑臉:“阿姨,我沒說一定要這個孩子,是您一直在做這種假設。”
“你願意……刮掉……”春梅好不容易說出後面兩個字,很艱難,仿佛在殺一個人。
“有個條件。”淑淑站起來,兩手疊在小腹部位。
“請說。”
淑淑帶著永恒的微笑:“如果您同意我和斯楠訂婚,我可以流掉孩子。”好一招舍車保帥。春梅頭暈,這女孩段位太高,她應付不瞭。坐在偉強的車上,張春梅一個勁揉太陽穴。在張春梅看來,這簡直就是一次“釣魚”,是一個貧傢女孩,處心積慮找一張長期飯票,好脫離自己原有的階層。而這個孩子,就是她最好的籌碼。目前的情況,淑淑幾乎立於不敗之地,生下孩子,她就和斯楠有瞭永恒的糾纏,一輩子都甩不掉,流掉孩子,她也能取得階段性勝利,跟斯楠訂婚,完成小目標。不過,春梅考慮再三,還是認為,流掉孩子比較妥當,兒子好不容易考上碩士,學業必須保住,沒有孩子,就算訂婚,以後萬一感情破裂,還可以分手,還有轉機。她不喜歡淑淑。這麼個早熟的女孩嫁進來,傢裡還有安寧?她不敢指望這樣的人給她養老送終。
春梅把內心的考量跟偉強說瞭。倪偉強笑:“想那麼遠,還養老送終。”打瞭一下方向盤,又說:“你不是要結婚瞭?孝順的兒女不如半路的夫妻。”春梅沒往下說。她知道,倪偉強或許在試探。嚴寧的確又提過結婚的事,可今年事兒太多,春梅認為最好緩一緩,也多給彼此考察和思考的時間。嚴寧笑說:“你繼續考察我,我已經考察好瞭,都考察幾十年瞭。”實際上,春梅是感謝嚴寧的。至少,他的出現,重新給瞭她信心。離婚過後,她一步一步重新找回自我,嚴寧也是她信心復盤道路上很重要的一塊拼圖。